《潘朵拉的微笑》 001 这个故事要如何开始呢? 我们还是先从一个脍炙人口的典故说起吧。 传说,在东方的日落之地——永安市,埋着一个潘朵拉魔盒,里面放有上古时代世间最初的所有邪恶之源——贪婪、虚伪、诽谤、嫉妒、痛苦等等,阴死凶戾之气极重。无奈之下,原住民请来了当时声名远扬的一位高僧,在他的指引下,人们在魔盒上方建造了一座寺庙,名为“永安”,并以雕刻了晦涩经文的神兽塔镇压,祈祷它永无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日月如梭,星移斗转。 这个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永安市中心的古寺几经翻修,庄严巍峨,香客络绎不绝,香火不断,相距主殿较远的神兽塔却历来禁止游客接近,只能远远瞻望。 镜头拉近。 青铜浇铸的神兽塔早因岁月的流逝变得灰霾,表面的经文随着白昼与黑夜的交替,偶尔流转着金色的暗芒,寂静如初,又好像隐有异动。 “近几日,由于太阳耀斑和黑子活动的加剧,本市多处地段出现信号不稳定的情况,请广大市民……” 姜思从厨房倒了杯热水出来,经过客厅的时候扫了眼晚间新闻,然后毫不停顿地回了房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阳耀斑和黑子活动的缘故,明明入了深秋,天气却堪比炎炎夏日,燥热难耐。 回到电脑前,才发现刚才的邮件发送失败,右下角的wifi显示无可用连接。 “唉,论文都发不出去,这鬼天气真是烦死人了。”姜思烦躁地抱怨了一句,看了眼时间,刚刚过六点半。 她换上轻便的衣服,对着梳妆镜盘起了长发—— 镜中的女生清秀可人,美好的嘴角微微一勾,便有蜜糖般狡黠可爱的俏皮。 她很快收拾完毕,拔掉u盘便出了门。 傍晚的天际弥漫着一抹入夜的暗黑之气,空气里流动着闷热的因子,灼灼无风。 永安市图书馆里,姜思用公用电脑上传了论文,正想离开的时候,大地忽然猛地震荡了一下。 差点一个踉跄,她扶着旁边的书架,有些惊异地左右环顾,却见图书馆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永安市地处沿海,却并不在地震带上,即便受到周边城市的地震影响,一般也不会有明显的感觉。 可是刚刚那一下…… 姜思稳了稳心神,正准备继续走,忽然大地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大片大片的书籍劈头盖脸地掉落,随之书架摇摇晃晃地倒向地面—— “快躲起来!是地震!” 惊惧声中,她抱着头跑到墙角躲起来,抬起头,却见图书馆的天顶也支撑不住地砸了下来。 急促的雨水顿时哗啦啦地从破裂的天顶落下,姜思这时才发觉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大雨伴随狂风,猛烈地几乎掀天。 完了,她没带雨伞。 这个该死的天气…… 就在姜思第n次默默咒骂天气的时候,相距不远的永安寺神兽塔外,德高望重的主持带着一众僧人,仿佛感受不到大地的震荡一般,在狂风暴雨里神情肃穆地念着晦涩的梵咒。 咔擦—— 空气里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像某个东西破裂的声音。 念着咒的主持顿时停下来,惊疑不定地望向眼前的神兽塔—— 青铜浇铸的塔身赫然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这道裂痕顺着经文字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滚越大、越滚越大…… 犹如某些隐秘的气数走到了尽头。 下一秒,神兽塔就像被解体一般,轰然倒在了倾盆的大雨里。 “噗……” 年迈的主持喷出一口鲜血,瞬间失去了意识。 “师傅!” 后方的僧人惊慌失措地接住他,然后迅速冲后方大喊道,“快!快叫救护车!” 002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星洲时间晚上七点十分,永安市内发生5.2级区域性地震,震源深度在30千米左右,永安寺附近震感强烈,专家称系正常的孤立事件,无需恐慌,目前……” 姜思冒着雨回到家,已经是九点之后了。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身体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缓和了不少。 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把电视调到电视剧频道,一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微博—— 【好可怕,人生第一次去图书馆就碰到了地震,多亏福大命大老天保佑~看来用功读书什么的不适合我啊[大笑]】 点开热搜榜,永安市地震已经登上了第一位,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叫【神兽塔倒塌】的词条。 姜思当然知道神兽塔,这个著名的密宗古塔有着不少离奇的传说,其中一个便是它下面镇压着一个上古邪盒,所以平常轻易不让闲人靠近。 怀着好奇心点开这个热搜,只有一段简洁的新闻速报,没有放任何图片。 底下的评论却在短时间内突破了一万。 [卡机嘛]:我靠!神兽塔居然倒了[惊呆][害怕]……底下的邪祟不会真跑出来了吧?! [废物小挽]:阿弥陀佛!邪灵退散! [小辣椒]:最近灾难有点多啊,希望看到这条评论的大家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旋转的喷嚏]:不知道神兽塔事件的可以去百度,反正很可怕! [吸管123]:还是我来科普一下吧,在我们永安市有个传说,就是永安寺的神兽塔下镇压着人类的灾祸之源——潘朵拉之盒,所以永安寺修葺了那么多次,神兽塔却一次没动过,就是怕一个不慎惊动下面的魔盒,里面的邪秽会跑出来作乱,赞我上热门。 [一块钱都不给我]:对对对,楼上说的很全,反正永安寺的传说就跟星洲市的四方星塔下有黄泉,还有洛雨市的千金鼎下藏鬼门一样神秘…… …… “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好像真的似的……”姜思“切”了一声,正想往下翻评论,突然一个电话跳了出来。 是她的好朋友,钟云昭。 大概是看到了她的微博,钟云昭的口吻很是关切,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还非要约她明天去庙里烧香拜佛。 “我说钟大小姐,永安寺那个神兽塔都塌了,寺里估计也毁得不轻,去了也没用啊。”姜思懒懒地赖在沙发上,对自己这个高中就认识,关系一直很铁,还非常信佛的好友有些无奈,“再说,我又不迷信,去寺庙那种地方干嘛……” “信佛就是迷信?人家佛学院也是有正儿八经的学位证书的好嘛!”那边的钟云昭不满地纠正她,而后絮絮叨叨地说道,“反正明天早上我就去找你,就去永安寺!你还别不信,我刚刚看到报道,说永安寺附近虽然震感强烈,但寺内一切安好,明天照常开门!你说,这不是菩萨保佑是什么?”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姜思自觉争辩不过,却是有些犯嘀咕,“我还真怕你哪天一个想不开出家了……” “姜!思!”电话那头却传来女生恼羞成怒的声音,“要是我哪天真出家了,一定是被你逼的!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见!” 然后飞快地按断了通话,仿佛生怕再聊下去,自己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脾气这么大,应该也出不了家吧……”姜思对着手机,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旋即不再在意,继续漫不经心地刷起了微博。 003 炎炎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酷热,无风。 永安寺好像并未受到昨日地震的影响,香客熙来攘往,烟云缭绕。 大雄宝殿内正在进行一场法事,香赞钟声偈不绝于耳,不少游人和居士聚在门外,虔诚地听着方丈诵经。 姜思被钟云昭拉着听了一会儿,便悄悄溜走了,躲在外面的凉亭玩起了手机。 钟云昭察觉到她不见,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身旁的好友不见踪迹,她的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一边往外走,一边拿出手机发起了信息。 突然,肩膀被撞了一下,手机一个没拿稳,掉到了地上。 钟云昭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发现撞到自己的人。 她弯下腰,顺便把手机旁边的一张纸条捡了起来,正准备把它扔进垃圾桶,纸上无意间开合的几个字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快来神兽塔。 龙飞凤舞的五个黑色潦草字,看不出是出自谁的手笔,只是神兽塔…… 她不由将纸条翻到另一面,果然还有三个字,却是瞬间令她屏住了呼吸。 因为那三个字正是她的名字—— 钟云昭。 是谁? 这是谁扔下的纸条? 钟云昭疑惑地环视着四周,然而,周围的香客来来往往,哪里能找到写下这张纸条的人? 神兽塔、神兽塔…… 那不是永安寺的“禁地”吗? 莫非是谁在和她开玩笑? 她心中踌躇,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往神兽塔的方向靠近。 永安寺越往里走越僻静,密密麻麻的常青藤和紫藤花缠着铁门生长,铁门外还有一方冷清的天井,穿过天井,便可以到达神兽塔了。 钟云昭的心里疑惑更甚。 原本以为写这张纸条的人,无论是不是在开玩笑,都会在这里等自己,可是铁门周遭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只有她一个人。 而不知道为什么,烈日当空,她竟然感觉到了一阵一阵,前所未有的冷。 难不成那个传说是真的,永安寺以前真是一片阴死凶戾的不祥之地,所以才会让人不寒而栗? 呸呸呸,钟云昭,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哪会有什么恶鬼邪祟! 钟云昭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还是抵挡不住心底的好奇,一步一步地接近铁门。 哐啷一声。 当她的手摸到锈迹斑斑的铁门时,上面的锁链自动掉落,铁门轻易就被推开了。 钟云昭不由一愣,神色莫名地看了眼地上的铁链,小心谨慎地踏了进去。 天井周围的房屋门窗紧闭,越往里走,阴冷潮寒的气息越浓重。 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慢慢走出天井,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大块大块的青铜残骸散在肃穆的空地上,应该就是昨天新闻里地震造成的坍塌,可奇怪的是,一夜过去了,这些残骸居然还在,就好像没人敢清扫收拾一样。 而神兽塔曾经耸峙的位置,唯有一块类似石碑的东西依然坚挺,上面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符,大概是用梵文刻着的经咒。 如今这个荒僻阴冷的地方,和记忆里庄重威煞的神兽塔完全不一样了。 004 钟云昭捏紧手里的纸条,有些迟缓地走近。 其实她小时候就来过这里。 八岁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得有多严重呢?后来听钟父钟母说,当年连医生都劝他们放弃治疗了。走投无路之际,钟母哭着抱她来永安寺祈福,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了虚无缥缈的神灵之上。 时间过去太久了,钟云昭只隐约记得当时的一些片段——人流熙攘的寺庙里,她不小心松开了母亲的手,不知不觉转悠到了这里。当年的神兽塔还没有游人勿入的说法,偶尔也会有香客绕塔而行,积累功德,消减孽障。她当时觉得有趣,便有模有样地跟着人绕塔参拜,却一个不慎崴了脚,脑袋径直撞向神兽塔冰冷的塔身,顷刻间头破血流。 有关神兽塔的记忆,她仅仅只有那么多了。 只是钟母说,那一撞,不但把她的病撞没了,从此连感冒都没染过一次,实属奇迹。 钟父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笃定是那家医院看错病误错了诊,可钟母却坚信是菩萨显灵,从此潜心吃素念佛,还在家里专门设了一间小佛堂。 因此,钟云昭对神兽塔,一直都怀有复杂的情愫。 越走近石碑,越能感受到周围萦绕的阴寒之气。 石碑上的经文很是晦涩,又是梵语所刻,女生不由认真地观摩了一遍…… 嗯,完全看不懂。 然而,就在这时,余光忽然注意到石碑中央的某个字符像是跳动了一下。 她连忙定了定神,却发现它并无异状。 不过,这石碑中间的这些字符,如果合起来看,竟然犹如一个手的形状呢。 钟云昭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好奇地盯着石碑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伸出手,贴上了冰凉的碑壁。 完美契合。 咦,好奇怪。 女生惊异地眨了眨眼,没有发觉一丝黑光在顺着她的手部轮廓缓慢流动。 轰隆隆—— 忽然,天空打起了一阵闷雷。 钟云昭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发现头顶不知何时聚集了大量乌云,层层交叠,看上去有种可怕的压迫感。 一股惊悚恶怕的感觉悄然攀上了她的后背。 与此同时,手下的石碑好像微微颤动了起来。 吓。 她条件反射地收了手,连连倒退。 下一秒,石碑毫无征兆地碎成了漫天奇异的粉末。 然后一个类似矩形牢笼,流转着诡秘暗色金属质感的方块,凭空出现在原地。 卧槽,见鬼了…… “佛……佛祖保佑啊!” 钟云昭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毫不犹豫地撒腿往外跑。 “云昭!钟云昭!” 刚刚跑出铁门,前来寻她的姜思便气呼呼地一把拉住了她,刚想质问她去了哪里,女生却反拉住她的手,慌慌张张地说道,“先离开这里!这里有鬼!” 姜思却没好气地拽住她,“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不信你看天上!好多乌云,还有一个方盒子,我都不知道它从哪里……” “停停停。”见好友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姜思连忙喊停,一头雾水地问道,“什么乌云?什么盒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天上出现了……” 钟云昭抬头指向天空,未尽的话语却戛然而止—— 蔚蓝的天空纤云不染,太阳高高悬挂,哪里有半点乌云蔽日的影子? 005 “出现了……什么?”见好友一副见了鬼的惊吓模样,姜思却撇了撇嘴,“我看你是神神鬼鬼的书看太多了,大白天都做起白日梦了吧。” 钟云昭没有回应,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天空。 真的在做梦吗? 不可能吧。 对了,那个奇怪的方盒…… 心头微微一动,她不由立刻拉起姜思的手,“快,你陪我去看个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僧人走到了铁门前,像是有些诧异锁链的掉落,左右张望了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上了锁。 钟云昭不由微微一愣。 “钟云昭,你没事吧?”一只手轻轻地摸向她的额头,语气担忧,“没发烧啊,你要我陪你看什么?” 钟云昭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没法解释。她的目光介怀地望向铁门,可是从这里只能看到冷清的天井,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算了。”半晌,她收回视线,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我刚刚应该出现了幻觉。” 只是,直到和姜思分开,钟云昭的脑海中仍然时不时地闪过那些诡异的片段,奇怪的石碑,阴冷的天象,还有……那个牢笼一样的盒子。 “钟云昭啊钟云昭,你可能真的需要看眼科了。” 出租车上,坐在后排的女生一边做着眼保健操,一边不停地喃喃自语道。 呲嘎—— 忽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了起来,她的身子猛地往前冲,额头重重地磕上了驾驶座椅背。 所幸是软织物椅背,钟云昭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有些心有余悸地往窗外望去。 司机也惊出了一声冷汗,摇下车窗就冲外面怒骂,“你眼瞎啊!没看到那边红灯?!” 那个人离车前灯只有几公分,从钟云昭的角度并不能看清他的样貌,只觉得是一个高瘦的男性,还有半截从黑色披风下露出的臂膀,在阳光下透着几乎发光的白,让她一下子觉得——他应该有一双很漂亮的手。 “靠,你能不能走开?我车里有行车记录仪,你可别想碰瓷!”见他就这么杵在车前,不前行也不后退,暴躁的司机又冲他吼道。 那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缓慢地往后挪了一小步。 “神经病。”见状,司机口中咒骂了一声,果断地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经过他的时候,钟云昭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俊俏漂亮到令人心惊的脸庞,阳光下更显耀眼夺目的矜贵,只是表情略显懵懂,像是有些茫然。 006 瞥见他的一瞬间,钟云昭心头一震,没由来地觉得他眼熟。 然而,车窗外的景物飞速而过,再想把他的脸看清楚,却已经失去了他的身影。 应该是错觉吧。 不过,那么帅的男生,她还是第一次见。 钟云昭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心脏,只觉得怦怦乱跳。 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炽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下了车的女生有些抵挡不住酷热,跑去路边的甜品店买了杯奶茶。 然而,转过身,却无意瞥见了一个站在路沿石旁的身影。 分外刺眼猛烈的阳光下,他身着奇怪的黑色披风,就那么站在马路边,直勾勾地望着她。 周围的空间仿佛一瞬间炽亮,旁边的一切景物都虚化,就如同眼前忽然而至一片浩瀚至极的星海,最美好瑰丽的样子都平铺直叙地洒了下来。 而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有些困惑,那些美丽的浩瀚星辰便像全数落进了他的眼里。 他有一双美到极致的黑色眼眸,如果不是见到他,钟云昭是万万不相信黑色也能美到这样的程度——像宇宙深渊的宁寂,也像苍茫星系的炫目。 仿佛一下子被击中了心脏,她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他不就是刚刚那个男生吗? 直到一辆自行车从眼前晃过,她微微惊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盯着别人看了好一会儿。 她有些讪讪地冲他笑了笑,正想别开眼,却见那人的眼睛一瞬间的迷茫更浓,瞳孔陷入了更沉醉的黑。 真的好帅。 钟云昭在心里尖叫了一声,想着回去一定要发朋友圈倾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身。 然而,走了几步,她突然又觉得不对。 从先前撞见他的那条马路,到现在她住的地方,怎么算也有十分钟的车程,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难道他也住在这里?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丝异样,下意识地停下来,转头却发现刚刚那个男生就跟在身后。 诶,什么情况? 他不会在跟踪她吧? 一时间,钟云昭的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不由加快脚步,到后来几乎是跑着进了楼房。 望着她近乎狂奔进楼房的身影,男生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就这么站在楼外,抬头望着某一处楼层,如雕塑一般静止不动了。 而钟云昭进了电梯厅,发现那个男生并没有跟进来,心里又悄悄松了口气。 也许他也住在这个小区吧。 暗暗责怪自己的多心,像那样的帅哥,怎么可能是没品的登徒子呢。 只是…… 她忽然想起刚刚回头,看到他的那双眼睛——分明是盯着自己的。 那样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丽眼眸,好像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甘愿沉陷入无尽的深渊,危险而迷人。 好像……是个奇怪的人呢。 钟云昭拿着手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发朋友圈的念头,转而点开和姜思的聊天,发了句“我到家了,你呢?” 007 钟云昭上大学之后,就搬到离学校较近的这处小区住了。 房子在十一层,二室一厅的格局不大不小,但干净整洁,置办的家具很有古典的特点,客厅的一个柜子上还讲究地摆着香薰,里面点着卧香,烟云袅袅地缠绕着,十分高雅的香味。 钟云昭点了外卖就去阳台收衣服,然而,刚收了两件,目光不经意地往下一瞟,却吓了一跳—— 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视线俯瞰的楼下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他站在草坪前的路沿石上,微微仰着头,这个距离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隐觉得他好像在望天,又好像……在望她。 不会吧? 钟云昭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想,迅速收了衣服便进了客厅,没一会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直到外卖的电话打过来,是个年轻的送餐员,说是在小区里转悠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她的楼层,客气地请她下楼去取。 跑出楼座单元门,就能看到站在路沿石旁的男生了。 无风的阳光下,俊俏白皙的脸庞,线条清俊,细看有种触目惊心的矜贵美感,仅仅是站着,便像孤立在宇宙星海里的一颗钻石,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股强大却又隐晦的高贵感。 像是感受不到严酷的灼热一般,黑色披风下的他恬淡安宁,四周的空气仿佛都流动着清新湿润的美好气息。 只是那双漂亮的黑眸紧紧地盯着她,如同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一般,弥漫着困惑的懵懂。 这下,钟云昭总算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好像……认识自己? 不过,她肯定不认识他。 毕竟,像他这种特立出众的样貌,放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过目难忘。 钟云昭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毛,刚想鼓起勇气过去询问,送餐员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的脚步迟缓了一秒,还是背过身,接了电话。 拿到外卖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了。 在小区里绕了大半圈的女生热得流汗,拿着外卖就想回家吹空调,然而,先前还静静等在路沿石旁的男生突然出现在了入户大厅,使得刚刚跑进楼座的女生下意识地一惊,脚下一滑就朝前扑去—— 手里的外卖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稳稳地落入男生的怀抱。 而他下意识地接住,有些茫然地端详着手里的这坨东西。 就在他愣神的空档,只听“哎哟”一声,钟云昭的脸与地面亲密接触,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地面好像都为之一震。 啪嗒。 男生好像也受到了惊吓,双手自动一松,外卖打包带便随之落到了地上。 “我……的麻辣烫……” 看着掉到眼前的外卖,趴在地上的钟云昭抖着手向它摸去。 一点,一点。 手指终于勾到了塑料袋的提手。 “呼……” 钟云昭不由松了口气,这可是她等了一个多小时,并且费尽周折才拿到的外卖呀! 这时,后方的单元门传来一阵动静。 两个有说有笑的中年妇女走过他们身边,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你说现在的小年轻,闹个别扭就寻死觅活的,还趴在大厅里一动不动的,真瘆人。” “就是……有什么误会不能说清楚嘛,吵个架还秀恩爱,真是的。” “老了老了,或许这就是情趣吧~” 一阵恐怖的八卦笑声从电梯厅一直传入钟云昭的耳朵里,她的额头不由自主地冒出三条黑线,忍着浑身的疼痛,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她忍不住有些迁怒地瞪了眼前的男生一眼,“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拿个麻辣烫都拿不稳……不对,那不是重点,你就当没听到。”她突然停了一下,却是依然气势很足地看着他,“你住在这里吗?” 似乎没有料到她突然的问话,男生有些愣愣地望着她,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他盯的是她的嘴唇。 钟云昭也发现了这点,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喂,你在看哪里?” 她并不是冲动易怒的性格,可是这一刻,他清冷无波的目光却令她瞬间红透了脸。 男生仍然没有说话,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像在看她,又像在透过她的脸,寻找着些什么。 “我以前没在这里见过你,你不是这里的住户吧?”钟云昭一紧张,就容易话多,“之前差点撞车的人也是你吧?我告诉你,我没钱哦,你不要想碰瓷,你知道碰瓷吧?就是我碰都没碰你,你就倒下了,就好比你现在……” 话音未落,钟云昭就见眼前的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快得宛如错觉,而后就双眼一闭,径直倒向她。 008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等到钟云昭反应过来的时候,男生已经软软地倒进她的怀里,陌生而清冽的气息猝不及防地袭来,伴随着无法负荷的重压,使得两个人双双歪歪扭扭地往后跌去。 其实男生并不胖,抱上去甚至有种清瘦的感觉,但是…… 身体与冰冷的地面再次接触,疼痛从脊椎一直传入四肢,钟云昭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都发白了,偏偏男生像是突然不省人事,脑袋依偎在她的颈边,一动不动。 “喂?喂?!” 微弱的呼吸喷在颈处的肌肤,有令人心猿意马的躁动感。 而他闭着眼的容貌,皮肤白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睫毛密而长卷,微薄的嘴唇天生带翘,好似要吻花,有光风霁月般惊心的美。 然而…… 手边的麻辣烫几经折腾,打翻了塑封盖,里面的汤溢出打包袋,洒了一地。 她、的、麻、辣、烫、啊!啊!啊! 这一刻,什么貌比风光霁月,美得无与伦比,本来平生第一次与男生亲密接触涌现的娇羞与羞涩统统化成了泡影,钟云昭几乎气得发抖,“你……你个混蛋!给我起开!” 她不由用力地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男生,然而,对方却像死了一样,任她如何推搡都雷打不动。 卧槽,不会突然猝死了吧? 她气喘吁吁地放弃了,却是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弱,但确实还有。 她不由松了口气,却是犹疑地抬起手,改成轻拍他的肩膀,“喂?喂?” 吓。 怎么好好的人,说倒就倒了? “喂……你不会真的在碰瓷吧?我警告你哦,这里是有监控的!”看着一动不动的男生,忍着浑身隐痛的女生再次试探地开口说道,“我……我报警啦?” 然而,压在自己身上的男生依然毫无反应。 真的晕过去了吗? 就在她费力地掏出手机,不知所措的时候,从监控室捕捉到这奇怪一幕的保安大叔终于匆匆赶来了,神色严肃地问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钟云昭立马像看到救星一样地看着他,“我不认识他。” “他怎么了?” “不知道,突然就晕倒了。” 保安扫视了一眼地上的狼藉,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确定不认识他?不是情侣吵架?” “不是!” 为什么现在的人脑回路都这么神奇啊? 她有些无力地抽出酸痛的手,男生的脸庞霎时翻转了一个方向。 保安突然脸色一变,指着他问道,“那他为什么在流血?” “流血?你在说什……” 钟云昭无奈地瞧了眼怀里的男生,这一眼,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 只见,男生的眉心忽然滴下了玫瑰般的鲜血,一滴一滴,顺着高挺的鼻梁流下,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感觉。 钟云昭顿时被吓到了。 “喂?喂?你怎么了?”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受伤流起血来了? 胳膊突然被一只手拉住。 下一秒,只见男生费力地睁开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无力地垂下眼帘。 “快,送他去医院!”保安大叔当机立断地扶起他,然后催促站在原地,脸色有些无措的女生,“你杵在那里干什么呢?” “啊?哦……”钟云昭只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也顾不上和他强调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个男生,心绪紊乱不已。 他这个伤,应该和她没关系吧? 可是,好好的人,怎么说受伤就受伤了呢? 她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心里着实费解。 也许是看她神色苍白,又一脸的仓促无助,保安大叔叫了辆出租车,十分尽责地送他们一起去医院。 后视镜里的男生无力地靠在女生肩上,绝美的脸庞上血迹斑斑的,偶尔还发出微弱的呻吟。 司机心里也有点发怵,却是忍不住问道,“你男朋友怎么了?” 他的声音拉回了钟云昭不安游离的思绪,她稳了稳心神,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嘿,说笑呢吧,你别看我年纪大了,但我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儿,像你们这种小年轻,我眼光毒着呢。”司机喋喋不休地说道,“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怎么回事,谈个恋爱神神秘秘的,生怕别人知道似的,怎么,早恋啊?”他又透过后视镜瞄了后座一眼,“看着不像啊。” “哈哈,就是。”保安大叔也帮腔道,“现在都是独生子女,都被宠坏了,谈个恋爱动不动就任性吵架,你是不知道,他们刚刚把入户大厅搞得一团糟……” 钟云昭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嘴,“师傅,你不是想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吗?” “为什么?”司机和保安大叔异口同声地问道。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因为话太多了。” 司机顿时噤声。 而保安悻悻地转头看向窗外,也不说话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钟云昭揉了揉太阳穴,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009 无以计数的宇宙尽头,一道道怪诞的群星光影如轨道般延伸至镜象空间,在它之下,恐怖的黑暗从无限的深处延伸到无限的高空,连光都无法抵达的黑暗背后,瑰丽的维度景象逐渐并化出轮廓—— 不知名的巍峨山巅之上矗立着一幢幢难以想象的穹顶高塔,还有充满危险气息的城垛和梯台。 这里是时间之初的尽头,也是众宇宙的诞生地。 在最为高大的山脉顶峰,一座超越人类想象的城堡安然耸立,由星辰交织而成的暗调光芒在最遥远的顶端俯瞰闪烁,仔细看的话,像是一个恶魔般的巨大眼睛形态。 深邃的拱形梯台之上,一个人形态的透明物种恭敬地单膝跪地。 在更广阔的虚空之中,一团仿若空气般的云雾逐渐散开,化作了比它高两倍的人形态,一袭缥缈的白色披风下,一朵闪烁的双重冠妖异地流动在他的眉心。 他的皮肤是偏冷的淡紫色,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俯瞰着跪在跟前的透明人,双唇微启,发出了一道艰涩难懂的声音。 这并不是高纬度物种间通用的弗拉卡纳语言,而是已经失落的古德穆迦太语言,在曾经梦域之主一族繁荣昌盛的时代,这个语言可以毁灭群星,燃烧宇宙,可是在那场时间履历上过去亿万年的时空大战里,这一古老的语言已经随着大败的梦域之主的王族,一同覆灭在宇宙的尘埃之中。 他说的含义是,“它终于摆脱矩阵了。” 透明人虽然可以听懂他的话,却无法说出相同的语言,它恭敬地用弗拉卡纳语言说道,“我会在八大古族发现之前,替您找到它。” 八大古族是众宇宙诞生伊始,自行演变进化成高维度智慧物种的总称,时至今日,以控制生灵梦境为武器的梦域之主已经名存实亡,实际只剩下七大古族。 “我知道它在哪里。” 他的目光微移,像是穿过了一段永无止境的宇宙通道,透过无数星辰,捕捉到了刚刚短暂闪烁的微弱信号。 “先把它监视起来,我有另外的计划。” 奇异的嗡鸣声透过旋转的真空,无声又却有其声地敲在空气里。 刚刚被扶到病床上的男生突然睁开了眼睛,一丝诡谲的眩光转瞬即逝,他猛地坐起来,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医院的天花板。 他突然的举动吓了钟云昭一跳,也让走过来的护士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躺好,你额头上的伤需要处理。” “你的伤怎么回事啊?”见他生龙活虎地醒过来,钟云昭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有,你有没有带身份证,一会……” 男生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直接翻身坐起来,冲出了诊室。 钟云昭呆了一下,连忙追了出去,“喂!喂!你去哪里?!” 准备好敷药的护士转过身,才发现刚刚还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和女生都不见了,不由举着棉签,一脸的茫然。 咚、咚、咚—— 另一边,姜思哼着歌,躺在太妃椅上刷微博的时候,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她不由坐了起来。 自己刚刚有点外卖吗?好像没有。 啊,不过今天好像有快递要到了。 姜思连忙跑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没有看到人。 咦? 她不由奇怪地打开门,探出身子,左右看了一眼。 楼层过道里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 “奇怪,见鬼了啊……” 她喃喃自语地关上门,转过身—— 一个全身修长透明的“无脸人”就站在身后,虽然没有眼睛,却好像在盯着她看。 姜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吓得手脚冰凉。 这一刻,空气里无比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如同魔鬼攀附的走针,无声地掐住了她的喉咙。 透明的无脸人并不说话,也只是平静地审视她,如同在做一种无声的判决。 好半天,姜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竭力镇定地问道,“你,你是谁?” “你的名字,叫姜思。” 眼前的透明人微微歪过头,语调平静而冰冷。 “是,你是谁?” “你朋友的名字,叫钟云昭。” 依然是冰冷无起伏的语调,姜思的心里却警铃大作,“你怎么知道?” “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不是你。” 透明人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语,突然抬起手—— 姜思只觉得四周的景象如同灰飞烟灭般散去,大脑一片混沌,眼睛一闭,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是我。” 它转过身,一下子抖落成了姜思的模样,声线也变成了柔和轻快的女调。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 而姜思已然不知所踪。 010 钟云昭急急忙忙地追出门诊大楼,才发现男生就站在医院的后花园里,抬着头,静静地望着天空。 一袭黑色披风微微随风而动,他的神情波澜不惊,只是望着天,仿佛世间的一切尘埃皆与他无关。 “喂,你……” 气喘吁吁地跑近,钟云昭没好气地想责怪他一番,对方却突然转头望向她—— 那双漂亮的黑眸里犹如蕴藏了无边星辰,光线下隐隐还有蓝光涌动,与眉心触目惊心的血迹映衬,颇有几分惊悚的美感。 钟云昭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 “谢谢你。” 这时,一个清澈动人,发音却有些生涩的嗓音缓缓地响了起来。 钟云昭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眼前的这个男生在说话。 “你……会说话啊。”不知道为什么,迎着他清冷不明的目光,钟云昭的声音没由来地小了下来,“你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我没记得伤了你啊……” 他却忽然低下头,垂下眼眸,一副委屈却隐忍地轻声说道,“没关系。” 言行举止无一不透露着一个信息:就是你干的。 他的长相本就极其出众,低眉垂目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黯淡了。 看到他这样,钟云昭的心里莫名涌现了一丝罪恶感,想的全是:钟云昭啊钟云昭,亏你还信佛,怎么可以这么严厉地苛责他呢?还把他的额头弄破了!不就是一份麻辣烫嘛!再点就是了。 于是连继续追究的心情都跑没影了,反而心虚地“呃”了一声,“可能真是我不小心打到你了吧。” 完全忘记了自己因为他接连摔倒两次的惨案。 “不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楼下啊?”她接着问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我们小区里的住户吧?” “我在找一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钟云昭的错觉,她觉得男生的口音流畅了许多。 不过,原来他是在找人啊…… “误会,都是误会。”钟云昭顿时尴尬地笑了笑,歉意地补救道,“你要找谁啊?需不需要我帮忙?” 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然后迟疑着摇了摇头,“他不会见我。” “为什么”脱口而出的追问,钟云昭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八卦意图太明显,又不由干笑了两声,“原来这就是你在楼下等那么久的原因啊!”然后殷切地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回家吗?” “不知道。”他微微仰起头,目光遥遥地望向天上漂浮的白云,似迷惘,又似困惑,“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一时间,钟云昭脑补了许多。 比如,这个男生为爱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城市,来了之后却收到了分手之类的打击,然后又被她当成登徒子对待,结果脑袋还受了伤…… 惨,太惨了。 钟云昭同情地望着他,心里的罪恶感更甚。 她不由踌躇了一下,“你有钱回家吗?要不我给你一些?” 他低下头,不言不语。 额头的血迹已经凝固,可是触目惊心。 “或者……你放不下她的话,我们处理完伤口,你先跟我回家?”钟云昭试探地说道,“我可以试着帮你找她,至少说服她见你一面。” 男生像是有些意外,漂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阳光丝丝缕缕地落下来,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梦幻的光圈,美好而悠远。 “哎呀,你不要多想,佛祖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既然是我误会了你,还弄伤了你的脸,又机缘巧合知道了你的事,就理应帮助你,这没什么的。” 他的眉眼却浮现出一丝疑惑,“佛祖?” “对啊。”钟云昭认真地说道,“我可是个虔诚的信徒呢。” 信徒? 原来是信仰啊。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了悟,片刻,终于缓缓地点头,“好。” 001 钟云昭其实并不经常请人来家做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生…… 钟云昭不由瞥了眼杵在客厅里,有些拘谨站着的男生。 他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源自哪里,但就好像,冥冥之中,他们在哪里见过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她一边把空调打开,一边笑着问道。 “名字?”男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短暂的迷惘,神情微微的踌躇,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 片刻,他终于微启红唇,“釐鶠。” “西宴?是东南西北的西,盛宴的宴吗?”钟云昭问道,“那你姓什么呀?” 对方却用一种她看不懂的古怪眼神望着她,然后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釐。” “xi?啊,原来你姓奚啊,不好意思。”钟云昭浑然不觉地从冰箱里拿了瓶水给他,“名字很好听。” 奚宴没有解释,却是盯着她手里的矿泉水瓶看了好半天,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 “你不渴吗?”钟云昭只当他不想喝,不由奇怪地扫了他一眼,“你这个人还真是耐热。”然后就自顾自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 宁静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又是一男一女,男生还漂亮出尘,目光掠过的时候,就好像感受到春风拂面,置身于万千星海,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 这个时候,钟云昭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她不由轻咳了一声,试图打破这种微妙的氛围,“对了,你要找的那个人住在哪幢楼?我一会就帮你找她,你也好早点回家去。” 奚宴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似乎没有听懂她在说些什么。 钟云昭却误解了他的眼神,很懂地挑眉,“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把她约出来,并且不会说是你约的。” 叮咚—— 这时,门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你等等啊,我去开门。”钟云昭说了一句,便放下水,转身跑到了门口。 “谁啊?”她打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站在客厅里面的男生突然抬眸,神色莫名地偏头望过去。 奇怪,没人啊。 钟云昭望了眼空荡荡的楼道,微微皱了皱眉,奇怪地关上门。 转过身,一个浑身透明的无脸人却赫然站在眼前。 她一下子震住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她在做梦吗? 钟云昭瞪大了眼睛,刚刚动了动嘴唇,便见眼前的透明人奇异地朝她伸出了五指。 下一秒,她只觉天昏地暗,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然而,就在透明人的手触及女生肩膀的刹那,一只手更快地挡住了它,而后化作一缕黑气,硬生生地将它的臂膀绞成了碎片。 几百道纯粹交缠的阴郁之气使得透明人的身体霎时分崩离析,一道微弱的白光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直冲云霄,黑气又霎时化作男生的人形,一边稳稳地接住倒地的女生,一边随手一挥,那道微弱的白光便被他硬生生地吸入掌中,消散成点点尘埃。 “寂?” 他看着掌中消散的信号,一丝冰冷的蓝光自眼中转瞬即逝,然后却是有些迷惘—— 万物皆有裂痕,而寂,是诞生于时空裂缝边缘的意识集群,它们不是一个生物,而是一个种族,无形无状,可以任意切换形态,有时空的地方就会有它们的影子,它们神秘的共享意识里据说隐藏着宇宙最大的数据库。 而让他感觉迷惘的是,他明明从未见过它,却好像自然而然地认识它。 更重要的是,他在它的身上,感受到了当初那个数字矩阵的气息。 奚宴低头看向昏迷的女生,冰冷的眼神又逐渐变得复杂。 其实他现在十分迷茫无措,对周围的一切也感到陌生不安,因为如果按照这里的算法,他今天只能算刚刚出生而已。 她看到的牢笼方块,实际上确实是一个牢笼,一个经过精密数学计算,连死亡都无法逃逸的数字矩阵,在那里,事物会永远保持最原始的状态。 说是永生也不为过。 而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保持着诞生的状态,与寂静的万物伊始为伴。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在里面,但是他知道一件事—— 这个女生唤醒了他。 奚宴轻轻把她放到地上,然后就地而坐,垂在地上的手却微微发着抖。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短暂的,隐隐微光的幻象—— 他看到了十二年前,这个女生不小心磕破额头,血迹顺着石碑流下地面,隐入矩阵的表面,奇异地与里面的他发生了某种共鸣。 还有她伸出手,在石碑上留下dna,阴差阳错致使他挣脱矩阵束缚的画面…… 这是他刚刚离开矩阵,看到她的第一眼后就已经熟知的画面。 然而,还有一些陌生的,混乱无序的画面平铺直叙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一幕一幕,使得他盯着钟云昭的眼神越来越怪异。 不同于被时间法则束缚的这个世界,所谓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以一种层面的状况在他的眼前展开,他对时间便有了一种微妙的概念。 他到底是谁?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点他早就发现了。 但是他到底是谁? 那些离奇又本能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在医院时,突然降临到他身上的那道目光,不明善恶,却隐含熟悉。 奚宴觉得他的身体里似乎残留着某些东西,导致他无法知悉这一切。 但是他有一种直觉,只要找到那道目光的主人,就能清楚明白一切的缘由。 002 众宇宙诞生地 透明的无脸人形踏上无声的巨大梯台,恭敬地单膝跪地,“大人,我们被它发现了。” “你们之于它,如同戴了面具的假人,一眼即可看破。”虚浮于梯台之巅的生物显得毫不意外。 “除此以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人。” “人?” “不,是那位大人的化身。” 片刻的沉默。 透明人略微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而且,这次它重见天日,似乎……就与那位大人有关。” “她还活着?”隐匿于白色披风下的双重冠眩光流动,他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悲悯表情,却是微微抬眸,一双妖异的红眸犹如带着实质性的伤害,直直地俯瞰着它,“确定没弄错?” 透明人猛地颤了一下,头低得更低了,“麄在幻灭前,共享意识已经上传了它的所见所闻,我核对过,气息与那位大人吻合。”它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了下去,“大人,我现在该怎么做?” “交给我吧。” 这时,笼罩于顶的黑暗忽然以阴影的形式掠过他们的头顶,梯台旁的庞大高墙上泛起苍白的微光,一个人影慢慢从城堡的拱形入口处走下来。 她有着姣好的身材与极其美艳的外貌,一头长发乌黑亮丽,双眼是淡漠的黑色,从外形看,与人类并无二异。 然而,仿佛对周遭的真空与极低的可视范围免疫一般,她从巨大的台阶与无声的通道走下来,镇定而庄重地说着复杂的弗拉卡纳语言。 “你们无法隐瞒八大族太久,可我了解那里,至少在那之前,我可以保护它。” 他透过缥缈的披风,斜眼睨向她。 “在哪之前?” “在你决定动手之前。” 钟云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看到奚宴从身后抱住自己,一手翻着菜谱,一边教她做菜。他的眼神很温柔,笑容美得好像令世间的花儿都黯然失色。 她也在笑,只是在拼命调侃他。 听不清内容,只觉得很温馨,也很美好。 她一下子醒了。 是被吓醒的。 天呐,她怎么会梦到仅仅见了一次的帅哥?还……还梦到那种旖旎的画面…… 难不成自己是花痴? 钟云昭坐起来,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间里开着灯,客厅里也一片敞亮。 她甩了甩略感沉重的大脑,忽然想起来,自己不仅把那个叫奚宴的男生请到了家里,还似乎受到了……一个隐形人的攻击?! 对了,隐形人。 钟云昭立刻清醒了,迅速下床跑出了房间。 奚宴还在。 只见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身上还披着黑色披风,腰板笔挺,一副被点了穴的沉静模样。 “谢天谢地,你没事。”钟云昭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如果奚宴在她的家里出什么意外,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随之,她却是有些不安,又有些疑惑地四下张望,“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隐形人?没有脸还没有皮的那种……” “什么隐形人啊?” 一道语含调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转过身,只见姜思捧着两杯热腾腾的红茶,冲她俏皮地扬起笑脸,“我只看到了金屋藏娇。” 看到她,钟云昭顿时惊讶地愣了一下,“姜思?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睡着的时候呀。”姜思笑嘻嘻地说着,把两杯红茶放到茶几上,而后冲她挤眉弄眼,“我来的时候,你还躺在地上呢,我说,不会是你的小男朋友太给力,让你精力憔悴了吧?” “别乱说话。”钟云昭无奈地解释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是什么?”姜思却满脸不信,“总不可能是你请的钟点工吧。” “呃……”她有些为难地思考了一下,如果照实说,这个小妮子肯定会狠狠地嘲笑她自恋,说不定还会发朋友圈,把这件糗事弄得人尽皆知,可如果不说实话,又要怎样解释奚宴在自己家里呢? “哈哈,你看!”姜思却眼尖地读出了她的迟疑,坏笑地指着她,“心虚了吧!如果你不老实说的话,我就把这件事告诉叔叔阿姨哦!” “别别别。”钟云昭不由扶额,本来只是出于歉意,想补救地做一件好事而已,怎么就那么不凑巧地让姜思碰上了,还演变成了现在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 她揉了揉额角,飞快地想了一套真假掺半的说辞,“你看到他额头的伤了吧?是我不小心弄的……他当时头很晕,又不肯去医院,我只好把他带回来包扎了。” 003 “真的假的?”姜思怀疑地盯着她,“那怎么是你晕倒啊?” “这……” 钟云昭语塞了。 倒不是不信任多年的好友,只是,看到隐形人的事情……怎么听都觉得像胡编乱造的瞎话吧? 于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晕血。” “晕血?”姜思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我怎么不知道?” “我以前也不知道。”钟云昭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不,现在知道了。” 姜思犹疑地扫向沙发上巍然不动的男生,“那他……” “等你走了,我就送他走。”钟云昭连忙保证道。 “你在赶我走?”姜思却微微挑眉。 “没有啦。”钟云昭跑过去,赔笑着把她推到沙发上,“坐坐坐,姜大小姐难得光顾寒舍,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呢。” 姜思的余光微微瞟向旁边近在咫尺的男生,不留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分,脸上却依然笑嘻嘻的,“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人家弄伤的啊?” “一点小误会。”钟云昭殷切地把红茶递给她,并用眼神暗示央求道:人家还在呢,能不能先不要提这个话题? “好吧。”姜思想了想,“那本小姐就大发慈悲不追问了。” “对了,你今天怎么想到来我家了?”钟云昭一边把另一杯红茶推到男生面前,一边好奇地问道。 “我闲着无聊,想来看看你论文写的怎么样了,谁知道开门的居然是个男的,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钟云昭尴尬地笑了两声,“你周末晚上不都去瀛洲公园跑步的嘛?” “啊,你说跑步啊,跑步什么时候不能去跑?还是看你比较重要。” “可是,你去公园跑步是假,探望赵玉晗是真,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嘛。”注意到好友脸上短暂闪过的紧张,钟云昭不由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他这周没去公园打工?” “哎呀,我就是觉得,女孩子老这么主动不好。”姜思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钟云昭却没有动,微微皱眉问道,“姜思,你老实和我说,是不是赵玉晗又欺负你了?” “没有啦,你别乱想。”见她误会,姜思顺势摆出忧愁又坚韧的表情,“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等等,我送你。”钟云昭不由愣了一下,而后追了出去,终于在电梯口追上了姜思。 “跑这么快干嘛?”她没好气地看了好友一眼,“怕我追问啊?” “我怕什么。”姜思不动声色地往她的身后瞄了一眼,见那个男生没有跟出来,暗自放松了几分,笑着说道,“怕的应该是你吧?” “我?我怕什么?” “那个男的呀。”姜思笑着走进电梯,“你不觉得他长得特别帅?” “不觉得。”钟云昭睁眼说瞎话,“我见过的帅哥太多了,他顶多只能排个……第十?”她伸出葱白的十指,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 “哟,口气还挺大。”姜思笑着说道,“我倒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最帅的男生了。” “花痴。”钟云昭顿时嗤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数落她,完全忘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惊为天人。 姜思笑了笑,没有反驳。 这时,电梯到达了一层。 两个女生肩膀走出入户大厅,姜思忽然停下来,神秘地一笑,“不过,有句老话同样适用于他。” “什么话?” “越好看的男生啊,越危险。” 她的眼神有着意味不明的深意。 钟云昭不由微微一怔,然后失笑道,“或许吧,反正跟我没关系。” “话别说的太满。”姜思微微一笑,“我觉得你们很有缘分。” 她却一本正经地反驳道,“楞严经上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这句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晦涩难懂。 姜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那是什么?” “佛经啊,就上回你陪我去请的那本,你忘啦?” “没有。”姜思轻微地拧眉,却是笑着说道,“好了,你上去吧,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哎……”钟云昭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稍许浮现出一丝古怪的感觉,“奇怪,今天怎么不嘲笑我要出家了啊……” 她喃喃自语地说着,目送好友的背影消失在视野,这才费解地摇了摇头,转身上了楼。 姜思转过身,笑容就沉了下来。 直到转出小区,背后再也感觉不到那道注视的目光,她在隐蔽的小道边停下来,木偶似地站立不动了。 如果此刻有人经过,一定会发现她的眼睛变成了冰冷闪烁的白色。 “怎么样?” 微风簌簌的空气里,一道毫无起伏的声音凭空响了起来,说着生涩奇异的语言。 “记忆继承不完全。”她机械般地张动嘴巴,用相同的语言回答道,“请求传输完全的记忆载体。” 四周的空气静默了片刻。 突然,女生抬起头,眼里的白光更甚。 “诉求已应允。”那道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冰冷地响了起来,却是带了几分淡淡的警告,“记住,不要重蹈瞑的覆辙。” “是。” 004 钟云昭回到家,发现奚宴还是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这个家伙,是木头人嘛? 她暗自嘀咕了一句,迎着他看过来的目光走过去,“今天下午怎么回事?”然后见他微微偏头,仿佛有些困惑的神情,又解释道,“我是说,我昏倒之后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目光干净澄澈,“它说你中暑了。” “她?你说姜思啊?” 他迟疑了一下,“它叫姜思?” 如果中文里可以听出三个ta的区别的话,钟云昭肯定会大吃一惊。 但是听不出来,因此她只是笑着问道,“她没告诉你名字吗?” “我没有问。”他的声音干净清澈,如同林间甘泉般沁人心脾,“它只说你需要休息。” “那还调侃我什么精力憔悴……这个姜思,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听到这话,钟云昭不由小声抱怨了一句,而后看了眼窗外,斟酌着问道,“不过,我本来打算下午帮你去找她的,可现在都这么晚了,你……有地方住吗?” 奚宴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你该不会是偷偷离家出走的吧?”钟云昭不由打量了他一眼,且不论外貌,单单是干净出尘的高贵气质,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很好的有钱人家的孩子。 顿时,她又脑补了一出大戏。 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机缘巧合爱上了一个平凡的女孩,结果势利眼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还冻结了他所有的银行卡,他却是一个痴情种,偷偷拿了一点路费便去追随挚爱,没想到不仅吃了闭门羹,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 啧,真是感人的虐恋啊。 不过,这种电视剧一样的狗血剧情是怎么回事? 钟云昭不由轻咳了几声,“这样吧,我帮你订酒店,你身份证带着吧?” “身份证?”男生却微微一怔,他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个世界含纳的所有知识。 “你不会丢了吧。”钟云昭却惊讶地说道,“没有身份证的话,你要怎么回家?” 在迷惑不解的时候,沉默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一派可怜又无辜的模样。 钟云昭立刻就招架不住了,忍不住自责道:钟云昭啊,他已经这么可怜了,你怎么再好意思苛责呢! “没关系,我明天请假陪你去补办。”她不由放软口吻,好心地说道,“反正我这里还有一间空房,你就在我家住一晚吧。” 闻言,男生立即抬起了头,漂亮的黑眸亮得惊人,好像清晨拂面的第一缕阳光,掀起天空的一层层涟漪,又一圈圈地涌向她的心底。 钟云昭真的呆住了。 妈妈呀,她好像看见了星星!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却是难得红了脸,“我,我给你铺床去,你先看会电视。”然后动作利落地打开了电视机。 黑屏的电视突然跳出生动的影像与声音,奚宴本能地抬起手,五指虚化成黑雾向电视飞去,却又在即将接触到屏幕的刹那停住了。 没有感受到威胁。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收了手。 钟云昭却因为难得的害羞,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随便调了一个卫星频道就逃也似地跑进了卧室,留下奚宴盯着电视有些愣神——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部韩剧。 “喏,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女主人公把手里的爱心便当递到男主人公的眼前,可爱地露出了笑脸。 男主人公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急着接,却是就着她的手,轻轻地吻了下她的手腕。 然后女主人公就娇羞地红了脸,“你怎么这样呀。” “你说的是这样吗?”男主人公却又亲了她的手腕一下,然后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傻瓜,我怎么会猜不到,你又给我做了辣炒年糕。” …… 原来这也是一种交流方式? 奚宴立刻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钟云昭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到客厅的时候,就看到奚宴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视,像是在很认真地钻研着些什么。 第一次和男生独处一室,还是在晚上,钟云昭踌躇了半晌,故作镇定地开口问道,“我点外卖,你要吃什么?” 她的声音拉回了奚宴的思考,他看了眼电视里的韩剧,煞是认真地说道,“辣炒年糕。” “辣炒年糕?”钟云昭意外地扫向他光洁无暇的脸庞,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能吃辣吗?” 他不解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今天也吃韩国菜好了。”钟云昭说着就看起了外卖,“附近有好几家卖辣炒年糕的店,你想要吃哪家?”出于尊重的考虑,她不由把手机递给他看,“要不你先选吧?” 细白的胳膊伸到他的眼前,带着少女独特的幽香。 奚宴突然就想到了刚刚电视里看到的那一幕。 于是迟疑地抬起手,轻轻地搭上女生的手臂。 那么漂亮干净的手指,如同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指节间蕴蓄着一种完美的美感。 微微冰凉的触感传到肌肤上,钟云昭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啄了一下。 轻若柳絮飘拂的一个吻。 一种颤栗的感觉却从被他轻吻的那处肌肤扩散开来,带着冰凉的力度。 全身的神经忽然变得异常敏感,钟云昭一个激灵,连忙把手抽了回来,“你,你干什么!” 她这么大的反应,奚宴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然后很认真地问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什、什么叫你不喜欢这样吗?! 钟云昭的脸蛋顿时比煮熟的龙虾还要红,又恼又怒地瞪向他,“你……你什么意思啊!” 他这种轻薄的行径……自己该不会引狼入室了吧? 这个念头短暂地闪过心底,可是对上他清澈明亮的眼眸,还有略带迷惘的眉眼,她又觉得…… 不太可能。 难道她被美色迷惑了? 005 “那里。”就在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时候,奚宴突然指向电视机,语带迷惑地问道,“他们是这么做的。” 钟云昭转头看向电视,韩剧里的男主刚好在女主的额头落下一吻。 她顿时明白了。 他在学男主撩妹的技巧。 可是……可是…… 正常人会做出这种举动吗? 难道他对自己一见钟情? 不对啊,他不是有喜欢的人吗? 难道是受到失恋刺激,神经不太正常了? “喂。”她捡起刚刚吓掉在地上的手机,语重心长地说道,“就算失恋,也不能做这么轻浮的举动啊,我也是有喜欢的人的。” 奚宴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算了,我给你点吧。”钟云昭叹了口气,三两下点好外卖,然后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想找的人住在哪幢楼呢。” “纱云。” “什么?”这没头没脑的答案,让她愣了一下,“什么纱云?” 奚宴偏过头,始终淡淡的漂亮脸蛋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温情,“她的名字叫纱云,月纱云。” “月纱云?”钟云昭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笑了笑,“感觉像玛丽苏小说里的名字啊。” “这是翻译过来的名字。”他却说道,脸上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 “翻译过来的名字?”钟云昭惊讶地问道,“你喜欢的是外国人?” 奚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翻译过来,应该就叫这个名字。” ……她怎么觉得这个这个人和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呢? 或者他在故意装傻? 钟云昭犹豫了一下,“那她住在哪里?” “她说她会来找我,我要做的是等待。” “她什么时候说的?” “矩阵。” “矩阵?” “她在矩阵外留下了一些信息,因为时间太久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全部消化。”他诚实地回答道。 钟云昭却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他—— 等等,这个人不会脑子有病吧? “我要回去一下。”他却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向阳台。 她不由微微一愣,“回去?” “那样可能会加快我消化信息。”他转过头,望着她的黑眸里闪着微妙的光芒,“我还会回来的。” 然后就拉开玻璃窗,纵身跳了下去。 这个突发的状况使得钟云昭措手不及地呆了一下,而后猛地想道: 她家……好像在十一楼吧? “卧槽!” 钟云昭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平生第一次脱口而出地爆了粗。 她连忙冲到阳台往下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于是来不及细想,连钥匙都忘了拿就冲下了楼。 入户大厅外的坪地上空空如也,没有想象中的横尸当场,四周一片宁静,晚风徐徐,空气里飘着花树的清香。 人呢? 他人呢? 钟云昭的心脏却不安地怦怦乱跳,急得直冒汗。 他可是从十一楼直接跳下去的啊!正常人从这个高度跳下去,不死也残,他怎么不见了呢? 她立刻在四周平坦的草坪,以及漂亮的花坛里仔细寻找,甚至连光秃秃的树枝上都没放过,然而,确实没有发现他的半点踪迹。 见鬼了? 钟云昭不安地环顾着四周,再抬头望向自己家的方向,实在难以相信那个男生竟然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心神不宁地回到家门口,才发现钥匙忘了带。 这个点,开锁工人都下班了。 何况不仅是钥匙,她连手机都忘在了家里。 钟云昭难得烦躁地揪了揪头发,今天真是诸事不顺,还大概率碰到鬼了。 她在门口杵了好半天,不死心地摸了摸裤袋,只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块和五块现金,还是上次陪钟母买菜的时候,顺手放到口袋里的找零。 她很认真地数了数,总共九块钱,连打车费都不够。 怎么办? 如果回家的话,钟母肯定会狠狠地絮叨她丢三落四,整晚在她耳边念紧箍咒的。 光是想,钟云昭就打了个冷颤。 还是去找姜思好了。 想到这里,她无奈地下了楼,一边垂头丧气地走出小区,一边努力压制心底的无名火,暗暗不停地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姜思现在住的地方,钟云昭只去过一次,但因为就在永安市图书馆和永安寺的旁边,所以也不难记。 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程,她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眼前闪过的却是奚宴的脸庞。 明明是第一天见到他,可是这个男生的身上,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家楼下,说的话也稀奇古怪,而且从十一楼跳下去,居然就那么消失了。 还有……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向不久前,还被他轻吻的手腕。 他到底是谁? 心里的烦躁更甚,她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搓了搓这只手的手腕,心里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心经。 然而,抬起头,才发现公交车里,一个消瘦方脸的中年男子在盯着自己看。 钟云昭猝不及防地惊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透过玻璃的反光,她发现对方确实一直盯着自己,眼神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沉。 这时,公车抵达了永安中心站。 她跟着前面的乘客下了车,快步走了一会儿,透过路口指示杆的反光玻璃,发现刚刚那个男子还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 莫非遇到了登徒子? 今天还真是不宜出门。 也许是今天的糟心事太多了,钟云昭此刻的心里倒没有多少害怕,只是担心会把对方引到好友家,于是先改道朝着永安寺的方向跑去。 繁华市中心的街上人声鼎沸,璀璨的路灯连接着闪烁的霓虹与高楼大厦,自成天地的热闹景象。 庄严肃穆的永安寺已经关上了寺门。 钟云昭一边不停地注意着身后,一边绕着寺庙的外围走,忽然脚下绊了一跤,下意识寻找支撑物的手臂不经意摸到了旁边的偏门,只听吱嘎一声,没有上拴的木门应声打开,而她也失去重心,狼狈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一溜烟地站了起来,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然后一气呵成地落了门栓。 外面明亮的灯光照进寺庙的这一角,好像被眼前的这扇门分割成了两片天地,一地喧嚣繁华,一地宁静悠远。 这下,应该能甩掉那个登徒子了吧。 不过,现在要怎么出去呢? 钟云昭转过头,发现自己正处在永安寺里一个陌生的地方——永安寺如今对外开放的殿堂只有三分之一,剩余的三分之二,据说正在重建。 只是,眼前仿宋的寺宇高墙直通深远的天井,一座座迥异的石碑立于坪上,走近仔细辨认,上面都是复杂难认定梵文。 这上面的文字,似乎和神兽塔那个石碑上的十分相似。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个拱形院口。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响了起来,像是有人翻墙落地的声音,在幽静的四周格外引人注意,她蓦然转过头,只见一个黑压压的人影就站在远处的石碑旁,看不清容貌,只隐隐觉得是个很高大的男人。 那是谁? 是小偷,还是……刚刚那人? 她的心里一突,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说不通啊……要说劫财,她一身简单的t恤和牛仔,完全没有半点“有钱”的影子,要说劫色…… 她低头瞄了眼海绵宝宝的拖鞋,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钟云昭毫不迟疑地朝院中跑去,身后顿时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慌慌张张地顺着弯曲的小路奔跑,寂静闷热的夜里,永安寺本就空旷少人,夜里更是一片空寂,而越往里走,夜灯越稀廖,视线的可视范围也越来越小。 跑着跑着,她忽然感觉阵阵凉风袭来,好像四周的空气突然冷了下来。 这种感觉…… 她突然停了下来,四下张望,果然发现自己回到了神兽塔。 远处,一个侧对着她的身影站在石碑前,好像正在虔诚的祈祷。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她急中生智地朝那人喊道,“师傅救命!”然后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然而,跑近了,忽然看见石碑前的人转过头,是奚宴。 旁边草丛微弱的夜灯照在他的脸上,朦胧却高贵,好像看到他的刹那,就有光从他的身上倾泻下来。 钟云昭下意识地呆住了,一瞬间闪过心底的居然是:他是人吗? 奚宴的目光却望向她的身后,利落地一甩披风——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只微凉的手就捂上了她的眼睛,就在她以为男生是想抱住她的时候,她的身子却擦着他的肩膀,堪堪跌坐到了地上。 哎哟。 就在她龇牙咧嘴的时候,耳边同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她顿时抬头往那边看,却只隐约瞧见一缕阴霾的黑烟在空中散去。 黑夜这么浓重,其实难以分辨那究竟是诡异的黑烟,还是光线太暗引发的幻觉。 但是先前那个跟踪她的人却不见了。 那个惨叫……是他发出来的吗? 这个时候,钟云昭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害怕。 她想站起来,可是浑身都在发抖,怎么都站不起来。 一只漂亮的手忽然伸到了她眼前。 抬起头,只见奚宴微微垂着眸,凝神望着她。 凉风缓缓地拂过他的脸庞,发丝微动,一双黑眸在夜晚显得温柔迷离,好像一场绝美的幻觉。 她失神地望着他,突然就想到了这么一句话:所谓的信仰,所谓的神祇,都是人绝望时生出的幻想。 可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让她恍惚觉得,看到了神? 006 钟云昭愣愣地握住他的手,终于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刚才的害怕感却消散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这个人给她一种危险神秘的感觉,可她却直觉他不会伤害自己。 “我告诉过你。” “你是说过什么石碑,还有什么回不回来的,但那些不是重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问的是,你是怎么从十一楼跳下去,还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的?” 奚宴依然是淡淡的表情,不言不语。 “算了,你不想回答就算了。”钟云昭转身就想走,心里却又重新涌出那股无名火,不由转过头,语带憋屈地冲他发泄道,“就因为担心你,我出来的时候忘记带钥匙,晚上还不能回家,只能去我朋友家凑合一晚!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我觉得你是我天生克星!因为今天碰到你之后就没顺过!”吼完这些话,她的心里舒坦了不少,扭头就走。 奚宴其实还不太明白她言语中的含义,但有一句他听懂了。 “你想回家?” “想回也回不去!你就在寺庙里呆着吧!反正你也……” 话语还没说完,一只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然后只见周围的空间一阵扭曲,敞亮的灯光便迎面扑来。 极致的黑暗忽转光亮,钟云昭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自家的客厅里。 “你老实地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 “朴妍珠,你脑子进水了吗?!” …… 电视里还播放着那部狗血的韩剧。 “……” 钟云昭却宛如石化地呆在了原地。 眼前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明明上一秒还在永安寺里质问奚宴,怎么下一秒就…… 扑通—— 就在她久久无法回神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的倒地声拉回了她不可思议的思绪。 奚宴就倒在她的脚边。 灯光下,他的面色惨白得吓人。 钟云昭立刻反应了过来。 “喂?喂,你怎么了?”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先是试探地轻触他的后背,然后在发现他毫无反应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奚宴?奚宴?” 怎么又晕倒了? 钟云昭不由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往他的眉心探了一眼,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撕去了包扎,额头一片光洁,看不到一丝受伤,或者受过伤的痕迹。 她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努力维持着情绪的镇定。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下午还在流血的伤口,现在就已经痊愈了? 望着昏迷在地的男生,钟云昭的心里充满了迷惘与费解,好像此前二十年的认知都化成了泡影,让她觉得…… 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又会瞬移又会治愈伤口的……该不会是吸血鬼吧? 好不容易把男生抗到房间的床上,钟云昭一边喘着气,一边站在床边怪异地观察他。 虽然她有自己的信仰,可那更像是一种虔诚的心灵寄托,而此刻,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个世上真的有令人无法置信的生物存在。 灯光下,男生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忍不住伸出手,探了下他的鼻息。 没有呼吸。 钟云昭放下手,有些不知所措了。 要是放在平时,她肯定会方寸大乱地报警叫救护车,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不确定,应不应该那样做。 如果他真是吸血鬼之类的生物,会不会本来就没有呼吸啊? 007 万一送去医院,结果被人当成试验品解剖了怎么办? 那她岂不是造孽了? 钟云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心里有了主意,跑回房把笔记本电脑拿了过来,然后就坐在床边,开始上网搜寻一切有关超自然生物的传说。 她先搜了吸血鬼,据说是一种通过饮用人类或者其他生物的血液,能够令自身长久生存下去的夜间生物,追本溯源,是在医疗不发达的古代,有些没有真正死亡,只是休克的人变异复活,成为不死的存在。 死而复生?还怕光? 她不由扫了眼床上的男生,虽然脸色苍白,但他好像不怕阳光吧?白天的时候还在炎炎太阳下站了好半天。 抱着犹疑的心情,她继续查看了其他离奇的生物。 比如幽灵,这种在死后以生前样貌再度现身的生物怨气极重,而且只有死者的亲属、仇敌或者是有阴阳眼的人才看得见。 她又瞄了眼床上的男生,唔……虽然手脚都冰凉了些,还没有呼吸,但似乎不具备被她看见的条件吧? 还有精灵,这种美丽长寿的生物以森林为家,有着尖尖的耳朵和甜美的歌喉,不喜人类居住的闹世。 下面还有龙,神怪,丧尸,半兽人,食人魔…… 钟云昭的额头逐渐冒出了黑线。 越看越离谱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勉强打起精神开始搜从古至今的寻灵异事件,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头一歪,就这么趴在床边睡着了。 这个动静却使得躺在床上良久的男生倏地睁开了眼睛。 一抹诡异的眩光闪过他的眼眸,他直直地坐起来,看到床边睡着的女生时,冰冷无波的眼眸里逐渐浮上了层层人性化的情绪。 她的手就放在被子旁,自然地卷屈着,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试探地伸出手,戳了戳她的手背。 钟云昭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奚宴微微睁大了眼睛,再次伸出手,戳了戳她的手背。 这一次,女生却毫无动静。 他不由迟疑了一下,稍稍用力地拔了一下她的手指。 “别动……”女生却发出一声迷糊的抱怨,换了个姿势继续沉睡。 这个动作使得她怀里的笔记本屏幕重新亮起。 奚宴又盯着她怀里的笔记本看了片刻,小心谨慎地用手拎了出来。 屏幕上的页面还停留在维基百科。 他歪过头,仔细地扫读了一遍,然后拎正,开始琢磨起这个奇怪的方形物体。 吸血鬼?丧尸?食人魔?神怪?……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语言仿佛是他自然而然理解的东西。 奚宴疑惑地看着词条,用手在键盘上按了几下,搜索栏里顿然显示出几个拼音字。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慢慢摸索起了这个新奇的玩意。 钟云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好像身处一个无人问津的空旷岛屿,被无形的铁链关押在高耸不见顶的囚笼里。 然后画面一转,她漫无目的地在奇怪的黑色泥淖里游动,似乎在努力地向一个方向前行。 空气里好像漂浮着腐烂的气息,泥淖里的感觉很黏滑,也很冰冷,她感觉到了寒冷。 直到有一束光直直地照在她的头顶,一阵微弱的眩晕之后,她又突然站在一个连绵的沙漠山巅,两个蓝色的月亮从地平线升起,从月盈至月缺不过堪堪几秒钟,梦里的她却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她站在最高耸的峭壁上,脚下是黄沙万丈,头顶的其中一个蓝月亮上却有一个奇怪的印记,并且在寂静的沙漠上投下了一个奇怪的影子——像是一个浅浮雕,清晰又模糊,隐约像是一个人形的形状,又好像头上有奇异的棱角。 忽然之间,她就看到它了。 只见沙漠上的浮影就这么轻轻地升起,然后化成了实体。 那是一个有着浅紫色皮肤的男人,看不清容貌,只觉得高大冷峻,漂浮在白色的烟雾之上,突然,他好像看到了她,径直俯冲向她。 这时她才发现,他的身后长着一对翅膀,大概也是浅紫色的羽毛,月光下闪着粼粼的光芒。 与此同时。 时间太初的宇宙诞生地。 横延的沙漠上矗立着一座座尖峰,嶙峋的奇异岩石有着不可名状的形状,在星辰之光照耀不到的沙漠之地闪着一簇簇蓝光,一阵无名的风吹过,只见它们的表面都雕刻着一个怪异的人形——像是一个浅浮雕,清晰又模糊,隐约像是一个人形的形状,又好像头上有奇异的棱角。 两个披着黑色披风,艰难行走在崎岖之地的人影慢慢停下了脚步。 “这是……夜魇?”一个惊讶,但确实是中字发音的女声响了起来,只是表达的语音略显不同。 一只细白的手从黑色的披风下伸出来,抹去了最近一块岩石上的沙石。 “不,这是八大古族的守护神兽,夜魇的前身,驳狰。” 如同空谷幽兰一样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看来,这里就是八大古族的诞生地,亿万宇宙的最初诞生地。” “富莹大人,你确定那个东西……还在这里吗?” “一定在。” “您为何如此肯定?” “八大古族自以为是神,可以掌控任何生灵的死活,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自然孕育的物种罢了。”被称作大人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容貌隐在披风的阴影之下,“所以他们才会惧怕它,还妄想打造一座不可破的矩阵牢笼永远困住它。” “话虽如此,他们的能力远超我们,如果他们发现我们的目的,我担心……” “纱云,你也不想把命运的希望交给那群自私自利的家伙吧,他们可是素来把我们人类视作低贱的宠物。”富莹大人却淡淡地打断了她的担忧,“与它联手,是我们获得自由的唯一机会,也是族长大人秘密派你我前来的目的。” “可是,且不论它会否真正孕化,听说凡是靠近它三步之内的生灵,全都会灰飞烟灭。” “纱云,你总是如此悲观。”富莹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她们继续往前走。 连绵的沙漠逐渐被不可思议的冰川积雪覆盖,积雪之下有着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危岩,如火的岩浆盖在危岩的表层,与积了数千英尺的冰川相安无事。 瑰丽冰川的尽头,两个蓝月亮静静地挂在真空之上,其中一轮上仿佛隐隐有驳狰的浮雕。 忽然,一片巨大的阴影掠过流火的冰川,这轮月亮便化成了一个人形,说是人形其实不尽然,它只是有着与人类极其相似的外形,而他浅紫色的皮肤,美丽巨大的羽毛,细致的五官,以及漂浮在白雾里的下半身,无一不说明他是诸外种族的身份。 “人类。”他收起美丽的羽翼,傲慢而威严地俯视着下方的两个女子,“道明来意。” 他嘴里发出来的是一种艰涩而复杂的语言,她们将手腕上的音译机点开,富莹大人微微弯下腰,手指恭敬地点向自己的额头,“守护者,我们想进太初之地。” “你们没有进入太初之地的资格。”驳狰傲慢地抖动了一下翅膀。 “我们有信物。”富莹大人自信地朝身后的纱云看了一眼,纱云立即会意地将一面镶金的奇异小镜子呈上。 驳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眼神却顿然一凛,然后虚空一抓,便将她手中的镜子握在了手中。 这是一面雕琢着古老花纹的金色镜子,看似普普通通,可却似有若无地泛着宛如活物一般的神秘光泽。 “哈耳庇厄之境?”看到它,他的神情肃穆了不少,“这是时域族的圣宝,哈耳庇厄之境?” 008 钟云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强烈的阳光从窗外探进来,将屋里的每一处角落都照得敞亮,好像一切罪孽都无所遁形。 大概是因为靠在床边睡了一宿,她腰酸背痛地抬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脖子,这才发现床上的男生不见了。 昨晚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连忙跑出了房间,“奚宴?奚宴?” 房子里空空荡荡的,男生好像已经离开了,客厅的桌子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 昨天,她好像是抱着笔记本睡的吧? 钟云昭疑惑地走过去,翻开笔记本,发现浏览记录密密麻麻地占满了两页界面,从人类进化历史到拉丁语,还有各语言版本的百科全献到电路工具书,他似乎全都浏览了一遍。 “他想干嘛啊……”她自言自语地喃喃,一不小心点到了[全部打开]。 顿时,浏览器以飞一般的速度打开一张张页面,然后…… 死机了。 “……” 钟云昭简直想剁掉自己的手,无奈地试图按开机键重启,却发现电脑……蓝屏不动了。 “钟云昭,你真是手贱啊……这下好了,大热天的,还要出去修电脑。”她郁闷地摸了摸头发,一个声音却神出鬼没一样地响了起来。 “电脑坏了?” “我的妈呀!”钟云昭吓了一跳,心有余悸地转过头,看到奚宴就站在身后,一身的黑色披风变成了普通的休闲装,却显得格外俊逸逼人。 “你,你从哪里弄的衣服?” 没想到她醒来问自己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你说这一身吗?”奚宴低头看了眼自己简洁干净的衣服,“这是我刚刚从商场里拿的。” 不知道是不是钟云昭的错觉,她总觉得奚宴和昨天有些不一样了,可是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商场?”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这个点还没到商场的开门时间啊! 她不由瞠目结舌地问道,“你……偷的啊?” 奚宴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钟云昭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什么眼神啊?” “你不怕我?”他却冷不丁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要怕你?”她反问道。 “你知道我不是人类。” 他用的是陈述句,眉眼沉静。 钟云昭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似乎比昨天……多了一点尘世的烟火气。 “我知道啊。”她思索了一下,坦然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确实有些害怕,但我后来想到金刚经里说,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人只是众生里很渺小的一个种族,即使你不是人,也肯定是众生中的一员,众生平等,我为什么要怕你?” 奚宴定定地望了她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真的会出家吗?” “诶?” “你朋友一直觉得你会出家。”他认真地望着她,“但如果我告诉你,你笃定的信仰只是无用功,你还会不会坚持相信?” 009 “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人只是众生里很渺小的一个种族。从你可以理解的科学角度讲,人体内有超过一千亿个神经元,几乎和银河系的星星一样多,可是在这超过一千亿的神经元里,只有百分之15是人类可以运用的,也就是说,由于感知限制,人类其实对自己一无所知,而对外太空世界同样一无所知。” 钟云昭的额头冒出了黑线,“你可以说人话吗?” “我说的不是人话?”奚宴立刻露出了思考的神情,“这不可能,在面对不同种族时,我会自动调节成他们所说的语言。” “还调节,你是机器人吗?”女生顿时无语地望着他,“我的意思是,你可不可以说点我听得懂的东西!什么神经元感知的,我听不懂啦!” “原来如此。”奚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看来我还得把这里的流行梗都理解一遍才行。” 不知道为什么,“流行梗”三个字从他花瓣一样的唇中说出来,有种怪异的不协调感。 钟云昭无力地按了按额角,“总之,信仰无关真假,而是一种心灵寄托。心灵寄托你懂吗?” “我懂。”他点了点头,“在人类朝拜的诸多外神里,有一些特定的种族就是靠这种心灵的信仰之力存活,为了持续获得能量,他们有时候会进行反馈,就是你们所说的天神显灵……” “啊啊啊!”钟云昭立刻捂着耳朵转圈圈,“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奚宴顿了顿,诧异地不知所措。 然后犹豫着问道,“你怎么了?” 对方却像魔障了一样,捂着耳朵来回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双手。 手腕被冰凉的触感轻轻地握住,钟云昭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推开,却发现他的力道轻柔却难以挣脱。 这么近的距离,男生的脸漂亮得没有一丝瑕疵,出尘得令人脸红心跳。 “你……你干嘛?” 她的眼神清澈灵动,带着水灵灵的羞意。 奚宴放开她,迟疑了一下,“我以为你刚刚……神经错乱了。” “……” 空气里的旖旎气息顿时化为了泡沫。 钟云昭的嘴角抽了抽,咬牙切齿地说道,“多谢你关心,我好得很。” 奚宴琢磨了一下她的表情,奇怪地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她冷着脸把笔记本合上,“不过我确实有话问你。” “什么?” “你昨天说要找人,是骗我的吧?” 他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钟云昭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不是外星人吗?怎么可能来地球上找人。” 奚宴望着她,眼底闪过一抹莫名的情绪,“我收到的信息就是这样。” “什么信息?”她微微挑眉,“那个什么矩阵?” 他点了点头,“她说等事情结束后,就会来找我。” 事情结束后? 什么事情? 不会是外星人入侵地球的事情吧? 钟云昭觉得自己又开始脑洞大开了。 她不由甩了甩脑袋,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 “不是你问的吗?” “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啊?”她撇了撇嘴,“就不怕我是坏人,把你送去实验室解剖啊?” “不是别人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他却说道,“是你问的,不是别人。” 010 他的眼神带着真挚的光芒,好像绽放着星星。 钟云昭一下子又被迷惑了。 算了,长的好看的人注定叫人心软。 “有区别嘛?”她嘟囔着说道,“我现在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说到“做梦”两个字,她突然停住了。 她忽然想起昨天白天在神兽塔前遭遇的怪事,还有晚上……他就出现在神兽塔的石碑前。 对了,那个她本以为是见鬼了的金属方块,该不会就是他口中的什么矩阵吧? “等等。”钟云昭猛地抬起头,重新审视起了他,“你说的矩阵,是一个暗色金属方块,上面还有纹路的东西吗?” 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然后望着她瞬间有些惊慌的神色,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钟云昭的心里却惊疑不定。 真是美色误人啊! 如果他说的矩阵真是她昨天看到的那一个,那个隐隐散发着阴气的矩阵……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监狱。 一个密不透风的监狱。 那么问题就来了。 那个诡异的矩阵人类根本造不出来,一定是外星人的产物,一个流放到地球的外星监狱…… 里面关押的又会是什么呢? 钟云昭越想越心惊胆战,望着奚宴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闪躲而惧怕。 “我不是囚犯。” 奚宴却好像突然看出了她的想法,眉眼间浮上了一层名叫阴郁的情绪。 轰隆隆—— 方才还青天白日的晴朗天空忽然打了两道闷雷,大片大片的乌云堆积至天空,阴暗了城市,亮白的闪电劈下来,落在背对着玻璃窗的男生眼里,他的身边好像汇聚了一种诡谲而奇异的气场。 “你,你怎么了?”来不及对外面突然的雷雨天愕然,钟云昭此刻担心的,是忽然沉下脸来的奚宴。 “是他们觊觎我的能力,又惧怕我的成长,将我关在那数字矩阵里整整三十亿个宇宙纪。”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 随之铺天盖地的大雨倾盆而下。 “我……只需等到体内禁制解除那一日,就能把他们一一毁灭。” 蔽日的阴云游荡在他的头顶,在他的脸上落下无法化开的阴影。 钟云昭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停,你别生气,别生气……”她不适地揪着衣领,不稳地跪在了地上。 看到她这个样子,奚宴好像缓过了神,脸上的阴沉逐渐被无措取代,他一个虚步上前,及时抱住了昏厥的女生。 体内的某个角落微微一紧。 他望着再次失去知觉的女生,眼中浮现出摇摆不定的眩光—— “富莹大人,那里,就是太初之地了。” 连星辰之光都无法抵达的太初之地,混沌的气象形成了足以令生灵流泪的瑰丽景象。任何的思想都无法形容两个女子眼前看到的一切。 她们可以看到太初孕育的光在眼前慢慢流逝,又逐渐汇聚,彩色的光芒耸入流动的烟雾弥漫的天空,又幻化成满目疮痍的扭曲幻影。炫目的紫色闪着金光聚集的漩涡,带着其他世界的芬芳,以一种肉眼可以看见的形态歌唱似的旋绕,再旋绕。 远处好像是潮汐在涌动,可是定睛细看,是一个个衍生失败的宇宙的灰烬涌起的膨胀,倾泻而来,又倏忽消退,不留一丝痕迹。 这是一段生命之外的旅程。 也是难以想象的奇迹——从来没有一个低级的生灵可以如此危险地接近这些太初的奥秘,而她们以渺小的人类之姿涉足此地,也是神的默许。 在这里,她们可以窥视到一切生与灭的奥秘,但是有一个代价,是刚刚驳狰在送她们来时的警告:来过太初之地的生灵,没有一个再可以保持正常的神志回去。 时间停止的太初之地。 富莹大人和纱云艰难地走在虚无的气象之中,周身环绕的雾气令她们脚步沉重,呼吸困难,视野也极大地受阻。 当她们终于登上气象延绵而上的寂静山峰,她们开始寂静等待了起来。 时间在这里是毫无意义的。 因此她们极其地有耐心。 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光怪陆离的天空,看着死去的宇宙一个一个地化成灰烬,又看着它们重新卷起涟漪,孕育新生命。 突然,一个巨大的漩涡终于显现了出来。 宁静的天空巨浪呼啸,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了整片旖旎的色彩。 “大,大人……”纵然早已做好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看到这种超出大脑幻想的景象,纱云依然有些难忍心中强烈的不适感。 “不要怕。”富莹大人却冷静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们找到它了。” 终于,她们的视野逐渐开阔,可以看到许多正常情况下看不到的所在与光景。 一个强大的气流漩涡就在眼前。 黑色,深不可测,没有任何的光可以穿透它。 甚至两个女子有一种恍惚的错觉—— 这片明明没有光,却闪着黑色微光的区域如同噩梦一样,以一种幽冥世界的漆黑大口之姿静静地注视着她们。 “它果然还未衍生出自我意识,这么一来,我只有向它借力了。” 富莹大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失望,却是稳了稳心神,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它伸出了手。 “富莹大人!”纱云却又叫住了她,带着迟疑的不赞同,“您不能碰它!它带有太初的力量,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我需要赌一把。”富莹大人的脸上却淡然而坚定,“人类需要窥探一线生机,方能摆脱八大族的奴役。” “可是您会烟消云散的!” “这是一个人类输不起,但我可以输的赌注。” 富莹大人说完这句话,面色坚毅地将手伸进了这团无限小,又无限大的黑雾之中。 霎时,一股强烈到毁灭的刺激窜入她的神经,令她瞬间扬起了头。 她的眼中猛地闪出绚烂的光芒。 “富、富莹大人!”纱云惊呼一声,连忙用力推了她一把,将她推离黑雾的范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女子已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细胞已一种无法抑制的速度增长、分裂,知识在她的脑子里爆炸,层层递进——她可以听到自己骨骼和血液流动的声音,可以听到任何频率的分贝,并且看到终极无限的结构体,维度空间层面并置的知识,以及由原子组成的无尽延伸的宇宙链条——这些链条纵横交错,形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有角无角的宇宙。 这是人类大脑开发到百分之百后,自然而然明白的宇宙奥秘。 只是,用脑率在短时间内从人类可以承受的百分之十飙升至百分之百,细胞急速分裂的速度令她的肉体一下子承受不住这种力量,在纱云惊惧的目光里,她的身体像颗五彩缤纷的宝石一样,瞬间爆炸了。 “富莹大人!”纱云顿时惊叫了一声,就要朝她消散的地方扑过去。 “小心。”一只手却在身后虚空一扶,让差点踉跄跌倒的她站稳了脚跟。 这个声音是…… “富莹大人!”她转过身,发现刚刚爆炸开来的富莹大人此刻却就站在身后,微笑着望着她。 “您,您这是……”纱云呆呆地望着她。 “我终于明白了。”富莹大人看着自己的手,神情高贵中带着几分清冷,“形态只是一种选择。纱云,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可以听到星辰燃烧和毁灭的声音,还有时间追逐死亡的狞笑,我就站在它们旁边,它们却看不见我了。” “这,原来就是永生。” 剧场·富莹 “纱云,你闭上眼,我为你讲一个故事。” 老人如是说。 她的神情呈现一种静默的灰,像泥巴塑就的神佛面对苦难的朝圣者时僵硬面皮下的慈悲。 “那是富莹大人的一生。” 她这么说道。 * 我们姑且把它称作富安城,因为当地人是这样叫的。 虽然它幅员辽阔,你站在城中最高的山上,也望不见边界。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城的边界在哪儿。 即使你问钟楼里那位白胡子长得能编成登钟楼的云梯的老人,他也答不上来。 人们生于富安城,长于富安城,终老于富安城,不曾到过城外,亦不曾见过城外的人。 但这不重要。 富安城分为两个区,内城和外城。 廖富莹是在还算富庶的内城出生的,而月纱云,是在奴隶成群的外城里出生的。 这是故事的开始。 内城有四季,冬、春、夏、秋,冬为四季之首。 廖家后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幺女生于三月中旬,凛冬。 寒冷向来与内城无关,哪怕严冬时节,亦是草长莺飞,风和日丽。无形的“天幕”是堪称完美的保护罩,阳光被调节成最适宜的强度,风雨沙尘一概拒之门外。倘若内城的人们偶尔浪漫细胞泛滥,亦可假惺惺地下几滴人工雨或飘几片人造雪。 是以富莹出生那天,着实是个好日子。气候是天然的温和,风也是干净温和到不会被天幕过滤的自然风,“天幕”的调节功能降至史上最低。 廖家院里那棵有五人合抱那般粗、据说是从富安城初始初期种下、但从未开过花的菩提树一夜之间芳华满枝。 十多年未现过身的钟楼老人也特意赶来,献上预言。 人们说:“廖家是迎来了神的转世啊!” 内城张灯结彩,举城同庆。 小婴儿躺在父亲怀里眯着眼睛,对外界的热闹似乎全不在意,只是那双上挑的圆圆的眼睛,已看得出后来的天赋异禀。 外城也有四季,春、夏、秋、冬,冬为四季之末。 与内城天朗气清的情景截然相反,外城寒风呼啸,大雪弥漫,奴隶横行。 五步、四步、三步......还差三步,就能进到温暖的教堂,少女晃了晃身子,还是倒下了。雪粉压飞一片,露出掩藏的冰冷尸骨。 倘若神话中描述的八寒地狱真实存在,大概就是外城的冬天。 如噩梦、如末日、如撒旦降世。 外城的冬天确乎冷,可即便冷,窝个避风的地方,咬咬牙也是能忍过去的。 人们怕的是天气无常,是“极寒风暴”。 外城冬日独有的天气,极寒风暴:风雪蓦起,温度骤降,一瞬间冰棱铺满街巷,霜花绽放满城。并且每次至少维持一分钟,风雪才将将停下,温度才会慢慢回升。 最可怕的是,它无法预测。或许上一秒还是和煦冬阳,下一刻它就欢天喜地奔来。它可以冬日里天天风暴不停,也可以一整个冬天都不来。安然度过冬天的最好方式是一直待在温暖的家里。可总有人不肯信邪,也总有人无处可去。 寥寥无几的暂住所早已被人们挤满,虚弱的老幼病残被赶到空荡荡的大街上。 无法挤进暂住所的人们聚集到教堂附近,因为教堂有与“天幕”构成相同的防护罩,他们幻想着靠近教堂就能获得更多的温暖,或许还能赶上神父心软让他们进屋避寒。 可教堂的门紧闭着,教堂外也没有比旁处更暖和,甚至寒风更为猛烈。风暴来临时人们绝望地哭喊着,咒骂老天无眼,怨恨命运狠心。然后喧闹渐息,温热渐凉,扛不过去的人成了粗制滥造的雪雕,扛过去的人或回到暂住所看有没有人离开,或去敲别家的门看能否收留他们。然而外城能够安然无恙度过风暴的人家多为权贵,又怎会容忍乞丐脏了他们的眼;普通人家自身难保,亦无法提供帮助。 至于穷人们,呵,你以为暂住所为什么人满为患? 即使每年冬天死亡率惊人,每至春日成堆的尸体拉往无底洞,外城也从未显得人烟稀少——毕竟生育率也惊人呢! 风暴来临人们哭喊狂叫是常态而已,他们早已麻木,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冬天。 又是一场风暴后,年迈的神父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脚下还是踢到了东西。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发现那个“东西”是个四岁左右大的娃娃,胸口还微弱起伏着。 老人俯下身拂去孩子身上的积雪,孩子艰难地睁开浮肿的双眼,看到他身着常服,眼睛一亮,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毛团。 是一只猫。 孩子一脸希冀望着神父,小心翼翼问道:“你救救它……救救它……。” 他低头看那只猫,已经没了呼吸。 可孩子的手冻得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她的小猫已经冰冷僵硬,还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神父摇摇头摸了摸孩子的头:“救不回来了。” 孩子这才注意到小猫像冰块一样,已经感受不到温热和心跳了,她楞楞地喃喃道:“是、是吗……” 孩子的嘴唇由紫转白,脸庞却通红一片,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可她遇到了我,老人想,她命不该绝。 他把这个瘦小的孩子抱回了教堂。 白色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零零星星飘散的雪花忽地飞起来,自地面升往天空,形成一道白色的天柱。 恰是旧末今初。 * 小女孩儿被抱回教堂时才四岁大,神父将她洗干净,牵着她的手来到神像前,为她祈福,为她赐名:“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廖家的小公主在满月礼上也得到钟楼老人的祝愿,说是以后会复兴此城,圣盈满堂。 因此廖富莹,便从此悄悄地被内城的统治王所关注。 其实神父不能自作主张地收养孩子。 教堂之所以能够拥有阻拦恶劣天气的防护罩,是因为它归属内城,由内城直接管理。内城对人员管理堪称严苛,根本不会允许他收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可是管他呢,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打破所谓规定了。 何况在这个孩子身上,他感应到了罕见的天机。 只是,这孩子太瘦了,下巴尖尖的,搁在他肩上竟然有几分戳人,小小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四根细棍勉力支着一个尖尖的脑袋,怪异又可怜。他用手护住孩子的背,孩子脏兮兮的棉服却被拍出几个破洞,露出内里的苇花。 她是怎么熬过的冬天?她怎么抵挡住的风暴? 或许,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富安城会迎来转机。 老人漫不经心地想道。 孩子的皮肤接触到温水时惊得一激灵,手胡乱地挣扎,力气之大竟差点儿从老人的手中挣脱出去。 老人只好不停安慰她:“别怕别怕。”孩子发现老人确实没有害她的心思后,才逐渐停止挣扎,可小手紧紧揪着老人的黑色长袍,不愿松开。 脸上的污泥被一点点洗净,露出孩子乖顺的脸,两只眼睛被主人极力瞪圆,像街角檐下奄奄一息的猫儿,却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 淡蓝色的毛巾轻轻松松把小孩包成一个团子,老人翻出以前唱诗班的孩子留下的白色圣衣,套到她的身上,转身到门外去取照明灯。小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如同圣经里所描述的在人间游荡无处可归的幽灵。 他牵着孩子的手来到神像面前。 神像的眉眼微微下垂,面容和善,目光温柔,垂怜般地望着教堂中央的两人。 老人注视着神像,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纱云。”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可以叫我小云。” 老人抬头仰视穹顶绚丽的壁画,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亿万年的奴役流放,千年的韬光养晦。 * 廖富莹毫不犹豫地把脑袋探了出来,准备迎接一瞬间的窒息,她紧紧闭着眼睛,可是那种致命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 此刻她正倒悬着,混乱且因为汗而黏在一起黑色短发悬在她眼前飘动,这里是有风的,她闻到空气很潮湿,比她上次的历练之地潮湿得多——那个地方只有十分之一是水,余下的都是被大片陆地圈起来的湖泊,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旅人般的狂沙守约从西极吹到东极,可是这里,她睁开眼睛,左右看去没有看到水的尽头。 “可能也是湖泊。” 她在心中暗想。 视线尽头的地方有几个大小不致的黑点,也许就是陆地。 这时,光线逐渐变淡了,她只看见自己和船的影子在水面上快速地被拉伸移动。 在很小的时候她曾见过沙漠,此刻,这里的水正像旅行沙丘一样移动,而她和那艘船就像在这茫茫沙海里弱小的树一样,水流遇见他们就被分割开来然后汇拢远去。 不久前像夺命的号角般,时刻在她耳边回旋的钢铁之声此时仍在天空上喧嚣,只是已经非常遥远,光源穿过那一层钢铁之后在水面上投下镂空花朵般的纹路,此刻也在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从自己的船上跳了下去,这里的水浮力很大,只是她以前也很少进入水中,所以现在移动起来很不方便。不过大概已经五六天没有碰水了,她胡乱地搅动着,重重地把脑袋砸进水里,贪婪地享用着这里不是太咸的海水。 平静下来后,她发现自己的心比之前更低了,但那更像是一种接近死亡的冰冷,仅仅是刚在,她还穿梭在九死一生的钢铁之中,她不知道是谁让这些没有生命的死物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切割着虚无,它们永恒的意义似乎就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到来,然后恣肆地释放磨砺了不知多少年的锋利,把她那只瘦小的船连同她给切割成灰烬。 她垂下头,巨大的水珠凝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这一刻异乡的风才无比真实地割在脸上,她一睁眼,只有一束精巧的光,那束光在她逃亡的这几天里常常出现在梦中,在那似醒似梦的虚幻之中,泛着紫色的光亮,以及其精致的角度连起了两个点——她的父母。 那只最后将船门关上的手连同她十几年的希冀在瞬间被点射成灰烬。 引擎已经熄灭数日,可是这时那起飞时的灼热感和强大的压力才重重地捶在富莹的身上,在这颗陌生的星星之上,海水如同家乡的寒冬一样化作游人四行,不曾出现在意识里的潮鸣像是一支悲伤的歌,她完全不受控制地掩面哭泣,哭声在空旷之中消散,溶解在海水里顺着掌心流进她血红的双眼。 泠荀收到新的信时,壁炉的柴火烧得正旺,正在磨的咖啡豆散发出浓郁的气味。窗前的望远镜已经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他一手拿着信,一手在对表。 距离最好的观测时间还有一会儿,不必太着急,可是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块手表上,循着微弱的光线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他放下了画着复杂轨迹的纸笔,用专门的小刀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启封那封信。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棕黄色信封,在边角和封口处有一些淡蓝色的青花瓷图纹,他熟稔地切开封纸,取出那张素白的信。 微凉的夜风里,他发了一会呆,仅仅是一会儿,随即他拿起了手表和纸笔,把眼睛贴在了望远镜上,捕捉璀璨的星空里那一缕鬼魅般的身影。纸被固定在那里,他的手不需要眼睛的帮助就在纸上飞快地勾画着,一条条完美的弧线像勾刀一样欲切开真理的护壳。 “我希望那所房子可以建在海边,它甚至可以是座灯塔。” 信中仅有的话在泠荀的脑海里来回冲荡,那几分钟的完整数据已经记录完了,他的嘴边仍然是神奇又亲切的微笑。 放下记录后,他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轻轻地放进壁炉之中,腾起的火焰沾到后就开始用焦黑将其吞没。 阅后即焚,这是他们从小就有的默契,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像是一个无需多言的约定,就像那只她送来的手表,他又抚摸起那只手表,随即在一张同样的信纸上写下,“我刚刚找到了一颗几乎全是水的星星,你一定会喜欢的。” 此刻,那颗被他注视过的星星正划过一个微妙的角度藏进了一片阴影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遮挡之下无法被看见,它像踩着优美的舞步正在他的脑海之中旋转着,他像是能够听到大海呼吸的声音,那令他颤栗的潮汐—— 他畏惧着海洋,即便世界都像是具象地在他的脑海中有条不紊又无比精巧地运行着,那莫测的深渊和巨大的力量竟这样惊心动魄。 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满目疮痍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 一切的求生行为只让富莹觉得这像是她这种生物自诞生以来就与生俱来的本能,光线快速地变淡让她意识到很快天就要黑了,而头顶恐怖的钢铁轰鸣声非但不削减反而更甚。 她借着还没有彻底暗下来的天,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船,在逃亡的路上她不止一次被击中,所幸都不是什么关键的部位,但是燃料必然已经枯竭了,泊入这颗星球的轨道也是无奈之举,如果飘向更远的地方只会遇到大片的尘埃云,而且,这颗星球的引力极大,却似乎不符合它的体积。 追来的敌方军队想必也是被钢铁给挡住了,这显然是人为设置的,那么作用无疑只有一个——这颗星球上有不想被其他人接触的东西。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些了,大量的海水灌进了她的胃里,饥饿与寒冷瞬间袭来,她此刻所面临的就是绝境,引擎在穿过钢铁的路上已经彻底瘫痪,即便是好的也没有剩下的燃料了,更致命的是即便要藏在这里她也没有补给了,谁也不知道到了夜晚这个陌生的地方会发生什么,而军队又是否会穿过钢铁直接抓住她。 更深刻的是此刻混着海水一起在胃里翻腾的罪恶感,在刚才如此彻骨的悲伤之下本能般所携带的求生欲令她作呕,紫色的光线一遍遍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是随时会从又一个精巧的角度传过层层钢铁的切割直直打到她的身上,在一瞬间将她化作齑粉。 * 神走进了那间房子是不争的事实,跟踪的人并不知道神有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并不是神的信徒,但那确实是神最辉煌的一段时间,那之后神就被拉下了神坛,从此只有似真非真的传说了。 * 那是一座靠海的房子,每每可以在傍晚看见夕阳染红整片海洋,海鸥擦过水面降落在屋顶,潮鸣声音清晰于耳。 他们听见了神的说话,那个低沉而没有起伏的声音,曾一次次如同谕令一样传彻整个世界,号令着星移斗转。 “终于有时间能来看看你,才忽然意识到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 对面没有回应的声音。 “我还一直在找合适的星星,不会放弃的,虽然从未这样累过但是还是会找下去的……近来过得就是这样了,至于你的事情,我没有时间给你我的看法,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自己决定了啊。” 对面仍然没有回应。 “终于是迈出了这一步啊,我们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接下去是长久的静默,后来传起了火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像是浩瀚草原上微不足道的一处篝火,他们听到神说了很多技术上的事情,有些是真的,他们前几天就听到过,有些却像是刻意编织出来的谎言,他们不知道神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个,你还在用吗?” 神忽然说道,火焰安静而平和地发出声响。 这时脚步声渐渐靠向了门,跟踪的人连忙藏身,只见房门被打开,神就站在门口,这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刻,他们不敢想象如果被神发现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可是神只是侧过了头,他们看不见神的表情,可是却可以觉察到一丝细微的波动,接下去神说的话,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猜你找到的他和我是彻底相反的吧?那个问题这么多年,我们也不再需要答案了。 不过你确实该这样选择,我愿意你这样。” 富莹想在生命耗尽之前再做些什么,她朝着印象中那个黑点游去,不论那是什么,她至少还在为此而奔波着,即便此时她的模样十分狼狈,她根本就不会游泳,黑点与海水流向的方向正好相反,如果这也是潮汐她根本就等不到相反的时刻,可此时的努力又像是徒劳。 而更大的危机此刻才初露端倪,头顶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她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听见一块钢铁重重地砸在海面上的声音,她才明白这就是这颗星球上的雨。 她没有再尖叫,只是从未有过如此迫切地想回到船上,即便是死在一起,一起被砸成尘埃也好,因为那几乎就是世界上她此时还能找到的唯一与她有关的东西。 可是反向的路实则更加难走,她想起那天在历练东极的沙漠上跋涉的时候,沙流直接盖过了脚踝和小腿,要把一步拔出来就要花很大的力气,而下一步刚刚落定,沙流就又一次将小腿没过,更何况海里根本没有落脚之地。 耳边钢铁砸落海面的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多,而急流一下就把她给冲倒,她感受到了明显的升腾,此刻,自己已经在一个巨浪的浪头,因为不同的引力她始终位于最高处,难以想象当这个潮涨到最高时再落下自己会被冲成什么样子,这时她才对曾经向往的海洋抱有起如此胆寒的恐惧,对此莫测的深渊和巨大的力量。 而钢铁此时已经无比密集地落到身旁,铁锈所携带的浓烈腥气混杂着海水令她难受,她只是合上了眼睛,泪水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就像是她一度为之作呕的本能,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对她赶尽杀绝,在穿越过各种杀机之后,即便流落到光年之外的陌生星球,还要葬身于钢铁雨和海。 死亡却再一次地没有瞬间如期而至,咆哮的声音慢慢停歇,她开始感觉到海正逐渐地归于宁静,只是她仍在潮水的最高处,而潮水像是静止了,她睁开眼睛,头顶的钢铁雨像是被长度有限的线给束住而垂在空中不再落下。 远方隐约有所波动,在几乎没有的光线之下,富莹只感觉到有一个人慢慢走来,他像是能够直接踩在水面之上,身边如同携带着一个领域,她很快地从腰间掏出了枪,那是一把古老的枪,没有那束紫光的发起枪的拟瞄准,在很久之前就不再生产,而这是她在逃出来前,她的城外,一个从不相识的军人塞给她的。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扳手,借着枪口火舌的光,她看清楚了那个男人正披着一件帽子盖过整个头的厚大衣物,安静地立在那里。子弹没能继续向前——他伸出手抓住了那颗子弹。 “这是我所熟悉的东西。” 富莹彻底呆住了。 “我带你去‘房子’里吧。” 神秘的男人这样说道。 “我们本来是两个完全独立的政治体,生活在相邻的行星之上。甚至我们开荒的年代都是相近的。”富莹后来才知道这个“房子”其实就是她看见的黑点,在那里有一处悬岸,男人就在那里建起了屋子,她正围着厚厚的棉物,在篝火旁瑟瑟发抖,“您知道开荒么?” 男人点了点头,厚且大的衣物遮住了他的头,微弱的光线里他的脸完全地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新的营地就开荒好了,现在这已经有了很成熟的模式。”富莹说道,“后来平淡的七百多年,是我们那颗星球仅有的历史了,除了人的足迹逐渐覆盖满整个星球,一代代人出生又死去,我不知道那里还发生着什么。但是新一轮的能源危机来得更快,那些外族的……神毫无理由地对我们发动了战争,我的所有家人都落难了。” 男人又点了点头,这样的战争在人类的世界上无数次地被发动,而她只是那些落难者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一方彻底将另一方赶尽杀绝之后这场灾难才能够停止。” “人类发生了技术革命,所以七百年就用完了一颗行星的所有能源,他们不会愿意让人类发展的,在他们的眼里,人类是不能脱离掌控的宠物。”男人的声音很平静。 “所以战争就是无可避免的?” “人类的命运,是早已经注定了的。” 长久的静默之中只有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照亮仅有的一小块地方,循着光亮,富莹试探地问:“您是?” 黑暗之中,男人摘下了头顶的帽子,其下,是一张和她一样年轻的脸。 “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了,她叫我泠荀……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你之前穿越过的那一片钢铁,也叫这个名字,这些潮水、钢铁雨,都是用来困住我的。” 外面潮鸣的声音无比清晰,一个千年万年的灵魂麻木着抽搐,他扭过头看相外面。 “之前,他们也叫我‘神’。” 人类自始至终,都向往自由,不愿意被束缚,于是最终无疑会被毁灭。 可是谁也没有欠了谁不能降生的权力。 而愈发可笑的是,对于超自然同等的崇拜,几乎也是伴随着原始文明一路成长而来,随着宗教而鼎盛,又在科学面前逐渐销声匿迹。然而在被灭亡的灾难面前,人类又从未放弃过对神的信仰。 他们知道神也是物种,却又无法放弃信仰。 各种宗教总会有自己的原型,他们作为创世的伟大神灵而存在,而有一种传说中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们通过意念就可以移动物体,只需要长时间的注视,那样物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就可以用意念让物体服从于自己。 可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又无从解释,所以大多数人并不会当真,但是有极小一部分的人相信着,并以此为信仰,只是因为他们亲眼见到过这一神迹。 于是所有可以完成这种神迹的人,都被他们称为“神”。 讽刺的是,在人类引以为豪的科技所带来的灾难之下,那个宿命般轮回的问题最终还是通过了科学难以解释的方法解决了。 世界,真的就在神的脑子里。 人类借助某一外种族神的力量,许多不该过早掌握的技术跳过了理论直接获得了应用,魔咒般的摩尔定律呈倍数地再次生效,技术革命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而预测是只需要短短四百年,四百年,迁移计划的三颗行星就将再次出现能源危机。 而这时的三颗行星早已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曾经共同的整体,一个永远跳不出循环的噩梦终究还是发生了,为了宣布作为主权存在而欲争夺神在未来的帮助,连同母星的四颗行星最终互相宣战。 有的时候反馈神之力的神真的不明白,人类那种领土意识居然比求生的欲望发展地更加迅猛,他们未雨绸缪的民族意识真的不知道是好是坏。 于是那是一场有史以来最残忍的毁灭战争,古外族强大的武器足够在顷刻之间击碎一颗行星。 后来他们签订了协议,四颗行星无从属关系地作为四个独立政权而存在,外种族将稍许给予技术进步的支持,并且在发生能源危机时再次帮助人类启动迁移计划。 不过,猜疑来得也很快,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危在旦夕。 而又一方面,人类中,反对信仰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信徒被杀害,各种组织声称信仰才是战争之源,可是他们又不敢将那些人信仰的神怎么样,在人类看来,他们掌控着引力,可以瞬间将他们压碎,他们正是惧怕着这一威胁。 但是恐怕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怎么舍得放弃神可以能给他们带来的力量? “我们知道你有一个记挂的人,她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我们已经从信徒地方获证,你同样可以为她看透生死,让她永远存活。” 城里的王这么说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可是泠荀只想起了那个海边的傍晚。 可是没人知道,她就像是他的一个对立面,他的一个影子,他们相似又完全不同。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活成她的样子。 不过可笑的是,此刻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筹码。 泠荀看着他们慌张的眼神,他向前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他们嘴上说着威胁,却这样怯懦,可他并没有在看他们啊,他的目光穿过了他们,看见了母星,看见了太阳,看见了千千万万的人,从成为救世的神,到被作为战争的一颗种子。 但是,无辜的人是不该死的。 可原来,神就是这样死去的。 泠荀在那时明白了。 “神啊,那么,你想要一颗怎么样的星球?” “我们快要可以有一个房子了,你想要一个怎么样的房子?” “我希望那所房子可以建在海边,它甚至可以是座灯塔。” 那莫名的恐惧,夕阳洒在海面上血红的浪水,万米深的深渊,冲破天际的巨浪,还有一比光年之外还要遥远的不属于他们的生命,皆不停在泠荀的胸腔里翻腾沸涌。 泠荀指向无数次观测的那颗,他唯一告诉过富莹的星星。 “那里,那颗全是水的星星。”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听到这个故事的富莹沉默了,她不知道这千万年来的纠缠是否真的只是宿命,而这样一个人又该在绝对不可能完美的选择之中如何走下去。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多年了。”泠荀笑了笑,“白天的时候我要去巡海,找到那个涨潮时可以有数千米高的浪头然后用引力降下它,否则就会打垮我的这座房子,夜晚的时候要用引力保护这片悬岸,坠落的钢铁会阻止我任何想要逃离的念头。” 他再次望向了外面,这个星球上短暂的夜晚却在这一个日子在富莹的眼里无比漫长,如同要深深刻进她的一切,她只知道他还不能死,在那样巨大的背叛和责任之下还是要活下去,只是为了再救一些人,却甚至不知道这一两千年之后,那个人在哪里,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甚至是否死亡才是她无尽的解脱。 而那个问题,那个在海边屋子里多年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没有得到她的答案。 “如果我也杀人类……你,你会怪我么?” 富莹惊愕地看向他,他脸上依然是年轻的,带着神奇而亲切的微笑。 “对不起,我只是,真的有想过这件事情。” “不会的。”富莹却回答得很果决,“不会怪的。” 天彻底亮了,海水退回的声音像是春天虫蚁复苏一样,在极静的无息之中暗藏生机。 然后她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她,是你的爱人吗?” 泠荀顿了顿,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神色。 “不,我说的她,是我的姐姐。” “天亮了,拿着这份手信走吧,给他们看看,如果他们还记得我的话,你会平安到达你所想去的地方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手信。 然后是一面奇怪的镜子。 “你知道规矩的。”泠荀神秘地笑了笑。 富莹愣了愣,然后点了头,这里的白天依然是暗的,她再一次跳进了让他们胆寒的海水之中,离开前又回头望了望,那个藏有整个宇宙的男人微小地隐没在距离之中。 他的那座房子立在悬岸,就像一座灯塔一样。 后来,月纱云从太初之地回来,向重建家园的人类说起富莹。 “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信徒们苦笑着扶住月纱云的肩膀,“是你的神志出了问题。” 月纱云惊愕了,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无法穿越光年的距离再回到那个禁地,那个自制的囚牢,再看一眼那个伟大的灵魂,在恐怖的潮汐与无休无止的黑暗里残存的生息,他们有着同一个鲜为人知的影子和使命。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神的悲哀吗。 她透过年代久远的窗户,海边立着一座饱经风霜的神像,面目已经模糊不清,可是依稀可以看出是泠荀的样子,他随意坐着的姿态已经被海风磨蚀,也许此时,世界上某些不可见的角落还流传着他的神话,她也相信那个当时为了人族成为新神的人,那个如今不知去处,却帮助人类重建家园的大人。 原来他们是互相的影子。 “她是存在的。”她止不住抽泣,却无比坚定地说道。 剧场·姜思(1) 你必须敬畏山,敬畏古老 敬畏一切浩瀚的时间造物 —— “在找到属于自己那颗星星之前,谁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远距离观测很难看的清楚。”几天后,我已经飞到了安惠雪居住的地方,那个即将成年的小姑娘是一个人独居的。她请我进屋,我坐在客厅中见这房子并不小。 她看着我处理着那些数据,从小到大的履历都出现在我眼前,我向她一一核实,在确认无误后我开始告诉她所有关于星星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一颗只属于自己的星星,我会带你在你成年的那一天登上你的那一颗,那就像是一种仪式,但这可能并不容易。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样子,恶劣的环境是常有的,它们往往象征着你在未来将要面临的苦难,就像一种……大多数人是这样子的,但也可能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可确实登上星星都是很危险的。” 她坐着也比我矮一些,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水晶一样闪着光。我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有一些物件都还是双人套的,但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有很多人最终没能登上去,或者死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只有登上自己的星星才算真正成年,这在我们的母星上是作为法则的,你明白吧?” 我们这么多的母星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空旷,也许她就是从小一个人长大的,但我相信她知道我们的生命生来就被定义过的对于星星的法则——如果没有在成年的那一天登上自己的星星,那么体内的自我机制将被唤醒,很快那副身体就将消散在宇宙中的一个角落。 她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恐惧甚至紧张,也许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星星其实是怎样的炼狱吧,我不知道是什么线串连着我们的一生和一颗那么遥远的星星,而绝大多数的星星上何止是没有生命,那样恶劣的环境甚至连飞船都无法着陆。 “好了。”我站起身,“那现在距离你成年还有十九天,我会在十八天后再来找你的,你准备一……嗯,其实也不用准备什么,放松心态就好了。” 她也站起身来,她的眼睛实在是亮得动人,微笑着答应我。 “那你回头把坐标发给我啊。”我打开了门就打算回中心去了。 “啊?什么坐标?”她忽然愣住了,诧异地问我。 我愕然地回头:“就是你自己星星的坐标,你出生的时候你妈妈应该就记下来了会在你成年前告诉你的啊,你不知道么?” 她沉默了,我见她的眼睛如同渐渐暗淡,她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下了头,双手缠在自己的身前,讪讪地说:“对不起,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她在离开之前,没有告诉过我。” 几天后我把登陆舰停在了她的屋子上面,这是我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星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生命中第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我没想到竟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星星。 这个想法一产生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但我其实更好奇的是她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按理说你和你的星星之间是会有感应的,你戴上这个。”在船上,我给了安惠雪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制头盔,“登上自己的星星就像是一场仪式一样的,作为我们这样的生命,你能在登上星星的那一刻明白自己一生的意义。这个头盔我会让他们在登陆时带上来加强这种感应,现在你戴上也许可以大概感受到那颗星星的方向,然后我们就朝那儿飞,总之必须得在你成年那一天之前找到你的星星。” 安惠雪用她那双小手捧住了头盔戴上,飞船停泊在空荡荡的空间之中,此时她头顶红绿的灯光开始闪烁,电流正在她的脑和身体里来回穿梭贯穿她的一生,遥远的星河深处一颗星星正在等待着她。她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似乎是因为一些痛苦而紧闭,眉头紧皱在一起,双手沉重地按在头盔地两边。 我在旁边静静看着,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有用,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星星,没有坐标怎么可能找得到,但看见她这样痛苦地样子我心中又仿佛生出了愧疚。 “可能没有用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说完我就过去想要切断电源,或许只能从她之前的所有事情之中寻找那颗星星的蛛丝马迹了吧。 可这时,安惠雪忽然抽搐般地伸出手拦住了我,我诧异地看着她,我们离恒星很远,身边除了星际尘埃空无一物,没有打开灯光的飞船里黑暗如死寂,只有她头顶红绿色地光规律地闪烁着应和她急促的呼吸,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脸庞,我被她用一只手拦住,看着她直到她的眉头展开,眼角渗出一颗泪水。 “找到了吗?告诉我方向吧我们马上出发。”许久的沉默后我说道,小心地拿开她的手去启动空间跃迁,也许那感应真的有这么强吧。 可是她没有回答我,空间跃迁的发动装置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我们随着整艘飞船的苏醒而颤抖,此时巨大的光门在飞船前缓慢地成形却无法照亮我们,我疑惑地回头,她颤颤地对我说:“我找到了两个方向。” 说罢,她的嘴角竟开始微微上扬,那是我最熟悉的她的笑容,可是她那双水晶一样像是有生命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悲伤写满了她的整张脸,她摘下了头盔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开始无声地落泪,巨大地泪水滴落又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 “我忽然好难过,像是有人在和我说话,我认识她是谁,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不起。” “我们只能一颗一颗去试了。”我回过头和安惠雪说,她大致已经从刚才的强烈触动之中挣脱了出来,只是眼睛依然疼痛,勉强地回我以笑容示意没事。 枯燥的跃迁在星际之间进行着,这样太过安静的气氛里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其实真正登陆到那颗星星上去的时候你是会有很明显的感觉的,虽然我很难具体给你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你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一生的象征,这就是我们的仪式,你能从那颗星星上明白很多。” 安惠雪点了点头,侧过身来问我,“那你的星星是什么样的?”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脸上的肌肉都僵持了吧,双手控制着飞船的跃迁,舷窗外数以亿计的行星掠过划出一道道刀痕般的轨迹,许久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 我顿了顿,“我出生之后就没见过我的父母,也没有自己的星星,其实世界上会有很少很少一部分生来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会来做这份工作,因为我们在和你们一起登陆的时候不会受到那种强烈感觉的影响。” “啊,当然还有一个别的原因。”这时我变得吞吞吐吐,摆着虚假的笑意,眼神失去聚焦地看向前方,因为实在说来惭愧,“如果你也像我这样活过这么长久的时间你就会知道……”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相信她能明白了,我已经帮助过那么多人登上他们自己的星星,可我现在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因为我是不会死的,我没有自己的星星,就没有自己最大的苦难的预言,我尝试过很多的方法,可我无法死去,如此多的时间就这样没有痕迹地过去。 安惠雪一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一些迷离,我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其实我的一生也实在是乏善可陈的。 “快到了哦。”我扫了一眼星仪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说道来缓解这个气氛。 “那会很孤独吧?” 我恍惚间没有听清楚这个女孩细细的声音,回过头她依然侧着身子看向我。 “啊?” “你会很孤独的吧?”她缓缓说着,眼神像浩瀚而无边际无规律的万千星辰一样遥远又迷离,此时跃迁已经停止,强烈的光门化作飞窜的电流从我们四周如蛇影般游过,千篇一律的星海隐去了闪烁的身影,我很早以前就想过,在这样一个无限空间无限时间的世界里,我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巨大而浩瀚的空间里留不下我千百年来一点点的痕迹,却还要茕茕地活着无法获得意义。 是啊,明明都那么危险的,我猜她早就已经想到了。 ——我登上那么多的星星,就是在寻找死亡。 突然,飞船里的灯全都熄灭了,黑暗最先降临,紧接着燃料动力引擎的轰鸣声也不见了,一切沉寂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 同时身上一种已经习惯了的压力瞬间消失,我们的身体弹起来撞在了飞船上,而飞船正在以某一角度不受控制地跌落。我们已经到达了那颗星星的上空,本该开始准备工作,可是此时通过固定角度自转产生的重力加速度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安惠雪的经验完全不如我丰富,黑暗中我听见许多跌跌撞撞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逐渐让自己站稳开始检查设备,引擎是彻底停掉了,点燃燃料的程序直接被终止,透过后窗根本看不见那条带来动力的火柱,这就是导致自转停止的原因。而彻底的黑暗带来的麻烦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暴露出来,这颗星星位于这个恒星系旋臂最末端的地方,恒星的光根本无法到达这里,而当我打开一些检查工具时才发现全都无法使用,所有该发出光的仪器瞬间全都失灵了,也就是说没有一点光亮,我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没有光了吗?”安惠雪问我,她的眼睛似乎还在难受之中,光强忽然之间的变化似乎让她一下子又更加难受了。 “应该就是这颗星星的法则。”我静下来后大概想明白了,“在这颗星星上,不允许任何可见光的存在。” 我朝着她的方向说,彻底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向什么。 “其实没有光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发现在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变得格外的灵敏,“只是常规的燃料驱动失效了,我们要通过别的方式降落。” 随即我开启了另一套低功率的制动系统,它不需要产生光,但是动力远远不足够支撑巨大的母舰着陆,不过保持重力加速度是绰绰有余的。 “一定要下去吗?”她终于站稳了身体。 “对,只有当你的双脚踩到这颗星星的土地上的时候你才算真正登上了这颗星星,呃,你放心,不会是一颗气态行星的。”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寻找降落的工具,在长途跋涉时我们一般都会通过星门直接空间跃迁,在接近目标时还是为了方便驱动使用燃料来作为驱动力来源,但其实除了燃料,大功率的电驱动以达成物理动力驱动和喷气驱动也一样是有效的,让母舰达到平稳正是这样完成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她听,但问题是因为母舰实在是太大了,电驱动无法提供那么强大的驱动力,所以只能搭乘一艘载有电驱动设备的着陆舰,但这也加大了风险,因为我们不知道下面这颗星星除了不允许可见光存在以外还有什么样的法则,而看似瘦小很多地着陆舰显然不会有母舰那么安全。 安惠雪摸索着走到我的身前,她没有问我什么,但我能够很清楚地,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听见她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呼吸声,我听见她似乎是微微地躬下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麻烦了。” 我们很快坐上了着陆舰。 下坠过程中我试着放进来非常少量地舱外气体,是可以呼吸的,而且并没有那么寒冷。不过按照常理来说,一颗位于恒星系这么偏僻位置的星星应该是极致的寒冷的,星星的法则似乎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改变这一规律。 但我此刻已经无暇再考虑温度的事情了,失去了燃料驱动的自动控制,我只能通过手动来控制喷气的方向和气流量,这方面我着实是手生的,更何况所有的显示系统都失灵,我只能够加大声音反馈来识别气流以判断位置和着陆,安惠雪就在一旁很安静地坐着,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但是她那规律又轻微地呼吸声还是此起彼伏在我地脑海中盘旋。 一切都很顺利,通过了对流层基本上就可以安全着陆了,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想给她一个意味着安慰的微笑,但我想起来在黑暗中她是看不见的,这时气流反馈的声音忽然加大,硬生生盖过了我本想让她听见的笑声,着陆舰的双翼像是在切割着什么发出撕裂般嘈杂的声响,强大的反馈阻力直接让控制杆无法被扳动。 “这是水吗?”?我这时终于明白了,一开始我就以为这颗星星因为远离恒星而格外寒冷,所以把所有的保护都压在了防寒上,即使这颗星球上有水的存在,也会在寒冷中凝固成冰,倒是如果有厚冰层让安惠雪无法触及地面会让我很头疼,但我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颗星星的法则的确不足够抵御高寒,可是这颗行星的内部必然是翻腾的,强大的地内自热足够使地表的冰川融化。 双翼穿过水雾发出的嘈杂声愈发地响,安惠雪忽然向我喊道,“那边好像在漏。”我陷入之前地惊讶中一下子还有些恍惚,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冲在我喊“不要去”之前扛起加固舱板跑过去了,我无法想象,如果那个镂空很大,在猛烈的气压差之下将会发生什么。 而此刻水雾带来的巨大颤动已经让我无法站稳,控制杆早已被反馈力压得无法移动,就在这半分钟生死一线之中,我们不出所料地降落在了一片水面之上,排扇开始大功率运作排水,漏进来地水汽早就把我打得湿透,我颤颤地爬起来打开了下口喷气让着陆舰平稳地停在水面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怎么样? 这一刻的缄默竟然这样漫长,深深的黑暗里只有排扇的躁动声响和滴滴答答地水声。我瘫在舱板上很久,心如死灰之中竟响起了微弱地脚步声,我连忙冲过去,那呼吸声依然规律可是虚弱。 她说出口地是,“还好没事……” 虽然看不见,但我也能感觉到她那熟悉的笑意,我抱住同样瘫在地上的安惠雪,她浑身都湿湿的,绝对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那些是水还是她身上的血。 所幸舱外的环境并不是太恶劣,温度偏冷但不穿防寒服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而且在这颗星星的水密度中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浮着。我们第一次尝试盲人的生活,摸索着打开舱门后跃入水中又浮了起来,可是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我们,所以确实不宜久留,如果这片海域非常地大那么随着自转卷来的巨浪足够把我们打得粉碎,好在现在这里还算是平静的。 “我现在想到了两种方案。”我对着安惠雪说,“因为登陆的要求是必须要你踩在地面上,所以我们得离开水面,可现在手头能用的工具不多。” “所以我们要么环飞再着陆去试着找陆地,要么深浅去接触海底的陆地?” 确实是她说的这样,可是两种方法在黑暗中无疑都是盲人摸象,如果这颗星星全部被海水包围着那我们环飞岂不是永远也找不到陆地?想到这里我马上从船上摸出了绳枪,那本来是用来攀爬的,竟不想能派上这用场,我马上像水下垂直入射,镖头打在海底石头上的声响很清脆,我根据时间估摸了一下这个距离。 “不行,这个深度基本上是下潜极限了,你也没有受过训练,我们也没有潜水服,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和我上船。” 可是安惠雪并没有向我游来,她只是拿起了自己的防寒服,打开拉链包了一衣的空气义无反顾地潜了下去,简单的“噗通”一声中我又一次惊住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当一个人面临生死的时候,她需要在之前经历过多少苦难再熬下来才能不呻吟痛苦,而只像是又一次从命运的手下偷生而略略松一口气一般地说出还好没事,她也许心中也会害怕,可是她早就习惯了行走于苦难的海岸。 我随她潜进了海水。 下潜的过程十分困难,虽然这里的海水几乎没有扰动,但密度使我们虽然容易漂浮却很难下潜,大概还有四分之一路程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混杂的声音,我知道是安惠雪,她已经开始有溺水的征兆了。可是完全黑暗的深水里我没有办法呼喊她让她上浮,我甚至不知道她具体的位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是不可能愿意上浮的,我只能顺着那个方向游去。 当她触及海底的地面时几乎能感受到海水的扰动,那一刻有微量的光从海底射出,我顺着光,抓住她时我们都已经在完全窒息的边缘了,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喝了几大口海水终于把她拉回了着陆舰,隐约中我像是听到了轰隆的声响,一下子我就意识到果然会有巨浪,忍住反胃的难受我启动了着陆舰。而月在船舱里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的海水从她的嘴里涌出,可是她却紧紧地用双手捂住眼睛,我猜那就是她所得到的感受吧,即便没有戴那个头盔也会有这么强烈。 我总算能够松一口气,现在只要飞回母舰就可以跃迁回去了,真是有惊无险。 “不是。” 我诧异地回头,听见了她很虚弱的声音。 “这颗……不是我的星星呀。”她极力地捂住了双眼,那剧痛让她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许久之后才逐渐平静,我们已经回到了母舰。 我打开了很弱的光来适应,她挪开了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不知多少颗杀机四伏的星星在黑暗中隐匿着身体,我看着安惠雪那双水晶一样有生命的眼睛失去聚焦地看向远方。 “我看到一束很强的光,后来慢慢暗了一点点,还有一张床,很大很大的床,白色的床单……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从我的眼睛呼唤我……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悲伤?” 我安静地听着,我知道这颗真的不是安惠雪的星星了。 那它为什么会被她感知到呢? “真是熟悉。就像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她最后呢喃道,合上了双眼掩面痛哭,“黑暗怎么就会那么美。” 我马上启动了跃迁,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向她失神的双眼,就像藏着一团压抑不住的火焰,而很奇怪的一个感觉是,那就像是另一个人的眼睛。 摆脱了视界,飞船穿过星门瞬间消失,可是我还在对刚才的黑暗心有余悸,那种感觉就像是黑暗化作了一只星星一样庞大的手,紧随着星门的尾光,像是要攫住我们,却在触碰到视界的瞬间湮灭,那沸腾般蒸发的声音如此悲凉。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安惠雪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缓过精神来,她总是不停地向我道歉,就算不会死亡,可是痛苦依然是存在的,那个将死过程我多次经历,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窒息,可即便我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工作时她还是对把我拉进这样的危险之中感到愧疚。 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有了一些头绪,我和她说大概是她的一部分记忆被封存了,那颗无明星辰就是封存记忆的那个人的星星,现在只有安惠雪登上过自己的星星,那段记忆才能够复苏。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前的诡象和一些碎片一样的意识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我们都没有交流。 去往那颗星星的路上没有直通的星门,所以我们只能辗转着跃迁,这样一算时间就有些紧张了,达到那颗星星时恐怕也就是她成年前一天,所以我们还是很赶。 几天后,安惠雪就彻底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仿佛那一场命悬一线从来没有发生过,每当再次看到她熟悉的笑意时我都会想起在迫降的着陆舰上我抱着这个女孩,她就在我身边颤抖着说还好没事,仿佛又一次从命运那里偷来了一条生命一样,我心里都会非常说不出滋味。 她究竟是怎样理解我们这种生物的生命的? 然而,危险还是来得猝不及防,经过了数日的跃迁我们终于来到了安惠雪的星星,在环绕轨道上盘旋时探测发回来的图片总是被一片灰雾给遮挡着,我们在环绕的几圈里拿不定主意,可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们必须赶在安惠雪成年的那一天结束以前让她踏上这片土地,彼时一切的谜底也都将有一个答案了。 于是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向下登陆,就在即将进入那片灰雾之前的片刻,预警忽然响了起来。 “温度过低?”我不敢相信,因为之前的事情我特别在意了温度这一环节,现在这艘母舰能承受的温度已经可以达到很低了,就即便按照计算中上一颗星星该有的温度来也绰绰有余,而这颗星星竟能让这样的母舰发出低温预警。 这时强烈的碰撞让我们摔了个趔趄,原来过低的温度已经让这里的高空形成了很厚的一层冻云,之前探测到的那片灰雾,竟然就是包裹了这一整颗星星的一层有数十千米厚的冻云,而更加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意料之外的低温直接让所有的驱动系统再一次瘫痪,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冻云,无法想象这艘母舰的外壳已经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我回头哭笑不得地看向安惠雪,这一次我又不得不用控制杆来迫降。 “也许到了下面会好一些的,毕竟高空的温度确实要比地面低很多。”我这样安慰她,而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个想法随着降落在我的心中越来越被自己否决,温度并没有随着海拔的降落而升高,引擎还是无论都少次都被冻得打不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寒冷,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安惠雪说出了那个答案,“我的星星的法则是,极度的寒冷?” 这应该就是原因所在了,此时地表已经在我们眼中显露出来,很巧合的是我们正降落在晨昏线上,昼夜正随着这颗星星的自转在这条线上重复着七十四个小时的轮换。 “你想去白天还是黑夜呢?”我问她。 安惠雪没有回答,她只是通过显示屏凝视着昼夜参半的身下,这里已经没有冻云了,我松开了控制杆,根据惯性我们将降落在黑夜之中,然后在七十四个小时夜晚后迎来恒星的光芒。而月依然紧紧盯着,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她转过头来问我:“你看,这晨昏线,靠近黑夜的那一边,是不是……在蠕动?”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那里,哭声般的鸣叫越来越响,我使尽全力地扳动控制杆,像逃离地狱一样地向昼半球飞去,那一幕可能是我一生见过的最荒诞地画面了吧?在这样一颗连母舰都被冻僵地星球上,数不清的黑虫叠在冷到极致的足有七十四个小时的夜半球上蠕动着,发出痛哭般的鸣叫。 果然地面上的温度并没有任何的收敛,我计算了时间,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将进入黑夜,人对于未知终究是恐惧的,那地狱般的画面如同一只鬼手深深攫住了我们的心,而距离下一天也就是月成年的时间又恰好是三个小时,飞船所有的系统几乎全部瘫痪,但我摸索下竟然发现引擎的自加热系统还可以缓慢地运作,只是这一套系统只能用于对引擎加热,而飞船内已经失去了热源,温度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下降,我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引擎自加热能够把它加热到可以点火,但讽刺的是这需要五个小时的时间。很多次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星星对于生命会这样戏谑一样地刁难,就像一场充满意识行为的嘲弄? 渐渐昏沉的光亮之中我和月坐在船舱中四目相对,炼狱般哭泣的浪潮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我们呼出的气已经几乎要凝结,防寒服如同无物。 “这是最划算的方法。”我苦笑着说,这十几日中我居然发现了这个神奇的默契。 安惠雪回我以熟悉的笑容,“三个小时后船内温度下降到和船外温度一样,登陆后马上返回,之后就是虫子的事情了。” 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三个小时,那颗在折射下泛着奇诡蓝光的恒星如同刻意拖沓着步伐一般渐渐从地平线隐去庞大的身影,地尽头处的冻云在三个小时内经历了各种颜色的变幻,而寒冷正一点一点把生命从我们的身体里抽离,黑暗再一次如期而至地拥抱住我们,不说我们也都知道,黑夜会比白昼更加地寒冷。而此刻黑虫的浪潮已经几乎就在耳边,那恸彻天地的哭声像是一把架刀刃,在缓慢流逝的时间里来回地切割着我们所剩无几的意志。 即便不会死亡,可是那个将死时极其脆弱的状态会一直存在,极致的寒冷会把我从每一次微末的回光返照之中打回毫无意识,我将抱以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不断重复于将死和复生之间,任由虫子撕咬我的身体又被重新修补,永远被困在这颗寒冷的星星之上——可是那不是真正的死亡,那只是一场永无终结的噩梦。 离开时是安惠雪拍醒了我,就像是在冰原上行走一样,寒冷让我们昏昏欲睡,而一旦沉溺下去就再也醒不来,她点亮了头顶头盔上红绿相间的灯,我头盔里吸入的寒气也似乎要冻掉我的整根气管。 “你还戴头盔那感应得多强哦?”我几乎被冻得无法移动,可还是开玩笑一样地问她。 她很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我,认真地回答:“这一次真的是了,毕竟只有这一次啊。”边说她边套上了一层层厚厚的隔离服,但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我挣扎起身体帮她打开了舱门,黑夜转瞬将至,我们只能利用好这中间一点点空隙的时间,剩下的就全要看这层金属硬还是虫子的牙硬了。 她把缠在腰间的纳米绳递到我手中,我郑重地握住,转身指向控制台,所有自动跃迁地引擎都已经设定好,再两个小时之后引擎就会被加热到足够点火然后自动启飞。 然后我站在舱门上,目送她从梯子上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下去,就像庄严地赴一场无回之约。那一刻我几近模糊地意识仿佛感知到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生命——一个孱弱到随时都会破碎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一个注定的意义。 此刻船外和船内的温度已经没有差别,我同样能感觉到那像无数根尖针一样欲透过层层隔离从关节直直刺入的寒冷,只有手中紧紧握住的绳子让我仍然存在着感知。 不远处虫子的嘶鸣声已越来越近,如同滚雷,安惠雪就在我眼前,那样小小一个身影,摇晃着慢慢隐入黑暗之中,只有她头顶两点红绿的光仍然在闪动。 忽然间一个踉跄,她直直地从梯子上摔落下去,冻僵的身体沉重地落在地面上,她登上了自己的星星,像是一块枯朽的木头,那一刻无声的钟敲响,新一天伴随着这颗星星一个新地纪元而到来,不可见的电流从这颗星星的每一个角落向这里汇聚,从头顶贯穿她的身体,而无数的黑虫在此刻不安地躁动,发出毁天灭地般悲哀的哭声,我迅速地将手中的绳子收紧,可仅存的力气在寒冷之中已经很难再把安惠雪给拉回来了,她痛苦地拍打直至打碎了头盔,如同被火烧一般捂住双眼,在冻结地地面上痉挛滚动,那一刻谜底都已经被揭晓了。她控制着自己几近崩溃地身体和意志,靠在那个离我上下只有几米的梯子上,虫浪爬上她的身体又爬了过去,如同浪水在沙滩边漫过,她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着,我戴上了另一个同样可以感受到波动的头盔,那颗爆裂开来的记忆种子像瞬间参天刺破天际一样肆虐在我的眼前。 【那个女人垂着头依偎在墙边,那是个转角的地方,转过去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卧室,可是女人没有露出身影,她把自己藏在了转角后面,那个房子我看起来非常熟悉。】 那就是安惠雪的房子。 卧室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女孩几近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那是小时候的安惠雪吧?她的面色几乎是死一般的苍白,床单上满是痛苦挣扎过的痕迹,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此刻正在剧烈地抽搐,双眼紧紧地闭合着。 而女人捂住了自己不发出声音,她神色动容,缓缓走向她,显得有些干枯的长发摇曳在身后。 听见有脚步声,安惠雪舒展了面容,她的喉咙似乎因为长时间地痛苦嘶吼难以发出声音,但还是张开了嘴。 此时的现实之中,船外地虫幕天席地地鸣叫已让我无法分辨声音,只能看出她的嘴型像是在说—— “妈妈。” 安惠雪微笑着,双眼却紧紧闭着,极力的控制让她的脸仍然抽搐而显得狼狈,可还是咧开了嘴。 剧场·姜思(2) 我明白了,女人是安惠雪的妈妈,我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时间点,正是数年之前,这个星系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瘟疫,她得的或许就是那种病,它会像一团火一样流窜在孩子的身体里,先烧掉双眼,然后蔓延到全身,而且无法医治。 女人点点头,她知道女儿什么也看不见,尽量压低声音地抹了抹眼角,坐到了安惠雪的床边,她握住了女儿的手,无声凝视着她那张稚嫩的脸,混杂着汗水黏在额头前的头发,脸颊上一次次打湿又重新凝结的泪水……她们都没有说话,彼此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都压抑住心中喷薄欲出的情感,只觉得这一刻无比漫长。 ——小孩子在痛苦时总是会哭喊,因为只要哭出来,父母就会竭尽全力为他们分担。 但是在这样的绝症之下,急促的火焰像是要冲出安惠雪的眼眶,即使在最疼痛的时候,血已经从眼睛里顺着脸庞留下,她还是没有在妈妈面前发出声响,就像在无明星辰上完全的黑暗之中,义无反顾地跃入不知浅深的海水。 这时女人的嘴唇翕动着,她把身体凑到安惠雪的耳边,那个声音如同贯穿我的头颅,我知道此刻它也正从安惠雪的双耳长驱直入,那个几近沙哑却如此决绝的声音说着一句再温柔不过的话,“会没事的。” 说罢,她移开了捂在自己面前的手,那时的安惠雪根本看不到,女人那张本该还年轻的脸已经这样衰老,枯黄如油灯一样蜡色的皮肤毫无血色地耷拉在面骨之上,黑色的斑像虫子啃咬一般钻出来,胸前的锁骨像是要刺破干瘦的皮囊——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有神的,像是同样有一团火焰,一团…不屈的火焰,紧紧地凝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把那双黑眸烧到干涸。 原来安惠雪的妈妈在那时选择了一种几近牺牲的方式来传承生命——让她“吃掉”自己,彼时所有的疾病都会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安惠雪会逐渐痊愈,自己却会瞬间衰老然后默默死去,而且安惠雪不会再记得这样一个记忆片段,她仍能记得这个人,却不会记得她的痊愈和妈妈究竟是如何死的,记忆会平滑地填补那一段空白,只有当她再次登上她妈妈的星星和自己的星星后,这一段记忆才能复苏。 某种规则就这样如同有意识一般残忍。 而此刻,安惠雪的记忆像是遒劲的根一样刺破着天空,无法招架地爆裂开来,那个决绝的声音还在颅内滚烫——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一些画面,在附近某一颗恒星的照耀下,女人慈爱地陪怀中的婴儿第一次拂照光芒,面色羞赧,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而几乎还只是一个少女的女人低头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心中默念着两个隐喻般的预言:之后某一年的黄昏,女孩离开了她的双手,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后摔在了路上,膝盖擦破的皮肉上沾着泥土,女孩耷拉着牙齿参差不齐的小嘴哭了起来,双手摊在两边不知所措,女人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把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让她试着自己站起来,女人把嘴凑到女孩的耳边,细软的头发摩挲在女孩脸上,而她自己的脸并不成熟,然后她轻声笑着擦去女孩膝盖上的泥土说道:“没事的。”再后来的某一年,女孩第一次脱落乳牙,她用短短的手指接住那颗旧牙,血沾满了下巴,她怕得眯起了眼睛,而女人此时已经习惯将长发留短一些束起来,一些蜡黄色的光影显现在她的脸上,她很轻松地笑着看着孩子,像是在看一场令人欣喜的仪式,她用手捧住孩子的脸,郑重地说着,“没事的。” 这一切的声音此刻汇集到一起甚至盖过了虫鸣,我不禁悚然,其实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在妈妈的承诺下,什么都会变得没事,她当然会没事,因为这一次,她让安惠雪“吃掉”了自己。 ——可后话是,她自己已经死去多年。 画面里女人无依无靠地站起来,挪步到墙边缓缓离开了,只有一个干枯如骨的背影,那时的安惠雪什么也看不见,不合时宜的风偷偷钻进房间像是把一切都摇曳起来,而她的妈妈甚至已不需要再压低声音——她在房间里行走,只能靠着墙踱步,已踏不出声响。 一墙之隔外,两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默契沉默着,那一刻就像永生一样漫长,血顺着眼眶和着慢慢熄灭的烈火滴落在她的枕头上,而泪水混杂着火苗怒视数十年反抗的无明星辰,随着落地溃散了这副再也不堪重压的身体。 像是一团生命的火渐渐熄灭,安惠雪终于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担负着这样重量的身体,地虫的哭喊如同要掘地三尺,淹没了月想要发出的任何声音,我看向那个眼睛里像是在黑暗中放光的女孩,她在自己的这颗星星上,像一个悲哀的、将死的神灵一样无法宣泄这样隔世的痛苦。 “不,还没有结束。”我忽然发出苦笑的声音,“惠雪,这是你的星球,你远可以比我更耐受,你可以活到加热结束的时候的。”这是我之前没有告诉她的,她在自己的星星上能够坚持更久的时间。 说罢,我榨出我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发出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呐喊,安惠雪终于被我拉进了船舱,之后我的双手已经麻木,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也许我终将消沉在一颗星星之上,这无尽的生的折磨总让我想到是否只有死亡的一刻才是真正的结束,又或许这就是我穷极一生想要找到的结局,可是此刻,我只觉得这条生命如此沉重,已让我无力再继续负荷。 渐渐昏沉的意识里,我无法再睁开眼睛。 无边的黑暗里我做了一场梦,梦到我出生时无依无靠,梦到我存活至今也没有找到那颗属于自己的星星,梦到在曾经和现在数不清的噩梦里辗转于生死无法挣脱,梦到一个女孩还没真正开始自己的一生就被烧没了双眼,梦到一条尚未老去的生命,重重地砸进另一条更加年轻的生命,这旁观的意识甚至已不像是我,只是这一生怎么就会这样漫长和沉重。 恍惚间我残存的意识跳跃起来,一丝不安在我脑中越来越强烈,我忽然想到安惠雪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在她的世界里,别人的感受永远比她自己的要重要啊,在忘记自己坐标的时候她认真地向我道歉,在感受到两个方向觉得给我添麻烦了的时候她也认真地向我道歉,一次次深陷险境、两次登陆到九死一生的星球,她又多少次认真地和我道歉,她已经吃下了多少苦果,这个千疮百孔的生命一定会宁愿自己接受苦难也不想给别人带来一点麻烦的。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颗无明星辰,多年前,安惠雪的妈妈第一次登上自己的星星时一定也很疑惑吧?所以一生都以黑暗为忌惮,原来这就是有星星的人所领悟的宿命吗?她一生都不安地对抗着,却想不到最后还是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孩子献上了它们,那时恐怕就是不甘和内疚的矛盾吧,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终究还是结束了这几十年的反抗向宿命认输了? 而这极致的寒冷就是安惠雪心里的温度吗?她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些,在宿命的面前,她一定会觉得是自己把妈妈推向了深渊,她已经吞食了太多苦难,这极致的寒冷就名叫绝望。 而这寒冷就像是刻进我们生命里与生俱来的疼痛和温度,万千虫鸣如同已经遥远,替她发出所有这一生强忍着没有发出的哭喊。 此时我已经猜到她会做什么了,那种奇异的感受像春天苏醒的细虫,几缕暖意刺破我的皮肤钻进身体,在千疮百孔的躯干里流荡——安惠雪让我吃了她。 可是我的残存的这么一点点意识已经无法再唤醒我的身体去阻止我不想发生的事情了,我只觉得这一梦将会很久,那个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就近在眼前,却被一条似乎永远该成立的逻辑生生隔开,这就是我无法死去的真相么? 是否在过去的很长的时间里,每当遇到这样的绝境,我都被迫吞食了那些年轻的生命,成为了那个活下来却失了记忆的人? 在那一段时间被即将被封存的最后时刻,我只能听见安惠雪沙哑的声音,像是无明星辰上那只黑暗化作的巨手,像是一条挥散不去的亡魂脆弱地流浪在寒冷的星辰之上,像是轻柔又随意地撕恣肆撕裂开我的身体,经年隔世的悲凉里,她为那个没有留下的坐标做出的选择滚烫地流淌在我的脑中——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 又有一个孩子没能顺利登上自己的星星,这让我感觉很累,这一次工作回来后脑子始终是昏沉沉的,记忆像是空缺出一块,和曾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于是我给自己请了一个长假,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我只是一直在寻找,却从来没有找到。 接下去的一年里我想就漫无目的地呆在船上随意地飞,我去过最繁华的星际,也抵达过最荒凉的地带,但这浩瀚的星海之中,没有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不过我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无根无源无所归宿的空洞。 可是近来我总感觉眼睛会涩涩地发疼,某一个方向上似乎总有一颗星星会尤其亮眼地闪烁,那种感受如同一声声呼唤,在一场已经难以与现实区分的梦里,视线中是一个女孩纤细的脚踝,她带着一份沉重的生命走向我,我抬起头,她的头发凌乱着,身体上的火焰还没有熄灭,可是那对双眼却是明亮的,她缓缓地靠近,规律而平稳地呼吸声盘旋不去,而身下的土地上,无数的飞虫躁动地交叠在黑夜之中,在边界处被挤落到昼光之下瞬间烧作齑粉,遥远而寒冷的星辰上,不死之虫的哭喊永世不熄,无边的星河就像在我的耳旁……那是什么地方?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一瞬间黯淡的星际变得如此辽阔,没有缘由的声音像幽魂一样带着一个白色的身躯孤单地来回游荡,毫无希冀地寻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却被巨网一样的星辰切得粉碎。 我在这全然无上下左右的悬空之中,用手抹拭无端湿润的眼角。 “你走吧,我不走了。” 001 “你好,一共128元。” 超市里,收银员一边冲钟云昭说着,一边第n次偷偷瞄向紧贴在她旁边的男生。 男生长得极其俊逸出众,皮肤白皙,一双漂亮的黑眸顾盼生辉,气质还清清冷冷的,有种光风霁月的出尘感。 只是此刻,他的眼神紧紧地黏在付款的女生身上,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试探,好像他们之前……似乎发生了某些不愉快。 俊男美女的组合,向来会激发旁人更多的关注。 尤其是在其中一人板着脸,沉默不语,另一人委委屈屈,欲言又止的时候,就更令人八卦好奇了。 钟云昭付完钱,拎起袋子就走了。 挨在旁边的男生快速跟上,一边走在她的身边,一边不住地偷瞄她的表情,好像在弱弱地进行察言观色。 经过的路人纷纷投来的兴味视线,还有来自身边,电力十足的目光,钟云昭一开始还能佯装无事,可逐渐也招架不住了,尤其是当她余光微瞥,发现旁边的人正用一种小奶狗似的可怜眼神瞟着自己的时候,她终于停下来,无奈地偏头瞪他,“干嘛?” “你在生气。” “你要弄死我,我还不能生气??” “……” 奚宴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有。” “没有??刚刚要不是我命大,直接就窒息了好嘛!”钟云昭却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还是离我远点吧,我惜命。” “我……刚刚没控制好情绪。”奚宴低下头,语气低落,“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看到他摆出可怜兮兮的姿态,钟云昭不由把“你还想有以后”这句话咽了回去。 算了,毕竟是外星人……万一逼急了,他真的把自己咔擦了怎么办? 钟云昭在心里为自己招借口,不承认自己又被美色迷惑了。 “那你现在想怎么做?”她改口问道,“你说那个什么纱云让你等待,你就准备这么干等着?还有那些关你的到底是什么人……不是,什么外星人?” “一些暴徒。”听她提起他们,奚宴这个已经稳住了心神,只是眉眼间透着几分不经意的冰冷,“等我解开体内的禁锢,就是他们毁灭之时。” 一只柔软的手却忽然贴上他的额头。 然后他就看见,钟云昭用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毁什么灭啊,世界和平不好吗?”她翻了个白眼,“大不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就好了。” 如果钟云昭知道他口中所说的“一些”是宇宙诞生之初衍长出的八大古老种族,一定会后悔自己的天真无邪。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奚宴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好,他们曾经对我做的事情,我要千万倍的奉还。” 他的语调平淡冷静,像是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话语中的狠厉却显而易见。 不过,也许是他漂亮的外表太具迷惑性,钟云昭竟然觉得他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狗,毫无威胁的感觉。 真是魔障了…… 钟云昭在心里默默地唾弃自己,却是清咳了几声,“反正我告诉你啊,你不许再失控,别人招蜂引蝶你招雷下雨,我可受不住,如果有下次,我肯定把你赶出去!” 奚宴却愣了一下,“你愿意让我住在你家?” “干嘛这么意外?” “……因为你去超市之前,还说让我滚远点。” 男生板着手指较真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 她忽然想到,这些无意识的可爱表述或许用他的话说,与他昨天才刚刚出生有关。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外星种族,不仅一个晚上就把这里的常识都吸收了个遍,就连能力被禁锢还能呼风唤雨,神出鬼没的。 要不要好好调教一下? 收个外星小弟似乎很不错。 反正他现在知识再多,也是白纸一张。 如果钟云昭此刻知道自己打的如意算盘是太初之地最危险的生物的话,一定会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并且把它能供得多高就供多高。 说实在的,在刚刚知道奚宴就是关在矩阵里的“东西”时,她的心里确实闪过了畏惧与惊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不会伤害自己。 而且她下意识地将他归为了一出生就惨遭抛弃、背叛和流放的受害者,因此合理化地认为,他其实天真无邪,而那些放的狠话,更像是不痛不痒的抱怨。 其他的,她压根没有多想。 或者说,她根本考虑不到那么多。 “在你等到那个纱云之前,你可以住在我家。”想到这里,钟云昭不由说道,“不过先约法三章哦,你不许再失控,也不许神出鬼没吓我。” 002 既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原本去补办身份证的想法便搁置了。 钟云昭和他约法三章后就去了学校——这所永安知名的大学有斥资千万的国际化会议大楼,也有历史遗留下来的老建筑。 她今年已经大四了,除了毕业论文之外就没几门必修课,课余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 然而,下午的大课刚结束,她就发现一群人围在教室后门,不知道在围观什么。 她慢慢地拿起课本,心思却飘在余光可见的不远处—— 一个清瘦高挑的男生把课本和笔记本放回书包,这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注意到他的身影从眼前掠过,钟云昭才敢大大方方地把视线放到了他的身上。 金融系公认的系草,低调谦和,不仅是她从高中起的同校同学,也是她……暗恋了五年的人。 每每姜思嘲笑她要出家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他,吴柏喻。 不过,她这种暗恋更像贴近欣赏的感觉,毕竟吴柏喻身边女朋友都换了好几个了,可她一点要上的意思都没有。 佛系暗恋,说的可能就是她了。 “哎哎哎,那是谁呀?好tm帅……” “是我们学校的吗?哪个系的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我们学校要是出了这种极品货色,我会不知道?” 这时,后门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钟云昭耳尖地听到了几个女同学的花痴,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长得帅能当饭吃吗?再说了,她就不信这世上有人长得会比她收留的外星小弟更帅…… 诶,等等。 外星小弟? 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妙的猜想,她拎起书包就挤出了拥在后门围观的群众,“让一让!” “哎哟,挤什么挤啊。”一个差点被她挤摔跤的女生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尖锐地抱怨道,“眼瞎吧,前门那么宽敞不走,非要往这边挤!” 钟云昭却没有反驳,因为她看到了莫名出现在走廊十米开外的奚宴—— 也许是从未被如此多的“人类”围观过,漂亮的少年显得不安又忐忑,完全没有招来雷雨时的那种沉稳又可怕的气场。 钟云昭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与此同时,男生像是感应到了些什么,高远缥缈的目光霎时望了过来。 几乎是立刻,钟云昭打了一个激灵,然后迅速拨开人群,拽起他的衣袖就在一众八卦炽热的目光里,飞快地溜走了。 “咦,姜思,那不是钟云昭吗?” 一哄而散的围观人群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姜思,奇怪地问道。 “好像是。” 一男一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姜思收回视线,有些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怪事,她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那么极品的帅哥,你知道吗?”高高瘦瘦的女生一脸的匪夷所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姜思笑着回答了一句,拿出手机,忽然“哎呀”了一声,“我下节课的教室在东校区,要先走啦,拜拜小玉。” “啊,拜拜。”这个叫“小玉”的女生也朝她挥了挥手,却是有些纳闷地望着她的背影嘀咕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神秘兮兮的……以前不都一起走的嘛。” 伽蓝时代(2) “是那个男的。”苏祁忽然分辨了出来,他们的脸凑得很近,他能看见苏紊的表情,好像在问他你确定么,她有八成的把握,现在开始往深处跑,应该是可以甩掉这个人的。 可是苏祁点了点头。 她放苏祁手腕上的手松了一些,他们安静地等待,直到那个男人站在他们眼前,他首先把手电筒的光打在自己的脸上表明身份。 苏紊点了头。 然后他把光照向了他们之间的路。 “过来吧,我带你们出去。”男人说。 苏紊本能地向前踏了一步,把苏祁别在身后:“你先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带我们去做什么。” 男人思考了片刻,苏祁能看到他年轻的脸上稍微皱了一下眉,然后他把手电筒叼在嘴上,从衣服上解下一个东西,向他们扔了过去,苏紊接住后,发现大概是一个播放设备,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她把它打开了: 画质相当差,可是能够看清楚,一个摄像头从某个视角拍摄到了他们刚刚溜出来的那辆大巴车,画面正是从他们逃出来开始的,她看见自己和苏祁的两个小像素点飞快地从屏幕中离开。视频上面有时间记录,中间都是被裁剪掉的,直到那一刻——就在那一帧开始,屏幕剧烈地晃动,极强的光让摄像头一下子失去了画面,只有耀眼的一片,等到强光消失,地面上只剩下一个残留着火焰的大巴车残骸。 苏祁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们刚才看到和听到的爆炸。 “它们在车下放了小当量的炸药,本来该是用检查过的军用车,可是上面很随便,这个只能以后再和你们解释了,快跟我走。” 苏祁一下子没能缓过来,屏幕中的画面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车上的...人呢?” “你看爆炸之后。”男人冷着脸,“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 苏紊的脸色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她平静地问:“你的身份。” 年轻男人从口袋中掏出证件:“楚林,陆军上校。” “你说的‘它们’是谁?”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你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马上和我走。”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急切,始终把手电的光打在自己的身上。 苏祁看向苏紊,他不说话,他已经把自己的选择交给了苏紊。 “你这样子的说法,我们为什么要和你走?”她强迫自己冷着脸,往苏祁那里靠了靠。此刻的山中就像是绝对安静。 直到苏紊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气,是那个男人发出的。 “苏紊。”男人缓缓地说。苏紊感觉背后一阵阴冷。 “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行军时在黑暗环境中打手电的后果吗?” 苏紊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击了一下,无论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无疑都在危险之中,在这个环境中打开手电就是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标了个靶子。 可是男人的手电的光从一开始就没打在他们身上过。 苏紊旋即向前走去,她走到男人身边,关掉了手电,苏祁跟在她的身后。 “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苏祁忽然感觉此刻的苏紊有些陌生。 男人没有回答,但这像是一种沉默的应许,他说:“你们出山后要分开走,苏祁跟我,山下有人会接你。无论现在的情况有多少不明朗,至少有一点是已经证明了——” “你们两个人,现在对它们来说很重要。” 苏祁背脊一冷。 可是苏紊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平静地说,跟着我走,然后就直接往下山的路走去,直到出山都没有再回过头。 艾萨克上将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三天之前,这里还是一间高端写字楼的会议室,但是从他到来的那一刻起这里就被征用了,事实上这栋楼在他来时早已没有人在。此时,他从五十四层的高度望下去,不远处有一些规整的平房,再往远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他手中的高脚杯中有一些红酒,是他从会议室后的壁橱中找到的,口感不好不坏,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心思来品味,因为作为国防部部长的艾萨克上将,现在的思绪太乱。 他把红酒喝了一半的时候,他等待的人终于敲响了门。 “艾萨克将军,愿你平安。”进来那个男人有些气喘吁吁,会议室大且空旷,他的寒暄在里面回响。 上将为他倒了一杯红酒,他摆了摆手。 “这三天之内我已经吐了七次,现在仍然感觉有东西在从胃向上涌。” “米尔什博士,我很理解您的感受,虽然我还没有奔赴现场,但从资料之中,我可以想象到战斗的惨烈。” “将军。”男人拣了把椅子坐下,略微仰头看着上将,“我认为‘战斗’这个词并不恰当...” 他把带来的文件放在了会议桌上:“这会是一场‘战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马上开始商议。” 他赶得如此急迫也正是为此。 上将放下了酒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米尔什博士翻开了文件:“艾萨克将军,正如在上一轮从前线传回的资料来看,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您应该也刚从五角大楼赶赴这里,所以我想再向您详细地说一遍:一周之前我们接到了来自中国的消息,提醒我们注意在太平洋登岸的船只,这个消息您看到的比我要早。” 上将点了点头。 “他们的用词很保守,所以我们没有投入太多注意,等我们研究消息的深层意义时,一艘货船以合法身份泊入湾区,当时,我指的是它们进入湾区的第一时间,与我们是有交流的。” “你是说它们拥有语言?”上将其实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呃,其实‘语言’这个词恐怕并不准确,将军,这个我们之后再讨论。总之它们使用了信息技术向我们传达了它们的意志。它们的主要意思是,希望我们先交出西经110度以西的所有领土主权。” “是的,荒唐的要求。”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恐怖分子,直到多方否认后我们才相信这一事实。将军,您应该知道它们的要求是有过程的。” “我知道,目前它们需要的是这样一片区域,但是它们说,会陆续收回所有土地的主权。可是博士,我并不很明白的是‘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是指什么?” “原句是因为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的存在,具体位置并不准确,只能提出范围。这个并不好说,我猜测它们在一个范围之内寻找某样东西,时间造物的误差应该是一种会随着历史产生变化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语言’的奇异之处,它们只传达概念。” “比如呢?” “可能,会是地质。” “你有证据来支撑你的猜测么?它们这个物种,好吧这个词语第一次用来指代我的敌人,已经古老到当时的地貌和如今完全不同?” “这个我之后会说到,将军。”博士停顿了一下来措辞,“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您必须理解到目前事态的严重。” 上将点头。 “我们的作战在几乎各个领域都不占任何优势。” “我看到了战斗报告,但你们只用了这一句话。” “是的,因为情况十分复杂。将军,我知道您对战争的理论有很多研究,我想询问您是技术崇拜者么?” 上将思索了片刻:“技术在战争中起着很关键的主导作用,但并不是唯一主导因素。” “没错,但是很遗憾的是,就我的观察而言,人类在技术层面上完全无法与它们匹敌,甚至,我根本看不出我们之间的技术相差了多少时代。”博士说,“更有可能的是,人类在生物学上所能够达到的智能水平无法和它们比较。” “虽然这很荒唐,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博士,这正是您精通的领域。可我最大的疑问在于,即便这个物种具有极高的智能水平,并且拥有某种目前我们还不理解的、类似于复活的生命活动,它们就能够立刻重拾技术?它们的记忆可以直接经历漫长的时间传承,甚至地貌都已经在这些时间里面目全非?” “这也正是我的疑惑,将军。直到昨天我们才获得一份新死骸骨,最终的原因要等我的进一步研究,但是对于这个研究我的态度并不乐观,很可能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博士想了想,说了句自嘲的话,“就像猩猩难以理解人类。” 上将示意博士不必如此。 博士说:“不过,将军,有一点是已经被证实的:它们的技术获得是有过程的,即便中间的证据并不显而易见,但从中国国防部发来的资料来看,这个物种首先在昆仑山脉一带‘复活’,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和野兽无异,根本没有呈现出智能水平,但是当它们离开山区进入城市后,它们直接选择入侵了一块科技园区,然后改装了那里的计算机,后来科技园区的人回查数据的时候发现,它们竟然编写出了一套自主驾驶的程序,我想它们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类交通工具的使用能力。” “它们正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是的,而且在一开始时,它们根本不理解‘枪’的意义,士兵对它们开枪时它们根本不知道躲闪。” “子弹可以杀伤它们么?” “啊很幸运,这是可以的,它们脊柱以下的部分有厚且坚硬的鳞片覆盖,子弹根本打不进去,但是以上的部分,是类似于皮的结构,而且它们的脏器组织和其他生物应该大同小异,受到致命打击后个体就会死亡。” “您继续。” “它们对于枪的陌生让我一度猜测,如果这个物种曾经建立过文明,可能在武器的领域是空缺的,但是第二天它们就入侵了一部分国防系统,当天晚上就学会了发射洲际导弹和拦截导弹。” “这是否意味着它们的智能,体现在强大的学习能力?”上将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将军。就我的看法来说,在这样没有资料的情况下,这种学习可能无法达到,一个物种即便智能水平极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各种领域的人类技术还是难以想象的,并且,不同文明发展最终诞生的智能产物的形态应该是很不相同的。我猜测,它们曾经的技术水平已经相当高,这样的话,即便和我们的现有技术呈现出不同的外在形态,但是它们的时代太超前了,这就像如果你已经早就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发电的技术,给你任何款式的手摇发动机你都能马上上手一样。” 上将点头表示赞同。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之处,将军,即便抛去了技术因素,我们在战争中最不利的因素在于,我们作为人类,我们的生命层次和它们相比实在是太低了,这会导致我们无论从哪方面看,在这场战争之中,都毫无胜算。” 上将的表情有些疑惑:“你是指什么?我们的装备技术永远无法超越它们?” “不是的,将军。”博士站起了身,“许多武器的杀伤性已经大到了同归于尽的程度,我们的热核武器就有毁灭地球生态圈的能力,比这杀伤性更大的武器会怎么样?” 将军面对着他,脑海中思索着,一下子无法想象那种超越恒星的力量,但是一个念头划过:“你说的是大规模战争武器,如果是精准武器呢?” 博士被这个想法点到了,他思考片刻后说:“您指的是针对人类的精准武器?比如基因武器么?确实有可能,但是这个技术杀伤性的后劲是很强的...不过如果它们可以完美顶替我们的位置似乎也不会对生态圈产生太大干扰...说到底还是我们对它们的理解程度不够。” “我们需要为此防备了。” “是的,将军。但是我说的生命层次并不是指这个。您看过中国实验室传来的那个视频文件了吗?” 上将点了点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一个鲜活的人在一具白骨面前瞬间被炸成粉尘。 “这样的画面同样出现在了战场上。” 上将一下子惊愕了。 “在入侵的第二天凌晨,一支小队潜入了蛇人在港口的据点,我就在队伍之中。当时它们正聚集在一起,中间点着火焰,像是一种气体装置提供可燃物质,它们都仰头看天,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族群行为。一位少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直接用手雷,可是他才刚刚靠近,手都没动,它们就转头发现了。少尉的动作已经很小心,而且将军,我现在仍坚信那个距离已经相当安全了。” “它们有超常的视力或者听力?” “有可能,但是当时环境也非常嘈杂。可怕的是之后,一个蛇人转过身来,它们都有女人的面孔,它看着少尉,仅仅是一瞬间,一道闪光之后...少尉就不见了。” “你们有什么感觉?” “头痛,浑身像是痉挛一样,我们当时都傻掉了,拼命往回跑。” “它们没有追吗?” “没有,可能它们正在做的事情更重要,或者它们根本不以为我们是在袭击宣战...但是当时...我回了一次头。” 上将向前一步,他的眼睛顿时闪着光:“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两个蛇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下一瞬间...” 上将吸了一口气。 博士说:“它们都炸开了,肉溅了一地,骨头飞了出来。” “它们互相残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将军。” “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意思了,不管这是什么原理,但至少事实是,我们也无法近战了,敌人身上自带着雷达,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这个雷达的工作机制。” “是的,将军,湾区已经撤离了二百万民众。” “这件事情。”将军恶狠狠地说,“千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那个后果我不敢想象。” 博士点头,他知道,这是人类一直以来就幻想的梦魇,可是当事实来临时,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们宣称的是检测到环太平洋地震火山带有一次长度为两个月的强烈活跃期,他们都会尽量往中部和东部走。”博士说,“需要开始建立隔离带了,将军,湾区未必守得住。” “我知道。” “民众也很难相信这个借口,可能不出一个星期就会有大量的舆论压力。而且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会直接向东部发动战争...” 上将点头,他按住了博士的肩膀:“米尔什博士,这些天辛苦您了,这些事情是我需要考虑的,不是您接下来的工作。” 博士把手放在将军的手臂上,将军虽然有些老了,但手的力量还是精准。 “我们都为了某些事情而战...我不是宣扬什么,博士,但我希望您能明白...” “我理解。”博士说。 “好,那接下去蛇骨就拜托了。前线现在开始由我接管,一旦有任何新的信息我会第一时间送到您手上。现在那里是安全的,回去看看家人吧。”博士知道,将军指的是他的家乡,目睹灾难和思念“家”在任何时代总是会串联起来。 博士转身准备离开了,将军看见他在男人中称得上矮小的身材,微弓的背脊,头发也开始有一些花白稀疏...他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将军...”博士忽然转过身,他的笑容有一些害羞,“您知道哪儿有卖蜘蛛侠么?就是那种手办,我儿子特别喜欢,今年他生日我没能在家里,想带一个回去给他补上...” 将军忽然有一些恍惚,视线里博士显得不大挺拔,他的身后,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竖立在门上。 苏祁醒来时听见了雨声,是安静的,这让他想起了在镇上的日子,他在那里面对着昆仑山,生活了十六年,听过无数场雨。 可是现在的雨声不同,是纯粹且沉闷的,不像在镇子上,雨砸在窗户和空调的合金板,还有路上的一些金属,比如十年前那种枯瘦的自行车、小河边上的盆子,以及走得蹒跚的老人,听起来像一首熟悉多变的交响乐。 他暂时放下了雨声,想看看自己的所处,于是决定让自己从躺下的状态中起来,可这个行为却出现了障碍——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已经完成,但是在现实体验上,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 于是大脑中的意识开始自动为他填补画面,他瞬间离开了那个封闭的处所,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他试着环顾一圈,发现无处不是耸立的高楼,并且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呈现极长的几何块状,通体的玻璃能够极好地反光,在暗光下呈现出晶莹的深蓝色。 他想在那些高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是现在雨太大了,在这个意识中,不合理的事情是允许发生的,所以沉重的雨水打歪了光线,他在玻璃中的影子歪歪扭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目的和意义都消失不见,只有大雨在城市里流过。 这时一个声音撞进他的脑中,是一个女人发出的,他的意识顿时有了焦点,可总感觉像是躲在墙角偷听一样。 他只听见了一些零碎的词:“没有”、“不能够”…… 事实上,并没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但这个讨论在模糊意识中本身就没有意义,可是准确地来说,他接收到的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否定”。 接着概念转化为了那些意指“否定”的词语。 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或者说是第二个概念发出者,苏祁开始想象,这是两个女人,一场隐蔽的对话。新的概念是关于“死亡”、“疑惑”的。 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听到,可是那种明确的感觉却胜过听到。 这时前一个说了一些“多次”、“考虑”,苏祁一下子还不能将这些概念串联出一个意思,他在高楼之间踱步,想要寻找到对话者,可感觉每处都长得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强烈的触动作用在他身上,像是电击一样的麻痹感,从脑部向下延伸...他顿时倒地,翻滚着抱紧自己的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胶着的雨水抓住光子不放,世界的画面像无数次反射的镜子,一层层收缩到苏祁的身上,他看见那些玻璃在一瞬间全部爆裂开来,平地而起的高楼都化作了玻璃的烟花... 他嘶喊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疼得就快要死掉了,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这时又一个概念传了过来,这次是一个意指完整的句子,只是声音宏大,像是神谕从天空降临,笼罩住整个世界,在苏祁的听觉中不断冲荡。 “他发现我们了。” 这座城市已经被毁灭,苏祁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醒过来。 “别急,现在头晕是正常的。”苏祁的视线还不清晰,但听到了楚林的声音。 “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苏祁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摇晃的空间中,四周几乎无光,他靠在身后的金属上,头疼得要命。 “你说水吗?”楚林低语,“确实加了一些弱效的镇定剂,你喝不出来的,现在应该已经全部被分解掉了。” “为什么?”苏祁愤愤地说。 “让你好受一点,不然你会太紧张的。” 苏祁的视线已经基本上恢复,但是光线太暗,他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处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而且这个空间正在运动。 “我们在车上?”苏祁询问。 “一辆货车的车厢里。”声音传出时苏祁才发现原来还有第三个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在另一个角落,正朝着楚林的方向,她简单地做了介绍,“林上尉,楚长官的副手。” 此时楚林正在车厢尾部,两扇合金门中间留着一小道缝隙,仅有的一点光线就从那里进来,他对着光线向外看,一会儿后回头对苏祁说:“之前的运输方式简直就是送死。” 苏祁想起来了那辆大巴车的爆炸,几十个人瞬间就没了。 “谁要杀我们?” 楚林伸手示意苏祁止住:“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个信息目前对你仍然是机密的。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们还在运输当中,但是换了种稍微安全些的方式,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苏祁在颠簸的车厢里往后趴,对准缝隙向外看,原来那道光是后面的货车照过来的,现在正是黑夜,一些雨水溅射到了他的脸上,让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这样的货车一共有十辆。”楚林说,“每年这个季节会有一批木料从你们镇上运送出去,现在其他的车厢里装的全是木料。” 苏祁点头,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如果没有这点镇定剂或许自己真的会紧张死,他从没那样接近过死亡,而且是这么残酷的方式。 这时他猛然想到:“苏紊在哪里?我得和她在一起。” 他望向楚林,楚林铁着脸,没有说话,他向那边爬过去,可是中途被那个女人拦住:“她走了另一条路。” “不行,我不放心,你们难道放心?我得和她在一块,你们不是说,我们对‘它们’来说很重要的吗?”苏祁想要挣脱,可没想到那个女人的力气并不小,她也是一位军人。 “苏祁。”林上尉低语,“她是安全的。” 听见她的声音苏祁安静了下来,他太累了,而且思考的时候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你们也不要以为现在就是安全的了。”苏祁和林上尉同时看向楚林,他的眉头紧皱,“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再也不会有安全的时候了。” “有什么问题?”上尉问。 “你听。” 其实苏祁早在梦中就注意到了,这些雨声早已化为一种潜意识,被他的大脑拿来装饰他的梦,它们猛烈地砸在货车的合金板上,像是箭矢一次次冲撞盾牌。 “雨这么大?”苏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空间对声音有一些放大,他从没听过这么大的雨。 “现在的时降水量有20毫米。”楚林说,“这是我估计的,但绝对已经超过了16。” 林上尉屏息。 “也就是说,现在很反常地出现了暴雨。在这种天气里,能见度已经不到5米,而且...”楚林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于对讲机的东西,“传输信号受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干扰。” “它们还在跟着我们?” 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苏祁被惯性拽着撞到车厢前,车停了,楚林示意噤声,他伏在缝隙边,周围只有大雨的声音。 一道光左右晃动了四次,在缝隙上时隐时现,楚林推开了厢门,车下的男人手里端着手电。 “制导导弹。”男人说。 楚林匍匐着,他在大雨中眯着眼睛:“哪一辆?” “三车。” 楚林一惊,连忙挥手,林上尉拉起苏祁就往车下跑。 “找掩护,会吗?”楚林把手按在苏祁的肩膀上朝他咆哮,不然在大雨中根本听不清楚。 林上尉拉起苏祁往一个方向跑,楚林在原地等待着。 苏祁朝前喊:“怎么回事?” “我们被袭击了。”上尉脸色沉重,“而且在进城之前,我们把你安排在了三车,后来楚上校把你送到了五车。” 苏祁跟着上尉拼命地跑,左前方的雨幕中有亮黄色的闪光,像是一座小灯塔。 上尉往他手上使劲:“别看,那个就是三车。” 另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传来,它像是撕裂了空气,苏祁被上尉一把按倒,那枚导弹在离他几乎只有一米的空中掠过,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顿时火光冲天,他刚一起来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破再次放倒。 借着爆炸的光亮,他看清楚了周围原来大概是一个居民区,但是现在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枚导弹直接冲进了一栋房子的楼梯口,破碎的墙皮被炸到空中,很久才落下来。 后续的导弹在这时射入区域,苏祁瘫坐在地上,看见一条灰蛇一样的轨迹,摇晃着在雨夜中穿行,最后撞在另一辆货车上,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货车掀翻,油箱发生爆炸烧起了大火,他看见驾驶室里跳出一个身影,上半身的半边几乎已经没了,身上全是火焰,他在大雨里奔跑,然后跌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慢慢地没了动静。 苏祁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剩下的货车已经全部被炸毁,一片火光冲天映着这些让人亲切的楼房,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挣扎,像是一场远古的祭祀。 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个词——炼狱。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力量,他回头看到楚林正试图把自己抬起来,他尽力配合,站起身后被拉到一个小路的隐蔽口,上尉跟在后面。 苏祁回头,看见楚林只能用一只手,他的左手上,血已经流到了手指,一滴一滴混着雨水落下来。 “碎片扎进去了。”楚林说。 上尉赶过来,楚林示意不用,他用牙把内衣扯下一段,随便在手臂上绑了一段。 “林,记住你的任务。” 上尉的脸上全是雨水,她看着楚林说:“我一直记得我的任务。” “确保‘蛇信子’的安全。” 长久的平静中,城市又只剩大雨的声音,一些猩红的血混在雨水之中也没有淡化,只变作了水墨状的形态,苏祁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腥气、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焦味,他不敢想下去。 “它们为什么会有制导导弹?”上尉还是给楚林重新绑了伤口,楚林这次没再拒绝,因为血一直没止住,那个伤口可能已经深到骨头。 “这是我们的导弹。”楚林咬着牙说,“红箭-10,光纤制导,射程12公里,在打击前可以通过光纤随时改变轨道。它们入侵了我们的军事区,破译了大部分的装备系统。” “没法拦截吗?”苏祁问,这些他并不懂,但是他印象中这样的东西应该只会出现在屏幕上,在他的眼前是永远不会出现的,即便有,也会有一套完备的系统从检测、预警到拦截一体完成。在他认知的世界里,生活在这个层面上的稳定始终是理所应当的。 楚林晃了晃那个对讲机:“一些频段完全被阻塞了,现在我们除了眼睛根本没别的办法知道有导弹打过来,还怎么拦截精确制导导弹?” 苏祁低下了头,他现在还止不住战栗,脑海中那些导弹还在狂轰滥炸,它们撕裂货车和楼房不费吹灰之力,如果打在他身上,他会瞬间就不存在了吧?那些货车还在燃烧,大量的汽油从它们破碎的油箱里流出来,在满是血水的水泥路上蔓延,就像一幅巨大的图腾。 这让苏祁想起了那个梦,到底是梦么?他看得出神,以至于没有听见黑暗中隐幽的危险信号,像蛇的伏击,真正的致命只有那一下。 直到楚林抱着一只手臂跃起,用肩膀沉沉顶上苏祁的后背,苏祁感到一个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边,一口气被生生打断,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火光在他和楚林中间爆开,他最后的视线里,那颗光纤制导导弹拖着漫长如尾的白色光纤,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还有冲天的火焰,楚林在爆炸的火焰中扭曲的脸、林上尉声嘶力竭的呼喊...一阵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苏祁摔在水泥路上,已经分不清身上是雨是血。 “他、疑惑、身份。” “肯定。” 苏祁的眼睛跳了一下,意识开始逐渐恢复。 “处理。” 他趴在路上,四周只有火焰的微光,爆炸产生的烟雾太重,大雨都无法清理,他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觉得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可还是想要爬起来。当他一使劲时,右腿传来穿透般的剧痛,灼烧感接踵而至,这条腿从未这么沉重,他硬把头转过去看,才发现膝盖上一块已经血肉模糊,石子和粉尘像颜料一样和着黑血镶嵌在一起,在最深的一道口子里,他隐隐看到了一处灰白。 也许就是他的髌骨。 “轻。” 他把额头支在地上,却感受不到积水和碎石,那些声音像在梦中一样,直接略过耳朵冲进他的脑子里,他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把自己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尝试忘记自己的右腿,只用头去观察一切。 还是大雨、烟雾、火光,再无其他声音,楚林和上尉在哪里? “轻。” 真的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吗?为什么只是一些破碎的词语? 他闭上了眼睛,这次只用意识去观察,很意外地,世界变得清晰简单起来,一副模糊的画面呈现在脑中,他花了一些时间辨识,忽然发现这就是自己所在之处的地图。 他希望再进一步,一些新的线索出现了,有一个点在画面中跃动,越来越明晰,这是什么意思?忽然间他想起了在后山的时候,苏紊对自己说的话——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 “像是一个雷达。但是地图是黑的。” 一种可怕的念头爬上他的意识...是它们来了吗? 伽蓝时代(3) 苏祁决定不再睁开眼睛了,膝盖上的伤已经疼到麻木,他尝试去想明白一些问题,比如自己怎么就在一天之内见证了几十个死亡,自己又为什么会被置身到一场机关重重的追杀当中。 那个点在向他靠近,已经是睁眼可见的程度,但他还是决定就这样结束,那些问题也许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信号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强烈,他想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看着自己的猎物终究逃不出去,伤痕累累地坐在雨里...他会怎么下手? “苏祁。” 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名字被呼唤着,苏祁感觉一切都停止了。 一双手环抱住他的头,手指轻轻抚摸过他的头发,捧着他的脸,苏祁睁开眼睛,大雨里苏紊俯下身子,半蹲在他身前,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落下来,熟悉的面容精致而遥远。 “苏祁。” 她再一次呼唤,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苏祁听见了,比任何一次都清晰。 “你还好吗?”苏祁问。 苏紊开口:“我坐的车被导弹锁定了,但它们以为我会在副驾驶座,我从被炸开的口子里逃了出来,身边全部被轰炸了,到处都在着火,我顺着这条路走,只想再见到你。” 她试着把苏祁抬起来,可是苏祁的腿根本无法动弹。 她看着苏祁的膝盖,苏祁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它们来了。”苏祁望向前方。 “你也感觉到了吗?”苏紊跪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眼睛。 “你得先走。” “你知道这不可能。” “苏紊。”那个点在意识里越来越逼近,苏祁神情急切,“你说过我们不是孩子了。” “对,我不能再在你爬后山时翻不过一个小坡就背你回家,我已经背不动你了。” 火光之中,那个人首蛇身的生物终于显形,她有一张女人的脸,像画着原始部落的颜料,扭动蛇尾盘旋而来。 “现在的我会留在小坡下陪你,听你抱怨,等你力气恢复了,不累了...”苏紊笑了,她握着苏祁的手,“我们再一起回家。” “用这种方式和我对话。” 没有如期而至的死亡,苏祁和苏紊茫然地望向前面,他们对视一眼,显然都听到了这个句子。在烟雾浓重之中,蛇人和他们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可这句话却像它附在耳边,甚至直接在他们的脑中说出的。 “我刚学会,你们这种,组合概念的句式。”蛇人始终没有动,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你们不会吗?不应该如此。” 苏祁抬头看着苏紊,他想看苏紊的反应,可是苏紊也全然不知怎么办,看见这样奇异的生物本身就让他们战栗,更何况它意图逼他们上死路。 “你听得见吗?” 苏紊尝试集中精力,在脑中只留下这个句子。 首先回应她的是苏祁,她不知道,其实苏祁在几分钟前就以这种方式听到了她对自己的呼唤。 “正确。我是‘信使’,对你们的死很抱歉,但这是必须的。”蛇人的句子传来,看来此处的谈话三个个体都能够接受了。 “你要杀死我们么?”苏紊努力地保持镇定,思考着这个“你们”的指代。 蛇人迟迟没有回答,它依然保持在那个距离。 “我来向你们传达一个信息,并且留意时间。”许久之后,这句话送达到他们的脑中。 “什么时间?”苏祁问。 蛇人始终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它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一时间苏紊感觉自己被全方位地凝视了,身体和意识都完全暴露在它的面前,静电一样的麻痹感从后背爬上脖颈,然后像小蛇一样钻进脑海中。 “引爆只能使用一次。”蛇人传达了这个信息。 “什么意思?”苏紊不解,但从它传来的概念中却嗅到了一种远古的血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有人。”蛇人忽然转头,苏祁和苏紊也在这时意识到一个新的点的出现,只是那个点是若隐若现的,像是一个不断被干扰着的信号,在他们所在的街道左侧,那栋灰色建筑的顶端,倾倒下来的液体完全砸在了以蛇人为中心的范围。 苏紊闻到了一股浓腥的味道。 蛇人疯狂地想摆脱身上的液体,它用与人类相似的手胡乱地抹拭身体,而这时一声枪响从低处的楼层传来,子弹打在地面上摩擦出火花,瞬间,满地的火焰顺着汽油烧起来,很快爬上了蛇人的身体。 两个黑影从二楼跳出来,步伐奇怪地跑向苏祁,他们的脸已经几乎全黑,只有眼睛还留有一些白色,苏祁定睛一看,居然是楚林。他的衣服完全成了破布,夜色里看不清楚,但苏祁能借着火光看到他浑身布满纹身一样的血。 “你还活着!”他用意识说话,可是楚林没有回应。 他用一只手臂从腰间扛起苏祁,咆哮了一声,把他放到肩上,毫不停顿地往前跑,林上尉向后又补了一枪,但那个身影已经几乎和火焰融为一体,她拉起苏紊跟上了楚林。 跑出几步后,电击的感觉再次追上了他们,楚林步伐一乱摔跪在地上,他的脑子像是要裂开一样疼痛,但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嘶吼,扛起苏祁又站了起来。 苏祁的意识已经在疼痛中涣散,他看向后面,冲天的烈火烧到了四层楼的高度,他清晰地看着蛇人的身影在火焰里摇晃、挣扎,那个信号也越来越弱,忽然间他好像听懂了那个反复冲击他们的电流。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从火焰中传来—— “不要让我死...不要让我死啊...” 一种震撼的力量让苏祁无法合眼,太阳已经略微爬起,在恢宏的光亮之前,苏祁仿佛看见火焰里仰头求生的妖蛇,面如少女,长发焦黑,宛如一幅远古壁画。 不知跑了多远后他们跳上了一辆车,那辆装甲车早就在路口等待他们,硝烟和鲜血的味道暂时隔绝了,苏祁和苏紊靠在车后的一边,上尉在给楚林检查伤口。 “你必须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苏祁言辞凶狠。 “我说过了,现在都还是机密。”楚林的头摇来摇去,他的声音虚弱,显得十分痛苦。 “那我们就这样跟着你们每天准备去死么?”苏祁指着外面,“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陪你们去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不说带我们去哪儿,我们就跳车。” 苏祁知道自己只是放了句狠话,这时楚林冷笑了一声。 “危险?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他睁开眼,稍稍直起一些身子,“在一座山下的一个小镇,有一天来了五个外地人,他们通过一种途径偷听到了一份消息,然后装作军人的样子,找了一个当地人作向导,带他们进了山。到了那个‘埋骨地’后他们杀掉了向导,在埋骨地里找到了无数半人半蛇的骨头,而那些骨头都在那时复活,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林稍微停顿了一下,情绪激荡:“那些复活的蛇人入侵科技园区,破译进入了大部分系统,它们中的一支走海路在一天内登陆北美,现在美国的湾区上,士兵正在和蛇人对峙战斗,它们还攻击了我们的驻扎的军事区,你知道死了多少人?”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带上我们?”苏祁也表现得强硬。 “为什么?蛇人攻占科技园区和军事区是为了获得科技和军备,进攻湾区是为了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他们为什么要专门来杀你们这些小孩?” 苏紊忽然意识到这个点,她按住苏祁的手:“因为我们对他们有威胁吗?” “我实在想不到你们能有什么威胁。”楚林直白地说,“把你们安全地带回去是命令。” “我们就必须要去吗!”苏祁盯着楚林的眼睛。 他没想到楚林会忽然暴起,直接压在他身上,身上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裂开来,血渗出了白色纱布,他用一只手死死抓住苏祁的头发:“你好好看看,为了你死了多少人了,他们没有家吗?他们不想回去吗?你他妈凭什么觉得你危险?” “楚...”上尉拉着楚林。 苏祁只感觉那句话的力量甚于一切,楚林的手松开了,他默默地低下头,不再说话,苏紊感觉不对,她在暗处拉了拉苏祁的手指,可是苏祁茫然地看向地面,眼睛失去了焦点,他的脑海中,烧遍整条街道的火焰里,痛苦的妖蛇和翻滚的人,像被置身在同一场远古血腥的祭祀中。 一声沉闷的落地,楚林倒下了,他已经失血太多。 车里光线昏暗,苏紊等不到苏祁的回应,许久之后她屈身坐到上尉身边,对上尉低语:“那个蛇人没有马上杀我们,她给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 可是上尉也没有回应,很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嗯”,苏紊借着微弱的光,发现她正在一点一点重新帮上校包扎伤口,苏紊一时间有些恍惚,当她从楼上跳下来回身开枪、拉起自己跑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垂下头,像是做一件精细的手工,她只是一个安静的女孩。 “你看,现在它正在收集元素,我们给它一些。” 电子显示屏上,一个活跃的细胞正在抖动,程义博士释放了一些无机物。 “这种物质很难电离,你确定他们可以直接用吗?”一旁的男人问。 博士指了指显示屏,在显微镜中发生着的一切都放大到了上面。 事实上,那个细胞并不像生物教科书上画的那样,如果那个是它的细胞核的话,它的核显然就很大了。此刻它已经通过浓度或其他方式感知到了无机物的存在,它缓缓向那边移动。 “有这么强的自主性?” “是的。” 于是,它进入到了无机物的中央。 “接下去的过程是很快的,将军。” 男人盯着屏幕,而那个过程快且显著,那些无机物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分解开来,形成类似于泡沫的结构,然后又很快地消失。 “这是什么?” “一种作用类似于我们的酶的物质,但它强大得多。”博士说,“我说过,将军,这一过程是很快的。它能够把我们认为用处不大的无机物转化为可以直接吸收的物质,即便是电解度极低的物质,它也有办法利用里面的离子。但是这一过程很快,快到这种介质刚刚产生就又转化为其他形式回到了细胞本身之中,所以目前还很难提取。这还没有结束,将军。” 接下来的一幕是更加诡异的,细胞在吸收掉无机物之后开始长大。 “它要分裂了么?”将军问。 “可以这么说吧。” 屏幕上,细胞已经停止了向周围的扩大,继而把方向转向了两个,它开始变得十分长,而内部的核始终是巨大的,只用了一点时间,它的长度就超出了整个画面,博士调整了显微镜的比例,而细胞仍然在拉长。将军神情凝重。 “分裂也是很快的,差不多就是现在。”博士说。 下一刻,数十条明显的分割线出现在细长的细胞中间,仅仅是眨眼的功夫,细胞数量从一个变成了几十个。 “它为什么要这样?”将军问博士,因为正常的细胞都是一分为二的。 “将军,询问生命的原因,这个问题太高深了。”博士摘下了实验眼镜,“我只能说,这种细胞分裂方式确实有自己的好处,这就好比是一条流水线,你在一次就准备好所有需要的反应物和介质,效率必然会高于你一个一个来。” 将军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方法也是有局限性的,介质的活跃与细胞本身的生命力起着最重要的影响,但它们的细胞能够胜任。” “真是幸运。这个细胞下一步会怎么样?”将军又看了眼屏幕,几十个细胞开始了下一步对无机物的转化。 “这是另一个神奇所在,它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有类似于干细胞的功能。” “一个细胞就可以分裂出一个个体?”将军有些惊讶。 “那倒没有到那么恐怖的地步。”博士苦笑一声,“其实单个裸露细胞的生命力虽强,我也给它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实际上单个细胞到这一步后就很危险了,它们实际的分裂中其实靠骨头作为保护。” “你的意思是,骨头才是它们的卵?骨头就像是鸡蛋的蛋壳?” “可以这么比喻。大概半具骨头在合适的环境与充足的原料条件下就可以分裂出一个个体,也就是一生二的比例。在一个个体死后,皮质肉质组织最先分解,但是骨骼是无比坚硬的,它们看似散乱分离,其实之间存在着联系,能够准确地将一个个体一分为二,在经历过一段时间对原有个体的物质的清理之后,这些骨头就是干净的卵了,它们会一遍遍重复我们刚才看到的过程,首先分裂出自己这一半所没有的骨骼,再合成其他器官。” 将军吸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伟大的生命? 博士像是看出了将军的震惊:“将军,事实上这样的生命,我们几乎可以提出一种离谱的猜想。” “您说。” “当然这个是没有依据的,我也不会去外面说,只是觉得这个信息对你们可能有用。将军,这样子的生命机制,在目前可观测到的地球生命史上从未出现过。” 将军的眉毛跳了一下:“您的意思是,这是外星物种?”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观测的范围实际上是狭隘的,这个时间并不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将军盯着博士的眼睛,他意识到了博士指出的那种可能性。 “这也...” “将军,无论如何,它们与我们都不是一个生命周期中的。” “是的,是的。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它们的骨头沉寂了这么多年,偏偏在现在苏醒了?” “是一种类似于激素的物质,这些物质的成分很微妙,它们在常规检测中很难被检测出来,目前也没有实际提取出来,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这种类激素能够唤醒细胞活性?” “没错。” “那么,蛇信子?” “将军。”博士的表情忽然严肃了,“类激素的存在并没有实际证据,下一步猜想也只能是猜想,我认为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您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将军背过身,他抬起头在思考:“我不知道,感觉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知情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立场,但他给出的一些信息,和博士您的结果是可以对应上的。而且,因为之前组织内部对于蛇信子的猜想也同样不信任,所以运输过程没有被重视,但是蛇人发动了刺杀。” “都死了么?” 将军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博士看着他结实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有一些苍老了,许久他声音淡漠地说:“大巴被炸毁了,我现在联系不上楚林上校。” “将军,如果有幸存,无论类激素是否存在,都务必要加以保护了。” “博士,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战争的元素是极其复杂的。” 博士一下子没理解将军的所指,他按了液氮按钮,极低温的液氮喷下那些显微镜下的细胞,他看着这些细胞出神,即便在极低温极真空的环境中,它们依然在小频率地抖动,究竟是什么样的生命会这么想要活下去? “苏祁,你睡了吗?”房间里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他们已经到了很靠东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军事区的宿舍,苏紊悄悄坐到苏祁的床边。 已经是深夜,只能听见一些昆虫的声音。 苏祁平躺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 “我刚从上尉那边回来,楚上校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苏紊低语俯下身。 苏祁点了一下头,过了很久,他说:“他有生我的气吗?” 苏紊沉默了一下,把手放在了苏祁的手臂上:“没有,苏祁,你没有做得不好。” “是吗?” “上尉说,我们帮助大家获得了很重要的情报。” “可是很多人因为我死了。” “你不要这么想。”苏紊握住了苏祁的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看见苏祁膝盖上的石膏,手臂上的烧伤,她问,“疼吗?” “苏紊。”苏祁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床板起来,“我想完成一件事情。” 苏紊看向苏祁的眼睛:“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需要你。”苏祁很浅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紧闭嘴唇。 “是这样吧?”他把这句话留在了意识中。 “我听到了。”苏紊回应。 “那我们开始合上眼睛,只依靠它。” “好。”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留下的直接感官只有黑暗,和军事宿舍中一些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的气味,而那些包含概念的句子就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幕幕过去。 苏祁:“好像只有我们能感知到,对吗?” 苏紊:“还有那些蛇人,我也这么觉得,我今天试着和其他们交流,他们都没有回应我。” 苏祁:“它们说话很奇怪。” 苏紊:“这可能是正常的,苏祁,如果你可以听见我的意识,那你可以看到我的想象吗?” 苏祁:“我们试试。” 苏紊:“好,你看我现在的意识中正在想什么?” 苏祁:“是一颗苹果吗?有点模糊。” 苏紊:“是啊,因为这有些困难,我没法很细致地去想。” 苏祁:“对,想象一个物品的所有细节很难,我也尝试了一下。” 苏紊:“可能是我们还不够熟练,但是至少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苏祁:“所以其实它们本来是直接通过画面来交流的吗?” 苏紊:“可能也不完全是,因为很多词语是无法转化为画面的,我猜是一种画面结合概念的方式,所以它们一开始说话只向我们传递概念,因为可能在它们的这种语言中,概念之间本身就不需要连接了,交流已经包括了内在逻辑。” 苏祁:“而且直接交换概念和画面会更加精准吧?” 苏紊:“更加接近那个原本的含义,真伟大啊。” 苏祁:“我们再来试一些别的吧?随便想些什么,能够到什么程度。” 苏紊:“好啊...我看见了,这是...后山吗?” 苏祁:“继续,你可以跟着我移动吗?” 苏紊:“可以,这是我们逃课那天吧?啊,现在就是翻墙的时候,你那时候多轻,我一拉你就能上来。” 苏紊感受到了苏祁传来的一种情绪,类似于松懈,也介于欣喜之间。 苏祁:“你记得那个落日吗?” 苏紊:“我记得,你看,你的画面和我是一样的。” 苏祁:“因为我们看得本来就是同一个落日。” 苏紊:“我知道你爱看,所以那天带你去。” 苏祁:“是啊...落日。” 苏紊听着,可是没有声音再传来,她继续感受,但苏祁送来的画面却是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是另一个落日,从一个其他的视角发出的,那个落日更大,更恢弘。 “这是你的记忆吗?” 苏祁没有回应,画面开始抖动,像是一场意识流,飞快地分割穿越时间,苏紊清晰地感知到了双手上的温度,那是苏祁在回忆自己的双手,两个柔软的掌心,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视线中,他就蹲在一旁,那是苏祁的妈妈。 意识中,苏祁像是坠入了一个深渊,无法自拔。 画面的抖动越来越严重,天空开始像玻璃一样破碎掉落,苏紊感受到了之前那种疼痛,像是电流在她的脑中流窜,越来越无法忍受。 “苏祁...”她用意识呼唤。 可是苏祁没有停止,画面继续像隧道一样穿梭,她看到了更小的时候的自己,她牵着苏祁,背后是山脉上绚烂的星空,一些细节在意识中被刻意地放大了,每一颗星星都飞快地掠过一道轨迹,接着是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是一个小的奶油蛋糕,只有手掌大小,上面插着七根蜡烛,能闻到燃烧的烟味,苏祁吹了一口气,男人把他抱起来,妈妈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睛。 苏紊只见过他一次,那是苏祁的父亲,那时他还在。 疼痛越来越剧烈,她用嘴喊出声音:“苏祁。” 依然没有回答,她睁开眼,发现苏祁已经疼得倒下,他的头就在苏紊的腿边,苏紊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睛在跳动。 她把手悬在空中,最后还是放在了苏祁的头发上,顺着抚了两下。 那个画面仍在继续,她睁着眼睛,黑暗中痛苦地倒在床上的苏祁,还有后山上辉煌到能够笼罩一切的落日熔金,寒冷年代里妈妈温暖的掌心,最后一次团圆的生日,无数次醒来只有自己的黑夜...皆融合在一起。 画面的最后,一个小小的苏紊坐到他身边,他们屁股上都是土,苏祁哭得很收敛,她拉起苏祁的手指,第一次和他说:“以后我罩你。” 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其实那时她想说,以后我替他们照顾你,但是她那时想要酷一点啊。 苏祁因为疼痛昏了过去,画面随之破碎消亡,可却像惯性一样留在苏紊脑中——那个后山上的落日变得越来越巨大,放出的光芒像是能消融一切,山脉随之夷平,所有的树都被拔起,化作液体飞上了天空,地面裂成碎片,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座金属质地的巨大城墙的最顶端,她想不出来那是那里,可他们就凝望并等待着落日的降临,在最后的归宿里,他们拉着手,和一切一起离开... 她不知道如何看见...她紧紧抓住苏祁的手,毫无察觉地,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声音?”作战室猛地一震,这座坚固的建筑发出一丝颤抖,上方的白墙上出现一道裂痕,一些剥落的石灰碎片落到了艾萨克将军的头上。 s将军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他从作战室后方的窗户向外望,这个房间在建筑的顶端,为了可以看到整个军事区的全局。现在,s将军看到一小朵黑色的云,从基地的西南方升起,他知道那朵爆炸产生的黑云直径将有数米。 “艾萨克将军,它们的进攻信号比你到得早一些。” s将军拿起望远镜,十一根闪光的银蛇从远处飞驰而来,在遇到高防御围墙或者拦截导弹的时候,它们像是轻盈的利刃,戏耍般地贴着躲过防御。曾经当他第一次看到ws-2d火箭炮的时候,无不为这件利器而欣喜,可现在,密集的多管火箭炮系统就安置在上一个沦陷的军事区,成为了它们半径480公里的长剑。 “这里,据我所知,还是在云南。”艾萨克说。 “没错,在您的专机落地前的三个小时,它们发出了信息,要在今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攻占军事区。” “还是一样的说辞?” 紧跟的十一枚火箭炮经过卫星制导,精确地打击并摧毁了关键防事后,s将军放下了望远镜。灯已经在振动中碎掉,他看向阴影中的艾萨克将军,声音有些低沉:“是的——请尽快避让,以免造成你们的死亡。” “真是贴心的敌人。”艾萨克戏谑地说,“不过它们确实很避免在主动打击中的死亡,是吗?” s将军冷着脸:“我们的一个小队的人在运送中只活着回来了四个。” “运送什么?蛇信子么?你们当真相信?” 这时又一声巨响,这个爆炸的点明显近了很多,作战室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忘记告诉你了,作战室也是被主要打击的对象。” 艾萨克将军啐了一句:“我还没有去过自己的前线,就要死在你们这里了。” s将军已经推开了门,艾萨克跟着后面。走出作战室后,他们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所有的照明都在那些玻璃破碎的声音中报废了。 “老建筑了。”s将军说。 每个楼梯口都有两个卫兵,s将军从七楼走下去,拍过他们的肩膀,他们似乎早就在等待,随着s将军一起下楼。楼下是一片宽广的空地,在军事基地还在使用的时候,这里经常用来操练,现在已经有很多军人等候在这里,他们很多都不知道进攻的消息,直接在睡眠中被炸醒。 天还没有完全亮,阳光显得暗黄。在一片阴暗的地面上,放着一具身体,s将军走过去看,他身边的人轻声说:“他是负责拦截导弹的,ws-2d直接把整个操作室都炸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 说话者铁青的脸上无悲无喜,或者看不出来。s将军从那张几乎已经焦到无法辨认的脸上,合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波轰炸摧毁了74%的防御,这个基地没有配备能够有效拦截长程火箭炮的装备。”那个军人说。 s将军点了点头。 “所以,将军,我们得继续往东走么?” “苏祁,苏祁!” 苏紊本来在靠墙的椅子上小睡了一下,但是她的情绪太激烈了,就在即将日出的时候,一声巨响将她彻底惊醒。 她摇晃苏祁的身体,不知道苏祁是睡着了还是那种交流产生的副作用。苏祁这时微微睁开了眼,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一下子还记不起时间和地方。 “对不起,我太累了...” “外面好像又开始炸了。”苏紊拉开窗帘,试图看到些什么,而事实上这里在军事区的东边,楼层也不高,她根本就看不到。 十一发火箭炮紧跟而至,陆续爆炸的声音与振动从各个方向传来,苏紊拽起苏祁,把他的双手环在肩上。 “你背不动的,我可以单脚跳出去。”苏祁说。 可苏紊没有听他的,她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苏祁总是爬不动山,她早就背习惯了。苏祁感觉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苏紊把自己放在她的背上,她的嘴里咬着一根手电,借着光他们从楼梯口往下走。 附近的房间都没有人,不管是看管的还是保护的,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我们去找楚林。”苏祁说。 苏紊摇了摇头:“他现在不太好。” “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苏紊开始四下张望,不知道该从哪里逃出去。她几乎无意识地向前走着,已经走出了宿舍区,现在眼前的建筑显得古老破败,是那种上世纪的白色瓦片,不知是什么液体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在这些白色上留下了雨水也无法洗去的痕迹。 “我们进去吗?” 苏紊想了想,随即点头:“这好像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了,我们先到最顶楼去看看,反正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 她背着苏祁,很缓慢地走进这栋楼,电梯的按钮怎么也敲不亮。 “淦。”苏紊吐字清晰地骂了一句,随即就向楼梯走。她抬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十二楼。”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苏祁有些担心,苏紊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不行。”苏紊踏上了第一格台阶,然后是第二格,“你怎么,不会长重呢?” 她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感觉走到后面,每一步都是身体机械地重复了,眼前变得黑黑的。 “苏紊。”苏祁忽然说,“你有没有那种感觉?” “什么?” 苏祁的语气有些阴森:“感觉...有东西在向我们靠近?” “为什么是东西?” “这个感觉和人的不一样。” 苏紊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向上爬:“我现在有一点点累,感觉不到。有就有吧,我们先上去再说,横竖都是死。” 横竖都是死,那我们就不要爬了,你太累了。这个仪式在苏祁的脑中闪过,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说。 “这句话,我听到了。”苏紊得意地笑了一声。 苏祁直着身子,尽量不碰到苏紊的身体,他不知道现在心中的是一种什么感情,也许是羞赧,也许是愧疚,但他看着苏紊沾了汗的凌乱的头发,很想帮她梳理一下,这么多年,他好像都还没有帮苏紊梳过头,苏紊的头发始终只到肩膀。他想到现在自己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感受着苏紊的手臂几乎要痉挛的颤抖,她这样拼命地攀爬,苏祁觉得心要裂开来。 “苏祁。”苏紊的手还在剧烈抖动,这时她忽然用意识对他说,“你以前小的时候,在后山总说爬不动,你告诉我,你那时是不是装的?” “艾萨克将军,诚实地说,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真的去打仗了。”他们此刻正弓着腰,在一个地下三米的通道中前进,这个通道大概只有一米高,所以他们不得不俯下身子。 艾萨克没有回答,他双手撑在两边,好像是金属的隔板,嘴里和s将军一样咬着一根手电筒。 “你以前能想到么?”s将军问。 “我认为军人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 “啊,是的。”s将军在仅有的光线中摸索,这条密道的权限很高,他也没怎么走过,前面似乎有一些绕弯,他不得不慢下来,用手探路,“您可能没有明白我的点。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大部分年轻人,肯定比我们更没有心理准备。” 伽蓝时代(4) 艾萨克将军跟在s的后面:“这确实如此。” “并且,他们根本不会料到面对的会是这种敌人啊。我们与贵国,在上个世纪有过冲突,有过战争,事实上人类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人类文明的几千年里,始终没有彻底解决掉这种内部矛盾。”s说着打开了一扇沉重的铁门,他回身拉了艾萨克一把,但穿过之后依然没有光。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将军。可是我对这种情况是乐观的。” “是么...”s将军说,“这可能和文化差异有关,也可能是因为,战争才刚刚开始。将军,我不知道您现在掌握的信息有多少,有些话在上面也未必适合说,我们不如在这里说清楚。” 他们两人同时停下,用手电照着彼此的脚下。 “我作为此次战争中中国军区的总将领,知道您有和我一样的身份,这也正是您千里赶来想要得知的,我会全部告诉您。现在我想提醒的是,我知道乐观主义对于军队的好处,但是我们恐怕真的很难乐观,它们拥有远超过我们的地方。” “我知道它们的科技水平很高。” “不只是如此。”s说,“科技的问题或许还可以有解决的办法,毕竟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它们只是能够掌握我们的科技,还从未展现出自己的科技,我们有一定理由相信,它们在一定时间内只拥有和我们持平的技术,至少在这方面上我们势均力敌,可能还因为经验而多占一些优势。我所说的远超过,是生物层面的。” 艾萨克将军点了点头:“我的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程义博士是我们最优秀的生物学家之一,他在昨天夜晚发给我一份最新的消息。您看过蛇人将我们的人引爆的画面了么?” “看到过。”艾萨克想起了那个可怜的上尉,他已经隐蔽得很好了,可还是被发现,瞬间就化作了粉尘,“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了?” “应该是的,程义博士引导它们的细胞分裂,那种细胞的生命力极强,所以这一过程很简单。但是它们细胞的全能性似乎并没有被蛋白所限制,程博士使用了另一种引导物质,使细胞朝头部器官组织分化,然后剔除掉多余的部分,只留下脑子。说实话,这种生物的生命力实在是太强了,即便在接近真空的低温环境里,那颗独立的脑也存活了十三分钟。” “有什么发现?” “检测到了很强的电流。” “电流?”艾萨克上尉想起了米尔什博士说过的那种触电般麻木的感觉。 “正是。而且检测装置是在外面的,因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测量产生的电流量,这个强度是很可怕的。” “这是运转的时候就会产生的么?” “恐怕不是。程义博士的猜想是,电流是随着它们的意识产生的。” “意识...所以说,它们将我们引爆成粉尘,实际上只是它们想通过意识与我们交流,因为这就是它们自己互相交流的方式,可是我们人类的生物层次太低了,无法承受这样强烈的电流,所以才被引爆了?” “还不止如此。” “是的,是的。能够通过意识和概念的交换来进行交流,前提是能够通过意识去感知对方的存在,原来如此。”所以那个上尉怎么隐蔽都没有用,那些掩体并不能隔绝电流。 s将军始终阴沉着脸:“这些信息还没有公开,一旦公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乐观主义者会受到沉重打击。这意味着我们在科技上已经明牌,在其他意义的战略上早就处于极其被动的地位了。” “我们的军队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呢?也许如果世界大战爆发,所有的军队都最终能够在很快的时间内冷静地奔赴战场,毕竟这是几千年来一直在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一次,第一次有一种外在矛盾在战争上真正取代了人类文明的内部矛盾。” “您认为这算一件好事?” “不,完全不。将军,您一定明白,战争的因素是复杂的,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在我们的文化中常常接触的一些哲学告诉我们,优先解决主要矛盾是理智的选择,而在多数人进行决策时,我们可以认为多数人呈现出来的集体意识是理智的,但是,这个外在矛盾真的会马上上升为主要矛盾吗?” “是的...不会马上成为,它太陌生了,我们也许幻想过,但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整个人类社会在第一次面对外来文明接触时,也许会有更多我们现在根本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蛇信子正会是其一。”s将军毫不避讳地说。 “对,现在我的思想有了一些改变。也许我们现在想得一样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应该快到了,它们正在进攻。” 艾萨克将军跟上了s。 “还有一些信息。”s将军说,“它们似乎很忌讳死亡,这点确实如此,它们都选择了最能避免死亡的打击方式,虽然它们在追杀蛇信子的时候还是杀了很多我们的人。” “非常遗憾,将军。”艾萨克说,“但是它们的战略确实有些奇怪,要说攻占军事防备弱的大城市,它们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我猜想它们的目的也许并不是攻占,攻占一个军事区对他们来说的价值远不如一些科技园区,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越看不穿敌人的目的,就越危险,对吧?” 艾萨克将军会心地点头。 “之后还会更困难,也许会来自我们自己。总之先解决好眼下的麻烦吧,我们快要到了。” 看样子地道已经到了尽头,有一些照明灯在那里等待着,艾萨克将军很久没有见到光了,有些不适应地眯着眼睛。 “对了,将军,您让您的士兵近战待命,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噢,你刚才说我们在科技上明牌了。”s将军笑了一声,“这里藏着一张我的底牌。” “它比我们快很多。”苏紊不得不在十楼停下,她把苏祁平稳地放在一个转角口,这里的墙皮似乎因为常年的潮湿不通风而显得颓软,蹭了后背一身。 “这是肯定的...你在背着我走。”苏祁再次尝试使用自己的腿,但是刺痛的感觉像针一样直接从膝盖传来。 苏紊把双手背在身后站着,她的手正在无法抑制地颤抖,那些肌肉已经不听使唤。她想用笑意掩饰一些,然后看向苏祁,问他:“你怎么样。” 苏祁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 苏紊摇了摇头。 墙后转过去就是一条通道,足有数十米长,上面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苏祁望了一眼,想起了以前那种医院,阴森空旷的长廊,阳光只从最尽头的一扇小窗户中照进来,顺着过道走过去,每一扇门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忽然间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正站在这样一个医院的过道上,遥远到目不可及的尽头处传来白光,他赤脚踩着冰冷的砖,已经走了很久,身边没有一个人...这不是他的记忆,那这是什么时间? 似曾相识的电流触感把他从幻想中拉了回来,他看向苏紊:“更近了。” 苏紊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尝试集中注意力,也感觉到了那个信号,她示意苏祁噤声,然后靠着苏祁坐下。 漫长的等待中,苏祁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他把头靠在潮湿的墙上,墙灰沾上他的头发,他合上眼睛,感觉那个信号在接近后停止了一段时间,然后又似乎在逐渐远离。 “它走了?”苏祁睁开眼睛看向苏紊。 “我也感觉到了。”苏紊点了点头,“确实远了。” “为什么?”苏祁问。 “我不知道,你害怕吗?” 苏祁想都没想地摇了摇头,他当然觉得自己不会害怕。 “那你说些话给我听吧。” “说什么?”苏祁不解地问。 “随便说什么。”苏紊把身体坐得松垮了一些,她径直看向苏祁,再不避讳地把颤抖的手放在身前。苏祁也看向她,却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他以前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对视是一种奇妙的过程,许多一起生活过几十年的亲人之间或许都没有真正地好好对视过一分钟,而在那一分钟后,他们往往都落泪了。苏祁回想自己其实没少和苏紊对视,他们几个人从小就一块儿长大,他自己从来被当作一个弟弟,但是他也目睹了这个要强的女孩是怎么在几年中一点点变化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了。 可是现在,他看见一层如同水雾的隔膜出现在苏紊的眼睛上,她的眼睛亮且好看,现在却像是失去了什么,他自信自己熟悉苏紊的眼睛。 “其实我们一直这样对吧?”苏祁试着让自己自然地笑,“我们以前在镇子上,也是不停地跑,有时候是赶着在落日前跑到后山,有时候是逃课躲门卫的眼睛,有时候把隔壁家新生出来的狗偷出来玩,哪一次不是心惊胆战的。” 苏紊安静地听着,她的眼睛始终注视在苏祁身上。苏祁一边说,一边在思考苏紊的问题,他在脑海中回忆,忽然想起在这段跌宕的时间里,苏紊是否其实一直都多少被忽视了?从一开始回到苏紊家,到经历爆炸,进后山又出后山,分别后一路颠簸再被轰炸,最后在那场大雨里抱住他等待死亡...她一直在照顾自己,而他其实也早已习惯如此了么?是否在意识中苏紊早就已经是该在这种时候照顾自己的姐姐了?一直以来,产生怀疑的人是他,情绪崩溃又膝盖受伤变得让人担心的人是他,他看向苏紊,苏紊已经移开了视线,失去聚焦地看向地面,依然蒙着一层雾,额前碎碎的刘海沾了汗显得湿漉漉的,后端一如既往地垂在肩膀边,还像小女孩时候一样啊,长度不肯留过肩的。 苏祁停止了思绪,他已经明白了一些,他要继续说些什么:“你还记得老石吧,他要后来没走,估计现在也和我们一起困在这儿呢。那时候他最安静,每天看蚂蚁,说些当时听起来神神叨叨的话,但他也愿意和我们一起跑,那时候我最小,你们都照顾我...哦还有弥生,还有她妹妹,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我记得她妹妹身体很不好,爸妈又常不在的...不过我一直觉得弥生对老石是有感觉的,她的眼神会不一样。” “可是后来他出国了。”苏紊忽然说。 “是啊。我们几个里面,老石最有出息。” “它回来了。”苏紊很平静地说,苏祁转头,发现她的眼睛变回了熟悉的样子,她把手放到背后,从一个口袋里取出一柄短刀,在昏暗的环境里闪出刺眼的光。她靠着墙,直直地立着:“别再发出声音了,也别瞎想,到了那个距离后,它都能听见。” 苏祁点头,他看见苏紊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姿态压住手里的短刀,感觉她就像一根拉紧的弦,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可是右手还是在剧烈地颤抖,她不得不用左手去压住右手的手腕。 苏祁几乎屏住了呼吸,忽然觉得生死一刻不过就是这样,只是他们没一点胜算。 “其实...”苏紊依然平静地站着,她背着身,忽然说,“你不太会和女孩聊天的。” 苏祁一愣,随即苏紊更深地弓下了身子。 那个信号越发地逼近,大概已经到了九层楼的样子,现在已经显得无比清晰,蛇人的信号强度与人是有巨大去别的,这必然是一个蛇人。 苏紊很清楚,自己能够感知蛇人,蛇人也一定能感知到她,但她对这一机制的具体法则并不清楚,比如为什么蛇人没法判断出她是个人类,这是她自己都能做到的事情,如果判断出来了它早该直接进攻了。 “你们已经在搜寻了吗?”一个意识传来。 苏紊和苏祁飞快地对了一下眼。 没有收到回应,那个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苏紊盯住苏祁的眼睛,他们都尽量放空自己的意识,不流露任何想法,但他们自信这种眼神交流,苏祁点了点头。 苏紊传达了一个意识:“是的,这里有一些不对劲,你来看看。” 那个蛇人没有再回应,它继续向这边靠近,只是收到苏紊的意识后,它的速度提快了。苏紊心想,如果这不是一层阴谋的话,它应该是把自己和苏祁当作了同类,难道他们的信号和蛇人是一样的吗? 这其实很容易得知,只要她自己去感受苏祁和其他人的区别即可,但是之前的几次,苏祁和自己对于彼此都是太特殊的存在了,这种特殊覆盖了可能存在的区别。 现在同样也无法验证,她已经听到了蛇人的声音,她无法想象这种生物是如何爬上楼梯的,只能听见尾部坚硬的鳞片在大理石阶梯上刮擦发出的刺耳声音,她再一次紧紧握住刀柄,她知道只有一次机会,所以索性闭上眼睛,那种雷达般的感知对于位置的把控似乎比听觉更加可靠,但她的胸口还是剧烈地起伏。 她努力抑制,直到那个信号已经就在墙角的拐弯口,她一跃而出,发出一声惊叫,苏祁在后面大喊“苏紊”,她猛地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把刀锋送进蛇人的胸口,位置大概是正好,她的双手端着刀柄,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片金属刺入肉体,依次穿过肌肉群、脏器的触感,从一个鲜活的身体身上拉开一道口子,浓腥的黑血从强大的心脏里穿过伤口迸射而出,沾满了苏紊的半张脸。她茫然地感受着这一血腥的直击,看着那个蛇人面色难以置信,然后它的信号越来越弱,苏紊松开了手,才感受到其实蛇人很轻,它无声地倒在地上,头发覆盖住了脸,上面也沾满了黑血,它的脸上长着古奥复杂的黑色纹路,纹路之后,就只是一张少女的脸,就像她的某个邻居... 苏紊难以承受地用满是黑血的双手捂住脸。苏祁向她爬去,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泪,他安静地等待着,不知道如何去说。 直到苏紊的句子传入他的意识:“我听见你说老石他们之前那时候的想法了。” 苏紊的情绪十分波动,她用意识说:“谢谢你。” “我们其实抄了近路,但还是要小心。”s将军和艾萨克将军从地下通道向上爬出后,进入了另一个地下层,像是一个地下停车场,只是里面空旷无物,只有一些施工留下的材料。这里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每踩一步都能留下雪地上一样的足迹,微弱的光亮下灰尘飞扬。 “从这边上去,我们得到最高层。”s走到中间那扇铁门,足有一个手掌厚,艾萨克和他一起把门推开,s刚要开始爬楼就被艾萨克拦下。 “等等,将军,您确定这里没有被入侵吗?按照之前的说法,如果上面已经被入侵...” “那我们还没有发现它们,它们就已经能够察觉并且杀死我们,战斗都来不及开始。”s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了,“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如果想要有一点胜算,就必须这么做。而且,这栋楼会让我们感觉安全一些的。” 艾萨克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跟着他向上爬。当他爬到地面层上后,他有一些理解了,事实上,只要从任何一扇窗户望出去都能看见,西面是年代较老的住宿区,而这栋建筑的外观比这里任何一座建筑都要古老。他想起自己在九几年的时候访问中国,当时他到一些当地的大学里面散步,那时的实验楼大概就是这种建筑风格,从窗户上就能看出来,锈到几乎能一层层剥落的合金,包裹着一看就足有十几年历史的玻璃。 “它虽然是这里最高的,但是这个区域本来就不起眼。”s将军说,“而且除了最高层,其他楼层都是废弃的。” 的确,其他楼层一眼便能看全,除了一些同样是施工留下的材料外,几乎看不到其他东西。艾萨克知道,楼顶必然藏着一个关键性的战略武器,这个地方对于它的掩藏来说确实是可靠的,剩下需要做的就是赌了。 艾萨克用右手按着手枪,他弓下腰,像反恐突破一样缓慢向上走去,s将军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学他的姿势,两人对视一笑,他们都知道这其实毫无意义,自己还没看到蛇人就已经在暴露在人家的感官之中了。 艾萨克苦笑着啐了一句:“挺委屈的。” “走吧。”s回过头去弓下腰。 “有血味。”s将军打了一个手势,轻声示意艾萨克停下。 “我也闻到了。但是很奇怪。” “的确。”s也感觉到这个血腥味不太对劲,“会是蛇人的么?” “也许吧,到几楼了?” “现在在八层。”s说。 “继续上去吧。” 上面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但血腥味越来越清晰,那场可能存在过的战斗必然已经结束了,可是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批抵达这里的人,那么还会有谁?两人把脚步压到几乎没有,俯身向上移动,他们无疑都是极强的近战者,但此刻也不得不紧张。当爬到九层的时候,艾萨克拉住了s,他用手指点了点上面,那里有一个拐口,如果每一层的结构都一致的话,拐口过去就是一条长通道,那个血味的发出点正在此处。 s右手握着枪,左手对着艾萨克比出三根手指,他示意三秒后一起冲出,艾萨克点头,就在他心中数出三秒之后,两人以熟稔的爆发力跃出,他一眼就搜集到了足够的信息,在漫长通道的除门之外的部分里,只有近处有一具尸体,乍一看还不能分辨出来,因为它分明有一张少女的脸,胸口插着一柄短刀,可是他马上就看到了少女蛇形的下半身,黑色的坚硬鳞片已经因为失活而不再有光泽,显得发灰。 他很快确定死亡后向通道的尽头走去,他把枪指向他们,用蹩脚的中文对那里的两个孩子说:“举起手来。”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孩子表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平静,少女的脸和手上全是浓黑的血迹,男孩靠着他,艾萨克忽然感觉她像是一个被诅咒的天使,他很自然地把枪放了下来。s将军走过来,看了一眼这两个孩子,随即拍了一下艾萨克的肩膀,示意时间紧迫,需要继续上去。 艾萨克立刻转身,跟着s就要离开,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 ——“老爹。” 艾萨克知道,这个词是父亲的意思,他回过头看了女孩一眼,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错觉,女孩双手环抱住膝盖,血迹淹没了清秀的五官,但她澄澈的眼睛从下面望向那个背影,刚才那个锋芒毕露的眼神好像是另一个人。 可是s没有停下,他继续向前走去,直到快要拐弯的时候,他才留了一句话: “会有人来接你们的。” “楼上有一套发射设备,藏得很好。”s说着,离开十层后艾萨克也没有多问他,现在他们比较相信上面都没有被入侵了,所以走得很快,“但是这不能作为常备战略,因为这次具有特殊性。” 艾萨克顺势问下去。 “首先,这里正好有这一套装备,激光制导的有效射程也在范围之内;其次,我猜测敌人对于这一武器还是陌生的,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在与它们的作战中出现使用过,而它又可以很快抹除掉我们和它们在技术上所处的劣势,这也是我让他们近战准备的原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s回头看了艾萨克一眼,随即继续向上爬去,“在它们占据的军事区中,雷达设施是比较落后的,我们的导弹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隐形,并且,它们在那个区域里没有任何拦截装备。” “您说...可以很快抹除在技术上的劣势...”艾萨克思考着,“那边主要靠电?” “没错,当时没有设计这块防御。” “那实在是太合适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最高层,这里一样像被废弃了一样蒙着一层厚重的灰,但是桌子上有一张操作版,很多按钮都已经脱落了。 “这是一个掩饰。”s说着把手放在操作版下面,从两边很靠里的地方扣住两个机括一样的金属块,两声清脆的声响后,他把操作版整个拎起,随意地扔在地上,激起的灰尘漫天飞扬。 下面则是那套“石墨炸弹”的精密操作系统。 艾萨克走到s身边,作出瞟了一眼的姿态,打趣地说了一句:“这算窥视军事机密么?” s笑了一声:“先活下来再说吧。” 他设置好了时间和打击区域,程序已经开始运行,接下去的事情就会自然发生,他们现在需要原路返回,赶在引爆之前回到前线,指挥那场近乎于只有枪械的阵地战。 艾萨克将军想象着二十分钟之后,装载着石墨炸弹的隐形激光制导炸弹飞过军事区上空,然后直接在空中爆开,一枚导弹上就有近两百个易拉罐大小的石墨纤维罐体,它们垂直下落一段时间后在底部引爆,一场像无数蚕丝一样的石墨纤维雨会席卷那片区域,白色的纤维丝一旦沾到电力设施就会使其过流而短路,然后汽化产生电弧,于是这场战争下来这片区域的民用设施与周边人员几乎没有损失,但所有的战略武器几乎都因为在电力方面的长期损坏而失去意义,至少在技术层面生生把劣势拉了回来。 s已经准备下楼,艾萨克跟了上去。在即将踏上楼梯的时候,艾萨克问了s:“那个女孩真是你的女儿么?” s毫不避讳地说是的。 “嗯...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太会把家人带在身边,特别是战争的时候,多少会不方便。” 可s没有说话,他沉默地下楼,低头阴沉着脸,再一次路过十层的时候也没有片刻的迟疑,直到他们回到了地下通道,s打开手电筒,他走在前面,背对着艾萨克说:“她是蛇信子。” 沉默地穿越地下通道回到前线时,军人们已经整装待发,一个上校走到s将军面前敬礼汇报,s将军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手表。 大约一分钟后,石墨炸弹搭载着导弹已经越过军事区上空,在指定区域上空引爆成功,反馈很快就拉了出来,完成度达到了94%。他们能够听到西方传来明显的躁动,艾萨克将军想象着,也许是第一次见识到石墨炸弹的蛇人正在为此头疼,心中竟然有些窃喜。 上校又和s将军对了一下眼色,然后径直向西面跑去,他的队伍跟在他的身后,可是很快又停了下来,远方激起的烟尘已经越来越近,s将军拍了身边的艾萨克一下,但艾萨克将军敏锐的感知已经觉察到了危机。 “找掩护!”上校的声音撕裂空气,从最前方传来,足有千人的队伍向两侧散开移动,躲避到之前部署好的简易防事之后。下一刻,一声更大的撕裂破空而来,所有人下意识地埋下头,不用看也知道,装甲车的后备能源即便在电力损失的情况下也可以支持发射,不知多少枚沉重的炮弹正从不远处飞射而来,所有人都只能在这一波攻势下躲避,感受地面剧烈的震动,任由满天飞溅的大块泥土砸落到身上。 等到攻势稍微停歇一些后,上校隔空看向s将军等待命令,s举高了手比了一个大拇指,上校随即点了头。他带了一对人弓着腰,很间断地穿越过轰炸区,慢慢消失在硝烟之中。 艾萨克将军挨着s,想和他说,即便石墨炸弹生效了,似乎这仗也不好打,但他没说出来。就在下一刻,从另一侧同样传来了尖利的呼啸声,艾萨克抬头,看见一枚沉重的军绿色导弹如同神器一样飞过,紧接着许多枚同样的导弹跟随其后。 艾萨克大笑着杵了s一下:“你这里怎么什么都有?” s短暂地笑了一下:“正好想起这里藏着hj-9。” 在剧烈的爆炸声中,hj-9反坦克导弹几乎撕碎了西面的攻势,它可以直接摧毁目前任何一种主战坦克。 环境似乎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艾萨克不再笑,他听见了无数子弹上膛的声音,这些枪都有一个年轻的战士端着,他们的脸上好像没有表情,但无一不年轻。 艾萨克心里颤动了一下。 也许是s一声令下,也许没有,但所有人一齐向前冲去,艾萨克身份特别无法在此时作战,他蹲在战垛里,听见枪声里混杂着雷鸣般的声音,他知道,这每一声后面都是一个年轻的身体被炸成粉尘。 他伸出头,可是无法望见交战的地方,那里烟尘四起,像是上个世纪装备下的厮杀,但现代人真的还能够像那样拼杀吗?他有些恍然,好像看见了交战的画面,年轻的战士第一次看见那人首蛇身的怪物,心中当然是会有惊悚的,也许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间,蛇人同样能够端枪的手就已经把子弹送进了他的心脏,在一阵绞碎力的摧毁之下,他二十多年的生命意义就此消散...但更加恐怖的是,看见身边的战友还没来得及开枪,那种强烈的电流就爬上了他的身体,在一个精准的引爆下,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 艾萨克不自知地就爬出了战垛,s已经冲到了前线不再管他,他向前走着,终于在一处小高地上看见了那个真正的画面:一线的迷彩色人影向着前方冲锋,那条冲锋的线持续在间断地消失一块,那是一个人被蛇电给引爆了。艾萨克想象着这样的冲锋,你不知道下一刻被它们的意识所注意到的人,会不会就是你。 失去了装甲坦克的蛇人缺失了大部分的火力,艾萨克甚至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几乎和它们面对面,他们从背后拔出短刀,投掷或直接刺向蛇人的胸口,他们成为了优先被攻击对象,但他们可能觉得这样能为后面争取到机会。确实,蛇人的蛇电虽然难以防御,但就像一个致命的杀伤性武器,冷却时间太长,面对人海时还是杯水车薪。 这时艾萨克被一个人撞到,他扭头看,发现那个人已经再次向前线冲去,地上是他从前线运回的伤兵,那个孩子满脸灰尘,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的右脚从小腿开始几乎已经是在冒烟的焦黑,他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眼神无比痛苦。 艾萨克将军俯下身子对他说:“好了孩子,别怕,没事了...” 他尝试去把那个伤兵的手挪开,因为他觉得那样只会让伤兵持续紧张,但他发现那孩子的力气竟然意外地固执,他以为是疼痛让他这样去忍着。艾萨克沉默地等待,直到他终于自己把手放下,他断断续续地呢喃:“明子...明子没了,我看着他给炸成了灰...我怕把他吸进去了...” 艾萨克木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恐怖的小腿,他感觉此刻自己的一切感官都被削弱了,只有意识被猛烈震撼着,后勤赶来的人把这个伤员抬到后方去,他有些魂不守尸似的向前走,年轻的士兵和妖艳的蛇女还厮杀在一起,像是一场献祭的巫舞... “总计歼灭敌人数量四十二,我军死亡人数,一百零三,受伤人数还在统计重。”上校对着s将军汇报,这场战役暂时结束了,s点头,转身看向艾萨克将军,准备要向他说一些话。 “将军。”上校并没有离开,“有一些话需要汇报。” s回头看了他一眼:“噢,请稍等一下可以么?艾萨克将军马上就要走了。” s再次看向艾萨克,但是上校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沉沉地站着,最终吐出一句话:“这些是大家一致的意思。” 他继续说:“我知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是,我们有权利知道命令的合理性体现在哪里。” s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嘴唇翕动:“你是什么意思?” “将军,我们认为所有关于蛇信子的信息,全部都是圈套,您难道看不出来么?”上校毫不回避地盯着s将军地眼睛,“敌人的打击始终追着蛇信子的足迹,我们在保护蛇信子安全这一优先命令的安排下已经偏离了部署平衡。将军,敌人正是要营造蛇信子这一假象,让我们把所有的战略部署都向这个方向上靠,它们的很多行动看似在验证蛇信子对于它们的重要性,实则还是在进行实际的战略进攻,蛇信子只是它们的障眼法。” 上校说:“我们需要新的战略。” s将军毫不犹豫地反驳他:“蛇人唤醒的机制中出现了类激素的物质,这个你是知道的,你也清楚我们现在所处的劣势,我们暂时没有别的战略可以依靠。” 伽蓝时代(5)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要相信这个毫无依据并且无法自证的蛇信子,那种物质根本就没有提取出来,还是在假说之中的吧?”上校上前一步,“将军,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我们部队里很多人也是,虽然参军战死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但是我们今天在这里不顾性命地冲锋,是因为往东二十公里,被占领区的难民还挤在那里无法疏散,我们的家人也在里面,我们不能放蛇人过去。但我们不能接受为了保护一个阴谋一样无法自证的蛇信子而做出牺牲。” s将军愤怒地看向他。 可是上校说出了那最后一句话:“将军,我知道,其中的一个蛇信子是你的女儿。” s感觉像是有火焰冲腾在自己的眼睛里,可是这一层逻辑陷阱正是这样挖设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怀疑跳了进去,他无法在其中辩驳,当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点时,艾萨克想起他在地下通道里说的话:“之后还会更困难,也许会来自我们自己。” 那团火焰从他的眼睛里熄灭了。他挥了挥手:“我担任这个战区的总指挥,是因为这里同样是我长大的地方,和我的女儿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自然相信您,将军。” “你们已经把意见上报了吧?其实不用,我会从现在起撤去所有他们身边的人员的。” 说完他再次朝向艾萨克,那个上校离开了,艾萨克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他看着上校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他们所拥信着的共同理智。 机场相当空旷,偌大的起飞坪上没有多少飞机。秘书见到艾萨克将军后艾萨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帮我拨通米尔什博士的电话,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和他讲。” 可是秘书捧着一叠文件,迟迟没有动。 大风吹着将军有几丝已经灰白了的头发,他问:“怎么了。” 秘书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他翻开了一卷文件递给将军。 他说:“之前您在地下通道和战区,信号基本上完全阻断,我无法联系到您。就在这段时间里,蛇人对湾区的军事基地发起了攻击,米尔什博士赶了回来,先做了民众疏散的工作,将近八十万的难民向东迁移。他说如果是您也先会做这件事情。” 艾萨克将军低头看着文件,脸色越发地沉重。 “可是蛇人的攻势很难阻挡,这也许是一个巧合,也许是必然,在没有得知中国战区战略的情况下,米尔什博士同样选择了使用石墨炸弹,他从沿海地区调动战斧导弹搭载石墨炸弹,同时摧毁了敌军和我军的战略科技...之后的战斗,您是目睹过的了。” “战区守住了么?”艾萨克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八十万难民基本上全部安全撤离,蛇人的攻势也基本被压下去了。” 艾萨克点了一下头,飞行员正在向他挥手致意,他向飞行员庄重地敬礼,走上了飞机。 在昏暗的万米高空,秘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张照片递到将军手上。 “这是石墨炸弹刚刚引爆后发生的巷战...我们发现蛇电无法同时作用在多个人身上,很多士兵就用绳索把自己串住,从楼顶跳下去进攻,蛇人只能依次攻击最近的目标,地面部队能够顺势突袭...” “当时人员很不够...最后米尔什博士也从楼上跳了下去。” 将军安静地看着那张照片,应该是后来的战地记者拍的,博士面朝大地躺在血泊中,他下面是一具蛇人的尸体,血已经染红了他稀疏的头发。 将军忽然觉得喉咙有一些汹涌,他想象着博士笨拙地串着绳子附在墙上地模样,他很想现在就飞回去,告诉博士的儿子:“你的爸爸给你买好了手办,但他没法带给你了,于是,他自己就变成了蜘蛛侠。” 已经是“逃亡”的第三十一天,苏祁坐在长途汽车上,这里大概还在郊外,土块堆出的道路上大巴车颠簸得很厉害,飞沙走石。但他已经对地理变得不再那么敏感,甚至都不想再看地图,只在更宏观的尺度上观察沿途风物,判断他们的位置。他看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苏紊,她像是一滩舒适的水,安静得躺在座椅上,额前的碎头发在颠簸中有一些盖住了她的眼睛,她好像睡着了。 苏祁回忆一个月前的时候,他们在楼中被林上尉接出,林上尉告诉他们,现在军队里面的风声对他们很不好,他们最好自己出去避一避,身边也不能有军队的人了。 苏祁问楚林在哪里,上尉说楚林还不能行动,但是上尉欠了个身,凑到他们的耳边说:“楚之后会和你们保持联系。” 说完她给两人各自发了一个类似于按键手机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军队配置,坚固耐用。但是至今那两个手机还从没有响过。 苏祁的膝盖好了一些,起初的时候他们行动很不便,苏紊总是要搀扶他,大概半个月后苏祁就能自己走路了,虽然慢了点,但也没有什么着急的必要。他们从云南向东走,上尉给了他们一张卡,说卡里有些钱,够用。 后来苏紊在查时发现里面的钱岂止“有些”,她好奇在战争时代就能这样么?可是后来她很快就发现这张卡的主人姓苏。 是s将军的。 此刻苏祁看着窗外出神,道路两边忽然出现了一排树,可能刚好赶上了季节,花开得正盛,白中透粉,大体还是白色,仔细看时会发现那些粉色就像是国画里的水墨,也用了大片留白。树木后面是空旷的平原,苏祁发现两棵树中间就立着一面红旗,大概写着些战时号召的话,车子开快起来时,花瓣和红旗就交相闪过,呈现出奇异的颜色,美不胜收。 “这是海棠花。”不知什么时候苏紊醒了过来,或者她根本没有睡着,她挨着苏祁一起看向车窗外,“我记得哪一年语文课,老师叫你起来回答问题,问你最喜欢什么花,你说了海棠。” 苏祁点头。 苏紊笑了一声:“以前时间多得要命,也不问这些矫情的问题,现在倒是觉得,有些问题还是早问了好。” 苏祁依然看着窗外:“也没什么原因,其实之前除了书上的图,我也没见过海棠花,我们那一块不种这个树啊。” “嗯,我知道。” “就是当时想起一句话嘛,海棠无香。” “张爱玲说的,恨海棠无香。但人家乐意恨就恨,跟你有啥关系呢?” 苏祁回过身来,神色有些羞赧:“以前咱们学诗歌,老师不是总说以物比人,我就在想,像海棠一样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你想出来没?”苏紊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她干脆甩了鞋盘腿坐在座椅上。 “海棠是素雅,但又有惊艳,我想那会是个女孩子吧,很文静...可是海棠无香啊,她身上肯定有哪里是不完美的,但那不是她的错。” “是不是留着长头发,长得干净清秀,像青瓷一样的?”苏紊问。 苏祁猛地点头。 苏紊拾起手指在苏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直男的梦中情人都长这样。” 苏祁有些不服气,他问:“那你呢?” “我?”苏紊仰起头想,头发落在肩上,“我没有什么理想型,我从不想这些问题。如果说花的话...也许是樱花吧,你如果硬要说以物比人,那樱花就是很传统的意思,绚烂的死亡。” 车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飞起来的那一瞬间过道上的灯都灭了,苏祁立刻警觉起来,但很快就恢复了,他看向外面,车子上了一个没修平整的陡坡,再前面就看到了另一个城镇。 “我们会死得很绚烂的。”苏祁想到自己可笑的身份。 “你是在祝福我如愿以偿么?我该不该谢谢您呢?”苏紊压着头向上看着苏祁,在昏暗中像是闪着光。他们笑了几声。 路上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娱乐方式,因为可以通过意识传达信息,他们尝试在人群中去寻找散落的信息。正常人的电流强度都很弱,只能够感应到那里有一个个体的存在,他们具体的意识往往很难表达出来,但是也有时候,一个人的想法太过于集中,那个意识还是会流露出来,被捕捉到。 于是他们就找一些有趣的意识,然后去猜测这样一个人,这有点像窥视的刺激与快感,能让他们暂时忘记一些紧张。 几天前他们打了一个赌,赌一场电影,苏祁觉得那个神神叨叨的男人半个小时脑子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必然是个暴力分子。在蛇人的消息公开之后,这样的极端者并不少见,可是苏紊觉得那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他们不赶时间,就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前面人群堵住,他们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那个重复的意识就是他嘴里反复哼的一具歌词,他大概是被洗脑了。 “苏祁大侦探,哎呀,笑死我啦...” 苏祁黑着脸,只能陪苏紊去看一场电影,苏紊还蹲着不走:“等会,你等我再笑会,我想想你刚才那个认真的样子...” 按照上尉的说法,他们最好走小城镇,虽然蛇人现在的进攻毫无规律可循,并不是一味只占领大城市,但大城市总有很多战略意义。苏祁倒是觉得没什么所谓,要死迟早得死,人家真要杀你那还不容易?况且在那座雨城里的时候,它们早就可以把他杀了,但却来送了一条完全搞不懂的信息。 但苏祁他们还是很遵循,一路上只经过小城镇,可是小城镇也有不舒服的地方。云南走出来几十万人,现在都在往东迁移,晚上的时候往往找不到住的地方,有些小宾馆就只剩下单人间,每到那个时候,苏紊会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把一床方块状的被子紧紧抱在怀里,笑吟吟地看着苏祁无可奈何地在小沙发上坐下,一天天凑活过去。 唯一一次进城是重庆,为了陪苏紊看电影。 似乎很多地方并没有被战争打乱太多节奏,可能是报道上的隐藏,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可能社会本身就已经变得迟钝,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也得把生活过下去。只有一些接近战区的地方受到了很大影响,好在那些可怕的画面还没有泄露出来,不然恐慌可能会先一步摧毁社会平衡。 他们坐火车到了重庆后,开始感叹很久没有看到这样华丽的城市了,高楼层次众多,像是彼此镶嵌的不规则魔方,霓虹绚烂,铁轨穿入到楼房之中。 “我以前看过一副重庆的画。”苏祁说。 苏紊抬着头,上面高楼外“巴渝古都”的亮眼白光和另一家夜市浮夸的紫灯同时打在她的脸上,好像那些光芒在她眼睛里闪烁:“我知道,我也看到过。赛博朋克。” 当他们走到影院的时候,发现影院里空无一人,可是街道上是热闹的。苏紊一问才知道,战时不允许新的影视作品上线了,影院都比较谨慎,在这时候也就各自闭门。 她显得有一些失落,苏祁看在眼里,随即就拉她去吃夜市,他说定要辣破苏紊这张毒嘴。可刚下楼苏紊就拉住苏祁,她看见在拐口贴了张纸—— “自主影院请下楼右拐,前行二十米。” 那个晚上,苏紊选了一部她看了足有七八遍的片子,叫《星际穿越》,苏祁之前没看过,可苏紊一直很安静,没剧透过一句,就像头一回看一样认真。直到电影的最后,男主从高维空间中回来,在相对论的魔咒下再一次看见自己已经行将就木的女儿,苏紊和那个已经老去的女儿同时说出了那句:“you are my ghost.”投影仪的光从荧幕反射到她脸上,苏祁悄悄转过头偷看到她明亮的双眼,眼泪从那里掉落下来。 苏祁一直很奇怪,像苏紊这样明艳动人的勇猛奇女子,为什么泪点就这么低?但他没问,也许这句话在产生的过程中就已经被苏紊听到了,苏紊也没有说话,他们看着人员表滚完,屏幕暗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老石。”苏紊说。 “他现在在美国。”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苏紊说,“他有那种神奇的灵性,能够感知到这些。” “你是说,宇宙,这种?的确很美” 苏紊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这是残酷的美。” 她的下一句话,苏祁一直记得很清楚:“它会让你痛苦、绝望、无力,可是它对这些都无动于衷。” 现在的长途汽车不像以前那样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了,因为有一些高铁车站被攻占,长途的长就变得比以往都长。现在的长途车有路就开,有时候没路也开,沿途你想下就下去,车上人不会太多。 苏紊忽然说肚子饿,苏祁说,我也饿。 两个人在最近的那个城镇下了车,虽然很多镇子也已经迁出很多人,但是这里还是算出奇的空旷,街上一个鬼影都看不到。 “会不会不太安全。”倒是苏紊这样说,这里风挺大,她把手按在后脑勺,散乱的头发飘在脸上。 “你不是饿了嘛,这班车坐了五六个小时,动也没动。”苏祁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张望,他的腿还不利索,看起来有点滑稽,“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苏紊看着他有点一瘸一拐,暗自笑了两声。 一个男人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苏祁一乐,说那边能吃。男人头顶上是自己的招牌,纵横全国的连锁店——三江源兰州拉面。 苏祁走过去,男人目光没有转动,他大概三十多岁,将近四十,系着的厨师围裙上有陈旧泛黄的油斑。苏祁问他:“还能吃吗?” 他回过神,点头说了声:“能。” 也没招呼,苏祁自己就进去了,苏紊跟在后头。两人进来后才发现,这店里桌椅不少,可是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 苏紊用意识和苏祁说了一句:“不太对,吃完赶紧走。” 苏祁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噢噢,两碗牛肉面,麻烦快一点,赶路。” “牛肉没了。”男人懒散地走到后面的厨房门口,“只有面。” “那来两碗面。” 男人也没搭理,自顾自就进了厨房。不多时,两碗像是葱油做法的面端了上来。然后就到旁边站着了。 好几天没有吃到现成做的热食了,苏祁拔起筷子便开始,可惜嘴巴挑剔,先是嫌烫,又嫌淡嫌干,吹了半天,往面里加了一勺子醋。 “你这是什么吃法?”苏紊一筷子面悬着,看呆了。 “我们上回在西北的时候,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吗?”苏祁不停地吹。 “刚到那天?” “是啊,那晚上在张掖下的飞机,坐车到了兰州,已经十一点了,你和弥结直接上楼躺下了不肯出来,我跟老石出去吃了面。” 苏紊干脆一只手托着头开始听苏祁说,苏祁动作矜持了一些。 “那个是正宗的兰州拉面吧,我看他一大锅煮的,捞上来分量很足,一排葱和香菜,然后盖了满满一层辣椒。而且啊,这些店里都没冷水的,要么高价卖你饮料,要么就只有热茶,这谁顶得住啊?” 苏紊眼睛闪闪地看着苏祁像在说相声。 “你们那晚上没出来,其实晚上的兰州人也挺多的,有些人像是刚下班,来吃碗面。后来我们学乖了,只点干的面,然后就琢磨出这种吃法。” 苏祁吃得有些爽了,他感到很满足,可能是因为和苏紊在一起,和她呆在一块的时候甚至比自己一个人还要自由,因为他们已经太熟悉彼此了。 “说起来确实有点想老石,好久没见了。”苏祁说。 “我也想,还有弥结。那是唯一一次我们几个人一起出去旅行吧?”苏紊才吃了一半。 “是啊。”苏祁擦了擦嘴,“要是老石没有出国,现在我们可能就是四个人吧?” “也许吧,老石不走,弥结大概也不会走。” “要真那样的话,咱们现在恐怕就是电灯泡了。” 苏紊笑了:“我不信,老石你还不知道,真跟个石头一样。” “诶,人会变的嘛,其实那天在茶卡盐湖,我们不是一块走的吗,一回头不见他们两个,在后面走得可慢了。” “哇你还要意思说,你那天差点把我推到盐洞里。” 苏祁想起来笑得岔气。 “苏祁。”他后背一凉,不再笑了,因为苏紊在用意识对他说话。 “那个男的,他在做什么?我已经发现他这样好久了。” 苏祁侧过身,装作自若的样子,用余光瞟向那个男人,他像个鬼魂一样,一直无声地站在他们后面,一动也不动,目光间或在他们的包和苏紊身上移动。苏祁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看了苏紊一眼。 “快走吧。”苏紊低下头,用意识说。 他们起身,可这时男人忽然冲了过来,他的手一直藏在背后,原来握着一把菜刀。他直接奔向苏祁,刚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苏祁脚上有伤。 那一刀下去不留一点余地,苏祁忙一欠身,躲过了致命一击,但是刀子还是在他的右手,划破了衣服留下一道不深的口子,血直接渗了出来。 刀落在木头桌子上,陷进去一个大口,苏紊反应迅猛,一把把苏祁推开。 那个男人像是疯了一样,他一只手猛力地想要把刀拔出来,一只手想去抓住苏紊,他的脸几乎扭曲,口中咆哮着:“你们怎么不去死?” 苏紊想去把倒地的苏祁先扶起来,两个人跑出去喊,从有人会来的。可是男人很快把陷进去的刀拔了出来,他在苏紊拉苏祁的时候,已经堵住了出门的路。 苏紊看着他,他的眼神莫名其妙地愤怒,像一只被激怒的公牛,挥舞着菜刀就向她冲去。 身后的苏祁忽然从蹲的状态突起,弹到男人的身上,环抱住他的小腿,男人只顾着往前冲,一下子身体失去平衡就要往前栽倒。可是他顺势抓住苏祁,一个借力就把苏祁压在了下面,苏祁只感觉一个重量猛烈地冲击他的腹部,顿时眼前发黑。 可是他的意识中感受到了明显的杀意,那把菜刀就像即将抵在他的脖子后面,他本能地企图翻身,可是男人的力量毕竟远远大过他,他回头时瞟见一眼,苏紊的两只手正死死地拽住男人的右手,这样那把刀子才无法落下。 可是苏紊越发无法坚持,她的手在颤抖中不断地被拖拽着下落,苏祁的胸腔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种杀意。 那种古老的杀伐决断。 他猛地睁开眼,一口气带着黑血从喉咙里破出,他大喊:“不行!” 可是那个意志依然像铁一样强烈。 他的脸已经因为缺氧而发紫,不得不用模糊地意识反复撞击苏紊,而苏紊此刻无声地低着头,额前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像是沉浸在某种阴影之中,她已经不在乎手与手之间的力量大小,她现在满脑子里只有苏祁濒死的样子。 “上尉提醒过我们!千万不能用它杀人,这是万劫不复的!” 万劫不复? 可是你都快要死了。 空气像是化作了万千条难以感知的小虫,逐渐布满了这里的每一处空间,苏祁感觉到皮肤上有像是起静电般的干燥感,而男人的意识早已被愤怒填满,他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已经降临,苏祁想到这一步终究要被迈出了,他都能想象那个画面,仅仅只需要一瞬间的功夫,一个男人的身体就化作齑粉。 可是如果之前是因为面对蛇人,苏紊能够把刀子毫不犹豫地刺入它的心脏,那这次她到底为什么还能下得去手? 但他现在已经无法阻止苏紊了,他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身上的力量瞬间消失了,只听见一声沉默地撞击,苏祁翻过身来大口喘气,他缓缓坐起身子,惊讶地看见刚才那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沉肩撞开,原来他早就听见声音潜藏在门后,现在他仍用肩膀顶住男人的胸,然后双手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腰,竟然一把将男人举了起来,他走了两步,男人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可是什么也抓不住,他一个背摔把男人扔在了地上。 男人没了动弹。 而后来的男人拍了拍手,一些尘土从他的手掌散落下去,苏祁这才看清他直起身子大约有一米八五的身高,长着一张南美洲人的脸,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坑坑洼洼的,鬓角已经有些泛白。 他看了一眼苏祁,伸出了手。 “你是上校派来的?”苏祁被他来了起来,但手上被划开的伤口依然辣辣地疼。 南美男人愣了一下,他皱起眉头,点了点头:“我是上校。” 那句话用汉语说的,苏祁想了一下,也许是他语法没学好。苏紊正在查看他的伤口,从包里拿出一些绑带和药水简单地处理,苏祁看向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 南美男人这时说:“没事的,过几小时自己就能醒来,不过他可能会睡挺长时间。” 苏祁觉得他似乎知情,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他说:“你们看见这里路上根本就没有人吧?这里之前被入侵过了,但是因为通讯设施被损坏,这里的军方第一时间没有得到消息,人员疏散时间就很紧张。这个人一家三口在这里开拉面店开了十多年了,我常来这里吃。” 苏祁这时明白这个男人在这里已经居住很久了。 “他那时候在外面进货,老婆孩子看店。回来的时候城外封锁了,当兵的都不让他进去,他说我老婆孩子还在里面,我得进去,可是部队说这里已经是沦陷区了,他打了两个当兵的,然后被关了起来,没几天就放出来了,没人有心思管他。”男人目无所视地说着,“他出来以后,封锁早撤了,部队退了防线。你们是外地过来的吧?” 苏紊这时明白他们说的上校不是同一个意思。她说:“我们从西面的军区过来的。” 男人点了点头:“那时候这城里早就没人了,都撤离了,我看见他回来的,怕他出事跟着他,他先找了两天,什么都没有找到,然后就回到店里等,好像几天没怎么吃喝。” 男人环视了一下周围,厨房里有一些散落的食材,几根带土的胡萝卜蔫在垃圾桶边,男人说:“他看见了你们的包,和部队的是一样的。” 苏祁点了点头,不必多说就都明晰了。 男人叹了口气,自己呢喃:“是不是下手有点太重了...”他双手把那个男人架住,一下把他背起,“我带他出城,蛇人虽然已经离开了这里,但也未必安全,你们去哪儿?” 苏紊忽然一惊:“您知道蛇人?” 这时一阵振动声从苏祁身上传来,他一掏摸出了那个手机,这还是头一回响。电话那头是一个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什么位置?”还是毫无起伏的语气。苏祁侧过头回答。 “会有人去接你们,你们分头行动。具体的资料我会传给你们。” 说完楚林挂断了电话。苏祁看向苏紊,用意识传达了这些信息。 “你们还那么小,也是军方的人么?”男人饶有兴趣地大量苏祁。 “不是的。”苏祁立刻笑了一声,“我们逃难时被搭救了,他们给了我们这些包什么的,谢谢您今天救我们,您叫什么名字?” 男人点了点头,他说:“奥雷里亚诺,哥伦比亚陆军上校,不过我已经退役十多年了。” “奥雷里亚诺上校?”苏紊靠着苏祁站着,顿时哭笑不得,“那好像是书里的人吧?” “噢,确实。”南美男人又把拉面店老板掂了掂,然后又从身后掏出一本书,“那也算缘分,这本送你们了,我家里本来还有的,只能以后再去拿了。不过反正我都读了不知多少遍,都会背了。” 苏紊一时间想到这本贴身珍藏的宝书真不想接,她狠狠瞪了苏祁一眼,苏祁忙接了下来,那是一本原文版的《百年孤独》,已经被翻得有些残破。 那个称自己是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奇男子跨出门去,临走时他说:“那是个真实的世界,现在也是。” 苏祁看着他,忽然觉得异地相逢,时间沉重,这时机器轰鸣声传来,坚固的装甲车已经在门口等待他们,苏紊和苏祁对视一眼,分别跳上了两辆车,还未走远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回头看了一眼,又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 苏祁靠着厚重的铁板,痛感正像时间本身一样流去。 最后传达进来的意识是苏紊的:“到了之后给我个消息。” “我现在方便进去了?”苏紊压着声音,跟在楚林身后,他们身旁围了一圈的护卫,此地只有白色,四周的墙都反射出金属光泽,与其说是一间高规格精密实验室,倒更像是一座监狱。 楚林已经开了第三扇密门,他微微点了点头说:“等你看到她就明白了。” “苏祁去了哪里?” “他去取一个东西。”楚林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显然他现在所有精神的重心都在这里。 苏紊只能跟着他走,在转了几个弯后,楚林停了下来,这里不再像外面那样白亮,比监狱更像监狱,靠墙挂着一些沉重庞大的隔离服,苏紊问这是什么,楚林只示意苏紊穿上。 她戴上笨重的头盔之后反应过来,这些表面材料内部必然缠绕着金属丝线,也许电流正在其中涌动,这是用来进行屏蔽的。她用自己的意识尝试去感知,发现那种电流效应果然被削弱了很多,连周围人的存在都难以感知到。 “你们打算用这种装备作战吗?”苏紊用头盔内麦询问。 “不可能。”楚林很直接地说,“这只是最简单的抗电服,相当原始,穿着这么笨重的衣服是不可能近战的。” 苏紊点头,但不知道在头盔里楚林能不能看见。 后者识别身份后打开了最后一扇密门,护卫端着冲锋枪靠着门不再进去,楚林拍了一下苏紊,用手掌示意她跟上。 门一打开的时候苏紊就意识一惊,即便那层防护服已经屏蔽了大量的电流,但那个冲面而来的刺激还是让她惊讶了,那种感觉她几乎已经熟悉,这么强大的存在电流,那是它们才具有的能力。 她站住,楚林回过身向她摇头,拉着她继续往前。 前方亮了起来,另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人等在那里,他身前是一个话筒和一些简单的操作界面,那个人转身过来朝向苏紊他们,可是苏紊很快判断出来,那个电流并不是这个人发出的。 “目前还算稳定,但交流效率太低了。”那个男人说。 “我们没有设备,它们本来是通过设备转化的。”楚林说,然后转身看向苏紊,“这是程义博士,蛇人的细胞分裂与意识电流机制是他发现的。” “你们...捕获到了活体?”苏紊不解地问。 程义博士让她再往前走,当她站在台子前时,才发现之前以为前方是因为黑暗而显得幽深并非如此,那是一面不透光的玻璃,博士按了一个开关,厚重且坚固的玻璃表面发生了显著变化,其内部渐渐显形。苏紊诧异地看着里面的一切,那里是一把形态奇异的椅子,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它们围绕着一个白得亮眼的女孩,像是细蛇环抱着一个天使。 女孩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明亮动人,却带着明显的茫然,她感受到来者后,直直地看着苏紊,苏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她意识过来,那个电流正是她发出的。 “别怕。”博士把一只手放在苏紊肩膀上,“防护服在,她无法轻易点燃你,而且,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苏紊这才明白那种茫然感是如何而来的,她只能靠意识感知来弥补视觉缺陷,所以那种其实无意义的注视才显得那么诡异。 “上校?”博士看向楚林,楚林于是靠近苏紊,他说:“我和你说一下。” “你们离开的一个月里我们又沦陷了很多地方,但是蛇人只是占领,并不杀戮,可大量难民的东迁还是远远超出了许多城市的负荷量,这种结果是灾难性的,物资无法供给,最困难的是因为恐慌引起的躁动,现在在边缘线城市,每天都有数十万人的游行,他们一路砸过去,根本无法治安。 “我们定了一些反击战略,但是毕竟还没有找到核心手段,贸然进攻无疑送死。但是在几天前,一支小队在接受任务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意外,他们接收到了错误的信息,从后方绕行偷袭了一处科技园区。那个地方是最早沦陷的一批科技园区中的一个,他们摸进去时并没有遭遇到任何蛇人,可是,找到了她。 “那时她被安置在一个生物实验室里,浑身泡在一些类似营养液的物质之中,意识到有人来时她苏醒了过来,队长看见她完全是人类的样子,以为她是被蛇人抓住做实验的,就决定把她救走。队长砸碎了装她和营养液的容器,可是刚刚当她出来,队长就感觉一股电流传来,他以为是蛇人回来了,抓起女孩就想往外跑,可是他身边的一个队员已经被蛇电炸成了粉,他回来后说他当时呆住了,站在原地,只有一个声音,像回声一样在意识里来回传递,那个声音说——救我。 伽蓝时代(6) “队长回头再看向那个女孩,她双手掩面,空张着嘴,队长说他那时很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女孩正在哭,她在愧疚,在道歉,可是她的喉咙那时候发不出声音。” “她从来没有试过发声,她不知道可以发声。”博士补充说,“可是她确实在悲伤地哭。” “还有一个重要信息,那个地方,她的身边还有很多这样的容器。” “里面也是这样的人吗?”苏紊忍不住问。 上校说:“人类胚胎。” 苏紊不禁感到震撼,仿佛真的置身在那个实验室中,异形生物将她放置在手术台上,她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意识模糊,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一丝丝切割开来。 “这是用来研究你们的。”博士对苏紊说,“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们证实了类激素应该确实存在,在胚胎期如果受到了类激素的干扰,胚胎就会变成蛇信子。它们显然正在研究这个,我现在很相信它们存在的年代,那个世界甚至没有其他生物,它们第一次有物种的概念。但是它们的生物学很发达,它们似乎掌握了很多生长与死亡的秘密,用一些特殊的生物技术加快了胚胎的生长,她——042号...” 博士看向玻璃后面的女孩:“她现在的生理年龄大概在十八岁,但是她的生命存在大概只有四十天。我们给这样的存在起了一个新名字——” 上校接着说出来:“伪蛇信子。只是用来区分你们,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除了在生长上的异常,以及为了便于控制而先天做的一些残疾之外,应当与你们没有太大差别,但是以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 苏紊望向那个编号为042号的女孩,她的生命只存在了四十天?就带着这样先天失明的眼睛从出生就一只在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里存活? 她问:“所以说她的存在恰好可以证明我们?” “是的。”上校说,“至少说明蛇人很重视你们,这里面有很奇怪的地方,他们之前对你们的态度是抹杀,但是后来有机会杀你们的时候它们却没有下手,现在又打算开始制造你们。就目前来看,我找不到你们身上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战略能力,你自己有想明白么?” 苏紊表示了否定,三个人站在玻璃前气氛凝重,女孩始终安静地看向苏紊,各色仪器的灯在她周围闪烁,以防她忽然发难,苏紊意识到这个女孩似乎根本没有获得信任。 下一刻她脑子里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那自己这样的存在,是否也会慢慢被人类所质疑? 但是没来得及想,博士就示意她进去:“我猜测蛇人是没有语言的,交流纯粹是靠意识的传递,但我想不出来这种方法如何能够精确定向,也就是说,在某个范围内,在场的个体都能够听到意识源传递出来的想法。” “您认为她身上能够携带情报?” “对,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你觉得呢?” 上校没有发声,他在一旁冷冷地站着。苏紊知道博士的意思,现在没有仪器可以转化意识内容,而那个女孩根本不懂得语言的意义,她一旦想要说话,那些意识就会瞬间 炸毁对话者,只有她能够完成交流,可是风险正在于此。 “虽然我们有理由相信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太多选择,而且之前蛇人也没有选择抹杀你们...但是——”博士见苏紊犹豫便说,“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想进去,也没有关系的,或许会有别的方法能够破译意识,这也是一个好课题...” 但是苏紊解开了全密封手套上的束带,然后赤手摘下了硕大的防电流头盔,她的头发散在额前,而她不置一词地走向了门。 博士迟疑了片刻,最终在不远处按下了开关。 摘去了头盔后意识变得格外清晰,苏紊很强烈地感受到了女孩的存在,她的情绪本来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是她也意识到了苏紊的到来,一种纠结而矛盾的正反力量在她的脑中对撞,她在竭力抑制自己的表达。 “我能够听见你说话,我和你是一样的。”苏紊蓦地对这个善良的姑娘产生了很深的共情,但是女孩似乎已经坠入意识的深渊,她不明白“我”和“你”的分别,她现在只有深刻的孤独与痛苦。 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传来,苏紊知道,要排空一切想法是多困难的事情,但女孩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她只想控制自己不伤害苏紊,一股强烈的悲伤席卷而来,无端的泪水润湿了苏紊的眼眶。 一墙之隔后,博士与上校诧异地看着苏紊走向那个眼中噙满痛苦泪水的女孩,这一刻她无疑是人类,只是她那双琥珀般好看的眼睛从来不能成像,她周身缠绕着无数的电线,从离开后就被看作是一个异类...蛇信子苏紊缓缓地俯下身子,把座位上的女孩抱在自己的怀中。 她的泪水滴落在女孩的身上,博士不知道她们正在说些什么,只有苏紊和她知道,她的意识痛苦地回荡着:“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是一样的。” 女孩的身体在苏紊的怀抱中剧烈地颤抖,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回应着她:“不死金属...这是...配比...” 而苏紊同时也听见了玻璃另一侧的变动,之后匆忙进来的人对上校说了一些话,大体是这样一些概念,策略完全改变,敌人像是换了一种,屠杀开始,攻占北欧... 她看向怀中的女孩,她的长发比苏紊的还要乱,可是她的眼睛像澄澈的水,她死死地“看”着苏紊的脸,清楚地告诉她:“不死金属...斯堪的纳维亚,就是那里,快,建城...” 那种曾经有过的如同远古而来的力量再一次精准地命中了苏紊,瞬间无数的记忆与预感迎面砸来,很多年后,人类最后的蛇信子站在不死城上,那座只意义着永远不可能被攻破的金属之城在宏大的落日之下被渲染上灭世般的昏黄,蛇信子在那时早已明白预感正是一种反向记忆,那时的蛇信子只能在痛苦的生存中风声鹤唳,疲惫地躲闪随处都可能埋伏着的翘曲点,记忆已经成为一种酷刑。 那一刻,苏紊又想起了那次逃生后,她和苏祁在夜晚第一回尝试用意识进行交流,苏祁最终昏迷过去,她又看到了最后的那个画面,两个人站在一座金属质地的城上,眼前正是如当年后山那样的落日熔金,她一时间悲伤至声哑,那两个孤独的人,手紧紧地扣在一起,辉煌的落日下身影如同微粒一样渺小,他们像是最后的遗族,已经被一切所抛弃,那是怎样的孤独... 女孩再一次重复:“不死金属...配比...建城。” 苏紊知道历史即将到来,她看向这个孱弱善良的女孩,泪眼中,她就像一朵洁白的海棠花。 苏祁在路上已经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现在机场与高铁基本都已经停运,大多被军方征用,赶路只能坐长途汽车,并且很多顺滑的路线会被阻断,不得不套几个大圈。 好在苏祁并不赶时间,有时候他会好奇苏紊此刻正在做什么,但始终没有用那个手机与她通话,他的思绪因为再一次听到老石的名字而被勾起。这些天来,苏祁几乎已经习惯了那种昼夜不分、始终在昏睡与半清醒之间切换的状态,仿佛人生来就在一场长度跋涉中不停地颠簸与摇晃。 期间他很多次尝试拨那个号码,但一直提示关机,每次都是这样,他往往无奈地搁下手机。其实他本就对此不抱希望,楚林告诉过他老石后来的事情,他知道那个号码早已失去了它的意义,现在,那只是一串虚妄的数字。 事情的突变出现在那个夜晚,手机竟忽然响了起来,彼时他在一辆几乎无人的大巴车上,占着两个位置勉强躺下。当他拿起一看是老石的号码,连忙翻身起来接,那时已是半夜,车子开在荒芜的郊区,成行的杨树在窗外呼啸而过,没有一点光,电话那头空空荡荡的,恍惚间他没来由地有了个念头,这就像是个幽灵打来的电话,它根本不该响起,苏祁又一想那个可能的城市目前里攻占区还有挺远的距离,应该不会是蛇人作祟。 时间在静默中像是走了很久,直到线路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背负着深夜渐渐远去的沉重天空,那个电磁信号像是一条诡异的蛇穿过苏祁的身体,让他无端地感到不安。 “你好?”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苏祁先是错愕地一愣,而后又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他沉默着,等待对面再次开口。 可又是长久的静默,苏祁只听到起伏越来越剧烈的呼吸声。 “我是...弥结。” 那个声音几乎是颤抖着坚持说完了这句话。 之后的一路上苏祁被反复无常、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来回摆弄,感觉数年的时间在回忆中也是瞬间之事,可是当年的人如今却已经各自离得如此遥远。 他最终几经辗转,来到了弥结的城市,看到弥结的瞬间苏祁还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脑子没法一下把眼前这个女孩和当年一起在昆仑上里的小镇上和老石几个人光着脚丫子在路上跑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两人先是各自打量其实早就熟识了的彼此,东南方的城市此时正是八月,中午下了一场对流雨,遗留的雷暴还在空中笼罩着城市回响,苏祁看着放下头发已然是成熟模样的弥结,她微微陷落的眼眶里像是透露着些许沉重的生活痕迹,弥结微笑着。 虽然早就知道了苏祁的抵达时间,但弥结在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提着一个袋子,苏祁瞟了一眼,可她遮遮掩掩地把袋子藏在了身后。长途汽车的终点在这座城市原来的飞机场旁,但弥结似乎很抗拒呆在这里,苏祁都看在了眼里,但是没有贸然地问。 当他们再次在一座秩序还不紊乱的城市中穿行时,苏祁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惬意,好像此刻自己从不是什么蛇信子,只是一座城市的人流里最普通的一个,只为生活而奔波。 而且他现在并不赶时间,上校让他先来“获取记忆体数据”,其实也只要拿到就算完成了,虽然数据重要,但反复评判后还是认为危险性不大。 苏祁只能跟着弥结走,他们在湍流的大街上穿梭,最后跳上了一辆公交车,苏祁想到没有人会认出他有什么不同。因为距离的遥远和各类资料的封锁,战区的危难并没有缓解这座城市的晚高峰,人们像是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文明正面临着灭顶之灾,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现在战火还没有烧过来,可是生活不会停下,所以无论这里的道路扩建得多大还是堵得一塌糊涂。 “像是一排排刚生出来的小蚂蚁。”弥结笑着轻声说道。 这班车上人不多,他们并排坐着,弥结坐在靠窗的位置,苏祁和她一起往下望,拥挤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前,矮小的车流真的就像一群前行的小蚂蚁,苏祁不禁会心地笑了。 “人群也会是这样。”一瞬间苏祁回想起之前某一次逃亡时山路上的情形无意识地说道,“他那会儿不是最喜欢看蚂蚁了么。” 苏祁刻意地提到他,弥结当然也会知道这个他是谁。 可是她始终把头靠在公交车巨大的玻璃上,望向无尽头的车流和不断交替的红绿色彩,苏祁从玻璃的反射中看不出她神情因此发生的任何变化。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长久的沉默后,弥结自言自语一样轻轻说道,“当年的时间,现在想起来,就像在昨天一样。” “是想不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大家那么敬畏,竟然藏着这样的东西。”苏祁不想多说,现在除了军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个事情上校再三提醒过。 “你见过它们了吧?”弥结转过头饶有兴致地问。 苏祁迟疑地点了点头,但他看向弥结的眼睛,他的眼神示意弥结不要再问下去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忆的事情。 “哈,那我走得还算及时呢。”弥结笑起来时苏祁仿佛又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可是蒙了层雾般不真切。 “不过镇上的人基本都出来了。”苏祁说,他清楚弥结并没有出生在那个镇子,只是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来镇里住了三年,所以她也不会是蛇信子。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车子只是缓慢地夹缝偷生着前行,时间就像回到了那年他们坐在镇子里某个屋顶上,双腿悬空着甩着,黄昏时烫金般的落日就生生映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几个孩子说着没轻没重的话,苏祁还记得那时他和苏紊望着天空,弥结小时候很矮,坐着也比他们矮一个头,那时她就只能仰着头,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眨着生动的眼睛看向老石,那时小小的老石爬起来硬是在屋顶上站稳了,弥结就顶着夕阳眯起眼睛看他。 当年,那个男孩可是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完成别人都完成不了的事情呢。 车子终于开出了最拥挤的路段,天色也几乎暗了下来,潮湿温热的空气夹杂着有意无意的雨丝侵扰着车窗,苏祁率先从回忆中脱身,只是此刻的弥结有些奇怪,她呆呆地把头侧靠在车窗上看向外面,却不像是因疲倦而犯困的样子,车子停在了一个路口,这个路段让苏祁瞬间感到了熟悉,他回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回,爸爸把他从昆仑山接出来到老石家去玩儿,老石那会儿已经跟着全家搬出来到这里了,他还记得那时候老石来接他,车站也是老的车站,他回家的路上总是经过这里,老石每回都来这里买一杯奶茶,这家店也是这么多年始终经营着。 苏祁惊讶地发现,弥结现在正看着那家店出神,一路上她刻意避让,对和老石有关的一切缄口不谈,可是此时又难以掩藏地凝视。苏祁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切如同隔世,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意外了,黄昏时还是下起闷热的雨,这一路往来的行人还是这样怀着各自的心事来来去去,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在这座城市里或许就只像是一个异世的传说故事,其实苏祁比谁都明白,对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来说,到底什么才是“天大的事情”。 忽然传来了声响,是弥结袋子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可她还是浑然不觉,出神地望向窗外,苏祁沉沉地看向如同陷入了某种深渊的弥结,再也无法克制地问她:“这些年你到底过得好不好?”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却像是要唤醒一台沉睡的机器。 “好不好呢...” 弥结呢喃着,她垂下头的模样让人感觉时间瞬间推后了许多,如同一切皮面皆为纸糊,她俯下身子从座位底下拾起那个塑料袋,机械地把一盒盒药塞回袋子里,苏祁此时看着她如同一面镜子般的双眼,像是反射着这一整座城市的沉重。 “你现在没地方住可以先住我家里,我爸很久没有回来了。”下车后弥结带他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路,“但是一会儿你先站门口,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 那条小路有些特别,两侧没有这座城市里常见的那种路灯,但是贴近道路两旁的矮草堆里间隔地安插着小灯,既不晃眼睛又清晰可见,在漆黑一片的夜晚发出盈盈的光亮,像是指引回家的路。 “这些小灯都是你放的嘛?”苏祁不禁想问,这里从主道延展出许多小路,看样子每一条都是通向一户人家,苏祁没想到弥结住着那么好的房子,“看起来很温馨的感觉。” 弥结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用来指路的。” 道路的尽头处变成了一块块石板铺出来的小路,苏祁抬眼,一座小楼就隐隐地立在石板路结束的地方,浅草在那里长得很高,往后的灌木像是要翻进窗户,整座小楼外面一圈都用类似的小灯点缀着,发出更加幽暗的黄色光芒,夏夜的微风扰动下草木随之摇曳,虽然极其美好却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苏祁不禁疑惑这一切都是为谁而做的。 开门后弥结让他在门口站着,他就在半掩的门口向里面张望。清晰的电流让他不用看就已经感知到了,屋里面还有一个人,只是...她的电流虽然清晰却时而微弱。 “你怎么又自己跑出去了?”弥结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急切,一袋子的药被随手扔在地板上,苏祁小心地向前挪了一步,只看到弥结抱住一个大抵十六岁的姑娘,另一个微弱电流就是她的。女孩的身影竟和曾经的弥结有几分相似,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是刚刚被雨淋过,她坐在一处宽大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前方的落地窗将屋子后面更加茂盛的草木与灯光如梦幻般地投射到屋内,女孩穿着素白单薄的睡衣,露出的脚踝纤细瘦弱,就像是一个投影一样。 弥结的姿态近乎宠溺,她紧紧抱住女孩,再用双手捧住女孩的脸,可是女孩的眼睛怯懦且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许久才像是感知到了从弥结身上传来的温度,女孩才渐渐生动起来,身体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弥结把地上的药抓起来倒了水喂给女孩咽下,过了一段时间,女孩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她和以前的弥结很像,只是比当时的弥结少了几分活泼与笑意,她的眉头向上微蹙,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这个疏远朦胧的模样大概很会让人惊异于她身上某种奇异的美。 这时女孩松开了弥结的拥抱,她在大理石上爬着,然后将一个剔透的玻璃器皿抱在怀里,此刻的每一幕苏祁都看在眼里,他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心里止不住地起伏,他有些担忧地盯着弥结——那只玻璃器皿足足比女孩的头要大,女孩就把额头贴在器皿上,几粒泥土胡乱地粘在玻璃壁上,不仔细看很难看出几个极其微小的黑点正在泥土边缘移动,女孩的眼神无悲无喜,却分明地注视着每一个移动的黑点。 “你又去挖了这个?”昏暗的灯光下弥结的表情有些苦涩,像是有阴影附结在上面,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她蹲下身,把那个玻璃器皿从女孩手中夺过来,可女孩显然不愿意给她,两人就凭力气拉扯着玻璃瓶,结果可想而知,不一会儿那个瘦弱的女孩就先没有了力气,玻璃器皿顺着弥结翻到在地上,泥土散落满地狼藉,数不清的蚂蚁从土块的空隙中钻出来,毫无章法地穿过大理石上光滑的纹路。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玩蚂蚁了!” 苏祁一愣,他印象中的弥结永远是开心地笑着地,从没见过她这么生气。她直直地站着,昏暗的灯光下头发几乎都弯折覆盖在脸上,可是忽而却又眼睛不止地跳动,整个人如同毫无依靠地摇晃。 女孩不像之前那样脆弱地受了惊吓,可也没有小孩子认错的那个模样,她像是游离的一条生命,那一瞬间,苏祁只有这样的感觉。 “对不起,姐姐。” “可是谁都难逃一死。”一个荒诞的句子就这样真实地从她口中流出,她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一只已经僵硬了的蚂蚁身上。 弥结用沾了泥土的双手捂住自己疲惫的脸。 “弥生还没有好起来么?”楼顶的台子上,苏祁和弥结靠着栏杆站着,弥结没有洗去脸上若有若无的痕迹,头发随意而蓬乱地飘着,她有些无奈地笑笑,随即摇了摇头。 苏祁进门后才想起弥结还有这一个妹妹,那些年在镇子上的时候,弥结就带着她,只是当时她还太小,都没和他们玩到一块,苏祁现在只能记起那个安静的小女孩,眼神始终是空空荡荡的,又像是望向了什么远方,在高阳下蹲在草地边,单薄得像一张纸一样,可是她并不是在做什么高深的冥想,如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会发现她正看着不远处草丛堆里的一群蚂蚁,她的思想中可能始终有存在另一个世界。 “精神衰弱,重度抑郁,源头是自闭症。”弥结靠着栏杆把头抬起来,“这些年我看了很多资料,他们的社会交往能力天然丧失了,无法意识到自己可以与人交流,他们也是有正常情绪的,就像我们一样,可是他们不知道用某一种方式把它们表达出来。很多人以为自闭症的小孩子都很安静,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这些都是...都是不对的,即便有又怎么样,他们对刺激更加敏感,慢慢失去了很多语言功能,不能理解感情,迷恋转动、晃动的物品、打击的节奏成瘾...另外,这些年,我家里的那些事情,你多少是知道的。” 苏祁安静地听着,他点点头,想起当时弥结确实需要频繁地回到家里,只是不知道原因,原来是要去照顾弥生。后来他们和老石一家搬来了这里,很小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出了意外,从那以后父亲就长时间在外工作,一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现在靠精神类药物勉强还可以控制,只是没有一点儿好转,根源性的问题是没法治愈的。”弥结看着苏祁顿了顿,“你之前问我的灯之类的问题,弥生看到这些灯光心里会平静一些,呃,这座房子是爸爸留下的,但是从去年新年收到邮件开始就再也没有消息来过,也没有生活费打来。” “不过好在弥生能帮到这个。”弥结的目光看向了屋内,“要照顾她我就没法在外面读书,不过很神奇——你没有听过她唱歌吧?” 苏祁摇了摇头。 “弥生唱歌让人有神奇的感觉,之前她唱的时候我悄悄录了下来,没想到很受喜欢,现在在网上也算小有名气吧,靠这个维持我们生活是足够了。” “可是弥生不是有精神衰弱么?成为歌手是不是也得和粉丝交流的?”苏祁忽然想起。 “啊那是自然,她不喜欢唱歌,她把唱歌当作是一种...一种状态。”说着弥结又想起弥生看蚂蚁时候的样子,不禁停顿,“我只能不停劝服她去录歌去演出,如果不这样,我不知道生活该怎么坚持下去...” 苏祁理解地点头,弥结似乎陷入了思绪之中,就像在车上看到的一样,她的眼睛在夜风里有轻轻的浮肿,直到现在还让苏祁有一些恍惚。 “那灯就是为了给弥生挂的?”苏祁有问没问地说着想打破这个气氛。 可是弥结像是被触碰到了某一个禁忌一样,她缓缓抬起头,紧紧地盯着苏祁的眼睛,却不像是在看他,她的目光如果穿过了苏祁的身体看向了远处。 “是他挂的。” 她的声音像夜风一样清冷。 弥结背过身去:“他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你来拿的东西我一直保存到现在的。” “我会把它交给你的。”她的声音带着很沉重的颤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我已经很久没有想他了。” 男孩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拿着手机,这座靠南的城市秋天很短,天气像是一天之内冷下来的。每到这个时节就会开始下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绵到如同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丝雨珠,可是如果不打伞,外衣很快就湿了。 拥挤的车流来来往往,公交车笨重地发出老朽般的叹息。 一个潮湿的季节。男孩很熟悉。 “我到这里忽然想到。” 他单手在手机上打字,那是一个昏暗的黄昏,雨滴顺着倾斜的伞落在他的鞋子上,他并没有太在意,其实身上所有的衣物都带着潮湿的感觉,这就是这个季节的特点。 男孩打完这句将手机横过来,随手拍下了一张照片,只是一张很随意的街景,道路两边种着一列的梧桐树,已经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被车子和风卷到了道路的两边,在灰暗的天色下呈现出深黄。男孩想让女孩看的是图片里那家店。 “我还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也在这里买了一杯奶茶。”男孩发的时候嘴角不经意挂起了一丝微笑。可是奇怪的是,女孩明明站在就在街角,一个男孩没有看见的地方,全知全能地感知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却又在几十公里外的手机屏幕前读着消息。 男孩低下头读着,显然是女孩回话了。 “就是一下子感觉时间过得好快,看到来过的地方总是会想,当时在这里时候正在做些什么。”男孩顿了顿,“当时我们也想不到今天...就是忽然有一些感伤。” 他带了个笑脸的表情。街角的女孩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完全感受到了那份悲伤,可是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如同一个回到过去的、只能感知却无法触摸的虚体。 “触景生情就是这个意思吗?”他们同时在心中想到。 这时传来了崩塌般的巨响,一路的梧桐树渐次倒下,满地的梧桐树叶被刮到楼顶的高度,而两侧的高楼也瞬间倾塌,一片狼藉之中天色直接变为黑暗,女孩已经无法在黑暗中看到什么,却清楚地知道男孩还站在一片灰烟之中,又无比清楚自己和男孩的距离绝对不止这一条街道,而是隔着数个小时的时差颠倒在遥远的太平洋两岸。 深夜洛杉矶的街头,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走出来,有的还裹着厚厚的棉被,他们打开手机的照明灯,女孩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他们就像原始人类从山洞里走出来举起火把。数不清的人点着光,组成了地上的星空,而当他们抬起头望向头顶时,无不发出惊恐的嘈杂声。 “nasa刚刚发来了消息。”男孩也沉默地站在人群里,“十几分钟前发生了小地震,很多市民以为这种天空是异象。” 他也已经换上了冬天厚厚的衣服,但一瞬间仿佛跨越了太平洋和长久的时间。他依然对着异国的女孩打下了这些字。 “他们不知道,这次洛杉矶地震后全市的停电...” 男孩抬起头,就像人满为患的街道上所有人正在做的一样,有的人拿起手机拍下这从未见过的奇景,有的人捂住嘴巴惊慌地祷告上帝保佑自己,所有人就像是一群新生的蚂蚁从地底钻出来后第一次看见辉煌的日出。 “只是让他们看见了以前在夜灯下无法看到的星空而已。”男孩的眼睛清澈地映射着天上的光辉,“这就是星空本来的样子呀。” 远处的弥结只能安静地看着过去的老石在一幕幕中穿梭,渺小的电磁信号穿越过重洋和时间再被过去的自己接收到,她从没想过当时会是这样的场景,所有人一夜未眠,靠着墙壁围着厚厚的衣被,直到太阳缓缓从城市的边缘一点一点爬起来。 就像一场远古的祭祀。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犹如一份被封存在血液里已经被岁月埋没的记忆再次复苏,一对对碱基组合所带来的一切伟大在浩瀚的力量面前瞬间变得不堪一击,他们疯狂地奔跑着,弥结看见他们撞倒了老石,她总是在梦魇种遇到类似这样的一幕,他们从老石的身体上践踏过去,就像一群前行的蚂蚁跨过任何一只蚂蚁的尸体。可还等不及惊讶与悲伤,她自己也被淹没在人海之中,所有人都发出着一个同样的声音,弥结听清楚了那句恐怖的话,她挣扎着可是完全使不上力气,而那声音就像是远古的箴言在一场祭祀之中被念给上天。 她醒来时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屋外的灯光还发出幽暗的黄色。头发全都黏在额头上,身上疯狂地盗汗,而更让她惊恐的是那恐怖的画面,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些场景,可却都真实地放映在梦中一一出现,她曾以为自己早就理解了那份悲伤,现在只要不去触碰它,它就会像一个尘封的盒子一样埋在院子里,随着时间流动自己慢慢烂掉。 可没想过时间只会让它一遍遍放大,人群疯狂地在洛杉矶的街头奔跑,群星如同可怕的鬼神,那一刻她好像走进了老石的身体...那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最让她惊悚的还是人群最后吟诵般的那句话,那个念头这些年来一直是弥结的魔鬼,只要它一产生弥结会极尽全力地抹杀它,可此刻它却像咒语一样消散不去,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句话就越像是扎根了一样紧紧抓住了她。 “他们都是累赘,抛弃吧。” 弥生和老石都是累赘,他们困住了你的自由,抓住了你的过去,抛弃他们吧。 弥结疯了似的摇头,她的身体仿佛麻痹般酸疼,挣扎着滚下床,颤抖地蜷缩在黑暗地墙角,旧日恐惧仍如影随形...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这些是弥生爱吃的。”第二天的傍晚,弥结带着苏祁去采购,路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弥结瞥见里面有抹茶蛋糕就径直走进去买了两个,“吃到抹茶她会觉得幸福,这家店的抹茶蛋糕甜度做得最好,她喜欢甜的东西。” 苏祁点了点头,他看见弥结低下头接过蛋糕,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时多日的忧愁也散去了许多,其实不必太担心她们,即便独自生活在巨大的城市深处,家人虽然多日不来联系,但好歹日子还过得下去,她们彼此还相爱,想到这里苏祁不禁也微笑了。 伽蓝时代(7) 在超市里购置食材,弥结说其实她们也刚回到家里两天,最近弥生始终在和一众歌手巡演,弥结就跟着她们满中国地跑,弥生身子不好吃不消各种当地菜,她们只能找一些最寻常的菜来果腹,好在回到杭州是最后一站,看来弥结今天要好好做一顿饭了。 “其实那边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弥结穿着大大的短袖衫,把头发绾成一个球,在黄色的灯光下挑蔬菜,“军区给我通话的时候让我保密,现在各种地方也看不到关于‘它们’的图片,但是有一些事情还是在改变啊,蔬菜越来越没有以前的新鲜,经常断货,菜油的价格也在涨。” 弥结自顾自说着,回头看了眼苏祁忽然笑了:“这就是我们小老百姓关注的东西嘛。” 苏祁也笑了,也许弥结也猜到他身份特殊,只是不知道蛇信子的详情,但她一直没有细问,也不曾让自己难堪。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灯下的弥结好熟悉,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 “好啦。”弥结拎起了篮子,“今晚会吃得很开心噢。” 苏祁几步过去想帮弥结拎篮子,看见弥结在灯光下有点陷落的眼眶就随口问她:“诶,你昨晚睡得不好?” 弥结像是僵硬了一下,如同在瞬间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随即她机械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来转身不让苏祁拿篮子。 “没有。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灯光小路上弥结还在说着弥生喜欢吃的东西,其实很多小细节她都记得特别清楚,进门前她的手攥紧了装蛋糕的袋子。 屋里灯光昏昏暗暗,苏祁忽然有一种预感,那个原本平稳脆弱的电流剧烈抖动着,他没有去打开灯,因为弥结已经向前走去,没有什么光亮的房间里,弥生正坐在地上,夏夜漏进来的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她的神色不用看也知道无比安静,弥结与她对峙着。 “谁让你拿出来的?”弥结冷冷地问。 苏祁这才注意到弥生地怀里抱着一个小盒子,带着坚固的金属质地,她像怀揣着宝物一样地搂住盒子,抬起头看向弥结,眼睛像猫一样反射着干净的光。 “姐姐,我想提醒你,这个该给他。”弥生说话总是很简短,又像是不通顺的样子,因为她这样的情况,说的话实在是太少了。 苏祁意识过来这大概就是自己要来拿的东西,可是这时弥结的脸上布满阴影,她的手极用力地攥着袋子,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个盒子,苏祁一下子很担心弥结又会像上次那样去抢那个盒子,但是她还是静默着。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 “我没有忘记。”气氛一下子释放开来,弥结像是卸下了一份沉重,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径直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她同时也像卸去了所有的力,如同一个发条走尽的小人偶,摇摇晃晃地向更加无光的楼顶走去。 手指接触到冰凉的触感,苏祁把目光从楼梯移下,弥生已经把盒子塞到了他手里,他接过那个盒子,其实只有手掌大小,通体呈现出厚重青铜的颜色,却不像是纯粹青铜的质地,盒子的一角有颜色的变化,像是被长时间地灼烧过,可是对材料本身没有造成任何损坏。 “当时机油漏到了上面。”弥生毫无温度地说着,这时苏祁看向她,忽然感觉弥生有些奇怪,“但是没有任何损坏,这种材料配比也许是可信的。” 一时间苏祁没有明白机油和可信究竟是在说什么。 “密码你知道的。” 这样一来苏祁更加疑惑了,上校只让他来拿而已,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材料和密码。但是那一瞬间他又觉得无比重要,好像这几句话有生命之重。他摆弄着这样一个盒子,在顶端有四格密码。 他静下来思索着,老石既然说他知道那么这个信息必然是他已经掌握了的,可是这么重要的数据放在一个只用四位数字排序的加密系统里面是想怎么样?他忽然间明白了,也许密码根本不是用来加密的,老石可能只是想让他确认一个四位数组,也许这个数组才是重要信息,即便被别人试出来这个数组的意义也只有他苏祁知道。 可是一个带有信息的四位数组会是什么,苏祁的思绪又断了。他随意地填了几个但都不对,难道真得一个个试下去再去想数组的意义? 这时旁边传来了动静,弥结爬上椅子,从袋子里翻出了抹茶蛋糕。 “啊那是姐姐给你买的,她说你最爱吃这个。” 可是没有一丝惊喜的神情从弥生精致的脸上流过,她更像是强调着“获得”,苏祁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弥生转身,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苏祁就看到她轻声从一个很偏僻的壁橱里搬出了另一个玻璃器皿,她饶有兴致地看向深黑色的泥土,难以计数的生命正在这些泥土里构成巨大的国度,接着弥生打开了蛋糕盒,用勺子把蛋糕倒进了泥土里。 接下来大概会是弥生所期待的好戏,第一只感知到甜味的蚂蚁会释放信号素,接着无数的蚂蚁会来把这顿美餐搬到地下。 苏祁明白了,在弥生的想法里,她根本就不是喜欢抹茶蛋糕,只是因为这家店的糖分含量最合适,或许在她的眼睛里这样一块蛋糕和一块糖块没有差别。那一瞬间苏祁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下一刻弥生说出的话应证了他的恐惧。 “只需要一点点糖,它们就能很幸福。”弥生的脸上洋溢着真实而又天真的笑容。 可是那幅画面却让苏祁胆寒,那样的神情...分明就同样地出现在数年之前的昆仑山里,老石把冰棍滴到草丛边的土里,看着蚂蚁从一只变到一群。 他们说着同样的话。 “那个时候,我不可能在现场。”弥生依然看着蚂蚁,可是苏祁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而这时的弥生却不像是之前的弥生,“这种旅行就像是做梦,我能够从这栋房子的外面看见里面所有的东西和正在发生的事情,过去在这颗星球上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是在一片海上,没有尽头,只有无数时间组成的膜泡,只看我相遇了哪一个。” “而这几个是附着在箱子上指向我的,它们自己说,它们叫作翘曲点。” 苏祁完全不知道弥生在说什么,可是她又无比认真地翕动着嘴唇说出这些明明没有什么意义却像是非常重要的话,忽然间有一个想法撞进他的脑海里,他将信将疑地将四格数字拨动到那个位置,“咔嗒”一声锁开了,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数据还差一点 去找宇博士 翘曲点 还有一句话” 字迹写得歪歪斜斜,而老石一向是好好写字的,那说明写得时候非常紧急,前面的意思苏祁都懂,只是不知道宇博士是谁,翘曲点又是什么,但是这最后一行是没写完么?他没有一下子想通,可是这个密码让他不得不去询问弥结,于是他起身往楼上走,正当这时,弥生恢复了原来的语气,她轻声说出了一句微妙的话: “这些,也许都是蚂蚁告诉我的。” 房间一片漆黑,苏祁想起弥结说过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完全的黑暗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弥结安静地坐在床上,床单上放了几个旧物,她手中拿着一只不是她自己的手机。听见苏祁来了她并没有回身,而是如若无人地把手机揣在胸口。两人默契地保持着缄默,过了许久,弥结才开始诉说。 “到这里的第三年,那一年我爸爸继续去做那个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的项目,没有留下一点消息地把我和弥生丢在了家里,正是这时弥生的病突然恶化。”她的声音清冷,仿佛这些悲伤已经咀嚼多遍无法再带来刺痛,“也是那一年,他说要去美国几年。你知道的,他从小就这样。” 说到这里苏祁竟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幸福的笑声。 “他从小就这样,要去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一直相信他的。他说什么我就跟在他后面相信什么,他说蚂蚁有着独特的魔力,我就一直陪着他看蚂蚁,他说谁都逃不了一死,我就也笃定这么多年...”声音哽咽了一下,“后来他去了美国的一家物理研究所做一个秘密的项目,期间很少给我回电话,我们就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和几个小时的时差,但是我还是相信的,相信他只是‘离开一段时间’。” “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他在回国的飞机上遇到了空难,消息被军方封锁了。你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吧?” 苏祁“嗯”了一声,其实和之前的大巴车一样,那架飞机在起飞前就已经被盯上了,因为老石和他有一样的身份。 “你知道那就像什么吗?”弥结侧过头,像是在思索着想要继续挖掘那份已经千疮百孔的痛苦,“我看见视频里那架飞机像火球一样旋转着掉到丛林里面,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他就在里面。他的家人在那之前都已经联系不上了,在怀疑那个项目之前,我连夜坐军方的车赶到那片森林,那时候正是冬天的凌晨,漆黑一片里只有一架被烧成残骸的飞机骨架和一个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大坑。” “从火里面救出来一些东西,都在这里。”弥结示意在床上那些便是,“哦还有你手上的那个盒子。” “我一直,一直不肯接受的是一个事实。”她忽然声泪俱下,“我和你说过吧?我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可是你看见我现在正开着这个手机,我每次在夜里想起他的时候就打开这个手机,上次看见你的来电也是一样的,可笑吧?我不肯接受的是没有找到他在用的那个手机,而是在三年里躲躲藏藏在现在拿出一个军方的防高温的手机,里面只存着一条消息,编辑时间推测是在意外发生的时候,写着‘把这个交给苏祁’。你能明白吗?即便在那样的时候我深夜赶去接他,也只找到这些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东西?” 可笑吧?就像是在倔强地回击你,我根本没有想你,可深夜还是打开了手机,在有新的电话打来时心里依旧悚然。 “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弥结没有回答,她掩面而泣,几个月被生活强行重压而麻痹的悲伤终于潮水般向她席卷。 “那弥生就不奇怪吗?”苏祁向前走去,不顾弥结的哭声向她质问,“弥生和他一样看着蚂蚁说出同样的话,一步步指引我打开这个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打开的盒子,这不奇怪吗?” 而弥结一直掩着面。 苏祁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句话:“弥生告诉我,这些都是老石用某种方法告诉她的。这是那张纸条。” 弥结像一个大人而不是女孩一样用手挑去了泪水,她打开微弱的灯光看着那张纸。 “宇博士,就是我的父亲。” “那老石和弥生呢?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祁紧紧盯着弥结的眼睛。 可弥结毫不示弱地回以眼神,她把纸和手机都放进盒子里,她明白苏祁的意思。 “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开了。”弥结冷冷地说道。 当晚苏祁和上校打了电话,上校告诉他,宇博士因为机密项目所以连弥结都不知道行踪,最终的关键数据可能已经在宇博士那边了,他让苏祁在合适的时机赶过去。 那之后弥结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争执与崩溃,日子还是浓稠流过,弥生依然离不开药物和蚂蚁,苏祁忽然想到“人间病态”这样一个奇怪的词。 但因为就在第二个夜晚,弥结留苏祁下来听完弥生这次巡演的最后一场,苏祁答应了。 一路上弥生都很安静,她每次出门都像一只猫一样安静地趴在车窗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世界,之前苏祁总是觉得弥生的眼睛里藏着一样东西,和老石一样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相似,这一刻苏祁恍然大悟。 那是“悲悯”。 歌会到场的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弥生走上台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一瞬间苏祁无法想象这个光彩夺目的女孩患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郁症,在家里把一缸蚂蚁摔了一地。 她的歌都是自己写的,像是一场带着物哀的时间往事娓娓道来,背后的手风琴如同承载着时间的重量,吟唱声犹如刺穿光年与灵魂。 恍然间苏祁像是看到了一些画面,僻静的山脚下年幼的男孩和女孩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伟大的星空相继呈现浩瀚之物,草丛边男孩把手里的冰棍一点一点滴到蚂蚁的旁边,说着“只需要一点点糖它们就能够很幸福”,眼中满是悲悯,之后他们辗转到另一座城市,这里的街道即便留下过很多人的记忆,但其中也有一份是属于他们的,无论何时在走过去也会同时感受到不受时间干扰的“触景生情”,而男孩牵着女孩的手,或者捧着她的脸颊,温柔又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和蚂蚁一样,我们都难逃一死,但是它们也是浩瀚且伟大的”,也在夜里一起把所有的路和房子上都挂起了黄色的小灯,他爬上屋顶时她在下面抬起头提心吊胆,可是他笑着说“这样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就像那年在屋顶上盯着夕阳眯起眼睛看他说他要完成别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如今他真的马上就要完成了,他是一个无名的蛇信子,是所有人的骄傲。 苏祁默念着那个密码,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找到了回家的路,思念的力量翻越千山万水,异地相逢。 歌会快结束的时候,所有的曲调就像这万物一样当生来如此,苏祁霎时间明白了人流如蚁群,到底是哪一种共情,能够时所有人都在此刻翕动唇齿发出一样的声音? 归途大雨难前,他们三人胡乱地顶起些什么跟着人群就无目的地向前跑,这些来去的红光与打碎的镜面里,是城市飞驰而过。 所有人嘈杂地在一处檐下躲雨。 “我得离开了。”苏祁看了一眼上校刚刚发来的消息。 弥结点了点头,弥生附在她的身后,牵着她的裙子,眼中淋漓的大雨落下。 “还有一件事,也许现在告诉你是最好的。”苏祁像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了,“那个盒子的密码,他不是作为保密来使用的,只是想让我和你强调这组数字。” “是你的生日。” 弥结好像颤抖了一下。 暴雨慢慢停了下来,夏夜的暑热被浇去时有人兴奋地冲上夜间无人的街道,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这时弥生忽然说话了,人群安静了下来,苏祁惊讶地看向她,她的眼中像是映着宇宙万物,就像是那个晚上把盒子交给他的时候一样。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但是此刻我在高空。” “我很爱你。” 地平线上的雨云散去,初升的太阳射来第一缕光亮。一瞬间弥结忽然觉得所有都像一场梦一样,时间只是一片无垠的汪洋,所有人沉溺其中难以逃生,微弱的话语在世界的洪流里只能石沉大海... 而此刻她与一群人站在城市的街头,一个男孩曾在这里和她走过,如今所有人都在这里抬起头看着朝阳升起天色将明。 数年前的夜晚,地震后断电的洛杉矶街头,全城的人也一起抬头看向从未见过的完整星空,在浩瀚之下显露惊恐,以为是地震后的异象,而他正怀揣着一个秘密的数据,告诉她自己也看见了星空。 浑浑噩噩的几月之前,她连夜乘着军方的车感到原始森林,万树参天像是一面屏障,她无法想象那时一头扎下的绝望,只能尝试着去想那一夜旁边的人都走出了房屋,抬起头看着一架载着无数悲悯生命的飞机像一颗流星一样陨落。而那个男孩却像一个神话一样,一直开着玩笑用蚂蚁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在陨落前的最后一刻,死亡与她如此接近又温柔... ——当然会有一种共情,也当然会有一个重合的声音。 “你做到了。” 弥结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用双手掩面,止不住地放声抽泣。 【我们,在下一个翘曲点见。】 “现在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楚林在前面开车,语气淡漠地说道。 苏祁刚刚醒来,感觉还有些晕,他在楚林的指示下兜兜转转找到了飞机,在上面睡了几个小时,为了摆脱可能存在的追踪中途还转了几次,刚下来楚林就在草坪上等候。 他想拉下车窗,也许有些咸腥的海风味道能够让他舒服一点,可是车窗被锁死了。 “现在还没进‘城’,未必安全。” 他想说一些反驳,因为他并没有察觉到电流的存在,但是实在是太疲惫了,自从和苏紊分离之后,几乎天天赶路,神魂颠倒,更让他恍惚的是,老石的死仍像是一首绚烂的史诗放映在他的幻想里,他随便拣了句话:“我没有来过这里。” 楚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说,你以后会很久地呆在这里。 “‘城’已经建得差不多了,现在再往北的西伯利亚那里,所有的工厂都在一刻不停地生产不死金属,但是安全区的原料第一期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再多的原料在很深的地层,短时间内没法大规模开采,毕竟是复合材料,但现在大概也是人类速度的极限了。” 苏祁点点头,他们不敢开灯,不知道黑暗里楚林能不能看见。他现在知道这个不死金属大致和老石留下的盒子材料相近,而楚林和自己说这些大概是觉得自己总该知情,无论在实际上是否有用,这其实无形间已经把他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处境,曾经他会对此很不自在,但是现在好像也习惯了,很多事情都慢慢在某一个更加宏大的意志面前,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 “我建议你选择相信。”楚林顿了顿,“这些情报来之不易,而且可信度很高,我一直和你说过,把自己的心放低一点,她们想要杀你,你根本防不住,就像杀我一样简单,所以别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 他还想反驳,可是你们已经将我推上了某种处境,这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但他选择了沉默,借着车前微弱的光,他从镜中再一次确认楚林还很年轻。 从下车都进门这一过程走得很快,楚林跟在他的后面,不远不近,旁边还有零零散散的人在进出。 “不要回头。”耳机里传来楚林极轻的声音,“从一周前开始,这半个小时的时段是出入期。” 苏祁尽量保持和平时没有啥两样,这其实很好理解,一座秘密堡垒在深夜的半个小时开放城门让必要的人员出入,因为如果对方想要有所动作,那么它们的目的并不是这座城,而只是他,此刻他正是这些人中不起眼的一个。这种想象反而让他感到一些舒适。 那扇门其实都无法被称之为门,因为要尽量保持金属的一体性,所以仅用机括把只容两人通过的金属块升起。 “以后这里会被封死。”楚林说。 苏祁踏了进去,脚步清脆落地,他此刻并未察觉这一步有什么太多非凡的意义。 “什么时候封?”他随口问。 机括的声音干错利落,他回头,看见金属紧紧贴合在一起。 “在你进门后。” 他走进了城中。 苏祁知道这里多雨,此时就飘着小雨,他头顶悬着一盏似乎是临时的钠灯,在城内左右旋转,光芒刺穿雨雾形成诡异的丁达尔柱,他这才下意识地抬头观察这整座通体用不死金属打造的城,几乎全一体的暗灰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与钢铁截然不同的反光性,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向更高处抬头,这些金属把整片土地给笼罩住,正南方雕有一颗金属头颅,看不出是什么生物,它的头顶刺出像牛一样精巧弯曲的角,像是屹立在海岸线上的某种宗教的表现艺术,他不禁有伏地的冲动。 “情报中带来的图纸上就是这样画的,我们只是用那个方式冶炼,然后建造。”楚林站在他后面,“不知道是否有现实意义。但是它确实很牢固。” 这就是不死城,它自从诞生起,存在就只为了验证一个永恒的意义——无法被攻破。 这时苏祁忽然察觉,他惊恐地扭头看去,这种反应已经几乎成为本能,但他还不能很好地掌握,脖颈处传来触电般的感觉,他终于确定了方向,楚林也在同时将战术手电打向那个方向。 苏祁平静了下来,他看见了某种类似押送的情形,士兵们端着枪,身上的隔离服大概镀着金属而显得笨拙,他们围簇的中心是一个女孩,年纪和他相仿,苏祁在一瞬间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其实比她的外表要年轻很多,她像一阵风,身上缺少了任何意义上的力量,随时会被各种意外伤害。 这时女孩应该也感受到了电流,她停下了小心的脚步,看向苏祁的方向,她的眼睛大而黑,苏祁有一种曝露下无所适从的尴尬,一切疑问都被抛置在并不重要的位置,他看不出女孩脸上的情绪,就这样相隔对视许久后,苏祁终于明白——女孩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快走!” 女孩身后的士兵催促着,他们举起了手但似乎又忌惮,不敢把枪托砸下去。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苏祁的视线中。 “她是谁?” “她是042。” “她的眼睛看不见么?” “先天的残疾,她们都会被刻意地设计出一些残疾。” “她也是蛇信子么?我感受到了。” 楚林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并不全是。她们被称作伪蛇信子,之后会有人告诉你这些。” 苏祁显然还想多知道一些。 “不死金属的冶炼方法是她带来的。” 苏祁心中一阵麻感,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误会,望向女孩远去的方向呢喃:“她会被护送到哪里?” 楚林顿了顿,舔了一下嘴唇:“监狱。” “城北地势最高的峰处用不死金属建了一座监狱,042会被押送关押在那里。”楚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去找宇博士。” 苏祁有些错愕。他听见了这些话,感知到楚林的离去,可是他还沉浸在一些震撼之中。 她自己带来了一座坚固的城,最后把自己关送了进去? 到达的时候正是夜晚,不知是没有装好还是有意为之,城中都没什么灯,显得气氛阴沉。苏祁得知宇博士正在进行一个会议,只好先去议会大楼找他。一路上没有人搭理他,还没有太多人认得他,现在不死城应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情况走到了最坏的一步,这里就真的成了人类最后的堡垒,那么现在在城中的必然都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人,他们每一个或许都有不低的军衔,或者曾经控制着各自国家的路,他们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谁和谁看起来都没有分别。 苏祁恍然间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深陷这场战争之中,无法脱身,那么蛇信子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原来他早就已经开始想这个问题,但是从来没有答案,他就像是被一个个危机推着走,可他没有选择,也许没有他们自己早就死了也难说。 议会大楼建在城的中心位置,它在这座肃穆的城中竟然显得有些清新,这座白色的楼有着明显的北欧风格,当苏祁走进大门后更加确信,北欧建筑风格正是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因此也被称作“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秉持着极简的原则。 大楼一共有两层,每层各两个主会议室,苏祁走进四号会议室,发现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人,他拣了最后面一个位置坐下。主会议室的灯光很亮,他这一天都在昏暗之中,一瞬间甚至不太适应,他眯着眼睛看着阶梯会议室的下面,那个人正站在台前,他知道,那个就是宇博士。 弥结和弥生的父亲。 “好了先生们,女士们。”说话的男人拿着话筒站在台边,是个衣着端庄的欧洲人,“关于dr.yu的记忆膜泡理论的最后一场听证会马上开始了,请诸位保持安静。” 宇博士面无表情地站在台前,苏祁看见他还戴着很早之前的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镜,没怎么打理的头发都凌乱着。 “我认为不必多浪费时间了,博士,我们尊重您的智慧成果,但是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一些更有讨论意义的理论,不是么?”第二排中间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老人毫不留情地说,他看起来显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者,“您的理论呈现出了极具想象力的迷人色彩,可是,你说记忆储存在五维空间之中?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台下响起了几声很轻的笑声,苏祁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心被提了起来。 宇博士依然平静地回答,声音不轻不重,只是嗓子哑哑的:“量子力学在刚刚提出的时候也被认为是异想天开。” “但是它的合理性是存在的,即使在当时,它也能够概括和描述实验中出现的现象。”另一位美国学者说,“博士,您应该明白,从黑体辐射到光电效应,从光量子到德布罗意的物质波,量子力学能够很好地描述目前微观运动的现象,一个好的理论该是这样的。” 宇博士推了一下他那副笨重的眼镜:“我不止一次在这里和你们解释过我对于记忆机制的高位膜泡理论描述。” “您是指那个从未留下过实验数据的幻想故事?”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可是也没有人寻找这个不是太礼貌的人,短促的笑声此起彼伏。 主持的男人咳了一声,宇博士张开了嘴,又没有发出声音,他等到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说:“首先,没有留下实验数据的原因诸位清楚,五维膜泡的存在是极其稀有的,这不仅是需要找到翘曲点就可以的。” “事实上,博士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已经找到过几个翘曲点了。”主持的男人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 宇博士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点了一下头:“我在几天前展示过那个仪器,它可以通过细微的特殊引力扰动来判断附近是否存在翘曲点。” “博士也想效仿用金属形变来探测引力波吗?”下面又响起了笑声。 宇博士低着脸,终于看起来有些激动:“那一次遭遇翘曲点检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博士。”主持的男人连忙打断他,“博士,不必如此...” 宇博士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又平静了下来:“诸位,我知道诸位都是各自领域内最优秀的前沿工作者,而我,岌岌无名。我十分敬佩各位在各自研究的领域中做出的杰出贡献,这都让我们人类在不断的前进。” 主会议室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宇博士沙哑的声音,所有人似乎都开始跟随他进入某种空间。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在面对万物的时候,应当都有过对于‘渺小’的体验,尤其是基础理论研究者,我们从古典哲学中诞生出科学,企图用更简练更优美的公式去描述万物,但当我们越向前走的时候,我们越意识到世界的诡异,同样的光能呈现出波和粒子两种性质,巨大的质量能够引起时空的扰动,科尔黑洞和奇异物质能够让时间倒流,而质量又是粒子和希格斯玻色子的耦合...我想说的这些,在座的各位应该都能与我共情,我们在纸上用逻辑与数学推导世界,可很多理论中存在的,现实中我们也没有观测到过,以至于现在盛行的从超弦理论到m理论,它们甚至诡异到了想象力的极限,可诸位没有发现么,我们在目的上都本能地偏向于概括,去解释为什么,而非预测,那些在算纸上实现的内容越来越不受到重视,不被主流社会认可和接受,即便在未来的实验中能够符合之前的预测。我们不敢去想了吗?” 苏祁感受到了极致的安静,每个人都屏息凝神。 宇博士最后正了正话筒:“我只有两个点还需要重申,第一,目前生物学对于意识以及记忆的形成研究是很浅层的,这个问题从哲学时代到科学时代,已经困扰了我们几千年,诸位都知道‘玛丽黑白屋’实验,物理并不包含体验本身,这是一个非结构化的产物。第二,我提出的理论是内部自洽的。在现在这个时刻,我们急需的是一个大胆的预测,为什么蛇人的信息之中同样提到了翘曲点?好了,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再说的了。” 宇博士关闭了话筒,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走下了台,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在他们搬家之前就这样,苏祁注意到似乎还变得更加严重了。 他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老去,恍然间苏祁没来由地感觉,他已经脆弱得破碎不堪,这种感觉让他熟悉,下一刻他想起了弥生。 “噢,苏祁,你来了...” 他走到了门口,看见了坐在最后面的苏祁,眼镜像是蒙了一层外壳。 伽蓝时代(8) “在找到属于自己那颗星星之前,谁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远距离观测很难看的清楚。”几天后,我已经飞到了安惠雪居住的地方,那个即将成年的小姑娘是一个人独居的。她请我进屋,我坐在客厅中见这房子并不小。 她看着我处理着那些数据,从小到大的履历都出现在我眼前,我向她一一核实,在确认无误后我开始告诉她所有关于星星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一颗只属于自己的星星,我会带你在你成年的那一天登上你的那一颗,那就像是一种仪式,但这可能并不容易。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样子,恶劣的环境是常有的,它们往往象征着你在未来将要面临的苦难,就像一种……大多数人是这样子的,但也可能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可确实登上星星都是很危险的。” 她坐着也比我矮一些,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水晶一样闪着光。我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有一些物件都还是双人套的,但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有很多人最终没能登上去,或者死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只有登上自己的星星才算真正成年,这在我们的母星上是作为法则的,你明白吧?” 我们这么多的母星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空旷,也许她就是从小一个人长大的,但我相信她知道我们的生命生来就被定义过的对于星星的法则——如果没有在成年的那一天登上自己的星星,那么体内的自我机制将被唤醒,很快那副身体就将消散在宇宙中的一个角落。 她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恐惧甚至紧张,也许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星星其实是怎样的炼狱吧,我不知道是什么线串连着我们的一生和一颗那么遥远的星星,而绝大多数的星星上何止是没有生命,那样恶劣的环境甚至连飞船都无法着陆。 “好了。”我站起身,“那现在距离你成年还有十九天,我会在十八天后再来找你的,你准备一……嗯,其实也不用准备什么,放松心态就好了。” 她也站起身来,她的眼睛实在是亮得动人,微笑着答应我。 “那你回头把坐标发给我啊。”我打开了门就打算回中心去了。 “啊?什么坐标?”她忽然愣住了,诧异地问我。 我愕然地回头:“就是你自己星星的坐标,你出生的时候你妈妈应该就记下来了会在你成年前告诉你的啊,你不知道么?” 她沉默了,我见她的眼睛如同渐渐暗淡,她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下了头,双手缠在自己的身前,讪讪地说:“对不起,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她在离开之前,没有告诉过我。” 几天后我把登陆舰停在了她的屋子上面,这是我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星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生命中第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我没想到竟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星星。 这个想法一产生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但我其实更好奇的是她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按理说你和你的星星之间是会有感应的,你戴上这个。”在船上,我给了安惠雪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制头盔,“登上自己的星星就像是一场仪式一样的,作为我们这样的生命,你能在登上星星的那一刻明白自己一生的意义。这个头盔我会让他们在登陆时带上来加强这种感应,现在你戴上也许可以大概感受到那颗星星的方向,然后我们就朝那儿飞,总之必须得在你成年那一天之前找到你的星星。” 安惠雪用她那双小手捧住了头盔戴上,飞船停泊在空荡荡的空间之中,此时她头顶红绿的灯光开始闪烁,电流正在她的脑和身体里来回穿梭贯穿她的一生,遥远的星河深处一颗星星正在等待着她。她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似乎是因为一些痛苦而紧闭,眉头紧皱在一起,双手沉重地按在头盔地两边。 我在旁边静静看着,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有用,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星星,没有坐标怎么可能找得到,但看见她这样痛苦地样子我心中又仿佛生出了愧疚。 “可能没有用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说完我就过去想要切断电源,或许只能从她之前的所有事情之中寻找那颗星星的蛛丝马迹了吧。 可这时,安惠雪忽然抽搐般地伸出手拦住了我,我诧异地看着她,我们离恒星很远,身边除了星际尘埃空无一物,没有打开灯光的飞船里黑暗如死寂,只有她头顶红绿色地光规律地闪烁着应和她急促的呼吸,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脸庞,我被她用一只手拦住,看着她直到她的眉头展开,眼角渗出一颗泪水。 “找到了吗?告诉我方向吧我们马上出发。”许久的沉默后我说道,小心地拿开她的手去启动空间跃迁,也许那感应真的有这么强吧。 可是她没有回答我,空间跃迁的发动装置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我们随着整艘飞船的苏醒而颤抖,此时巨大的光门在飞船前缓慢地成形却无法照亮我们,我疑惑地回头,她颤颤地对我说:“我找到了两个方向。” 说罢,她的嘴角竟开始微微上扬,那是我最熟悉的她的笑容,可是她那双水晶一样像是有生命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悲伤写满了她的整张脸,她摘下了头盔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开始无声地落泪,巨大地泪水滴落又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 “我忽然好难过,像是有人在和我说话,我认识她是谁,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不起。” “我们只能一颗一颗去试了。”我回过头和安惠雪说,她大致已经从刚才的强烈触动之中挣脱了出来,只是眼睛依然疼痛,勉强地回我以笑容示意没事。 枯燥的跃迁在星际之间进行着,这样太过安静的气氛里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其实真正登陆到那颗星星上去的时候你是会有很明显的感觉的,虽然我很难具体给你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你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一生的象征,这就是我们的仪式,你能从那颗星星上明白很多。” 安惠雪点了点头,侧过身来问我,“那你的星星是什么样的?”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脸上的肌肉都僵持了吧,双手控制着飞船的跃迁,舷窗外数以亿计的行星掠过划出一道道刀痕般的轨迹,许久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 我顿了顿,“我出生之后就没见过我的父母,也没有自己的星星,其实世界上会有很少很少一部分生来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会来做这份工作,因为我们在和你们一起登陆的时候不会受到那种强烈感觉的影响。” “啊,当然还有一个别的原因。”这时我变得吞吞吐吐,摆着虚假的笑意,眼神失去聚焦地看向前方,因为实在说来惭愧,“如果你也像我这样活过这么长久的时间你就会知道……”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相信她能明白了,我已经帮助过那么多人登上他们自己的星星,可我现在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因为我是不会死的,我没有自己的星星,就没有自己最大的苦难的预言,我尝试过很多的方法,可我无法死去,如此多的时间就这样没有痕迹地过去。 安惠雪一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一些迷离,我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其实我的一生也实在是乏善可陈的。 “快到了哦。”我扫了一眼星仪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说道来缓解这个气氛。 “那会很孤独吧?” 我恍惚间没有听清楚这个女孩细细的声音,回过头她依然侧着身子看向我。 “啊?” “你会很孤独的吧?”她缓缓说着,眼神像浩瀚而无边际无规律的万千星辰一样遥远又迷离,此时跃迁已经停止,强烈的光门化作飞窜的电流从我们四周如蛇影般游过,千篇一律的星海隐去了闪烁的身影,我很早以前就想过,在这样一个无限空间无限时间的世界里,我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巨大而浩瀚的空间里留不下我千百年来一点点的痕迹,却还要茕茕地活着无法获得意义。 是啊,明明都那么危险的,我猜她早就已经想到了。 ——我登上那么多的星星,就是在寻找死亡。 突然,飞船里的灯全都熄灭了,黑暗最先降临,紧接着燃料动力引擎的轰鸣声也不见了,一切沉寂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 同时身上一种已经习惯了的压力瞬间消失,我们的身体弹起来撞在了飞船上,而飞船正在以某一角度不受控制地跌落。我们已经到达了那颗星星的上空,本该开始准备工作,可是此时通过固定角度自转产生的重力加速度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安惠雪的经验完全不如我丰富,黑暗中我听见许多跌跌撞撞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逐渐让自己站稳开始检查设备,引擎是彻底停掉了,点燃燃料的程序直接被终止,透过后窗根本看不见那条带来动力的火柱,这就是导致自转停止的原因。而彻底的黑暗带来的麻烦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暴露出来,这颗星星位于这个恒星系旋臂最末端的地方,恒星的光根本无法到达这里,而当我打开一些检查工具时才发现全都无法使用,所有该发出光的仪器瞬间全都失灵了,也就是说没有一点光亮,我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没有光了吗?”安惠雪问我,她的眼睛似乎还在难受之中,光强忽然之间的变化似乎让她一下子又更加难受了。 “应该就是这颗星星的法则。”我静下来后大概想明白了,“在这颗星星上,不允许任何可见光的存在。” 我朝着她的方向说,彻底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向什么。 “其实没有光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发现在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变得格外的灵敏,“只是常规的燃料驱动失效了,我们要通过别的方式降落。” 随即我开启了另一套低功率的制动系统,它不需要产生光,但是动力远远不足够支撑巨大的母舰着陆,不过保持重力加速度是绰绰有余的。 “一定要下去吗?”她终于站稳了身体。 “对,只有当你的双脚踩到这颗星星的土地上的时候你才算真正登上了这颗星星,呃,你放心,不会是一颗气态行星的。”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寻找降落的工具,在长途跋涉时我们一般都会通过星门直接空间跃迁,在接近目标时还是为了方便驱动使用燃料来作为驱动力来源,但其实除了燃料,大功率的电驱动以达成物理动力驱动和喷气驱动也一样是有效的,让母舰达到平稳正是这样完成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她听,但问题是因为母舰实在是太大了,电驱动无法提供那么强大的驱动力,所以只能搭乘一艘载有电驱动设备的着陆舰,但这也加大了风险,因为我们不知道下面这颗星星除了不允许可见光存在以外还有什么样的法则,而看似瘦小很多地着陆舰显然不会有母舰那么安全。 安惠雪摸索着走到我的身前,她没有问我什么,但我能够很清楚地,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听见她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呼吸声,我听见她似乎是微微地躬下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麻烦了。” 我们很快坐上了着陆舰。 下坠过程中我试着放进来非常少量地舱外气体,是可以呼吸的,而且并没有那么寒冷。不过按照常理来说,一颗位于恒星系这么偏僻位置的星星应该是极致的寒冷的,星星的法则似乎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改变这一规律。 但我此刻已经无暇再考虑温度的事情了,失去了燃料驱动的自动控制,我只能通过手动来控制喷气的方向和气流量,这方面我着实是手生的,更何况所有的显示系统都失灵,我只能够加大声音反馈来识别气流以判断位置和着陆,安惠雪就在一旁很安静地坐着,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但是她那规律又轻微地呼吸声还是此起彼伏在我地脑海中盘旋。 一切都很顺利,通过了对流层基本上就可以安全着陆了,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想给她一个意味着安慰的微笑,但我想起来在黑暗中她是看不见的,这时气流反馈的声音忽然加大,硬生生盖过了我本想让她听见的笑声,着陆舰的双翼像是在切割着什么发出撕裂般嘈杂的声响,强大的反馈阻力直接让控制杆无法被扳动。 “这是水吗?” 我这时终于明白了,一开始我就以为这颗星星因为远离恒星而格外寒冷,所以把所有的保护都压在了防寒上,即使这颗星球上有水的存在,也会在寒冷中凝固成冰,倒是如果有厚冰层让安惠雪无法触及地面会让我很头疼,但我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颗星星的法则的确不足够抵御高寒,可是这颗行星的内部必然是翻腾的,强大的地内自热足够使地表的冰川融化。 双翼穿过水雾发出的嘈杂声愈发地响,安惠雪忽然向我喊道,“那边好像在漏。”我陷入之前地惊讶中一下子还有些恍惚,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冲在我喊“不要去”之前扛起加固舱板跑过去了,我无法想象,如果那个镂空很大,在猛烈的气压差之下将会发生什么。 而此刻水雾带来的巨大颤动已经让我无法站稳,控制杆早已被反馈力压得无法移动,就在这半分钟生死一线之中,我们不出所料地降落在了一片水面之上,排扇开始大功率运作排水,漏进来地水汽早就把我打得湿透,我颤颤地爬起来打开了下口喷气让着陆舰平稳地停在水面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怎么样? 这一刻的缄默竟然这样漫长,深深的黑暗里只有排扇的躁动声响和滴滴答答地水声。我瘫在舱板上很久,心如死灰之中竟响起了微弱地脚步声,我连忙冲过去,那呼吸声依然规律可是虚弱。 她说出口地是,“还好没事……” 虽然看不见,但我也能感觉到她那熟悉的笑意,我抱住同样瘫在地上的安惠雪,她浑身都湿湿的,绝对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那些是水还是她身上的血。 所幸舱外的环境并不是太恶劣,温度偏冷但不穿防寒服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而且在这颗星星的水密度中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浮着。我们第一次尝试盲人的生活,摸索着打开舱门后跃入水中又浮了起来,可是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我们,所以确实不宜久留,如果这片海域非常地大那么随着自转卷来的巨浪足够把我们打得粉碎,好在现在这里还算是平静的。 “我现在想到了两种方案。”我对着安惠雪说,“因为登陆的要求是必须要你踩在地面上,所以我们得离开水面,可现在手头能用的工具不多。” “所以我们要么环飞再着陆去试着找陆地,要么深浅去接触海底的陆地?” 确实是她说的这样,可是两种方法在黑暗中无疑都是盲人摸象,如果这颗星星全部被海水包围着那我们环飞岂不是永远也找不到陆地?想到这里我马上从船上摸出了绳枪,那本来是用来攀爬的,竟不想能派上这用场,我马上像水下垂直入射,镖头打在海底石头上的声响很清脆,我根据时间估摸了一下这个距离。 “不行,这个深度基本上是下潜极限了,你也没有受过训练,我们也没有潜水服,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和我上船。” 可是安惠雪并没有向我游来,她只是拿起了自己的防寒服,打开拉链包了一衣的空气义无反顾地潜了下去,简单的“噗通”一声中我又一次惊住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当一个人面临生死的时候,她需要在之前经历过多少苦难再熬下来才能不呻吟痛苦,而只像是又一次从命运的手下偷生而略略松一口气一般地说出还好没事,她也许心中也会害怕,可是她早就习惯了行走于苦难的海岸。 我随她潜进了海水。 下潜的过程十分困难,虽然这里的海水几乎没有扰动,但密度使我们虽然容易漂浮却很难下潜,大概还有四分之一路程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混杂的声音,我知道是安惠雪,她已经开始有溺水的征兆了。可是完全黑暗的深水里我没有办法呼喊她让她上浮,我甚至不知道她具体的位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是不可能愿意上浮的,我只能顺着那个方向游去。 当她触及海底的地面时几乎能感受到海水的扰动,那一刻有微量的光从海底射出,我顺着光,抓住她时我们都已经在完全窒息的边缘了,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喝了几大口海水终于把她拉回了着陆舰,隐约中我像是听到了轰隆的声响,一下子我就意识到果然会有巨浪,忍住反胃的难受我启动了着陆舰。而月在船舱里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的海水从她的嘴里涌出,可是她却紧紧地用双手捂住眼睛,我猜那就是她所得到的感受吧,即便没有戴那个头盔也会有这么强烈。 我总算能够松一口气,现在只要飞回母舰就可以跃迁回去了,真是有惊无险。 “不是。” 我诧异地回头,听见了她很虚弱的声音。 “这颗……不是我的星星呀。”她极力地捂住了双眼,那剧痛让她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许久之后才逐渐平静,我们已经回到了母舰。 我打开了很弱的光来适应,她挪开了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不知多少颗杀机四伏的星星在黑暗中隐匿着身体,我看着安惠雪那双水晶一样有生命的眼睛失去聚焦地看向远方。 “我看到一束很强的光,后来慢慢暗了一点点,还有一张床,很大很大的床,白色的床单……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从我的眼睛呼唤我……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悲伤?” 我安静地听着,我知道这颗真的不是安惠雪的星星了。 那它为什么会被她感知到呢? “真是熟悉。就像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她最后呢喃道,合上了双眼掩面痛哭,“黑暗怎么就会那么美。” 我马上启动了跃迁,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向她失神的双眼,就像藏着一团压抑不住的火焰,而很奇怪的一个感觉是,那就像是另一个人的眼睛。 摆脱了视界,飞船穿过星门瞬间消失,可是我还在对刚才的黑暗心有余悸,那种感觉就像是黑暗化作了一只星星一样庞大的手,紧随着星门的尾光,像是要攫住我们,却在触碰到视界的瞬间湮灭,那沸腾般蒸发的声音如此悲凉。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安惠雪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缓过精神来,她总是不停地向我道歉,就算不会死亡,可是痛苦依然是存在的,那个将死过程我多次经历,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窒息,可即便我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工作时她还是对把我拉进这样的危险之中感到愧疚。 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有了一些头绪,我和她说大概是她的一部分记忆被封存了,那颗无明星辰就是封存记忆的那个人的星星,现在只有安惠雪登上过自己的星星,那段记忆才能够复苏。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前的诡象和一些碎片一样的意识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我们都没有交流。 去往那颗星星的路上没有直通的星门,所以我们只能辗转着跃迁,这样一算时间就有些紧张了,达到那颗星星时恐怕也就是她成年前一天,所以我们还是很赶。 几天后,安惠雪就彻底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仿佛那一场命悬一线从来没有发生过,每当再次看到她熟悉的笑意时我都会想起在迫降的着陆舰上我抱着这个女孩,她就在我身边颤抖着说还好没事,仿佛又一次从命运那里偷来了一条生命一样,我心里都会非常说不出滋味。 她究竟是怎样理解我们这种生物的生命的? 然而,危险还是来得猝不及防,经过了数日的跃迁我们终于来到了安惠雪的星星,在环绕轨道上盘旋时探测发回来的图片总是被一片灰雾给遮挡着,我们在环绕的几圈里拿不定主意,可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们必须赶在安惠雪成年的那一天结束以前让她踏上这片土地,彼时一切的谜底也都将有一个答案了。 于是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向下登陆,就在即将进入那片灰雾之前的片刻,预警忽然响了起来。 “温度过低?”我不敢相信,因为之前的事情我特别在意了温度这一环节,现在这艘母舰能承受的温度已经可以达到很低了,就即便按照计算中上一颗星星该有的温度来也绰绰有余,而这颗星星竟能让这样的母舰发出低温预警。 这时强烈的碰撞让我们摔了个趔趄,原来过低的温度已经让这里的高空形成了很厚的一层冻云,之前探测到的那片灰雾,竟然就是包裹了这一整颗星星的一层有数十千米厚的冻云,而更加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意料之外的低温直接让所有的驱动系统再一次瘫痪,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冻云,无法想象这艘母舰的外壳已经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我回头哭笑不得地看向安惠雪,这一次我又不得不用控制杆来迫降。 “也许到了下面会好一些的,毕竟高空的温度确实要比地面低很多。”我这样安慰她,而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个想法随着降落在我的心中越来越被自己否决,温度并没有随着海拔的降落而升高,引擎还是无论都少次都被冻得打不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寒冷,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安惠雪说出了那个答案,“我的星星的法则是,极度的寒冷?” 这应该就是原因所在了,此时地表已经在我们眼中显露出来,很巧合的是我们正降落在晨昏线上,昼夜正随着这颗星星的自转在这条线上重复着七十四个小时的轮换。 “你想去白天还是黑夜呢?”我问她。 安惠雪没有回答,她只是通过显示屏凝视着昼夜参半的身下,这里已经没有冻云了,我松开了控制杆,根据惯性我们将降落在黑夜之中,然后在七十四个小时夜晚后迎来恒星的光芒。而月依然紧紧盯着,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她转过头来问我:“你看,这晨昏线,靠近黑夜的那一边,是不是……在蠕动?”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那里,哭声般的鸣叫越来越响,我使尽全力地扳动控制杆,像逃离地狱一样地向昼半球飞去,那一幕可能是我一生见过的最荒诞地画面了吧?在这样一颗连母舰都被冻僵地星球上,数不清的黑虫叠在冷到极致的足有七十四个小时的夜半球上蠕动着,发出痛哭般的鸣叫。 果然地面上的温度并没有任何的收敛,我计算了时间,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将进入黑夜,人对于未知终究是恐惧的,那地狱般的画面如同一只鬼手深深攫住了我们的心,而距离下一天也就是月成年的时间又恰好是三个小时,飞船所有的系统几乎全部瘫痪,但我摸索下竟然发现引擎的自加热系统还可以缓慢地运作,只是这一套系统只能用于对引擎加热,而飞船内已经失去了热源,温度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下降,我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引擎自加热能够把它加热到可以点火,但讽刺的是这需要五个小时的时间。很多次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星星对于生命会这样戏谑一样地刁难,就像一场充满意识行为的嘲弄? 渐渐昏沉的光亮之中我和月坐在船舱中四目相对,炼狱般哭泣的浪潮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我们呼出的气已经几乎要凝结,防寒服如同无物。 “这是最划算的方法。”我苦笑着说,这十几日中我居然发现了这个神奇的默契。 安惠雪回我以熟悉的笑容,“三个小时后船内温度下降到和船外温度一样,登陆后马上返回,之后就是虫子的事情了。” 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三个小时,那颗在折射下泛着奇诡蓝光的恒星如同刻意拖沓着步伐一般渐渐从地平线隐去庞大的身影,地尽头处的冻云在三个小时内经历了各种颜色的变幻,而寒冷正一点一点把生命从我们的身体里抽离,黑暗再一次如期而至地拥抱住我们,不说我们也都知道,黑夜会比白昼更加地寒冷。而此刻黑虫的浪潮已经几乎就在耳边,那恸彻天地的哭声像是一把架刀刃,在缓慢流逝的时间里来回地切割着我们所剩无几的意志。 即便不会死亡,可是那个将死时极其脆弱的状态会一直存在,极致的寒冷会把我从每一次微末的回光返照之中打回毫无意识,我将抱以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不断重复于将死和复生之间,任由虫子撕咬我的身体又被重新修补,永远被困在这颗寒冷的星星之上——可是那不是真正的死亡,那只是一场永无终结的噩梦。 离开时是安惠雪拍醒了我,就像是在冰原上行走一样,寒冷让我们昏昏欲睡,而一旦沉溺下去就再也醒不来,她点亮了头顶头盔上红绿相间的灯,我头盔里吸入的寒气也似乎要冻掉我的整根气管。 “你还戴头盔那感应得多强哦?”我几乎被冻得无法移动,可还是开玩笑一样地问她。 她很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我,认真地回答:“这一次真的是了,毕竟只有这一次啊。”边说她边套上了一层层厚厚的隔离服,但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我挣扎起身体帮她打开了舱门,黑夜转瞬将至,我们只能利用好这中间一点点空隙的时间,剩下的就全要看这层金属硬还是虫子的牙硬了。 她把缠在腰间的纳米绳递到我手中,我郑重地握住,转身指向控制台,所有自动跃迁地引擎都已经设定好,再两个小时之后引擎就会被加热到足够点火然后自动启飞。 然后我站在舱门上,目送她从梯子上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下去,就像庄严地赴一场无回之约。那一刻我几近模糊地意识仿佛感知到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生命——一个孱弱到随时都会破碎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一个注定的意义。 此刻船外和船内的温度已经没有差别,我同样能感觉到那像无数根尖针一样欲透过层层隔离从关节直直刺入的寒冷,只有手中紧紧握住的绳子让我仍然存在着感知。 不远处虫子的嘶鸣声已越来越近,如同滚雷,安惠雪就在我眼前,那样小小一个身影,摇晃着慢慢隐入黑暗之中,只有她头顶两点红绿的光仍然在闪动。 忽然间一个踉跄,她直直地从梯子上摔落下去,冻僵的身体沉重地落在地面上,她登上了自己的星星,像是一块枯朽的木头,那一刻无声的钟敲响,新一天伴随着这颗星星一个新地纪元而到来,不可见的电流从这颗星星的每一个角落向这里汇聚,从头顶贯穿她的身体,而无数的黑虫在此刻不安地躁动,发出毁天灭地般悲哀的哭声,我迅速地将手中的绳子收紧,可仅存的力气在寒冷之中已经很难再把安惠雪给拉回来了,她痛苦地拍打直至打碎了头盔,如同被火烧一般捂住双眼,在冻结地地面上痉挛滚动,那一刻谜底都已经被揭晓了。她控制着自己几近崩溃地身体和意志,靠在那个离我上下只有几米的梯子上,虫浪爬上她的身体又爬了过去,如同浪水在沙滩边漫过,她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着,我戴上了另一个同样可以感受到波动的头盔,那颗爆裂开来的记忆种子像瞬间参天刺破天际一样肆虐在我的眼前。 【那个女人垂着头依偎在墙边,那是个转角的地方,转过去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卧室,可是女人没有露出身影,她把自己藏在了转角后面,那个房子我看起来非常熟悉。】 那就是安惠雪的房子。 卧室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女孩几近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那是小时候的安惠雪吧?她的面色几乎是死一般的苍白,床单上满是痛苦挣扎过的痕迹,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此刻正在剧烈地抽搐,双眼紧紧地闭合着。 而女人捂住了自己不发出声音,她神色动容,缓缓走向她,显得有些干枯的长发摇曳在身后。 听见有脚步声,安惠雪舒展了面容,她的喉咙似乎因为长时间地痛苦嘶吼难以发出声音,但还是张开了嘴。 此时的现实之中,船外地虫幕天席地地鸣叫已让我无法分辨声音,只能看出她的嘴型像是在说—— “妈妈。” 安惠雪微笑着,双眼却紧紧闭着,极力的控制让她的脸仍然抽搐而显得狼狈,可还是咧开了嘴。 伽蓝时代(9) 我明白了,女人是安惠雪的妈妈,我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时间点,正是数年之前,这个星系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瘟疫,她得的或许就是那种病,它会像一团火一样流窜在孩子的身体里,先烧掉双眼,然后蔓延到全身,而且无法医治。 女人点点头,她知道女儿什么也看不见,尽量压低声音地抹了抹眼角,坐到了安惠雪的床边,她握住了女儿的手,无声凝视着她那张稚嫩的脸,混杂着汗水黏在额头前的头发,脸颊上一次次打湿又重新凝结的泪水……她们都没有说话,彼此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都压抑住心中喷薄欲出的情感,只觉得这一刻无比漫长。 ——小孩子在痛苦时总是会哭喊,因为只要哭出来,父母就会竭尽全力为他们分担。 但是在这样的绝症之下,急促的火焰像是要冲出安惠雪的眼眶,即使在最疼痛的时候,血已经从眼睛里顺着脸庞留下,她还是没有在妈妈面前发出声响,就像在无明星辰上完全的黑暗之中,义无反顾地跃入不知浅深的海水。 这时女人的嘴唇翕动着,她把身体凑到安惠雪的耳边,那个声音如同贯穿我的头颅,我知道此刻它也正从安惠雪的双耳长驱直入,那个几近沙哑却如此决绝的声音说着一句再温柔不过的话,“会没事的。” 说罢,她移开了捂在自己面前的手,那时的安惠雪根本看不到,女人那张本该还年轻的脸已经这样衰老,枯黄如油灯一样蜡色的皮肤毫无血色地耷拉在面骨之上,黑色的斑像虫子啃咬一般钻出来,胸前的锁骨像是要刺破干瘦的皮囊——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有神的,像是同样有一团火焰,一团…不屈的火焰,紧紧地凝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把那双黑眸烧到干涸。 原来安惠雪的妈妈在那时选择了一种几近牺牲的方式来传承生命——让她“吃掉”自己,彼时所有的疾病都会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安惠雪会逐渐痊愈,自己却会瞬间衰老然后默默死去,而且安惠雪不会再记得这样一个记忆片段,她仍能记得这个人,却不会记得她的痊愈和妈妈究竟是如何死的,记忆会平滑地填补那一段空白,只有当她再次登上她妈妈的星星和自己的星星后,这一段记忆才能复苏。 某种规则就这样如同有意识一般残忍。 而此刻,安惠雪的记忆像是遒劲的根一样刺破着天空,无法招架地爆裂开来,那个决绝的声音还在颅内滚烫——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一些画面,在附近某一颗恒星的照耀下,女人慈爱地陪怀中的婴儿第一次拂照光芒,面色羞赧,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而几乎还只是一个少女的女人低头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心中默念着两个隐喻般的预言:之后某一年的黄昏,女孩离开了她的双手,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后摔在了路上,膝盖擦破的皮肉上沾着泥土,女孩耷拉着牙齿参差不齐的小嘴哭了起来,双手摊在两边不知所措,女人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把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让她试着自己站起来,女人把嘴凑到女孩的耳边,细软的头发摩挲在女孩脸上,而她自己的脸并不成熟,然后她轻声笑着擦去女孩膝盖上的泥土说道:“没事的。”再后来的某一年,女孩第一次脱落乳牙,她用短短的手指接住那颗旧牙,血沾满了下巴,她怕得眯起了眼睛,而女人此时已经习惯将长发留短一些束起来,一些蜡黄色的光影显现在她的脸上,她很轻松地笑着看着孩子,像是在看一场令人欣喜的仪式,她用手捧住孩子的脸,郑重地说着,“没事的。” 这一切的声音此刻汇集到一起甚至盖过了虫鸣,我不禁悚然,其实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在妈妈的承诺下,什么都会变得没事,她当然会没事,因为这一次,她让安惠雪“吃掉”了自己。 ——可后话是,她自己已经死去多年。 画面里女人无依无靠地站起来,挪步到墙边缓缓离开了,只有一个干枯如骨的背影,那时的安惠雪什么也看不见,不合时宜的风偷偷钻进房间像是把一切都摇曳起来,而她的妈妈甚至已不需要再压低声音——她在房间里行走,只能靠着墙踱步,已踏不出声响。 一墙之隔外,两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默契沉默着,那一刻就像永生一样漫长,血顺着眼眶和着慢慢熄灭的烈火滴落在她的枕头上,而泪水混杂着火苗怒视数十年反抗的无明星辰,随着落地溃散了这副再也不堪重压的身体。 像是一团生命的火渐渐熄灭,安惠雪终于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担负着这样重量的身体,地虫的哭喊如同要掘地三尺,淹没了月想要发出的任何声音,我看向那个眼睛里像是在黑暗中放光的女孩,她在自己的这颗星星上,像一个悲哀的、将死的神灵一样无法宣泄这样隔世的痛苦。 “不,还没有结束。”我忽然发出苦笑的声音,“惠雪,这是你的星球,你远可以比我更耐受,你可以活到加热结束的时候的。”这是我之前没有告诉她的,她在自己的星星上能够坚持更久的时间。 说罢,我榨出我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发出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呐喊,安惠雪终于被我拉进了船舱,之后我的双手已经麻木,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也许我终将消沉在一颗星星之上,这无尽的生的折磨总让我想到是否只有死亡的一刻才是真正的结束,又或许这就是我穷极一生想要找到的结局,可是此刻,我只觉得这条生命如此沉重,已让我无力再继续负荷。 渐渐昏沉的意识里,我无法再睁开眼睛。 无边的黑暗里我做了一场梦,梦到我出生时无依无靠,梦到我存活至今也没有找到那颗属于自己的星星,梦到在曾经和现在数不清的噩梦里辗转于生死无法挣脱,梦到一个女孩还没真正开始自己的一生就被烧没了双眼,梦到一条尚未老去的生命,重重地砸进另一条更加年轻的生命,这旁观的意识甚至已不像是我,只是这一生怎么就会这样漫长和沉重。 恍惚间我残存的意识跳跃起来,一丝不安在我脑中越来越强烈,我忽然想到安惠雪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在她的世界里,别人的感受永远比她自己的要重要啊,在忘记自己坐标的时候她认真地向我道歉,在感受到两个方向觉得给我添麻烦了的时候她也认真地向我道歉,一次次深陷险境、两次登陆到九死一生的星球,她又多少次认真地和我道歉,她已经吃下了多少苦果,这个千疮百孔的生命一定会宁愿自己接受苦难也不想给别人带来一点麻烦的。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颗无明星辰,多年前,安惠雪的妈妈第一次登上自己的星星时一定也很疑惑吧?所以一生都以黑暗为忌惮,原来这就是有星星的人所领悟的宿命吗?她一生都不安地对抗着,却想不到最后还是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孩子献上了它们,那时恐怕就是不甘和内疚的矛盾吧,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终究还是结束了这几十年的反抗向宿命认输了? 而这极致的寒冷就是安惠雪心里的温度吗?她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些,在宿命的面前,她一定会觉得是自己把妈妈推向了深渊,她已经吞食了太多苦难,这极致的寒冷就名叫绝望。 而这寒冷就像是刻进我们生命里与生俱来的疼痛和温度,万千虫鸣如同已经遥远,替她发出所有这一生强忍着没有发出的哭喊。 此时我已经猜到她会做什么了,那种奇异的感受像春天苏醒的细虫,几缕暖意刺破我的皮肤钻进身体,在千疮百孔的躯干里流荡——安惠雪让我吃了她。 可是我的残存的这么一点点意识已经无法再唤醒我的身体去阻止我不想发生的事情了,我只觉得这一梦将会很久,那个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就近在眼前,却被一条似乎永远该成立的逻辑生生隔开,这就是我无法死去的真相么? 是否在过去的很长的时间里,每当遇到这样的绝境,我都被迫吞食了那些年轻的生命,成为了那个活下来却失了记忆的人? 在那一段时间被即将被封存的最后时刻,我只能听见安惠雪沙哑的声音,像是无明星辰上那只黑暗化作的巨手,像是一条挥散不去的亡魂脆弱地流浪在寒冷的星辰之上,像是轻柔又随意地撕恣肆撕裂开我的身体,经年隔世的悲凉里,她为那个没有留下的坐标做出的选择滚烫地流淌在我的脑中——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 又有一个孩子没能顺利登上自己的星星,这让我感觉很累,这一次工作回来后脑子始终是昏沉沉的,记忆像是空缺出一块,和曾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于是我给自己请了一个长假,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我只是一直在寻找,却从来没有找到。 接下去的一年里我想就漫无目的地呆在船上随意地飞,我去过最繁华的星际,也抵达过最荒凉的地带,但这浩瀚的星海之中,没有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不过我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无根无源无所归宿的空洞。 可是近来我总感觉眼睛会涩涩地发疼,某一个方向上似乎总有一颗星星会尤其亮眼地闪烁,那种感受如同一声声呼唤,在一场已经难以与现实区分的梦里,视线中是一个女孩纤细的脚踝,她带着一份沉重的生命走向我,我抬起头,她的头发凌乱着,身体上的火焰还没有熄灭,可是那对双眼却是明亮的,她缓缓地靠近,规律而平稳地呼吸声盘旋不去,而身下的土地上,无数的飞虫躁动地交叠在黑夜之中,在边界处被挤落到昼光之下瞬间烧作齑粉,遥远而寒冷的星辰上,不死之虫的哭喊永世不熄,无边的星河就像在我的耳旁……那是什么地方?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一瞬间黯淡的星际变得如此辽阔,没有缘由的声音像幽魂一样带着一个白色的身躯孤单地来回游荡,毫无希冀地寻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却被巨网一样的星辰切得粉碎。 我在这全然无上下左右的悬空之中,用手抹拭无端湿润的眼角。 “你走吧,我不走了。” 伽蓝时代(10) “还在里面,这里的路难走得很。”最前面的男人皮肤黝黑,他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微微弓着腰继续向前。 他身后的五个军人戴着军帽,阴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在他心里这些完全都不重要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路。”男人一边用军人给他的军刀砍着长长的枝干,一边说道。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这座山的深处,刚开始的很多植物他都能叫出名字,可是越往深走他就越没见过,这些深绿色灌木的尺寸极大,像是能够无限制地生长,宣告出一种野蛮的力量,路上没有水泥甚至没有石头,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并且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生长在这座山的人,擅闯深山的结果,必然是永远走不出去,为野兽所啃食,风吹日晒累累白骨,多年后又被新的人发现。 ——这是昆仑山千万年来目睹的无数寻常日子中的一个。 “就是这里了。”男人停了下来,他再次回头,等待他们的回应。 军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尉,他走上前去,眼前是一线垒砌的土堆,越过土堆就看见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 男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一只脚踩到土堆上:“那天我们几个人就是在这里发现的。那会本来是要去再深一点的山里采药,可是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都不敢在山里过夜。”他顿了顿,“可是路过这里的时候有人发现不对了,他喊了我们说这里有一个大坑。” 说到“大坑”时他声音有一些虚:“老实说,在我们这片,坑这个字有点邪乎,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哪帮盗墓的人挖出来的,上世纪那会儿,来这里盗墓的人也不少。”他小心地观察那些人,“当时我们就想说不准能捡到个瓶瓶罐罐什么的,到时候谁还走山路去采药啊,这走山路走一趟人老一回,是要折寿的。” 那五个军人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得像石像,等男人把话说完。 “我们一起摸着爬下去,当时天还没黑透,有人就踩着什么滑倒了,他捡起来一摸,觉得不对,打开手电筒一看,果然是一根骨头,这么长,应当是一根肋骨。”男人比划了一下,“当时我们不但不害怕,还有点兴奋,我们那时候已经可以完全相信这是个盗洞了,这些骨头都是殉葬的,我们一照,整个坑里都是骨头,那得是个多大的墓啊? “我们激动得不得了,继续用铲子往下挖,想在碎石头里面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这时候有人叫了起来。我们凑过去看,只看见他拿着一根骨头,表情不对。那是一节蛇的骨头,就是它们的尾骨,一节一节的,其实这没太多可奇怪的,是有人会用动物殉葬。可是他指了指地上,我们一看都傻眼了——那是一具很完整的尸骨,每一根骨头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这怎么说,从头到脚,他有头骨,有肋骨,可到了下面,却是一节一节的蛇骨!我们当时低头一看,才发现到处都是这样混起来的骨头。” 男人说到这里索性坐下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已经全然不顾什么盗墓这样的字眼是否在这里刺耳了,自从他从山里出来就神情恍惚,长时间地无法与人交流,那个场景必然是相当耸人的。 他们中的一些被吓跑了,趁着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逃出了山,而胆子大一些的就把一具完整的尸骨运了出来,他们出山就报了警,说不准还有奖励可以拿,而男人是前者。 “就在这下面了,你们自己去看吧。”男人还是坐在土堆上,脸色疲惫。 上尉这时才点头算是道了谢,四个人跟着他下洞了。 在五支军用手电的照射下,不尽的白骨反射出诡异的淡紫色光芒,正常的野洞在光线照射下会很清楚地看到四散的灰尘,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可是这些带着紫色荧光的微粒却有些令人胆寒。 “可能是骨头表面的一层物质。”上尉说道。 他们刚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已然陷身于白骨堆成的海洋,如同已经全然与外界相隔开来,只有他们的军靴踩在骨头上发出的声响,一点点紫色的荧光像是山中野鬼般的磷火,在洞里如亡魂般四下飞舞。 上尉停下了脚步,他转身挥了一下手,其他人跟着他退回到边缘,一下子翻了上去。 “应该是一个古墓,但是我也不是专业人员,不敢下定论。不过,确实有传说过古代对殉葬人腰斩,接上动物的身体,这是墓主人渴望超越人类的力量,在动物崇拜下的幻想。我们会找考古专家来现场看的。”那个男人站得远远的,上尉慢慢向他走着,“这很可能是考古史的一个伟大发现。” 上尉笑了,男人这才放松了下来,看见上尉的脸上似乎有一道短刀疤,在右眉毛的上面。他摆了摆手,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嘿嘿,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其实他害怕的就是这些人因为他们一开始的贪念把他抓去,但他不报又忘记不了那个恐怖的画面。现在好了。 “您一年走几趟山路?”上尉靠到了男人身边,他从内衬里取出一包烟,抽了两根,给自己和男人点上。 男人狠狠吸了一口,慢慢地说:“哎呀,现在走得少了。以前的时候更穷,那是上两辈吧,一年要进出两三回,那时候采一些高山的药,能卖很多钱。” 他卸下了重担,感觉几天没说话,现在总算痛快了:“其实现在的人,就是生在这里的,也很少进山了,一个是也采不到什么东西,再一个是也实在太危险了。我们这回进来就是喝多了,说一块去碰碰运气,这段时间是雪灵芝出来的时候,您知道雪灵芝嘛?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间仙草,采到就发大了。哈哈哈。” 男人笑着抽烟,上尉始终在他身边听着,他忽然问:“那进山有没有出事的?” “那肯定啊。”男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进山,就要做好遇事的准备,我从小长在这里,一直相信你从昆仑山里拿的多了,它就会把你留下来。每年都有出事的人,只不过现在走深山的比以前少多了。” “常见?” “正常得不得了。” 男人吐出一口烟,上尉也笑了,他点点头。 “那真是遗憾了。”上尉丢掉了抽了一半的烟,“你进深山采雪灵芝,不小心滑下了一个小崖,我们发现你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男人还在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些什么,可是上尉的手已经捂到他的脸上,他瞬间不省人事。接着“上尉”挥了挥手,后面的两个人抬起男人的身体向他们刚才选定的那个地方走去。 “做得真一点。” “上尉”扔掉了军帽,拍了拍那两个人的肩膀。 “真有那种殉葬?” 三个人再次跳下巨坑,跟在后面的人询问着。 “我瞎编的。”他说,“这里确实奇怪,可是如果你把它们当作是某一种史前物种,因为和旅鼠类似的原因进行了集体死亡,又因为某种巧合或者骨骼本身的特质而没有腐烂,那这就不奇怪了。” “但是肯定值不少钱。”另一人毫不掩饰地笑了。 “上尉”没有理睬,他捡起一块骨头仔细查看,发现这种骨骼应该密度极大,和其他动物的骨骼重量相比要大很多,而且质地坚硬,上面似乎还有不知如何产生的条纹。他抬起头想再观察一下全貌,却发现紫色的荧光已经越来越密集,不知从何时起,空气慢慢变得稀薄。 “你们有没有感觉...”他回头,可是说出下一句的时候已经艰难无比,“空气...” 他想要剧烈地喘息,这个坑根本不是什么封闭环境,可是此时空气像浓浆一样粘稠,如同腐蚀性的强酸渴望从他们身上扒去些什么,他们痛苦地掐住喉咙,想摆脱掉已经产生重压的衣服,可是脱去后才发现这种压力是空气本身所给予的。 他们已经无力再逃出坑外,手电都掉落在地上,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紫色的萤火飞溅,像是暴雨一样密集,“上尉”猛地睁大眼睛,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以下必然是他平生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画面—— 那些白骨自己移动着,一开始只是几根,后来就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白骨的浪潮,无数的骨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它们在排列!”他很想喊出来,可是做不到。 从头骨到肋骨再到尾骨,每一根骨头都没有在错误的位置,而更惊悚的是,它们缓缓地凭空而立,一场近乎与祭祀般的神迹呈现在他们的眼前,那期间是浩瀚时间所致的神圣。此刻这些骨骼就站在他们的面前,随之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渐渐可以看出她们有了女人的体态,却都是蛇的尾巴,但这是不完全的,身体上许多部位都还能直接看见骨骼,皮肤就像一层简陋的遮布。她们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上尉他们,只是先看向洞口的方向,那里有一束照进来的光,她们仰着头,眼睛里似乎有荧荧的紫光,如同一种虔诚的仪式,又似乎产生了一种长眠后疑惑的姿态。 事实上她们的器官都还没有成形,但这是早晚的事情,随着那些头骨的转动,空洞的“眼”的位置面对着上尉,他已经无力再做出任何行为,只是在最后的一瞬间想起了一个这颗星球上,这个文明的古老神话。 美杜莎的凝望。 “012号操作员,请参考实验室准则,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012号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听了无数遍的机械女声响起时,他刚刚戴上护目镜,一切都按部就班准备就绪。走上三楼的时候二楼头顶的感应灯顺次熄灭, 漫长的走廊两侧,脚边亮起四十五度向上射出的弱光,晚上不怎么会有人。而这样一路走过去,就能够看见七扇厚重的金属门。这是国内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一共四层,呈悬挂式结构,从外面看过去只是一幢略显灰色的建筑。一层藏着污水处理和生命维持系统,只有二楼才是主实验室,由七个实验室组成,二层与三层之间藏着密密麻麻的管道,联通三层的过滤系统,四层是空调系统。 012号通过身份验证,走上三楼,他已经脱去了正压工作服,今晚他是最后离开实验室的,所以应当是他去检查一下各个系统的运行,并将其中一些系统进入休眠。 空调系统一切正常,室内温度27.4c,输送水压正常…计算机正在为他进行一系列检查,机械的女声一遍遍读出冰冷的正常,进度条缓慢地移动。 他看向手表已经是凌晨。漆黑的主控室里没有窗户,只有计算机的光芒和成百上千个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他的脸,他不无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开始想一些毫无边际的事情。 零号实验室是设备最尖端的一个,常年用来做最棘手的项目,白天的时候实验室的负责人程义运来一份标本,没有通过会议就直接送进了零号实验室。 “系统一切正常,正在检查实验室加密情况。” 012号操作员瞟了一眼屏幕。他回想起零号实验室的上一个项目不是还没有结题么... 就在此刻,一个突兀的红点跳入他的视线之中,紧接着,他满眼都被红色覆盖。 “警报!零号实验室未加密关闭!” 过了五秒钟。 “警报!第二层加密锁系统正在遭到入侵!” “警报!第二层温度控制系统已被入侵!” …… 012号操作员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控室中,苍白的脸在此起彼伏的红光里闪烁,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每晚的检查就是例行公事,从没真遇到过什么情况。 他立刻强行集中自己的精神,主控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没有窗户,他首先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出去。 不管来者何人,无疑是二楼遭到了某种程度的入侵,而他只有走二楼才能下去。可是谁有意图并且有能力入侵这座实验室? 这时警报声都已经过了预警期而逐渐停止,只有一盏盏红色的灯不停闪烁,他从未感到如此安静,自己的呼吸声这样清晰。走廊里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也许就是入侵者,他觉得自己应当去面对。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还是灌满绝望,面对一个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攻破这一整套系统的人,他真的不堪一击。 可是那声音的移动很缓慢,像是积木在地板上摩擦,他一直等待着,最后都以为自己已经在某种未知中被杀死了。他睁大眼睛猛地眨了几下,因为他好像是看到了几点紫色的光,像是萤火虫。 他站起身来,环顾了四周想抄起什么防身,但既没有称手的武器也感觉似乎用处不大,他还是自我安慰着提醒自己的境地——这样一个人闯进来目的必然是实验室或实验室中的某些东西,和他本身应该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雇员。 这样一想自己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壮着胆子走出主控室,漫长的走廊,脚灯以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光照出一点视线,可是学了十几年生物的012号操作员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看见的画面——一具白骨犹如诈尸一般立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它正在移动,缓缓地改变位置,每一次使用它那种本不该属于死物的力量时,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所以零号实验室的入侵者,就是零号实验室里的标本么? 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与极大的疑惑让012号两难,他在一瞬间站回科学的立场,这种“复活”应该是某种人类目前未知生物的未知行为,难怪这份标本会被直接送进零号实验室。 一种力量驱使着他进一步观察,他发现从侧面看,这具“骨架”其实不短,这个不短是在它本身直立又在地面匍匐的部分,虽然他现在不知道匍匐这个词对于它而言是否准确,可是光线条件好的上半身确实呈现出无可置疑的人类姿态,那些紫色的荧光依然存在,环绕在骨架的旁边,他再次定睛,这次他确认了它呈现奇异姿态的原因——它的脊柱之下是顺滑的一体结构,以一种骨节的环绕来站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就是蛇的行为。 那具骨架移动缓慢,但是012号操作员已经不敢动弹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某种原因使物理环境发生了改变,他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随着荧光的环绕,物质似乎有向骨架吸附的倾向。 可能是某种错觉。 “012号操作员,012号操作员,检测到主控室气压降低,氮氧比例失调,请检查气泵。” 那个冰冷的女声响起,骨架也停了一下。他们此刻处于一个微妙的距离,012号看清楚了它的外型结构,确实是上人下蛇,在头骨、腹部周围的一些位置已经像编织一样附上了一层浅浅的类结缔组织,但他不确定那是。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是否有可能和它达成交流?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一具骸骨发问,这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一样,他只能死死盯住头骨处眼眶位置的两个深陷,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双眼睛。 可是这时一个想法冲进他的脑子,是一种感觉,更准确的说是一种生理上获得的直接体验,这实在是太清晰了,他错愕地看向骨架。 那个感觉,人类用“饥饿”这个词语来形容。 他感到难以置信,而下一刻,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他的思想中出现了明显的指向—— 我,饥饿。 012号操作员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冲击,这些感觉像极强的电流冲荡在他颅中,他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尝试与他交流,可是他受不了,他无法承受这种“语言”。 也许如果运气好的话,后来的人可以从没有烧毁的监控中看到这一过程,但是对于012号操作员来说“运气”这个词太过于讽刺了,可那一过程的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具存在了二十八年多的人类躯体,在大约一秒的时间内从头部开始迸发出耀眼的白光,随之像滚雷落地,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事实上那是强大的电流直接击穿并且快速引爆了某个区域,他直接散落在地方上,化作与尘埃一般的齑粉。而那具骨架也在顷刻间倒塌,像是一个幽魂曾经注入了它又在此刻勾住另一个灵魂离去,它的白色骨质上也产生了一阵类似于痉挛的闪烁。 然后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很多烟尘需要慢慢散落才能找到一个平衡态,只剩下一片死寂。 大概,这就是第一次接触。 “在看到证件之前,请不要相信任何人。” 苏紊再一次指向电线杆上的贴纸,这些强调色的纸是最近才贴上来的,每根电线杆上都有,还有一些矮房脱落的墙皮上,跻身在各种小广告之中,有些力不从心。 苏祁跟在她的身后,脸色不太情愿。其实他不太想跑了,他觉得那个男人完全可信,不管是军装还是气质都不假。 “手。”这时苏紊的声音提醒了他。 “你还不能自己翻上去吗?”他忍不住轻声说。苏紊皱了一下眉头,他只好很默契地环抱住苏紊的腰,一使劲就把她送上了矮墙。苏紊很轻,他似乎也熟稔,所以这一过程看起来行云流水。可他不太自在,这种熟练是从小累积的,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样不大合适。 “来,换我拉你。”苏紊在墙上蹲着,向苏祁伸出手。 苏祁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两个人曾无数次这样默契地翻过各种墙:被苏紊拉着逃课,去看后山的落日,翻进别人院子里偷玩儿他们家刚出生的小狗...此时他手中更多残留的是苏紊身上衣服的质感,他没有抬头。 “我自己能上去。” 他双手撑墙直接翻了过去,苏紊也跳了下来。走到她住的地方是很近的,可是苏祁忍到最后才问她:“他们都在车上等着,我们这样跑掉真的没问题么?” “他们找了二十多个人,少了我们两个谁看的出来啊?”苏紊头也没回。 “我看见那个男的数过人数,二十三个,还强调地念了一遍。”苏祁说。 “噢。”苏紊知道必须停下来了,她似乎又想去指被贴出来的那些纸,可是环顾一圈,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如果我们不重要他们直接就开车走了,如果很重要,他们总会等我们的。你很想走?” 苏祁看着苏紊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在黄昏下闪闪的有点好看,他想了想,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可是心里还是不安定。 “遇到事情先多想...”苏紊说。 “我会罩你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苏祁继续向前面走去,他早就摸透了苏紊的把戏,她总是表现得自己能够保护他,现在那个想做姐姐的人在后面笑得很开心。 苏紊家住的是平房,和苏祁在同一个镇子,两地步程五分钟,可是他们真不是亲戚,世界上有很多巧合的事情,苏祁小时候以为全世界的人名字第一个字都是苏。 他们两个人从小就熟了,这房子苏祁不知来过多少遍,苏紊的爸妈常年不在家里,春节也未必回山里来,她和奶奶两个人住,其实苏祁自己也差不多,这镇上的很多孩子,都是这样。 进门前苏祁停了一下落在苏紊的身后,他不止一次发现,这扇衰老的门会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一些昏黄的落日碎片附在其上,天就快要黑了。 老人藏在卧室深处,这间房子不大,因为物件不多而显得空旷,苏紊随便挥了挥手,苏祁就拣地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奶奶。”苏紊轻轻走进卧室,老人背对着她,坐在床上,背弓得很低。 “奶奶。”苏紊又喊了一遍,继续往前走。 她在老人的身边坐下,老人这时才意识到她来了,她扶了扶滑在鼻梁上的眼镜,苏紊知道右边的镜片下面有一些碎了,她总是说,会修的,会去修的。 “噢,又死哪儿去了?”老人看了一眼就继续低下了头,一些破碎的餐巾纸团随意排列在她身边。 “镇上来了当兵的。”苏紊想了想措辞。 老人没有抬头,声音冷淡:“跟你有什么关系?”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几个人冲进教室里面来,让老师先别讲,问我们本地出生的十六到十八的小孩有哪些。”苏紊向她靠了靠,补充道,“有证的。” 老人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苏紊:“然后呢?” 苏紊看见她的眼眶深陷得厉害,那些皱纹在皮肤上就像被浇了水的开裂的泥土,呈现出碎心的反光,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个男的说...需要我们和他们走一趟。”她小心地选择词句,“他们开了大巴来,就停在学校前面那片大空地上,大家都在车上了,我想这得先回来一下,就和苏祁溜了出来。” “苏祁也来了?” “在外头坐着呢。” 老人象征性地向门外望了眼,啥也没看着,过了很久,她发出一声,“嗯”。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苏紊就在一边干看着,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拧巴的收缩,她不知道自己脑中不自觉地想象出一条蜷缩的毛毛虫是否是不礼貌的,但是长久的安静里,她感觉时间能这样子无限制地流下去。 “奶奶...那我收拾收拾,和苏祁回去了。”她小心地起身,“那边没说,但总没啥事情的,能有啥事情呢,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的,您照顾好自己啊。” 老人没动弹,她像贼一样往外爬,苏祁早就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俩一对上眼就准备往外冲了。 “你出这个门。”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苏紊不得不回去,她靠着门框向里面望,老人还坐在那里,可是她抬起头,面色凶狠:“你出去就不要回来!怎么,拿走了我儿子,现在连我孙女也要拿走了?” 苏紊不是没有听过奶奶吼骂,奶奶可是女中豪杰,可是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翻江倒海,眼睛渗红。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苏紊看见奶奶手中拿着的是针线,她一想也是,每天没事呆着能做些啥呢,旁边的餐巾纸团被揉的皱巴巴的,上面有一点点的暗红色血迹,奶奶的手指间或会在上面触碰。 她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小时候很为这个军人而自豪,直到长久时间后甚至忘记了他的模样之后,才被迫地失去了自豪的对象。她又想起以前有一回逃课出来被抓,奶奶亲自翻上后山把她揪了回来,现在想想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这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屋子里还没点灯,显得阴沉沉的,苏祁在后面碰了碰苏紊的手,示意她回去吧。苏紊无意识地往前走去,她已经认输了。 “算了。”老人忽然说。 “算了,随便你。” “这个,做好了。”是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小织物,这样的东西在苏紊的衣柜里还有很多,可是她觉得色彩老土,从来没有用过,老人把织物丢了过去,“玩够了就早点滚回来,我要睡觉了。” 她压根就没开灯过,直接拉开被子钻进床里。 这些年来她需要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是真的需要吗? 苏祁拉着苏紊往外头走,留下一句“奶奶再见”。外面的天全然是黑的,苏紊几乎是被拽着到了墙根儿前,苏祁全程没再说话,他把苏紊托了上去,她机械地跳下,等苏祁翻过来时才发现她走得格外奇怪,像个上了发条的人偶。 苏紊没有告诉苏祁什么,以后也很少提起过,只是在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被褥上呈现的褶皱下面,一副用了七十多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好像这种生命本身就是从蜷缩开始,最终回到蜷缩的归宿。 一些话说了就会信,她没敢说。 而那个剧烈的闪烁正是在这时发生的,他们同时抬起头都能看见半片天空被瞬间点亮,顷刻之间又黯淡了下去,紧接着而来的是翻滚的轰鸣声和一阵气浪,苏紊把手捂到苏祁耳朵上,他们这时才看见,黑色的浓烟如同蟒蛇一样爬上天空,那个方向,正是集结之地。 苏祁立刻就想往那个方向跑,可是被苏紊一把拽住,黑暗中苏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停地朝他摇头。 “怎么回事?” “不知道。”苏紊说,“肯定是出事了。”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户人家的煤气罐炸了,还好当时屋子里没人,但是也吓住了她,可和这次是无法比较的,她敢肯定这是一次爆炸。 “我们得往后山去了。”苏紊想了想,前面必然是不能去了。 “晚上进山?” “又不是没进过,管他是什么人,进了山我们不怕他们的。”苏紊说得很决绝,她拉住苏祁的手就往后山去,但他俩都没有照明工具,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苏祁走在后面,感觉到手臂上总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力。 “我从别人地方听来的。”苏紊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前段时间有一伙人进了山,扮作军人的样子,当时找了几个向导,走到了很深的地方。” “是盗墓的?” “不知道,肯定没安好心的。他们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后来这些当兵的才来,贴出那些纸。” “你其实不怀疑?” “有证的。”苏紊慢了一些,“这个很难伪造。但我得回来一下,而且觉得不对。” 苏祁一想这个决定可能确实救了他们的命。 “军人这样进来本来就不正常,如果说有什么年龄范围的通缉在,看一遍核对一下也就结束了,为什么偏偏要聚集到一辆车上送走?” 苏祁还在考虑这件事情,忽然就一头撞到了苏紊身上,他这才发现苏紊已经停了下来。 “怎么了?” 苏紊往他手上掐了一下,他很熟悉,这是让他噤声的意思。 以前他们进山多少会带两个手电,可是这次匆忙什么也没有带,完全是靠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苏紊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所以只在比较浅的区域耗着时间,现在周围一片黑暗,他们的脚在移动分毫的声音都会被落叶放大。苏祁望向四周,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没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苏紊轻声地问。 苏祁没有,但是这么一说他也开始去感受,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这个失去视线的地方,她用了一个叫“感觉”的词。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苏紊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她把眼睛闭上,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投注这种感知,她忽然想到以前她爸带回来的书里说到过雷达,在屏幕的一圈圈轮转中所有反射超声波的点的位置都被标注了出来...一个雷达在她的脑中形成了么? “像是一个雷达。”她说,“但是地图是黑的。” 说完她就明白了,脑中其实有场景的布置,只是这个环境她本身就是陌生的,因此只有点和黑暗。 “我感受到了你的,一直在我旁边...”此时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还有一个...为什么...在离我们越来越近?” 苏祁心烦意乱,完全不知道苏紊在说什么,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了,只是苏紊还闭着眼睛,他让苏紊把眼睛睁开,苏紊转向她感知到的方向,现在苏祁也能感受到了,因为在那边,一个穿透性极强的光柱正在摇晃移动。 伽蓝时代(11) “是那个男的。”苏祁忽然分辨了出来,他们的脸凑得很近,他能看见苏紊的表情,好像在问他你确定么,她有八成的把握,现在开始往深处跑,应该是可以甩掉这个人的。 可是苏祁点了点头。 她放苏祁手腕上的手松了一些,他们安静地等待,直到那个男人站在他们眼前,他首先把手电筒的光打在自己的脸上表明身份。 苏紊点了头。 然后他把光照向了他们之间的路。 “过来吧,我带你们出去。”男人说。 苏紊本能地向前踏了一步,把苏祁别在身后:“你先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带我们去做什么。” 男人思考了片刻,苏祁能看到他年轻的脸上稍微皱了一下眉,然后他把手电筒叼在嘴上,从衣服上解下一个东西,向他们扔了过去,苏紊接住后,发现大概是一个播放设备,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她把它打开了: 画质相当差,可是能够看清楚,一个摄像头从某个视角拍摄到了他们刚刚溜出来的那辆大巴车,画面正是从他们逃出来开始的,她看见自己和苏祁的两个小像素点飞快地从屏幕中离开。视频上面有时间记录,中间都是被裁剪掉的,直到那一刻——就在那一帧开始,屏幕剧烈地晃动,极强的光让摄像头一下子失去了画面,只有耀眼的一片,等到强光消失,地面上只剩下一个残留着火焰的大巴车残骸。 苏祁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们刚才看到和听到的爆炸。 “它们在车下放了小当量的炸药,本来该是用检查过的军用车,可是上面很随便,这个只能以后再和你们解释了,快跟我走。” 苏祁一下子没能缓过来,屏幕中的画面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车上的...人呢?” “你看爆炸之后。”男人冷着脸,“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 苏紊的脸色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她平静地问:“你的身份。” 年轻男人从口袋中掏出证件:“楚林,陆军上校。” “你说的‘它们’是谁?”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你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马上和我走。”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急切,始终把手电的光打在自己的身上。 苏祁看向苏紊,他不说话,他已经把自己的选择交给了苏紊。 “你这样子的说法,我们为什么要和你走?”她强迫自己冷着脸,往苏祁那里靠了靠。此刻的山中就像是绝对安静。 直到苏紊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气,是那个男人发出的。 “苏紊。”男人缓缓地说。苏紊感觉背后一阵阴冷。 “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行军时在黑暗环境中打手电的后果吗?” 苏紊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击了一下,无论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无疑都在危险之中,在这个环境中打开手电就是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标了个靶子。 可是男人的手电的光从一开始就没打在他们身上过。 苏紊旋即向前走去,她走到男人身边,关掉了手电,苏祁跟在她的身后。 “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苏祁忽然感觉此刻的苏紊有些陌生。 男人没有回答,但这像是一种沉默的应许,他说:“你们出山后要分开走,苏祁跟我,山下有人会接你。无论现在的情况有多少不明朗,至少有一点是已经证明了——” “你们两个人,现在对它们来说很重要。” 苏祁背脊一冷。 可是苏紊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平静地说,跟着我走,然后就直接往下山的路走去,直到出山都没有再回过头。 艾萨克上将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三天之前,这里还是一间高端写字楼的会议室,但是从他到来的那一刻起这里就被征用了,事实上这栋楼在他来时早已没有人在。此时,他从五十四层的高度望下去,不远处有一些规整的平房,再往远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他手中的高脚杯中有一些红酒,是他从会议室后的壁橱中找到的,口感不好不坏,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心思来品味,因为作为国防部部长的艾萨克上将,现在的思绪太乱。 他把红酒喝了一半的时候,他等待的人终于敲响了门。 “艾萨克将军,愿你平安。”进来那个男人有些气喘吁吁,会议室大且空旷,他的寒暄在里面回响。 上将为他倒了一杯红酒,他摆了摆手。 “这三天之内我已经吐了七次,现在仍然感觉有东西在从胃向上涌。” “米尔什博士,我很理解您的感受,虽然我还没有奔赴现场,但从资料之中,我可以想象到战斗的惨烈。” “将军。”男人拣了把椅子坐下,略微仰头看着上将,“我认为‘战斗’这个词并不恰当...” 他把带来的文件放在了会议桌上:“这会是一场‘战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马上开始商议。” 他赶得如此急迫也正是为此。 上将放下了酒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米尔什博士翻开了文件:“艾萨克将军,正如在上一轮从前线传回的资料来看,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您应该也刚从五角大楼赶赴这里,所以我想再向您详细地说一遍:一周之前我们接到了来自中国的消息,提醒我们注意在太平洋登岸的船只,这个消息您看到的比我要早。” 上将点了点头。 “他们的用词很保守,所以我们没有投入太多注意,等我们研究消息的深层意义时,一艘货船以合法身份泊入湾区,当时,我指的是它们进入湾区的第一时间,与我们是有交流的。” “你是说它们拥有语言?”上将其实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呃,其实‘语言’这个词恐怕并不准确,将军,这个我们之后再讨论。总之它们使用了信息技术向我们传达了它们的意志。它们的主要意思是,希望我们先交出西经110度以西的所有领土主权。” “是的,荒唐的要求。”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恐怖分子,直到多方否认后我们才相信这一事实。将军,您应该知道它们的要求是有过程的。” “我知道,目前它们需要的是这样一片区域,但是它们说,会陆续收回所有土地的主权。可是博士,我并不很明白的是‘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是指什么?” “原句是因为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的存在,具体位置并不准确,只能提出范围。这个并不好说,我猜测它们在一个范围之内寻找某样东西,时间造物的误差应该是一种会随着历史产生变化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语言’的奇异之处,它们只传达概念。” “比如呢?” “可能,会是地质。” “你有证据来支撑你的猜测么?它们这个物种,好吧这个词语第一次用来指代我的敌人,已经古老到当时的地貌和如今完全不同?” “这个我之后会说到,将军。”博士停顿了一下来措辞,“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您必须理解到目前事态的严重。” 上将点头。 “我们的作战在几乎各个领域都不占任何优势。” “我看到了战斗报告,但你们只用了这一句话。” “是的,因为情况十分复杂。将军,我知道您对战争的理论有很多研究,我想询问您是技术崇拜者么?” 上将思索了片刻:“技术在战争中起着很关键的主导作用,但并不是唯一主导因素。” “没错,但是很遗憾的是,就我的观察而言,人类在技术层面上完全无法与它们匹敌,甚至,我根本看不出我们之间的技术相差了多少时代。”博士说,“更有可能的是,人类在生物学上所能够达到的智能水平无法和它们比较。” “虽然这很荒唐,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博士,这正是您精通的领域。可我最大的疑问在于,即便这个物种具有极高的智能水平,并且拥有某种目前我们还不理解的、类似于复活的生命活动,它们就能够立刻重拾技术?它们的记忆可以直接经历漫长的时间传承,甚至地貌都已经在这些时间里面目全非?” “这也正是我的疑惑,将军。直到昨天我们才获得一份新死骸骨,最终的原因要等我的进一步研究,但是对于这个研究我的态度并不乐观,很可能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博士想了想,说了句自嘲的话,“就像猩猩难以理解人类。” 上将示意博士不必如此。 博士说:“不过,将军,有一点是已经被证实的:它们的技术获得是有过程的,即便中间的证据并不显而易见,但从中国国防部发来的资料来看,这个物种首先在昆仑山脉一带‘复活’,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和野兽无异,根本没有呈现出智能水平,但是当它们离开山区进入城市后,它们直接选择入侵了一块科技园区,然后改装了那里的计算机,后来科技园区的人回查数据的时候发现,它们竟然编写出了一套自主驾驶的程序,我想它们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类交通工具的使用能力。” “它们正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是的,而且在一开始时,它们根本不理解‘枪’的意义,士兵对它们开枪时它们根本不知道躲闪。” “子弹可以杀伤它们么?” “啊很幸运,这是可以的,它们脊柱以下的部分有厚且坚硬的鳞片覆盖,子弹根本打不进去,但是以上的部分,是类似于皮的结构,而且它们的脏器组织和其他生物应该大同小异,受到致命打击后个体就会死亡。” “您继续。” “它们对于枪的陌生让我一度猜测,如果这个物种曾经建立过文明,可能在武器的领域是空缺的,但是第二天它们就入侵了一部分国防系统,当天晚上就学会了发射洲际导弹和拦截导弹。” “这是否意味着它们的智能,体现在强大的学习能力?”上将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将军。就我的看法来说,在这样没有资料的情况下,这种学习可能无法达到,一个物种即便智能水平极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各种领域的人类技术还是难以想象的,并且,不同文明发展最终诞生的智能产物的形态应该是很不相同的。我猜测,它们曾经的技术水平已经相当高,这样的话,即便和我们的现有技术呈现出不同的外在形态,但是它们的时代太超前了,这就像如果你已经早就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发电的技术,给你任何款式的手摇发动机你都能马上上手一样。” 上将点头表示赞同。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之处,将军,即便抛去了技术因素,我们在战争中最不利的因素在于,我们作为人类,我们的生命层次和它们相比实在是太低了,这会导致我们无论从哪方面看,在这场战争之中,都毫无胜算。” 上将的表情有些疑惑:“你是指什么?我们的装备技术永远无法超越它们?” “不是的,将军。”博士站起了身,“许多武器的杀伤性已经大到了同归于尽的程度,我们的热核武器就有毁灭地球生态圈的能力,比这杀伤性更大的武器会怎么样?” 将军面对着他,脑海中思索着,一下子无法想象那种超越恒星的力量,但是一个念头划过:“你说的是大规模战争武器,如果是精准武器呢?” 博士被这个想法点到了,他思考片刻后说:“您指的是针对人类的精准武器?比如基因武器么?确实有可能,但是这个技术杀伤性的后劲是很强的...不过如果它们可以完美顶替我们的位置似乎也不会对生态圈产生太大干扰...说到底还是我们对它们的理解程度不够。” “我们需要为此防备了。” “是的,将军。但是我说的生命层次并不是指这个。您看过中国实验室传来的那个视频文件了吗?” 上将点了点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一个鲜活的人在一具白骨面前瞬间被炸成粉尘。 “这样的画面同样出现在了战场上。” 上将一下子惊愕了。 “在入侵的第二天凌晨,一支小队潜入了蛇人在港口的据点,我就在队伍之中。当时它们正聚集在一起,中间点着火焰,像是一种气体装置提供可燃物质,它们都仰头看天,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族群行为。一位少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直接用手雷,可是他才刚刚靠近,手都没动,它们就转头发现了。少尉的动作已经很小心,而且将军,我现在仍坚信那个距离已经相当安全了。” “它们有超常的视力或者听力?” “有可能,但是当时环境也非常嘈杂。可怕的是之后,一个蛇人转过身来,它们都有女人的面孔,它看着少尉,仅仅是一瞬间,一道闪光之后...少尉就不见了。” “你们有什么感觉?” “头痛,浑身像是痉挛一样,我们当时都傻掉了,拼命往回跑。” “它们没有追吗?” “没有,可能它们正在做的事情更重要,或者它们根本不以为我们是在袭击宣战...但是当时...我回了一次头。” 上将向前一步,他的眼睛顿时闪着光:“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两个蛇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下一瞬间...” 上将吸了一口气。 博士说:“它们都炸开了,肉溅了一地,骨头飞了出来。” “它们互相残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将军。” “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意思了,不管这是什么原理,但至少事实是,我们也无法近战了,敌人身上自带着雷达,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这个雷达的工作机制。” “是的,将军,湾区已经撤离了二百万民众。” “这件事情。”将军恶狠狠地说,“千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那个后果我不敢想象。” 博士点头,他知道,这是人类一直以来就幻想的梦魇,可是当事实来临时,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们宣称的是检测到环太平洋地震火山带有一次长度为两个月的强烈活跃期,他们都会尽量往中部和东部走。”博士说,“需要开始建立隔离带了,将军,湾区未必守得住。” “我知道。” “民众也很难相信这个借口,可能不出一个星期就会有大量的舆论压力。而且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会直接向东部发动战争...” 上将点头,他按住了博士的肩膀:“米尔什博士,这些天辛苦您了,这些事情是我需要考虑的,不是您接下来的工作。” 博士把手放在将军的手臂上,将军虽然有些老了,但手的力量还是精准。 “我们都为了某些事情而战...我不是宣扬什么,博士,但我希望您能明白...” “我理解。”博士说。 “好,那接下去蛇骨就拜托了。前线现在开始由我接管,一旦有任何新的信息我会第一时间送到您手上。现在那里是安全的,回去看看家人吧。”博士知道,将军指的是他的家乡,目睹灾难和思念“家”在任何时代总是会串联起来。 博士转身准备离开了,将军看见他在男人中称得上矮小的身材,微弓的背脊,头发也开始有一些花白稀疏...他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将军...”博士忽然转过身,他的笑容有一些害羞,“您知道哪儿有卖蜘蛛侠么?就是那种手办,我儿子特别喜欢,今年他生日我没能在家里,想带一个回去给他补上...” 将军忽然有一些恍惚,视线里博士显得不大挺拔,他的身后,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竖立在门上。 苏祁醒来时听见了雨声,是安静的,这让他想起了在镇上的日子,他在那里面对着昆仑山,生活了十六年,听过无数场雨。 可是现在的雨声不同,是纯粹且沉闷的,不像在镇子上,雨砸在窗户和空调的合金板,还有路上的一些金属,比如十年前那种枯瘦的自行车、小河边上的盆子,以及走得蹒跚的老人,听起来像一首熟悉多变的交响乐。 他暂时放下了雨声,想看看自己的所处,于是决定让自己从躺下的状态中起来,可这个行为却出现了障碍——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已经完成,但是在现实体验上,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 于是大脑中的意识开始自动为他填补画面,他瞬间离开了那个封闭的处所,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他试着环顾一圈,发现无处不是耸立的高楼,并且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呈现极长的几何块状,通体的玻璃能够极好地反光,在暗光下呈现出晶莹的深蓝色。 他想在那些高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是现在雨太大了,在这个意识中,不合理的事情是允许发生的,所以沉重的雨水打歪了光线,他在玻璃中的影子歪歪扭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目的和意义都消失不见,只有大雨在城市里流过。 这时一个声音撞进他的脑中,是一个女人发出的,他的意识顿时有了焦点,可总感觉像是躲在墙角偷听一样。 他只听见了一些零碎的词:“没有”、“不能够”…… 事实上,并没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但这个讨论在模糊意识中本身就没有意义,可是准确地来说,他接收到的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否定”。 接着概念转化为了那些意指“否定”的词语。 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或者说是第二个概念发出者,苏祁开始想象,这是两个女人,一场隐蔽的对话。新的概念是关于“死亡”、“疑惑”的。 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听到,可是那种明确的感觉却胜过听到。 这时前一个说了一些“多次”、“考虑”,苏祁一下子还不能将这些概念串联出一个意思,他在高楼之间踱步,想要寻找到对话者,可感觉每处都长得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强烈的触动作用在他身上,像是电击一样的麻痹感,从脑部向下延伸...他顿时倒地,翻滚着抱紧自己的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胶着的雨水抓住光子不放,世界的画面像无数次反射的镜子,一层层收缩到苏祁的身上,他看见那些玻璃在一瞬间全部爆裂开来,平地而起的高楼都化作了玻璃的烟花... 他嘶喊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疼得就快要死掉了,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这时又一个概念传了过来,这次是一个意指完整的句子,只是声音宏大,像是神谕从天空降临,笼罩住整个世界,在苏祁的听觉中不断冲荡。 “他发现我们了。” 这座城市已经被毁灭,苏祁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醒过来。 “别急,现在头晕是正常的。”苏祁的视线还不清晰,但听到了楚林的声音。 “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苏祁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摇晃的空间中,四周几乎无光,他靠在身后的金属上,头疼得要命。 “你说水吗?”楚林低语,“确实加了一些弱效的镇定剂,你喝不出来的,现在应该已经全部被分解掉了。” “为什么?”苏祁愤愤地说。 “让你好受一点,不然你会太紧张的。” 苏祁的视线已经基本上恢复,但是光线太暗,他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处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而且这个空间正在运动。 “我们在车上?”苏祁询问。 “一辆货车的车厢里。”声音传出时苏祁才发现原来还有第三个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在另一个角落,正朝着楚林的方向,她简单地做了介绍,“林上尉,楚长官的副手。” 此时楚林正在车厢尾部,两扇合金门中间留着一小道缝隙,仅有的一点光线就从那里进来,他对着光线向外看,一会儿后回头对苏祁说:“之前的运输方式简直就是送死。” 苏祁想起来了那辆大巴车的爆炸,几十个人瞬间就没了。 “谁要杀我们?” 楚林伸手示意苏祁止住:“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个信息目前对你仍然是机密的。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们还在运输当中,但是换了种稍微安全些的方式,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苏祁在颠簸的车厢里往后趴,对准缝隙向外看,原来那道光是后面的货车照过来的,现在正是黑夜,一些雨水溅射到了他的脸上,让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这样的货车一共有十辆。”楚林说,“每年这个季节会有一批木料从你们镇上运送出去,现在其他的车厢里装的全是木料。” 苏祁点头,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如果没有这点镇定剂或许自己真的会紧张死,他从没那样接近过死亡,而且是这么残酷的方式。 这时他猛然想到:“苏紊在哪里?我得和她在一起。” 他望向楚林,楚林铁着脸,没有说话,他向那边爬过去,可是中途被那个女人拦住:“她走了另一条路。” “不行,我不放心,你们难道放心?我得和她在一块,你们不是说,我们对‘它们’来说很重要的吗?”苏祁想要挣脱,可没想到那个女人的力气并不小,她也是一位军人。 “苏祁。”林上尉低语,“她是安全的。” 听见她的声音苏祁安静了下来,他太累了,而且思考的时候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你们也不要以为现在就是安全的了。”苏祁和林上尉同时看向楚林,他的眉头紧皱,“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再也不会有安全的时候了。” “有什么问题?”上尉问。 “你听。” 其实苏祁早在梦中就注意到了,这些雨声早已化为一种潜意识,被他的大脑拿来装饰他的梦,它们猛烈地砸在货车的合金板上,像是箭矢一次次冲撞盾牌。 “雨这么大?”苏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空间对声音有一些放大,他从没听过这么大的雨。 “现在的时降水量有20毫米。”楚林说,“这是我估计的,但绝对已经超过了16。” 林上尉屏息。 “也就是说,现在很反常地出现了暴雨。在这种天气里,能见度已经不到5米,而且...”楚林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于对讲机的东西,“传输信号受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干扰。” “它们还在跟着我们?” 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苏祁被惯性拽着撞到车厢前,车停了,楚林示意噤声,他伏在缝隙边,周围只有大雨的声音。 一道光左右晃动了四次,在缝隙上时隐时现,楚林推开了厢门,车下的男人手里端着手电。 “制导导弹。”男人说。 楚林匍匐着,他在大雨中眯着眼睛:“哪一辆?” “三车。” 楚林一惊,连忙挥手,林上尉拉起苏祁就往车下跑。 “找掩护,会吗?”楚林把手按在苏祁的肩膀上朝他咆哮,不然在大雨中根本听不清楚。 林上尉拉起苏祁往一个方向跑,楚林在原地等待着。 苏祁朝前喊:“怎么回事?” “我们被袭击了。”上尉脸色沉重,“而且在进城之前,我们把你安排在了三车,后来楚上校把你送到了五车。” 苏祁跟着上尉拼命地跑,左前方的雨幕中有亮黄色的闪光,像是一座小灯塔。 上尉往他手上使劲:“别看,那个就是三车。” 另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传来,它像是撕裂了空气,苏祁被上尉一把按倒,那枚导弹在离他几乎只有一米的空中掠过,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顿时火光冲天,他刚一起来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破再次放倒。 借着爆炸的光亮,他看清楚了周围原来大概是一个居民区,但是现在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枚导弹直接冲进了一栋房子的楼梯口,破碎的墙皮被炸到空中,很久才落下来。 后续的导弹在这时射入区域,苏祁瘫坐在地上,看见一条灰蛇一样的轨迹,摇晃着在雨夜中穿行,最后撞在另一辆货车上,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货车掀翻,油箱发生爆炸烧起了大火,他看见驾驶室里跳出一个身影,上半身的半边几乎已经没了,身上全是火焰,他在大雨里奔跑,然后跌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慢慢地没了动静。 苏祁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剩下的货车已经全部被炸毁,一片火光冲天映着这些让人亲切的楼房,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挣扎,像是一场远古的祭祀。 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个词——炼狱。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力量,他回头看到楚林正试图把自己抬起来,他尽力配合,站起身后被拉到一个小路的隐蔽口,上尉跟在后面。 苏祁回头,看见楚林只能用一只手,他的左手上,血已经流到了手指,一滴一滴混着雨水落下来。 “碎片扎进去了。”楚林说。 上尉赶过来,楚林示意不用,他用牙把内衣扯下一段,随便在手臂上绑了一段。 “林,记住你的任务。” 上尉的脸上全是雨水,她看着楚林说:“我一直记得我的任务。” “确保‘蛇信子’的安全。” 长久的平静中,城市又只剩大雨的声音,一些猩红的血混在雨水之中也没有淡化,只变作了水墨状的形态,苏祁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腥气、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焦味,他不敢想下去。 “它们为什么会有制导导弹?”上尉还是给楚林重新绑了伤口,楚林这次没再拒绝,因为血一直没止住,那个伤口可能已经深到骨头。 “这是我们的导弹。”楚林咬着牙说,“红箭-10,光纤制导,射程12公里,在打击前可以通过光纤随时改变轨道。它们入侵了我们的军事区,破译了大部分的装备系统。” “没法拦截吗?”苏祁问,这些他并不懂,但是他印象中这样的东西应该只会出现在屏幕上,在他的眼前是永远不会出现的,即便有,也会有一套完备的系统从检测、预警到拦截一体完成。在他认知的世界里,生活在这个层面上的稳定始终是理所应当的。 楚林晃了晃那个对讲机:“一些频段完全被阻塞了,现在我们除了眼睛根本没别的办法知道有导弹打过来,还怎么拦截精确制导导弹?” 苏祁低下了头,他现在还止不住战栗,脑海中那些导弹还在狂轰滥炸,它们撕裂货车和楼房不费吹灰之力,如果打在他身上,他会瞬间就不存在了吧?那些货车还在燃烧,大量的汽油从它们破碎的油箱里流出来,在满是血水的水泥路上蔓延,就像一幅巨大的图腾。 这让苏祁想起了那个梦,到底是梦么?他看得出神,以至于没有听见黑暗中隐幽的危险信号,像蛇的伏击,真正的致命只有那一下。 直到楚林抱着一只手臂跃起,用肩膀沉沉顶上苏祁的后背,苏祁感到一个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边,一口气被生生打断,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火光在他和楚林中间爆开,他最后的视线里,那颗光纤制导导弹拖着漫长如尾的白色光纤,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还有冲天的火焰,楚林在爆炸的火焰中扭曲的脸、林上尉声嘶力竭的呼喊...一阵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苏祁摔在水泥路上,已经分不清身上是雨是血。 “他、疑惑、身份。” “肯定。” 苏祁的眼睛跳了一下,意识开始逐渐恢复。 “处理。” 他趴在路上,四周只有火焰的微光,爆炸产生的烟雾太重,大雨都无法清理,他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觉得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可还是想要爬起来。当他一使劲时,右腿传来穿透般的剧痛,灼烧感接踵而至,这条腿从未这么沉重,他硬把头转过去看,才发现膝盖上一块已经血肉模糊,石子和粉尘像颜料一样和着黑血镶嵌在一起,在最深的一道口子里,他隐隐看到了一处灰白。 也许就是他的髌骨。 “轻。” 他把额头支在地上,却感受不到积水和碎石,那些声音像在梦中一样,直接略过耳朵冲进他的脑子里,他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把自己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尝试忘记自己的右腿,只用头去观察一切。 还是大雨、烟雾、火光,再无其他声音,楚林和上尉在哪里? “轻。” 真的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吗?为什么只是一些破碎的词语? 他闭上了眼睛,这次只用意识去观察,很意外地,世界变得清晰简单起来,一副模糊的画面呈现在脑中,他花了一些时间辨识,忽然发现这就是自己所在之处的地图。 他希望再进一步,一些新的线索出现了,有一个点在画面中跃动,越来越明晰,这是什么意思?忽然间他想起了在后山的时候,苏紊对自己说的话——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 “像是一个雷达。但是地图是黑的。” 珈蓝时代(12) “还在里面,这里的路难走得很。”最前面的男人皮肤黝黑,他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微微弓着腰继续向前。 他身后的五个军人戴着军帽,阴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在他心里这些完全都不重要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路。”男人一边用军人给他的军刀砍着长长的枝干,一边说道。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这座山的深处,刚开始的很多植物他都能叫出名字,可是越往深走他就越没见过,这些深绿色灌木的尺寸极大,像是能够无限制地生长,宣告出一种野蛮的力量,路上没有水泥甚至没有石头,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并且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生长在这座山的人,擅闯深山的结果,必然是永远走不出去,为野兽所啃食,风吹日晒累累白骨,多年后又被新的人发现。 ——这是昆仑山千万年来目睹的无数寻常日子中的一个。 “就是这里了。”男人停了下来,他再次回头,等待他们的回应。 军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尉,他走上前去,眼前是一线垒砌的土堆,越过土堆就看见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 男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一只脚踩到土堆上:“那天我们几个人就是在这里发现的。那会本来是要去再深一点的山里采药,可是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都不敢在山里过夜。”他顿了顿,“可是路过这里的时候有人发现不对了,他喊了我们说这里有一个大坑。” 说到“大坑”时他声音有一些虚:“老实说,在我们这片,坑这个字有点邪乎,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哪帮盗墓的人挖出来的,上世纪那会儿,来这里盗墓的人也不少。”他小心地观察那些人,“当时我们就想说不准能捡到个瓶瓶罐罐什么的,到时候谁还走山路去采药啊,这走山路走一趟人老一回,是要折寿的。” 那五个军人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得像石像,等男人把话说完。 “我们一起摸着爬下去,当时天还没黑透,有人就踩着什么滑倒了,他捡起来一摸,觉得不对,打开手电筒一看,果然是一根骨头,这么长,应当是一根肋骨。”男人比划了一下,“当时我们不但不害怕,还有点兴奋,我们那时候已经可以完全相信这是个盗洞了,这些骨头都是殉葬的,我们一照,整个坑里都是骨头,那得是个多大的墓啊? “我们激动得不得了,继续用铲子往下挖,想在碎石头里面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这时候有人叫了起来。我们凑过去看,只看见他拿着一根骨头,表情不对。那是一节蛇的骨头,就是它们的尾骨,一节一节的,其实这没太多可奇怪的,是有人会用动物殉葬。可是他指了指地上,我们一看都傻眼了——那是一具很完整的尸骨,每一根骨头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这怎么说,从头到脚,他有头骨,有肋骨,可到了下面,却是一节一节的蛇骨!我们当时低头一看,才发现到处都是这样混起来的骨头。” 男人说到这里索性坐下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已经全然不顾什么盗墓这样的字眼是否在这里刺耳了,自从他从山里出来就神情恍惚,长时间地无法与人交流,那个场景必然是相当耸人的。 他们中的一些被吓跑了,趁着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逃出了山,而胆子大一些的就把一具完整的尸骨运了出来,他们出山就报了警,说不准还有奖励可以拿,而男人是前者。 “就在这下面了,你们自己去看吧。”男人还是坐在土堆上,脸色疲惫。 上尉这时才点头算是道了谢,四个人跟着他下洞了。 在五支军用手电的照射下,不尽的白骨反射出诡异的淡紫色光芒,正常的野洞在光线照射下会很清楚地看到四散的灰尘,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可是这些带着紫色荧光的微粒却有些令人胆寒。 “可能是骨头表面的一层物质。”上尉说道。 他们刚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已然陷身于白骨堆成的海洋,如同已经全然与外界相隔开来,只有他们的军靴踩在骨头上发出的声响,一点点紫色的荧光像是山中野鬼般的磷火,在洞里如亡魂般四下飞舞。 上尉停下了脚步,他转身挥了一下手,其他人跟着他退回到边缘,一下子翻了上去。 “应该是一个古墓,但是我也不是专业人员,不敢下定论。不过,确实有传说过古代对殉葬人腰斩,接上动物的身体,这是墓主人渴望超越人类的力量,在动物崇拜下的幻想。我们会找考古专家来现场看的。”那个男人站得远远的,上尉慢慢向他走着,“这很可能是考古史的一个伟大发现。” 上尉笑了,男人这才放松了下来,看见上尉的脸上似乎有一道短刀疤,在右眉毛的上面。他摆了摆手,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嘿嘿,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其实他害怕的就是这些人因为他们一开始的贪念把他抓去,但他不报又忘记不了那个恐怖的画面。现在好了。 “您一年走几趟山路?”上尉靠到了男人身边,他从内衬里取出一包烟,抽了两根,给自己和男人点上。 男人狠狠吸了一口,慢慢地说:“哎呀,现在走得少了。以前的时候更穷,那是上两辈吧,一年要进出两三回,那时候采一些高山的药,能卖很多钱。” 他卸下了重担,感觉几天没说话,现在总算痛快了:“其实现在的人,就是生在这里的,也很少进山了,一个是也采不到什么东西,再一个是也实在太危险了。我们这回进来就是喝多了,说一块去碰碰运气,这段时间是雪灵芝出来的时候,您知道雪灵芝嘛?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间仙草,采到就发大了。哈哈哈。” 男人笑着抽烟,上尉始终在他身边听着,他忽然问:“那进山有没有出事的?” “那肯定啊。”男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进山,就要做好遇事的准备,我从小长在这里,一直相信你从昆仑山里拿的多了,它就会把你留下来。每年都有出事的人,只不过现在走深山的比以前少多了。” “常见?” “正常得不得了。” 男人吐出一口烟,上尉也笑了,他点点头。 “那真是遗憾了。”上尉丢掉了抽了一半的烟,“你进深山采雪灵芝,不小心滑下了一个小崖,我们发现你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男人还在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些什么,可是上尉的手已经捂到他的脸上,他瞬间不省人事。接着“上尉”挥了挥手,后面的两个人抬起男人的身体向他们刚才选定的那个地方走去。 “做得真一点。” “上尉”扔掉了军帽,拍了拍那两个人的肩膀。 “真有那种殉葬?” 三个人再次跳下巨坑,跟在后面的人询问着。 “我瞎编的。”他说,“这里确实奇怪,可是如果你把它们当作是某一种史前物种,因为和旅鼠类似的原因进行了集体死亡,又因为某种巧合或者骨骼本身的特质而没有腐烂,那这就不奇怪了。” “但是肯定值不少钱。”另一人毫不掩饰地笑了。 “上尉”没有理睬,他捡起一块骨头仔细查看,发现这种骨骼应该密度极大,和其他动物的骨骼重量相比要大很多,而且质地坚硬,上面似乎还有不知如何产生的条纹。他抬起头想再观察一下全貌,却发现紫色的荧光已经越来越密集,不知从何时起,空气慢慢变得稀薄。 “你们有没有感觉...”他回头,可是说出下一句的时候已经艰难无比,“空气...” 他想要剧烈地喘息,这个坑根本不是什么封闭环境,可是此时空气像浓浆一样粘稠,如同腐蚀性的强酸渴望从他们身上扒去些什么,他们痛苦地掐住喉咙,想摆脱掉已经产生重压的衣服,可是脱去后才发现这种压力是空气本身所给予的。 他们已经无力再逃出坑外,手电都掉落在地上,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紫色的萤火飞溅,像是暴雨一样密集,“上尉”猛地睁大眼睛,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以下必然是他平生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画面—— 那些白骨自己移动着,一开始只是几根,后来就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白骨的浪潮,无数的骨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它们在排列!”他很想喊出来,可是做不到。 从头骨到肋骨再到尾骨,每一根骨头都没有在错误的位置,而更惊悚的是,它们缓缓地凭空而立,一场近乎与祭祀般的神迹呈现在他们的眼前,那期间是浩瀚时间所致的神圣。此刻这些骨骼就站在他们的面前,随之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渐渐可以看出她们有了女人的体态,却都是蛇的尾巴,但这是不完全的,身体上许多部位都还能直接看见骨骼,皮肤就像一层简陋的遮布。她们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上尉他们,只是先看向洞口的方向,那里有一束照进来的光,她们仰着头,眼睛里似乎有荧荧的紫光,如同一种虔诚的仪式,又似乎产生了一种长眠后疑惑的姿态。 事实上她们的器官都还没有成形,但这是早晚的事情,随着那些头骨的转动,空洞的“眼”的位置面对着上尉,他已经无力再做出任何行为,只是在最后的一瞬间想起了一个这颗星球上,这个文明的古老神话。 美杜莎的凝望。 “012号操作员,请参考实验室准则,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012号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听了无数遍的机械女声响起时,他刚刚戴上护目镜,一切都按部就班准备就绪。走上三楼的时候二楼头顶的感应灯顺次熄灭,?漫长的走廊两侧,脚边亮起四十五度向上射出的弱光,晚上不怎么会有人。而这样一路走过去,就能够看见七扇厚重的金属门。这是国内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一共四层,呈悬挂式结构,从外面看过去只是一幢略显灰色的建筑。一层藏着污水处理和生命维持系统,只有二楼才是主实验室,由七个实验室组成,二层与三层之间藏着密密麻麻的管道,联通三层的过滤系统,四层是空调系统。 012号通过身份验证,走上三楼,他已经脱去了正压工作服,今晚他是最后离开实验室的,所以应当是他去检查一下各个系统的运行,并将其中一些系统进入休眠。 空调系统一切正常,室内温度27.4c,输送水压正常…计算机正在为他进行一系列检查,机械的女声一遍遍读出冰冷的正常,进度条缓慢地移动。 他看向手表已经是凌晨。漆黑的主控室里没有窗户,只有计算机的光芒和成百上千个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他的脸,他不无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开始想一些毫无边际的事情。 零号实验室是设备最尖端的一个,常年用来做最棘手的项目,白天的时候实验室的负责人程义运来一份标本,没有通过会议就直接送进了零号实验室。 “系统一切正常,正在检查实验室加密情况。” 012号操作员瞟了一眼屏幕。他回想起零号实验室的上一个项目不是还没有结题么... 就在此刻,一个突兀的红点跳入他的视线之中,紧接着,他满眼都被红色覆盖。 “警报!零号实验室未加密关闭!” 过了五秒钟。 “警报!第二层加密锁系统正在遭到入侵!” “警报!第二层温度控制系统已被入侵!” …… 012号操作员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控室中,苍白的脸在此起彼伏的红光里闪烁,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每晚的检查就是例行公事,从没真遇到过什么情况。 他立刻强行集中自己的精神,主控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没有窗户,他首先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出去。 不管来者何人,无疑是二楼遭到了某种程度的入侵,而他只有走二楼才能下去。可是谁有意图并且有能力入侵这座实验室? 这时警报声都已经过了预警期而逐渐停止,只有一盏盏红色的灯不停闪烁,他从未感到如此安静,自己的呼吸声这样清晰。走廊里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也许就是入侵者,他觉得自己应当去面对。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还是灌满绝望,面对一个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攻破这一整套系统的人,他真的不堪一击。 可是那声音的移动很缓慢,像是积木在地板上摩擦,他一直等待着,最后都以为自己已经在某种未知中被杀死了。他睁大眼睛猛地眨了几下,因为他好像是看到了几点紫色的光,像是萤火虫。 他站起身来,环顾了四周想抄起什么防身,但既没有称手的武器也感觉似乎用处不大,他还是自我安慰着提醒自己的境地——这样一个人闯进来目的必然是实验室或实验室中的某些东西,和他本身应该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雇员。 这样一想自己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壮着胆子走出主控室,漫长的走廊,脚灯以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光照出一点视线,可是学了十几年生物的012号操作员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看见的画面——一具白骨犹如诈尸一般立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它正在移动,缓缓地改变位置,每一次使用它那种本不该属于死物的力量时,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所以零号实验室的入侵者,就是零号实验室里的标本么? 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与极大的疑惑让012号两难,他在一瞬间站回科学的立场,这种“复活”应该是某种人类目前未知生物的未知行为,难怪这份标本会被直接送进零号实验室。 一种力量驱使着他进一步观察,他发现从侧面看,这具“骨架”其实不短,这个不短是在它本身直立又在地面匍匐的部分,虽然他现在不知道匍匐这个词对于它而言是否准确,可是光线条件好的上半身确实呈现出无可置疑的人类姿态,那些紫色的荧光依然存在,环绕在骨架的旁边,他再次定睛,这次他确认了它呈现奇异姿态的原因——它的脊柱之下是顺滑的一体结构,以一种骨节的环绕来站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就是蛇的行为。 那具骨架移动缓慢,但是012号操作员已经不敢动弹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某种原因使物理环境发生了改变,他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随着荧光的环绕,物质似乎有向骨架吸附的倾向。 可能是某种错觉。 “012号操作员,012号操作员,检测到主控室气压降低,氮氧比例失调,请检查气泵。” 那个冰冷的女声响起,骨架也停了一下。他们此刻处于一个微妙的距离,012号看清楚了它的外型结构,确实是上人下蛇,在头骨、腹部周围的一些位置已经像编织一样附上了一层浅浅的类结缔组织,但他不确定那是。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是否有可能和它达成交流?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一具骸骨发问,这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一样,他只能死死盯住头骨处眼眶位置的两个深陷,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双眼睛。 可是这时一个想法冲进他的脑子,是一种感觉,更准确的说是一种生理上获得的直接体验,这实在是太清晰了,他错愕地看向骨架。 那个感觉,人类用“饥饿”这个词语来形容。 他感到难以置信,而下一刻,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他的思想中出现了明显的指向—— 我,饥饿。 012号操作员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冲击,这些感觉像极强的电流冲荡在他颅中,他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尝试与他交流,可是他受不了,他无法承受这种“语言”。 也许如果运气好的话,后来的人可以从没有烧毁的监控中看到这一过程,但是对于012号操作员来说“运气”这个词太过于讽刺了,可那一过程的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具存在了二十八年多的人类躯体,在大约一秒的时间内从头部开始迸发出耀眼的白光,随之像滚雷落地,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事实上那是强大的电流直接击穿并且快速引爆了某个区域,他直接散落在地方上,化作与尘埃一般的齑粉。而那具骨架也在顷刻间倒塌,像是一个幽魂曾经注入了它又在此刻勾住另一个灵魂离去,它的白色骨质上也产生了一阵类似于痉挛的闪烁。 然后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很多烟尘需要慢慢散落才能找到一个平衡态,只剩下一片死寂。 大概,这就是第一次接触。 “在看到证件之前,请不要相信任何人。” 苏紊再一次指向电线杆上的贴纸,这些强调色的纸是最近才贴上来的,每根电线杆上都有,还有一些矮房脱落的墙皮上,跻身在各种小广告之中,有些力不从心。 苏祁跟在她的身后,脸色不太情愿。其实他不太想跑了,他觉得那个男人完全可信,不管是军装还是气质都不假。 “手。”这时苏紊的声音提醒了他。 “你还不能自己翻上去吗?”他忍不住轻声说。苏紊皱了一下眉头,他只好很默契地环抱住苏紊的腰,一使劲就把她送上了矮墙。苏紊很轻,他似乎也熟稔,所以这一过程看起来行云流水。可他不太自在,这种熟练是从小累积的,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样不大合适。 “来,换我拉你。”苏紊在墙上蹲着,向苏祁伸出手。 苏祁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两个人曾无数次这样默契地翻过各种墙:被苏紊拉着逃课,去看后山的落日,翻进别人院子里偷玩儿他们家刚出生的小狗...此时他手中更多残留的是苏紊身上衣服的质感,他没有抬头。 “我自己能上去。” 他双手撑墙直接翻了过去,苏紊也跳了下来。走到她住的地方是很近的,可是苏祁忍到最后才问她:“他们都在车上等着,我们这样跑掉真的没问题么?” “他们找了二十多个人,少了我们两个谁看的出来啊?”苏紊头也没回。 “我看见那个男的数过人数,二十三个,还强调地念了一遍。”苏祁说。 “噢。”苏紊知道必须停下来了,她似乎又想去指被贴出来的那些纸,可是环顾一圈,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如果我们不重要他们直接就开车走了,如果很重要,他们总会等我们的。你很想走?” 苏祁看着苏紊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在黄昏下闪闪的有点好看,他想了想,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可是心里还是不安定。 “遇到事情先多想...”苏紊说。 “我会罩你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苏祁继续向前面走去,他早就摸透了苏紊的把戏,她总是表现得自己能够保护他,现在那个想做姐姐的人在后面笑得很开心。 苏紊家住的是平房,和苏祁在同一个镇子,两地步程五分钟,可是他们真不是亲戚,世界上有很多巧合的事情,苏祁小时候以为全世界的人名字第一个字都是苏。 他们两个人从小就熟了,这房子苏祁不知来过多少遍,苏紊的爸妈常年不在家里,春节也未必回山里来,她和奶奶两个人住,其实苏祁自己也差不多,这镇上的很多孩子,都是这样。 进门前苏祁停了一下落在苏紊的身后,他不止一次发现,这扇衰老的门会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一些昏黄的落日碎片附在其上,天就快要黑了。 老人藏在卧室深处,这间房子不大,因为物件不多而显得空旷,苏紊随便挥了挥手,苏祁就拣地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奶奶。”苏紊轻轻走进卧室,老人背对着她,坐在床上,背弓得很低。 “奶奶。”苏紊又喊了一遍,继续往前走。 她在老人的身边坐下,老人这时才意识到她来了,她扶了扶滑在鼻梁上的眼镜,苏紊知道右边的镜片下面有一些碎了,她总是说,会修的,会去修的。 “噢,又死哪儿去了?”老人看了一眼就继续低下了头,一些破碎的餐巾纸团随意排列在她身边。 “镇上来了当兵的。”苏紊想了想措辞。 老人没有抬头,声音冷淡:“跟你有什么关系?”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几个人冲进教室里面来,让老师先别讲,问我们本地出生的十六到十八的小孩有哪些。”苏紊向她靠了靠,补充道,“有证的。” 老人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苏紊:“然后呢?” 苏紊看见她的眼眶深陷得厉害,那些皱纹在皮肤上就像被浇了水的开裂的泥土,呈现出碎心的反光,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个男的说...需要我们和他们走一趟。”她小心地选择词句,“他们开了大巴来,就停在学校前面那片大空地上,大家都在车上了,我想这得先回来一下,就和苏祁溜了出来。” “苏祁也来了?” “在外头坐着呢。” 老人象征性地向门外望了眼,啥也没看着,过了很久,她发出一声,“嗯”。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苏紊就在一边干看着,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拧巴的收缩,她不知道自己脑中不自觉地想象出一条蜷缩的毛毛虫是否是不礼貌的,但是长久的安静里,她感觉时间能这样子无限制地流下去。 “奶奶...那我收拾收拾,和苏祁回去了。”她小心地起身,“那边没说,但总没啥事情的,能有啥事情呢,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的,您照顾好自己啊。” 老人没动弹,她像贼一样往外爬,苏祁早就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俩一对上眼就准备往外冲了。 “你出这个门。”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苏紊不得不回去,她靠着门框向里面望,老人还坐在那里,可是她抬起头,面色凶狠:“你出去就不要回来!怎么,拿走了我儿子,现在连我孙女也要拿走了?” 苏紊不是没有听过奶奶吼骂,奶奶可是女中豪杰,可是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翻江倒海,眼睛渗红。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苏紊看见奶奶手中拿着的是针线,她一想也是,每天没事呆着能做些啥呢,旁边的餐巾纸团被揉的皱巴巴的,上面有一点点的暗红色血迹,奶奶的手指间或会在上面触碰。 她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小时候很为这个军人而自豪,直到长久时间后甚至忘记了他的模样之后,才被迫地失去了自豪的对象。她又想起以前有一回逃课出来被抓,奶奶亲自翻上后山把她揪了回来,现在想想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这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屋子里还没点灯,显得阴沉沉的,苏祁在后面碰了碰苏紊的手,示意她回去吧。苏紊无意识地往前走去,她已经认输了。 “算了。”老人忽然说。 “算了,随便你。” “这个,做好了。”是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小织物,这样的东西在苏紊的衣柜里还有很多,可是她觉得色彩老土,从来没有用过,老人把织物丢了过去,“玩够了就早点滚回来,我要睡觉了。” 她压根就没开灯过,直接拉开被子钻进床里。 这些年来她需要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是真的需要吗? 苏祁拉着苏紊往外头走,留下一句“奶奶再见”。外面的天全然是黑的,苏紊几乎是被拽着到了墙根儿前,苏祁全程没再说话,他把苏紊托了上去,她机械地跳下,等苏祁翻过来时才发现她走得格外奇怪,像个上了发条的人偶。 苏紊没有告诉苏祁什么,以后也很少提起过,只是在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被褥上呈现的褶皱下面,一副用了七十多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好像这种生命本身就是从蜷缩开始,最终回到蜷缩的归宿。 一些话说了就会信,她没敢说。 而那个剧烈的闪烁正是在这时发生的,他们同时抬起头都能看见半片天空被瞬间点亮,顷刻之间又黯淡了下去,紧接着而来的是翻滚的轰鸣声和一阵气浪,苏紊把手捂到苏祁耳朵上,他们这时才看见,黑色的浓烟如同蟒蛇一样爬上天空,那个方向,正是集结之地。 苏祁立刻就想往那个方向跑,可是被苏紊一把拽住,黑暗中苏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停地朝他摇头。 “怎么回事?” “不知道。”苏紊说,“肯定是出事了。”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户人家的煤气罐炸了,还好当时屋子里没人,但是也吓住了她,可和这次是无法比较的,她敢肯定这是一次爆炸。 “我们得往后山去了。”苏紊想了想,前面必然是不能去了。 “晚上进山?” “又不是没进过,管他是什么人,进了山我们不怕他们的。”苏紊说得很决绝,她拉住苏祁的手就往后山去,但他俩都没有照明工具,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苏祁走在后面,感觉到手臂上总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力。 “我从别人地方听来的。”苏紊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前段时间有一伙人进了山,扮作军人的样子,当时找了几个向导,走到了很深的地方。” “是盗墓的?” “不知道,肯定没安好心的。他们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后来这些当兵的才来,贴出那些纸。” “你其实不怀疑?” “有证的。”苏紊慢了一些,“这个很难伪造。但我得回来一下,而且觉得不对。” 苏祁一想这个决定可能确实救了他们的命。 “军人这样进来本来就不正常,如果说有什么年龄范围的通缉在,看一遍核对一下也就结束了,为什么偏偏要聚集到一辆车上送走?” 苏祁还在考虑这件事情,忽然就一头撞到了苏紊身上,他这才发现苏紊已经停了下来。 “怎么了?” 苏紊往他手上掐了一下,他很熟悉,这是让他噤声的意思。 以前他们进山多少会带两个手电,可是这次匆忙什么也没有带,完全是靠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苏紊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所以只在比较浅的区域耗着时间,现在周围一片黑暗,他们的脚在移动分毫的声音都会被落叶放大。苏祁望向四周,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没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苏紊轻声地问。 苏祁没有,但是这么一说他也开始去感受,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这个失去视线的地方,她用了一个叫“感觉”的词。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苏紊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她把眼睛闭上,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投注这种感知,她忽然想到以前她爸带回来的书里说到过雷达,在屏幕的一圈圈轮转中所有反射超声波的点的位置都被标注了出来...一个雷达在她的脑中形成了么? “像是一个雷达。”她说,“但是地图是黑的。” 说完她就明白了,脑中其实有场景的布置,只是这个环境她本身就是陌生的,因此只有点和黑暗。 “我感受到了你的,一直在我旁边...”此时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还有一个...为什么...在离我们越来越近?” 苏祁心烦意乱,完全不知道苏紊在说什么,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了,只是苏紊还闭着眼睛,他让苏紊把眼睛睁开,苏紊转向她感知到的方向,现在苏祁也能感受到了,因为在那边,一个穿透性极强的光柱正在摇晃移动。 “不要再动了。”光柱那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其实刚才他们的对话在这样安静的山中早就暴露了位置,苏紊的感知可能没错,但是彼时他已经很近了。 001 “纱云,你闭上眼,我为你讲一个故事。” 老人如是说。 她的神情呈现一种静默的灰,像泥巴塑就的神佛面对苦难的朝圣者时僵硬面皮下的慈悲。 “那是富莹大人的一生。” 她这么说道。 * 我们姑且把它称作富安城,因为当地人是这样叫的。 虽然它幅员辽阔,你站在城中最高的山上,也望不见边界。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城的边界在哪儿。 即使你问钟楼里那位白胡子长得能编成登钟楼的云梯的老人,他也答不上来。 人们生于富安城,长于富安城,终老于富安城,不曾到过城外,亦不曾见过城外的人。 但这不重要。 富安城分为两个区,内城和外城。 廖富莹是在还算富庶的内城出生的,而月纱云,是在奴隶成群的外城里出生的。 这是故事的开始。 内城有四季,冬、春、夏、秋,冬为四季之首。 廖家后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幺女生于三月中旬,凛冬。 寒冷向来与内城无关,哪怕严冬时节,亦是草长莺飞,风和日丽。无形的“天幕”是堪称完美的保护罩,阳光被调节成最适宜的强度,风雨沙尘一概拒之门外。倘若内城的人们偶尔浪漫细胞泛滥,亦可假惺惺地下几滴人工雨或飘几片人造雪。 是以富莹出生那天,着实是个好日子。气候是天然的温和,风也是干净温和到不会被天幕过滤的自然风,“天幕”的调节功能降至史上最低。 廖家院里那棵有五人合抱那般粗、据说是从富安城初始初期种下、但从未开过花的菩提树一夜之间芳华满枝。 十多年未现过身的钟楼老人也特意赶来,献上预言。 人们说:“廖家是迎来了神的转世啊!” 内城张灯结彩,举城同庆。 小婴儿躺在父亲怀里眯着眼睛,对外界的热闹似乎全不在意,只是那双上挑的圆圆的眼睛,已看得出后来的天赋异禀。 外城也有四季,春、夏、秋、冬,冬为四季之末。 与内城天朗气清的情景截然相反,外城寒风呼啸,大雪弥漫,奴隶横行。 五步、四步、三步......还差三步,就能进到温暖的教堂,少女晃了晃身子,还是倒下了。雪粉压飞一片,露出掩藏的冰冷尸骨。 倘若神话中描述的八寒地狱真实存在,大概就是外城的冬天。 如噩梦、如末日、如撒旦降世。 外城的冬天确乎冷,可即便冷,窝个避风的地方,咬咬牙也是能忍过去的。 人们怕的是天气无常,是“极寒风暴”。 外城冬日独有的天气,极寒风暴:风雪蓦起,温度骤降,一瞬间冰棱铺满街巷,霜花绽放满城。并且每次至少维持一分钟,风雪才将将停下,温度才会慢慢回升。 最可怕的是,它无法预测。或许上一秒还是和煦冬阳,下一刻它就欢天喜地奔来。它可以冬日里天天风暴不停,也可以一整个冬天都不来。安然度过冬天的最好方式是一直待在温暖的家里。可总有人不肯信邪,也总有人无处可去。 寥寥无几的暂住所早已被人们挤满,虚弱的老幼病残被赶到空荡荡的大街上。 无法挤进暂住所的人们聚集到教堂附近,因为教堂有与“天幕”构成相同的防护罩,他们幻想着靠近教堂就能获得更多的温暖,或许还能赶上神父心软让他们进屋避寒。 可教堂的门紧闭着,教堂外也没有比旁处更暖和,甚至寒风更为猛烈。风暴来临时人们绝望地哭喊着,咒骂老天无眼,怨恨命运狠心。然后喧闹渐息,温热渐凉,扛不过去的人成了粗制滥造的雪雕,扛过去的人或回到暂住所看有没有人离开,或去敲别家的门看能否收留他们。然而外城能够安然无恙度过风暴的人家多为权贵,又怎会容忍乞丐脏了他们的眼;普通人家自身难保,亦无法提供帮助。 至于穷人们,呵,你以为暂住所为什么人满为患? 即使每年冬天死亡率惊人,每至春日成堆的尸体拉往无底洞,外城也从未显得人烟稀少——毕竟生育率也惊人呢! 风暴来临人们哭喊狂叫是常态而已,他们早已麻木,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冬天。 又是一场风暴后,年迈的神父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脚下还是踢到了东西。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发现那个“东西”是个四岁左右大的娃娃,胸口还微弱起伏着。 老人俯下身拂去孩子身上的积雪,孩子艰难地睁开浮肿的双眼,看到他身着常服,眼睛一亮,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毛团。 是一只猫。 孩子一脸希冀望着神父,小心翼翼问道:“你救救它……救救它……。” 他低头看那只猫,已经没了呼吸。 可孩子的手冻得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她的小猫已经冰冷僵硬,还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神父摇摇头摸了摸孩子的头:“救不回来了。” 孩子这才注意到小猫像冰块一样,已经感受不到温热和心跳了,她楞楞地喃喃道:“是、是吗……” 孩子的嘴唇由紫转白,脸庞却通红一片,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可她遇到了我,老人想,她命不该绝。 他把这个瘦小的孩子抱回了教堂。 白色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零零星星飘散的雪花忽地飞起来,自地面升往天空,形成一道白色的天柱。 恰是旧末今初。 * 小女孩儿被抱回教堂时才四岁大,神父将她洗干净,牵着她的手来到神像前,为她祈福,为她赐名:“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廖家的小公主在满月礼上也得到钟楼老人的祝愿,说是以后会复兴此城,圣盈满堂。 因此廖富莹,便从此悄悄地被内城的统治王所关注。 其实神父不能自作主张地收养孩子。 教堂之所以能够拥有阻拦恶劣天气的防护罩,是因为它归属内城,由内城直接管理。内城对人员管理堪称严苛,根本不会允许他收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可是管他呢,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打破所谓规定了。 何况在这个孩子身上,他感应到了罕见的天机。 只是,这孩子太瘦了,下巴尖尖的,搁在他肩上竟然有几分戳人,小小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四根细棍勉力支着一个尖尖的脑袋,怪异又可怜。他用手护住孩子的背,孩子脏兮兮的棉服却被拍出几个破洞,露出内里的苇花。 她是怎么熬过的冬天?她怎么抵挡住的风暴? 或许,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富安城会迎来转机。 老人漫不经心地想道。 孩子的皮肤接触到温水时惊得一激灵,手胡乱地挣扎,力气之大竟差点儿从老人的手中挣脱出去。 老人只好不停安慰她:“别怕别怕。”孩子发现老人确实没有害她的心思后,才逐渐停止挣扎,可小手紧紧揪着老人的黑色长袍,不愿松开。 脸上的污泥被一点点洗净,露出孩子乖顺的脸,两只眼睛被主人极力瞪圆,像街角檐下奄奄一息的猫儿,却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 淡蓝色的毛巾轻轻松松把小孩包成一个团子,老人翻出以前唱诗班的孩子留下的白色圣衣,套到她的身上,转身到门外去取照明灯。小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如同圣经里所描述的在人间游荡无处可归的幽灵。 他牵着孩子的手来到神像面前。 神像的眉眼微微下垂,面容和善,目光温柔,垂怜般地望着教堂中央的两人。 老人注视着神像,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纱云。”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可以叫我小云。” 老人抬头仰视穹顶绚丽的壁画,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亿万年的奴役流放,千年的韬光养晦。 * 廖富莹毫不犹豫地把脑袋探了出来,准备迎接一瞬间的窒息,她紧紧闭着眼睛,可是那种致命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 此刻她正倒悬着,混乱且因为汗而黏在一起黑色短发悬在她眼前飘动,这里是有风的,她闻到空气很潮湿,比她上次的历练之地潮湿得多——那个地方只有十分之一是水,余下的都是被大片陆地圈起来的湖泊,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旅人般的狂沙守约从西极吹到东极,可是这里,她睁开眼睛,左右看去没有看到水的尽头。 “可能也是湖泊。” 她在心中暗想。 视线尽头的地方有几个大小不致的黑点,也许就是陆地。 这时,光线逐渐变淡了,她只看见自己和船的影子在水面上快速地被拉伸移动。 在很小的时候她曾见过沙漠,此刻,这里的水正像旅行沙丘一样移动,而她和那艘船就像在这茫茫沙海里弱小的树一样,水流遇见他们就被分割开来然后汇拢远去。 不久前像夺命的号角般,时刻在她耳边回旋的钢铁之声此时仍在天空上喧嚣,只是已经非常遥远,光源穿过那一层钢铁之后在水面上投下镂空花朵般的纹路,此刻也在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从自己的船上跳了下去,这里的水浮力很大,只是她以前也很少进入水中,所以现在移动起来很不方便。不过大概已经五六天没有碰水了,她胡乱地搅动着,重重地把脑袋砸进水里,贪婪地享用着这里不是太咸的海水。 平静下来后,她发现自己的心比之前更低了,但那更像是一种接近死亡的冰冷,仅仅是刚在,她还穿梭在九死一生的钢铁之中,她不知道是谁让这些没有生命的死物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切割着虚无,它们永恒的意义似乎就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到来,然后恣肆地释放磨砺了不知多少年的锋利,把她那只瘦小的船连同她给切割成灰烬。 她垂下头,巨大的水珠凝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这一刻异乡的风才无比真实地割在脸上,她一睁眼,只有一束精巧的光,那束光在她逃亡的这几天里常常出现在梦中,在那似醒似梦的虚幻之中,泛着紫色的光亮,以及其精致的角度连起了两个点——她的父母。 那只最后将船门关上的手连同她十几年的希冀在瞬间被点射成灰烬。 引擎已经熄灭数日,可是这时那起飞时的灼热感和强大的压力才重重地捶在富莹的身上,在这颗陌生的星星之上,海水如同家乡的寒冬一样化作游人四行,不曾出现在意识里的潮鸣像是一支悲伤的歌,她完全不受控制地掩面哭泣,哭声在空旷之中消散,溶解在海水里顺着掌心流进她血红的双眼。 泠荀收到新的信时,壁炉的柴火烧得正旺,正在磨的咖啡豆散发出浓郁的气味。窗前的望远镜已经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他一手拿着信,一手在对表。 距离最好的观测时间还有一会儿,不必太着急,可是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块手表上,循着微弱的光线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他放下了画着复杂轨迹的纸笔,用专门的小刀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启封那封信。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棕黄色信封,在边角和封口处有一些淡蓝色的青花瓷图纹,他熟稔地切开封纸,取出那张素白的信。 微凉的夜风里,他发了一会呆,仅仅是一会儿,随即他拿起了手表和纸笔,把眼睛贴在了望远镜上,捕捉璀璨的星空里那一缕鬼魅般的身影。纸被固定在那里,他的手不需要眼睛的帮助就在纸上飞快地勾画着,一条条完美的弧线像勾刀一样欲切开真理的护壳。 “我希望那所房子可以建在海边,它甚至可以是座灯塔。” 信中仅有的话在泠荀的脑海里来回冲荡,那几分钟的完整数据已经记录完了,他的嘴边仍然是神奇又亲切的微笑。 放下记录后,他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轻轻地放进壁炉之中,腾起的火焰沾到后就开始用焦黑将其吞没。 阅后即焚,这是他们从小就有的默契,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像是一个无需多言的约定,就像那只她送来的手表,他又抚摸起那只手表,随即在一张同样的信纸上写下,“我刚刚找到了一颗几乎全是水的星星,你一定会喜欢的。” 此刻,那颗被他注视过的星星正划过一个微妙的角度藏进了一片阴影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遮挡之下无法被看见,它像踩着优美的舞步正在他的脑海之中旋转着,他像是能够听到大海呼吸的声音,那令他颤栗的潮汐—— 他畏惧着海洋,即便世界都像是具象地在他的脑海中有条不紊又无比精巧地运行着,那莫测的深渊和巨大的力量竟这样惊心动魄。 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满目疮痍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 一切的求生行为只让富莹觉得这像是她这种生物自诞生以来就与生俱来的本能,光线快速地变淡让她意识到很快天就要黑了,而头顶恐怖的钢铁轰鸣声非但不削减反而更甚。 她借着还没有彻底暗下来的天,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船,在逃亡的路上她不止一次被击中,所幸都不是什么关键的部位,但是燃料必然已经枯竭了,泊入这颗星球的轨道也是无奈之举,如果飘向更远的地方只会遇到大片的尘埃云,而且,这颗星球的引力极大,却似乎不符合它的体积。 追来的敌方军队想必也是被钢铁给挡住了,这显然是人为设置的,那么作用无疑只有一个——这颗星球上有不想被其他人接触的东西。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些了,大量的海水灌进了她的胃里,饥饿与寒冷瞬间袭来,她此刻所面临的就是绝境,引擎在穿过钢铁的路上已经彻底瘫痪,即便是好的也没有剩下的燃料了,更致命的是即便要藏在这里她也没有补给了,谁也不知道到了夜晚这个陌生的地方会发生什么,而军队又是否会穿过钢铁直接抓住她。 更深刻的是此刻混着海水一起在胃里翻腾的罪恶感,在刚才如此彻骨的悲伤之下本能般所携带的求生欲令她作呕,紫色的光线一遍遍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是随时会从又一个精巧的角度传过层层钢铁的切割直直打到她的身上,在一瞬间将她化作齑粉。 * 神走进了那间房子是不争的事实,跟踪的人并不知道神有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并不是神的信徒,但那确实是神最辉煌的一段时间,那之后神就被拉下了神坛,从此只有似真非真的传说了。 * 那是一座靠海的房子,每每可以在傍晚看见夕阳染红整片海洋,海鸥擦过水面降落在屋顶,潮鸣声音清晰于耳。 他们听见了神的说话,那个低沉而没有起伏的声音,曾一次次如同谕令一样传彻整个世界,号令着星移斗转。 “终于有时间能来看看你,才忽然意识到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 对面没有回应的声音。 “我还一直在找合适的星星,不会放弃的,虽然从未这样累过但是还是会找下去的……近来过得就是这样了,至于你的事情,我没有时间给你我的看法,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自己决定了啊。” 对面仍然没有回应。 “终于是迈出了这一步啊,我们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接下去是长久的静默,后来传起了火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像是浩瀚草原上微不足道的一处篝火,他们听到神说了很多技术上的事情,有些是真的,他们前几天就听到过,有些却像是刻意编织出来的谎言,他们不知道神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个,你还在用吗?” 神忽然说道,火焰安静而平和地发出声响。 这时脚步声渐渐靠向了门,跟踪的人连忙藏身,只见房门被打开,神就站在门口,这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刻,他们不敢想象如果被神发现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可是神只是侧过了头,他们看不见神的表情,可是却可以觉察到一丝细微的波动,接下去神说的话,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猜你找到的他和我是彻底相反的吧?那个问题这么多年,我们也不再需要答案了。 不过你确实该这样选择,我愿意你这样。” 富莹想在生命耗尽之前再做些什么,她朝着印象中那个黑点游去,不论那是什么,她至少还在为此而奔波着,即便此时她的模样十分狼狈,她根本就不会游泳,黑点与海水流向的方向正好相反,如果这也是潮汐她根本就等不到相反的时刻,可此时的努力又像是徒劳。 而更大的危机此刻才初露端倪,头顶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她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听见一块钢铁重重地砸在海面上的声音,她才明白这就是这颗星球上的雨。 她没有再尖叫,只是从未有过如此迫切地想回到船上,即便是死在一起,一起被砸成尘埃也好,因为那几乎就是世界上她此时还能找到的唯一与她有关的东西。 可是反向的路实则更加难走,她想起那天在历练东极的沙漠上跋涉的时候,沙流直接盖过了脚踝和小腿,要把一步拔出来就要花很大的力气,而下一步刚刚落定,沙流就又一次将小腿没过,更何况海里根本没有落脚之地。 耳边钢铁砸落海面的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多,而急流一下就把她给冲倒,她感受到了明显的升腾,此刻,自己已经在一个巨浪的浪头,因为不同的引力她始终位于最高处,难以想象当这个潮涨到最高时再落下自己会被冲成什么样子,这时她才对曾经向往的海洋抱有起如此胆寒的恐惧,对此莫测的深渊和巨大的力量。 而钢铁此时已经无比密集地落到身旁,铁锈所携带的浓烈腥气混杂着海水令她难受,她只是合上了眼睛,泪水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就像是她一度为之作呕的本能,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对她赶尽杀绝,在穿越过各种杀机之后,即便流落到光年之外的陌生星球,还要葬身于钢铁雨和海。 死亡却再一次地没有瞬间如期而至,咆哮的声音慢慢停歇,她开始感觉到海正逐渐地归于宁静,只是她仍在潮水的最高处,而潮水像是静止了,她睁开眼睛,头顶的钢铁雨像是被长度有限的线给束住而垂在空中不再落下。 远方隐约有所波动,在几乎没有的光线之下,富莹只感觉到有一个人慢慢走来,他像是能够直接踩在水面之上,身边如同携带着一个领域,她很快地从腰间掏出了枪,那是一把古老的枪,没有那束紫光的发起枪的拟瞄准,在很久之前就不再生产,而这是她在逃出来前,她的城外,一个从不相识的军人塞给她的。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扳手,借着枪口火舌的光,她看清楚了那个男人正披着一件帽子盖过整个头的厚大衣物,安静地立在那里。子弹没能继续向前——他伸出手抓住了那颗子弹。 “这是我所熟悉的东西。” 富莹彻底呆住了。 “我带你去‘房子’里吧。” 神秘的男人这样说道。 “我们本来是两个完全独立的政治体,生活在相邻的行星之上。甚至我们开荒的年代都是相近的。”富莹后来才知道这个“房子”其实就是她看见的黑点,在那里有一处悬岸,男人就在那里建起了屋子,她正围着厚厚的棉物,在篝火旁瑟瑟发抖,“您知道开荒么?” 男人点了点头,厚且大的衣物遮住了他的头,微弱的光线里他的脸完全地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新的营地就开荒好了,现在这已经有了很成熟的模式。”富莹说道,“后来平淡的七百多年,是我们那颗星球仅有的历史了,除了人的足迹逐渐覆盖满整个星球,一代代人出生又死去,我不知道那里还发生着什么。但是新一轮的能源危机来得更快,那些外族的……神毫无理由地对我们发动了战争,我的所有家人都落难了。” 男人又点了点头,这样的战争在人类的世界上无数次地被发动,而她只是那些落难者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一方彻底将另一方赶尽杀绝之后这场灾难才能够停止。” “人类发生了技术革命,所以七百年就用完了一颗行星的所有能源,他们不会愿意让人类发展的,在他们的眼里,人类是不能脱离掌控的宠物。”男人的声音很平静。 “所以战争就是无可避免的?” “人类的命运,是早已经注定了的。” 长久的静默之中只有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照亮仅有的一小块地方,循着光亮,富莹试探地问:“您是?” 黑暗之中,男人摘下了头顶的帽子,其下,是一张和她一样年轻的脸。 “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了,她叫我泠荀……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你之前穿越过的那一片钢铁,也叫这个名字,这些潮水、钢铁雨,都是用来困住我的。” 外面潮鸣的声音无比清晰,一个千年万年的灵魂麻木着抽搐,他扭过头看相外面。 “之前,他们也叫我‘神’。” 人类自始至终,都向往自由,不愿意被束缚,于是最终无疑会被毁灭。 可是谁也没有欠了谁不能降生的权力。 而愈发可笑的是,对于超自然同等的崇拜,几乎也是伴随着原始文明一路成长而来,随着宗教而鼎盛,又在科学面前逐渐销声匿迹。然而在被灭亡的灾难面前,人类又从未放弃过对神的信仰。 他们知道神也是物种,却又无法放弃信仰。 各种宗教总会有自己的原型,他们作为创世的伟大神灵而存在,而有一种传说中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们通过意念就可以移动物体,只需要长时间的注视,那样物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就可以用意念让物体服从于自己。 可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又无从解释,所以大多数人并不会当真,但是有极小一部分的人相信着,并以此为信仰,只是因为他们亲眼见到过这一神迹。 于是所有可以完成这种神迹的人,都被他们称为“神”。 讽刺的是,在人类引以为豪的科技所带来的灾难之下,那个宿命般轮回的问题最终还是通过了科学难以解释的方法解决了。 世界,真的就在神的脑子里。 人类借助某一外种族神的力量,许多不该过早掌握的技术跳过了理论直接获得了应用,魔咒般的摩尔定律呈倍数地再次生效,技术革命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而预测是只需要短短四百年,四百年,迁移计划的三颗行星就将再次出现能源危机。 而这时的三颗行星早已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曾经共同的整体,一个永远跳不出循环的噩梦终究还是发生了,为了宣布作为主权存在而欲争夺神在未来的帮助,连同母星的四颗行星最终互相宣战。 有的时候反馈神之力的神真的不明白,人类那种领土意识居然比求生的欲望发展地更加迅猛,他们未雨绸缪的民族意识真的不知道是好是坏。 于是那是一场有史以来最残忍的毁灭战争,古外族强大的武器足够在顷刻之间击碎一颗行星。 后来他们签订了协议,四颗行星无从属关系地作为四个独立政权而存在,外种族将稍许给予技术进步的支持,并且在发生能源危机时再次帮助人类启动迁移计划。 不过,猜疑来得也很快,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危在旦夕。 而又一方面,人类中,反对信仰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信徒被杀害,各种组织声称信仰才是战争之源,可是他们又不敢将那些人信仰的神怎么样,在人类看来,他们掌控着引力,可以瞬间将他们压碎,他们正是惧怕着这一威胁。 但是恐怕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怎么舍得放弃神可以能给他们带来的力量? “我们知道你有一个记挂的人,她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我们已经从信徒地方获证,你同样可以为她看透生死,让她永远存活。” 城里的王这么说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可是泠荀只想起了那个海边的傍晚。 可是没人知道,她就像是他的一个对立面,他的一个影子,他们相似又完全不同。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活成她的样子。 不过可笑的是,此刻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筹码。 泠荀看着他们慌张的眼神,他向前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他们嘴上说着威胁,却这样怯懦,可他并没有在看他们啊,他的目光穿过了他们,看见了母星,看见了太阳,看见了千千万万的人,从成为救世的神,到被作为战争的一颗种子。 但是,无辜的人是不该死的。 可原来,神就是这样死去的。 泠荀在那时明白了。 “神啊,那么,你想要一颗怎么样的星球?” “我们快要可以有一个房子了,你想要一个怎么样的房子?” “我希望那所房子可以建在海边,它甚至可以是座灯塔。” 那莫名的恐惧,夕阳洒在海面上血红的浪水,万米深的深渊,冲破天际的巨浪,还有一比光年之外还要遥远的不属于他们的生命,皆不停在泠荀的胸腔里翻腾沸涌。 泠荀指向无数次观测的那颗,他唯一告诉过富莹的星星。 “那里,那颗全是水的星星。”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听到这个故事的富莹沉默了,她不知道这千万年来的纠缠是否真的只是宿命,而这样一个人又该在绝对不可能完美的选择之中如何走下去。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多年了。”泠荀笑了笑,“白天的时候我要去巡海,找到那个涨潮时可以有数千米高的浪头然后用引力降下它,否则就会打垮我的这座房子,夜晚的时候要用引力保护这片悬岸,坠落的钢铁会阻止我任何想要逃离的念头。” 他再次望向了外面,这个星球上短暂的夜晚却在这一个日子在富莹的眼里无比漫长,如同要深深刻进她的一切,她只知道他还不能死,在那样巨大的背叛和责任之下还是要活下去,只是为了再救一些人,却甚至不知道这一两千年之后,那个人在哪里,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甚至是否死亡才是她无尽的解脱。 而那个问题,那个在海边屋子里多年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没有得到她的答案。 “如果我也杀人类……你,你会怪我么?” 富莹惊愕地看向他,他脸上依然是年轻的,带着神奇而亲切的微笑。 “对不起,我只是,真的有想过这件事情。” “不会的。”富莹却回答得很果决,“不会怪的。” 天彻底亮了,海水退回的声音像是春天虫蚁复苏一样,在极静的无息之中暗藏生机。 然后她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她,是你的爱人吗?” 泠荀顿了顿,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神色。 “不,我说的她,是我的姐姐。” “天亮了,拿着这份手信走吧,给他们看看,如果他们还记得我的话,你会平安到达你所想去的地方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手信。 然后是一面奇怪的镜子。 “你知道规矩的。”泠荀神秘地笑了笑。 富莹愣了愣,然后点了头,这里的白天依然是暗的,她再一次跳进了让他们胆寒的海水之中,离开前又回头望了望,那个藏有整个宇宙的男人微小地隐没在距离之中。 他的那座房子立在悬岸,就像一座灯塔一样。 后来,月纱云从太初之地回来,向重建家园的人类说起富莹。 “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信徒们苦笑着扶住月纱云的肩膀,“是你的神志出了问题。” 月纱云惊愕了,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无法穿越光年的距离再回到那个禁地,那个自制的囚牢,再看一眼那个伟大的灵魂,在恐怖的潮汐与无休无止的黑暗里残存的生息,他们有着同一个鲜为人知的影子和使命。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神的悲哀吗。 她透过年代久远的窗户,海边立着一座饱经风霜的神像,面目已经模糊不清,可是依稀可以看出是泠荀的样子,他随意坐着的姿态已经被海风磨蚀,也许此时,世界上某些不可见的角落还流传着他的神话,她也相信那个当时为了人族成为新神的人,那个如今不知去处,却帮助人类重建家园的大人。 原来他们是互相的影子。 “她是存在的。”她止不住抽泣,却无比坚定地说道。 002 你必须敬畏山,敬畏古老 敬畏一切浩瀚的时间造物 —— “在找到属于自己那颗星星之前,谁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远距离观测很难看的清楚。”几天后,我已经飞到了安惠雪居住的地方,那个即将成年的小姑娘是一个人独居的。她请我进屋,我坐在客厅中见这房子并不小。 她看着我处理着那些数据,从小到大的履历都出现在我眼前,我向她一一核实,在确认无误后我开始告诉她所有关于星星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一颗只属于自己的星星,我会带你在你成年的那一天登上你的那一颗,那就像是一种仪式,但这可能并不容易。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样子,恶劣的环境是常有的,它们往往象征着你在未来将要面临的苦难,就像一种……大多数人是这样子的,但也可能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可确实登上星星都是很危险的。” 她坐着也比我矮一些,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水晶一样闪着光。我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有一些物件都还是双人套的,但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有很多人最终没能登上去,或者死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只有登上自己的星星才算真正成年,这在我们的母星上是作为法则的,你明白吧?” 我们这么多的母星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空旷,也许她就是从小一个人长大的,但我相信她知道我们的生命生来就被定义过的对于星星的法则——如果没有在成年的那一天登上自己的星星,那么体内的自我机制将被唤醒,很快那副身体就将消散在宇宙中的一个角落。 她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恐惧甚至紧张,也许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星星其实是怎样的炼狱吧,我不知道是什么线串连着我们的一生和一颗那么遥远的星星,而绝大多数的星星上何止是没有生命,那样恶劣的环境甚至连飞船都无法着陆。 “好了。”我站起身,“那现在距离你成年还有十九天,我会在十八天后再来找你的,你准备一……嗯,其实也不用准备什么,放松心态就好了。” 她也站起身来,她的眼睛实在是亮得动人,微笑着答应我。 “那你回头把坐标发给我啊。”我打开了门就打算回中心去了。 “啊?什么坐标?”她忽然愣住了,诧异地问我。 我愕然地回头:“就是你自己星星的坐标,你出生的时候你妈妈应该就记下来了会在你成年前告诉你的啊,你不知道么?” 她沉默了,我见她的眼睛如同渐渐暗淡,她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下了头,双手缠在自己的身前,讪讪地说:“对不起,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她在离开之前,没有告诉过我。” 几天后我把登陆舰停在了她的屋子上面,这是我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星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生命中第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我没想到竟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星星。 这个想法一产生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但我其实更好奇的是她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按理说你和你的星星之间是会有感应的,你戴上这个。”在船上,我给了安惠雪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制头盔,“登上自己的星星就像是一场仪式一样的,作为我们这样的生命,你能在登上星星的那一刻明白自己一生的意义。这个头盔我会让他们在登陆时带上来加强这种感应,现在你戴上也许可以大概感受到那颗星星的方向,然后我们就朝那儿飞,总之必须得在你成年那一天之前找到你的星星。” 安惠雪用她那双小手捧住了头盔戴上,飞船停泊在空荡荡的空间之中,此时她头顶红绿的灯光开始闪烁,电流正在她的脑和身体里来回穿梭贯穿她的一生,遥远的星河深处一颗星星正在等待着她。她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似乎是因为一些痛苦而紧闭,眉头紧皱在一起,双手沉重地按在头盔地两边。 我在旁边静静看着,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有用,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星星,没有坐标怎么可能找得到,但看见她这样痛苦地样子我心中又仿佛生出了愧疚。 “可能没有用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说完我就过去想要切断电源,或许只能从她之前的所有事情之中寻找那颗星星的蛛丝马迹了吧。 可这时,安惠雪忽然抽搐般地伸出手拦住了我,我诧异地看着她,我们离恒星很远,身边除了星际尘埃空无一物,没有打开灯光的飞船里黑暗如死寂,只有她头顶红绿色地光规律地闪烁着应和她急促的呼吸,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脸庞,我被她用一只手拦住,看着她直到她的眉头展开,眼角渗出一颗泪水。 “找到了吗?告诉我方向吧我们马上出发。”许久的沉默后我说道,小心地拿开她的手去启动空间跃迁,也许那感应真的有这么强吧。 可是她没有回答我,空间跃迁的发动装置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我们随着整艘飞船的苏醒而颤抖,此时巨大的光门在飞船前缓慢地成形却无法照亮我们,我疑惑地回头,她颤颤地对我说:“我找到了两个方向。” 说罢,她的嘴角竟开始微微上扬,那是我最熟悉的她的笑容,可是她那双水晶一样像是有生命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悲伤写满了她的整张脸,她摘下了头盔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开始无声地落泪,巨大地泪水滴落又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 “我忽然好难过,像是有人在和我说话,我认识她是谁,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不起。” “我们只能一颗一颗去试了。”我回过头和安惠雪说,她大致已经从刚才的强烈触动之中挣脱了出来,只是眼睛依然疼痛,勉强地回我以笑容示意没事。 枯燥的跃迁在星际之间进行着,这样太过安静的气氛里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其实真正登陆到那颗星星上去的时候你是会有很明显的感觉的,虽然我很难具体给你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你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一生的象征,这就是我们的仪式,你能从那颗星星上明白很多。” 安惠雪点了点头,侧过身来问我,“那你的星星是什么样的?”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脸上的肌肉都僵持了吧,双手控制着飞船的跃迁,舷窗外数以亿计的行星掠过划出一道道刀痕般的轨迹,许久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 我顿了顿,“我出生之后就没见过我的父母,也没有自己的星星,其实世界上会有很少很少一部分生来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会来做这份工作,因为我们在和你们一起登陆的时候不会受到那种强烈感觉的影响。” “啊,当然还有一个别的原因。”这时我变得吞吞吐吐,摆着虚假的笑意,眼神失去聚焦地看向前方,因为实在说来惭愧,“如果你也像我这样活过这么长久的时间你就会知道……”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相信她能明白了,我已经帮助过那么多人登上他们自己的星星,可我现在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因为我是不会死的,我没有自己的星星,就没有自己最大的苦难的预言,我尝试过很多的方法,可我无法死去,如此多的时间就这样没有痕迹地过去。 安惠雪一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一些迷离,我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其实我的一生也实在是乏善可陈的。 “快到了哦。”我扫了一眼星仪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说道来缓解这个气氛。 “那会很孤独吧?” 我恍惚间没有听清楚这个女孩细细的声音,回过头她依然侧着身子看向我。 “啊?” “你会很孤独的吧?”她缓缓说着,眼神像浩瀚而无边际无规律的万千星辰一样遥远又迷离,此时跃迁已经停止,强烈的光门化作飞窜的电流从我们四周如蛇影般游过,千篇一律的星海隐去了闪烁的身影,我很早以前就想过,在这样一个无限空间无限时间的世界里,我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巨大而浩瀚的空间里留不下我千百年来一点点的痕迹,却还要茕茕地活着无法获得意义。 是啊,明明都那么危险的,我猜她早就已经想到了。 ——我登上那么多的星星,就是在寻找死亡。 突然,飞船里的灯全都熄灭了,黑暗最先降临,紧接着燃料动力引擎的轰鸣声也不见了,一切沉寂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 同时身上一种已经习惯了的压力瞬间消失,我们的身体弹起来撞在了飞船上,而飞船正在以某一角度不受控制地跌落。我们已经到达了那颗星星的上空,本该开始准备工作,可是此时通过固定角度自转产生的重力加速度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安惠雪的经验完全不如我丰富,黑暗中我听见许多跌跌撞撞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逐渐让自己站稳开始检查设备,引擎是彻底停掉了,点燃燃料的程序直接被终止,透过后窗根本看不见那条带来动力的火柱,这就是导致自转停止的原因。而彻底的黑暗带来的麻烦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暴露出来,这颗星星位于这个恒星系旋臂最末端的地方,恒星的光根本无法到达这里,而当我打开一些检查工具时才发现全都无法使用,所有该发出光的仪器瞬间全都失灵了,也就是说没有一点光亮,我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没有光了吗?”安惠雪问我,她的眼睛似乎还在难受之中,光强忽然之间的变化似乎让她一下子又更加难受了。 “应该就是这颗星星的法则。”我静下来后大概想明白了,“在这颗星星上,不允许任何可见光的存在。” 我朝着她的方向说,彻底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向什么。 “其实没有光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发现在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变得格外的灵敏,“只是常规的燃料驱动失效了,我们要通过别的方式降落。” 随即我开启了另一套低功率的制动系统,它不需要产生光,但是动力远远不足够支撑巨大的母舰着陆,不过保持重力加速度是绰绰有余的。 “一定要下去吗?”她终于站稳了身体。 “对,只有当你的双脚踩到这颗星星的土地上的时候你才算真正登上了这颗星星,呃,你放心,不会是一颗气态行星的。”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寻找降落的工具,在长途跋涉时我们一般都会通过星门直接空间跃迁,在接近目标时还是为了方便驱动使用燃料来作为驱动力来源,但其实除了燃料,大功率的电驱动以达成物理动力驱动和喷气驱动也一样是有效的,让母舰达到平稳正是这样完成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她听,但问题是因为母舰实在是太大了,电驱动无法提供那么强大的驱动力,所以只能搭乘一艘载有电驱动设备的着陆舰,但这也加大了风险,因为我们不知道下面这颗星星除了不允许可见光存在以外还有什么样的法则,而看似瘦小很多地着陆舰显然不会有母舰那么安全。 安惠雪摸索着走到我的身前,她没有问我什么,但我能够很清楚地,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听见她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呼吸声,我听见她似乎是微微地躬下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麻烦了。” 我们很快坐上了着陆舰。 下坠过程中我试着放进来非常少量地舱外气体,是可以呼吸的,而且并没有那么寒冷。不过按照常理来说,一颗位于恒星系这么偏僻位置的星星应该是极致的寒冷的,星星的法则似乎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改变这一规律。 但我此刻已经无暇再考虑温度的事情了,失去了燃料驱动的自动控制,我只能通过手动来控制喷气的方向和气流量,这方面我着实是手生的,更何况所有的显示系统都失灵,我只能够加大声音反馈来识别气流以判断位置和着陆,安惠雪就在一旁很安静地坐着,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但是她那规律又轻微地呼吸声还是此起彼伏在我地脑海中盘旋。 一切都很顺利,通过了对流层基本上就可以安全着陆了,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想给她一个意味着安慰的微笑,但我想起来在黑暗中她是看不见的,这时气流反馈的声音忽然加大,硬生生盖过了我本想让她听见的笑声,着陆舰的双翼像是在切割着什么发出撕裂般嘈杂的声响,强大的反馈阻力直接让控制杆无法被扳动。 “这是水吗?” 我这时终于明白了,一开始我就以为这颗星星因为远离恒星而格外寒冷,所以把所有的保护都压在了防寒上,即使这颗星球上有水的存在,也会在寒冷中凝固成冰,倒是如果有厚冰层让安惠雪无法触及地面会让我很头疼,但我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颗星星的法则的确不足够抵御高寒,可是这颗行星的内部必然是翻腾的,强大的地内自热足够使地表的冰川融化。 双翼穿过水雾发出的嘈杂声愈发地响,安惠雪忽然向我喊道,“那边好像在漏。”我陷入之前地惊讶中一下子还有些恍惚,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冲在我喊“不要去”之前扛起加固舱板跑过去了,我无法想象,如果那个镂空很大,在猛烈的气压差之下将会发生什么。 而此刻水雾带来的巨大颤动已经让我无法站稳,控制杆早已被反馈力压得无法移动,就在这半分钟生死一线之中,我们不出所料地降落在了一片水面之上,排扇开始大功率运作排水,漏进来地水汽早就把我打得湿透,我颤颤地爬起来打开了下口喷气让着陆舰平稳地停在水面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怎么样? 这一刻的缄默竟然这样漫长,深深的黑暗里只有排扇的躁动声响和滴滴答答地水声。我瘫在舱板上很久,心如死灰之中竟响起了微弱地脚步声,我连忙冲过去,那呼吸声依然规律可是虚弱。 她说出口地是,“还好没事……” 虽然看不见,但我也能感觉到她那熟悉的笑意,我抱住同样瘫在地上的安惠雪,她浑身都湿湿的,绝对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那些是水还是她身上的血。 所幸舱外的环境并不是太恶劣,温度偏冷但不穿防寒服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而且在这颗星星的水密度中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浮着。我们第一次尝试盲人的生活,摸索着打开舱门后跃入水中又浮了起来,可是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我们,所以确实不宜久留,如果这片海域非常地大那么随着自转卷来的巨浪足够把我们打得粉碎,好在现在这里还算是平静的。 “我现在想到了两种方案。”我对着安惠雪说,“因为登陆的要求是必须要你踩在地面上,所以我们得离开水面,可现在手头能用的工具不多。” “所以我们要么环飞再着陆去试着找陆地,要么深浅去接触海底的陆地?” 确实是她说的这样,可是两种方法在黑暗中无疑都是盲人摸象,如果这颗星星全部被海水包围着那我们环飞岂不是永远也找不到陆地?想到这里我马上从船上摸出了绳枪,那本来是用来攀爬的,竟不想能派上这用场,我马上像水下垂直入射,镖头打在海底石头上的声响很清脆,我根据时间估摸了一下这个距离。 “不行,这个深度基本上是下潜极限了,你也没有受过训练,我们也没有潜水服,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和我上船。” 可是安惠雪并没有向我游来,她只是拿起了自己的防寒服,打开拉链包了一衣的空气义无反顾地潜了下去,简单的“噗通”一声中我又一次惊住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当一个人面临生死的时候,她需要在之前经历过多少苦难再熬下来才能不呻吟痛苦,而只像是又一次从命运的手下偷生而略略松一口气一般地说出还好没事,她也许心中也会害怕,可是她早就习惯了行走于苦难的海岸。 我随她潜进了海水。 下潜的过程十分困难,虽然这里的海水几乎没有扰动,但密度使我们虽然容易漂浮却很难下潜,大概还有四分之一路程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混杂的声音,我知道是安惠雪,她已经开始有溺水的征兆了。可是完全黑暗的深水里我没有办法呼喊她让她上浮,我甚至不知道她具体的位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是不可能愿意上浮的,我只能顺着那个方向游去。 当她触及海底的地面时几乎能感受到海水的扰动,那一刻有微量的光从海底射出,我顺着光,抓住她时我们都已经在完全窒息的边缘了,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喝了几大口海水终于把她拉回了着陆舰,隐约中我像是听到了轰隆的声响,一下子我就意识到果然会有巨浪,忍住反胃的难受我启动了着陆舰。而月在船舱里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的海水从她的嘴里涌出,可是她却紧紧地用双手捂住眼睛,我猜那就是她所得到的感受吧,即便没有戴那个头盔也会有这么强烈。 我总算能够松一口气,现在只要飞回母舰就可以跃迁回去了,真是有惊无险。 “不是。” 我诧异地回头,听见了她很虚弱的声音。 “这颗……不是我的星星呀。”她极力地捂住了双眼,那剧痛让她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许久之后才逐渐平静,我们已经回到了母舰。 我打开了很弱的光来适应,她挪开了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不知多少颗杀机四伏的星星在黑暗中隐匿着身体,我看着安惠雪那双水晶一样有生命的眼睛失去聚焦地看向远方。 “我看到一束很强的光,后来慢慢暗了一点点,还有一张床,很大很大的床,白色的床单……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从我的眼睛呼唤我……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悲伤?” 我安静地听着,我知道这颗真的不是安惠雪的星星了。 那它为什么会被她感知到呢? “真是熟悉。就像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她最后呢喃道,合上了双眼掩面痛哭,“黑暗怎么就会那么美。” 我马上启动了跃迁,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向她失神的双眼,就像藏着一团压抑不住的火焰,而很奇怪的一个感觉是,那就像是另一个人的眼睛。 摆脱了视界,飞船穿过星门瞬间消失,可是我还在对刚才的黑暗心有余悸,那种感觉就像是黑暗化作了一只星星一样庞大的手,紧随着星门的尾光,像是要攫住我们,却在触碰到视界的瞬间湮灭,那沸腾般蒸发的声音如此悲凉。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安惠雪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缓过精神来,她总是不停地向我道歉,就算不会死亡,可是痛苦依然是存在的,那个将死过程我多次经历,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窒息,可即便我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工作时她还是对把我拉进这样的危险之中感到愧疚。 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有了一些头绪,我和她说大概是她的一部分记忆被封存了,那颗无明星辰就是封存记忆的那个人的星星,现在只有安惠雪登上过自己的星星,那段记忆才能够复苏。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前的诡象和一些碎片一样的意识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我们都没有交流。 去往那颗星星的路上没有直通的星门,所以我们只能辗转着跃迁,这样一算时间就有些紧张了,达到那颗星星时恐怕也就是她成年前一天,所以我们还是很赶。 几天后,安惠雪就彻底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仿佛那一场命悬一线从来没有发生过,每当再次看到她熟悉的笑意时我都会想起在迫降的着陆舰上我抱着这个女孩,她就在我身边颤抖着说还好没事,仿佛又一次从命运那里偷来了一条生命一样,我心里都会非常说不出滋味。 她究竟是怎样理解我们这种生物的生命的? 然而,危险还是来得猝不及防,经过了数日的跃迁我们终于来到了安惠雪的星星,在环绕轨道上盘旋时探测发回来的图片总是被一片灰雾给遮挡着,我们在环绕的几圈里拿不定主意,可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们必须赶在安惠雪成年的那一天结束以前让她踏上这片土地,彼时一切的谜底也都将有一个答案了。 于是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向下登陆,就在即将进入那片灰雾之前的片刻,预警忽然响了起来。 “温度过低?”我不敢相信,因为之前的事情我特别在意了温度这一环节,现在这艘母舰能承受的温度已经可以达到很低了,就即便按照计算中上一颗星星该有的温度来也绰绰有余,而这颗星星竟能让这样的母舰发出低温预警。 这时强烈的碰撞让我们摔了个趔趄,原来过低的温度已经让这里的高空形成了很厚的一层冻云,之前探测到的那片灰雾,竟然就是包裹了这一整颗星星的一层有数十千米厚的冻云,而更加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意料之外的低温直接让所有的驱动系统再一次瘫痪,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冻云,无法想象这艘母舰的外壳已经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我回头哭笑不得地看向安惠雪,这一次我又不得不用控制杆来迫降。 “也许到了下面会好一些的,毕竟高空的温度确实要比地面低很多。”我这样安慰她,而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个想法随着降落在我的心中越来越被自己否决,温度并没有随着海拔的降落而升高,引擎还是无论都少次都被冻得打不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寒冷,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安惠雪说出了那个答案,“我的星星的法则是,极度的寒冷?” 这应该就是原因所在了,此时地表已经在我们眼中显露出来,很巧合的是我们正降落在晨昏线上,昼夜正随着这颗星星的自转在这条线上重复着七十四个小时的轮换。 “你想去白天还是黑夜呢?”我问她。 安惠雪没有回答,她只是通过显示屏凝视着昼夜参半的身下,这里已经没有冻云了,我松开了控制杆,根据惯性我们将降落在黑夜之中,然后在七十四个小时夜晚后迎来恒星的光芒。而月依然紧紧盯着,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她转过头来问我:“你看,这晨昏线,靠近黑夜的那一边,是不是……在蠕动?”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那里,哭声般的鸣叫越来越响,我使尽全力地扳动控制杆,像逃离地狱一样地向昼半球飞去,那一幕可能是我一生见过的最荒诞地画面了吧?在这样一颗连母舰都被冻僵地星球上,数不清的黑虫叠在冷到极致的足有七十四个小时的夜半球上蠕动着,发出痛哭般的鸣叫。 果然地面上的温度并没有任何的收敛,我计算了时间,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将进入黑夜,人对于未知终究是恐惧的,那地狱般的画面如同一只鬼手深深攫住了我们的心,而距离下一天也就是月成年的时间又恰好是三个小时,飞船所有的系统几乎全部瘫痪,但我摸索下竟然发现引擎的自加热系统还可以缓慢地运作,只是这一套系统只能用于对引擎加热,而飞船内已经失去了热源,温度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下降,我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引擎自加热能够把它加热到可以点火,但讽刺的是这需要五个小时的时间。很多次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星星对于生命会这样戏谑一样地刁难,就像一场充满意识行为的嘲弄? 渐渐昏沉的光亮之中我和月坐在船舱中四目相对,炼狱般哭泣的浪潮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我们呼出的气已经几乎要凝结,防寒服如同无物。 “这是最划算的方法。”我苦笑着说,这十几日中我居然发现了这个神奇的默契。 安惠雪回我以熟悉的笑容,“三个小时后船内温度下降到和船外温度一样,登陆后马上返回,之后就是虫子的事情了。” 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三个小时,那颗在折射下泛着奇诡蓝光的恒星如同刻意拖沓着步伐一般渐渐从地平线隐去庞大的身影,地尽头处的冻云在三个小时内经历了各种颜色的变幻,而寒冷正一点一点把生命从我们的身体里抽离,黑暗再一次如期而至地拥抱住我们,不说我们也都知道,黑夜会比白昼更加地寒冷。而此刻黑虫的浪潮已经几乎就在耳边,那恸彻天地的哭声像是一把架刀刃,在缓慢流逝的时间里来回地切割着我们所剩无几的意志。 即便不会死亡,可是那个将死时极其脆弱的状态会一直存在,极致的寒冷会把我从每一次微末的回光返照之中打回毫无意识,我将抱以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不断重复于将死和复生之间,任由虫子撕咬我的身体又被重新修补,永远被困在这颗寒冷的星星之上——可是那不是真正的死亡,那只是一场永无终结的噩梦。 离开时是安惠雪拍醒了我,就像是在冰原上行走一样,寒冷让我们昏昏欲睡,而一旦沉溺下去就再也醒不来,她点亮了头顶头盔上红绿相间的灯,我头盔里吸入的寒气也似乎要冻掉我的整根气管。 “你还戴头盔那感应得多强哦?”我几乎被冻得无法移动,可还是开玩笑一样地问她。 她很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我,认真地回答:“这一次真的是了,毕竟只有这一次啊。”边说她边套上了一层层厚厚的隔离服,但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我挣扎起身体帮她打开了舱门,黑夜转瞬将至,我们只能利用好这中间一点点空隙的时间,剩下的就全要看这层金属硬还是虫子的牙硬了。 她把缠在腰间的纳米绳递到我手中,我郑重地握住,转身指向控制台,所有自动跃迁地引擎都已经设定好,再两个小时之后引擎就会被加热到足够点火然后自动启飞。 然后我站在舱门上,目送她从梯子上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下去,就像庄严地赴一场无回之约。那一刻我几近模糊地意识仿佛感知到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生命——一个孱弱到随时都会破碎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一个注定的意义。 此刻船外和船内的温度已经没有差别,我同样能感觉到那像无数根尖针一样欲透过层层隔离从关节直直刺入的寒冷,只有手中紧紧握住的绳子让我仍然存在着感知。 不远处虫子的嘶鸣声已越来越近,如同滚雷,安惠雪就在我眼前,那样小小一个身影,摇晃着慢慢隐入黑暗之中,只有她头顶两点红绿的光仍然在闪动。 忽然间一个踉跄,她直直地从梯子上摔落下去,冻僵的身体沉重地落在地面上,她登上了自己的星星,像是一块枯朽的木头,那一刻无声的钟敲响,新一天伴随着这颗星星一个新地纪元而到来,不可见的电流从这颗星星的每一个角落向这里汇聚,从头顶贯穿她的身体,而无数的黑虫在此刻不安地躁动,发出毁天灭地般悲哀的哭声,我迅速地将手中的绳子收紧,可仅存的力气在寒冷之中已经很难再把安惠雪给拉回来了,她痛苦地拍打直至打碎了头盔,如同被火烧一般捂住双眼,在冻结地地面上痉挛滚动,那一刻谜底都已经被揭晓了。她控制着自己几近崩溃地身体和意志,靠在那个离我上下只有几米的梯子上,虫浪爬上她的身体又爬了过去,如同浪水在沙滩边漫过,她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着,我戴上了另一个同样可以感受到波动的头盔,那颗爆裂开来的记忆种子像瞬间参天刺破天际一样肆虐在我的眼前。 【那个女人垂着头依偎在墙边,那是个转角的地方,转过去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卧室,可是女人没有露出身影,她把自己藏在了转角后面,那个房子我看起来非常熟悉。】 那就是安惠雪的房子。 卧室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女孩几近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那是小时候的安惠雪吧?她的面色几乎是死一般的苍白,床单上满是痛苦挣扎过的痕迹,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此刻正在剧烈地抽搐,双眼紧紧地闭合着。 而女人捂住了自己不发出声音,她神色动容,缓缓走向她,显得有些干枯的长发摇曳在身后。 听见有脚步声,安惠雪舒展了面容,她的喉咙似乎因为长时间地痛苦嘶吼难以发出声音,但还是张开了嘴。 此时的现实之中,船外地虫幕天席地地鸣叫已让我无法分辨声音,只能看出她的嘴型像是在说—— “妈妈。” 安惠雪微笑着,双眼却紧紧闭着,极力的控制让她的脸仍然抽搐而显得狼狈,可还是咧开了嘴。 003 “还在里面,这里的路难走得很。”最前面的男人皮肤黝黑,他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微微弓着腰继续向前。 他身后的五个军人戴着军帽,阴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在他心里这些完全都不重要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路。”男人一边用军人给他的军刀砍着长长的枝干,一边说道。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这座山的深处,刚开始的很多植物他都能叫出名字,可是越往深走他就越没见过,这些深绿色灌木的尺寸极大,像是能够无限制地生长,宣告出一种野蛮的力量,路上没有水泥甚至没有石头,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并且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生长在这座山的人,擅闯深山的结果,必然是永远走不出去,为野兽所啃食,风吹日晒累累白骨,多年后又被新的人发现。 ——这是昆仑山千万年来目睹的无数寻常日子中的一个。 “就是这里了。”男人停了下来,他再次回头,等待他们的回应。 军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尉,他走上前去,眼前是一线垒砌的土堆,越过土堆就看见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 男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一只脚踩到土堆上:“那天我们几个人就是在这里发现的。那会本来是要去再深一点的山里采药,可是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都不敢在山里过夜。”他顿了顿,“可是路过这里的时候有人发现不对了,他喊了我们说这里有一个大坑。” 说到“大坑”时他声音有一些虚:“老实说,在我们这片,坑这个字有点邪乎,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哪帮盗墓的人挖出来的,上世纪那会儿,来这里盗墓的人也不少。”他小心地观察那些人,“当时我们就想说不准能捡到个瓶瓶罐罐什么的,到时候谁还走山路去采药啊,这走山路走一趟人老一回,是要折寿的。” 那五个军人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得像石像,等男人把话说完。 “我们一起摸着爬下去,当时天还没黑透,有人就踩着什么滑倒了,他捡起来一摸,觉得不对,打开手电筒一看,果然是一根骨头,这么长,应当是一根肋骨。”男人比划了一下,“当时我们不但不害怕,还有点兴奋,我们那时候已经可以完全相信这是个盗洞了,这些骨头都是殉葬的,我们一照,整个坑里都是骨头,那得是个多大的墓啊? “我们激动得不得了,继续用铲子往下挖,想在碎石头里面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这时候有人叫了起来。我们凑过去看,只看见他拿着一根骨头,表情不对。那是一节蛇的骨头,就是它们的尾骨,一节一节的,其实这没太多可奇怪的,是有人会用动物殉葬。可是他指了指地上,我们一看都傻眼了——那是一具很完整的尸骨,每一根骨头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这怎么说,从头到脚,他有头骨,有肋骨,可到了下面,却是一节一节的蛇骨!我们当时低头一看,才发现到处都是这样混起来的骨头。” 男人说到这里索性坐下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已经全然不顾什么盗墓这样的字眼是否在这里刺耳了,自从他从山里出来就神情恍惚,长时间地无法与人交流,那个场景必然是相当耸人的。 他们中的一些被吓跑了,趁着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逃出了山,而胆子大一些的就把一具完整的尸骨运了出来,他们出山就报了警,说不准还有奖励可以拿,而男人是前者。 “就在这下面了,你们自己去看吧。”男人还是坐在土堆上,脸色疲惫。 上尉这时才点头算是道了谢,四个人跟着他下洞了。 在五支军用手电的照射下,不尽的白骨反射出诡异的淡紫色光芒,正常的野洞在光线照射下会很清楚地看到四散的灰尘,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可是这些带着紫色荧光的微粒却有些令人胆寒。 “可能是骨头表面的一层物质。”上尉说道。 他们刚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已然陷身于白骨堆成的海洋,如同已经全然与外界相隔开来,只有他们的军靴踩在骨头上发出的声响,一点点紫色的荧光像是山中野鬼般的磷火,在洞里如亡魂般四下飞舞。 上尉停下了脚步,他转身挥了一下手,其他人跟着他退回到边缘,一下子翻了上去。 “应该是一个古墓,但是我也不是专业人员,不敢下定论。不过,确实有传说过古代对殉葬人腰斩,接上动物的身体,这是墓主人渴望超越人类的力量,在动物崇拜下的幻想。我们会找考古专家来现场看的。”那个男人站得远远的,上尉慢慢向他走着,“这很可能是考古史的一个伟大发现。” 上尉笑了,男人这才放松了下来,看见上尉的脸上似乎有一道短刀疤,在右眉毛的上面。他摆了摆手,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嘿嘿,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其实他害怕的就是这些人因为他们一开始的贪念把他抓去,但他不报又忘记不了那个恐怖的画面。现在好了。 “您一年走几趟山路?”上尉靠到了男人身边,他从内衬里取出一包烟,抽了两根,给自己和男人点上。 男人狠狠吸了一口,慢慢地说:“哎呀,现在走得少了。以前的时候更穷,那是上两辈吧,一年要进出两三回,那时候采一些高山的药,能卖很多钱。” 他卸下了重担,感觉几天没说话,现在总算痛快了:“其实现在的人,就是生在这里的,也很少进山了,一个是也采不到什么东西,再一个是也实在太危险了。我们这回进来就是喝多了,说一块去碰碰运气,这段时间是雪灵芝出来的时候,您知道雪灵芝嘛?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间仙草,采到就发大了。哈哈哈。” 男人笑着抽烟,上尉始终在他身边听着,他忽然问:“那进山有没有出事的?” “那肯定啊。”男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进山,就要做好遇事的准备,我从小长在这里,一直相信你从昆仑山里拿的多了,它就会把你留下来。每年都有出事的人,只不过现在走深山的比以前少多了。” “常见?” “正常得不得了。” 男人吐出一口烟,上尉也笑了,他点点头。 “那真是遗憾了。”上尉丢掉了抽了一半的烟,“你进深山采雪灵芝,不小心滑下了一个小崖,我们发现你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男人还在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些什么,可是上尉的手已经捂到他的脸上,他瞬间不省人事。接着“上尉”挥了挥手,后面的两个人抬起男人的身体向他们刚才选定的那个地方走去。 “做得真一点。” “上尉”扔掉了军帽,拍了拍那两个人的肩膀。 “真有那种殉葬?” 三个人再次跳下巨坑,跟在后面的人询问着。 “我瞎编的。”他说,“这里确实奇怪,可是如果你把它们当作是某一种史前物种,因为和旅鼠类似的原因进行了集体死亡,又因为某种巧合或者骨骼本身的特质而没有腐烂,那这就不奇怪了。” “但是肯定值不少钱。”另一人毫不掩饰地笑了。 “上尉”没有理睬,他捡起一块骨头仔细查看,发现这种骨骼应该密度极大,和其他动物的骨骼重量相比要大很多,而且质地坚硬,上面似乎还有不知如何产生的条纹。他抬起头想再观察一下全貌,却发现紫色的荧光已经越来越密集,不知从何时起,空气慢慢变得稀薄。 “你们有没有感觉...”他回头,可是说出下一句的时候已经艰难无比,“空气...” 他想要剧烈地喘息,这个坑根本不是什么封闭环境,可是此时空气像浓浆一样粘稠,如同腐蚀性的强酸渴望从他们身上扒去些什么,他们痛苦地掐住喉咙,想摆脱掉已经产生重压的衣服,可是脱去后才发现这种压力是空气本身所给予的。 他们已经无力再逃出坑外,手电都掉落在地上,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紫色的萤火飞溅,像是暴雨一样密集,“上尉”猛地睁大眼睛,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以下必然是他平生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画面—— 那些白骨自己移动着,一开始只是几根,后来就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白骨的浪潮,无数的骨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它们在排列!”他很想喊出来,可是做不到。 从头骨到肋骨再到尾骨,每一根骨头都没有在错误的位置,而更惊悚的是,它们缓缓地凭空而立,一场近乎与祭祀般的神迹呈现在他们的眼前,那期间是浩瀚时间所致的神圣。此刻这些骨骼就站在他们的面前,随之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渐渐可以看出她们有了女人的体态,却都是蛇的尾巴,但这是不完全的,身体上许多部位都还能直接看见骨骼,皮肤就像一层简陋的遮布。她们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上尉他们,只是先看向洞口的方向,那里有一束照进来的光,她们仰着头,眼睛里似乎有荧荧的紫光,如同一种虔诚的仪式,又似乎产生了一种长眠后疑惑的姿态。 事实上她们的器官都还没有成形,但这是早晚的事情,随着那些头骨的转动,空洞的“眼”的位置面对着上尉,他已经无力再做出任何行为,只是在最后的一瞬间想起了一个这颗星球上,这个文明的古老神话。 美杜莎的凝望。 “012号操作员,请参考实验室准则,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012号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听了无数遍的机械女声响起时,他刚刚戴上护目镜,一切都按部就班准备就绪。走上三楼的时候二楼头顶的感应灯顺次熄灭, 漫长的走廊两侧,脚边亮起四十五度向上射出的弱光,晚上不怎么会有人。而这样一路走过去,就能够看见七扇厚重的金属门。这是国内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一共四层,呈悬挂式结构,从外面看过去只是一幢略显灰色的建筑。一层藏着污水处理和生命维持系统,只有二楼才是主实验室,由七个实验室组成,二层与三层之间藏着密密麻麻的管道,联通三层的过滤系统,四层是空调系统。 012号通过身份验证,走上三楼,他已经脱去了正压工作服,今晚他是最后离开实验室的,所以应当是他去检查一下各个系统的运行,并将其中一些系统进入休眠。 空调系统一切正常,室内温度27.4c,输送水压正常…计算机正在为他进行一系列检查,机械的女声一遍遍读出冰冷的正常,进度条缓慢地移动。 他看向手表已经是凌晨。漆黑的主控室里没有窗户,只有计算机的光芒和成百上千个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他的脸,他不无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开始想一些毫无边际的事情。 零号实验室是设备最尖端的一个,常年用来做最棘手的项目,白天的时候实验室的负责人程义运来一份标本,没有通过会议就直接送进了零号实验室。 “系统一切正常,正在检查实验室加密情况。” 012号操作员瞟了一眼屏幕。他回想起零号实验室的上一个项目不是还没有结题么... 就在此刻,一个突兀的红点跳入他的视线之中,紧接着,他满眼都被红色覆盖。 “警报!零号实验室未加密关闭!” 过了五秒钟。 “警报!第二层加密锁系统正在遭到入侵!” “警报!第二层温度控制系统已被入侵!” …… 012号操作员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控室中,苍白的脸在此起彼伏的红光里闪烁,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每晚的检查就是例行公事,从没真遇到过什么情况。 他立刻强行集中自己的精神,主控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没有窗户,他首先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出去。 不管来者何人,无疑是二楼遭到了某种程度的入侵,而他只有走二楼才能下去。可是谁有意图并且有能力入侵这座实验室? 这时警报声都已经过了预警期而逐渐停止,只有一盏盏红色的灯不停闪烁,他从未感到如此安静,自己的呼吸声这样清晰。走廊里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也许就是入侵者,他觉得自己应当去面对。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还是灌满绝望,面对一个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攻破这一整套系统的人,他真的不堪一击。 可是那声音的移动很缓慢,像是积木在地板上摩擦,他一直等待着,最后都以为自己已经在某种未知中被杀死了。他睁大眼睛猛地眨了几下,因为他好像是看到了几点紫色的光,像是萤火虫。 他站起身来,环顾了四周想抄起什么防身,但既没有称手的武器也感觉似乎用处不大,他还是自我安慰着提醒自己的境地——这样一个人闯进来目的必然是实验室或实验室中的某些东西,和他本身应该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雇员。 这样一想自己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壮着胆子走出主控室,漫长的走廊,脚灯以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光照出一点视线,可是学了十几年生物的012号操作员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看见的画面——一具白骨犹如诈尸一般立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它正在移动,缓缓地改变位置,每一次使用它那种本不该属于死物的力量时,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所以零号实验室的入侵者,就是零号实验室里的标本么? 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与极大的疑惑让012号两难,他在一瞬间站回科学的立场,这种“复活”应该是某种人类目前未知生物的未知行为,难怪这份标本会被直接送进零号实验室。 一种力量驱使着他进一步观察,他发现从侧面看,这具“骨架”其实不短,这个不短是在它本身直立又在地面匍匐的部分,虽然他现在不知道匍匐这个词对于它而言是否准确,可是光线条件好的上半身确实呈现出无可置疑的人类姿态,那些紫色的荧光依然存在,环绕在骨架的旁边,他再次定睛,这次他确认了它呈现奇异姿态的原因——它的脊柱之下是顺滑的一体结构,以一种骨节的环绕来站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就是蛇的行为。 那具骨架移动缓慢,但是012号操作员已经不敢动弹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某种原因使物理环境发生了改变,他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随着荧光的环绕,物质似乎有向骨架吸附的倾向。 可能是某种错觉。 “012号操作员,012号操作员,检测到主控室气压降低,氮氧比例失调,请检查气泵。” 那个冰冷的女声响起,骨架也停了一下。他们此刻处于一个微妙的距离,012号看清楚了它的外型结构,确实是上人下蛇,在头骨、腹部周围的一些位置已经像编织一样附上了一层浅浅的类结缔组织,但他不确定那是。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是否有可能和它达成交流?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一具骸骨发问,这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一样,他只能死死盯住头骨处眼眶位置的两个深陷,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双眼睛。 可是这时一个想法冲进他的脑子,是一种感觉,更准确的说是一种生理上获得的直接体验,这实在是太清晰了,他错愕地看向骨架。 那个感觉,人类用“饥饿”这个词语来形容。 他感到难以置信,而下一刻,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他的思想中出现了明显的指向—— 我,饥饿。 012号操作员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冲击,这些感觉像极强的电流冲荡在他颅中,他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尝试与他交流,可是他受不了,他无法承受这种“语言”。 也许如果运气好的话,后来的人可以从没有烧毁的监控中看到这一过程,但是对于012号操作员来说“运气”这个词太过于讽刺了,可那一过程的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具存在了二十八年多的人类躯体,在大约一秒的时间内从头部开始迸发出耀眼的白光,随之像滚雷落地,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事实上那是强大的电流直接击穿并且快速引爆了某个区域,他直接散落在地方上,化作与尘埃一般的齑粉。而那具骨架也在顷刻间倒塌,像是一个幽魂曾经注入了它又在此刻勾住另一个灵魂离去,它的白色骨质上也产生了一阵类似于痉挛的闪烁。 然后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很多烟尘需要慢慢散落才能找到一个平衡态,只剩下一片死寂。 大概,这就是第一次接触。 “在看到证件之前,请不要相信任何人。” 苏紊再一次指向电线杆上的贴纸,这些强调色的纸是最近才贴上来的,每根电线杆上都有,还有一些矮房脱落的墙皮上,跻身在各种小广告之中,有些力不从心。 苏祁跟在她的身后,脸色不太情愿。其实他不太想跑了,他觉得那个男人完全可信,不管是军装还是气质都不假。 “手。”这时苏紊的声音提醒了他。 “你还不能自己翻上去吗?”他忍不住轻声说。苏紊皱了一下眉头,他只好很默契地环抱住苏紊的腰,一使劲就把她送上了矮墙。苏紊很轻,他似乎也熟稔,所以这一过程看起来行云流水。可他不太自在,这种熟练是从小累积的,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样不大合适。 “来,换我拉你。”苏紊在墙上蹲着,向苏祁伸出手。 苏祁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两个人曾无数次这样默契地翻过各种墙:被苏紊拉着逃课,去看后山的落日,翻进别人院子里偷玩儿他们家刚出生的小狗...此时他手中更多残留的是苏紊身上衣服的质感,他没有抬头。 “我自己能上去。” 他双手撑墙直接翻了过去,苏紊也跳了下来。走到她住的地方是很近的,可是苏祁忍到最后才问她:“他们都在车上等着,我们这样跑掉真的没问题么?” “他们找了二十多个人,少了我们两个谁看的出来啊?”苏紊头也没回。 “我看见那个男的数过人数,二十三个,还强调地念了一遍。”苏祁说。 “噢。”苏紊知道必须停下来了,她似乎又想去指被贴出来的那些纸,可是环顾一圈,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如果我们不重要他们直接就开车走了,如果很重要,他们总会等我们的。你很想走?” 苏祁看着苏紊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在黄昏下闪闪的有点好看,他想了想,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可是心里还是不安定。 “遇到事情先多想...”苏紊说。 “我会罩你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苏祁继续向前面走去,他早就摸透了苏紊的把戏,她总是表现得自己能够保护他,现在那个想做姐姐的人在后面笑得很开心。 苏紊家住的是平房,和苏祁在同一个镇子,两地步程五分钟,可是他们真不是亲戚,世界上有很多巧合的事情,苏祁小时候以为全世界的人名字第一个字都是苏。 他们两个人从小就熟了,这房子苏祁不知来过多少遍,苏紊的爸妈常年不在家里,春节也未必回山里来,她和奶奶两个人住,其实苏祁自己也差不多,这镇上的很多孩子,都是这样。 进门前苏祁停了一下落在苏紊的身后,他不止一次发现,这扇衰老的门会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一些昏黄的落日碎片附在其上,天就快要黑了。 老人藏在卧室深处,这间房子不大,因为物件不多而显得空旷,苏紊随便挥了挥手,苏祁就拣地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奶奶。”苏紊轻轻走进卧室,老人背对着她,坐在床上,背弓得很低。 “奶奶。”苏紊又喊了一遍,继续往前走。 她在老人的身边坐下,老人这时才意识到她来了,她扶了扶滑在鼻梁上的眼镜,苏紊知道右边的镜片下面有一些碎了,她总是说,会修的,会去修的。 “噢,又死哪儿去了?”老人看了一眼就继续低下了头,一些破碎的餐巾纸团随意排列在她身边。 “镇上来了当兵的。”苏紊想了想措辞。 老人没有抬头,声音冷淡:“跟你有什么关系?”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几个人冲进教室里面来,让老师先别讲,问我们本地出生的十六到十八的小孩有哪些。”苏紊向她靠了靠,补充道,“有证的。” 老人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苏紊:“然后呢?” 苏紊看见她的眼眶深陷得厉害,那些皱纹在皮肤上就像被浇了水的开裂的泥土,呈现出碎心的反光,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个男的说...需要我们和他们走一趟。”她小心地选择词句,“他们开了大巴来,就停在学校前面那片大空地上,大家都在车上了,我想这得先回来一下,就和苏祁溜了出来。” “苏祁也来了?” “在外头坐着呢。” 老人象征性地向门外望了眼,啥也没看着,过了很久,她发出一声,“嗯”。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苏紊就在一边干看着,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拧巴的收缩,她不知道自己脑中不自觉地想象出一条蜷缩的毛毛虫是否是不礼貌的,但是长久的安静里,她感觉时间能这样子无限制地流下去。 “奶奶...那我收拾收拾,和苏祁回去了。”她小心地起身,“那边没说,但总没啥事情的,能有啥事情呢,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的,您照顾好自己啊。” 老人没动弹,她像贼一样往外爬,苏祁早就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俩一对上眼就准备往外冲了。 “你出这个门。”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苏紊不得不回去,她靠着门框向里面望,老人还坐在那里,可是她抬起头,面色凶狠:“你出去就不要回来!怎么,拿走了我儿子,现在连我孙女也要拿走了?” 苏紊不是没有听过奶奶吼骂,奶奶可是女中豪杰,可是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翻江倒海,眼睛渗红。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苏紊看见奶奶手中拿着的是针线,她一想也是,每天没事呆着能做些啥呢,旁边的餐巾纸团被揉的皱巴巴的,上面有一点点的暗红色血迹,奶奶的手指间或会在上面触碰。 她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小时候很为这个军人而自豪,直到长久时间后甚至忘记了他的模样之后,才被迫地失去了自豪的对象。她又想起以前有一回逃课出来被抓,奶奶亲自翻上后山把她揪了回来,现在想想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这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屋子里还没点灯,显得阴沉沉的,苏祁在后面碰了碰苏紊的手,示意她回去吧。苏紊无意识地往前走去,她已经认输了。 “算了。”老人忽然说。 “算了,随便你。” “这个,做好了。”是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小织物,这样的东西在苏紊的衣柜里还有很多,可是她觉得色彩老土,从来没有用过,老人把织物丢了过去,“玩够了就早点滚回来,我要睡觉了。” 她压根就没开灯过,直接拉开被子钻进床里。 这些年来她需要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是真的需要吗? 苏祁拉着苏紊往外头走,留下一句“奶奶再见”。外面的天全然是黑的,苏紊几乎是被拽着到了墙根儿前,苏祁全程没再说话,他把苏紊托了上去,她机械地跳下,等苏祁翻过来时才发现她走得格外奇怪,像个上了发条的人偶。 苏紊没有告诉苏祁什么,以后也很少提起过,只是在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被褥上呈现的褶皱下面,一副用了七十多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好像这种生命本身就是从蜷缩开始,最终回到蜷缩的归宿。 一些话说了就会信,她没敢说。 而那个剧烈的闪烁正是在这时发生的,他们同时抬起头都能看见半片天空被瞬间点亮,顷刻之间又黯淡了下去,紧接着而来的是翻滚的轰鸣声和一阵气浪,苏紊把手捂到苏祁耳朵上,他们这时才看见,黑色的浓烟如同蟒蛇一样爬上天空,那个方向,正是集结之地。 苏祁立刻就想往那个方向跑,可是被苏紊一把拽住,黑暗中苏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停地朝他摇头。 “怎么回事?” “不知道。”苏紊说,“肯定是出事了。”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户人家的煤气罐炸了,还好当时屋子里没人,但是也吓住了她,可和这次是无法比较的,她敢肯定这是一次爆炸。 “我们得往后山去了。”苏紊想了想,前面必然是不能去了。 “晚上进山?” “又不是没进过,管他是什么人,进了山我们不怕他们的。”苏紊说得很决绝,她拉住苏祁的手就往后山去,但他俩都没有照明工具,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苏祁走在后面,感觉到手臂上总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力。 “我从别人地方听来的。”苏紊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前段时间有一伙人进了山,扮作军人的样子,当时找了几个向导,走到了很深的地方。” “是盗墓的?” “不知道,肯定没安好心的。他们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后来这些当兵的才来,贴出那些纸。” “你其实不怀疑?” “有证的。”苏紊慢了一些,“这个很难伪造。但我得回来一下,而且觉得不对。” 苏祁一想这个决定可能确实救了他们的命。 “军人这样进来本来就不正常,如果说有什么年龄范围的通缉在,看一遍核对一下也就结束了,为什么偏偏要聚集到一辆车上送走?” 苏祁还在考虑这件事情,忽然就一头撞到了苏紊身上,他这才发现苏紊已经停了下来。 “怎么了?” 苏紊往他手上掐了一下,他很熟悉,这是让他噤声的意思。 以前他们进山多少会带两个手电,可是这次匆忙什么也没有带,完全是靠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苏紊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所以只在比较浅的区域耗着时间,现在周围一片黑暗,他们的脚在移动分毫的声音都会被落叶放大。苏祁望向四周,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没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苏紊轻声地问。 苏祁没有,但是这么一说他也开始去感受,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这个失去视线的地方,她用了一个叫“感觉”的词。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苏紊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她把眼睛闭上,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投注这种感知,她忽然想到以前她爸带回来的书里说到过雷达,在屏幕的一圈圈轮转中所有反射超声波的点的位置都被标注了出来...一个雷达在她的脑中形成了么? “像是一个雷达。”她说,“但是地图是黑的。” 说完她就明白了,脑中其实有场景的布置,只是这个环境她本身就是陌生的,因此只有点和黑暗。 “我感受到了你的,一直在我旁边...”此时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还有一个...为什么...在离我们越来越近?” 苏祁心烦意乱,完全不知道苏紊在说什么,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了,只是苏紊还闭着眼睛,他让苏紊把眼睛睁开,苏紊转向她感知到的方向,现在苏祁也能感受到了,因为在那边,一个穿透性极强的光柱正在摇晃移动。 “不要再动了。”光柱那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其实刚才他们的对话在这样安静的山中早就暴露了位置,苏紊的感知可能没错,但是彼时他已经很近了。 004 “是那个男的。”苏祁忽然分辨了出来,他们的脸凑得很近,他能看见苏紊的表情,好像在问他你确定么,她有八成的把握,现在开始往深处跑,应该是可以甩掉这个人的。 可是苏祁点了点头。 她放苏祁手腕上的手松了一些,他们安静地等待,直到那个男人站在他们眼前,他首先把手电筒的光打在自己的脸上表明身份。 苏紊点了头。 然后他把光照向了他们之间的路。 “过来吧,我带你们出去。”男人说。 苏紊本能地向前踏了一步,把苏祁别在身后:“你先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带我们去做什么。” 男人思考了片刻,苏祁能看到他年轻的脸上稍微皱了一下眉,然后他把手电筒叼在嘴上,从衣服上解下一个东西,向他们扔了过去,苏紊接住后,发现大概是一个播放设备,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她把它打开了: 画质相当差,可是能够看清楚,一个摄像头从某个视角拍摄到了他们刚刚溜出来的那辆大巴车,画面正是从他们逃出来开始的,她看见自己和苏祁的两个小像素点飞快地从屏幕中离开。视频上面有时间记录,中间都是被裁剪掉的,直到那一刻——就在那一帧开始,屏幕剧烈地晃动,极强的光让摄像头一下子失去了画面,只有耀眼的一片,等到强光消失,地面上只剩下一个残留着火焰的大巴车残骸。 苏祁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们刚才看到和听到的爆炸。 “它们在车下放了小当量的炸药,本来该是用检查过的军用车,可是上面很随便,这个只能以后再和你们解释了,快跟我走。” 苏祁一下子没能缓过来,屏幕中的画面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车上的...人呢?” “你看爆炸之后。”男人冷着脸,“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 苏紊的脸色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她平静地问:“你的身份。” 年轻男人从口袋中掏出证件:“楚林,陆军上校。” “你说的‘它们’是谁?”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你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马上和我走。”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急切,始终把手电的光打在自己的身上。 苏祁看向苏紊,他不说话,他已经把自己的选择交给了苏紊。 “你这样子的说法,我们为什么要和你走?”她强迫自己冷着脸,往苏祁那里靠了靠。此刻的山中就像是绝对安静。 直到苏紊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气,是那个男人发出的。 “苏紊。”男人缓缓地说。苏紊感觉背后一阵阴冷。 “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行军时在黑暗环境中打手电的后果吗?” 苏紊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击了一下,无论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无疑都在危险之中,在这个环境中打开手电就是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标了个靶子。 可是男人的手电的光从一开始就没打在他们身上过。 苏紊旋即向前走去,她走到男人身边,关掉了手电,苏祁跟在她的身后。 “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苏祁忽然感觉此刻的苏紊有些陌生。 男人没有回答,但这像是一种沉默的应许,他说:“你们出山后要分开走,苏祁跟我,山下有人会接你。无论现在的情况有多少不明朗,至少有一点是已经证明了——” “你们两个人,现在对它们来说很重要。” 苏祁背脊一冷。 可是苏紊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平静地说,跟着我走,然后就直接往下山的路走去,直到出山都没有再回过头。 艾萨克上将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三天之前,这里还是一间高端写字楼的会议室,但是从他到来的那一刻起这里就被征用了,事实上这栋楼在他来时早已没有人在。此时,他从五十四层的高度望下去,不远处有一些规整的平房,再往远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他手中的高脚杯中有一些红酒,是他从会议室后的壁橱中找到的,口感不好不坏,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心思来品味,因为作为国防部部长的艾萨克上将,现在的思绪太乱。 他把红酒喝了一半的时候,他等待的人终于敲响了门。 “艾萨克将军,愿你平安。”进来那个男人有些气喘吁吁,会议室大且空旷,他的寒暄在里面回响。 上将为他倒了一杯红酒,他摆了摆手。 “这三天之内我已经吐了七次,现在仍然感觉有东西在从胃向上涌。” “米尔什博士,我很理解您的感受,虽然我还没有奔赴现场,但从资料之中,我可以想象到战斗的惨烈。” “将军。”男人拣了把椅子坐下,略微仰头看着上将,“我认为‘战斗’这个词并不恰当...” 他把带来的文件放在了会议桌上:“这会是一场‘战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马上开始商议。” 他赶得如此急迫也正是为此。 上将放下了酒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米尔什博士翻开了文件:“艾萨克将军,正如在上一轮从前线传回的资料来看,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您应该也刚从五角大楼赶赴这里,所以我想再向您详细地说一遍:一周之前我们接到了来自中国的消息,提醒我们注意在太平洋登岸的船只,这个消息您看到的比我要早。” 上将点了点头。 “他们的用词很保守,所以我们没有投入太多注意,等我们研究消息的深层意义时,一艘货船以合法身份泊入湾区,当时,我指的是它们进入湾区的第一时间,与我们是有交流的。” “你是说它们拥有语言?”上将其实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呃,其实‘语言’这个词恐怕并不准确,将军,这个我们之后再讨论。总之它们使用了信息技术向我们传达了它们的意志。它们的主要意思是,希望我们先交出西经110度以西的所有领土主权。” “是的,荒唐的要求。”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恐怖分子,直到多方否认后我们才相信这一事实。将军,您应该知道它们的要求是有过程的。” “我知道,目前它们需要的是这样一片区域,但是它们说,会陆续收回所有土地的主权。可是博士,我并不很明白的是‘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是指什么?” “原句是因为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的存在,具体位置并不准确,只能提出范围。这个并不好说,我猜测它们在一个范围之内寻找某样东西,时间造物的误差应该是一种会随着历史产生变化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语言’的奇异之处,它们只传达概念。” “比如呢?” “可能,会是地质。” “你有证据来支撑你的猜测么?它们这个物种,好吧这个词语第一次用来指代我的敌人,已经古老到当时的地貌和如今完全不同?” “这个我之后会说到,将军。”博士停顿了一下来措辞,“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您必须理解到目前事态的严重。” 上将点头。 “我们的作战在几乎各个领域都不占任何优势。” “我看到了战斗报告,但你们只用了这一句话。” “是的,因为情况十分复杂。将军,我知道您对战争的理论有很多研究,我想询问您是技术崇拜者么?” 上将思索了片刻:“技术在战争中起着很关键的主导作用,但并不是唯一主导因素。” “没错,但是很遗憾的是,就我的观察而言,人类在技术层面上完全无法与它们匹敌,甚至,我根本看不出我们之间的技术相差了多少时代。”博士说,“更有可能的是,人类在生物学上所能够达到的智能水平无法和它们比较。” “虽然这很荒唐,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博士,这正是您精通的领域。可我最大的疑问在于,即便这个物种具有极高的智能水平,并且拥有某种目前我们还不理解的、类似于复活的生命活动,它们就能够立刻重拾技术?它们的记忆可以直接经历漫长的时间传承,甚至地貌都已经在这些时间里面目全非?” “这也正是我的疑惑,将军。直到昨天我们才获得一份新死骸骨,最终的原因要等我的进一步研究,但是对于这个研究我的态度并不乐观,很可能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博士想了想,说了句自嘲的话,“就像猩猩难以理解人类。” 上将示意博士不必如此。 博士说:“不过,将军,有一点是已经被证实的:它们的技术获得是有过程的,即便中间的证据并不显而易见,但从中国国防部发来的资料来看,这个物种首先在昆仑山脉一带‘复活’,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和野兽无异,根本没有呈现出智能水平,但是当它们离开山区进入城市后,它们直接选择入侵了一块科技园区,然后改装了那里的计算机,后来科技园区的人回查数据的时候发现,它们竟然编写出了一套自主驾驶的程序,我想它们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类交通工具的使用能力。” “它们正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是的,而且在一开始时,它们根本不理解‘枪’的意义,士兵对它们开枪时它们根本不知道躲闪。” “子弹可以杀伤它们么?” “啊很幸运,这是可以的,它们脊柱以下的部分有厚且坚硬的鳞片覆盖,子弹根本打不进去,但是以上的部分,是类似于皮的结构,而且它们的脏器组织和其他生物应该大同小异,受到致命打击后个体就会死亡。” “您继续。” “它们对于枪的陌生让我一度猜测,如果这个物种曾经建立过文明,可能在武器的领域是空缺的,但是第二天它们就入侵了一部分国防系统,当天晚上就学会了发射洲际导弹和拦截导弹。” “这是否意味着它们的智能,体现在强大的学习能力?”上将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将军。就我的看法来说,在这样没有资料的情况下,这种学习可能无法达到,一个物种即便智能水平极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各种领域的人类技术还是难以想象的,并且,不同文明发展最终诞生的智能产物的形态应该是很不相同的。我猜测,它们曾经的技术水平已经相当高,这样的话,即便和我们的现有技术呈现出不同的外在形态,但是它们的时代太超前了,这就像如果你已经早就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发电的技术,给你任何款式的手摇发动机你都能马上上手一样。” 上将点头表示赞同。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之处,将军,即便抛去了技术因素,我们在战争中最不利的因素在于,我们作为人类,我们的生命层次和它们相比实在是太低了,这会导致我们无论从哪方面看,在这场战争之中,都毫无胜算。” 上将的表情有些疑惑:“你是指什么?我们的装备技术永远无法超越它们?” “不是的,将军。”博士站起了身,“许多武器的杀伤性已经大到了同归于尽的程度,我们的热核武器就有毁灭地球生态圈的能力,比这杀伤性更大的武器会怎么样?” 将军面对着他,脑海中思索着,一下子无法想象那种超越恒星的力量,但是一个念头划过:“你说的是大规模战争武器,如果是精准武器呢?” 博士被这个想法点到了,他思考片刻后说:“您指的是针对人类的精准武器?比如基因武器么?确实有可能,但是这个技术杀伤性的后劲是很强的...不过如果它们可以完美顶替我们的位置似乎也不会对生态圈产生太大干扰...说到底还是我们对它们的理解程度不够。” “我们需要为此防备了。” “是的,将军。但是我说的生命层次并不是指这个。您看过中国实验室传来的那个视频文件了吗?” 上将点了点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一个鲜活的人在一具白骨面前瞬间被炸成粉尘。 “这样的画面同样出现在了战场上。” 上将一下子惊愕了。 “在入侵的第二天凌晨,一支小队潜入了蛇人在港口的据点,我就在队伍之中。当时它们正聚集在一起,中间点着火焰,像是一种气体装置提供可燃物质,它们都仰头看天,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族群行为。一位少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直接用手雷,可是他才刚刚靠近,手都没动,它们就转头发现了。少尉的动作已经很小心,而且将军,我现在仍坚信那个距离已经相当安全了。” “它们有超常的视力或者听力?” “有可能,但是当时环境也非常嘈杂。可怕的是之后,一个蛇人转过身来,它们都有女人的面孔,它看着少尉,仅仅是一瞬间,一道闪光之后...少尉就不见了。” “你们有什么感觉?” “头痛,浑身像是痉挛一样,我们当时都傻掉了,拼命往回跑。” “它们没有追吗?” “没有,可能它们正在做的事情更重要,或者它们根本不以为我们是在袭击宣战...但是当时...我回了一次头。” 上将向前一步,他的眼睛顿时闪着光:“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两个蛇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下一瞬间...” 上将吸了一口气。 博士说:“它们都炸开了,肉溅了一地,骨头飞了出来。” “它们互相残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将军。” “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意思了,不管这是什么原理,但至少事实是,我们也无法近战了,敌人身上自带着雷达,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这个雷达的工作机制。” “是的,将军,湾区已经撤离了二百万民众。” “这件事情。”将军恶狠狠地说,“千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那个后果我不敢想象。” 博士点头,他知道,这是人类一直以来就幻想的梦魇,可是当事实来临时,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们宣称的是检测到环太平洋地震火山带有一次长度为两个月的强烈活跃期,他们都会尽量往中部和东部走。”博士说,“需要开始建立隔离带了,将军,湾区未必守得住。” “我知道。” “民众也很难相信这个借口,可能不出一个星期就会有大量的舆论压力。而且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会直接向东部发动战争...” 上将点头,他按住了博士的肩膀:“米尔什博士,这些天辛苦您了,这些事情是我需要考虑的,不是您接下来的工作。” 博士把手放在将军的手臂上,将军虽然有些老了,但手的力量还是精准。 “我们都为了某些事情而战...我不是宣扬什么,博士,但我希望您能明白...” “我理解。”博士说。 “好,那接下去蛇骨就拜托了。前线现在开始由我接管,一旦有任何新的信息我会第一时间送到您手上。现在那里是安全的,回去看看家人吧。”博士知道,将军指的是他的家乡,目睹灾难和思念“家”在任何时代总是会串联起来。 博士转身准备离开了,将军看见他在男人中称得上矮小的身材,微弓的背脊,头发也开始有一些花白稀疏...他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将军...”博士忽然转过身,他的笑容有一些害羞,“您知道哪儿有卖蜘蛛侠么?就是那种手办,我儿子特别喜欢,今年他生日我没能在家里,想带一个回去给他补上...” 将军忽然有一些恍惚,视线里博士显得不大挺拔,他的身后,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竖立在门上。 苏祁醒来时听见了雨声,是安静的,这让他想起了在镇上的日子,他在那里面对着昆仑山,生活了十六年,听过无数场雨。 可是现在的雨声不同,是纯粹且沉闷的,不像在镇子上,雨砸在窗户和空调的合金板,还有路上的一些金属,比如十年前那种枯瘦的自行车、小河边上的盆子,以及走得蹒跚的老人,听起来像一首熟悉多变的交响乐。 他暂时放下了雨声,想看看自己的所处,于是决定让自己从躺下的状态中起来,可这个行为却出现了障碍——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已经完成,但是在现实体验上,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 于是大脑中的意识开始自动为他填补画面,他瞬间离开了那个封闭的处所,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他试着环顾一圈,发现无处不是耸立的高楼,并且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呈现极长的几何块状,通体的玻璃能够极好地反光,在暗光下呈现出晶莹的深蓝色。 他想在那些高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是现在雨太大了,在这个意识中,不合理的事情是允许发生的,所以沉重的雨水打歪了光线,他在玻璃中的影子歪歪扭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目的和意义都消失不见,只有大雨在城市里流过。 这时一个声音撞进他的脑中,是一个女人发出的,他的意识顿时有了焦点,可总感觉像是躲在墙角偷听一样。 他只听见了一些零碎的词:“没有”、“不能够”…… 事实上,并没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但这个讨论在模糊意识中本身就没有意义,可是准确地来说,他接收到的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否定”。 接着概念转化为了那些意指“否定”的词语。 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或者说是第二个概念发出者,苏祁开始想象,这是两个女人,一场隐蔽的对话。新的概念是关于“死亡”、“疑惑”的。 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听到,可是那种明确的感觉却胜过听到。 这时前一个说了一些“多次”、“考虑”,苏祁一下子还不能将这些概念串联出一个意思,他在高楼之间踱步,想要寻找到对话者,可感觉每处都长得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强烈的触动作用在他身上,像是电击一样的麻痹感,从脑部向下延伸...他顿时倒地,翻滚着抱紧自己的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胶着的雨水抓住光子不放,世界的画面像无数次反射的镜子,一层层收缩到苏祁的身上,他看见那些玻璃在一瞬间全部爆裂开来,平地而起的高楼都化作了玻璃的烟花... 他嘶喊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疼得就快要死掉了,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这时又一个概念传了过来,这次是一个意指完整的句子,只是声音宏大,像是神谕从天空降临,笼罩住整个世界,在苏祁的听觉中不断冲荡。 “他发现我们了。” 这座城市已经被毁灭,苏祁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醒过来。 “别急,现在头晕是正常的。”苏祁的视线还不清晰,但听到了楚林的声音。 “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苏祁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摇晃的空间中,四周几乎无光,他靠在身后的金属上,头疼得要命。 “你说水吗?”楚林低语,“确实加了一些弱效的镇定剂,你喝不出来的,现在应该已经全部被分解掉了。” “为什么?”苏祁愤愤地说。 “让你好受一点,不然你会太紧张的。” 苏祁的视线已经基本上恢复,但是光线太暗,他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处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而且这个空间正在运动。 “我们在车上?”苏祁询问。 “一辆货车的车厢里。”声音传出时苏祁才发现原来还有第三个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在另一个角落,正朝着楚林的方向,她简单地做了介绍,“林上尉,楚长官的副手。” 此时楚林正在车厢尾部,两扇合金门中间留着一小道缝隙,仅有的一点光线就从那里进来,他对着光线向外看,一会儿后回头对苏祁说:“之前的运输方式简直就是送死。” 苏祁想起来了那辆大巴车的爆炸,几十个人瞬间就没了。 “谁要杀我们?” 楚林伸手示意苏祁止住:“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个信息目前对你仍然是机密的。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们还在运输当中,但是换了种稍微安全些的方式,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苏祁在颠簸的车厢里往后趴,对准缝隙向外看,原来那道光是后面的货车照过来的,现在正是黑夜,一些雨水溅射到了他的脸上,让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这样的货车一共有十辆。”楚林说,“每年这个季节会有一批木料从你们镇上运送出去,现在其他的车厢里装的全是木料。” 苏祁点头,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如果没有这点镇定剂或许自己真的会紧张死,他从没那样接近过死亡,而且是这么残酷的方式。 这时他猛然想到:“苏紊在哪里?我得和她在一起。” 他望向楚林,楚林铁着脸,没有说话,他向那边爬过去,可是中途被那个女人拦住:“她走了另一条路。” “不行,我不放心,你们难道放心?我得和她在一块,你们不是说,我们对‘它们’来说很重要的吗?”苏祁想要挣脱,可没想到那个女人的力气并不小,她也是一位军人。 “苏祁。”林上尉低语,“她是安全的。” 听见她的声音苏祁安静了下来,他太累了,而且思考的时候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你们也不要以为现在就是安全的了。”苏祁和林上尉同时看向楚林,他的眉头紧皱,“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再也不会有安全的时候了。” “有什么问题?”上尉问。 “你听。” 其实苏祁早在梦中就注意到了,这些雨声早已化为一种潜意识,被他的大脑拿来装饰他的梦,它们猛烈地砸在货车的合金板上,像是箭矢一次次冲撞盾牌。 “雨这么大?”苏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空间对声音有一些放大,他从没听过这么大的雨。 “现在的时降水量有20毫米。”楚林说,“这是我估计的,但绝对已经超过了16。” 林上尉屏息。 “也就是说,现在很反常地出现了暴雨。在这种天气里,能见度已经不到5米,而且...”楚林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于对讲机的东西,“传输信号受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干扰。” “它们还在跟着我们?” 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苏祁被惯性拽着撞到车厢前,车停了,楚林示意噤声,他伏在缝隙边,周围只有大雨的声音。 一道光左右晃动了四次,在缝隙上时隐时现,楚林推开了厢门,车下的男人手里端着手电。 “制导导弹。”男人说。 楚林匍匐着,他在大雨中眯着眼睛:“哪一辆?” “三车。” 楚林一惊,连忙挥手,林上尉拉起苏祁就往车下跑。 “找掩护,会吗?”楚林把手按在苏祁的肩膀上朝他咆哮,不然在大雨中根本听不清楚。 林上尉拉起苏祁往一个方向跑,楚林在原地等待着。 苏祁朝前喊:“怎么回事?” “我们被袭击了。”上尉脸色沉重,“而且在进城之前,我们把你安排在了三车,后来楚上校把你送到了五车。” 苏祁跟着上尉拼命地跑,左前方的雨幕中有亮黄色的闪光,像是一座小灯塔。 上尉往他手上使劲:“别看,那个就是三车。” 另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传来,它像是撕裂了空气,苏祁被上尉一把按倒,那枚导弹在离他几乎只有一米的空中掠过,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顿时火光冲天,他刚一起来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破再次放倒。 借着爆炸的光亮,他看清楚了周围原来大概是一个居民区,但是现在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枚导弹直接冲进了一栋房子的楼梯口,破碎的墙皮被炸到空中,很久才落下来。 后续的导弹在这时射入区域,苏祁瘫坐在地上,看见一条灰蛇一样的轨迹,摇晃着在雨夜中穿行,最后撞在另一辆货车上,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货车掀翻,油箱发生爆炸烧起了大火,他看见驾驶室里跳出一个身影,上半身的半边几乎已经没了,身上全是火焰,他在大雨里奔跑,然后跌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慢慢地没了动静。 苏祁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剩下的货车已经全部被炸毁,一片火光冲天映着这些让人亲切的楼房,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挣扎,像是一场远古的祭祀。 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个词——炼狱。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力量,他回头看到楚林正试图把自己抬起来,他尽力配合,站起身后被拉到一个小路的隐蔽口,上尉跟在后面。 苏祁回头,看见楚林只能用一只手,他的左手上,血已经流到了手指,一滴一滴混着雨水落下来。 “碎片扎进去了。”楚林说。 上尉赶过来,楚林示意不用,他用牙把内衣扯下一段,随便在手臂上绑了一段。 “林,记住你的任务。” 上尉的脸上全是雨水,她看着楚林说:“我一直记得我的任务。” “确保‘蛇信子’的安全。” 长久的平静中,城市又只剩大雨的声音,一些猩红的血混在雨水之中也没有淡化,只变作了水墨状的形态,苏祁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腥气、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焦味,他不敢想下去。 “它们为什么会有制导导弹?”上尉还是给楚林重新绑了伤口,楚林这次没再拒绝,因为血一直没止住,那个伤口可能已经深到骨头。 “这是我们的导弹。”楚林咬着牙说,“红箭-10,光纤制导,射程12公里,在打击前可以通过光纤随时改变轨道。它们入侵了我们的军事区,破译了大部分的装备系统。” “没法拦截吗?”苏祁问,这些他并不懂,但是他印象中这样的东西应该只会出现在屏幕上,在他的眼前是永远不会出现的,即便有,也会有一套完备的系统从检测、预警到拦截一体完成。在他认知的世界里,生活在这个层面上的稳定始终是理所应当的。 楚林晃了晃那个对讲机:“一些频段完全被阻塞了,现在我们除了眼睛根本没别的办法知道有导弹打过来,还怎么拦截精确制导导弹?” 苏祁低下了头,他现在还止不住战栗,脑海中那些导弹还在狂轰滥炸,它们撕裂货车和楼房不费吹灰之力,如果打在他身上,他会瞬间就不存在了吧?那些货车还在燃烧,大量的汽油从它们破碎的油箱里流出来,在满是血水的水泥路上蔓延,就像一幅巨大的图腾。 这让苏祁想起了那个梦,到底是梦么?他看得出神,以至于没有听见黑暗中隐幽的危险信号,像蛇的伏击,真正的致命只有那一下。 直到楚林抱着一只手臂跃起,用肩膀沉沉顶上苏祁的后背,苏祁感到一个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边,一口气被生生打断,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火光在他和楚林中间爆开,他最后的视线里,那颗光纤制导导弹拖着漫长如尾的白色光纤,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还有冲天的火焰,楚林在爆炸的火焰中扭曲的脸、林上尉声嘶力竭的呼喊...一阵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苏祁摔在水泥路上,已经分不清身上是雨是血。 “他、疑惑、身份。” “肯定。” 苏祁的眼睛跳了一下,意识开始逐渐恢复。 “处理。” 他趴在路上,四周只有火焰的微光,爆炸产生的烟雾太重,大雨都无法清理,他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觉得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可还是想要爬起来。当他一使劲时,右腿传来穿透般的剧痛,灼烧感接踵而至,这条腿从未这么沉重,他硬把头转过去看,才发现膝盖上一块已经血肉模糊,石子和粉尘像颜料一样和着黑血镶嵌在一起,在最深的一道口子里,他隐隐看到了一处灰白。 也许就是他的髌骨。 “轻。” 他把额头支在地上,却感受不到积水和碎石,那些声音像在梦中一样,直接略过耳朵冲进他的脑子里,他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把自己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尝试忘记自己的右腿,只用头去观察一切。 还是大雨、烟雾、火光,再无其他声音,楚林和上尉在哪里? “轻。” 真的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吗?为什么只是一些破碎的词语? 他闭上了眼睛,这次只用意识去观察,很意外地,世界变得清晰简单起来,一副模糊的画面呈现在脑中,他花了一些时间辨识,忽然发现这就是自己所在之处的地图。 他希望再进一步,一些新的线索出现了,有一个点在画面中跃动,越来越明晰,这是什么意思?忽然间他想起了在后山的时候,苏紊对自己说的话——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 “像是一个雷达。但是地图是黑的。” 一种可怕的念头爬上他的意识...是它们来了吗? 005 苏祁决定不再睁开眼睛了,膝盖上的伤已经疼到麻木,他尝试去想明白一些问题,比如自己怎么就在一天之内见证了几十个死亡,自己又为什么会被置身到一场机关重重的追杀当中。 那个点在向他靠近,已经是睁眼可见的程度,但他还是决定就这样结束,那些问题也许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信号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强烈,他想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看着自己的猎物终究逃不出去,伤痕累累地坐在雨里...他会怎么下手? “苏祁。” 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名字被呼唤着,苏祁感觉一切都停止了。 一双手环抱住他的头,手指轻轻抚摸过他的头发,捧着他的脸,苏祁睁开眼睛,大雨里苏紊俯下身子,半蹲在他身前,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落下来,熟悉的面容精致而遥远。 “苏祁。” 她再一次呼唤,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苏祁听见了,比任何一次都清晰。 “你还好吗?”苏祁问。 苏紊开口:“我坐的车被导弹锁定了,但它们以为我会在副驾驶座,我从被炸开的口子里逃了出来,身边全部被轰炸了,到处都在着火,我顺着这条路走,只想再见到你。” 她试着把苏祁抬起来,可是苏祁的腿根本无法动弹。 她看着苏祁的膝盖,苏祁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它们来了。”苏祁望向前方。 “你也感觉到了吗?”苏紊跪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眼睛。 “你得先走。” “你知道这不可能。” “苏紊。”那个点在意识里越来越逼近,苏祁神情急切,“你说过我们不是孩子了。” “对,我不能再在你爬后山时翻不过一个小坡就背你回家,我已经背不动你了。” 火光之中,那个人首蛇身的生物终于显形,她有一张女人的脸,像画着原始部落的颜料,扭动蛇尾盘旋而来。 “现在的我会留在小坡下陪你,听你抱怨,等你力气恢复了,不累了...”苏紊笑了,她握着苏祁的手,“我们再一起回家。” “用这种方式和我对话。” 没有如期而至的死亡,苏祁和苏紊茫然地望向前面,他们对视一眼,显然都听到了这个句子。在烟雾浓重之中,蛇人和他们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可这句话却像它附在耳边,甚至直接在他们的脑中说出的。 “我刚学会,你们这种,组合概念的句式。”蛇人始终没有动,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你们不会吗?不应该如此。” 苏祁抬头看着苏紊,他想看苏紊的反应,可是苏紊也全然不知怎么办,看见这样奇异的生物本身就让他们战栗,更何况它意图逼他们上死路。 “你听得见吗?” 苏紊尝试集中精力,在脑中只留下这个句子。 首先回应她的是苏祁,她不知道,其实苏祁在几分钟前就以这种方式听到了她对自己的呼唤。 “正确。我是‘信使’,对你们的死很抱歉,但这是必须的。”蛇人的句子传来,看来此处的谈话三个个体都能够接受了。 “你要杀死我们么?”苏紊努力地保持镇定,思考着这个“你们”的指代。 蛇人迟迟没有回答,它依然保持在那个距离。 “我来向你们传达一个信息,并且留意时间。”许久之后,这句话送达到他们的脑中。 “什么时间?”苏祁问。 蛇人始终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它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一时间苏紊感觉自己被全方位地凝视了,身体和意识都完全暴露在它的面前,静电一样的麻痹感从后背爬上脖颈,然后像小蛇一样钻进脑海中。 “引爆只能使用一次。”蛇人传达了这个信息。 “什么意思?”苏紊不解,但从它传来的概念中却嗅到了一种远古的血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有人。”蛇人忽然转头,苏祁和苏紊也在这时意识到一个新的点的出现,只是那个点是若隐若现的,像是一个不断被干扰着的信号,在他们所在的街道左侧,那栋灰色建筑的顶端,倾倒下来的液体完全砸在了以蛇人为中心的范围。 苏紊闻到了一股浓腥的味道。 蛇人疯狂地想摆脱身上的液体,它用与人类相似的手胡乱地抹拭身体,而这时一声枪响从低处的楼层传来,子弹打在地面上摩擦出火花,瞬间,满地的火焰顺着汽油烧起来,很快爬上了蛇人的身体。 两个黑影从二楼跳出来,步伐奇怪地跑向苏祁,他们的脸已经几乎全黑,只有眼睛还留有一些白色,苏祁定睛一看,居然是楚林。他的衣服完全成了破布,夜色里看不清楚,但苏祁能借着火光看到他浑身布满纹身一样的血。 “你还活着!”他用意识说话,可是楚林没有回应。 他用一只手臂从腰间扛起苏祁,咆哮了一声,把他放到肩上,毫不停顿地往前跑,林上尉向后又补了一枪,但那个身影已经几乎和火焰融为一体,她拉起苏紊跟上了楚林。 跑出几步后,电击的感觉再次追上了他们,楚林步伐一乱摔跪在地上,他的脑子像是要裂开一样疼痛,但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嘶吼,扛起苏祁又站了起来。 苏祁的意识已经在疼痛中涣散,他看向后面,冲天的烈火烧到了四层楼的高度,他清晰地看着蛇人的身影在火焰里摇晃、挣扎,那个信号也越来越弱,忽然间他好像听懂了那个反复冲击他们的电流。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从火焰中传来—— “不要让我死...不要让我死啊...” 一种震撼的力量让苏祁无法合眼,太阳已经略微爬起,在恢宏的光亮之前,苏祁仿佛看见火焰里仰头求生的妖蛇,面如少女,长发焦黑,宛如一幅远古壁画。 不知跑了多远后他们跳上了一辆车,那辆装甲车早就在路口等待他们,硝烟和鲜血的味道暂时隔绝了,苏祁和苏紊靠在车后的一边,上尉在给楚林检查伤口。 “你必须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苏祁言辞凶狠。 “我说过了,现在都还是机密。”楚林的头摇来摇去,他的声音虚弱,显得十分痛苦。 “那我们就这样跟着你们每天准备去死么?”苏祁指着外面,“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陪你们去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不说带我们去哪儿,我们就跳车。” 苏祁知道自己只是放了句狠话,这时楚林冷笑了一声。 “危险?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他睁开眼,稍稍直起一些身子,“在一座山下的一个小镇,有一天来了五个外地人,他们通过一种途径偷听到了一份消息,然后装作军人的样子,找了一个当地人作向导,带他们进了山。到了那个‘埋骨地’后他们杀掉了向导,在埋骨地里找到了无数半人半蛇的骨头,而那些骨头都在那时复活,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林稍微停顿了一下,情绪激荡:“那些复活的蛇人入侵科技园区,破译进入了大部分系统,它们中的一支走海路在一天内登陆北美,现在美国的湾区上,士兵正在和蛇人对峙战斗,它们还攻击了我们的驻扎的军事区,你知道死了多少人?”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带上我们?”苏祁也表现得强硬。 “为什么?蛇人攻占科技园区和军事区是为了获得科技和军备,进攻湾区是为了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他们为什么要专门来杀你们这些小孩?” 苏紊忽然意识到这个点,她按住苏祁的手:“因为我们对他们有威胁吗?” “我实在想不到你们能有什么威胁。”楚林直白地说,“把你们安全地带回去是命令。” “我们就必须要去吗!”苏祁盯着楚林的眼睛。 他没想到楚林会忽然暴起,直接压在他身上,身上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裂开来,血渗出了白色纱布,他用一只手死死抓住苏祁的头发:“你好好看看,为了你死了多少人了,他们没有家吗?他们不想回去吗?你他妈凭什么觉得你危险?” “楚...”上尉拉着楚林。 苏祁只感觉那句话的力量甚于一切,楚林的手松开了,他默默地低下头,不再说话,苏紊感觉不对,她在暗处拉了拉苏祁的手指,可是苏祁茫然地看向地面,眼睛失去了焦点,他的脑海中,烧遍整条街道的火焰里,痛苦的妖蛇和翻滚的人,像被置身在同一场远古血腥的祭祀中。 一声沉闷的落地,楚林倒下了,他已经失血太多。 车里光线昏暗,苏紊等不到苏祁的回应,许久之后她屈身坐到上尉身边,对上尉低语:“那个蛇人没有马上杀我们,她给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 可是上尉也没有回应,很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嗯”,苏紊借着微弱的光,发现她正在一点一点重新帮上校包扎伤口,苏紊一时间有些恍惚,当她从楼上跳下来回身开枪、拉起自己跑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垂下头,像是做一件精细的手工,她只是一个安静的女孩。 “你看,现在它正在收集元素,我们给它一些。” 电子显示屏上,一个活跃的细胞正在抖动,程义博士释放了一些无机物。 “这种物质很难电离,你确定他们可以直接用吗?”一旁的男人问。 博士指了指显示屏,在显微镜中发生着的一切都放大到了上面。 事实上,那个细胞并不像生物教科书上画的那样,如果那个是它的细胞核的话,它的核显然就很大了。此刻它已经通过浓度或其他方式感知到了无机物的存在,它缓缓向那边移动。 “有这么强的自主性?” “是的。” 于是,它进入到了无机物的中央。 “接下去的过程是很快的,将军。” 男人盯着屏幕,而那个过程快且显著,那些无机物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分解开来,形成类似于泡沫的结构,然后又很快地消失。 “这是什么?” “一种作用类似于我们的酶的物质,但它强大得多。”博士说,“我说过,将军,这一过程是很快的。它能够把我们认为用处不大的无机物转化为可以直接吸收的物质,即便是电解度极低的物质,它也有办法利用里面的离子。但是这一过程很快,快到这种介质刚刚产生就又转化为其他形式回到了细胞本身之中,所以目前还很难提取。这还没有结束,将军。” 接下来的一幕是更加诡异的,细胞在吸收掉无机物之后开始长大。 “它要分裂了么?”将军问。 “可以这么说吧。” 屏幕上,细胞已经停止了向周围的扩大,继而把方向转向了两个,它开始变得十分长,而内部的核始终是巨大的,只用了一点时间,它的长度就超出了整个画面,博士调整了显微镜的比例,而细胞仍然在拉长。将军神情凝重。 “分裂也是很快的,差不多就是现在。”博士说。 下一刻,数十条明显的分割线出现在细长的细胞中间,仅仅是眨眼的功夫,细胞数量从一个变成了几十个。 “它为什么要这样?”将军问博士,因为正常的细胞都是一分为二的。 “将军,询问生命的原因,这个问题太高深了。”博士摘下了实验眼镜,“我只能说,这种细胞分裂方式确实有自己的好处,这就好比是一条流水线,你在一次就准备好所有需要的反应物和介质,效率必然会高于你一个一个来。” 将军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方法也是有局限性的,介质的活跃与细胞本身的生命力起着最重要的影响,但它们的细胞能够胜任。” “真是幸运。这个细胞下一步会怎么样?”将军又看了眼屏幕,几十个细胞开始了下一步对无机物的转化。 “这是另一个神奇所在,它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有类似于干细胞的功能。” “一个细胞就可以分裂出一个个体?”将军有些惊讶。 “那倒没有到那么恐怖的地步。”博士苦笑一声,“其实单个裸露细胞的生命力虽强,我也给它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实际上单个细胞到这一步后就很危险了,它们实际的分裂中其实靠骨头作为保护。” “你的意思是,骨头才是它们的卵?骨头就像是鸡蛋的蛋壳?” “可以这么比喻。大概半具骨头在合适的环境与充足的原料条件下就可以分裂出一个个体,也就是一生二的比例。在一个个体死后,皮质肉质组织最先分解,但是骨骼是无比坚硬的,它们看似散乱分离,其实之间存在着联系,能够准确地将一个个体一分为二,在经历过一段时间对原有个体的物质的清理之后,这些骨头就是干净的卵了,它们会一遍遍重复我们刚才看到的过程,首先分裂出自己这一半所没有的骨骼,再合成其他器官。” 将军吸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伟大的生命? 博士像是看出了将军的震惊:“将军,事实上这样的生命,我们几乎可以提出一种离谱的猜想。” “您说。” “当然这个是没有依据的,我也不会去外面说,只是觉得这个信息对你们可能有用。将军,这样子的生命机制,在目前可观测到的地球生命史上从未出现过。” 将军的眉毛跳了一下:“您的意思是,这是外星物种?”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观测的范围实际上是狭隘的,这个时间并不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将军盯着博士的眼睛,他意识到了博士指出的那种可能性。 “这也...” “将军,无论如何,它们与我们都不是一个生命周期中的。” “是的,是的。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它们的骨头沉寂了这么多年,偏偏在现在苏醒了?” “是一种类似于激素的物质,这些物质的成分很微妙,它们在常规检测中很难被检测出来,目前也没有实际提取出来,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这种类激素能够唤醒细胞活性?” “没错。” “那么,蛇信子?” “将军。”博士的表情忽然严肃了,“类激素的存在并没有实际证据,下一步猜想也只能是猜想,我认为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您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将军背过身,他抬起头在思考:“我不知道,感觉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知情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立场,但他给出的一些信息,和博士您的结果是可以对应上的。而且,因为之前组织内部对于蛇信子的猜想也同样不信任,所以运输过程没有被重视,但是蛇人发动了刺杀。” “都死了么?” 将军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博士看着他结实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有一些苍老了,许久他声音淡漠地说:“大巴被炸毁了,我现在联系不上楚林上校。” “将军,如果有幸存,无论类激素是否存在,都务必要加以保护了。” “博士,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战争的元素是极其复杂的。” 博士一下子没理解将军的所指,他按了液氮按钮,极低温的液氮喷下那些显微镜下的细胞,他看着这些细胞出神,即便在极低温极真空的环境中,它们依然在小频率地抖动,究竟是什么样的生命会这么想要活下去? “苏祁,你睡了吗?”房间里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他们已经到了很靠东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军事区的宿舍,苏紊悄悄坐到苏祁的床边。 已经是深夜,只能听见一些昆虫的声音。 苏祁平躺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 “我刚从上尉那边回来,楚上校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苏紊低语俯下身。 苏祁点了一下头,过了很久,他说:“他有生我的气吗?” 苏紊沉默了一下,把手放在了苏祁的手臂上:“没有,苏祁,你没有做得不好。” “是吗?” “上尉说,我们帮助大家获得了很重要的情报。” “可是很多人因为我死了。” “你不要这么想。”苏紊握住了苏祁的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看见苏祁膝盖上的石膏,手臂上的烧伤,她问,“疼吗?” “苏紊。”苏祁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床板起来,“我想完成一件事情。” 苏紊看向苏祁的眼睛:“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需要你。”苏祁很浅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紧闭嘴唇。 “是这样吧?”他把这句话留在了意识中。 “我听到了。”苏紊回应。 “那我们开始合上眼睛,只依靠它。” “好。”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留下的直接感官只有黑暗,和军事宿舍中一些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的气味,而那些包含概念的句子就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幕幕过去。 苏祁:“好像只有我们能感知到,对吗?” 苏紊:“还有那些蛇人,我也这么觉得,我今天试着和其他们交流,他们都没有回应我。” 苏祁:“它们说话很奇怪。” 苏紊:“这可能是正常的,苏祁,如果你可以听见我的意识,那你可以看到我的想象吗?” 苏祁:“我们试试。” 苏紊:“好,你看我现在的意识中正在想什么?” 苏祁:“是一颗苹果吗?有点模糊。” 苏紊:“是啊,因为这有些困难,我没法很细致地去想。” 苏祁:“对,想象一个物品的所有细节很难,我也尝试了一下。” 苏紊:“可能是我们还不够熟练,但是至少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苏祁:“所以其实它们本来是直接通过画面来交流的吗?” 苏紊:“可能也不完全是,因为很多词语是无法转化为画面的,我猜是一种画面结合概念的方式,所以它们一开始说话只向我们传递概念,因为可能在它们的这种语言中,概念之间本身就不需要连接了,交流已经包括了内在逻辑。” 苏祁:“而且直接交换概念和画面会更加精准吧?” 苏紊:“更加接近那个原本的含义,真伟大啊。” 苏祁:“我们再来试一些别的吧?随便想些什么,能够到什么程度。” 苏紊:“好啊...我看见了,这是...后山吗?” 苏祁:“继续,你可以跟着我移动吗?” 苏紊:“可以,这是我们逃课那天吧?啊,现在就是翻墙的时候,你那时候多轻,我一拉你就能上来。” 苏紊感受到了苏祁传来的一种情绪,类似于松懈,也介于欣喜之间。 苏祁:“你记得那个落日吗?” 苏紊:“我记得,你看,你的画面和我是一样的。” 苏祁:“因为我们看得本来就是同一个落日。” 苏紊:“我知道你爱看,所以那天带你去。” 苏祁:“是啊...落日。” 苏紊听着,可是没有声音再传来,她继续感受,但苏祁送来的画面却是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是另一个落日,从一个其他的视角发出的,那个落日更大,更恢弘。 “这是你的记忆吗?” 苏祁没有回应,画面开始抖动,像是一场意识流,飞快地分割穿越时间,苏紊清晰地感知到了双手上的温度,那是苏祁在回忆自己的双手,两个柔软的掌心,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视线中,他就蹲在一旁,那是苏祁的妈妈。 意识中,苏祁像是坠入了一个深渊,无法自拔。 画面的抖动越来越严重,天空开始像玻璃一样破碎掉落,苏紊感受到了之前那种疼痛,像是电流在她的脑中流窜,越来越无法忍受。 “苏祁...”她用意识呼唤。 可是苏祁没有停止,画面继续像隧道一样穿梭,她看到了更小的时候的自己,她牵着苏祁,背后是山脉上绚烂的星空,一些细节在意识中被刻意地放大了,每一颗星星都飞快地掠过一道轨迹,接着是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是一个小的奶油蛋糕,只有手掌大小,上面插着七根蜡烛,能闻到燃烧的烟味,苏祁吹了一口气,男人把他抱起来,妈妈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睛。 苏紊只见过他一次,那是苏祁的父亲,那时他还在。 疼痛越来越剧烈,她用嘴喊出声音:“苏祁。” 依然没有回答,她睁开眼,发现苏祁已经疼得倒下,他的头就在苏紊的腿边,苏紊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睛在跳动。 她把手悬在空中,最后还是放在了苏祁的头发上,顺着抚了两下。 那个画面仍在继续,她睁着眼睛,黑暗中痛苦地倒在床上的苏祁,还有后山上辉煌到能够笼罩一切的落日熔金,寒冷年代里妈妈温暖的掌心,最后一次团圆的生日,无数次醒来只有自己的黑夜...皆融合在一起。 画面的最后,一个小小的苏紊坐到他身边,他们屁股上都是土,苏祁哭得很收敛,她拉起苏祁的手指,第一次和他说:“以后我罩你。” 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其实那时她想说,以后我替他们照顾你,但是她那时想要酷一点啊。 苏祁因为疼痛昏了过去,画面随之破碎消亡,可却像惯性一样留在苏紊脑中——那个后山上的落日变得越来越巨大,放出的光芒像是能消融一切,山脉随之夷平,所有的树都被拔起,化作液体飞上了天空,地面裂成碎片,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座金属质地的巨大城墙的最顶端,她想不出来那是那里,可他们就凝望并等待着落日的降临,在最后的归宿里,他们拉着手,和一切一起离开... 她不知道如何看见...她紧紧抓住苏祁的手,毫无察觉地,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声音?”作战室猛地一震,这座坚固的建筑发出一丝颤抖,上方的白墙上出现一道裂痕,一些剥落的石灰碎片落到了艾萨克将军的头上。 s将军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他从作战室后方的窗户向外望,这个房间在建筑的顶端,为了可以看到整个军事区的全局。现在,s将军看到一小朵黑色的云,从基地的西南方升起,他知道那朵爆炸产生的黑云直径将有数米。 “艾萨克将军,它们的进攻信号比你到得早一些。” s将军拿起望远镜,十一根闪光的银蛇从远处飞驰而来,在遇到高防御围墙或者拦截导弹的时候,它们像是轻盈的利刃,戏耍般地贴着躲过防御。曾经当他第一次看到ws-2d火箭炮的时候,无不为这件利器而欣喜,可现在,密集的多管火箭炮系统就安置在上一个沦陷的军事区,成为了它们半径480公里的长剑。 “这里,据我所知,还是在云南。”艾萨克说。 “没错,在您的专机落地前的三个小时,它们发出了信息,要在今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攻占军事区。” “还是一样的说辞?” 紧跟的十一枚火箭炮经过卫星制导,精确地打击并摧毁了关键防事后,s将军放下了望远镜。灯已经在振动中碎掉,他看向阴影中的艾萨克将军,声音有些低沉:“是的——请尽快避让,以免造成你们的死亡。” “真是贴心的敌人。”艾萨克戏谑地说,“不过它们确实很避免在主动打击中的死亡,是吗?” s将军冷着脸:“我们的一个小队的人在运送中只活着回来了四个。” “运送什么?蛇信子么?你们当真相信?” 这时又一声巨响,这个爆炸的点明显近了很多,作战室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忘记告诉你了,作战室也是被主要打击的对象。” 艾萨克将军啐了一句:“我还没有去过自己的前线,就要死在你们这里了。” s将军已经推开了门,艾萨克跟着后面。走出作战室后,他们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所有的照明都在那些玻璃破碎的声音中报废了。 “老建筑了。”s将军说。 每个楼梯口都有两个卫兵,s将军从七楼走下去,拍过他们的肩膀,他们似乎早就在等待,随着s将军一起下楼。楼下是一片宽广的空地,在军事基地还在使用的时候,这里经常用来操练,现在已经有很多军人等候在这里,他们很多都不知道进攻的消息,直接在睡眠中被炸醒。 天还没有完全亮,阳光显得暗黄。在一片阴暗的地面上,放着一具身体,s将军走过去看,他身边的人轻声说:“他是负责拦截导弹的,ws-2d直接把整个操作室都炸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 说话者铁青的脸上无悲无喜,或者看不出来。s将军从那张几乎已经焦到无法辨认的脸上,合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波轰炸摧毁了74%的防御,这个基地没有配备能够有效拦截长程火箭炮的装备。”那个军人说。 s将军点了点头。 “所以,将军,我们得继续往东走么?” “苏祁,苏祁!” 苏紊本来在靠墙的椅子上小睡了一下,但是她的情绪太激烈了,就在即将日出的时候,一声巨响将她彻底惊醒。 她摇晃苏祁的身体,不知道苏祁是睡着了还是那种交流产生的副作用。苏祁这时微微睁开了眼,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一下子还记不起时间和地方。 “对不起,我太累了...” “外面好像又开始炸了。”苏紊拉开窗帘,试图看到些什么,而事实上这里在军事区的东边,楼层也不高,她根本就看不到。 十一发火箭炮紧跟而至,陆续爆炸的声音与振动从各个方向传来,苏紊拽起苏祁,把他的双手环在肩上。 “你背不动的,我可以单脚跳出去。”苏祁说。 可苏紊没有听他的,她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苏祁总是爬不动山,她早就背习惯了。苏祁感觉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苏紊把自己放在她的背上,她的嘴里咬着一根手电,借着光他们从楼梯口往下走。 附近的房间都没有人,不管是看管的还是保护的,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我们去找楚林。”苏祁说。 苏紊摇了摇头:“他现在不太好。” “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苏紊开始四下张望,不知道该从哪里逃出去。她几乎无意识地向前走着,已经走出了宿舍区,现在眼前的建筑显得古老破败,是那种上世纪的白色瓦片,不知是什么液体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在这些白色上留下了雨水也无法洗去的痕迹。 “我们进去吗?” 苏紊想了想,随即点头:“这好像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了,我们先到最顶楼去看看,反正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 她背着苏祁,很缓慢地走进这栋楼,电梯的按钮怎么也敲不亮。 “淦。”苏紊吐字清晰地骂了一句,随即就向楼梯走。她抬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十二楼。”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苏祁有些担心,苏紊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不行。”苏紊踏上了第一格台阶,然后是第二格,“你怎么,不会长重呢?” 她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感觉走到后面,每一步都是身体机械地重复了,眼前变得黑黑的。 “苏紊。”苏祁忽然说,“你有没有那种感觉?” “什么?” 苏祁的语气有些阴森:“感觉...有东西在向我们靠近?” “为什么是东西?” “这个感觉和人的不一样。” 苏紊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向上爬:“我现在有一点点累,感觉不到。有就有吧,我们先上去再说,横竖都是死。” 横竖都是死,那我们就不要爬了,你太累了。这个仪式在苏祁的脑中闪过,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说。 “这句话,我听到了。”苏紊得意地笑了一声。 苏祁直着身子,尽量不碰到苏紊的身体,他不知道现在心中的是一种什么感情,也许是羞赧,也许是愧疚,但他看着苏紊沾了汗的凌乱的头发,很想帮她梳理一下,这么多年,他好像都还没有帮苏紊梳过头,苏紊的头发始终只到肩膀。他想到现在自己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感受着苏紊的手臂几乎要痉挛的颤抖,她这样拼命地攀爬,苏祁觉得心要裂开来。 “苏祁。”苏紊的手还在剧烈抖动,这时她忽然用意识对他说,“你以前小的时候,在后山总说爬不动,你告诉我,你那时是不是装的?” “艾萨克将军,诚实地说,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真的去打仗了。”他们此刻正弓着腰,在一个地下三米的通道中前进,这个通道大概只有一米高,所以他们不得不俯下身子。 艾萨克没有回答,他双手撑在两边,好像是金属的隔板,嘴里和s将军一样咬着一根手电筒。 “你以前能想到么?”s将军问。 “我认为军人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 “啊,是的。”s将军在仅有的光线中摸索,这条密道的权限很高,他也没怎么走过,前面似乎有一些绕弯,他不得不慢下来,用手探路,“您可能没有明白我的点。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大部分年轻人,肯定比我们更没有心理准备。” 006 艾萨克将军跟在s的后面:“这确实如此。” “并且,他们根本不会料到面对的会是这种敌人啊。我们与贵国,在上个世纪有过冲突,有过战争,事实上人类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人类文明的几千年里,始终没有彻底解决掉这种内部矛盾。”s说着打开了一扇沉重的铁门,他回身拉了艾萨克一把,但穿过之后依然没有光。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将军。可是我对这种情况是乐观的。” “是么...”s将军说,“这可能和文化差异有关,也可能是因为,战争才刚刚开始。将军,我不知道您现在掌握的信息有多少,有些话在上面也未必适合说,我们不如在这里说清楚。” 他们两人同时停下,用手电照着彼此的脚下。 “我作为此次战争中中国军区的总将领,知道您有和我一样的身份,这也正是您千里赶来想要得知的,我会全部告诉您。现在我想提醒的是,我知道乐观主义对于军队的好处,但是我们恐怕真的很难乐观,它们拥有远超过我们的地方。” “我知道它们的科技水平很高。” “不只是如此。”s说,“科技的问题或许还可以有解决的办法,毕竟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它们只是能够掌握我们的科技,还从未展现出自己的科技,我们有一定理由相信,它们在一定时间内只拥有和我们持平的技术,至少在这方面上我们势均力敌,可能还因为经验而多占一些优势。我所说的远超过,是生物层面的。” 艾萨克将军点了点头:“我的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程义博士是我们最优秀的生物学家之一,他在昨天夜晚发给我一份最新的消息。您看过蛇人将我们的人引爆的画面了么?” “看到过。”艾萨克想起了那个可怜的上尉,他已经隐蔽得很好了,可还是被发现,瞬间就化作了粉尘,“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了?” “应该是的,程义博士引导它们的细胞分裂,那种细胞的生命力极强,所以这一过程很简单。但是它们细胞的全能性似乎并没有被蛋白所限制,程博士使用了另一种引导物质,使细胞朝头部器官组织分化,然后剔除掉多余的部分,只留下脑子。说实话,这种生物的生命力实在是太强了,即便在接近真空的低温环境里,那颗独立的脑也存活了十三分钟。” “有什么发现?” “检测到了很强的电流。” “电流?”艾萨克上尉想起了米尔什博士说过的那种触电般麻木的感觉。 “正是。而且检测装置是在外面的,因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测量产生的电流量,这个强度是很可怕的。” “这是运转的时候就会产生的么?” “恐怕不是。程义博士的猜想是,电流是随着它们的意识产生的。” “意识...所以说,它们将我们引爆成粉尘,实际上只是它们想通过意识与我们交流,因为这就是它们自己互相交流的方式,可是我们人类的生物层次太低了,无法承受这样强烈的电流,所以才被引爆了?” “还不止如此。” “是的,是的。能够通过意识和概念的交换来进行交流,前提是能够通过意识去感知对方的存在,原来如此。”所以那个上尉怎么隐蔽都没有用,那些掩体并不能隔绝电流。 s将军始终阴沉着脸:“这些信息还没有公开,一旦公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乐观主义者会受到沉重打击。这意味着我们在科技上已经明牌,在其他意义的战略上早就处于极其被动的地位了。” “我们的军队是否做好了这个准备呢?也许如果世界大战爆发,所有的军队都最终能够在很快的时间内冷静地奔赴战场,毕竟这是几千年来一直在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一次,第一次有一种外在矛盾在战争上真正取代了人类文明的内部矛盾。” “您认为这算一件好事?” “不,完全不。将军,您一定明白,战争的因素是复杂的,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在我们的文化中常常接触的一些哲学告诉我们,优先解决主要矛盾是理智的选择,而在多数人进行决策时,我们可以认为多数人呈现出来的集体意识是理智的,但是,这个外在矛盾真的会马上上升为主要矛盾吗?” “是的...不会马上成为,它太陌生了,我们也许幻想过,但从来没有真正面对过,整个人类社会在第一次面对外来文明接触时,也许会有更多我们现在根本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蛇信子正会是其一。”s将军毫不避讳地说。 “对,现在我的思想有了一些改变。也许我们现在想得一样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应该快到了,它们正在进攻。” 艾萨克将军跟上了s。 “还有一些信息。”s将军说,“它们似乎很忌讳死亡,这点确实如此,它们都选择了最能避免死亡的打击方式,虽然它们在追杀蛇信子的时候还是杀了很多我们的人。” “非常遗憾,将军。”艾萨克说,“但是它们的战略确实有些奇怪,要说攻占军事防备弱的大城市,它们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我猜想它们的目的也许并不是攻占,攻占一个军事区对他们来说的价值远不如一些科技园区,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越看不穿敌人的目的,就越危险,对吧?” 艾萨克将军会心地点头。 “之后还会更困难,也许会来自我们自己。总之先解决好眼下的麻烦吧,我们快要到了。” 看样子地道已经到了尽头,有一些照明灯在那里等待着,艾萨克将军很久没有见到光了,有些不适应地眯着眼睛。 “对了,将军,您让您的士兵近战待命,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噢,你刚才说我们在科技上明牌了。”s将军笑了一声,“这里藏着一张我的底牌。” “它比我们快很多。”苏紊不得不在十楼停下,她把苏祁平稳地放在一个转角口,这里的墙皮似乎因为常年的潮湿不通风而显得颓软,蹭了后背一身。 “这是肯定的...你在背着我走。”苏祁再次尝试使用自己的腿,但是刺痛的感觉像针一样直接从膝盖传来。 苏紊把双手背在身后站着,她的手正在无法抑制地颤抖,那些肌肉已经不听使唤。她想用笑意掩饰一些,然后看向苏祁,问他:“你怎么样。” 苏祁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 苏紊摇了摇头。 墙后转过去就是一条通道,足有数十米长,上面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苏祁望了一眼,想起了以前那种医院,阴森空旷的长廊,阳光只从最尽头的一扇小窗户中照进来,顺着过道走过去,每一扇门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忽然间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正站在这样一个医院的过道上,遥远到目不可及的尽头处传来白光,他赤脚踩着冰冷的砖,已经走了很久,身边没有一个人...这不是他的记忆,那这是什么时间? 似曾相识的电流触感把他从幻想中拉了回来,他看向苏紊:“更近了。” 苏紊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尝试集中注意力,也感觉到了那个信号,她示意苏祁噤声,然后靠着苏祁坐下。 漫长的等待中,苏祁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他把头靠在潮湿的墙上,墙灰沾上他的头发,他合上眼睛,感觉那个信号在接近后停止了一段时间,然后又似乎在逐渐远离。 “它走了?”苏祁睁开眼睛看向苏紊。 “我也感觉到了。”苏紊点了点头,“确实远了。” “为什么?”苏祁问。 “我不知道,你害怕吗?” 苏祁想都没想地摇了摇头,他当然觉得自己不会害怕。 “那你说些话给我听吧。” “说什么?”苏祁不解地问。 “随便说什么。”苏紊把身体坐得松垮了一些,她径直看向苏祁,再不避讳地把颤抖的手放在身前。苏祁也看向她,却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他以前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对视是一种奇妙的过程,许多一起生活过几十年的亲人之间或许都没有真正地好好对视过一分钟,而在那一分钟后,他们往往都落泪了。苏祁回想自己其实没少和苏紊对视,他们几个人从小就一块儿长大,他自己从来被当作一个弟弟,但是他也目睹了这个要强的女孩是怎么在几年中一点点变化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了。 可是现在,他看见一层如同水雾的隔膜出现在苏紊的眼睛上,她的眼睛亮且好看,现在却像是失去了什么,他自信自己熟悉苏紊的眼睛。 “其实我们一直这样对吧?”苏祁试着让自己自然地笑,“我们以前在镇子上,也是不停地跑,有时候是赶着在落日前跑到后山,有时候是逃课躲门卫的眼睛,有时候把隔壁家新生出来的狗偷出来玩,哪一次不是心惊胆战的。” 苏紊安静地听着,她的眼睛始终注视在苏祁身上。苏祁一边说,一边在思考苏紊的问题,他在脑海中回忆,忽然想起在这段跌宕的时间里,苏紊是否其实一直都多少被忽视了?从一开始回到苏紊家,到经历爆炸,进后山又出后山,分别后一路颠簸再被轰炸,最后在那场大雨里抱住他等待死亡...她一直在照顾自己,而他其实也早已习惯如此了么?是否在意识中苏紊早就已经是该在这种时候照顾自己的姐姐了?一直以来,产生怀疑的人是他,情绪崩溃又膝盖受伤变得让人担心的人是他,他看向苏紊,苏紊已经移开了视线,失去聚焦地看向地面,依然蒙着一层雾,额前碎碎的刘海沾了汗显得湿漉漉的,后端一如既往地垂在肩膀边,还像小女孩时候一样啊,长度不肯留过肩的。 苏祁停止了思绪,他已经明白了一些,他要继续说些什么:“你还记得老石吧,他要后来没走,估计现在也和我们一起困在这儿呢。那时候他最安静,每天看蚂蚁,说些当时听起来神神叨叨的话,但他也愿意和我们一起跑,那时候我最小,你们都照顾我...哦还有弥生,还有她妹妹,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我记得她妹妹身体很不好,爸妈又常不在的...不过我一直觉得弥生对老石是有感觉的,她的眼神会不一样。” “可是后来他出国了。”苏紊忽然说。 “是啊。我们几个里面,老石最有出息。” “它回来了。”苏紊很平静地说,苏祁转头,发现她的眼睛变回了熟悉的样子,她把手放到背后,从一个口袋里取出一柄短刀,在昏暗的环境里闪出刺眼的光。她靠着墙,直直地立着:“别再发出声音了,也别瞎想,到了那个距离后,它都能听见。” 苏祁点头,他看见苏紊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姿态压住手里的短刀,感觉她就像一根拉紧的弦,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可是右手还是在剧烈地颤抖,她不得不用左手去压住右手的手腕。 苏祁几乎屏住了呼吸,忽然觉得生死一刻不过就是这样,只是他们没一点胜算。 “其实...”苏紊依然平静地站着,她背着身,忽然说,“你不太会和女孩聊天的。” 苏祁一愣,随即苏紊更深地弓下了身子。 那个信号越发地逼近,大概已经到了九层楼的样子,现在已经显得无比清晰,蛇人的信号强度与人是有巨大去别的,这必然是一个蛇人。 苏紊很清楚,自己能够感知蛇人,蛇人也一定能感知到她,但她对这一机制的具体法则并不清楚,比如为什么蛇人没法判断出她是个人类,这是她自己都能做到的事情,如果判断出来了它早该直接进攻了。 “你们已经在搜寻了吗?”一个意识传来。 苏紊和苏祁飞快地对了一下眼。 没有收到回应,那个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苏紊盯住苏祁的眼睛,他们都尽量放空自己的意识,不流露任何想法,但他们自信这种眼神交流,苏祁点了点头。 苏紊传达了一个意识:“是的,这里有一些不对劲,你来看看。” 那个蛇人没有再回应,它继续向这边靠近,只是收到苏紊的意识后,它的速度提快了。苏紊心想,如果这不是一层阴谋的话,它应该是把自己和苏祁当作了同类,难道他们的信号和蛇人是一样的吗? 这其实很容易得知,只要她自己去感受苏祁和其他人的区别即可,但是之前的几次,苏祁和自己对于彼此都是太特殊的存在了,这种特殊覆盖了可能存在的区别。 现在同样也无法验证,她已经听到了蛇人的声音,她无法想象这种生物是如何爬上楼梯的,只能听见尾部坚硬的鳞片在大理石阶梯上刮擦发出的刺耳声音,她再一次紧紧握住刀柄,她知道只有一次机会,所以索性闭上眼睛,那种雷达般的感知对于位置的把控似乎比听觉更加可靠,但她的胸口还是剧烈地起伏。 她努力抑制,直到那个信号已经就在墙角的拐弯口,她一跃而出,发出一声惊叫,苏祁在后面大喊“苏紊”,她猛地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把刀锋送进蛇人的胸口,位置大概是正好,她的双手端着刀柄,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片金属刺入肉体,依次穿过肌肉群、脏器的触感,从一个鲜活的身体身上拉开一道口子,浓腥的黑血从强大的心脏里穿过伤口迸射而出,沾满了苏紊的半张脸。她茫然地感受着这一血腥的直击,看着那个蛇人面色难以置信,然后它的信号越来越弱,苏紊松开了手,才感受到其实蛇人很轻,它无声地倒在地上,头发覆盖住了脸,上面也沾满了黑血,它的脸上长着古奥复杂的黑色纹路,纹路之后,就只是一张少女的脸,就像她的某个邻居... 苏紊难以承受地用满是黑血的双手捂住脸。苏祁向她爬去,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泪,他安静地等待着,不知道如何去说。 直到苏紊的句子传入他的意识:“我听见你说老石他们之前那时候的想法了。” 苏紊的情绪十分波动,她用意识说:“谢谢你。” “我们其实抄了近路,但还是要小心。”s将军和艾萨克将军从地下通道向上爬出后,进入了另一个地下层,像是一个地下停车场,只是里面空旷无物,只有一些施工留下的材料。这里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每踩一步都能留下雪地上一样的足迹,微弱的光亮下灰尘飞扬。 “从这边上去,我们得到最高层。”s走到中间那扇铁门,足有一个手掌厚,艾萨克和他一起把门推开,s刚要开始爬楼就被艾萨克拦下。 “等等,将军,您确定这里没有被入侵吗?按照之前的说法,如果上面已经被入侵...” “那我们还没有发现它们,它们就已经能够察觉并且杀死我们,战斗都来不及开始。”s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了,“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如果想要有一点胜算,就必须这么做。而且,这栋楼会让我们感觉安全一些的。” 艾萨克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跟着他向上爬。当他爬到地面层上后,他有一些理解了,事实上,只要从任何一扇窗户望出去都能看见,西面是年代较老的住宿区,而这栋建筑的外观比这里任何一座建筑都要古老。他想起自己在九几年的时候访问中国,当时他到一些当地的大学里面散步,那时的实验楼大概就是这种建筑风格,从窗户上就能看出来,锈到几乎能一层层剥落的合金,包裹着一看就足有十几年历史的玻璃。 “它虽然是这里最高的,但是这个区域本来就不起眼。”s将军说,“而且除了最高层,其他楼层都是废弃的。” 的确,其他楼层一眼便能看全,除了一些同样是施工留下的材料外,几乎看不到其他东西。艾萨克知道,楼顶必然藏着一个关键性的战略武器,这个地方对于它的掩藏来说确实是可靠的,剩下需要做的就是赌了。 艾萨克用右手按着手枪,他弓下腰,像反恐突破一样缓慢向上走去,s将军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学他的姿势,两人对视一笑,他们都知道这其实毫无意义,自己还没看到蛇人就已经在暴露在人家的感官之中了。 艾萨克苦笑着啐了一句:“挺委屈的。” “走吧。”s回过头去弓下腰。 “有血味。”s将军打了一个手势,轻声示意艾萨克停下。 “我也闻到了。但是很奇怪。” “的确。”s也感觉到这个血腥味不太对劲,“会是蛇人的么?” “也许吧,到几楼了?” “现在在八层。”s说。 “继续上去吧。” 上面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但血腥味越来越清晰,那场可能存在过的战斗必然已经结束了,可是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批抵达这里的人,那么还会有谁?两人把脚步压到几乎没有,俯身向上移动,他们无疑都是极强的近战者,但此刻也不得不紧张。当爬到九层的时候,艾萨克拉住了s,他用手指点了点上面,那里有一个拐口,如果每一层的结构都一致的话,拐口过去就是一条长通道,那个血味的发出点正在此处。 s右手握着枪,左手对着艾萨克比出三根手指,他示意三秒后一起冲出,艾萨克点头,就在他心中数出三秒之后,两人以熟稔的爆发力跃出,他一眼就搜集到了足够的信息,在漫长通道的除门之外的部分里,只有近处有一具尸体,乍一看还不能分辨出来,因为它分明有一张少女的脸,胸口插着一柄短刀,可是他马上就看到了少女蛇形的下半身,黑色的坚硬鳞片已经因为失活而不再有光泽,显得发灰。 他很快确定死亡后向通道的尽头走去,他把枪指向他们,用蹩脚的中文对那里的两个孩子说:“举起手来。”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孩子表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平静,少女的脸和手上全是浓黑的血迹,男孩靠着他,艾萨克忽然感觉她像是一个被诅咒的天使,他很自然地把枪放了下来。s将军走过来,看了一眼这两个孩子,随即拍了一下艾萨克的肩膀,示意时间紧迫,需要继续上去。 艾萨克立刻转身,跟着s就要离开,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 ——“老爹。” 艾萨克知道,这个词是父亲的意思,他回过头看了女孩一眼,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错觉,女孩双手环抱住膝盖,血迹淹没了清秀的五官,但她澄澈的眼睛从下面望向那个背影,刚才那个锋芒毕露的眼神好像是另一个人。 可是s没有停下,他继续向前走去,直到快要拐弯的时候,他才留了一句话: “会有人来接你们的。” “楼上有一套发射设备,藏得很好。”s说着,离开十层后艾萨克也没有多问他,现在他们比较相信上面都没有被入侵了,所以走得很快,“但是这不能作为常备战略,因为这次具有特殊性。” 艾萨克顺势问下去。 “首先,这里正好有这一套装备,激光制导的有效射程也在范围之内;其次,我猜测敌人对于这一武器还是陌生的,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在与它们的作战中出现使用过,而它又可以很快抹除掉我们和它们在技术上所处的劣势,这也是我让他们近战准备的原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s回头看了艾萨克一眼,随即继续向上爬去,“在它们占据的军事区中,雷达设施是比较落后的,我们的导弹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隐形,并且,它们在那个区域里没有任何拦截装备。” “您说...可以很快抹除在技术上的劣势...”艾萨克思考着,“那边主要靠电?” “没错,当时没有设计这块防御。” “那实在是太合适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最高层,这里一样像被废弃了一样蒙着一层厚重的灰,但是桌子上有一张操作版,很多按钮都已经脱落了。 “这是一个掩饰。”s说着把手放在操作版下面,从两边很靠里的地方扣住两个机括一样的金属块,两声清脆的声响后,他把操作版整个拎起,随意地扔在地上,激起的灰尘漫天飞扬。 下面则是那套“石墨炸弹”的精密操作系统。 艾萨克走到s身边,作出瞟了一眼的姿态,打趣地说了一句:“这算窥视军事机密么?” s笑了一声:“先活下来再说吧。” 他设置好了时间和打击区域,程序已经开始运行,接下去的事情就会自然发生,他们现在需要原路返回,赶在引爆之前回到前线,指挥那场近乎于只有枪械的阵地战。 艾萨克将军想象着二十分钟之后,装载着石墨炸弹的隐形激光制导炸弹飞过军事区上空,然后直接在空中爆开,一枚导弹上就有近两百个易拉罐大小的石墨纤维罐体,它们垂直下落一段时间后在底部引爆,一场像无数蚕丝一样的石墨纤维雨会席卷那片区域,白色的纤维丝一旦沾到电力设施就会使其过流而短路,然后汽化产生电弧,于是这场战争下来这片区域的民用设施与周边人员几乎没有损失,但所有的战略武器几乎都因为在电力方面的长期损坏而失去意义,至少在技术层面生生把劣势拉了回来。 s已经准备下楼,艾萨克跟了上去。在即将踏上楼梯的时候,艾萨克问了s:“那个女孩真是你的女儿么?” s毫不避讳地说是的。 “嗯...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太会把家人带在身边,特别是战争的时候,多少会不方便。” 可s没有说话,他沉默地下楼,低头阴沉着脸,再一次路过十层的时候也没有片刻的迟疑,直到他们回到了地下通道,s打开手电筒,他走在前面,背对着艾萨克说:“她是蛇信子。” 沉默地穿越地下通道回到前线时,军人们已经整装待发,一个上校走到s将军面前敬礼汇报,s将军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手表。 大约一分钟后,石墨炸弹搭载着导弹已经越过军事区上空,在指定区域上空引爆成功,反馈很快就拉了出来,完成度达到了94%。他们能够听到西方传来明显的躁动,艾萨克将军想象着,也许是第一次见识到石墨炸弹的蛇人正在为此头疼,心中竟然有些窃喜。 上校又和s将军对了一下眼色,然后径直向西面跑去,他的队伍跟在他的身后,可是很快又停了下来,远方激起的烟尘已经越来越近,s将军拍了身边的艾萨克一下,但艾萨克将军敏锐的感知已经觉察到了危机。 “找掩护!”上校的声音撕裂空气,从最前方传来,足有千人的队伍向两侧散开移动,躲避到之前部署好的简易防事之后。下一刻,一声更大的撕裂破空而来,所有人下意识地埋下头,不用看也知道,装甲车的后备能源即便在电力损失的情况下也可以支持发射,不知多少枚沉重的炮弹正从不远处飞射而来,所有人都只能在这一波攻势下躲避,感受地面剧烈的震动,任由满天飞溅的大块泥土砸落到身上。 等到攻势稍微停歇一些后,上校隔空看向s将军等待命令,s举高了手比了一个大拇指,上校随即点了头。他带了一对人弓着腰,很间断地穿越过轰炸区,慢慢消失在硝烟之中。 艾萨克将军挨着s,想和他说,即便石墨炸弹生效了,似乎这仗也不好打,但他没说出来。就在下一刻,从另一侧同样传来了尖利的呼啸声,艾萨克抬头,看见一枚沉重的军绿色导弹如同神器一样飞过,紧接着许多枚同样的导弹跟随其后。 艾萨克大笑着杵了s一下:“你这里怎么什么都有?” s短暂地笑了一下:“正好想起这里藏着hj-9。” 在剧烈的爆炸声中,hj-9反坦克导弹几乎撕碎了西面的攻势,它可以直接摧毁目前任何一种主战坦克。 环境似乎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艾萨克不再笑,他听见了无数子弹上膛的声音,这些枪都有一个年轻的战士端着,他们的脸上好像没有表情,但无一不年轻。 艾萨克心里颤动了一下。 也许是s一声令下,也许没有,但所有人一齐向前冲去,艾萨克身份特别无法在此时作战,他蹲在战垛里,听见枪声里混杂着雷鸣般的声音,他知道,这每一声后面都是一个年轻的身体被炸成粉尘。 他伸出头,可是无法望见交战的地方,那里烟尘四起,像是上个世纪装备下的厮杀,但现代人真的还能够像那样拼杀吗?他有些恍然,好像看见了交战的画面,年轻的战士第一次看见那人首蛇身的怪物,心中当然是会有惊悚的,也许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间,蛇人同样能够端枪的手就已经把子弹送进了他的心脏,在一阵绞碎力的摧毁之下,他二十多年的生命意义就此消散...但更加恐怖的是,看见身边的战友还没来得及开枪,那种强烈的电流就爬上了他的身体,在一个精准的引爆下,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 艾萨克不自知地就爬出了战垛,s已经冲到了前线不再管他,他向前走着,终于在一处小高地上看见了那个真正的画面:一线的迷彩色人影向着前方冲锋,那条冲锋的线持续在间断地消失一块,那是一个人被蛇电给引爆了。艾萨克想象着这样的冲锋,你不知道下一刻被它们的意识所注意到的人,会不会就是你。 失去了装甲坦克的蛇人缺失了大部分的火力,艾萨克甚至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几乎和它们面对面,他们从背后拔出短刀,投掷或直接刺向蛇人的胸口,他们成为了优先被攻击对象,但他们可能觉得这样能为后面争取到机会。确实,蛇人的蛇电虽然难以防御,但就像一个致命的杀伤性武器,冷却时间太长,面对人海时还是杯水车薪。 这时艾萨克被一个人撞到,他扭头看,发现那个人已经再次向前线冲去,地上是他从前线运回的伤兵,那个孩子满脸灰尘,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的右脚从小腿开始几乎已经是在冒烟的焦黑,他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眼神无比痛苦。 艾萨克将军俯下身子对他说:“好了孩子,别怕,没事了...” 他尝试去把那个伤兵的手挪开,因为他觉得那样只会让伤兵持续紧张,但他发现那孩子的力气竟然意外地固执,他以为是疼痛让他这样去忍着。艾萨克沉默地等待,直到他终于自己把手放下,他断断续续地呢喃:“明子...明子没了,我看着他给炸成了灰...我怕把他吸进去了...” 艾萨克木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恐怖的小腿,他感觉此刻自己的一切感官都被削弱了,只有意识被猛烈震撼着,后勤赶来的人把这个伤员抬到后方去,他有些魂不守尸似的向前走,年轻的士兵和妖艳的蛇女还厮杀在一起,像是一场献祭的巫舞... “总计歼灭敌人数量四十二,我军死亡人数,一百零三,受伤人数还在统计重。”上校对着s将军汇报,这场战役暂时结束了,s点头,转身看向艾萨克将军,准备要向他说一些话。 “将军。”上校并没有离开,“有一些话需要汇报。” s回头看了他一眼:“噢,请稍等一下可以么?艾萨克将军马上就要走了。” s再次看向艾萨克,但是上校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沉沉地站着,最终吐出一句话:“这些是大家一致的意思。” 他继续说:“我知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是,我们有权利知道命令的合理性体现在哪里。” s回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嘴唇翕动:“你是什么意思?” “将军,我们认为所有关于蛇信子的信息,全部都是圈套,您难道看不出来么?”上校毫不回避地盯着s将军地眼睛,“敌人的打击始终追着蛇信子的足迹,我们在保护蛇信子安全这一优先命令的安排下已经偏离了部署平衡。将军,敌人正是要营造蛇信子这一假象,让我们把所有的战略部署都向这个方向上靠,它们的很多行动看似在验证蛇信子对于它们的重要性,实则还是在进行实际的战略进攻,蛇信子只是它们的障眼法。” 上校说:“我们需要新的战略。” s将军毫不犹豫地反驳他:“蛇人唤醒的机制中出现了类激素的物质,这个你是知道的,你也清楚我们现在所处的劣势,我们暂时没有别的战略可以依靠。” 007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要相信这个毫无依据并且无法自证的蛇信子,那种物质根本就没有提取出来,还是在假说之中的吧?”上校上前一步,“将军,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我们部队里很多人也是,虽然参军战死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但是我们今天在这里不顾性命地冲锋,是因为往东二十公里,被占领区的难民还挤在那里无法疏散,我们的家人也在里面,我们不能放蛇人过去。但我们不能接受为了保护一个阴谋一样无法自证的蛇信子而做出牺牲。” s将军愤怒地看向他。 可是上校说出了那最后一句话:“将军,我知道,其中的一个蛇信子是你的女儿。” s感觉像是有火焰冲腾在自己的眼睛里,可是这一层逻辑陷阱正是这样挖设的,大部分人都抱着怀疑跳了进去,他无法在其中辩驳,当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点时,艾萨克想起他在地下通道里说的话:“之后还会更困难,也许会来自我们自己。” 那团火焰从他的眼睛里熄灭了。他挥了挥手:“我担任这个战区的总指挥,是因为这里同样是我长大的地方,和我的女儿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自然相信您,将军。” “你们已经把意见上报了吧?其实不用,我会从现在起撤去所有他们身边的人员的。” 说完他再次朝向艾萨克,那个上校离开了,艾萨克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他看着上校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他们所拥信着的共同理智。 机场相当空旷,偌大的起飞坪上没有多少飞机。秘书见到艾萨克将军后艾萨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帮我拨通米尔什博士的电话,我有很重要的情报要和他讲。” 可是秘书捧着一叠文件,迟迟没有动。 大风吹着将军有几丝已经灰白了的头发,他问:“怎么了。” 秘书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他翻开了一卷文件递给将军。 他说:“之前您在地下通道和战区,信号基本上完全阻断,我无法联系到您。就在这段时间里,蛇人对湾区的军事基地发起了攻击,米尔什博士赶了回来,先做了民众疏散的工作,将近八十万的难民向东迁移。他说如果是您也先会做这件事情。” 艾萨克将军低头看着文件,脸色越发地沉重。 “可是蛇人的攻势很难阻挡,这也许是一个巧合,也许是必然,在没有得知中国战区战略的情况下,米尔什博士同样选择了使用石墨炸弹,他从沿海地区调动战斧导弹搭载石墨炸弹,同时摧毁了敌军和我军的战略科技...之后的战斗,您是目睹过的了。” “战区守住了么?”艾萨克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八十万难民基本上全部安全撤离,蛇人的攻势也基本被压下去了。” 艾萨克点了一下头,飞行员正在向他挥手致意,他向飞行员庄重地敬礼,走上了飞机。 在昏暗的万米高空,秘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张照片递到将军手上。 “这是石墨炸弹刚刚引爆后发生的巷战...我们发现蛇电无法同时作用在多个人身上,很多士兵就用绳索把自己串住,从楼顶跳下去进攻,蛇人只能依次攻击最近的目标,地面部队能够顺势突袭...” “当时人员很不够...最后米尔什博士也从楼上跳了下去。” 将军安静地看着那张照片,应该是后来的战地记者拍的,博士面朝大地躺在血泊中,他下面是一具蛇人的尸体,血已经染红了他稀疏的头发。 将军忽然觉得喉咙有一些汹涌,他想象着博士笨拙地串着绳子附在墙上地模样,他很想现在就飞回去,告诉博士的儿子:“你的爸爸给你买好了手办,但他没法带给你了,于是,他自己就变成了蜘蛛侠。” 已经是“逃亡”的第三十一天,苏祁坐在长途汽车上,这里大概还在郊外,土块堆出的道路上大巴车颠簸得很厉害,飞沙走石。但他已经对地理变得不再那么敏感,甚至都不想再看地图,只在更宏观的尺度上观察沿途风物,判断他们的位置。他看了一眼旁边座位上的苏紊,她像是一滩舒适的水,安静得躺在座椅上,额前的碎头发在颠簸中有一些盖住了她的眼睛,她好像睡着了。 苏祁回忆一个月前的时候,他们在楼中被林上尉接出,林上尉告诉他们,现在军队里面的风声对他们很不好,他们最好自己出去避一避,身边也不能有军队的人了。 苏祁问楚林在哪里,上尉说楚林还不能行动,但是上尉欠了个身,凑到他们的耳边说:“楚之后会和你们保持联系。” 说完她给两人各自发了一个类似于按键手机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军队配置,坚固耐用。但是至今那两个手机还从没有响过。 苏祁的膝盖好了一些,起初的时候他们行动很不便,苏紊总是要搀扶他,大概半个月后苏祁就能自己走路了,虽然慢了点,但也没有什么着急的必要。他们从云南向东走,上尉给了他们一张卡,说卡里有些钱,够用。 后来苏紊在查时发现里面的钱岂止“有些”,她好奇在战争时代就能这样么?可是后来她很快就发现这张卡的主人姓苏。 是s将军的。 此刻苏祁看着窗外出神,道路两边忽然出现了一排树,可能刚好赶上了季节,花开得正盛,白中透粉,大体还是白色,仔细看时会发现那些粉色就像是国画里的水墨,也用了大片留白。树木后面是空旷的平原,苏祁发现两棵树中间就立着一面红旗,大概写着些战时号召的话,车子开快起来时,花瓣和红旗就交相闪过,呈现出奇异的颜色,美不胜收。 “这是海棠花。”不知什么时候苏紊醒了过来,或者她根本没有睡着,她挨着苏祁一起看向车窗外,“我记得哪一年语文课,老师叫你起来回答问题,问你最喜欢什么花,你说了海棠。” 苏祁点头。 苏紊笑了一声:“以前时间多得要命,也不问这些矫情的问题,现在倒是觉得,有些问题还是早问了好。” 苏祁依然看着窗外:“也没什么原因,其实之前除了书上的图,我也没见过海棠花,我们那一块不种这个树啊。” “嗯,我知道。” “就是当时想起一句话嘛,海棠无香。” “张爱玲说的,恨海棠无香。但人家乐意恨就恨,跟你有啥关系呢?” 苏祁回过身来,神色有些羞赧:“以前咱们学诗歌,老师不是总说以物比人,我就在想,像海棠一样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你想出来没?”苏紊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她干脆甩了鞋盘腿坐在座椅上。 “海棠是素雅,但又有惊艳,我想那会是个女孩子吧,很文静...可是海棠无香啊,她身上肯定有哪里是不完美的,但那不是她的错。” “是不是留着长头发,长得干净清秀,像青瓷一样的?”苏紊问。 苏祁猛地点头。 苏紊拾起手指在苏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直男的梦中情人都长这样。” 苏祁有些不服气,他问:“那你呢?” “我?”苏紊仰起头想,头发落在肩上,“我没有什么理想型,我从不想这些问题。如果说花的话...也许是樱花吧,你如果硬要说以物比人,那樱花就是很传统的意思,绚烂的死亡。” 车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飞起来的那一瞬间过道上的灯都灭了,苏祁立刻警觉起来,但很快就恢复了,他看向外面,车子上了一个没修平整的陡坡,再前面就看到了另一个城镇。 “我们会死得很绚烂的。”苏祁想到自己可笑的身份。 “你是在祝福我如愿以偿么?我该不该谢谢您呢?”苏紊压着头向上看着苏祁,在昏暗中像是闪着光。他们笑了几声。 路上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娱乐方式,因为可以通过意识传达信息,他们尝试在人群中去寻找散落的信息。正常人的电流强度都很弱,只能够感应到那里有一个个体的存在,他们具体的意识往往很难表达出来,但是也有时候,一个人的想法太过于集中,那个意识还是会流露出来,被捕捉到。 于是他们就找一些有趣的意识,然后去猜测这样一个人,这有点像窥视的刺激与快感,能让他们暂时忘记一些紧张。 几天前他们打了一个赌,赌一场电影,苏祁觉得那个神神叨叨的男人半个小时脑子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必然是个暴力分子。在蛇人的消息公开之后,这样的极端者并不少见,可是苏紊觉得那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他们不赶时间,就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前面人群堵住,他们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那个重复的意识就是他嘴里反复哼的一具歌词,他大概是被洗脑了。 “苏祁大侦探,哎呀,笑死我啦...” 苏祁黑着脸,只能陪苏紊去看一场电影,苏紊还蹲着不走:“等会,你等我再笑会,我想想你刚才那个认真的样子...” 按照上尉的说法,他们最好走小城镇,虽然蛇人现在的进攻毫无规律可循,并不是一味只占领大城市,但大城市总有很多战略意义。苏祁倒是觉得没什么所谓,要死迟早得死,人家真要杀你那还不容易?况且在那座雨城里的时候,它们早就可以把他杀了,但却来送了一条完全搞不懂的信息。 但苏祁他们还是很遵循,一路上只经过小城镇,可是小城镇也有不舒服的地方。云南走出来几十万人,现在都在往东迁移,晚上的时候往往找不到住的地方,有些小宾馆就只剩下单人间,每到那个时候,苏紊会毫不客气地坐到床上,把一床方块状的被子紧紧抱在怀里,笑吟吟地看着苏祁无可奈何地在小沙发上坐下,一天天凑活过去。 唯一一次进城是重庆,为了陪苏紊看电影。 似乎很多地方并没有被战争打乱太多节奏,可能是报道上的隐藏,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可能社会本身就已经变得迟钝,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也得把生活过下去。只有一些接近战区的地方受到了很大影响,好在那些可怕的画面还没有泄露出来,不然恐慌可能会先一步摧毁社会平衡。 他们坐火车到了重庆后,开始感叹很久没有看到这样华丽的城市了,高楼层次众多,像是彼此镶嵌的不规则魔方,霓虹绚烂,铁轨穿入到楼房之中。 “我以前看过一副重庆的画。”苏祁说。 苏紊抬着头,上面高楼外“巴渝古都”的亮眼白光和另一家夜市浮夸的紫灯同时打在她的脸上,好像那些光芒在她眼睛里闪烁:“我知道,我也看到过。赛博朋克。” 当他们走到影院的时候,发现影院里空无一人,可是街道上是热闹的。苏紊一问才知道,战时不允许新的影视作品上线了,影院都比较谨慎,在这时候也就各自闭门。 她显得有一些失落,苏祁看在眼里,随即就拉她去吃夜市,他说定要辣破苏紊这张毒嘴。可刚下楼苏紊就拉住苏祁,她看见在拐口贴了张纸—— “自主影院请下楼右拐,前行二十米。” 那个晚上,苏紊选了一部她看了足有七八遍的片子,叫《星际穿越》,苏祁之前没看过,可苏紊一直很安静,没剧透过一句,就像头一回看一样认真。直到电影的最后,男主从高维空间中回来,在相对论的魔咒下再一次看见自己已经行将就木的女儿,苏紊和那个已经老去的女儿同时说出了那句:“youaremyghost.”投影仪的光从荧幕反射到她脸上,苏祁悄悄转过头偷看到她明亮的双眼,眼泪从那里掉落下来。 苏祁一直很奇怪,像苏紊这样明艳动人的勇猛奇女子,为什么泪点就这么低?但他没问,也许这句话在产生的过程中就已经被苏紊听到了,苏紊也没有说话,他们看着人员表滚完,屏幕暗了下来,他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老石。”苏紊说。 “他现在在美国。”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苏紊说,“他有那种神奇的灵性,能够感知到这些。” “你是说,宇宙,这种?的确很美” 苏紊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这是残酷的美。” 她的下一句话,苏祁一直记得很清楚:“它会让你痛苦、绝望、无力,可是它对这些都无动于衷。” 现在的长途汽车不像以前那样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了,因为有一些高铁车站被攻占,长途的长就变得比以往都长。现在的长途车有路就开,有时候没路也开,沿途你想下就下去,车上人不会太多。 苏紊忽然说肚子饿,苏祁说,我也饿。 两个人在最近的那个城镇下了车,虽然很多镇子也已经迁出很多人,但是这里还是算出奇的空旷,街上一个鬼影都看不到。 “会不会不太安全。”倒是苏紊这样说,这里风挺大,她把手按在后脑勺,散乱的头发飘在脸上。 “你不是饿了嘛,这班车坐了五六个小时,动也没动。”苏祁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张望,他的腿还不利索,看起来有点滑稽,“吃饭要紧,吃饭要紧。” 苏紊看着他有点一瘸一拐,暗自笑了两声。 一个男人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目光直直地望向前方,苏祁一乐,说那边能吃。男人头顶上是自己的招牌,纵横全国的连锁店——三江源兰州拉面。 苏祁走过去,男人目光没有转动,他大概三十多岁,将近四十,系着的厨师围裙上有陈旧泛黄的油斑。苏祁问他:“还能吃吗?” 他回过神,点头说了声:“能。” 也没招呼,苏祁自己就进去了,苏紊跟在后头。两人进来后才发现,这店里桌椅不少,可是除了他俩一个人也没有。 苏紊用意识和苏祁说了一句:“不太对,吃完赶紧走。” 苏祁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噢噢,两碗牛肉面,麻烦快一点,赶路。” “牛肉没了。”男人懒散地走到后面的厨房门口,“只有面。” “那来两碗面。” 男人也没搭理,自顾自就进了厨房。不多时,两碗像是葱油做法的面端了上来。然后就到旁边站着了。 好几天没有吃到现成做的热食了,苏祁拔起筷子便开始,可惜嘴巴挑剔,先是嫌烫,又嫌淡嫌干,吹了半天,往面里加了一勺子醋。 “你这是什么吃法?”苏紊一筷子面悬着,看呆了。 “我们上回在西北的时候,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吗?”苏祁不停地吹。 “刚到那天?” “是啊,那晚上在张掖下的飞机,坐车到了兰州,已经十一点了,你和弥结直接上楼躺下了不肯出来,我跟老石出去吃了面。” 苏紊干脆一只手托着头开始听苏祁说,苏祁动作矜持了一些。 “那个是正宗的兰州拉面吧,我看他一大锅煮的,捞上来分量很足,一排葱和香菜,然后盖了满满一层辣椒。而且啊,这些店里都没冷水的,要么高价卖你饮料,要么就只有热茶,这谁顶得住啊?” 苏紊眼睛闪闪地看着苏祁像在说相声。 “你们那晚上没出来,其实晚上的兰州人也挺多的,有些人像是刚下班,来吃碗面。后来我们学乖了,只点干的面,然后就琢磨出这种吃法。” 苏祁吃得有些爽了,他感到很满足,可能是因为和苏紊在一起,和她呆在一块的时候甚至比自己一个人还要自由,因为他们已经太熟悉彼此了。 “说起来确实有点想老石,好久没见了。”苏祁说。 “我也想,还有弥结。那是唯一一次我们几个人一起出去旅行吧?”苏紊才吃了一半。 “是啊。”苏祁擦了擦嘴,“要是老石没有出国,现在我们可能就是四个人吧?” “也许吧,老石不走,弥结大概也不会走。” “要真那样的话,咱们现在恐怕就是电灯泡了。” 苏紊笑了:“我不信,老石你还不知道,真跟个石头一样。” “诶,人会变的嘛,其实那天在茶卡盐湖,我们不是一块走的吗,一回头不见他们两个,在后面走得可慢了。” “哇你还要意思说,你那天差点把我推到盐洞里。” 苏祁想起来笑得岔气。 “苏祁。”他后背一凉,不再笑了,因为苏紊在用意识对他说话。 “那个男的,他在做什么?我已经发现他这样好久了。” 苏祁侧过身,装作自若的样子,用余光瞟向那个男人,他像个鬼魂一样,一直无声地站在他们后面,一动也不动,目光间或在他们的包和苏紊身上移动。苏祁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看了苏紊一眼。 “快走吧。”苏紊低下头,用意识说。 他们起身,可这时男人忽然冲了过来,他的手一直藏在背后,原来握着一把菜刀。他直接奔向苏祁,刚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苏祁脚上有伤。 那一刀下去不留一点余地,苏祁忙一欠身,躲过了致命一击,但是刀子还是在他的右手,划破了衣服留下一道不深的口子,血直接渗了出来。 刀落在木头桌子上,陷进去一个大口,苏紊反应迅猛,一把把苏祁推开。 那个男人像是疯了一样,他一只手猛力地想要把刀拔出来,一只手想去抓住苏紊,他的脸几乎扭曲,口中咆哮着:“你们怎么不去死?” 苏紊想去把倒地的苏祁先扶起来,两个人跑出去喊,从有人会来的。可是男人很快把陷进去的刀拔了出来,他在苏紊拉苏祁的时候,已经堵住了出门的路。 苏紊看着他,他的眼神莫名其妙地愤怒,像一只被激怒的公牛,挥舞着菜刀就向她冲去。 身后的苏祁忽然从蹲的状态突起,弹到男人的身上,环抱住他的小腿,男人只顾着往前冲,一下子身体失去平衡就要往前栽倒。可是他顺势抓住苏祁,一个借力就把苏祁压在了下面,苏祁只感觉一个重量猛烈地冲击他的腹部,顿时眼前发黑。 可是他的意识中感受到了明显的杀意,那把菜刀就像即将抵在他的脖子后面,他本能地企图翻身,可是男人的力量毕竟远远大过他,他回头时瞟见一眼,苏紊的两只手正死死地拽住男人的右手,这样那把刀子才无法落下。 可是苏紊越发无法坚持,她的手在颤抖中不断地被拖拽着下落,苏祁的胸腔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种杀意。 那种古老的杀伐决断。 他猛地睁开眼,一口气带着黑血从喉咙里破出,他大喊:“不行!” 可是那个意志依然像铁一样强烈。 他的脸已经因为缺氧而发紫,不得不用模糊地意识反复撞击苏紊,而苏紊此刻无声地低着头,额前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像是沉浸在某种阴影之中,她已经不在乎手与手之间的力量大小,她现在满脑子里只有苏祁濒死的样子。 “上尉提醒过我们!千万不能用它杀人,这是万劫不复的!” 万劫不复? 可是你都快要死了。 空气像是化作了万千条难以感知的小虫,逐渐布满了这里的每一处空间,苏祁感觉到皮肤上有像是起静电般的干燥感,而男人的意识早已被愤怒填满,他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已经降临,苏祁想到这一步终究要被迈出了,他都能想象那个画面,仅仅只需要一瞬间的功夫,一个男人的身体就化作齑粉。 可是如果之前是因为面对蛇人,苏紊能够把刀子毫不犹豫地刺入它的心脏,那这次她到底为什么还能下得去手? 但他现在已经无法阻止苏紊了,他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身上的力量瞬间消失了,只听见一声沉默地撞击,苏祁翻过身来大口喘气,他缓缓坐起身子,惊讶地看见刚才那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沉肩撞开,原来他早就听见声音潜藏在门后,现在他仍用肩膀顶住男人的胸,然后双手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腰,竟然一把将男人举了起来,他走了两步,男人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可是什么也抓不住,他一个背摔把男人扔在了地上。 男人没了动弹。 而后来的男人拍了拍手,一些尘土从他的手掌散落下去,苏祁这才看清他直起身子大约有一米八五的身高,长着一张南美洲人的脸,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坑坑洼洼的,鬓角已经有些泛白。 他看了一眼苏祁,伸出了手。 “你是上校派来的?”苏祁被他来了起来,但手上被划开的伤口依然辣辣地疼。 南美男人愣了一下,他皱起眉头,点了点头:“我是上校。” 那句话用汉语说的,苏祁想了一下,也许是他语法没学好。苏紊正在查看他的伤口,从包里拿出一些绑带和药水简单地处理,苏祁看向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 南美男人这时说:“没事的,过几小时自己就能醒来,不过他可能会睡挺长时间。” 苏祁觉得他似乎知情,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他说:“你们看见这里路上根本就没有人吧?这里之前被入侵过了,但是因为通讯设施被损坏,这里的军方第一时间没有得到消息,人员疏散时间就很紧张。这个人一家三口在这里开拉面店开了十多年了,我常来这里吃。” 苏祁这时明白这个男人在这里已经居住很久了。 “他那时候在外面进货,老婆孩子看店。回来的时候城外封锁了,当兵的都不让他进去,他说我老婆孩子还在里面,我得进去,可是部队说这里已经是沦陷区了,他打了两个当兵的,然后被关了起来,没几天就放出来了,没人有心思管他。”男人目无所视地说着,“他出来以后,封锁早撤了,部队退了防线。你们是外地过来的吧?” 苏紊这时明白他们说的上校不是同一个意思。她说:“我们从西面的军区过来的。” 男人点了点头:“那时候这城里早就没人了,都撤离了,我看见他回来的,怕他出事跟着他,他先找了两天,什么都没有找到,然后就回到店里等,好像几天没怎么吃喝。” 男人环视了一下周围,厨房里有一些散落的食材,几根带土的胡萝卜蔫在垃圾桶边,男人说:“他看见了你们的包,和部队的是一样的。” 苏祁点了点头,不必多说就都明晰了。 男人叹了口气,自己呢喃:“是不是下手有点太重了...”他双手把那个男人架住,一下把他背起,“我带他出城,蛇人虽然已经离开了这里,但也未必安全,你们去哪儿?” 苏紊忽然一惊:“您知道蛇人?” 这时一阵振动声从苏祁身上传来,他一掏摸出了那个手机,这还是头一回响。电话那头是一个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什么位置?”还是毫无起伏的语气。苏祁侧过头回答。 “会有人去接你们,你们分头行动。具体的资料我会传给你们。” 说完楚林挂断了电话。苏祁看向苏紊,用意识传达了这些信息。 “你们还那么小,也是军方的人么?”男人饶有兴趣地大量苏祁。 “不是的。”苏祁立刻笑了一声,“我们逃难时被搭救了,他们给了我们这些包什么的,谢谢您今天救我们,您叫什么名字?” 男人点了点头,他说:“奥雷里亚诺,哥伦比亚陆军上校,不过我已经退役十多年了。” “奥雷里亚诺上校?”苏紊靠着苏祁站着,顿时哭笑不得,“那好像是书里的人吧?” “噢,确实。”南美男人又把拉面店老板掂了掂,然后又从身后掏出一本书,“那也算缘分,这本送你们了,我家里本来还有的,只能以后再去拿了。不过反正我都读了不知多少遍,都会背了。” 苏紊一时间想到这本贴身珍藏的宝书真不想接,她狠狠瞪了苏祁一眼,苏祁忙接了下来,那是一本原文版的《百年孤独》,已经被翻得有些残破。 那个称自己是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奇男子跨出门去,临走时他说:“那是个真实的世界,现在也是。” 苏祁看着他,忽然觉得异地相逢,时间沉重,这时机器轰鸣声传来,坚固的装甲车已经在门口等待他们,苏紊和苏祁对视一眼,分别跳上了两辆车,还未走远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回头看了一眼,又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去。 苏祁靠着厚重的铁板,痛感正像时间本身一样流去。 最后传达进来的意识是苏紊的:“到了之后给我个消息。” “我现在方便进去了?”苏紊压着声音,跟在楚林身后,他们身旁围了一圈的护卫,此地只有白色,四周的墙都反射出金属光泽,与其说是一间高规格精密实验室,倒更像是一座监狱。 楚林已经开了第三扇密门,他微微点了点头说:“等你看到她就明白了。” “苏祁去了哪里?” “他去取一个东西。”楚林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显然他现在所有精神的重心都在这里。 苏紊只能跟着他走,在转了几个弯后,楚林停了下来,这里不再像外面那样白亮,比监狱更像监狱,靠墙挂着一些沉重庞大的隔离服,苏紊问这是什么,楚林只示意苏紊穿上。 她戴上笨重的头盔之后反应过来,这些表面材料内部必然缠绕着金属丝线,也许电流正在其中涌动,这是用来进行屏蔽的。她用自己的意识尝试去感知,发现那种电流效应果然被削弱了很多,连周围人的存在都难以感知到。 “你们打算用这种装备作战吗?”苏紊用头盔内麦询问。 “不可能。”楚林很直接地说,“这只是最简单的抗电服,相当原始,穿着这么笨重的衣服是不可能近战的。” 苏紊点头,但不知道在头盔里楚林能不能看见。 后者识别身份后打开了最后一扇密门,护卫端着冲锋枪靠着门不再进去,楚林拍了一下苏紊,用手掌示意她跟上。 门一打开的时候苏紊就意识一惊,即便那层防护服已经屏蔽了大量的电流,但那个冲面而来的刺激还是让她惊讶了,那种感觉她几乎已经熟悉,这么强大的存在电流,那是它们才具有的能力。 她站住,楚林回过身向她摇头,拉着她继续往前。 前方亮了起来,另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人等在那里,他身前是一个话筒和一些简单的操作界面,那个人转身过来朝向苏紊他们,可是苏紊很快判断出来,那个电流并不是这个人发出的。 “目前还算稳定,但交流效率太低了。”那个男人说。 “我们没有设备,它们本来是通过设备转化的。”楚林说,然后转身看向苏紊,“这是程义博士,蛇人的细胞分裂与意识电流机制是他发现的。” “你们...捕获到了活体?”苏紊不解地问。 程义博士让她再往前走,当她站在台子前时,才发现之前以为前方是因为黑暗而显得幽深并非如此,那是一面不透光的玻璃,博士按了一个开关,厚重且坚固的玻璃表面发生了显著变化,其内部渐渐显形。苏紊诧异地看着里面的一切,那里是一把形态奇异的椅子,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它们围绕着一个白得亮眼的女孩,像是细蛇环抱着一个天使。 女孩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明亮动人,却带着明显的茫然,她感受到来者后,直直地看着苏紊,苏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她意识过来,那个电流正是她发出的。 “别怕。”博士把一只手放在苏紊肩膀上,“防护服在,她无法轻易点燃你,而且,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苏紊这才明白那种茫然感是如何而来的,她只能靠意识感知来弥补视觉缺陷,所以那种其实无意义的注视才显得那么诡异。 “上校?”博士看向楚林,楚林于是靠近苏紊,他说:“我和你说一下。” “你们离开的一个月里我们又沦陷了很多地方,但是蛇人只是占领,并不杀戮,可大量难民的东迁还是远远超出了许多城市的负荷量,这种结果是灾难性的,物资无法供给,最困难的是因为恐慌引起的躁动,现在在边缘线城市,每天都有数十万人的游行,他们一路砸过去,根本无法治安。 “我们定了一些反击战略,但是毕竟还没有找到核心手段,贸然进攻无疑送死。但是在几天前,一支小队在接受任务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意外,他们接收到了错误的信息,从后方绕行偷袭了一处科技园区。那个地方是最早沦陷的一批科技园区中的一个,他们摸进去时并没有遭遇到任何蛇人,可是,找到了她。 “那时她被安置在一个生物实验室里,浑身泡在一些类似营养液的物质之中,意识到有人来时她苏醒了过来,队长看见她完全是人类的样子,以为她是被蛇人抓住做实验的,就决定把她救走。队长砸碎了装她和营养液的容器,可是刚刚当她出来,队长就感觉一股电流传来,他以为是蛇人回来了,抓起女孩就想往外跑,可是他身边的一个队员已经被蛇电炸成了粉,他回来后说他当时呆住了,站在原地,只有一个声音,像回声一样在意识里来回传递,那个声音说——救我。 008 “队长回头再看向那个女孩,她双手掩面,空张着嘴,队长说他那时很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女孩正在哭,她在愧疚,在道歉,可是她的喉咙那时候发不出声音。” “她从来没有试过发声,她不知道可以发声。”博士补充说,“可是她确实在悲伤地哭。” “还有一个重要信息,那个地方,她的身边还有很多这样的容器。” “里面也是这样的人吗?”苏紊忍不住问。 上校说:“人类胚胎。” 苏紊不禁感到震撼,仿佛真的置身在那个实验室中,异形生物将她放置在手术台上,她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意识模糊,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一丝丝切割开来。 “这是用来研究你们的。”博士对苏紊说,“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们证实了类激素应该确实存在,在胚胎期如果受到了类激素的干扰,胚胎就会变成蛇信子。它们显然正在研究这个,我现在很相信它们存在的年代,那个世界甚至没有其他生物,它们第一次有物种的概念。但是它们的生物学很发达,它们似乎掌握了很多生长与死亡的秘密,用一些特殊的生物技术加快了胚胎的生长,她——042号...” 博士看向玻璃后面的女孩:“她现在的生理年龄大概在十八岁,但是她的生命存在大概只有四十天。我们给这样的存在起了一个新名字——” 上校接着说出来:“伪蛇信子。只是用来区分你们,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除了在生长上的异常,以及为了便于控制而先天做的一些残疾之外,应当与你们没有太大差别,但是以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 苏紊望向那个编号为042号的女孩,她的生命只存在了四十天?就带着这样先天失明的眼睛从出生就一只在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里存活? 她问:“所以说她的存在恰好可以证明我们?” “是的。”上校说,“至少说明蛇人很重视你们,这里面有很奇怪的地方,他们之前对你们的态度是抹杀,但是后来有机会杀你们的时候它们却没有下手,现在又打算开始制造你们。就目前来看,我找不到你们身上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战略能力,你自己有想明白么?” 苏紊表示了否定,三个人站在玻璃前气氛凝重,女孩始终安静地看向苏紊,各色仪器的灯在她周围闪烁,以防她忽然发难,苏紊意识到这个女孩似乎根本没有获得信任。 下一刻她脑子里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那自己这样的存在,是否也会慢慢被人类所质疑? 但是没来得及想,博士就示意她进去:“我猜测蛇人是没有语言的,交流纯粹是靠意识的传递,但我想不出来这种方法如何能够精确定向,也就是说,在某个范围内,在场的个体都能够听到意识源传递出来的想法。” “您认为她身上能够携带情报?” “对,我觉得这个险值得冒,你觉得呢?” 上校没有发声,他在一旁冷冷地站着。苏紊知道博士的意思,现在没有仪器可以转化意识内容,而那个女孩根本不懂得语言的意义,她一旦想要说话,那些意识就会瞬间 炸毁对话者,只有她能够完成交流,可是风险正在于此。 “虽然我们有理由相信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太多选择,而且之前蛇人也没有选择抹杀你们...但是——”博士见苏紊犹豫便说,“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想进去,也没有关系的,或许会有别的方法能够破译意识,这也是一个好课题...” 但是苏紊解开了全密封手套上的束带,然后赤手摘下了硕大的防电流头盔,她的头发散在额前,而她不置一词地走向了门。 博士迟疑了片刻,最终在不远处按下了开关。 摘去了头盔后意识变得格外清晰,苏紊很强烈地感受到了女孩的存在,她的情绪本来已经平静了下来,但是她也意识到了苏紊的到来,一种纠结而矛盾的正反力量在她的脑中对撞,她在竭力抑制自己的表达。 “我能够听见你说话,我和你是一样的。”苏紊蓦地对这个善良的姑娘产生了很深的共情,但是女孩似乎已经坠入意识的深渊,她不明白“我”和“你”的分别,她现在只有深刻的孤独与痛苦。 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传来,苏紊知道,要排空一切想法是多困难的事情,但女孩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她只想控制自己不伤害苏紊,一股强烈的悲伤席卷而来,无端的泪水润湿了苏紊的眼眶。 一墙之隔后,博士与上校诧异地看着苏紊走向那个眼中噙满痛苦泪水的女孩,这一刻她无疑是人类,只是她那双琥珀般好看的眼睛从来不能成像,她周身缠绕着无数的电线,从离开后就被看作是一个异类...蛇信子苏紊缓缓地俯下身子,把座位上的女孩抱在自己的怀中。 她的泪水滴落在女孩的身上,博士不知道她们正在说些什么,只有苏紊和她知道,她的意识痛苦地回荡着:“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是一样的。” 女孩的身体在苏紊的怀抱中剧烈地颤抖,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回应着她:“不死金属...这是...配比...” 而苏紊同时也听见了玻璃另一侧的变动,之后匆忙进来的人对上校说了一些话,大体是这样一些概念,策略完全改变,敌人像是换了一种,屠杀开始,攻占北欧... 她看向怀中的女孩,她的长发比苏紊的还要乱,可是她的眼睛像澄澈的水,她死死地“看”着苏紊的脸,清楚地告诉她:“不死金属...斯堪的纳维亚,就是那里,快,建城...” 那种曾经有过的如同远古而来的力量再一次精准地命中了苏紊,瞬间无数的记忆与预感迎面砸来,很多年后,人类最后的蛇信子站在不死城上,那座只意义着永远不可能被攻破的金属之城在宏大的落日之下被渲染上灭世般的昏黄,蛇信子在那时早已明白预感正是一种反向记忆,那时的蛇信子只能在痛苦的生存中风声鹤唳,疲惫地躲闪随处都可能埋伏着的翘曲点,记忆已经成为一种酷刑。 那一刻,苏紊又想起了那次逃生后,她和苏祁在夜晚第一回尝试用意识进行交流,苏祁最终昏迷过去,她又看到了最后的那个画面,两个人站在一座金属质地的城上,眼前正是如当年后山那样的落日熔金,她一时间悲伤至声哑,那两个孤独的人,手紧紧地扣在一起,辉煌的落日下身影如同微粒一样渺小,他们像是最后的遗族,已经被一切所抛弃,那是怎样的孤独... 女孩再一次重复:“不死金属...配比...建城。” 苏紊知道历史即将到来,她看向这个孱弱善良的女孩,泪眼中,她就像一朵洁白的海棠花。 苏祁在路上已经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现在机场与高铁基本都已经停运,大多被军方征用,赶路只能坐长途汽车,并且很多顺滑的路线会被阻断,不得不套几个大圈。 好在苏祁并不赶时间,有时候他会好奇苏紊此刻正在做什么,但始终没有用那个手机与她通话,他的思绪因为再一次听到老石的名字而被勾起。这些天来,苏祁几乎已经习惯了那种昼夜不分、始终在昏睡与半清醒之间切换的状态,仿佛人生来就在一场长度跋涉中不停地颠簸与摇晃。 期间他很多次尝试拨那个号码,但一直提示关机,每次都是这样,他往往无奈地搁下手机。其实他本就对此不抱希望,楚林告诉过他老石后来的事情,他知道那个号码早已失去了它的意义,现在,那只是一串虚妄的数字。 事情的突变出现在那个夜晚,手机竟忽然响了起来,彼时他在一辆几乎无人的大巴车上,占着两个位置勉强躺下。当他拿起一看是老石的号码,连忙翻身起来接,那时已是半夜,车子开在荒芜的郊区,成行的杨树在窗外呼啸而过,没有一点光,电话那头空空荡荡的,恍惚间他没来由地有了个念头,这就像是个幽灵打来的电话,它根本不该响起,苏祁又一想那个可能的城市目前里攻占区还有挺远的距离,应该不会是蛇人作祟。 时间在静默中像是走了很久,直到线路那头终于传来了声音,背负着深夜渐渐远去的沉重天空,那个电磁信号像是一条诡异的蛇穿过苏祁的身体,让他无端地感到不安。 “你好?”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苏祁先是错愕地一愣,而后又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他沉默着,等待对面再次开口。 可又是长久的静默,苏祁只听到起伏越来越剧烈的呼吸声。 “我是...弥结。” 那个声音几乎是颤抖着坚持说完了这句话。 之后的一路上苏祁被反复无常、突如其来的记忆碎片来回摆弄,感觉数年的时间在回忆中也是瞬间之事,可是当年的人如今却已经各自离得如此遥远。 他最终几经辗转,来到了弥结的城市,看到弥结的瞬间苏祁还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脑子没法一下把眼前这个女孩和当年一起在昆仑上里的小镇上和老石几个人光着脚丫子在路上跑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两人先是各自打量其实早就熟识了的彼此,东南方的城市此时正是八月,中午下了一场对流雨,遗留的雷暴还在空中笼罩着城市回响,苏祁看着放下头发已然是成熟模样的弥结,她微微陷落的眼眶里像是透露着些许沉重的生活痕迹,弥结微笑着。 虽然早就知道了苏祁的抵达时间,但弥结在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提着一个袋子,苏祁瞟了一眼,可她遮遮掩掩地把袋子藏在了身后。长途汽车的终点在这座城市原来的飞机场旁,但弥结似乎很抗拒呆在这里,苏祁都看在了眼里,但是没有贸然地问。 当他们再次在一座秩序还不紊乱的城市中穿行时,苏祁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惬意,好像此刻自己从不是什么蛇信子,只是一座城市的人流里最普通的一个,只为生活而奔波。 而且他现在并不赶时间,上校让他先来“获取记忆体数据”,其实也只要拿到就算完成了,虽然数据重要,但反复评判后还是认为危险性不大。 苏祁只能跟着弥结走,他们在湍流的大街上穿梭,最后跳上了一辆公交车,苏祁想到没有人会认出他有什么不同。因为距离的遥远和各类资料的封锁,战区的危难并没有缓解这座城市的晚高峰,人们像是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文明正面临着灭顶之灾,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现在战火还没有烧过来,可是生活不会停下,所以无论这里的道路扩建得多大还是堵得一塌糊涂。 “像是一排排刚生出来的小蚂蚁。”弥结笑着轻声说道。 这班车上人不多,他们并排坐着,弥结坐在靠窗的位置,苏祁和她一起往下望,拥挤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前,矮小的车流真的就像一群前行的小蚂蚁,苏祁不禁会心地笑了。 “人群也会是这样。”一瞬间苏祁回想起之前某一次逃亡时山路上的情形无意识地说道,“他那会儿不是最喜欢看蚂蚁了么。” 苏祁刻意地提到他,弥结当然也会知道这个他是谁。 可是她始终把头靠在公交车巨大的玻璃上,望向无尽头的车流和不断交替的红绿色彩,苏祁从玻璃的反射中看不出她神情因此发生的任何变化。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长久的沉默后,弥结自言自语一样轻轻说道,“当年的时间,现在想起来,就像在昨天一样。” “是想不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大家那么敬畏,竟然藏着这样的东西。”苏祁不想多说,现在除了军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个事情上校再三提醒过。 “你见过它们了吧?”弥结转过头饶有兴致地问。 苏祁迟疑地点了点头,但他看向弥结的眼睛,他的眼神示意弥结不要再问下去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忆的事情。 “哈,那我走得还算及时呢。”弥结笑起来时苏祁仿佛又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可是蒙了层雾般不真切。 “不过镇上的人基本都出来了。”苏祁说,他清楚弥结并没有出生在那个镇子,只是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来镇里住了三年,所以她也不会是蛇信子。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车子只是缓慢地夹缝偷生着前行,时间就像回到了那年他们坐在镇子里某个屋顶上,双腿悬空着甩着,黄昏时烫金般的落日就生生映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几个孩子说着没轻没重的话,苏祁还记得那时他和苏紊望着天空,弥结小时候很矮,坐着也比他们矮一个头,那时她就只能仰着头,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眨着生动的眼睛看向老石,那时小小的老石爬起来硬是在屋顶上站稳了,弥结就顶着夕阳眯起眼睛看他。 当年,那个男孩可是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完成别人都完成不了的事情呢。 车子终于开出了最拥挤的路段,天色也几乎暗了下来,潮湿温热的空气夹杂着有意无意的雨丝侵扰着车窗,苏祁率先从回忆中脱身,只是此刻的弥结有些奇怪,她呆呆地把头侧靠在车窗上看向外面,却不像是因疲倦而犯困的样子,车子停在了一个路口,这个路段让苏祁瞬间感到了熟悉,他回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回,爸爸把他从昆仑山接出来到老石家去玩儿,老石那会儿已经跟着全家搬出来到这里了,他还记得那时候老石来接他,车站也是老的车站,他回家的路上总是经过这里,老石每回都来这里买一杯奶茶,这家店也是这么多年始终经营着。 苏祁惊讶地发现,弥结现在正看着那家店出神,一路上她刻意避让,对和老石有关的一切缄口不谈,可是此时又难以掩藏地凝视。苏祁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切如同隔世,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意外了,黄昏时还是下起闷热的雨,这一路往来的行人还是这样怀着各自的心事来来去去,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在这座城市里或许就只像是一个异世的传说故事,其实苏祁比谁都明白,对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来说,到底什么才是“天大的事情”。 忽然传来了声响,是弥结袋子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可她还是浑然不觉,出神地望向窗外,苏祁沉沉地看向如同陷入了某种深渊的弥结,再也无法克制地问她:“这些年你到底过得好不好?”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却像是要唤醒一台沉睡的机器。 “好不好呢...” 弥结呢喃着,她垂下头的模样让人感觉时间瞬间推后了许多,如同一切皮面皆为纸糊,她俯下身子从座位底下拾起那个塑料袋,机械地把一盒盒药塞回袋子里,苏祁此时看着她如同一面镜子般的双眼,像是反射着这一整座城市的沉重。 “你现在没地方住可以先住我家里,我爸很久没有回来了。”下车后弥结带他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路,“但是一会儿你先站门口,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 那条小路有些特别,两侧没有这座城市里常见的那种路灯,但是贴近道路两旁的矮草堆里间隔地安插着小灯,既不晃眼睛又清晰可见,在漆黑一片的夜晚发出盈盈的光亮,像是指引回家的路。 “这些小灯都是你放的嘛?”苏祁不禁想问,这里从主道延展出许多小路,看样子每一条都是通向一户人家,苏祁没想到弥结住着那么好的房子,“看起来很温馨的感觉。” 弥结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用来指路的。” 道路的尽头处变成了一块块石板铺出来的小路,苏祁抬眼,一座小楼就隐隐地立在石板路结束的地方,浅草在那里长得很高,往后的灌木像是要翻进窗户,整座小楼外面一圈都用类似的小灯点缀着,发出更加幽暗的黄色光芒,夏夜的微风扰动下草木随之摇曳,虽然极其美好却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苏祁不禁疑惑这一切都是为谁而做的。 开门后弥结让他在门口站着,他就在半掩的门口向里面张望。清晰的电流让他不用看就已经感知到了,屋里面还有一个人,只是...她的电流虽然清晰却时而微弱。 “你怎么又自己跑出去了?”弥结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急切,一袋子的药被随手扔在地板上,苏祁小心地向前挪了一步,只看到弥结抱住一个大抵十六岁的姑娘,另一个微弱电流就是她的。女孩的身影竟和曾经的弥结有几分相似,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是刚刚被雨淋过,她坐在一处宽大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前方的落地窗将屋子后面更加茂盛的草木与灯光如梦幻般地投射到屋内,女孩穿着素白单薄的睡衣,露出的脚踝纤细瘦弱,就像是一个投影一样。 弥结的姿态近乎宠溺,她紧紧抱住女孩,再用双手捧住女孩的脸,可是女孩的眼睛怯懦且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许久才像是感知到了从弥结身上传来的温度,女孩才渐渐生动起来,身体却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弥结把地上的药抓起来倒了水喂给女孩咽下,过了一段时间,女孩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她和以前的弥结很像,只是比当时的弥结少了几分活泼与笑意,她的眉头向上微蹙,显得有些楚楚可怜,这个疏远朦胧的模样大概很会让人惊异于她身上某种奇异的美。 这时女孩松开了弥结的拥抱,她在大理石上爬着,然后将一个剔透的玻璃器皿抱在怀里,此刻的每一幕苏祁都看在眼里,他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心里止不住地起伏,他有些担忧地盯着弥结——那只玻璃器皿足足比女孩的头要大,女孩就把额头贴在器皿上,几粒泥土胡乱地粘在玻璃壁上,不仔细看很难看出几个极其微小的黑点正在泥土边缘移动,女孩的眼神无悲无喜,却分明地注视着每一个移动的黑点。 “你又去挖了这个?”昏暗的灯光下弥结的表情有些苦涩,像是有阴影附结在上面,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她蹲下身,把那个玻璃器皿从女孩手中夺过来,可女孩显然不愿意给她,两人就凭力气拉扯着玻璃瓶,结果可想而知,不一会儿那个瘦弱的女孩就先没有了力气,玻璃器皿顺着弥结翻到在地上,泥土散落满地狼藉,数不清的蚂蚁从土块的空隙中钻出来,毫无章法地穿过大理石上光滑的纹路。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玩蚂蚁了!” 苏祁一愣,他印象中的弥结永远是开心地笑着地,从没见过她这么生气。她直直地站着,昏暗的灯光下头发几乎都弯折覆盖在脸上,可是忽而却又眼睛不止地跳动,整个人如同毫无依靠地摇晃。 女孩不像之前那样脆弱地受了惊吓,可也没有小孩子认错的那个模样,她像是游离的一条生命,那一瞬间,苏祁只有这样的感觉。 “对不起,姐姐。” “可是谁都难逃一死。”一个荒诞的句子就这样真实地从她口中流出,她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一只已经僵硬了的蚂蚁身上。 弥结用沾了泥土的双手捂住自己疲惫的脸。 “弥生还没有好起来么?”楼顶的台子上,苏祁和弥结靠着栏杆站着,弥结没有洗去脸上若有若无的痕迹,头发随意而蓬乱地飘着,她有些无奈地笑笑,随即摇了摇头。 苏祁进门后才想起弥结还有这一个妹妹,那些年在镇子上的时候,弥结就带着她,只是当时她还太小,都没和他们玩到一块,苏祁现在只能记起那个安静的小女孩,眼神始终是空空荡荡的,又像是望向了什么远方,在高阳下蹲在草地边,单薄得像一张纸一样,可是她并不是在做什么高深的冥想,如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会发现她正看着不远处草丛堆里的一群蚂蚁,她的思想中可能始终有存在另一个世界。 “精神衰弱,重度抑郁,源头是自闭症。”弥结靠着栏杆把头抬起来,“这些年我看了很多资料,他们的社会交往能力天然丧失了,无法意识到自己可以与人交流,他们也是有正常情绪的,就像我们一样,可是他们不知道用某一种方式把它们表达出来。很多人以为自闭症的小孩子都很安静,在艺术方面很有天赋,这些都是...都是不对的,即便有又怎么样,他们对刺激更加敏感,慢慢失去了很多语言功能,不能理解感情,迷恋转动、晃动的物品、打击的节奏成瘾...另外,这些年,我家里的那些事情,你多少是知道的。” 苏祁安静地听着,他点点头,想起当时弥结确实需要频繁地回到家里,只是不知道原因,原来是要去照顾弥生。后来他们和老石一家搬来了这里,很小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出了意外,从那以后父亲就长时间在外工作,一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 “现在靠精神类药物勉强还可以控制,只是没有一点儿好转,根源性的问题是没法治愈的。”弥结看着苏祁顿了顿,“你之前问我的灯之类的问题,弥生看到这些灯光心里会平静一些,呃,这座房子是爸爸留下的,但是从去年新年收到邮件开始就再也没有消息来过,也没有生活费打来。” “不过好在弥生能帮到这个。”弥结的目光看向了屋内,“要照顾她我就没法在外面读书,不过很神奇——你没有听过她唱歌吧?” 苏祁摇了摇头。 “弥生唱歌让人有神奇的感觉,之前她唱的时候我悄悄录了下来,没想到很受喜欢,现在在网上也算小有名气吧,靠这个维持我们生活是足够了。” “可是弥生不是有精神衰弱么?成为歌手是不是也得和粉丝交流的?”苏祁忽然想起。 “啊那是自然,她不喜欢唱歌,她把唱歌当作是一种...一种状态。”说着弥结又想起弥生看蚂蚁时候的样子,不禁停顿,“我只能不停劝服她去录歌去演出,如果不这样,我不知道生活该怎么坚持下去...” 苏祁理解地点头,弥结似乎陷入了思绪之中,就像在车上看到的一样,她的眼睛在夜风里有轻轻的浮肿,直到现在还让苏祁有一些恍惚。 “那灯就是为了给弥生挂的?”苏祁有问没问地说着想打破这个气氛。 可是弥结像是被触碰到了某一个禁忌一样,她缓缓抬起头,紧紧地盯着苏祁的眼睛,却不像是在看他,她的目光如果穿过了苏祁的身体看向了远处。 “是他挂的。” 她的声音像夜风一样清冷。 弥结背过身去:“他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你来拿的东西我一直保存到现在的。” “我会把它交给你的。”她的声音带着很沉重的颤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我已经很久没有想他了。” 男孩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拿着手机,这座靠南的城市秋天很短,天气像是一天之内冷下来的。每到这个时节就会开始下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绵到如同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丝雨珠,可是如果不打伞,外衣很快就湿了。 拥挤的车流来来往往,公交车笨重地发出老朽般的叹息。 一个潮湿的季节。男孩很熟悉。 “我到这里忽然想到。” 他单手在手机上打字,那是一个昏暗的黄昏,雨滴顺着倾斜的伞落在他的鞋子上,他并没有太在意,其实身上所有的衣物都带着潮湿的感觉,这就是这个季节的特点。 男孩打完这句将手机横过来,随手拍下了一张照片,只是一张很随意的街景,道路两边种着一列的梧桐树,已经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被车子和风卷到了道路的两边,在灰暗的天色下呈现出深黄。男孩想让女孩看的是图片里那家店。 “我还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也在这里买了一杯奶茶。”男孩发的时候嘴角不经意挂起了一丝微笑。可是奇怪的是,女孩明明站在就在街角,一个男孩没有看见的地方,全知全能地感知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却又在几十公里外的手机屏幕前读着消息。 男孩低下头读着,显然是女孩回话了。 “就是一下子感觉时间过得好快,看到来过的地方总是会想,当时在这里时候正在做些什么。”男孩顿了顿,“当时我们也想不到今天...就是忽然有一些感伤。” 他带了个笑脸的表情。街角的女孩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完全感受到了那份悲伤,可是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如同一个回到过去的、只能感知却无法触摸的虚体。 “触景生情就是这个意思吗?”他们同时在心中想到。 这时传来了崩塌般的巨响,一路的梧桐树渐次倒下,满地的梧桐树叶被刮到楼顶的高度,而两侧的高楼也瞬间倾塌,一片狼藉之中天色直接变为黑暗,女孩已经无法在黑暗中看到什么,却清楚地知道男孩还站在一片灰烟之中,又无比清楚自己和男孩的距离绝对不止这一条街道,而是隔着数个小时的时差颠倒在遥远的太平洋两岸。 深夜洛杉矶的街头,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走出来,有的还裹着厚厚的棉被,他们打开手机的照明灯,女孩忽然间有一种错觉,他们就像原始人类从山洞里走出来举起火把。数不清的人点着光,组成了地上的星空,而当他们抬起头望向头顶时,无不发出惊恐的嘈杂声。 “nasa刚刚发来了消息。”男孩也沉默地站在人群里,“十几分钟前发生了小地震,很多市民以为这种天空是异象。” 他也已经换上了冬天厚厚的衣服,但一瞬间仿佛跨越了太平洋和长久的时间。他依然对着异国的女孩打下了这些字。 “他们不知道,这次洛杉矶地震后全市的停电...” 男孩抬起头,就像人满为患的街道上所有人正在做的一样,有的人拿起手机拍下这从未见过的奇景,有的人捂住嘴巴惊慌地祷告上帝保佑自己,所有人就像是一群新生的蚂蚁从地底钻出来后第一次看见辉煌的日出。 “只是让他们看见了以前在夜灯下无法看到的星空而已。”男孩的眼睛清澈地映射着天上的光辉,“这就是星空本来的样子呀。” 远处的弥结只能安静地看着过去的老石在一幕幕中穿梭,渺小的电磁信号穿越过重洋和时间再被过去的自己接收到,她从没想过当时会是这样的场景,所有人一夜未眠,靠着墙壁围着厚厚的衣被,直到太阳缓缓从城市的边缘一点一点爬起来。 就像一场远古的祭祀。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犹如一份被封存在血液里已经被岁月埋没的记忆再次复苏,一对对碱基组合所带来的一切伟大在浩瀚的力量面前瞬间变得不堪一击,他们疯狂地奔跑着,弥结看见他们撞倒了老石,她总是在梦魇种遇到类似这样的一幕,他们从老石的身体上践踏过去,就像一群前行的蚂蚁跨过任何一只蚂蚁的尸体。可还等不及惊讶与悲伤,她自己也被淹没在人海之中,所有人都发出着一个同样的声音,弥结听清楚了那句恐怖的话,她挣扎着可是完全使不上力气,而那声音就像是远古的箴言在一场祭祀之中被念给上天。 她醒来时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屋外的灯光还发出幽暗的黄色。头发全都黏在额头上,身上疯狂地盗汗,而更让她惊恐的是那恐怖的画面,她从未亲眼见过这些场景,可却都真实地放映在梦中一一出现,她曾以为自己早就理解了那份悲伤,现在只要不去触碰它,它就会像一个尘封的盒子一样埋在院子里,随着时间流动自己慢慢烂掉。 可没想过时间只会让它一遍遍放大,人群疯狂地在洛杉矶的街头奔跑,群星如同可怕的鬼神,那一刻她好像走进了老石的身体...那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最让她惊悚的还是人群最后吟诵般的那句话,那个念头这些年来一直是弥结的魔鬼,只要它一产生弥结会极尽全力地抹杀它,可此刻它却像咒语一样消散不去,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句话就越像是扎根了一样紧紧抓住了她。 “他们都是累赘,抛弃吧。” 弥生和老石都是累赘,他们困住了你的自由,抓住了你的过去,抛弃他们吧。 弥结疯了似的摇头,她的身体仿佛麻痹般酸疼,挣扎着滚下床,颤抖地蜷缩在黑暗地墙角,旧日恐惧仍如影随形...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这些是弥生爱吃的。”第二天的傍晚,弥结带着苏祁去采购,路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弥结瞥见里面有抹茶蛋糕就径直走进去买了两个,“吃到抹茶她会觉得幸福,这家店的抹茶蛋糕甜度做得最好,她喜欢甜的东西。” 苏祁点了点头,他看见弥结低下头接过蛋糕,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时多日的忧愁也散去了许多,其实不必太担心她们,即便独自生活在巨大的城市深处,家人虽然多日不来联系,但好歹日子还过得下去,她们彼此还相爱,想到这里苏祁不禁也微笑了。 009 在超市里购置食材,弥结说其实她们也刚回到家里两天,最近弥生始终在和一众歌手巡演,弥结就跟着她们满中国地跑,弥生身子不好吃不消各种当地菜,她们只能找一些最寻常的菜来果腹,好在回到杭州是最后一站,看来弥结今天要好好做一顿饭了。 “其实那边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弥结穿着大大的短袖衫,把头发绾成一个球,在黄色的灯光下挑蔬菜,“军区给我通话的时候让我保密,现在各种地方也看不到关于‘它们’的图片,但是有一些事情还是在改变啊,蔬菜越来越没有以前的新鲜,经常断货,菜油的价格也在涨。” 弥结自顾自说着,回头看了眼苏祁忽然笑了:“这就是我们小老百姓关注的东西嘛。” 苏祁也笑了,也许弥结也猜到他身份特殊,只是不知道蛇信子的详情,但她一直没有细问,也不曾让自己难堪。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灯下的弥结好熟悉,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 “好啦。”弥结拎起了篮子,“今晚会吃得很开心噢。” 苏祁几步过去想帮弥结拎篮子,看见弥结在灯光下有点陷落的眼眶就随口问她:“诶,你昨晚睡得不好?” 弥结像是僵硬了一下,如同在瞬间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随即她机械地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来转身不让苏祁拿篮子。 “没有。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灯光小路上弥结还在说着弥生喜欢吃的东西,其实很多小细节她都记得特别清楚,进门前她的手攥紧了装蛋糕的袋子。 屋里灯光昏昏暗暗,苏祁忽然有一种预感,那个原本平稳脆弱的电流剧烈抖动着,他没有去打开灯,因为弥结已经向前走去,没有什么光亮的房间里,弥生正坐在地上,夏夜漏进来的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她的神色不用看也知道无比安静,弥结与她对峙着。 “谁让你拿出来的?”弥结冷冷地问。 苏祁这才注意到弥生地怀里抱着一个小盒子,带着坚固的金属质地,她像怀揣着宝物一样地搂住盒子,抬起头看向弥结,眼睛像猫一样反射着干净的光。 “姐姐,我想提醒你,这个该给他。”弥生说话总是很简短,又像是不通顺的样子,因为她这样的情况,说的话实在是太少了。 苏祁意识过来这大概就是自己要来拿的东西,可是这时弥结的脸上布满阴影,她的手极用力地攥着袋子,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个盒子,苏祁一下子很担心弥结又会像上次那样去抢那个盒子,但是她还是静默着。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 “我没有忘记。”气氛一下子释放开来,弥结像是卸下了一份沉重,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径直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她同时也像卸去了所有的力,如同一个发条走尽的小人偶,摇摇晃晃地向更加无光的楼顶走去。 手指接触到冰凉的触感,苏祁把目光从楼梯移下,弥生已经把盒子塞到了他手里,他接过那个盒子,其实只有手掌大小,通体呈现出厚重青铜的颜色,却不像是纯粹青铜的质地,盒子的一角有颜色的变化,像是被长时间地灼烧过,可是对材料本身没有造成任何损坏。 “当时机油漏到了上面。”弥生毫无温度地说着,这时苏祁看向她,忽然感觉弥生有些奇怪,“但是没有任何损坏,这种材料配比也许是可信的。” 一时间苏祁没有明白机油和可信究竟是在说什么。 “密码你知道的。” 这样一来苏祁更加疑惑了,上校只让他来拿而已,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材料和密码。但是那一瞬间他又觉得无比重要,好像这几句话有生命之重。他摆弄着这样一个盒子,在顶端有四格密码。 他静下来思索着,老石既然说他知道那么这个信息必然是他已经掌握了的,可是这么重要的数据放在一个只用四位数字排序的加密系统里面是想怎么样?他忽然间明白了,也许密码根本不是用来加密的,老石可能只是想让他确认一个四位数组,也许这个数组才是重要信息,即便被别人试出来这个数组的意义也只有他苏祁知道。 可是一个带有信息的四位数组会是什么,苏祁的思绪又断了。他随意地填了几个但都不对,难道真得一个个试下去再去想数组的意义? 这时旁边传来了动静,弥结爬上椅子,从袋子里翻出了抹茶蛋糕。 “啊那是姐姐给你买的,她说你最爱吃这个。” 可是没有一丝惊喜的神情从弥生精致的脸上流过,她更像是强调着“获得”,苏祁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弥生转身,对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苏祁就看到她轻声从一个很偏僻的壁橱里搬出了另一个玻璃器皿,她饶有兴致地看向深黑色的泥土,难以计数的生命正在这些泥土里构成巨大的国度,接着弥生打开了蛋糕盒,用勺子把蛋糕倒进了泥土里。 接下来大概会是弥生所期待的好戏,第一只感知到甜味的蚂蚁会释放信号素,接着无数的蚂蚁会来把这顿美餐搬到地下。 苏祁明白了,在弥生的想法里,她根本就不是喜欢抹茶蛋糕,只是因为这家店的糖分含量最合适,或许在她的眼睛里这样一块蛋糕和一块糖块没有差别。那一瞬间苏祁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下一刻弥生说出的话应证了他的恐惧。 “只需要一点点糖,它们就能很幸福。”弥生的脸上洋溢着真实而又天真的笑容。 可是那幅画面却让苏祁胆寒,那样的神情...分明就同样地出现在数年之前的昆仑山里,老石把冰棍滴到草丛边的土里,看着蚂蚁从一只变到一群。 他们说着同样的话。 “那个时候,我不可能在现场。”弥生依然看着蚂蚁,可是苏祁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而这时的弥生却不像是之前的弥生,“这种旅行就像是做梦,我能够从这栋房子的外面看见里面所有的东西和正在发生的事情,过去在这颗星球上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是在一片海上,没有尽头,只有无数时间组成的膜泡,只看我相遇了哪一个。” “而这几个是附着在箱子上指向我的,它们自己说,它们叫作翘曲点。” 苏祁完全不知道弥生在说什么,可是她又无比认真地翕动着嘴唇说出这些明明没有什么意义却像是非常重要的话,忽然间有一个想法撞进他的脑海里,他将信将疑地将四格数字拨动到那个位置,“咔嗒”一声锁开了,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数据还差一点去找宇博士翘曲点还有一句话” 字迹写得歪歪斜斜,而老石一向是好好写字的,那说明写得时候非常紧急,前面的意思苏祁都懂,只是不知道宇博士是谁,翘曲点又是什么,但是这最后一行是没写完么?他没有一下子想通,可是这个密码让他不得不去询问弥结,于是他起身往楼上走,正当这时,弥生恢复了原来的语气,她轻声说出了一句微妙的话: “这些,也许都是蚂蚁告诉我的。” 房间一片漆黑,苏祁想起弥结说过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完全的黑暗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弥结安静地坐在床上,床单上放了几个旧物,她手中拿着一只不是她自己的手机。听见苏祁来了她并没有回身,而是如若无人地把手机揣在胸口。两人默契地保持着缄默,过了许久,弥结才开始诉说。 “到这里的第三年,那一年我爸爸继续去做那个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的项目,没有留下一点消息地把我和弥生丢在了家里,正是这时弥生的病突然恶化。”她的声音清冷,仿佛这些悲伤已经咀嚼多遍无法再带来刺痛,“也是那一年,他说要去美国几年。你知道的,他从小就这样。” 说到这里苏祁竟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幸福的笑声。 “他从小就这样,要去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一直相信他的。他说什么我就跟在他后面相信什么,他说蚂蚁有着独特的魔力,我就一直陪着他看蚂蚁,他说谁都逃不了一死,我就也笃定这么多年...”声音哽咽了一下,“后来他去了美国的一家物理研究所做一个秘密的项目,期间很少给我回电话,我们就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和几个小时的时差,但是我还是相信的,相信他只是‘离开一段时间’。” “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他在回国的飞机上遇到了空难,消息被军方封锁了。你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吧?” 苏祁“嗯”了一声,其实和之前的大巴车一样,那架飞机在起飞前就已经被盯上了,因为老石和他有一样的身份。 “你知道那就像什么吗?”弥结侧过头,像是在思索着想要继续挖掘那份已经千疮百孔的痛苦,“我看见视频里那架飞机像火球一样旋转着掉到丛林里面,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他就在里面。他的家人在那之前都已经联系不上了,在怀疑那个项目之前,我连夜坐军方的车赶到那片森林,那时候正是冬天的凌晨,漆黑一片里只有一架被烧成残骸的飞机骨架和一个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大坑。” “从火里面救出来一些东西,都在这里。”弥结示意在床上那些便是,“哦还有你手上的那个盒子。” “我一直,一直不肯接受的是一个事实。”她忽然声泪俱下,“我和你说过吧?我很久没有想起他了,可是你看见我现在正开着这个手机,我每次在夜里想起他的时候就打开这个手机,上次看见你的来电也是一样的,可笑吧?我不肯接受的是没有找到他在用的那个手机,而是在三年里躲躲藏藏在现在拿出一个军方的防高温的手机,里面只存着一条消息,编辑时间推测是在意外发生的时候,写着‘把这个交给苏祁’。你能明白吗?即便在那样的时候我深夜赶去接他,也只找到这些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东西?” 可笑吧?就像是在倔强地回击你,我根本没有想你,可深夜还是打开了手机,在有新的电话打来时心里依旧悚然。 “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弥结没有回答,她掩面而泣,几个月被生活强行重压而麻痹的悲伤终于潮水般向她席卷。 “那弥生就不奇怪吗?”苏祁向前走去,不顾弥结的哭声向她质问,“弥生和他一样看着蚂蚁说出同样的话,一步步指引我打开这个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打开的盒子,这不奇怪吗?” 而弥结一直掩着面。 苏祁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句话:“弥生告诉我,这些都是老石用某种方法告诉她的。这是那张纸条。” 弥结像一个大人而不是女孩一样用手挑去了泪水,她打开微弱的灯光看着那张纸。 “宇博士,就是我的父亲。” “那老石和弥生呢?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祁紧紧盯着弥结的眼睛。 可弥结毫不示弱地回以眼神,她把纸和手机都放进盒子里,她明白苏祁的意思。 “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开了。”弥结冷冷地说道。 当晚苏祁和上校打了电话,上校告诉他,宇博士因为机密项目所以连弥结都不知道行踪,最终的关键数据可能已经在宇博士那边了,他让苏祁在合适的时机赶过去。 那之后弥结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争执与崩溃,日子还是浓稠流过,弥生依然离不开药物和蚂蚁,苏祁忽然想到“人间病态”这样一个奇怪的词。 但因为就在第二个夜晚,弥结留苏祁下来听完弥生这次巡演的最后一场,苏祁答应了。 一路上弥生都很安静,她每次出门都像一只猫一样安静地趴在车窗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世界,之前苏祁总是觉得弥生的眼睛里藏着一样东西,和老石一样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相似,这一刻苏祁恍然大悟。 那是“悲悯”。 歌会到场的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弥生走上台时全场都安静了下来,一瞬间苏祁无法想象这个光彩夺目的女孩患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和抑郁症,在家里把一缸蚂蚁摔了一地。 她的歌都是自己写的,像是一场带着物哀的时间往事娓娓道来,背后的手风琴如同承载着时间的重量,吟唱声犹如刺穿光年与灵魂。 恍然间苏祁像是看到了一些画面,僻静的山脚下年幼的男孩和女孩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伟大的星空相继呈现浩瀚之物,草丛边男孩把手里的冰棍一点一点滴到蚂蚁的旁边,说着“只需要一点点糖它们就能够很幸福”,眼中满是悲悯,之后他们辗转到另一座城市,这里的街道即便留下过很多人的记忆,但其中也有一份是属于他们的,无论何时在走过去也会同时感受到不受时间干扰的“触景生情”,而男孩牵着女孩的手,或者捧着她的脸颊,温柔又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和蚂蚁一样,我们都难逃一死,但是它们也是浩瀚且伟大的”,也在夜里一起把所有的路和房子上都挂起了黄色的小灯,他爬上屋顶时她在下面抬起头提心吊胆,可是他笑着说“这样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就像那年在屋顶上盯着夕阳眯起眼睛看他说他要完成别人无法完成的事情。 如今他真的马上就要完成了,他是一个无名的蛇信子,是所有人的骄傲。 苏祁默念着那个密码,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找到了回家的路,思念的力量翻越千山万水,异地相逢。 歌会快结束的时候,所有的曲调就像这万物一样当生来如此,苏祁霎时间明白了人流如蚁群,到底是哪一种共情,能够时所有人都在此刻翕动唇齿发出一样的声音? 归途大雨难前,他们三人胡乱地顶起些什么跟着人群就无目的地向前跑,这些来去的红光与打碎的镜面里,是城市飞驰而过。 所有人嘈杂地在一处檐下躲雨。 “我得离开了。”苏祁看了一眼上校刚刚发来的消息。 弥结点了点头,弥生附在她的身后,牵着她的裙子,眼中淋漓的大雨落下。 “还有一件事,也许现在告诉你是最好的。”苏祁像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了,“那个盒子的密码,他不是作为保密来使用的,只是想让我和你强调这组数字。” “是你的生日。” 弥结好像颤抖了一下。 暴雨慢慢停了下来,夏夜的暑热被浇去时有人兴奋地冲上夜间无人的街道,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这时弥生忽然说话了,人群安静了下来,苏祁惊讶地看向她,她的眼中像是映着宇宙万物,就像是那个晚上把盒子交给他的时候一样。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但是此刻我在高空。” “我很爱你。” 地平线上的雨云散去,初升的太阳射来第一缕光亮。一瞬间弥结忽然觉得所有都像一场梦一样,时间只是一片无垠的汪洋,所有人沉溺其中难以逃生,微弱的话语在世界的洪流里只能石沉大海... 而此刻她与一群人站在城市的街头,一个男孩曾在这里和她走过,如今所有人都在这里抬起头看着朝阳升起天色将明。 数年前的夜晚,地震后断电的洛杉矶街头,全城的人也一起抬头看向从未见过的完整星空,在浩瀚之下显露惊恐,以为是地震后的异象,而他正怀揣着一个秘密的数据,告诉她自己也看见了星空。 浑浑噩噩的几月之前,她连夜乘着军方的车感到原始森林,万树参天像是一面屏障,她无法想象那时一头扎下的绝望,只能尝试着去想那一夜旁边的人都走出了房屋,抬起头看着一架载着无数悲悯生命的飞机像一颗流星一样陨落。而那个男孩却像一个神话一样,一直开着玩笑用蚂蚁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在陨落前的最后一刻,死亡与她如此接近又温柔... ——当然会有一种共情,也当然会有一个重合的声音。 “你做到了。” 弥结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用双手掩面,止不住地放声抽泣。 【我们,在下一个翘曲点见。】 010 “现在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楚林在前面开车,语气淡漠地说道。 苏祁刚刚醒来,感觉还有些晕,他在楚林的指示下兜兜转转找到了飞机,在上面睡了几个小时,为了摆脱可能存在的追踪中途还转了几次,刚下来楚林就在草坪上等候。 他想拉下车窗,也许有些咸腥的海风味道能够让他舒服一点,可是车窗被锁死了。 “现在还没进‘城’,未必安全。” 他想说一些反驳,因为他并没有察觉到电流的存在,但是实在是太疲惫了,自从和苏紊分离之后,几乎天天赶路,神魂颠倒,更让他恍惚的是,老石的死仍像是一首绚烂的史诗放映在他的幻想里,他随便拣了句话:“我没有来过这里。” 楚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说,你以后会很久地呆在这里。 “‘城’已经建得差不多了,现在再往北的西伯利亚那里,所有的工厂都在一刻不停地生产不死金属,但是安全区的原料第一期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再多的原料在很深的地层,短时间内没法大规模开采,毕竟是复合材料,但现在大概也是人类速度的极限了。” 苏祁点点头,他们不敢开灯,不知道黑暗里楚林能不能看见。他现在知道这个不死金属大致和老石留下的盒子材料相近,而楚林和自己说这些大概是觉得自己总该知情,无论在实际上是否有用,这其实无形间已经把他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处境,曾经他会对此很不自在,但是现在好像也习惯了,很多事情都慢慢在某一个更加宏大的意志面前,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 “我建议你选择相信。”楚林顿了顿,“这些情报来之不易,而且可信度很高,我一直和你说过,把自己的心放低一点,她们想要杀你,你根本防不住,就像杀我一样简单,所以别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 他还想反驳,可是你们已经将我推上了某种处境,这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但他选择了沉默,借着车前微弱的光,他从镜中再一次确认楚林还很年轻。 从下车都进门这一过程走得很快,楚林跟在他的后面,不远不近,旁边还有零零散散的人在进出。 “不要回头。”耳机里传来楚林极轻的声音,“从一周前开始,这半个小时的时段是出入期。” 苏祁尽量保持和平时没有啥两样,这其实很好理解,一座秘密堡垒在深夜的半个小时开放城门让必要的人员出入,因为如果对方想要有所动作,那么它们的目的并不是这座城,而只是他,此刻他正是这些人中不起眼的一个。这种想象反而让他感到一些舒适。 那扇门其实都无法被称之为门,因为要尽量保持金属的一体性,所以仅用机括把只容两人通过的金属块升起。 “以后这里会被封死。”楚林说。 苏祁踏了进去,脚步清脆落地,他此刻并未察觉这一步有什么太多非凡的意义。 “什么时候封?”他随口问。 机括的声音干错利落,他回头,看见金属紧紧贴合在一起。 “在你进门后。” 他走进了城中。 苏祁知道这里多雨,此时就飘着小雨,他头顶悬着一盏似乎是临时的钠灯,在城内左右旋转,光芒刺穿雨雾形成诡异的丁达尔柱,他这才下意识地抬头观察这整座通体用不死金属打造的城,几乎全一体的暗灰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与钢铁截然不同的反光性,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向更高处抬头,这些金属把整片土地给笼罩住,正南方雕有一颗金属头颅,看不出是什么生物,它的头顶刺出像牛一样精巧弯曲的角,像是屹立在海岸线上的某种宗教的表现艺术,他不禁有伏地的冲动。 “情报中带来的图纸上就是这样画的,我们只是用那个方式冶炼,然后建造。”楚林站在他后面,“不知道是否有现实意义。但是它确实很牢固。” 这就是不死城,它自从诞生起,存在就只为了验证一个永恒的意义——无法被攻破。 这时苏祁忽然察觉,他惊恐地扭头看去,这种反应已经几乎成为本能,但他还不能很好地掌握,脖颈处传来触电般的感觉,他终于确定了方向,楚林也在同时将战术手电打向那个方向。 苏祁平静了下来,他看见了某种类似押送的情形,士兵们端着枪,身上的隔离服大概镀着金属而显得笨拙,他们围簇的中心是一个女孩,年纪和他相仿,苏祁在一瞬间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其实比她的外表要年轻很多,她像一阵风,身上缺少了任何意义上的力量,随时会被各种意外伤害。 这时女孩应该也感受到了电流,她停下了小心的脚步,看向苏祁的方向,她的眼睛大而黑,苏祁有一种曝露下无所适从的尴尬,一切疑问都被抛置在并不重要的位置,他看不出女孩脸上的情绪,就这样相隔对视许久后,苏祁终于明白——女孩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快走!” 女孩身后的士兵催促着,他们举起了手但似乎又忌惮,不敢把枪托砸下去。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苏祁的视线中。 “她是谁?” “她是042。” “她的眼睛看不见么?” “先天的残疾,她们都会被刻意地设计出一些残疾。” “她也是蛇信子么?我感受到了。” 楚林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并不全是。她们被称作伪蛇信子,之后会有人告诉你这些。” 苏祁显然还想多知道一些。 “不死金属的冶炼方法是她带来的。” 苏祁心中一阵麻感,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误会,望向女孩远去的方向呢喃:“她会被护送到哪里?” 楚林顿了顿,舔了一下嘴唇:“监狱。” “城北地势最高的峰处用不死金属建了一座监狱,042会被押送关押在那里。”楚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去找宇博士。” 苏祁有些错愕。他听见了这些话,感知到楚林的离去,可是他还沉浸在一些震撼之中。 她自己带来了一座坚固的城,最后把自己关送了进去? 到达的时候正是夜晚,不知是没有装好还是有意为之,城中都没什么灯,显得气氛阴沉。苏祁得知宇博士正在进行一个会议,只好先去议会大楼找他。一路上没有人搭理他,还没有太多人认得他,现在不死城应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情况走到了最坏的一步,这里就真的成了人类最后的堡垒,那么现在在城中的必然都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人,他们每一个或许都有不低的军衔,或者曾经控制着各自国家的路,他们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谁和谁看起来都没有分别。 苏祁恍然间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深陷这场战争之中,无法脱身,那么蛇信子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原来他早就已经开始想这个问题,但是从来没有答案,他就像是被一个个危机推着走,可他没有选择,也许没有他们自己早就死了也难说。 议会大楼建在城的中心位置,它在这座肃穆的城中竟然显得有些清新,这座白色的楼有着明显的北欧风格,当苏祁走进大门后更加确信,北欧建筑风格正是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因此也被称作“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秉持着极简的原则。 大楼一共有两层,每层各两个主会议室,苏祁走进四号会议室,发现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人,他拣了最后面一个位置坐下。主会议室的灯光很亮,他这一天都在昏暗之中,一瞬间甚至不太适应,他眯着眼睛看着阶梯会议室的下面,那个人正站在台前,他知道,那个就是宇博士。 弥结和弥生的父亲。 “好了先生们,女士们。”说话的男人拿着话筒站在台边,是个衣着端庄的欧洲人,“关于dr.yu的记忆膜泡理论的最后一场听证会马上开始了,请诸位保持安静。” 宇博士面无表情地站在台前,苏祁看见他还戴着很早之前的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镜,没怎么打理的头发都凌乱着。 “我认为不必多浪费时间了,博士,我们尊重您的智慧成果,但是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一些更有讨论意义的理论,不是么?”第二排中间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老人毫不留情地说,他看起来显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者,“您的理论呈现出了极具想象力的迷人色彩,可是,你说记忆储存在五维空间之中?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台下响起了几声很轻的笑声,苏祁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心被提了起来。 宇博士依然平静地回答,声音不轻不重,只是嗓子哑哑的:“量子力学在刚刚提出的时候也被认为是异想天开。” “但是它的合理性是存在的,即使在当时,它也能够概括和描述实验中出现的现象。”另一位美国学者说,“博士,您应该明白,从黑体辐射到光电效应,从光量子到德布罗意的物质波,量子力学能够很好地描述目前微观运动的现象,一个好的理论该是这样的。” 宇博士推了一下他那副笨重的眼镜:“我不止一次在这里和你们解释过我对于记忆机制的高位膜泡理论描述。” “您是指那个从未留下过实验数据的幻想故事?”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可是也没有人寻找这个不是太礼貌的人,短促的笑声此起彼伏。 主持的男人咳了一声,宇博士张开了嘴,又没有发出声音,他等到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说:“首先,没有留下实验数据的原因诸位清楚,五维膜泡的存在是极其稀有的,这不仅是需要找到翘曲点就可以的。” “事实上,博士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已经找到过几个翘曲点了。”主持的男人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 宇博士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点了一下头:“我在几天前展示过那个仪器,它可以通过细微的特殊引力扰动来判断附近是否存在翘曲点。” “博士也想效仿用金属形变来探测引力波吗?”下面又响起了笑声。 宇博士低着脸,终于看起来有些激动:“那一次遭遇翘曲点检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博士。”主持的男人连忙打断他,“博士,不必如此...” 宇博士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又平静了下来:“诸位,我知道诸位都是各自领域内最优秀的前沿工作者,而我,岌岌无名。我十分敬佩各位在各自研究的领域中做出的杰出贡献,这都让我们人类在不断的前进。” 主会议室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宇博士沙哑的声音,所有人似乎都开始跟随他进入某种空间。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在面对万物的时候,应当都有过对于‘渺小’的体验,尤其是基础理论研究者,我们从古典哲学中诞生出科学,企图用更简练更优美的公式去描述万物,但当我们越向前走的时候,我们越意识到世界的诡异,同样的光能呈现出波和粒子两种性质,巨大的质量能够引起时空的扰动,科尔黑洞和奇异物质能够让时间倒流,而质量又是粒子和希格斯玻色子的耦合...我想说的这些,在座的各位应该都能与我共情,我们在纸上用逻辑与数学推导世界,可很多理论中存在的,现实中我们也没有观测到过,以至于现在盛行的从超弦理论到m理论,它们甚至诡异到了想象力的极限,可诸位没有发现么,我们在目的上都本能地偏向于概括,去解释为什么,而非预测,那些在算纸上实现的内容越来越不受到重视,不被主流社会认可和接受,即便在未来的实验中能够符合之前的预测。我们不敢去想了吗?” 苏祁感受到了极致的安静,每个人都屏息凝神。 宇博士最后正了正话筒:“我只有两个点还需要重申,第一,目前生物学对于意识以及记忆的形成研究是很浅层的,这个问题从哲学时代到科学时代,已经困扰了我们几千年,诸位都知道‘玛丽黑白屋’实验,物理并不包含体验本身,这是一个非结构化的产物。第二,我提出的理论是内部自洽的。在现在这个时刻,我们急需的是一个大胆的预测,为什么蛇人的信息之中同样提到了翘曲点?好了,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再说的了。” 宇博士关闭了话筒,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走下了台,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在他们搬家之前就这样,苏祁注意到似乎还变得更加严重了。 他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老去,恍然间苏祁没来由地感觉,他已经脆弱得破碎不堪,这种感觉让他熟悉,下一刻他想起了弥生。 “噢,苏祁,你来了...” 他走到了门口,看见了坐在最后面的苏祁,眼镜像是蒙了一层外壳。 011 “在找到属于自己那颗星星之前,谁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远距离观测很难看的清楚。”几天后,我已经飞到了安惠雪居住的地方,那个即将成年的小姑娘是一个人独居的。她请我进屋,我坐在客厅中见这房子并不小。 她看着我处理着那些数据,从小到大的履历都出现在我眼前,我向她一一核实,在确认无误后我开始告诉她所有关于星星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一颗只属于自己的星星,我会带你在你成年的那一天登上你的那一颗,那就像是一种仪式,但这可能并不容易。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样子,恶劣的环境是常有的,它们往往象征着你在未来将要面临的苦难,就像一种……大多数人是这样子的,但也可能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可确实登上星星都是很危险的。” 她坐着也比我矮一些,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水晶一样闪着光。我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有一些物件都还是双人套的,但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有很多人最终没能登上去,或者死在了那里再也回不来了,可是只有登上自己的星星才算真正成年,这在我们的母星上是作为法则的,你明白吧?” 我们这么多的母星如今已经变得十分空旷,也许她就是从小一个人长大的,但我相信她知道我们的生命生来就被定义过的对于星星的法则——如果没有在成年的那一天登上自己的星星,那么体内的自我机制将被唤醒,很快那副身体就将消散在宇宙中的一个角落。 她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恐惧甚至紧张,也许她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星星其实是怎样的炼狱吧,我不知道是什么线串连着我们的一生和一颗那么遥远的星星,而绝大多数的星星上何止是没有生命,那样恶劣的环境甚至连飞船都无法着陆。 “好了。”我站起身,“那现在距离你成年还有十九天,我会在十八天后再来找你的,你准备一……嗯,其实也不用准备什么,放松心态就好了。” 她也站起身来,她的眼睛实在是亮得动人,微笑着答应我。 “那你回头把坐标发给我啊。”我打开了门就打算回中心去了。 “啊?什么坐标?”她忽然愣住了,诧异地问我。 我愕然地回头:“就是你自己星星的坐标,你出生的时候你妈妈应该就记下来了会在你成年前告诉你的啊,你不知道么?” 她沉默了,我见她的眼睛如同渐渐暗淡,她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低下了头,双手缠在自己的身前,讪讪地说:“对不起,我妈妈已经去世了,她在离开之前,没有告诉过我。” 几天后我把登陆舰停在了她的屋子上面,这是我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星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生命中第一件最重要的东西,我没想到竟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星星。 这个想法一产生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但我其实更好奇的是她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按理说你和你的星星之间是会有感应的,你戴上这个。”在船上,我给了安惠雪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制头盔,“登上自己的星星就像是一场仪式一样的,作为我们这样的生命,你能在登上星星的那一刻明白自己一生的意义。这个头盔我会让他们在登陆时带上来加强这种感应,现在你戴上也许可以大概感受到那颗星星的方向,然后我们就朝那儿飞,总之必须得在你成年那一天之前找到你的星星。” 安惠雪用她那双小手捧住了头盔戴上,飞船停泊在空荡荡的空间之中,此时她头顶红绿的灯光开始闪烁,电流正在她的脑和身体里来回穿梭贯穿她的一生,遥远的星河深处一颗星星正在等待着她。她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似乎是因为一些痛苦而紧闭,眉头紧皱在一起,双手沉重地按在头盔地两边。 我在旁边静静看着,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有用,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星星,没有坐标怎么可能找得到,但看见她这样痛苦地样子我心中又仿佛生出了愧疚。 “可能没有用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说完我就过去想要切断电源,或许只能从她之前的所有事情之中寻找那颗星星的蛛丝马迹了吧。 可这时,安惠雪忽然抽搐般地伸出手拦住了我,我诧异地看着她,我们离恒星很远,身边除了星际尘埃空无一物,没有打开灯光的飞船里黑暗如死寂,只有她头顶红绿色地光规律地闪烁着应和她急促的呼吸,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脸庞,我被她用一只手拦住,看着她直到她的眉头展开,眼角渗出一颗泪水。 “找到了吗?告诉我方向吧我们马上出发。”许久的沉默后我说道,小心地拿开她的手去启动空间跃迁,也许那感应真的有这么强吧。 可是她没有回答我,空间跃迁的发动装置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我们随着整艘飞船的苏醒而颤抖,此时巨大的光门在飞船前缓慢地成形却无法照亮我们,我疑惑地回头,她颤颤地对我说:“我找到了两个方向。” 说罢,她的嘴角竟开始微微上扬,那是我最熟悉的她的笑容,可是她那双水晶一样像是有生命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悲伤写满了她的整张脸,她摘下了头盔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开始无声地落泪,巨大地泪水滴落又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 “我忽然好难过,像是有人在和我说话,我认识她是谁,可是我想不起来了……”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不起。” “我们只能一颗一颗去试了。”我回过头和安惠雪说,她大致已经从刚才的强烈触动之中挣脱了出来,只是眼睛依然疼痛,勉强地回我以笑容示意没事。 枯燥的跃迁在星际之间进行着,这样太过安静的气氛里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其实真正登陆到那颗星星上去的时候你是会有很明显的感觉的,虽然我很难具体给你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你知道,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人一生的象征,这就是我们的仪式,你能从那颗星星上明白很多。” 安惠雪点了点头,侧过身来问我,“那你的星星是什么样的?”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脸上的肌肉都僵持了吧,双手控制着飞船的跃迁,舷窗外数以亿计的行星掠过划出一道道刀痕般的轨迹,许久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 我顿了顿,“我出生之后就没见过我的父母,也没有自己的星星,其实世界上会有很少很少一部分生来是没有自己的星星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会来做这份工作,因为我们在和你们一起登陆的时候不会受到那种强烈感觉的影响。” “啊,当然还有一个别的原因。”这时我变得吞吞吐吐,摆着虚假的笑意,眼神失去聚焦地看向前方,因为实在说来惭愧,“如果你也像我这样活过这么长久的时间你就会知道……”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相信她能明白了,我已经帮助过那么多人登上他们自己的星星,可我现在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因为我是不会死的,我没有自己的星星,就没有自己最大的苦难的预言,我尝试过很多的方法,可我无法死去,如此多的时间就这样没有痕迹地过去。 安惠雪一直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一些迷离,我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其实我的一生也实在是乏善可陈的。 “快到了哦。”我扫了一眼星仪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说道来缓解这个气氛。 “那会很孤独吧?” 我恍惚间没有听清楚这个女孩细细的声音,回过头她依然侧着身子看向我。 “啊?” “你会很孤独的吧?”她缓缓说着,眼神像浩瀚而无边际无规律的万千星辰一样遥远又迷离,此时跃迁已经停止,强烈的光门化作飞窜的电流从我们四周如蛇影般游过,千篇一律的星海隐去了闪烁的身影,我很早以前就想过,在这样一个无限空间无限时间的世界里,我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巨大而浩瀚的空间里留不下我千百年来一点点的痕迹,却还要茕茕地活着无法获得意义。 是啊,明明都那么危险的,我猜她早就已经想到了。 ——我登上那么多的星星,就是在寻找死亡。 突然,飞船里的灯全都熄灭了,黑暗最先降临,紧接着燃料动力引擎的轰鸣声也不见了,一切沉寂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 同时身上一种已经习惯了的压力瞬间消失,我们的身体弹起来撞在了飞船上,而飞船正在以某一角度不受控制地跌落。我们已经到达了那颗星星的上空,本该开始准备工作,可是此时通过固定角度自转产生的重力加速度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安惠雪的经验完全不如我丰富,黑暗中我听见许多跌跌撞撞的声音。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逐渐让自己站稳开始检查设备,引擎是彻底停掉了,点燃燃料的程序直接被终止,透过后窗根本看不见那条带来动力的火柱,这就是导致自转停止的原因。而彻底的黑暗带来的麻烦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暴露出来,这颗星星位于这个恒星系旋臂最末端的地方,恒星的光根本无法到达这里,而当我打开一些检查工具时才发现全都无法使用,所有该发出光的仪器瞬间全都失灵了,也就是说没有一点光亮,我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没有光了吗?”安惠雪问我,她的眼睛似乎还在难受之中,光强忽然之间的变化似乎让她一下子又更加难受了。 “应该就是这颗星星的法则。”我静下来后大概想明白了,“在这颗星星上,不允许任何可见光的存在。” 我朝着她的方向说,彻底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向什么。 “其实没有光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发现在失去了视觉之后听觉变得格外的灵敏,“只是常规的燃料驱动失效了,我们要通过别的方式降落。” 随即我开启了另一套低功率的制动系统,它不需要产生光,但是动力远远不足够支撑巨大的母舰着陆,不过保持重力加速度是绰绰有余的。 “一定要下去吗?”她终于站稳了身体。 “对,只有当你的双脚踩到这颗星星的土地上的时候你才算真正登上了这颗星星,呃,你放心,不会是一颗气态行星的。” 我一边说一边开始寻找降落的工具,在长途跋涉时我们一般都会通过星门直接空间跃迁,在接近目标时还是为了方便驱动使用燃料来作为驱动力来源,但其实除了燃料,大功率的电驱动以达成物理动力驱动和喷气驱动也一样是有效的,让母舰达到平稳正是这样完成的。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她听,但问题是因为母舰实在是太大了,电驱动无法提供那么强大的驱动力,所以只能搭乘一艘载有电驱动设备的着陆舰,但这也加大了风险,因为我们不知道下面这颗星星除了不允许可见光存在以外还有什么样的法则,而看似瘦小很多地着陆舰显然不会有母舰那么安全。 安惠雪摸索着走到我的身前,她没有问我什么,但我能够很清楚地,在绝对的黑暗之中听见她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呼吸声,我听见她似乎是微微地躬下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麻烦了。” 我们很快坐上了着陆舰。 下坠过程中我试着放进来非常少量地舱外气体,是可以呼吸的,而且并没有那么寒冷。不过按照常理来说,一颗位于恒星系这么偏僻位置的星星应该是极致的寒冷的,星星的法则似乎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改变这一规律。 但我此刻已经无暇再考虑温度的事情了,失去了燃料驱动的自动控制,我只能通过手动来控制喷气的方向和气流量,这方面我着实是手生的,更何况所有的显示系统都失灵,我只能够加大声音反馈来识别气流以判断位置和着陆,安惠雪就在一旁很安静地坐着,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但是她那规律又轻微地呼吸声还是此起彼伏在我地脑海中盘旋。 一切都很顺利,通过了对流层基本上就可以安全着陆了,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想给她一个意味着安慰的微笑,但我想起来在黑暗中她是看不见的,这时气流反馈的声音忽然加大,硬生生盖过了我本想让她听见的笑声,着陆舰的双翼像是在切割着什么发出撕裂般嘈杂的声响,强大的反馈阻力直接让控制杆无法被扳动。 “这是水吗?”我这时终于明白了,一开始我就以为这颗星星因为远离恒星而格外寒冷,所以把所有的保护都压在了防寒上,即使这颗星球上有水的存在,也会在寒冷中凝固成冰,倒是如果有厚冰层让安惠雪无法触及地面会让我很头疼,但我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颗星星的法则的确不足够抵御高寒,可是这颗行星的内部必然是翻腾的,强大的地内自热足够使地表的冰川融化。 双翼穿过水雾发出的嘈杂声愈发地响,安惠雪忽然向我喊道,“那边好像在漏。”我陷入之前地惊讶中一下子还有些恍惚,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冲在我喊“不要去”之前扛起加固舱板跑过去了,我无法想象,如果那个镂空很大,在猛烈的气压差之下将会发生什么。 而此刻水雾带来的巨大颤动已经让我无法站稳,控制杆早已被反馈力压得无法移动,就在这半分钟生死一线之中,我们不出所料地降落在了一片水面之上,排扇开始大功率运作排水,漏进来地水汽早就把我打得湿透,我颤颤地爬起来打开了下口喷气让着陆舰平稳地停在水面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怎么样? 这一刻的缄默竟然这样漫长,深深的黑暗里只有排扇的躁动声响和滴滴答答地水声。我瘫在舱板上很久,心如死灰之中竟响起了微弱地脚步声,我连忙冲过去,那呼吸声依然规律可是虚弱。 她说出口地是,“还好没事……” 虽然看不见,但我也能感觉到她那熟悉的笑意,我抱住同样瘫在地上的安惠雪,她浑身都湿湿的,绝对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那些是水还是她身上的血。 所幸舱外的环境并不是太恶劣,温度偏冷但不穿防寒服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而且在这颗星星的水密度中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浮着。我们第一次尝试盲人的生活,摸索着打开舱门后跃入水中又浮了起来,可是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我们,所以确实不宜久留,如果这片海域非常地大那么随着自转卷来的巨浪足够把我们打得粉碎,好在现在这里还算是平静的。 “我现在想到了两种方案。”我对着安惠雪说,“因为登陆的要求是必须要你踩在地面上,所以我们得离开水面,可现在手头能用的工具不多。” “所以我们要么环飞再着陆去试着找陆地,要么深浅去接触海底的陆地?” 确实是她说的这样,可是两种方法在黑暗中无疑都是盲人摸象,如果这颗星星全部被海水包围着那我们环飞岂不是永远也找不到陆地?想到这里我马上从船上摸出了绳枪,那本来是用来攀爬的,竟不想能派上这用场,我马上像水下垂直入射,镖头打在海底石头上的声响很清脆,我根据时间估摸了一下这个距离。 “不行,这个深度基本上是下潜极限了,你也没有受过训练,我们也没有潜水服,这样下去太危险了,和我上船。” 可是安惠雪并没有向我游来,她只是拿起了自己的防寒服,打开拉链包了一衣的空气义无反顾地潜了下去,简单的“噗通”一声中我又一次惊住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当一个人面临生死的时候,她需要在之前经历过多少苦难再熬下来才能不呻吟痛苦,而只像是又一次从命运的手下偷生而略略松一口气一般地说出还好没事,她也许心中也会害怕,可是她早就习惯了行走于苦难的海岸。 我随她潜进了海水。 下潜的过程十分困难,虽然这里的海水几乎没有扰动,但密度使我们虽然容易漂浮却很难下潜,大概还有四分之一路程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混杂的声音,我知道是安惠雪,她已经开始有溺水的征兆了。可是完全黑暗的深水里我没有办法呼喊她让她上浮,我甚至不知道她具体的位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是不可能愿意上浮的,我只能顺着那个方向游去。 当她触及海底的地面时几乎能感受到海水的扰动,那一刻有微量的光从海底射出,我顺着光,抓住她时我们都已经在完全窒息的边缘了,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喝了几大口海水终于把她拉回了着陆舰,隐约中我像是听到了轰隆的声响,一下子我就意识到果然会有巨浪,忍住反胃的难受我启动了着陆舰。而月在船舱里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的海水从她的嘴里涌出,可是她却紧紧地用双手捂住眼睛,我猜那就是她所得到的感受吧,即便没有戴那个头盔也会有这么强烈。 我总算能够松一口气,现在只要飞回母舰就可以跃迁回去了,真是有惊无险。 “不是。” 我诧异地回头,听见了她很虚弱的声音。 “这颗……不是我的星星呀。”她极力地捂住了双眼,那剧痛让她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许久之后才逐渐平静,我们已经回到了母舰。 我打开了很弱的光来适应,她挪开了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不知多少颗杀机四伏的星星在黑暗中隐匿着身体,我看着安惠雪那双水晶一样有生命的眼睛失去聚焦地看向远方。 “我看到一束很强的光,后来慢慢暗了一点点,还有一张床,很大很大的床,白色的床单……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从我的眼睛呼唤我……为什么她的声音那么悲伤?” 我安静地听着,我知道这颗真的不是安惠雪的星星了。 那它为什么会被她感知到呢? “真是熟悉。就像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她最后呢喃道,合上了双眼掩面痛哭,“黑暗怎么就会那么美。” 我马上启动了跃迁,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向她失神的双眼,就像藏着一团压抑不住的火焰,而很奇怪的一个感觉是,那就像是另一个人的眼睛。 摆脱了视界,飞船穿过星门瞬间消失,可是我还在对刚才的黑暗心有余悸,那种感觉就像是黑暗化作了一只星星一样庞大的手,紧随着星门的尾光,像是要攫住我们,却在触碰到视界的瞬间湮灭,那沸腾般蒸发的声音如此悲凉。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安惠雪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缓过精神来,她总是不停地向我道歉,就算不会死亡,可是痛苦依然是存在的,那个将死过程我多次经历,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窒息,可即便我告诉她这就是我的工作时她还是对把我拉进这样的危险之中感到愧疚。 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有了一些头绪,我和她说大概是她的一部分记忆被封存了,那颗无明星辰就是封存记忆的那个人的星星,现在只有安惠雪登上过自己的星星,那段记忆才能够复苏。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前的诡象和一些碎片一样的意识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我们都没有交流。 去往那颗星星的路上没有直通的星门,所以我们只能辗转着跃迁,这样一算时间就有些紧张了,达到那颗星星时恐怕也就是她成年前一天,所以我们还是很赶。 几天后,安惠雪就彻底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仿佛那一场命悬一线从来没有发生过,每当再次看到她熟悉的笑意时我都会想起在迫降的着陆舰上我抱着这个女孩,她就在我身边颤抖着说还好没事,仿佛又一次从命运那里偷来了一条生命一样,我心里都会非常说不出滋味。 她究竟是怎样理解我们这种生物的生命的? 然而,危险还是来得猝不及防,经过了数日的跃迁我们终于来到了安惠雪的星星,在环绕轨道上盘旋时探测发回来的图片总是被一片灰雾给遮挡着,我们在环绕的几圈里拿不定主意,可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们必须赶在安惠雪成年的那一天结束以前让她踏上这片土地,彼时一切的谜底也都将有一个答案了。 于是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向下登陆,就在即将进入那片灰雾之前的片刻,预警忽然响了起来。 “温度过低?”我不敢相信,因为之前的事情我特别在意了温度这一环节,现在这艘母舰能承受的温度已经可以达到很低了,就即便按照计算中上一颗星星该有的温度来也绰绰有余,而这颗星星竟能让这样的母舰发出低温预警。 这时强烈的碰撞让我们摔了个趔趄,原来过低的温度已经让这里的高空形成了很厚的一层冻云,之前探测到的那片灰雾,竟然就是包裹了这一整颗星星的一层有数十千米厚的冻云,而更加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意料之外的低温直接让所有的驱动系统再一次瘫痪,我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冻云,无法想象这艘母舰的外壳已经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我回头哭笑不得地看向安惠雪,这一次我又不得不用控制杆来迫降。 “也许到了下面会好一些的,毕竟高空的温度确实要比地面低很多。”我这样安慰她,而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个想法随着降落在我的心中越来越被自己否决,温度并没有随着海拔的降落而升高,引擎还是无论都少次都被冻得打不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寒冷,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安惠雪说出了那个答案,“我的星星的法则是,极度的寒冷?” 这应该就是原因所在了,此时地表已经在我们眼中显露出来,很巧合的是我们正降落在晨昏线上,昼夜正随着这颗星星的自转在这条线上重复着七十四个小时的轮换。 “你想去白天还是黑夜呢?”我问她。 安惠雪没有回答,她只是通过显示屏凝视着昼夜参半的身下,这里已经没有冻云了,我松开了控制杆,根据惯性我们将降落在黑夜之中,然后在七十四个小时夜晚后迎来恒星的光芒。而月依然紧紧盯着,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她转过头来问我:“你看,这晨昏线,靠近黑夜的那一边,是不是……在蠕动?”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那里,哭声般的鸣叫越来越响,我使尽全力地扳动控制杆,像逃离地狱一样地向昼半球飞去,那一幕可能是我一生见过的最荒诞地画面了吧?在这样一颗连母舰都被冻僵地星球上,数不清的黑虫叠在冷到极致的足有七十四个小时的夜半球上蠕动着,发出痛哭般的鸣叫。 果然地面上的温度并没有任何的收敛,我计算了时间,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将进入黑夜,人对于未知终究是恐惧的,那地狱般的画面如同一只鬼手深深攫住了我们的心,而距离下一天也就是月成年的时间又恰好是三个小时,飞船所有的系统几乎全部瘫痪,但我摸索下竟然发现引擎的自加热系统还可以缓慢地运作,只是这一套系统只能用于对引擎加热,而飞船内已经失去了热源,温度正在以可怕的速度下降,我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引擎自加热能够把它加热到可以点火,但讽刺的是这需要五个小时的时间。很多次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星星对于生命会这样戏谑一样地刁难,就像一场充满意识行为的嘲弄? 渐渐昏沉的光亮之中我和月坐在船舱中四目相对,炼狱般哭泣的浪潮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我们呼出的气已经几乎要凝结,防寒服如同无物。 “这是最划算的方法。”我苦笑着说,这十几日中我居然发现了这个神奇的默契。 安惠雪回我以熟悉的笑容,“三个小时后船内温度下降到和船外温度一样,登陆后马上返回,之后就是虫子的事情了。” 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三个小时,那颗在折射下泛着奇诡蓝光的恒星如同刻意拖沓着步伐一般渐渐从地平线隐去庞大的身影,地尽头处的冻云在三个小时内经历了各种颜色的变幻,而寒冷正一点一点把生命从我们的身体里抽离,黑暗再一次如期而至地拥抱住我们,不说我们也都知道,黑夜会比白昼更加地寒冷。而此刻黑虫的浪潮已经几乎就在耳边,那恸彻天地的哭声像是一把架刀刃,在缓慢流逝的时间里来回地切割着我们所剩无几的意志。 即便不会死亡,可是那个将死时极其脆弱的状态会一直存在,极致的寒冷会把我从每一次微末的回光返照之中打回毫无意识,我将抱以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不断重复于将死和复生之间,任由虫子撕咬我的身体又被重新修补,永远被困在这颗寒冷的星星之上——可是那不是真正的死亡,那只是一场永无终结的噩梦。 离开时是安惠雪拍醒了我,就像是在冰原上行走一样,寒冷让我们昏昏欲睡,而一旦沉溺下去就再也醒不来,她点亮了头顶头盔上红绿相间的灯,我头盔里吸入的寒气也似乎要冻掉我的整根气管。 “你还戴头盔那感应得多强哦?”我几乎被冻得无法移动,可还是开玩笑一样地问她。 她很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我,认真地回答:“这一次真的是了,毕竟只有这一次啊。”边说她边套上了一层层厚厚的隔离服,但其实都没有什么用,我挣扎起身体帮她打开了舱门,黑夜转瞬将至,我们只能利用好这中间一点点空隙的时间,剩下的就全要看这层金属硬还是虫子的牙硬了。 她把缠在腰间的纳米绳递到我手中,我郑重地握住,转身指向控制台,所有自动跃迁地引擎都已经设定好,再两个小时之后引擎就会被加热到足够点火然后自动启飞。 然后我站在舱门上,目送她从梯子上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下去,就像庄严地赴一场无回之约。那一刻我几近模糊地意识仿佛感知到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生命——一个孱弱到随时都会破碎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向一个注定的意义。 此刻船外和船内的温度已经没有差别,我同样能感觉到那像无数根尖针一样欲透过层层隔离从关节直直刺入的寒冷,只有手中紧紧握住的绳子让我仍然存在着感知。 不远处虫子的嘶鸣声已越来越近,如同滚雷,安惠雪就在我眼前,那样小小一个身影,摇晃着慢慢隐入黑暗之中,只有她头顶两点红绿的光仍然在闪动。 忽然间一个踉跄,她直直地从梯子上摔落下去,冻僵的身体沉重地落在地面上,她登上了自己的星星,像是一块枯朽的木头,那一刻无声的钟敲响,新一天伴随着这颗星星一个新地纪元而到来,不可见的电流从这颗星星的每一个角落向这里汇聚,从头顶贯穿她的身体,而无数的黑虫在此刻不安地躁动,发出毁天灭地般悲哀的哭声,我迅速地将手中的绳子收紧,可仅存的力气在寒冷之中已经很难再把安惠雪给拉回来了,她痛苦地拍打直至打碎了头盔,如同被火烧一般捂住双眼,在冻结地地面上痉挛滚动,那一刻谜底都已经被揭晓了。她控制着自己几近崩溃地身体和意志,靠在那个离我上下只有几米的梯子上,虫浪爬上她的身体又爬了过去,如同浪水在沙滩边漫过,她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着,我戴上了另一个同样可以感受到波动的头盔,那颗爆裂开来的记忆种子像瞬间参天刺破天际一样肆虐在我的眼前。 【那个女人垂着头依偎在墙边,那是个转角的地方,转过去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卧室,可是女人没有露出身影,她把自己藏在了转角后面,那个房子我看起来非常熟悉。】 那就是安惠雪的房子。 卧室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女孩几近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那是小时候的安惠雪吧?她的面色几乎是死一般的苍白,床单上满是痛苦挣扎过的痕迹,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此刻正在剧烈地抽搐,双眼紧紧地闭合着。 而女人捂住了自己不发出声音,她神色动容,缓缓走向她,显得有些干枯的长发摇曳在身后。 听见有脚步声,安惠雪舒展了面容,她的喉咙似乎因为长时间地痛苦嘶吼难以发出声音,但还是张开了嘴。 此时的现实之中,船外地虫幕天席地地鸣叫已让我无法分辨声音,只能看出她的嘴型像是在说—— “妈妈。” 安惠雪微笑着,双眼却紧紧闭着,极力的控制让她的脸仍然抽搐而显得狼狈,可还是咧开了嘴。 012 我明白了,女人是安惠雪的妈妈,我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时间点,正是数年之前,这个星系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瘟疫,她得的或许就是那种病,它会像一团火一样流窜在孩子的身体里,先烧掉双眼,然后蔓延到全身,而且无法医治。 女人点点头,她知道女儿什么也看不见,尽量压低声音地抹了抹眼角,坐到了安惠雪的床边,她握住了女儿的手,无声凝视着她那张稚嫩的脸,混杂着汗水黏在额头前的头发,脸颊上一次次打湿又重新凝结的泪水……她们都没有说话,彼此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都压抑住心中喷薄欲出的情感,只觉得这一刻无比漫长。 ——小孩子在痛苦时总是会哭喊,因为只要哭出来,父母就会竭尽全力为他们分担。 但是在这样的绝症之下,急促的火焰像是要冲出安惠雪的眼眶,即使在最疼痛的时候,血已经从眼睛里顺着脸庞留下,她还是没有在妈妈面前发出声响,就像在无明星辰上完全的黑暗之中,义无反顾地跃入不知浅深的海水。 这时女人的嘴唇翕动着,她把身体凑到安惠雪的耳边,那个声音如同贯穿我的头颅,我知道此刻它也正从安惠雪的双耳长驱直入,那个几近沙哑却如此决绝的声音说着一句再温柔不过的话,“会没事的。” 说罢,她移开了捂在自己面前的手,那时的安惠雪根本看不到,女人那张本该还年轻的脸已经这样衰老,枯黄如油灯一样蜡色的皮肤毫无血色地耷拉在面骨之上,黑色的斑像虫子啃咬一般钻出来,胸前的锁骨像是要刺破干瘦的皮囊——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有神的,像是同样有一团火焰,一团…不屈的火焰,紧紧地凝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把那双黑眸烧到干涸。 原来安惠雪的妈妈在那时选择了一种几近牺牲的方式来传承生命——让她“吃掉”自己,彼时所有的疾病都会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安惠雪会逐渐痊愈,自己却会瞬间衰老然后默默死去,而且安惠雪不会再记得这样一个记忆片段,她仍能记得这个人,却不会记得她的痊愈和妈妈究竟是如何死的,记忆会平滑地填补那一段空白,只有当她再次登上她妈妈的星星和自己的星星后,这一段记忆才能复苏。 某种规则就这样如同有意识一般残忍。 而此刻,安惠雪的记忆像是遒劲的根一样刺破着天空,无法招架地爆裂开来,那个决绝的声音还在颅内滚烫——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了一些画面,在附近某一颗恒星的照耀下,女人慈爱地陪怀中的婴儿第一次拂照光芒,面色羞赧,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而几乎还只是一个少女的女人低头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心中默念着两个隐喻般的预言:之后某一年的黄昏,女孩离开了她的双手,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后摔在了路上,膝盖擦破的皮肉上沾着泥土,女孩耷拉着牙齿参差不齐的小嘴哭了起来,双手摊在两边不知所措,女人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把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让她试着自己站起来,女人把嘴凑到女孩的耳边,细软的头发摩挲在女孩脸上,而她自己的脸并不成熟,然后她轻声笑着擦去女孩膝盖上的泥土说道:“没事的。”再后来的某一年,女孩第一次脱落乳牙,她用短短的手指接住那颗旧牙,血沾满了下巴,她怕得眯起了眼睛,而女人此时已经习惯将长发留短一些束起来,一些蜡黄色的光影显现在她的脸上,她很轻松地笑着看着孩子,像是在看一场令人欣喜的仪式,她用手捧住孩子的脸,郑重地说着,“没事的。” 这一切的声音此刻汇集到一起甚至盖过了虫鸣,我不禁悚然,其实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样,在妈妈的承诺下,什么都会变得没事,她当然会没事,因为这一次,她让安惠雪“吃掉”了自己。 ——可后话是,她自己已经死去多年。 画面里女人无依无靠地站起来,挪步到墙边缓缓离开了,只有一个干枯如骨的背影,那时的安惠雪什么也看不见,不合时宜的风偷偷钻进房间像是把一切都摇曳起来,而她的妈妈甚至已不需要再压低声音——她在房间里行走,只能靠着墙踱步,已踏不出声响。 一墙之隔外,两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默契沉默着,那一刻就像永生一样漫长,血顺着眼眶和着慢慢熄灭的烈火滴落在她的枕头上,而泪水混杂着火苗怒视数十年反抗的无明星辰,随着落地溃散了这副再也不堪重压的身体。 像是一团生命的火渐渐熄灭,安惠雪终于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担负着这样重量的身体,地虫的哭喊如同要掘地三尺,淹没了月想要发出的任何声音,我看向那个眼睛里像是在黑暗中放光的女孩,她在自己的这颗星星上,像一个悲哀的、将死的神灵一样无法宣泄这样隔世的痛苦。 “不,还没有结束。”我忽然发出苦笑的声音,“惠雪,这是你的星球,你远可以比我更耐受,你可以活到加热结束的时候的。”这是我之前没有告诉她的,她在自己的星星上能够坚持更久的时间。 说罢,我榨出我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发出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呐喊,安惠雪终于被我拉进了船舱,之后我的双手已经麻木,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也许我终将消沉在一颗星星之上,这无尽的生的折磨总让我想到是否只有死亡的一刻才是真正的结束,又或许这就是我穷极一生想要找到的结局,可是此刻,我只觉得这条生命如此沉重,已让我无力再继续负荷。 渐渐昏沉的意识里,我无法再睁开眼睛。 无边的黑暗里我做了一场梦,梦到我出生时无依无靠,梦到我存活至今也没有找到那颗属于自己的星星,梦到在曾经和现在数不清的噩梦里辗转于生死无法挣脱,梦到一个女孩还没真正开始自己的一生就被烧没了双眼,梦到一条尚未老去的生命,重重地砸进另一条更加年轻的生命,这旁观的意识甚至已不像是我,只是这一生怎么就会这样漫长和沉重。 恍惚间我残存的意识跳跃起来,一丝不安在我脑中越来越强烈,我忽然想到安惠雪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在她的世界里,别人的感受永远比她自己的要重要啊,在忘记自己坐标的时候她认真地向我道歉,在感受到两个方向觉得给我添麻烦了的时候她也认真地向我道歉,一次次深陷险境、两次登陆到九死一生的星球,她又多少次认真地和我道歉,她已经吃下了多少苦果,这个千疮百孔的生命一定会宁愿自己接受苦难也不想给别人带来一点麻烦的。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颗无明星辰,多年前,安惠雪的妈妈第一次登上自己的星星时一定也很疑惑吧?所以一生都以黑暗为忌惮,原来这就是有星星的人所领悟的宿命吗?她一生都不安地对抗着,却想不到最后还是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孩子献上了它们,那时恐怕就是不甘和内疚的矛盾吧,她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终究还是结束了这几十年的反抗向宿命认输了? 而这极致的寒冷就是安惠雪心里的温度吗?她可能早就想到了这些,在宿命的面前,她一定会觉得是自己把妈妈推向了深渊,她已经吞食了太多苦难,这极致的寒冷就名叫绝望。 而这寒冷就像是刻进我们生命里与生俱来的疼痛和温度,万千虫鸣如同已经遥远,替她发出所有这一生强忍着没有发出的哭喊。 此时我已经猜到她会做什么了,那种奇异的感受像春天苏醒的细虫,几缕暖意刺破我的皮肤钻进身体,在千疮百孔的躯干里流荡——安惠雪让我吃了她。 可是我的残存的这么一点点意识已经无法再唤醒我的身体去阻止我不想发生的事情了,我只觉得这一梦将会很久,那个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就近在眼前,却被一条似乎永远该成立的逻辑生生隔开,这就是我无法死去的真相么? 是否在过去的很长的时间里,每当遇到这样的绝境,我都被迫吞食了那些年轻的生命,成为了那个活下来却失了记忆的人? 在那一段时间被即将被封存的最后时刻,我只能听见安惠雪沙哑的声音,像是无明星辰上那只黑暗化作的巨手,像是一条挥散不去的亡魂脆弱地流浪在寒冷的星辰之上,像是轻柔又随意地撕恣肆撕裂开我的身体,经年隔世的悲凉里,她为那个没有留下的坐标做出的选择滚烫地流淌在我的脑中——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 又有一个孩子没能顺利登上自己的星星,这让我感觉很累,这一次工作回来后脑子始终是昏沉沉的,记忆像是空缺出一块,和曾在梦中出现过的画面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于是我给自己请了一个长假,原来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我只是一直在寻找,却从来没有找到。 接下去的一年里我想就漫无目的地呆在船上随意地飞,我去过最繁华的星际,也抵达过最荒凉的地带,但这浩瀚的星海之中,没有一颗星星是属于我的,不过我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无根无源无所归宿的空洞。 可是近来我总感觉眼睛会涩涩地发疼,某一个方向上似乎总有一颗星星会尤其亮眼地闪烁,那种感受如同一声声呼唤,在一场已经难以与现实区分的梦里,视线中是一个女孩纤细的脚踝,她带着一份沉重的生命走向我,我抬起头,她的头发凌乱着,身体上的火焰还没有熄灭,可是那对双眼却是明亮的,她缓缓地靠近,规律而平稳地呼吸声盘旋不去,而身下的土地上,无数的飞虫躁动地交叠在黑夜之中,在边界处被挤落到昼光之下瞬间烧作齑粉,遥远而寒冷的星辰上,不死之虫的哭喊永世不熄,无边的星河就像在我的耳旁……那是什么地方? ——你在那边,现在怎么样? 一瞬间黯淡的星际变得如此辽阔,没有缘由的声音像幽魂一样带着一个白色的身躯孤单地来回游荡,毫无希冀地寻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却被巨网一样的星辰切得粉碎。 我在这全然无上下左右的悬空之中,用手抹拭无端湿润的眼角。 “你走吧,我不走了。” 013 “还在里面,这里的路难走得很。”最前面的男人皮肤黝黑,他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微微弓着腰继续向前。 他身后的五个军人戴着军帽,阴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在他心里这些完全都不重要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路。”男人一边用军人给他的军刀砍着长长的枝干,一边说道。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这座山的深处,刚开始的很多植物他都能叫出名字,可是越往深走他就越没见过,这些深绿色灌木的尺寸极大,像是能够无限制地生长,宣告出一种野蛮的力量,路上没有水泥甚至没有石头,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路。 所有人都喘着粗气并且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生长在这座山的人,擅闯深山的结果,必然是永远走不出去,为野兽所啃食,风吹日晒累累白骨,多年后又被新的人发现。 ——这是昆仑山千万年来目睹的无数寻常日子中的一个。 “就是这里了。”男人停了下来,他再次回头,等待他们的回应。 军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尉,他走上前去,眼前是一线垒砌的土堆,越过土堆就看见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坑。 男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一只脚踩到土堆上:“那天我们几个人就是在这里发现的。那会本来是要去再深一点的山里采药,可是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都不敢在山里过夜。”他顿了顿,“可是路过这里的时候有人发现不对了,他喊了我们说这里有一个大坑。” 说到“大坑”时他声音有一些虚:“老实说,在我们这片,坑这个字有点邪乎,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哪帮盗墓的人挖出来的,上世纪那会儿,来这里盗墓的人也不少。”他小心地观察那些人,“当时我们就想说不准能捡到个瓶瓶罐罐什么的,到时候谁还走山路去采药啊,这走山路走一趟人老一回,是要折寿的。” 那五个军人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得像石像,等男人把话说完。 “我们一起摸着爬下去,当时天还没黑透,有人就踩着什么滑倒了,他捡起来一摸,觉得不对,打开手电筒一看,果然是一根骨头,这么长,应当是一根肋骨。”男人比划了一下,“当时我们不但不害怕,还有点兴奋,我们那时候已经可以完全相信这是个盗洞了,这些骨头都是殉葬的,我们一照,整个坑里都是骨头,那得是个多大的墓啊? “我们激动得不得了,继续用铲子往下挖,想在碎石头里面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这时候有人叫了起来。我们凑过去看,只看见他拿着一根骨头,表情不对。那是一节蛇的骨头,就是它们的尾骨,一节一节的,其实这没太多可奇怪的,是有人会用动物殉葬。可是他指了指地上,我们一看都傻眼了——那是一具很完整的尸骨,每一根骨头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这怎么说,从头到脚,他有头骨,有肋骨,可到了下面,却是一节一节的蛇骨!我们当时低头一看,才发现到处都是这样混起来的骨头。” 男人说到这里索性坐下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已经全然不顾什么盗墓这样的字眼是否在这里刺耳了,自从他从山里出来就神情恍惚,长时间地无法与人交流,那个场景必然是相当耸人的。 他们中的一些被吓跑了,趁着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逃出了山,而胆子大一些的就把一具完整的尸骨运了出来,他们出山就报了警,说不准还有奖励可以拿,而男人是前者。 “就在这下面了,你们自己去看吧。”男人还是坐在土堆上,脸色疲惫。 上尉这时才点头算是道了谢,四个人跟着他下洞了。 在五支军用手电的照射下,不尽的白骨反射出诡异的淡紫色光芒,正常的野洞在光线照射下会很清楚地看到四散的灰尘,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可是这些带着紫色荧光的微粒却有些令人胆寒。 “可能是骨头表面的一层物质。”上尉说道。 他们刚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已然陷身于白骨堆成的海洋,如同已经全然与外界相隔开来,只有他们的军靴踩在骨头上发出的声响,一点点紫色的荧光像是山中野鬼般的磷火,在洞里如亡魂般四下飞舞。 上尉停下了脚步,他转身挥了一下手,其他人跟着他退回到边缘,一下子翻了上去。 “应该是一个古墓,但是我也不是专业人员,不敢下定论。不过,确实有传说过古代对殉葬人腰斩,接上动物的身体,这是墓主人渴望超越人类的力量,在动物崇拜下的幻想。我们会找考古专家来现场看的。”那个男人站得远远的,上尉慢慢向他走着,“这很可能是考古史的一个伟大发现。” 上尉笑了,男人这才放松了下来,看见上尉的脸上似乎有一道短刀疤,在右眉毛的上面。他摆了摆手,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嘿嘿,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其实他害怕的就是这些人因为他们一开始的贪念把他抓去,但他不报又忘记不了那个恐怖的画面。现在好了。 “您一年走几趟山路?”上尉靠到了男人身边,他从内衬里取出一包烟,抽了两根,给自己和男人点上。 男人狠狠吸了一口,慢慢地说:“哎呀,现在走得少了。以前的时候更穷,那是上两辈吧,一年要进出两三回,那时候采一些高山的药,能卖很多钱。” 他卸下了重担,感觉几天没说话,现在总算痛快了:“其实现在的人,就是生在这里的,也很少进山了,一个是也采不到什么东西,再一个是也实在太危险了。我们这回进来就是喝多了,说一块去碰碰运气,这段时间是雪灵芝出来的时候,您知道雪灵芝嘛?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间仙草,采到就发大了。哈哈哈。” 男人笑着抽烟,上尉始终在他身边听着,他忽然问:“那进山有没有出事的?” “那肯定啊。”男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进山,就要做好遇事的准备,我从小长在这里,一直相信你从昆仑山里拿的多了,它就会把你留下来。每年都有出事的人,只不过现在走深山的比以前少多了。” “常见?” “正常得不得了。” 男人吐出一口烟,上尉也笑了,他点点头。 “那真是遗憾了。”上尉丢掉了抽了一半的烟,“你进深山采雪灵芝,不小心滑下了一个小崖,我们发现你时,已经没有呼吸了。” 男人还在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些什么,可是上尉的手已经捂到他的脸上,他瞬间不省人事。接着“上尉”挥了挥手,后面的两个人抬起男人的身体向他们刚才选定的那个地方走去。 “做得真一点。” “上尉”扔掉了军帽,拍了拍那两个人的肩膀。 “真有那种殉葬?” 三个人再次跳下巨坑,跟在后面的人询问着。 “我瞎编的。”他说,“这里确实奇怪,可是如果你把它们当作是某一种史前物种,因为和旅鼠类似的原因进行了集体死亡,又因为某种巧合或者骨骼本身的特质而没有腐烂,那这就不奇怪了。” “但是肯定值不少钱。”另一人毫不掩饰地笑了。 “上尉”没有理睬,他捡起一块骨头仔细查看,发现这种骨骼应该密度极大,和其他动物的骨骼重量相比要大很多,而且质地坚硬,上面似乎还有不知如何产生的条纹。他抬起头想再观察一下全貌,却发现紫色的荧光已经越来越密集,不知从何时起,空气慢慢变得稀薄。 “你们有没有感觉...”他回头,可是说出下一句的时候已经艰难无比,“空气...” 他想要剧烈地喘息,这个坑根本不是什么封闭环境,可是此时空气像浓浆一样粘稠,如同腐蚀性的强酸渴望从他们身上扒去些什么,他们痛苦地掐住喉咙,想摆脱掉已经产生重压的衣服,可是脱去后才发现这种压力是空气本身所给予的。 他们已经无力再逃出坑外,手电都掉落在地上,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紫色的萤火飞溅,像是暴雨一样密集,“上尉”猛地睁大眼睛,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以下必然是他平生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画面—— 那些白骨自己移动着,一开始只是几根,后来就变成了一阵又一阵白骨的浪潮,无数的骨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它们在排列!”他很想喊出来,可是做不到。 从头骨到肋骨再到尾骨,每一根骨头都没有在错误的位置,而更惊悚的是,它们缓缓地凭空而立,一场近乎与祭祀般的神迹呈现在他们的眼前,那期间是浩瀚时间所致的神圣。此刻这些骨骼就站在他们的面前,随之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渐渐可以看出她们有了女人的体态,却都是蛇的尾巴,但这是不完全的,身体上许多部位都还能直接看见骨骼,皮肤就像一层简陋的遮布。她们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上尉他们,只是先看向洞口的方向,那里有一束照进来的光,她们仰着头,眼睛里似乎有荧荧的紫光,如同一种虔诚的仪式,又似乎产生了一种长眠后疑惑的姿态。 事实上她们的器官都还没有成形,但这是早晚的事情,随着那些头骨的转动,空洞的“眼”的位置面对着上尉,他已经无力再做出任何行为,只是在最后的一瞬间想起了一个这颗星球上,这个文明的古老神话。 美杜莎的凝望。 “012号操作员,请参考实验室准则,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012号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听了无数遍的机械女声响起时,他刚刚戴上护目镜,一切都按部就班准备就绪。走上三楼的时候二楼头顶的感应灯顺次熄灭,漫长的走廊两侧,脚边亮起四十五度向上射出的弱光,晚上不怎么会有人。而这样一路走过去,就能够看见七扇厚重的金属门。这是国内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一共四层,呈悬挂式结构,从外面看过去只是一幢略显灰色的建筑。一层藏着污水处理和生命维持系统,只有二楼才是主实验室,由七个实验室组成,二层与三层之间藏着密密麻麻的管道,联通三层的过滤系统,四层是空调系统。 012号通过身份验证,走上三楼,他已经脱去了正压工作服,今晚他是最后离开实验室的,所以应当是他去检查一下各个系统的运行,并将其中一些系统进入休眠。 空调系统一切正常,室内温度27.4c,输送水压正常…计算机正在为他进行一系列检查,机械的女声一遍遍读出冰冷的正常,进度条缓慢地移动。 他看向手表已经是凌晨。漆黑的主控室里没有窗户,只有计算机的光芒和成百上千个闪烁的信号灯照亮了他的脸,他不无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开始想一些毫无边际的事情。 零号实验室是设备最尖端的一个,常年用来做最棘手的项目,白天的时候实验室的负责人程义运来一份标本,没有通过会议就直接送进了零号实验室。 “系统一切正常,正在检查实验室加密情况。” 012号操作员瞟了一眼屏幕。他回想起零号实验室的上一个项目不是还没有结题么... 就在此刻,一个突兀的红点跳入他的视线之中,紧接着,他满眼都被红色覆盖。 “警报!零号实验室未加密关闭!” 过了五秒钟。 “警报!第二层加密锁系统正在遭到入侵!” “警报!第二层温度控制系统已被入侵!” …… 012号操作员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控室中,苍白的脸在此起彼伏的红光里闪烁,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每晚的检查就是例行公事,从没真遇到过什么情况。 他立刻强行集中自己的精神,主控室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没有窗户,他首先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出去。 不管来者何人,无疑是二楼遭到了某种程度的入侵,而他只有走二楼才能下去。可是谁有意图并且有能力入侵这座实验室? 这时警报声都已经过了预警期而逐渐停止,只有一盏盏红色的灯不停闪烁,他从未感到如此安静,自己的呼吸声这样清晰。走廊里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也许就是入侵者,他觉得自己应当去面对。 可是此刻他的脑海还是灌满绝望,面对一个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攻破这一整套系统的人,他真的不堪一击。 可是那声音的移动很缓慢,像是积木在地板上摩擦,他一直等待着,最后都以为自己已经在某种未知中被杀死了。他睁大眼睛猛地眨了几下,因为他好像是看到了几点紫色的光,像是萤火虫。 他站起身来,环顾了四周想抄起什么防身,但既没有称手的武器也感觉似乎用处不大,他还是自我安慰着提醒自己的境地——这样一个人闯进来目的必然是实验室或实验室中的某些东西,和他本身应该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雇员。 这样一想自己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壮着胆子走出主控室,漫长的走廊,脚灯以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光照出一点视线,可是学了十几年生物的012号操作员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看见的画面——一具白骨犹如诈尸一般立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它正在移动,缓缓地改变位置,每一次使用它那种本不该属于死物的力量时,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所以零号实验室的入侵者,就是零号实验室里的标本么? 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与极大的疑惑让012号两难,他在一瞬间站回科学的立场,这种“复活”应该是某种人类目前未知生物的未知行为,难怪这份标本会被直接送进零号实验室。 一种力量驱使着他进一步观察,他发现从侧面看,这具“骨架”其实不短,这个不短是在它本身直立又在地面匍匐的部分,虽然他现在不知道匍匐这个词对于它而言是否准确,可是光线条件好的上半身确实呈现出无可置疑的人类姿态,那些紫色的荧光依然存在,环绕在骨架的旁边,他再次定睛,这次他确认了它呈现奇异姿态的原因——它的脊柱之下是顺滑的一体结构,以一种骨节的环绕来站立,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014 这就是蛇的行为。 那具骨架移动缓慢,但是012号操作员已经不敢动弹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某种原因使物理环境发生了改变,他觉得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随着荧光的环绕,物质似乎有向骨架吸附的倾向。 可能是某种错觉。 “012号操作员,012号操作员,检测到主控室气压降低,氮氧比例失调,请检查气泵。” 那个冰冷的女声响起,骨架也停了一下。他们此刻处于一个微妙的距离,012号看清楚了它的外型结构,确实是上人下蛇,在头骨、腹部周围的一些位置已经像编织一样附上了一层浅浅的类结缔组织,但他不确定那是。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是否有可能和它达成交流?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一具骸骨发问,这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一样,他只能死死盯住头骨处眼眶位置的两个深陷,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双眼睛。 可是这时一个想法冲进他的脑子,是一种感觉,更准确的说是一种生理上获得的直接体验,这实在是太清晰了,他错愕地看向骨架。 那个感觉,人类用“饥饿”这个词语来形容。 他感到难以置信,而下一刻,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他的思想中出现了明显的指向—— 我,饥饿。 012号操作员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冲击,这些感觉像极强的电流冲荡在他颅中,他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尝试与他交流,可是他受不了,他无法承受这种“语言”。 也许如果运气好的话,后来的人可以从没有烧毁的监控中看到这一过程,但是对于012号操作员来说“运气”这个词太过于讽刺了,可那一过程的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具存在了二十八年多的人类躯体,在大约一秒的时间内从头部开始迸发出耀眼的白光,随之像滚雷落地,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事实上那是强大的电流直接击穿并且快速引爆了某个区域,他直接散落在地方上,化作与尘埃一般的齑粉。而那具骨架也在顷刻间倒塌,像是一个幽魂曾经注入了它又在此刻勾住另一个灵魂离去,它的白色骨质上也产生了一阵类似于痉挛的闪烁。 然后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很多烟尘需要慢慢散落才能找到一个平衡态,只剩下一片死寂。 大概,这就是第一次接触。 “在看到证件之前,请不要相信任何人。” 苏紊再一次指向电线杆上的贴纸,这些强调色的纸是最近才贴上来的,每根电线杆上都有,还有一些矮房脱落的墙皮上,跻身在各种小广告之中,有些力不从心。 苏祁跟在她的身后,脸色不太情愿。其实他不太想跑了,他觉得那个男人完全可信,不管是军装还是气质都不假。 “手。”这时苏紊的声音提醒了他。 “你还不能自己翻上去吗?”他忍不住轻声说。苏紊皱了一下眉头,他只好很默契地环抱住苏紊的腰,一使劲就把她送上了矮墙。苏紊很轻,他似乎也熟稔,所以这一过程看起来行云流水。可他不太自在,这种熟练是从小累积的,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样不大合适。 “来,换我拉你。”苏紊在墙上蹲着,向苏祁伸出手。 苏祁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两个人曾无数次这样默契地翻过各种墙:被苏紊拉着逃课,去看后山的落日,翻进别人院子里偷玩儿他们家刚出生的小狗...此时他手中更多残留的是苏紊身上衣服的质感,他没有抬头。 “我自己能上去。” 他双手撑墙直接翻了过去,苏紊也跳了下来。走到她住的地方是很近的,可是苏祁忍到最后才问她:“他们都在车上等着,我们这样跑掉真的没问题么?” “他们找了二十多个人,少了我们两个谁看的出来啊?”苏紊头也没回。 “我看见那个男的数过人数,二十三个,还强调地念了一遍。”苏祁说。 “噢。”苏紊知道必须停下来了,她似乎又想去指被贴出来的那些纸,可是环顾一圈,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如果我们不重要他们直接就开车走了,如果很重要,他们总会等我们的。你很想走?” 苏祁看着苏紊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在黄昏下闪闪的有点好看,他想了想,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可是心里还是不安定。 “遇到事情先多想...”苏紊说。 “我会罩你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苏祁继续向前面走去,他早就摸透了苏紊的把戏,她总是表现得自己能够保护他,现在那个想做姐姐的人在后面笑得很开心。 苏紊家住的是平房,和苏祁在同一个镇子,两地步程五分钟,可是他们真不是亲戚,世界上有很多巧合的事情,苏祁小时候以为全世界的人名字第一个字都是苏。 他们两个人从小就熟了,这房子苏祁不知来过多少遍,苏紊的爸妈常年不在家里,春节也未必回山里来,她和奶奶两个人住,其实苏祁自己也差不多,这镇上的很多孩子,都是这样。 进门前苏祁停了一下落在苏紊的身后,他不止一次发现,这扇衰老的门会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一些昏黄的落日碎片附在其上,天就快要黑了。 老人藏在卧室深处,这间房子不大,因为物件不多而显得空旷,苏紊随便挥了挥手,苏祁就拣地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奶奶。”苏紊轻轻走进卧室,老人背对着她,坐在床上,背弓得很低。 “奶奶。”苏紊又喊了一遍,继续往前走。 她在老人的身边坐下,老人这时才意识到她来了,她扶了扶滑在鼻梁上的眼镜,苏紊知道右边的镜片下面有一些碎了,她总是说,会修的,会去修的。 “噢,又死哪儿去了?”老人看了一眼就继续低下了头,一些破碎的餐巾纸团随意排列在她身边。 “镇上来了当兵的。”苏紊想了想措辞。 老人没有抬头,声音冷淡:“跟你有什么关系?”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几个人冲进教室里面来,让老师先别讲,问我们本地出生的十六到十八的小孩有哪些。”苏紊向她靠了靠,补充道,“有证的。” 老人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苏紊:“然后呢?” 苏紊看见她的眼眶深陷得厉害,那些皱纹在皮肤上就像被浇了水的开裂的泥土,呈现出碎心的反光,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个男的说...需要我们和他们走一趟。”她小心地选择词句,“他们开了大巴来,就停在学校前面那片大空地上,大家都在车上了,我想这得先回来一下,就和苏祁溜了出来。” “苏祁也来了?” “在外头坐着呢。” 老人象征性地向门外望了眼,啥也没看着,过了很久,她发出一声,“嗯”。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苏紊就在一边干看着,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拧巴的收缩,她不知道自己脑中不自觉地想象出一条蜷缩的毛毛虫是否是不礼貌的,但是长久的安静里,她感觉时间能这样子无限制地流下去。 “奶奶...那我收拾收拾,和苏祁回去了。”她小心地起身,“那边没说,但总没啥事情的,能有啥事情呢,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的,您照顾好自己啊。” 老人没动弹,她像贼一样往外爬,苏祁早就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俩一对上眼就准备往外冲了。 “你出这个门。”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苏紊不得不回去,她靠着门框向里面望,老人还坐在那里,可是她抬起头,面色凶狠:“你出去就不要回来!怎么,拿走了我儿子,现在连我孙女也要拿走了?” 苏紊不是没有听过奶奶吼骂,奶奶可是女中豪杰,可是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翻江倒海,眼睛渗红。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苏紊看见奶奶手中拿着的是针线,她一想也是,每天没事呆着能做些啥呢,旁边的餐巾纸团被揉的皱巴巴的,上面有一点点的暗红色血迹,奶奶的手指间或会在上面触碰。 她忽然间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小时候很为这个军人而自豪,直到长久时间后甚至忘记了他的模样之后,才被迫地失去了自豪的对象。她又想起以前有一回逃课出来被抓,奶奶亲自翻上后山把她揪了回来,现在想想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这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屋子里还没点灯,显得阴沉沉的,苏祁在后面碰了碰苏紊的手,示意她回去吧。苏紊无意识地往前走去,她已经认输了。 “算了。”老人忽然说。 “算了,随便你。” “这个,做好了。”是一根系在脖子上的小织物,这样的东西在苏紊的衣柜里还有很多,可是她觉得色彩老土,从来没有用过,老人把织物丢了过去,“玩够了就早点滚回来,我要睡觉了。” 她压根就没开灯过,直接拉开被子钻进床里。 这些年来她需要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是真的需要吗? 苏祁拉着苏紊往外头走,留下一句“奶奶再见”。外面的天全然是黑的,苏紊几乎是被拽着到了墙根儿前,苏祁全程没再说话,他把苏紊托了上去,她机械地跳下,等苏祁翻过来时才发现她走得格外奇怪,像个上了发条的人偶。 苏紊没有告诉苏祁什么,以后也很少提起过,只是在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被褥上呈现的褶皱下面,一副用了七十多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就好像这种生命本身就是从蜷缩开始,最终回到蜷缩的归宿。 一些话说了就会信,她没敢说。 而那个剧烈的闪烁正是在这时发生的,他们同时抬起头都能看见半片天空被瞬间点亮,顷刻之间又黯淡了下去,紧接着而来的是翻滚的轰鸣声和一阵气浪,苏紊把手捂到苏祁耳朵上,他们这时才看见,黑色的浓烟如同蟒蛇一样爬上天空,那个方向,正是集结之地。 苏祁立刻就想往那个方向跑,可是被苏紊一把拽住,黑暗中苏紊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不停地朝他摇头。 “怎么回事?” “不知道。”苏紊说,“肯定是出事了。”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户人家的煤气罐炸了,还好当时屋子里没人,但是也吓住了她,可和这次是无法比较的,她敢肯定这是一次爆炸。 “我们得往后山去了。”苏紊想了想,前面必然是不能去了。 “晚上进山?” “又不是没进过,管他是什么人,进了山我们不怕他们的。”苏紊说得很决绝,她拉住苏祁的手就往后山去,但他俩都没有照明工具,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苏祁走在后面,感觉到手臂上总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力。 “我从别人地方听来的。”苏紊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前段时间有一伙人进了山,扮作军人的样子,当时找了几个向导,走到了很深的地方。” “是盗墓的?” “不知道,肯定没安好心的。他们进去之后就没出来过,后来这些当兵的才来,贴出那些纸。” “你其实不怀疑?” “有证的。”苏紊慢了一些,“这个很难伪造。但我得回来一下,而且觉得不对。” 苏祁一想这个决定可能确实救了他们的命。 “军人这样进来本来就不正常,如果说有什么年龄范围的通缉在,看一遍核对一下也就结束了,为什么偏偏要聚集到一辆车上送走?” 苏祁还在考虑这件事情,忽然就一头撞到了苏紊身上,他这才发现苏紊已经停了下来。 “怎么了?” 苏紊往他手上掐了一下,他很熟悉,这是让他噤声的意思。 以前他们进山多少会带两个手电,可是这次匆忙什么也没有带,完全是靠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苏紊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所以只在比较浅的区域耗着时间,现在周围一片黑暗,他们的脚在移动分毫的声音都会被落叶放大。苏祁望向四周,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有没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苏紊轻声地问。 苏祁没有,但是这么一说他也开始去感受,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这个失去视线的地方,她用了一个叫“感觉”的词。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苏紊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于是她把眼睛闭上,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投注这种感知,她忽然想到以前她爸带回来的书里说到过雷达,在屏幕的一圈圈轮转中所有反射超声波的点的位置都被标注了出来...一个雷达在她的脑中形成了么? “像是一个雷达。”她说,“但是地图是黑的。” 说完她就明白了,脑中其实有场景的布置,只是这个环境她本身就是陌生的,因此只有点和黑暗。 “我感受到了你的,一直在我旁边...”此时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还有一个...为什么...在离我们越来越近?” 苏祁心烦意乱,完全不知道苏紊在说什么,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了,只是苏紊还闭着眼睛,他让苏紊把眼睛睁开,苏紊转向她感知到的方向,现在苏祁也能感受到了,因为在那边,一个穿透性极强的光柱正在摇晃移动。 015 “是那个男的。”苏祁忽然分辨了出来,他们的脸凑得很近,他能看见苏紊的表情,好像在问他你确定么,她有八成的把握,现在开始往深处跑,应该是可以甩掉这个人的。 可是苏祁点了点头。 她放苏祁手腕上的手松了一些,他们安静地等待,直到那个男人站在他们眼前,他首先把手电筒的光打在自己的脸上表明身份。 苏紊点了头。 然后他把光照向了他们之间的路。 “过来吧,我带你们出去。”男人说。 苏紊本能地向前踏了一步,把苏祁别在身后:“你先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带我们去做什么。” 男人思考了片刻,苏祁能看到他年轻的脸上稍微皱了一下眉,然后他把手电筒叼在嘴上,从衣服上解下一个东西,向他们扔了过去,苏紊接住后,发现大概是一个播放设备,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她把它打开了: 画质相当差,可是能够看清楚,一个摄像头从某个视角拍摄到了他们刚刚溜出来的那辆大巴车,画面正是从他们逃出来开始的,她看见自己和苏祁的两个小像素点飞快地从屏幕中离开。视频上面有时间记录,中间都是被裁剪掉的,直到那一刻——就在那一帧开始,屏幕剧烈地晃动,极强的光让摄像头一下子失去了画面,只有耀眼的一片,等到强光消失,地面上只剩下一个残留着火焰的大巴车残骸。 苏祁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们刚才看到和听到的爆炸。 “它们在车下放了小当量的炸药,本来该是用检查过的军用车,可是上面很随便,这个只能以后再和你们解释了,快跟我走。” 苏祁一下子没能缓过来,屏幕中的画面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车上的...人呢?” “你看爆炸之后。”男人冷着脸,“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 苏紊的脸色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她平静地问:“你的身份。” 年轻男人从口袋中掏出证件:“楚林,陆军上校。” “你说的‘它们’是谁?”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你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马上和我走。”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急切,始终把手电的光打在自己的身上。 苏祁看向苏紊,他不说话,他已经把自己的选择交给了苏紊。 “你这样子的说法,我们为什么要和你走?”她强迫自己冷着脸,往苏祁那里靠了靠。此刻的山中就像是绝对安静。 直到苏紊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气,是那个男人发出的。 “苏紊。”男人缓缓地说。苏紊感觉背后一阵阴冷。 “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行军时在黑暗环境中打手电的后果吗?” 苏紊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击了一下,无论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无疑都在危险之中,在这个环境中打开手电就是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标了个靶子。 可是男人的手电的光从一开始就没打在他们身上过。 苏紊旋即向前走去,她走到男人身边,关掉了手电,苏祁跟在她的身后。 “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苏祁忽然感觉此刻的苏紊有些陌生。 男人没有回答,但这像是一种沉默的应许,他说:“你们出山后要分开走,苏祁跟我,山下有人会接你。无论现在的情况有多少不明朗,至少有一点是已经证明了——” “你们两个人,现在对它们来说很重要。” 苏祁背脊一冷。 可是苏紊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平静地说,跟着我走,然后就直接往下山的路走去,直到出山都没有再回过头。 艾萨克上将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三天之前,这里还是一间高端写字楼的会议室,但是从他到来的那一刻起这里就被征用了,事实上这栋楼在他来时早已没有人在。此时,他从五十四层的高度望下去,不远处有一些规整的平房,再往远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他手中的高脚杯中有一些红酒,是他从会议室后的壁橱中找到的,口感不好不坏,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心思来品味,因为作为国防部部长的艾萨克上将,现在的思绪太乱。 他把红酒喝了一半的时候,他等待的人终于敲响了门。 “艾萨克将军,愿你平安。”进来那个男人有些气喘吁吁,会议室大且空旷,他的寒暄在里面回响。 上将为他倒了一杯红酒,他摆了摆手。 “这三天之内我已经吐了七次,现在仍然感觉有东西在从胃向上涌。” “米尔什博士,我很理解您的感受,虽然我还没有奔赴现场,但从资料之中,我可以想象到战斗的惨烈。” “将军。”男人拣了把椅子坐下,略微仰头看着上将,“我认为‘战斗’这个词并不恰当...” 他把带来的文件放在了会议桌上:“这会是一场‘战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马上开始商议。” 他赶得如此急迫也正是为此。 上将放下了酒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米尔什博士翻开了文件:“艾萨克将军,正如在上一轮从前线传回的资料来看,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您应该也刚从五角大楼赶赴这里,所以我想再向您详细地说一遍:一周之前我们接到了来自中国的消息,提醒我们注意在太平洋登岸的船只,这个消息您看到的比我要早。” 上将点了点头。 “他们的用词很保守,所以我们没有投入太多注意,等我们研究消息的深层意义时,一艘货船以合法身份泊入湾区,当时,我指的是它们进入湾区的第一时间,与我们是有交流的。” “你是说它们拥有语言?”上将其实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呃,其实‘语言’这个词恐怕并不准确,将军,这个我们之后再讨论。总之它们使用了信息技术向我们传达了它们的意志。它们的主要意思是,希望我们先交出西经110度以西的所有领土主权。” “是的,荒唐的要求。”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恐怖分子,直到多方否认后我们才相信这一事实。将军,您应该知道它们的要求是有过程的。” “我知道,目前它们需要的是这样一片区域,但是它们说,会陆续收回所有土地的主权。可是博士,我并不很明白的是‘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是指什么?” “原句是因为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的存在,具体位置并不准确,只能提出范围。这个并不好说,我猜测它们在一个范围之内寻找某样东西,时间造物的误差应该是一种会随着历史产生变化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语言’的奇异之处,它们只传达概念。” “比如呢?” “可能,会是地质。” “你有证据来支撑你的猜测么?它们这个物种,好吧这个词语第一次用来指代我的敌人,已经古老到当时的地貌和如今完全不同?” “这个我之后会说到,将军。”博士停顿了一下来措辞,“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您必须理解到目前事态的严重。” 上将点头。 “我们的作战在几乎各个领域都不占任何优势。” “我看到了战斗报告,但你们只用了这一句话。” “是的,因为情况十分复杂。将军,我知道您对战争的理论有很多研究,我想询问您是技术崇拜者么?” 上将思索了片刻:“技术在战争中起着很关键的主导作用,但并不是唯一主导因素。” “没错,但是很遗憾的是,就我的观察而言,人类在技术层面上完全无法与它们匹敌,甚至,我根本看不出我们之间的技术相差了多少时代。”博士说,“更有可能的是,人类在生物学上所能够达到的智能水平无法和它们比较。” “虽然这很荒唐,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博士,这正是您精通的领域。可我最大的疑问在于,即便这个物种具有极高的智能水平,并且拥有某种目前我们还不理解的、类似于复活的生命活动,它们就能够立刻重拾技术?它们的记忆可以直接经历漫长的时间传承,甚至地貌都已经在这些时间里面目全非?” “这也正是我的疑惑,将军。直到昨天我们才获得一份新死骸骨,最终的原因要等我的进一步研究,但是对于这个研究我的态度并不乐观,很可能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博士想了想,说了句自嘲的话,“就像猩猩难以理解人类。” 上将示意博士不必如此。 博士说:“不过,将军,有一点是已经被证实的:它们的技术获得是有过程的,即便中间的证据并不显而易见,但从中国国防部发来的资料来看,这个物种首先在昆仑山脉一带‘复活’,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和野兽无异,根本没有呈现出智能水平,但是当它们离开山区进入城市后,它们直接选择入侵了一块科技园区,然后改装了那里的计算机,后来科技园区的人回查数据的时候发现,它们竟然编写出了一套自主驾驶的程序,我想它们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类交通工具的使用能力。” “它们正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是的,而且在一开始时,它们根本不理解‘枪’的意义,士兵对它们开枪时它们根本不知道躲闪。” “子弹可以杀伤它们么?” “啊很幸运,这是可以的,它们脊柱以下的部分有厚且坚硬的鳞片覆盖,子弹根本打不进去,但是以上的部分,是类似于皮的结构,而且它们的脏器组织和其他生物应该大同小异,受到致命打击后个体就会死亡。” “您继续。” “它们对于枪的陌生让我一度猜测,如果这个物种曾经建立过文明,可能在武器的领域是空缺的,但是第二天它们就入侵了一部分国防系统,当天晚上就学会了发射洲际导弹和拦截导弹。” “这是否意味着它们的智能,体现在强大的学习能力?”上将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将军。就我的看法来说,在这样没有资料的情况下,这种学习可能无法达到,一个物种即便智能水平极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各种领域的人类技术还是难以想象的,并且,不同文明发展最终诞生的智能产物的形态应该是很不相同的。我猜测,它们曾经的技术水平已经相当高,这样的话,即便和我们的现有技术呈现出不同的外在形态,但是它们的时代太超前了,这就像如果你已经早就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发电的技术,给你任何款式的手摇发动机你都能马上上手一样。” 上将点头表示赞同。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之处,将军,即便抛去了技术因素,我们在战争中最不利的因素在于,我们作为人类,我们的生命层次和它们相比实在是太低了,这会导致我们无论从哪方面看,在这场战争之中,都毫无胜算。” 上将的表情有些疑惑:“你是指什么?我们的装备技术永远无法超越它们?” “不是的,将军。”博士站起了身,“许多武器的杀伤性已经大到了同归于尽的程度,我们的热核武器就有毁灭地球生态圈的能力,比这杀伤性更大的武器会怎么样?” 将军面对着他,脑海中思索着,一下子无法想象那种超越恒星的力量,但是一个念头划过:“你说的是大规模战争武器,如果是精准武器呢?” 博士被这个想法点到了,他思考片刻后说:“您指的是针对人类的精准武器?比如基因武器么?确实有可能,但是这个技术杀伤性的后劲是很强的...不过如果它们可以完美顶替我们的位置似乎也不会对生态圈产生太大干扰...说到底还是我们对它们的理解程度不够。” “我们需要为此防备了。” “是的,将军。但是我说的生命层次并不是指这个。您看过中国实验室传来的那个视频文件了吗?” 上将点了点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一个鲜活的人在一具白骨面前瞬间被炸成粉尘。 “这样的画面同样出现在了战场上。” 上将一下子惊愕了。 “在入侵的第二天凌晨,一支小队潜入了蛇人在港口的据点,我就在队伍之中。当时它们正聚集在一起,中间点着火焰,像是一种气体装置提供可燃物质,它们都仰头看天,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族群行为。一位少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直接用手雷,可是他才刚刚靠近,手都没动,它们就转头发现了。少尉的动作已经很小心,而且将军,我现在仍坚信那个距离已经相当安全了。” “它们有超常的视力或者听力?” “有可能,但是当时环境也非常嘈杂。可怕的是之后,一个蛇人转过身来,它们都有女人的面孔,它看着少尉,仅仅是一瞬间,一道闪光之后...少尉就不见了。” “你们有什么感觉?” “头痛,浑身像是痉挛一样,我们当时都傻掉了,拼命往回跑。” “它们没有追吗?” “没有,可能它们正在做的事情更重要,或者它们根本不以为我们是在袭击宣战...但是当时...我回了一次头。” 上将向前一步,他的眼睛顿时闪着光:“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两个蛇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下一瞬间...” 上将吸了一口气。 博士说:“它们都炸开了,肉溅了一地,骨头飞了出来。” “它们互相残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将军。” “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意思了,不管这是什么原理,但至少事实是,我们也无法近战了,敌人身上自带着雷达,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这个雷达的工作机制。” “是的,将军,湾区已经撤离了二百万民众。” “这件事情。”将军恶狠狠地说,“千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那个后果我不敢想象。” 博士点头,他知道,这是人类一直以来就幻想的梦魇,可是当事实来临时,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们宣称的是检测到环太平洋地震火山带有一次长度为两个月的强烈活跃期,他们都会尽量往中部和东部走。”博士说,“需要开始建立隔离带了,将军,湾区未必守得住。” “我知道。” 016 “民众也很难相信这个借口,可能不出一个星期就会有大量的舆论压力。而且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会直接向东部发动战争...” 上将点头,他按住了博士的肩膀:“米尔什博士,这些天辛苦您了,这些事情是我需要考虑的,不是您接下来的工作。” 博士把手放在将军的手臂上,将军虽然有些老了,但手的力量还是精准。 “我们都为了某些事情而战...我不是宣扬什么,博士,但我希望您能明白...” “我理解。”博士说。 “好,那接下去蛇骨就拜托了。前线现在开始由我接管,一旦有任何新的信息我会第一时间送到您手上。现在那里是安全的,回去看看家人吧。”博士知道,将军指的是他的家乡,目睹灾难和思念“家”在任何时代总是会串联起来。 博士转身准备离开了,将军看见他在男人中称得上矮小的身材,微弓的背脊,头发也开始有一些花白稀疏...他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将军...”博士忽然转过身,他的笑容有一些害羞,“您知道哪儿有卖蜘蛛侠么?就是那种手办,我儿子特别喜欢,今年他生日我没能在家里,想带一个回去给他补上...” 将军忽然有一些恍惚,视线里博士显得不大挺拔,他的身后,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竖立在门上。 苏祁醒来时听见了雨声,是安静的,这让他想起了在镇上的日子,他在那里面对着昆仑山,生活了十六年,听过无数场雨。 可是现在的雨声不同,是纯粹且沉闷的,不像在镇子上,雨砸在窗户和空调的合金板,还有路上的一些金属,比如十年前那种枯瘦的自行车、小河边上的盆子,以及走得蹒跚的老人,听起来像一首熟悉多变的交响乐。 他暂时放下了雨声,想看看自己的所处,于是决定让自己从躺下的状态中起来,可这个行为却出现了障碍——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已经完成,但是在现实体验上,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 于是大脑中的意识开始自动为他填补画面,他瞬间离开了那个封闭的处所,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他试着环顾一圈,发现无处不是耸立的高楼,并且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呈现极长的几何块状,通体的玻璃能够极好地反光,在暗光下呈现出晶莹的深蓝色。 他想在那些高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是现在雨太大了,在这个意识中,不合理的事情是允许发生的,所以沉重的雨水打歪了光线,他在玻璃中的影子歪歪扭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目的和意义都消失不见,只有大雨在城市里流过。 这时一个声音撞进他的脑中,是一个女人发出的,他的意识顿时有了焦点,可总感觉像是躲在墙角偷听一样。 他只听见了一些零碎的词:“没有”、“不能够”…… 事实上,并没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但这个讨论在模糊意识中本身就没有意义,可是准确地来说,他接收到的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否定”。 接着概念转化为了那些意指“否定”的词语。 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或者说是第二个概念发出者,苏祁开始想象,这是两个女人,一场隐蔽的对话。新的概念是关于“死亡”、“疑惑”的。 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听到,可是那种明确的感觉却胜过听到。 这时前一个说了一些“多次”、“考虑”,苏祁一下子还不能将这些概念串联出一个意思,他在高楼之间踱步,想要寻找到对话者,可感觉每处都长得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强烈的触动作用在他身上,像是电击一样的麻痹感,从脑部向下延伸...他顿时倒地,翻滚着抱紧自己的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胶着的雨水抓住光子不放,世界的画面像无数次反射的镜子,一层层收缩到苏祁的身上,他看见那些玻璃在一瞬间全部爆裂开来,平地而起的高楼都化作了玻璃的烟花... 他嘶喊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疼得就快要死掉了,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这时又一个概念传了过来,这次是一个意指完整的句子,只是声音宏大,像是神谕从天空降临,笼罩住整个世界,在苏祁的听觉中不断冲荡。 “他发现我们了。” 这座城市已经被毁灭,苏祁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醒过来。 “别急,现在头晕是正常的。”苏祁的视线还不清晰,但听到了楚林的声音。 “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苏祁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摇晃的空间中,四周几乎无光,他靠在身后的金属上,头疼得要命。 “你说水吗?”楚林低语,“确实加了一些弱效的镇定剂,你喝不出来的,现在应该已经全部被分解掉了。” “为什么?”苏祁愤愤地说。 “让你好受一点,不然你会太紧张的。” 苏祁的视线已经基本上恢复,但是光线太暗,他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处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而且这个空间正在运动。 “我们在车上?”苏祁询问。 “一辆货车的车厢里。”声音传出时苏祁才发现原来还有第三个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在另一个角落,正朝着楚林的方向,她简单地做了介绍,“林上尉,楚长官的副手。” 此时楚林正在车厢尾部,两扇合金门中间留着一小道缝隙,仅有的一点光线就从那里进来,他对着光线向外看,一会儿后回头对苏祁说:“之前的运输方式简直就是送死。” 苏祁想起来了那辆大巴车的爆炸,几十个人瞬间就没了。 “谁要杀我们?” 楚林伸手示意苏祁止住:“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个信息目前对你仍然是机密的。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们还在运输当中,但是换了种稍微安全些的方式,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苏祁在颠簸的车厢里往后趴,对准缝隙向外看,原来那道光是后面的货车照过来的,现在正是黑夜,一些雨水溅射到了他的脸上,让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这样的货车一共有十辆。”楚林说,“每年这个季节会有一批木料从你们镇上运送出去,现在其他的车厢里装的全是木料。” 苏祁点头,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如果没有这点镇定剂或许自己真的会紧张死,他从没那样接近过死亡,而且是这么残酷的方式。 这时他猛然想到:“苏紊在哪里?我得和她在一起。” 他望向楚林,楚林铁着脸,没有说话,他向那边爬过去,可是中途被那个女人拦住:“她走了另一条路。” “不行,我不放心,你们难道放心?我得和她在一块,你们不是说,我们对‘它们’来说很重要的吗?”苏祁想要挣脱,可没想到那个女人的力气并不小,她也是一位军人。 “苏祁。”林上尉低语,“她是安全的。” 听见她的声音苏祁安静了下来,他太累了,而且思考的时候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你们也不要以为现在就是安全的了。”苏祁和林上尉同时看向楚林,他的眉头紧皱,“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再也不会有安全的时候了。” “有什么问题?”上尉问。 “你听。” 其实苏祁早在梦中就注意到了,这些雨声早已化为一种潜意识,被他的大脑拿来装饰他的梦,它们猛烈地砸在货车的合金板上,像是箭矢一次次冲撞盾牌。 “雨这么大?”苏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空间对声音有一些放大,他从没听过这么大的雨。 “现在的时降水量有20毫米。”楚林说,“这是我估计的,但绝对已经超过了16。” 林上尉屏息。 “也就是说,现在很反常地出现了暴雨。在这种天气里,能见度已经不到5米,而且...”楚林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于对讲机的东西,“传输信号受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干扰。” “它们还在跟着我们?” 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苏祁被惯性拽着撞到车厢前,车停了,楚林示意噤声,他伏在缝隙边,周围只有大雨的声音。 一道光左右晃动了四次,在缝隙上时隐时现,楚林推开了厢门,车下的男人手里端着手电。 “制导导弹。”男人说。 楚林匍匐着,他在大雨中眯着眼睛:“哪一辆?” “三车。” 楚林一惊,连忙挥手,林上尉拉起苏祁就往车下跑。 “找掩护,会吗?”楚林把手按在苏祁的肩膀上朝他咆哮,不然在大雨中根本听不清楚。 林上尉拉起苏祁往一个方向跑,楚林在原地等待着。 苏祁朝前喊:“怎么回事?” “我们被袭击了。”上尉脸色沉重,“而且在进城之前,我们把你安排在了三车,后来楚上校把你送到了五车。” 苏祁跟着上尉拼命地跑,左前方的雨幕中有亮黄色的闪光,像是一座小灯塔。 上尉往他手上使劲:“别看,那个就是三车。” 另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传来,它像是撕裂了空气,苏祁被上尉一把按倒,那枚导弹在离他几乎只有一米的空中掠过,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顿时火光冲天,他刚一起来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破再次放倒。 借着爆炸的光亮,他看清楚了周围原来大概是一个居民区,但是现在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枚导弹直接冲进了一栋房子的楼梯口,破碎的墙皮被炸到空中,很久才落下来。 后续的导弹在这时射入区域,苏祁瘫坐在地上,看见一条灰蛇一样的轨迹,摇晃着在雨夜中穿行,最后撞在另一辆货车上,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货车掀翻,油箱发生爆炸烧起了大火,他看见驾驶室里跳出一个身影,上半身的半边几乎已经没了,身上全是火焰,他在大雨里奔跑,然后跌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慢慢地没了动静。 苏祁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剩下的货车已经全部被炸毁,一片火光冲天映着这些让人亲切的楼房,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挣扎,像是一场远古的祭祀。 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个词——炼狱。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力量,他回头看到楚林正试图把自己抬起来,他尽力配合,站起身后被拉到一个小路的隐蔽口,上尉跟在后面。 苏祁回头,看见楚林只能用一只手,他的左手上,血已经流到了手指,一滴一滴混着雨水落下来。 “碎片扎进去了。”楚林说。 上尉赶过来,楚林示意不用,他用牙把内衣扯下一段,随便在手臂上绑了一段。 “林,记住你的任务。” 上尉的脸上全是雨水,她看着楚林说:“我一直记得我的任务。” “确保‘蛇信子’的安全。” 长久的平静中,城市又只剩大雨的声音,一些猩红的血混在雨水之中也没有淡化,只变作了水墨状的形态,苏祁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腥气、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焦味,他不敢想下去。 “它们为什么会有制导导弹?”上尉还是给楚林重新绑了伤口,楚林这次没再拒绝,因为血一直没止住,那个伤口可能已经深到骨头。 “这是我们的导弹。”楚林咬着牙说,“红箭-10,光纤制导,射程12公里,在打击前可以通过光纤随时改变轨道。它们入侵了我们的军事区,破译了大部分的装备系统。” “没法拦截吗?”苏祁问,这些他并不懂,但是他印象中这样的东西应该只会出现在屏幕上,在他的眼前是永远不会出现的,即便有,也会有一套完备的系统从检测、预警到拦截一体完成。在他认知的世界里,生活在这个层面上的稳定始终是理所应当的。 楚林晃了晃那个对讲机:“一些频段完全被阻塞了,现在我们除了眼睛根本没别的办法知道有导弹打过来,还怎么拦截精确制导导弹?” 苏祁低下了头,他现在还止不住战栗,脑海中那些导弹还在狂轰滥炸,它们撕裂货车和楼房不费吹灰之力,如果打在他身上,他会瞬间就不存在了吧?那些货车还在燃烧,大量的汽油从它们破碎的油箱里流出来,在满是血水的水泥路上蔓延,就像一幅巨大的图腾。 这让苏祁想起了那个梦,到底是梦么?他看得出神,以至于没有听见黑暗中隐幽的危险信号,像蛇的伏击,真正的致命只有那一下。 直到楚林抱着一只手臂跃起,用肩膀沉沉顶上苏祁的后背,苏祁感到一个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边,一口气被生生打断,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火光在他和楚林中间爆开,他最后的视线里,那颗光纤制导导弹拖着漫长如尾的白色光纤,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还有冲天的火焰,楚林在爆炸的火焰中扭曲的脸、林上尉声嘶力竭的呼喊...一阵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苏祁摔在水泥路上,已经分不清身上是雨是血。 “他、疑惑、身份。” “肯定。” 苏祁的眼睛跳了一下,意识开始逐渐恢复。 “处理。” 他趴在路上,四周只有火焰的微光,爆炸产生的烟雾太重,大雨都无法清理,他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觉得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可还是想要爬起来。当他一使劲时,右腿传来穿透般的剧痛,灼烧感接踵而至,这条腿从未这么沉重,他硬把头转过去看,才发现膝盖上一块已经血肉模糊,石子和粉尘像颜料一样和着黑血镶嵌在一起,在最深的一道口子里,他隐隐看到了一处灰白。 也许就是他的髌骨。 “轻。” 他把额头支在地上,却感受不到积水和碎石,那些声音像在梦中一样,直接略过耳朵冲进他的脑子里,他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把自己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尝试忘记自己的右腿,只用头去观察一切。 还是大雨、烟雾、火光,再无其他声音,楚林和上尉在哪里? “轻。” 真的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吗?为什么只是一些破碎的词语? 他闭上了眼睛,这次只用意识去观察,很意外地,世界变得清晰简单起来,一副模糊的画面呈现在脑中,他花了一些时间辨识,忽然发现这就是自己所在之处的地图。 他希望再进一步,一些新的线索出现了,有一个点在画面中跃动,越来越明晰,这是什么意思?忽然间他想起了在后山的时候,苏紊对自己说的话——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 “像是一个雷达。但是地图是黑的。” 017 说完她就明白了,脑中其实有场景的布置,只是这个环境她本身就是陌生的,因此只有点和黑暗。 “我感受到了你的,一直在我旁边...”此时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还有一个...为什么...在离我们越来越近?” 苏祁心烦意乱,完全不知道苏紊在说什么,可是下一刻他就明白过来了,只是苏紊还闭着眼睛,他让苏紊把眼睛睁开,苏紊转向她感知到的方向,现在苏祁也能感受到了,因为在那边,一个穿透性极强的光柱正在摇晃移动。 “是那个男的。”苏祁忽然分辨了出来,他们的脸凑得很近,他能看见苏紊的表情,好像在问他你确定么,她有八成的把握,现在开始往深处跑,应该是可以甩掉这个人的。 可是苏祁点了点头。 她放苏祁手腕上的手松了一些,他们安静地等待,直到那个男人站在他们眼前,他首先把手电筒的光打在自己的脸上表明身份。 苏紊点了头。 然后他把光照向了他们之间的路。 “过来吧,我带你们出去。”男人说。 苏紊本能地向前踏了一步,把苏祁别在身后:“你先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带我们去做什么。” 男人思考了片刻,苏祁能看到他年轻的脸上稍微皱了一下眉,然后他把手电筒叼在嘴上,从衣服上解下一个东西,向他们扔了过去,苏紊接住后,发现大概是一个播放设备,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她把它打开了: 画质相当差,可是能够看清楚,一个摄像头从某个视角拍摄到了他们刚刚溜出来的那辆大巴车,画面正是从他们逃出来开始的,她看见自己和苏祁的两个小像素点飞快地从屏幕中离开。视频上面有时间记录,中间都是被裁剪掉的,直到那一刻——就在那一帧开始,屏幕剧烈地晃动,极强的光让摄像头一下子失去了画面,只有耀眼的一片,等到强光消失,地面上只剩下一个残留着火焰的大巴车残骸。 苏祁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们刚才看到和听到的爆炸。 “它们在车下放了小当量的炸药,本来该是用检查过的军用车,可是上面很随便,这个只能以后再和你们解释了,快跟我走。” 苏祁一下子没能缓过来,屏幕中的画面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车上的...人呢?” “你看爆炸之后。”男人冷着脸,“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 苏紊的脸色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她平静地问:“你的身份。” 年轻男人从口袋中掏出证件:“楚林,陆军上校。” “你说的‘它们’是谁?”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你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马上和我走。”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急切,始终把手电的光打在自己的身上。 苏祁看向苏紊,他不说话,他已经把自己的选择交给了苏紊。 “你这样子的说法,我们为什么要和你走?”她强迫自己冷着脸,往苏祁那里靠了靠。此刻的山中就像是绝对安静。 直到苏紊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气,是那个男人发出的。 “苏紊。”男人缓缓地说。苏紊感觉背后一阵阴冷。 “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行军时在黑暗环境中打手电的后果吗?” 苏紊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猛击了一下,无论他们现在的处境如何,无疑都在危险之中,在这个环境中打开手电就是给藏在暗处的敌人标了个靶子。 可是男人的手电的光从一开始就没打在他们身上过。 苏紊旋即向前走去,她走到男人身边,关掉了手电,苏祁跟在她的身后。 “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苏祁忽然感觉此刻的苏紊有些陌生。 男人没有回答,但这像是一种沉默的应许,他说:“你们出山后要分开走,苏祁跟我,山下有人会接你。无论现在的情况有多少不明朗,至少有一点是已经证明了——” “你们两个人,现在对它们来说很重要。” 苏祁背脊一冷。 可是苏紊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平静地说,跟着我走,然后就直接往下山的路走去,直到出山都没有再回过头。 艾萨克上将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三天之前,这里还是一间高端写字楼的会议室,但是从他到来的那一刻起这里就被征用了,事实上这栋楼在他来时早已没有人在。此时,他从五十四层的高度望下去,不远处有一些规整的平房,再往远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他手中的高脚杯中有一些红酒,是他从会议室后的壁橱中找到的,口感不好不坏,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心思来品味,因为作为国防部部长的艾萨克上将,现在的思绪太乱。 他把红酒喝了一半的时候,他等待的人终于敲响了门。 “艾萨克将军,愿你平安。”进来那个男人有些气喘吁吁,会议室大且空旷,他的寒暄在里面回响。 上将为他倒了一杯红酒,他摆了摆手。 “这三天之内我已经吐了七次,现在仍然感觉有东西在从胃向上涌。” “米尔什博士,我很理解您的感受,虽然我还没有奔赴现场,但从资料之中,我可以想象到战斗的惨烈。” “将军。”男人拣了把椅子坐下,略微仰头看着上将,“我认为‘战斗’这个词并不恰当...” 他把带来的文件放在了会议桌上:“这会是一场‘战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马上开始商议。” 他赶得如此急迫也正是为此。 上将放下了酒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米尔什博士翻开了文件:“艾萨克将军,正如在上一轮从前线传回的资料来看,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您应该也刚从五角大楼赶赴这里,所以我想再向您详细地说一遍:一周之前我们接到了来自中国的消息,提醒我们注意在太平洋登岸的船只,这个消息您看到的比我要早。” 上将点了点头。 “他们的用词很保守,所以我们没有投入太多注意,等我们研究消息的深层意义时,一艘货船以合法身份泊入湾区,当时,我指的是它们进入湾区的第一时间,与我们是有交流的。” “你是说它们拥有语言?”上将其实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呃,其实‘语言’这个词恐怕并不准确,将军,这个我们之后再讨论。总之它们使用了信息技术向我们传达了它们的意志。它们的主要意思是,希望我们先交出西经110度以西的所有领土主权。” “是的,荒唐的要求。”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恐怖分子,直到多方否认后我们才相信这一事实。将军,您应该知道它们的要求是有过程的。” “我知道,目前它们需要的是这样一片区域,但是它们说,会陆续收回所有土地的主权。可是博士,我并不很明白的是‘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是指什么?” “原句是因为时间造物产生的误差的存在,具体位置并不准确,只能提出范围。这个并不好说,我猜测它们在一个范围之内寻找某样东西,时间造物的误差应该是一种会随着历史产生变化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语言’的奇异之处,它们只传达概念。” “比如呢?” “可能,会是地质。” “你有证据来支撑你的猜测么?它们这个物种,好吧这个词语第一次用来指代我的敌人,已经古老到当时的地貌和如今完全不同?” “这个我之后会说到,将军。”博士停顿了一下来措辞,“我认为当务之急是您必须理解到目前事态的严重。” 上将点头。 “我们的作战在几乎各个领域都不占任何优势。” “我看到了战斗报告,但你们只用了这一句话。” “是的,因为情况十分复杂。将军,我知道您对战争的理论有很多研究,我想询问您是技术崇拜者么?” 上将思索了片刻:“技术在战争中起着很关键的主导作用,但并不是唯一主导因素。” “没错,但是很遗憾的是,就我的观察而言,人类在技术层面上完全无法与它们匹敌,甚至,我根本看不出我们之间的技术相差了多少时代。”博士说,“更有可能的是,人类在生物学上所能够达到的智能水平无法和它们比较。” “虽然这很荒唐,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博士,这正是您精通的领域。可我最大的疑问在于,即便这个物种具有极高的智能水平,并且拥有某种目前我们还不理解的、类似于复活的生命活动,它们就能够立刻重拾技术?它们的记忆可以直接经历漫长的时间传承,甚至地貌都已经在这些时间里面目全非?” “这也正是我的疑惑,将军。直到昨天我们才获得一份新死骸骨,最终的原因要等我的进一步研究,但是对于这个研究我的态度并不乐观,很可能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博士想了想,说了句自嘲的话,“就像猩猩难以理解人类。” 上将示意博士不必如此。 博士说:“不过,将军,有一点是已经被证实的:它们的技术获得是有过程的,即便中间的证据并不显而易见,但从中国国防部发来的资料来看,这个物种首先在昆仑山脉一带‘复活’,一开始的时候完全和野兽无异,根本没有呈现出智能水平,但是当它们离开山区进入城市后,它们直接选择入侵了一块科技园区,然后改装了那里的计算机,后来科技园区的人回查数据的时候发现,它们竟然编写出了一套自主驾驶的程序,我想它们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类交通工具的使用能力。” “它们正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是的,而且在一开始时,它们根本不理解‘枪’的意义,士兵对它们开枪时它们根本不知道躲闪。” “子弹可以杀伤它们么?” “啊很幸运,这是可以的,它们脊柱以下的部分有厚且坚硬的鳞片覆盖,子弹根本打不进去,但是以上的部分,是类似于皮的结构,而且它们的脏器组织和其他生物应该大同小异,受到致命打击后个体就会死亡。” “您继续。” “它们对于枪的陌生让我一度猜测,如果这个物种曾经建立过文明,可能在武器的领域是空缺的,但是第二天它们就入侵了一部分国防系统,当天晚上就学会了发射洲际导弹和拦截导弹。” “这是否意味着它们的智能,体现在强大的学习能力?”上将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将军。就我的看法来说,在这样没有资料的情况下,这种学习可能无法达到,一个物种即便智能水平极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各种领域的人类技术还是难以想象的,并且,不同文明发展最终诞生的智能产物的形态应该是很不相同的。我猜测,它们曾经的技术水平已经相当高,这样的话,即便和我们的现有技术呈现出不同的外在形态,但是它们的时代太超前了,这就像如果你已经早就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发电的技术,给你任何款式的手摇发动机你都能马上上手一样。” 上将点头表示赞同。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之处,将军,即便抛去了技术因素,我们在战争中最不利的因素在于,我们作为人类,我们的生命层次和它们相比实在是太低了,这会导致我们无论从哪方面看,在这场战争之中,都毫无胜算。” 上将的表情有些疑惑:“你是指什么?我们的装备技术永远无法超越它们?” “不是的,将军。”博士站起了身,“许多武器的杀伤性已经大到了同归于尽的程度,我们的热核武器就有毁灭地球生态圈的能力,比这杀伤性更大的武器会怎么样?” 将军面对着他,脑海中思索着,一下子无法想象那种超越恒星的力量,但是一个念头划过:“你说的是大规模战争武器,如果是精准武器呢?” 博士被这个想法点到了,他思考片刻后说:“您指的是针对人类的精准武器?比如基因武器么?确实有可能,但是这个技术杀伤性的后劲是很强的...不过如果它们可以完美顶替我们的位置似乎也不会对生态圈产生太大干扰...说到底还是我们对它们的理解程度不够。” “我们需要为此防备了。” “是的,将军。但是我说的生命层次并不是指这个。您看过中国实验室传来的那个视频文件了吗?” 上将点了点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一个鲜活的人在一具白骨面前瞬间被炸成粉尘。 “这样的画面同样出现在了战场上。” 上将一下子惊愕了。 “在入侵的第二天凌晨,一支小队潜入了蛇人在港口的据点,我就在队伍之中。当时它们正聚集在一起,中间点着火焰,像是一种气体装置提供可燃物质,它们都仰头看天,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族群行为。一位少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直接用手雷,可是他才刚刚靠近,手都没动,它们就转头发现了。少尉的动作已经很小心,而且将军,我现在仍坚信那个距离已经相当安全了。” “它们有超常的视力或者听力?” “有可能,但是当时环境也非常嘈杂。可怕的是之后,一个蛇人转过身来,它们都有女人的面孔,它看着少尉,仅仅是一瞬间,一道闪光之后...少尉就不见了。” “你们有什么感觉?” “头痛,浑身像是痉挛一样,我们当时都傻掉了,拼命往回跑。” “它们没有追吗?” “没有,可能它们正在做的事情更重要,或者它们根本不以为我们是在袭击宣战...但是当时...我回了一次头。” 018 上将向前一步,他的眼睛顿时闪着光:“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两个蛇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头痛的感觉又回来了,下一瞬间...” 上将吸了一口气。 博士说:“它们都炸开了,肉溅了一地,骨头飞了出来。” “它们互相残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将军。” “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意思了,不管这是什么原理,但至少事实是,我们也无法近战了,敌人身上自带着雷达,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这个雷达的工作机制。” “是的,将军,湾区已经撤离了二百万民众。” “这件事情。”将军恶狠狠地说,“千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那个后果我不敢想象。” 博士点头,他知道,这是人类一直以来就幻想的梦魇,可是当事实来临时,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们宣称的是检测到环太平洋地震火山带有一次长度为两个月的强烈活跃期,他们都会尽量往中部和东部走。”博士说,“需要开始建立隔离带了,将军,湾区未必守得住。” “我知道。” “民众也很难相信这个借口,可能不出一个星期就会有大量的舆论压力。而且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会直接向东部发动战争...” 上将点头,他按住了博士的肩膀:“米尔什博士,这些天辛苦您了,这些事情是我需要考虑的,不是您接下来的工作。” 博士把手放在将军的手臂上,将军虽然有些老了,但手的力量还是精准。 “我们都为了某些事情而战...我不是宣扬什么,博士,但我希望您能明白...” “我理解。”博士说。 “好,那接下去蛇骨就拜托了。前线现在开始由我接管,一旦有任何新的信息我会第一时间送到您手上。现在那里是安全的,回去看看家人吧。”博士知道,将军指的是他的家乡,目睹灾难和思念“家”在任何时代总是会串联起来。 博士转身准备离开了,将军看见他在男人中称得上矮小的身材,微弓的背脊,头发也开始有一些花白稀疏...他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将军...”博士忽然转过身,他的笑容有一些害羞,“您知道哪儿有卖蜘蛛侠么?就是那种手办,我儿子特别喜欢,今年他生日我没能在家里,想带一个回去给他补上...” 将军忽然有一些恍惚,视线里博士显得不大挺拔,他的身后,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竖立在门上。 苏祁醒来时听见了雨声,是安静的,这让他想起了在镇上的日子,他在那里面对着昆仑山,生活了十六年,听过无数场雨。 可是现在的雨声不同,是纯粹且沉闷的,不像在镇子上,雨砸在窗户和空调的合金板,还有路上的一些金属,比如十年前那种枯瘦的自行车、小河边上的盆子,以及走得蹒跚的老人,听起来像一首熟悉多变的交响乐。 他暂时放下了雨声,想看看自己的所处,于是决定让自己从躺下的状态中起来,可这个行为却出现了障碍——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已经完成,但是在现实体验上,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 于是大脑中的意识开始自动为他填补画面,他瞬间离开了那个封闭的处所,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他试着环顾一圈,发现无处不是耸立的高楼,并且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呈现极长的几何块状,通体的玻璃能够极好地反光,在暗光下呈现出晶莹的深蓝色。 他想在那些高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是现在雨太大了,在这个意识中,不合理的事情是允许发生的,所以沉重的雨水打歪了光线,他在玻璃中的影子歪歪扭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目的和意义都消失不见,只有大雨在城市里流过。 这时一个声音撞进他的脑中,是一个女人发出的,他的意识顿时有了焦点,可总感觉像是躲在墙角偷听一样。 他只听见了一些零碎的词:“没有”、“不能够”…… 事实上,并没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但这个讨论在模糊意识中本身就没有意义,可是准确地来说,他接收到的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否定”。 接着概念转化为了那些意指“否定”的词语。 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或者说是第二个概念发出者,苏祁开始想象,这是两个女人,一场隐蔽的对话。新的概念是关于“死亡”、“疑惑”的。 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听到,可是那种明确的感觉却胜过听到。 这时前一个说了一些“多次”、“考虑”,苏祁一下子还不能将这些概念串联出一个意思,他在高楼之间踱步,想要寻找到对话者,可感觉每处都长得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强烈的触动作用在他身上,像是电击一样的麻痹感,从脑部向下延伸...他顿时倒地,翻滚着抱紧自己的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胶着的雨水抓住光子不放,世界的画面像无数次反射的镜子,一层层收缩到苏祁的身上,他看见那些玻璃在一瞬间全部爆裂开来,平地而起的高楼都化作了玻璃的烟花... 他嘶喊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疼得就快要死掉了,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这时又一个概念传了过来,这次是一个意指完整的句子,只是声音宏大,像是神谕从天空降临,笼罩住整个世界,在苏祁的听觉中不断冲荡。 “他发现我们了。” 这座城市已经被毁灭,苏祁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完全醒过来。 “别急,现在头晕是正常的。”苏祁的视线还不清晰,但听到了楚林的声音。 “你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苏祁感觉自己正在一个摇晃的空间中,四周几乎无光,他靠在身后的金属上,头疼得要命。 “你说水吗?”楚林低语,“确实加了一些弱效的镇定剂,你喝不出来的,现在应该已经全部被分解掉了。” “为什么?”苏祁愤愤地说。 “让你好受一点,不然你会太紧张的。” 苏祁的视线已经基本上恢复,但是光线太暗,他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处在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而且这个空间正在运动。 “我们在车上?”苏祁询问。 “一辆货车的车厢里。”声音传出时苏祁才发现原来还有第三个人,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在另一个角落,正朝着楚林的方向,她简单地做了介绍,“林上尉,楚长官的副手。” 此时楚林正在车厢尾部,两扇合金门中间留着一小道缝隙,仅有的一点光线就从那里进来,他对着光线向外看,一会儿后回头对苏祁说:“之前的运输方式简直就是送死。” 苏祁想起来了那辆大巴车的爆炸,几十个人瞬间就没了。 “谁要杀我们?” 楚林伸手示意苏祁止住:“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个信息目前对你仍然是机密的。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们还在运输当中,但是换了种稍微安全些的方式,你可以自己来看看。” 苏祁在颠簸的车厢里往后趴,对准缝隙向外看,原来那道光是后面的货车照过来的,现在正是黑夜,一些雨水溅射到了他的脸上,让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诡异的梦。 “这样的货车一共有十辆。”楚林说,“每年这个季节会有一批木料从你们镇上运送出去,现在其他的车厢里装的全是木料。” 苏祁点头,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如果没有这点镇定剂或许自己真的会紧张死,他从没那样接近过死亡,而且是这么残酷的方式。 这时他猛然想到:“苏紊在哪里?我得和她在一起。” 他望向楚林,楚林铁着脸,没有说话,他向那边爬过去,可是中途被那个女人拦住:“她走了另一条路。” “不行,我不放心,你们难道放心?我得和她在一块,你们不是说,我们对‘它们’来说很重要的吗?”苏祁想要挣脱,可没想到那个女人的力气并不小,她也是一位军人。 “苏祁。”林上尉低语,“她是安全的。” 听见她的声音苏祁安静了下来,他太累了,而且思考的时候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你们也不要以为现在就是安全的了。”苏祁和林上尉同时看向楚林,他的眉头紧皱,“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再也不会有安全的时候了。” “有什么问题?”上尉问。 “你听。” 其实苏祁早在梦中就注意到了,这些雨声早已化为一种潜意识,被他的大脑拿来装饰他的梦,它们猛烈地砸在货车的合金板上,像是箭矢一次次冲撞盾牌。 “雨这么大?”苏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空间对声音有一些放大,他从没听过这么大的雨。 “现在的时降水量有20毫米。”楚林说,“这是我估计的,但绝对已经超过了16。” 林上尉屏息。 “也就是说,现在很反常地出现了暴雨。在这种天气里,能见度已经不到5米,而且...”楚林从怀中掏出一个类似于对讲机的东西,“传输信号受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干扰。” “它们还在跟着我们?” 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苏祁被惯性拽着撞到车厢前,车停了,楚林示意噤声,他伏在缝隙边,周围只有大雨的声音。 一道光左右晃动了四次,在缝隙上时隐时现,楚林推开了厢门,车下的男人手里端着手电。 “制导导弹。”男人说。 楚林匍匐着,他在大雨中眯着眼睛:“哪一辆?” “三车。” 楚林一惊,连忙挥手,林上尉拉起苏祁就往车下跑。 “找掩护,会吗?”楚林把手按在苏祁的肩膀上朝他咆哮,不然在大雨中根本听不清楚。 林上尉拉起苏祁往一个方向跑,楚林在原地等待着。 苏祁朝前喊:“怎么回事?” “我们被袭击了。”上尉脸色沉重,“而且在进城之前,我们把你安排在了三车,后来楚上校把你送到了五车。” 苏祁跟着上尉拼命地跑,左前方的雨幕中有亮黄色的闪光,像是一座小灯塔。 上尉往他手上使劲:“别看,那个就是三车。” 另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传来,它像是撕裂了空气,苏祁被上尉一把按倒,那枚导弹在离他几乎只有一米的空中掠过,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顿时火光冲天,他刚一起来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破再次放倒。 借着爆炸的光亮,他看清楚了周围原来大概是一个居民区,但是现在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枚导弹直接冲进了一栋房子的楼梯口,破碎的墙皮被炸到空中,很久才落下来。 后续的导弹在这时射入区域,苏祁瘫坐在地上,看见一条灰蛇一样的轨迹,摇晃着在雨夜中穿行,最后撞在另一辆货车上,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货车掀翻,油箱发生爆炸烧起了大火,他看见驾驶室里跳出一个身影,上半身的半边几乎已经没了,身上全是火焰,他在大雨里奔跑,然后跌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慢慢地没了动静。 苏祁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剩下的货车已经全部被炸毁,一片火光冲天映着这些让人亲切的楼房,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挣扎,像是一场远古的祭祀。 他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个词——炼狱。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力量,他回头看到楚林正试图把自己抬起来,他尽力配合,站起身后被拉到一个小路的隐蔽口,上尉跟在后面。 苏祁回头,看见楚林只能用一只手,他的左手上,血已经流到了手指,一滴一滴混着雨水落下来。 “碎片扎进去了。”楚林说。 上尉赶过来,楚林示意不用,他用牙把内衣扯下一段,随便在手臂上绑了一段。 “林,记住你的任务。” 上尉的脸上全是雨水,她看着楚林说:“我一直记得我的任务。” “确保‘蛇信子’的安全。” 长久的平静中,城市又只剩大雨的声音,一些猩红的血混在雨水之中也没有淡化,只变作了水墨状的形态,苏祁闻到了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腥气、潮湿的味道,还有一股焦味,他不敢想下去。 “它们为什么会有制导导弹?”上尉还是给楚林重新绑了伤口,楚林这次没再拒绝,因为血一直没止住,那个伤口可能已经深到骨头。 “这是我们的导弹。”楚林咬着牙说,“红箭-10,光纤制导,射程12公里,在打击前可以通过光纤随时改变轨道。它们入侵了我们的军事区,破译了大部分的装备系统。” “没法拦截吗?”苏祁问,这些他并不懂,但是他印象中这样的东西应该只会出现在屏幕上,在他的眼前是永远不会出现的,即便有,也会有一套完备的系统从检测、预警到拦截一体完成。在他认知的世界里,生活在这个层面上的稳定始终是理所应当的。 楚林晃了晃那个对讲机:“一些频段完全被阻塞了,现在我们除了眼睛根本没别的办法知道有导弹打过来,还怎么拦截精确制导导弹?” 苏祁低下了头,他现在还止不住战栗,脑海中那些导弹还在狂轰滥炸,它们撕裂货车和楼房不费吹灰之力,如果打在他身上,他会瞬间就不存在了吧?那些货车还在燃烧,大量的汽油从它们破碎的油箱里流出来,在满是血水的水泥路上蔓延,就像一幅巨大的图腾。 这让苏祁想起了那个梦,到底是梦么?他看得出神,以至于没有听见黑暗中隐幽的危险信号,像蛇的伏击,真正的致命只有那一下。 直到楚林抱着一只手臂跃起,用肩膀沉沉顶上苏祁的后背,苏祁感到一个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到了一边,一口气被生生打断,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火光在他和楚林中间爆开,他最后的视线里,那颗光纤制导导弹拖着漫长如尾的白色光纤,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还有冲天的火焰,楚林在爆炸的火焰中扭曲的脸、林上尉声嘶力竭的呼喊...一阵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苏祁摔在水泥路上,已经分不清身上是雨是血。 “他、疑惑、身份。” “肯定。” 苏祁的眼睛跳了一下,意识开始逐渐恢复。 “处理。” 他趴在路上,四周只有火焰的微光,爆炸产生的烟雾太重,大雨都无法清理,他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觉得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可还是想要爬起来。当他一使劲时,右腿传来穿透般的剧痛,灼烧感接踵而至,这条腿从未这么沉重,他硬把头转过去看,才发现膝盖上一块已经血肉模糊,石子和粉尘像颜料一样和着黑血镶嵌在一起,在最深的一道口子里,他隐隐看到了一处灰白。 也许就是他的髌骨。 “轻。” 他把额头支在地上,却感受不到积水和碎石,那些声音像在梦中一样,直接略过耳朵冲进他的脑子里,他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把自己的身体翻了过来,他尝试忘记自己的右腿,只用头去观察一切。 还是大雨、烟雾、火光,再无其他声音,楚林和上尉在哪里? “轻。” 真的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吗?为什么只是一些破碎的词语? 他闭上了眼睛,这次只用意识去观察,很意外地,世界变得清晰简单起来,一副模糊的画面呈现在脑中,他花了一些时间辨识,忽然发现这就是自己所在之处的地图。 他希望再进一步,一些新的线索出现了,有一个点在画面中跃动,越来越明晰,这是什么意思?忽然间他想起了在后山的时候,苏紊对自己说的话—— “脑子里...像是有一张地图...你能不能感觉到一些‘点’?” “像是一个雷达。但是地图是黑的。” 019 我们把时间流速不同的镜像世界叫做枢纽世界。 穿过黑暗的宇宙长廊,透过某些裂缝,我们窥见万物终结的沉寂,而在这些沉寂之中,刻着时间之初的信息,没有人知道那些字是什么,没有人看得懂。 这是古弗拉卡纳的语言,已经失落的语言,它记录着时域之主的过去,诞生与陨灭。 在更古老的时间里,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宇宙中最古老神秘,乃至悄然流诉至今的旧日支配者——克苏鲁。 而这个枢纽世界的故事,就要从它的未来开始说起—— 华盛顿·美国国会图书馆 游裴涴已经在“n”这个编号区走了四五个来回了。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低头看向手中的小纸条,和这上面列着的,早已让她背得滚瓜烂熟的五本书的名字。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揉了揉自己微酸的颈脖,目光始终凝聚在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划掉名字的书名上——这是一本让她几乎跑遍了华盛顿各大图书馆,却始终没有找到的书。 游裴涴是一名留学生,家境还算富裕,初中刚毕业就被父母送到了美国。别人都说年纪小出国有个好处,就是能很快融入环境,但她在空暇之余却常常觉得孤单。 她不喜欢泡吧,也不喜欢凑在小团体里聊八卦,就算遇到假期也只喜欢死宅在寝室里看书上网。而在无课空闲的时候,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拿着不懂的课题跑去询问老师。长此以往,楚溪在别的学生,特别同是留学生的眼里,就成了不合群又卖乖的人。 所幸这是个看脸的社会,她虽算不上明艳动人,却也是称得上清秀可人,一双颇为灵动的明亮黑眸更使得她整个人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因此,她周围虽没什么固定来往的朋友,却也相安无事,没受到什么特别的排挤。 她在“n”编号区的末排站定,再次看了眼纸上那个早就牢牢记在心上的书名,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心。 今天已经是春假的最后一天,她只有把导师交给她的纸上的五本书全部找到,才能获取这次全部额外的学分——所谓额外的学分,通俗来讲就是课余时间完成导师给的任务后,学业成绩上得到的加分。一般来说,额外学分的任务不难,而且有一定的娱乐性,像周末洗个车、做个海报之类的都在此列,所以也有不少学生愿意花点时间做这些。 作为一个平日里大多无事可做的人,游裴涴自然是其中之一。 necronomicon——死灵之书。 她低头看着纸上的书名,想起了这几天因为自己始终找寻不得,昨晚上网查找后,意料之外发现的,关于这本书的传说。 传说,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位阿拉伯疯狂诗人所著的一本古老的,真实存在的巫书,由于书中所记所写太过超凡诡秘,对阅读的人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后果,因此于一千年前被勒令焚毁。然而,就在焚毁的前一夜,这本巫书被某些古老存在的信徒们偷走了,转而誊抄成了上千份,以供后人传阅。 她并不好奇导师为什么想找那本书,她只知道美国国会图书馆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如果连这里都找不到死灵之书,那就真的找不到了。 游裴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拐角处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她一下子被撞倒在了地上,而对方怀里的几本书也散落一地。 “啊!对不起!”歉意的女声响起,她揉了揉膝盖,抬头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翠绿色的发夹别在长长的金色卷发上,此时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脸上充满了歉意。 “没事。”游裴涴摇了摇头,搭上女生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突然瞥见了摔落在脚跟旁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看上去有着贵重质感的书。羊皮质地的封皮厚重光洁,封皮上缠着一条扣带,扣带上刻画着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六芒星,六芒星之上,封皮最下端,一行黑色的字母吸引了她的注意。 necronomicon。 她不由眼睛一亮,赶忙捡起那本书前后查看,却对上了女生疑惑的眼神。 “这本书是你借的吗?” “这是我几天前偶然看到的一本书,觉得名字十分有趣就借回去看了,但这本书里的内容太过深奥,我看不懂,就只好拿回来还了。”游裴涴脸上的急切之色让女生不解地愣了好一会,才回答道。 对方脸上的怪异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找这本书找了好几天,都快要放弃了,现在突然看见了有点激动。” 闻言,女生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一个酒窝随之若隐若现:“原来是这样,我很替你高兴。”然后,她把另两本书抱到了怀里,友善地向楚溪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还有,祝你好运。”女生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又补充了一句,淡淡的笑容里似乎还隐藏着些别的意味。 游裴涴并未深想,以为对方只是出于礼貌,于是也回以一笑。 目送着女生走远,她摸着怀里略显厚重的书,心下喜悦之余,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额外的学分,算是到手了。 走出图书馆,已是正午时分。 女生在一旁的星巴克买了杯咖啡,一手捧着书,一手拿着咖啡,朝百米开外的地铁站走去。 恰碰红灯,她把咖啡随意地放在街道一旁的石桩上,摸着极有质感的封皮,忍不住翻开了死灵之书的扉页。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圣经的主祷文吗? 游裴涴瞄了眼红灯上九十多秒的倒数,翻到了下一页。 【雕像无处不在,透过它们的眼睛,他注视着这个世界。 他注意到那个面容清秀,举止得体的少女,怀里所捧的书。 ——一本可以让他重新现世,打破封印的希望之书,他可以闻到上面令他心动的力量之息。 他看着她走进一家咖啡店,出来时与一位中年妇人礼貌地打了招呼。 她心中的急迫与好奇是如此强烈,他舔了舔千万年来不曾觉得干涸的嘴唇,终于看到她压抑不住好奇,在伫立的红灯之前翻开了第一页。 他,闻到了猎物的香味】 游裴涴的眼皮莫名一跳。 她抬头想看一眼红绿灯,就在此时,一阵强劲的风吹过,她的眼睛像进了风沙一般不适。 她凭着感觉把书放到了石桩之上,用手揉了揉眼睛,待她觉得好了一些才抬起头。 然后,她呆住了。 她孤然一身,站立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之中,昏暗的天上挂着的,是一轮鲜红得似乎能滴下血的月亮。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又张开。 四周的场景并未改变。 华盛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游裴涴方才站立的地方稀稀落落站着几个等着绿灯的行人。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并未发现刚才这里站着的女孩凭空消失了,也并未察觉到一旁的石桩上放着的一杯咖啡和一本刚刚翻了页的书。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怀着愉悦的心情把他的猎物带到了他的国度。 一个被封印于时间缝隙中,永生永世,不灭不死的,神祗之国】 鲜红的月亮下,乌黑的夜空笼罩着这片幽冷偌大的墓地。游裴涴视线所及之处,到处缭绕着灰蒙蒙的雾气,还隐约可见其中堆积着的砌石的树木。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让她不由回过头,一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脚下传递到四肢。 那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的墓葬天使。 不知是不是无人打理的缘故,雕像周身的许多地方都脱落,露出了青铜下被腐蚀的浓稠黝黑,让它硬生生多了几分狰狞与阴森。 游裴涴面无表情地摸了摸额头上溢出的一层薄汗,实在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座墓葬天使正阴森森地盯着自己。 而她,差点因此被吓死了。 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前一秒还在艳阳高照的国会大厦对面准备过马路,下一秒竟然站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墓地里。而很明显的,此时已是深夜。 这算什么?穿越吗?从西半球直接穿到东半球了? 她静静地沉思着,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半晌,她思索无果,索性作罢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先走出墓地找找回去的路,等到回去了,或许就能找出原因了。 这么想着,她下定了决心。 然而,就在她准备踏出一步的时候,身后的墓葬天使像似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虽然那声笑叹轻微得几近让楚溪觉得是自己幻听了,但在如此死寂的气氛下,她的身体却是下意识地一顿。 她蓦地回头望去。 青铜色的墓葬天使依然安静跪坐——但它看上去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慢慢走近了些,突然注意到了墓葬天使头上戴的三重冠冕。 她记得第一眼看到这座天使像的时候,它头上的冠冕由于和像身一般无二的腐朽而毫不起眼。可当下仔细一看,这顶三重冠冕竟如同崭新的一般,隐隐还有青铜色的光华流转,与经历过长时间洗礼后的像身分外格格不入。 究竟是自己记岔了,还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头上的冠冕。 接触到冠冕,她的指尖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放开手,却忽然瞥见了天使脸上的笑容——它被腐蚀得残破不堪的脸上满是黝黑浓稠的斑痕,嘴角却是裂开了一道诡异的弧度。 她还未来得及回想它之前的模样,地面却在此时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低头俯瞰脚下,只见墓葬天使像周围的土地突然裂开了深深的几道裂缝。随着震动的愈来愈强烈,裂缝越来越大,一瞬间地面陷了进去,在楚溪瞪大的目光中,失重的她一下子天旋地转,掉了下去。 果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楚溪欲哭无泪地想到。 “来……” “来我这里……” “快来啊……” 游裴涴的耳边似乎拂过无数的低喃声,她动了动手指,悠悠地醒了过来,首先望到的,是双眼正对着的,一片朦朦胧胧的波纹。 就好像,她的上方,是一片……海?! 她倏的坐起身来,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浑身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酸痛。 不过很快,她便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酸痛了。 她被自己眼前所见的惊呆了。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座一望无际的,美轮美奂的宫殿。它们有大有小,富有规律地排列着,其中还耸立着极有现代化气息的高楼大厦。 但当她极目仰望,看到的不是蔚蓝的天空,也不是太阳或是月亮,只是无数遥不可及的波纹涌动。 她在海底,并且是很深很深的海底。 而在很深很深的海底,竟然有着一座庞大无比的城市。 海底世界难道是真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游裴涴先是不敢置信,随后想到了什么,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站在原地跳了跳——她并未感受到在这里做这些事与在陆地上有什么不同。 她想起自己是从一片墓地上掉下去的,难道这座海底世界,竟然存在于墓地之下吗? 可是,这一切都说不通啊。 还有光……光是从哪来的? “找到我……” “来我这里……” 一声虚无缥缈的呼唤打断了她接踵而来的疑惑。 她依稀记得在昏迷的时候,似乎也听到过这个非男非女、朦朦胧胧,就像从混沌中传出的声音。 思及至此,她四下张望,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平原之上,四周空无一人。 “哈利城……去拉莱耶的哈利城……我在那里等你……”这一句终于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低喃,而是清楚地传入了游裴涴的耳中。 “你是谁?”她朝静静的四周问道,可是等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等等……拉莱耶? ——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世间,如同在拉莱耶。 这不是死灵之书扉页记着的名字吗? 一个荒谬无比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她的身子像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她该不会是……穿越到一本书里了吧? 020 游裴涴慢慢地朝城市的方向走去。 她虽不愿相信自己穿到了一本书里,但拉莱耶这个名字不得不让她开始回想着自己在网上查找过的,关于死灵之书的只字片语。 或许是因为它的来源与经历太过久远神秘,并没有太多人阅读过这本书,而真正追随死灵之书的信徒也不会轻易将它的内容公诸于世,因此关于这本书的内容,大多是推断与揣测。不过公认的是,这是一本几经波折却依然流传于世,古老且诡秘的巫书,其中记载着混沌之初,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她记得一个受大多数人追捧的帖子上记录说,作为宇宙中强大而古老存在的一类神祗,旧日支配者在古时代受到文明和宗教的盲目崇拜和信仰,它们把一部分力量赠予了人类作为回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类想做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联合了外来神祗,对抗以阿撒托斯为首的旧日支配者,结果在最终决战日,阿撒托斯以自身为封印,把整片大陆封印于海洋之中,连同自己,一同锁入了海洋最深处。深觉受到背叛的旧日支配者怒火包裹着整片大陆,任何神祗,人,甚至一粒灰尘都无法逃离,连时间本身,也是一样。 也是自此以后,这世上少了百分之五十的陆地,又多了百分之五十的海洋。 除了阿撒托斯这个名字实在提及太多次而被记住之外,其余的游裴涴实在记不住。她当时只是因为跑遍各大图书馆都找不到这本书,所以才好奇地上网搜索了一下,哪知关于这本书的流言和说法也是众说纷纭,她怎么可能记得住。 更何况,她哪知道有一天穿越这种超现实的事情会真的发生,还发生在她头上。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了一条平坦的大街上。 街上没有几个人,却是到处可见一些或大或小,或可爱或凶猛的石砌雕像,就连宫殿的屋檐上都雕着几座飞檐走壁的鸟兽雕像。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一身休闲衫和牛仔裤,外加一双马丁靴。她再环顾了眼街上来往的人穿的衣服,皆是长袍长衫一类,衣料却很是华美,颇有古罗马人的服饰感。 她的内心纠结了一番,快步上前朝一个向她方向走来的女子开口问道:“你好,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女子的神情却有些惊慌,她瞄了游裴涴一眼,却并未理睬,只是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在发现没有受人注意后才略松了口,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难道是她说话的声音太响吓到了人家? 她不由扯了扯嘴角,心里着实有些尴尬,酝酿了一下语气,朝一个揣着菜篮,蹒跚走来的老人走了过去,尽量放缓声音问道:“不好意思老人家,请问这里是哈利城吗?” 然而,老人的神情与女子的如出一辙。她像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而后迈着颤巍巍的步伐毫不停留地离开了,自始至终没有搭理她。 游裴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心头已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不对,这里是拉莱耶,她却习惯性地讲了英文,会不会是人家听不懂她说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哎……哎!这里!” 一个刻意压低,但确实是发着纯正英文的声音让她闻声看去,离她不远处的街道拐角处,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正躲在阴暗里向她招手,一双机灵的蓝眸警戒地到处张望。 她怔愣了一下,没有过多犹豫就走了过去,小男孩伸出手一把把她拽到了对面,伸出头向外张望了好一会,才像放下心般地拍了拍胸脯。 这是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的破破烂烂,身上也脏兮兮的。 此时,游裴涴被男孩抓过的手背上清晰地出现了四个黑黑的指印,她对此倒没在意,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小男孩,不明白他喊自己的原因。 “我叫塔维尔,这里是亚斯拉得的第二大城市恩盖伊,你叫什么?从哪里来?”男孩压低着嗓音问道。 亚斯拉得是什么鬼?敢情这里竟然还不是拉莱耶? “我叫……游裴涴。”游裴涴原本想编个名字,但她一时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又见对方只是个孩子,觉得没必要骗他,接着说道,“来自一个叫弗拉卡纳的地方。” 男孩似乎愣了下,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弗拉卡纳是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难道和克提恩一样?” 游裴涴不知道他说的克提恩是什么,却在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后眼前一亮,“塔维尔,你对这里很熟吗?” 男孩一挺胸,自豪地说道:“那当然。” “那……你知道拉莱耶的哈利城吗?” 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这个,每个人都知道。” “每个人都知道?”游裴涴一怔,赶忙问,“那为什么我问他们,他们却不告诉我呢?” “你想去哈利城?”男孩压低了嗓音,不答反问。 “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哈利城?”听见了肯定的答案,男孩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 因为有个声音让我去那里,或许到了那里,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她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啊! 她这么想着,沉默了一会,说道:“因为我想去那里旅游。” “哈利城可不是旅游的地方啊。”男孩惊异地打量着她,“要不是外来人到不了这里,我都怀疑你是从另一个宇宙来的哩!” 哟,古时候的小孩竟然还知道宇宙。 许是游裴涴的诧异太过明显,男孩鼓起了腮帮子,学着大人似的摇头晃脑地说道:“凡是进了哈利城的人都有去无回,我劝你还是换个地方旅游吧。” 女生心下一紧,赶忙问道:“怎么说?” 男孩得意地干笑了一声,“这件事原本只有身份高的人才知道,我却是有次听城主大人和他手下谈话才意外知晓的。” 他突然又压低了嗓音,轻声说道:“听说,哈利城就像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人一旦进了城,城门自动消失,除非在每日的零点之前找到出口。但哈利城的每日零点整,城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换位置,就算离出口再近,下一秒也不知会变换到哪里去。” “难道没有运气好的,直接传送到出口附近吗?”游裴涴不由也随着他压低了嗓音,不解地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城主的手下当时也这样问了,城主是这么回答的:只有进城的第一天才有出城的希望,日复一日只会离出口越来越远。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进了哈利城又出来,想来,都是迷失在城里了。” * 【恩盖伊的人们满怀惊恐而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 通过雕像的眼,他给予的是这个世界的铁律,没有人能躲过的铁律。 他们满脸惶恐,终日生活在不安与害怕之中,唯恐自己不经意的举措会万劫不复。 少女的茫然无知取悦了他。 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然后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他为她编织的陷阱之中】 021 游裴涴一惊,心里打了退堂鼓。 先前,她只是隐隐有预感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或许可以让她找到回家的路,但也只是预感而已。 万一她想错了呢?万一…… 她想到了那些进了城却没有再出来的人。 万一,这只是那个声音骗人入城的伎俩呢? 她的脑海里瞬间想了那个声音让她去哈利城的几百个可能,默默佩服了下自己丰富想象力,游裴涴开口问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你说的离开……是指去别的城市吗?”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是。”游裴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表达‘离开’的意思,只好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离开拉斯……” 拉斯什么来着? “你想离开亚斯拉得,去拉莱耶的其他国家吗?”男孩惊呼了一声,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机敏地朝街道外扫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才放下了手,眼神中却满是诧异地望着她。 游裴涴没有回答,大脑却飞速地转了起来。 男孩的这句惊呼给了她一个清晰的概念。 她一直以为拉莱耶是一个地方,但原来这个世界就叫做拉莱耶,她现在只是在这个世界其中一个国家的某一座城市里。 “去不了吗?”她不由试探地问。 这个问题却让男孩怀疑地上下考量了她许久,然后肯定地说:“你不是这里的人。” “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我是说,你是外来人,是从宇宙外来的,不是拉莱耶人。” 男孩笃定的话让游裴涴诧异地愣了愣,反问道:“你不是刚刚才说外人来是来不了你们这里的吗?” “外来人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男孩加重了语气:“但你如果不是从外宇宙来的,你怎么会问拉莱耶人人都知的规则。” 游裴涴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规则?” “这么说你承认了?!”男孩惊讶地就差跳了起来。 她不觉得对一个孩子有什么可隐瞒的,坦然地点了点头,又凑到男孩跟前哄孩子似得说:“要不,你和我讲讲拉莱耶和这里的规则?” 男孩的脸似乎变红了,只是脸上的污秽让人瞧得不真切。 “好吧,那你听好了。”他故意清了清喉咙,才缓缓说道:“拉莱耶面积辽阔,如今只有四个国家和一个处在中间的中央教会。亚斯拉得是位于南边的国家,还有处于北边的希尔乌斯,西边的菲力塔斯,以及东边的奥法弗雷,他们都受到来自中央教会的完全统治。” “教会的权利那么大?” “当然了,违反教会就相当于反抗神祗,后果不堪设想呢。”男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忽然抬头望了眼天空,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失落:“你不知道,两千万年前的天空,和现在的不同。那时候的天空蔚蓝得可以看到太阳和月亮,现在却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混沌。” “说的好像你当时见过一样。”游裴涴不在意地顺口接了一句。 “我当然见过啦。”男孩却是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说:“要不是时间在这里并不重要,算起来我可有两千多万岁啦。” 游裴涴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小孩子说谎不是好习惯。” “我可没说谎。”男孩撇了撇嘴,忽然叹了一口气,“二千多万年前的那天,我记的特别清楚。那原本是平常的一天,突然,天际出现了很多长相怪异,法力通天的生物,它们互相打斗,激烈地把天空都撕裂了。战斗日复一日却始终没有结束,而从天空的缝隙里,越来越多长相怪异的生物降临。就在这世界不堪重负的时候,转机来了。” “拉莱耶世代信奉古神,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以自己的血为引,把古神阿撒托斯从海底唤醒,他见自己的世界被入侵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他把沉睡的远古神祗一一唤醒,想与其对抗。众神齐聚,就在战斗开始之时,一本巨大无比的书从天而降。我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天空就变成了这样。” 游裴涴听得入神,赶忙问道:“然后呢?” “再后来的很多事不说也罢。只是很多年过后,人们突然发现,他们无法变老也无法死去。就好像,时间和死亡在这里并不存在。”男孩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不过游裴涴并未发觉,她的注意被最后半句话所吸引。 “人不都希望自己不老不死,这对你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吧?” 男孩却苦笑:“有的人老得浑身是病,受尽折磨却死不掉,有的孩子刚刚满月,连走路都不会。你觉得对他们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游裴涴却怪异地盯着他:“这么说你现在的样子还真是两千万年前的样子?” 得到对方的肯定,她望着男孩的目光越发怪异起来。 这要放现代,她眼前看见的就是一尊活化石啊。 男孩没有注意到她的走神,只是继续说道:“生老病死原本是自然规则,既然这里没有,神力尚存的神祗便创造了新的规则,并向教会传播铁律。” 他示意女生朝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看去:“看到那些高高的房子了吗?” 游裴涴莫名地点了点头,男孩的目光中却流露了一丝恐惧,“那些叫通天楼。神祗把拉莱耶合并又四分,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通天楼。他们说,不老不死、永逸安详是神的权利,凡人若想如此只能去中央教会设立在每个城市的分部进行某些考验,考验的结果越好,住的通天楼越高,权利也越高。权利高了,才得富贵。一个人一旦连续几个月表现优秀,就会受到中央教会的邀请,还能应许一个承诺,而像我这样没接受过考验的人,是分不到住处的,所以只能睡在大街上。除此之外,四国毗邻却被神力相隔,凡人是没有办法去另一个国家的。” 游裴涴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才理清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离开这里,只能去这里的中央教会分部进行考验?” “只有这一个办法。”男孩郑重地点点头,却又犹豫了下说道:“但是一旦接受了第一次的考验,以后每隔一个月就必须要去接受考验。不然……” “不然什么?” “很久以前我有个朋友,有天心血来潮说想住大房子,就去教会分部进行了考验。一个月以后,他把这事忘记了,教会就把他抓走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男孩话语里的失落让女生沉默了半晌,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开了话题,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接受考验呢?” 闻言,男孩用力抹了把脏兮兮的脸,头高高地扬起,“一个真正的大男人是不会为了过上富足的生活而仰他人鼻息的,我这叫为自己而活。” * 【他听少女问起了千万年前的那一个阴谋,思之念之,他的怒火每时每刻燃烧着,久久无法平息。 拉莱耶失落,众神被封印,皆因他的一念之仁。 千万年于他不过是弹指一挥,封印却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他的神力。 虚弱,囚禁,背叛。 他的怨念早已扭曲,人类却依然永不知足地向他索取贪婪和欲望。 快些吧,少女。 他阴郁地注视着她每一个细微表情,一遍一遍地呼喊。 再快些,来找到我。 我会达成你心中所想,只要你能,找到我】 022 “嗤……” 细小的嗤笑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男孩敏锐地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四下张望,压低嗓门低喝一声:“谁?” 游裴涴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想起她先前遇到的两个行人似乎也是这般担惊受怕,她不由顺着男孩的视线向外扫视。 街上行走的人寥寥无几,皆是脚步匆匆。 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几分不安与警惕,似乎是惊惧着什么。 “塔维尔,他们为什么都表现得那么害怕?” 游裴涴看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朝男孩问道。 不料,她回头才发觉,男孩原本站立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塔维尔?”她迟疑地喊了一声,四周却静悄悄的。 这是一条死巷,男孩要离开一定会经过她前边的大街,但她却没有看见他离开——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难道是自己刚刚走神所以没注意? 但为什么,他突然那么惊恐,又为什么不告而别呢? 女生站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男孩,她暗叹了一声,决定先找到男孩口中的中央教会分部。 离开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阴暗的拐角,这才迈开步伐。 塔维尔说过,只要被应允去中央教会,就能获得一个允诺。既然这是个由神祗统治的世界,教会又拥有绝对的权利,想回到她原本的世界或许也只有靠这个允诺了。 如今,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拼拼运气看有没有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央教会。 至于什么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回家的路……不好意思,她只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凡人,这种励志的念头光想想就足够了,犯不着以身冒险。 街道上的宫殿很多,每扇拱门上刻着造型各异的字符,大门紧闭,她走马观花地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相对于其他宫殿大气了许多的雪花石拱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个穿着华美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适时地走了出来,在游裴涴诧异的目光中行了个教士之礼,“小姐,是来恩盖伊分会进行洗礼的吗?” 洗礼不是一种入教会的仪式吗? 游裴涴一头雾水,但为了避免多说多错,她斟酌了一会才回答道:“我是来接受考验的。” 中年男子却是和善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虽然如今的洗礼与从前的不同,但我相信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小姐,请随我来。” 走过一条很长的门廊,入眼可见淡雅的花窗棂和彩石镶嵌的尖拱和圆顶。 她瞄了中年男子的背影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大街清冷,教会的内庭与外拱门距离很远,她刚到便有人出来迎接,实在让她很是困惑。 “神的眼睛无处不在。”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楚溪不解的目光中止步于一间简约大气的门前。 门应声而开,迎面走出来的一位二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长袍的少女。 中年男子吩咐道:“带这位小姐去登记姓名,洗礼的结果通报给卡恩主教。” “是。这位小姐,请随我来。”少女行了个礼,柔声向游裴涴说着,却是不待她反应便拉起了她的胳膊。 她只来得及向中年男子道了声谢,连洗礼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少女便拉着她不由分说走进了一间内室。 这是一间十分古朴的内室,以一席帘子又分成里外两间。 室内,飘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一位坐在窗边,手中拿着本册的白袍少年平淡地从上到下扫了游裴涴一眼,问道:“名字?” “游裴涴。”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把圣露涂到双手上,记得别遗漏任何一处,它可以帮你减轻痛苦。”少年冷淡简洁地说完这一句,低头在手册上写着什么,不再理会她。 “啊?”游裴涴正觉得云里雾里的,这时,从里室出来了两位衣着蓝袍的少女,其中一人递过来一盆乳白色的霜膏,另一人端着一盆清水。 在指引少女的示意下,游裴涴把所谓的圣露涂到了手上,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一会你把双手浸到那盆水里,你的手可能会产生痛感,但我需要你坚持到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刻。这很重要,请你牢记。” “那水是什么?”游裴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可是个连打针都怕痛的人啊。 少女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一笑,示意她把手放到蓝袍少女端着的水盆里。 她走近了些看,盆子里的水清得竟有些泛碧绿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闭起眼,咬紧牙直接把手浸到了水盆里。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的身子紧绷了许久,在没有感受到任何感觉之后悄悄动了动一根手指。 咦? 游裴涴慢慢放松了下来,睁开眼朝水盆望去,只见自己的双手安然无恙地浸泡着,并没有任何疼痛或不适。 该不会这只是普通的清水,而少女说的那些话是诳她的吧? 她怀疑地朝身旁的少女望去,却听见那个递给她圣露的蓝袍少女失声朝里室喊:“克尔,你怎么把普通的水当成化神水准备了?” 一个黑袍少年随之风风火火地掀开帘子跑了过来,“怎,怎么了,露西?” 叫露西的蓝袍少女冷冷一哼:“你自己不会看吗?要是卡恩和亚特两位主教怪罪下来,我看你在教会还呆不呆得下来。” 黑袍少年不敢置信地盯着游裴涴的双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可能,教会分发下来化神水统一由莫亚执事管的,我就是从他那里拿的化神水啊!” “这话留着给卡恩主教他们解释去吧。你自己看!这就是普通的清水……”露西哼了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伸进盆里搅动。 不料——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露西的口中传出,游裴涴耳膜一震,下意识地朝她看去。 只见露西沾了水的手掌冒出一团团黑气,没过几秒,她两眼一翻痛昏在地。而她原本白皙光洁的一只手已烧成黑糊糊的一片,空气里时不时传来烧焦的味道,分外渗人。 我的妈呀! 游裴涴背脊一凉,反射性地把自己的手从水里缩了回来,而拿着水盆的少女也因为这个变故吓得一收手,水盆立刻掉到了地上。 只听水盆与地面接触后传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盆里的水却是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冒出了层层气泡,不一会便蒸发完了。 “怎么回事?”内室的门蓦地被推开,带游裴涴进来的中年男子沉声问着,视线在昏倒在地上,无意识颤抖着身子的露西身上徘徊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了落在一旁的水盆上。他深棕色的瞳孔猛得收缩,目光从一张张战战兢兢的脸上划过。 克尔在这样的注视下扑通一声跪趴到了地上,声音带着颤抖:“肯特执事,这,这不怪我啊!是是,是露西自己……” 看见少年害怕地连话也说不清,肯特皱了皱眉,朝安静站在窗边的白袍少年示意:“你来说。” 相比起室内其他人的诚惶诚恐,白袍少年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他鞠了个躬,恭敬地回答道:“执事大人,是这样的。这位叫游裴涴的洗礼者在接触化神水时没有任何异样,露西以为是化神水出了问题,所以她……在没有涂上圣露的情况下把手伸进了化神水里。” 克尔赶忙接过话:“大人,我和露西说过这水是从莫亚执事手里拿的,绝没问题啊!” 肯特沉默了一会,眼神落到了女生湿答答的手上,又转到了她茫然的脸上。他的心思百般回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门口急匆匆走进来好几个人。 游裴涴只觉眼前一闪,一个穿着贵气长袍的青年已经焦急地抱起昏迷的露西,低低地叫了她几声,见怀里的人儿毫无反应,他厉声朝四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凯斯,我和你说过多少遍,教会里不能随性放肆。”威严的声音随之传来,一个颇有气质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视线在凯斯怀里的露西身上稍有停顿,一丝阴沉一闪而过。 “哈斯塔城主。”见到来人,所有人都稍稍低头行礼。 哈斯塔巡视了一圈微微点头,笑着向肯特说道:“肯特执事,今天是我儿子本月的洗礼之日,我正巧无事,就亲自带他过来了。”说完,他沉声朝身后的侍从吩咐道:“少城主手里还有重要的事情做,还不把露西小姐抱下去,请个祭司为她看看。” “父亲……”见两个侍从应声走上前,从自己手中强行拖走了露西,凯斯面露不甘,却也不敢违背自己父亲的命令,只是眼睛一直黏在露西的身上,直到两个侍从的身影消失,他的视线也是遥望着不忍收回来。 哈斯塔把凯斯的表情神态尽收眼底,一抹阴霾一逝而过,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凯斯,今天是你的洗礼之日,不要为了一些不要紧的事惹怒神祗。” 听见神祗这两个字,凯斯终是收回了飘离的视线,丧气地垂下了眼睑。 “克尔,帮凯斯少城主去准备吧。”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肯特温声对克尔说道。 这句话就是不追究露西的事情,也不责罚他了。 克尔精神一振,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回了里室。 肯特嘱咐完克尔,对哈斯塔歉意一笑:“抱歉,哈斯塔,凯斯的洗礼我本该和往常一样在场,但今天我还有点事找卡恩主教,所以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哈斯塔却是不在意地一笑,“这每月一次的洗礼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肯特执事请自便。” “游小姐,你也随我出来吧。”游裴涴正努力减小着存在感看戏,就听见肯特喊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哈斯塔打量的目光,那目光太过幽深世故,让她莫名感到有些危险。 她心里一突,面上装作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视线立马转移到了肯特的身上,见对方正和善地望着自己,她心中稍安,迈开步子就跟着他走出了内室。 “那是谁?”哈斯塔疑惑地望着游裴涴的背影走远,转而向一旁依然惊魂未定的蓝袍少女问道。 “回城主大人,那位是游裴涴小姐,今日也是来洗礼的。”她惶惶然回答倒。 哈斯塔眉头一皱,“那为何肯特把她带走了?”洗礼完毕,应当直接记录在册离去,哪里有资格被执事带走,何况听肯特的意思,他应该是带她去见卡恩主教了。 “这……”她与白袍少年相视了一眼,正犹豫着该不该把实情说出去,却听见哈斯塔冰冷的声音:“我是恩盖伊的城主,你们脚下踏着的是恩盖伊的土地,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蓝袍少女身子一震,赶忙跪礼道:“城主大人,这位小姐接触化神水时毫无异常,也并无任何症状,就像她碰到的,是一盆普通的水。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个……执事大人才把她带走了。” “这怎么可能!”原本萎靡在地,满脑子都想着露西的凯斯听言跳了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哈斯塔却不再说话,他的眼神飘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冷的笑。 游裴涴随着肯特穿过了几个幽静的殿堂,前方豁然是一条铺着灰色石阶的宽敞通道,通道的两边是四尊威严的雕像。 四尊雕像皆高五米左右,都是披着斗篷的人形模样,只是造型各异,手中虚空抓着的东西也不一样,有火焰,有粉末,也有雷电。 虽然披着的斗篷遮住了四尊雕像的容貌,游裴涴却在经过这条通道的时候冷不丁地后背发凉,就好像背后有好几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肯……肯特执事,您要带我去哪?”把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挥走,游裴涴赶忙问前方带着路的肯特。 “我们到了。”肯特却在此时微微一笑,停下了脚步。 她的面前一座偌大的殿堂里,偏乳白色的装饰让这间殿堂格外温暖祥和。 殿堂里,一个穿着华美红色长袍的青年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身,一张年轻圣洁的脸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位,是我们恩盖伊中央教会分会的卡恩主教大人。”游裴涴在怔愣间,听见了肯特的声音。 【这是少女第一次见到卡恩。 这张脸并非多么出尘绝美,绝世无双,却独独有这样一种气质,安静祥和,圣洁无比,让人无法生出丝毫的恶感。 此时的她丝毫未知,光明有多极致,黑暗就有多浓郁。 她所在的光明有多深厚,包围着的黑暗就有多疯狂。 而它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撕裂口,一个潜伏的机会】 023 恩盖伊的主教,这么年轻? 游裴涴倒不是因为对方出色的长相走了神,形形色色的帅哥美男她看得多了,只是她以为,主教这种级别的人物应该都是上了年纪的,至少不应该是像眼前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青年。 哦对了,这个世界的时间静止了两千多万年,讲不准人家才刚刚坐上主教这个位置。 她在心底默默扶额,见对方温和地望着自己,她连忙回神,顺着肯特的话老老实实地喊道:“主教大人好。” 卡恩温和地点了点头,“游裴涴对吗?放眼整片大陆,能在化神水下保持常态的,你是仅有的第二人。”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先不说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洗礼时发生的事,这后半句话让她着实不安——无论这句话的意思是好是坏,初来乍到,她都不想太过引人注目。 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卡恩微微一笑,向站在一旁的肯特吩咐道:“露西在教会做教使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今出了事,肯特执事,你去探望一下吧。” “是,主教大人。”肯特闻言,向楚溪投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就离开了。 肯特走了,殿堂里只剩下游裴涴与卡恩两人,她还在琢磨肯特离开前那个眼神的深意,卡恩便出了声:“拉莱耶广阔无垠,四国的城市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然而岁月变迁,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很多城市都荒废失落了。我不会问你是从亚斯拉得哪座失落的城市来的,因为不管你从哪座城市来,你最终来了恩盖伊,这是古神给恩盖伊再度昌盛的机会。”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主教大人,我不明白。”她嘴巴张了又闭,最后呐呐地说了一句她觉得不会出错的话。 她对这个世界知道的太少了,从塔维尔口中得知的也只是皮毛,她需要从卡恩的嘴里套出更多信息来。 这么想着,她望着卡恩的目光就真诚了许多。 “这件事在恩盖伊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罢。”卡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作为亚斯拉得第二大城市,奈亚拉托提普世代守护恩盖伊繁荣昌盛,想必你也有耳闻。” 见游裴涴默认,卡恩继续说道:“千万年前异变突起,守护各大城市的神祗突然间全都销声匿迹。教皇颁下神昭,说神祗对人类的懈怠不恭不满已久,人人都应定期接受神祗给予的三道考验,以息神怒。神隐于世,奈亚拉托提普自然也了无踪迹。但……恩盖伊建城以来,完全是为了镇压城市之下一个异世界的入口,没有了神祗的神力,人类再强大的光明之力也只是拖延入口溃散的时间罢了。” “异世界?”游裴涴神色一动。 “恩盖伊历代大主教相传,古神在创造人类前,创造了很多古老的生物,后来,古神觉得他们很危险,就开拓了另一方世界把他们扔了进去。” 卡恩淡淡地说着,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无奈,“我们虽是中央教会的分会,也曾强盛一时,但无论我们如何祈求古神,让他用神力帮助我们镇压入口,古神都毫无应答。中央教会声称无法违抗神的旨意来帮助我们,同时又惧怕于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入口,竟然用上古遗留下来的一丝神力在恩盖伊的周围设下了结界,只待入口溃散的那天,把整座城市笼罩在内,结界之中,一粒灰尘都无法逃脱恩盖伊。” 古神创造了人?难道在这个世界,古神就相当于上帝?要是这么说,那恩盖伊城市之下的异世界听起来和地狱差不多。 游裴涴听着卡恩的话纠结了,穿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穿到了一个听着很危险的地方。 卡恩自然是不清楚她的心理活动的,接着说道:“城里的祭司和法师凭借自身的光明之力支撑恩盖伊两千万年已是不易,在你出现之前,恩盖伊底下镇压的入口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我以为它就会同其他失落的城市一样,成为历史里渐渐被人遗忘的一个名字,但……古神终究并没有放弃我们。”他的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双手高高摊开,虔诚地朝他的前方仰起了头。 游裴涴着他仰望的方向望去,愣住了。 她一走进来,注意力就放在了卡恩身上,后来又因听他说的那些话入了神,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与卡恩站立的殿堂中央,一座高十多米的白玉雕像巍然耸立,形象是一个衣袍绚丽华美,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眼神慈悲地俯瞰着自己脚下渺小的众生。 开什么玩笑?古神怎么可能长这样?! 几乎是看到这座雕像的第一时间,游裴涴就下意识地知道这就是这片大陆——拉莱耶信奉的至高神,古神阿撒托斯。 但是,先不说她从网上查到的阿撒托斯各种奇形怪状的图片,眼前的雕像,长得实在太像……人类了。 她很难接受阿撒托斯的形象是这样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楚溪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不是拉莱耶人,在帮导师寻找死灵之书前也从未听闻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自己怎么就突然在意起这个古神的形象了? 就在她暗自纠结自己这种莫名抵触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的时候,卡恩温暖诚恳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她,语气充满期盼:“游裴涴,化神水是神祗留下的第一道考验,只有神宠爱之人才能免于神水灼烧的痛楚。我出生在恩盖伊,也见过它鼎盛时的繁荣,我不以主教的身份,只以一个恩盖伊市民的身份恳请你,帮帮我们吧。” * 【恩盖伊,就像他肩膀上一粒毫不起眼的灰尘,它的覆灭,只是千千万万娱乐当中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乐趣。 但他改变了主意,又一次,因为这个少女。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他的双眼,眼眸清澈,却含着与他人不同的抗拒。 他甚至怀疑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此时流露出了什么。 是愤慨,也是恼意。 为什么? 他觉得有趣极了。 为了这份有趣,他愿意多给恩盖伊一点时间,只为探索出更大的乐趣来】 024 “主教大人,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游裴涴觉得有点头疼。化神水对她不起作用很可能是因为它只对拉莱耶人有用,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就不会产生反应了。 “只要你愿意,今天我就可为你开启试炼的第二道考验,然后我会亲自带着你去中央教会参与第三道考验,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卡恩虚空手这么一挥,古神雕像的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他的神情带着几分郑重:“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 “这……不会很危险吧?”游裴涴望着眼前这个灰色漩涡,总觉得卡恩的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以父神阿撒托斯的名义起誓,第二道考验绝无生命危险。” 不会丢掉小命就好。 卡恩的起誓让她稍稍安了心。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选择,既然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挺靠谱的主教说只要通过第二道考验,就可以亲自带她去中央教会,那她早点回家的机会也就越大。 游裴涴这么一想,觉得值得一试。 她指了指灰色的漩涡,侧身问道:“是直接进去吗?” “是的,它会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卡恩神色温和地点了点头,双手却背在身后悄悄攥紧。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游裴涴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天啊,给我点好运让我进去后快点找到出口吧。 她默默在心里祈祷了一句,伸手出试探地碰了一下这道灰色漩涡,只觉得从掌心传来一阵强力无比的吸力,她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消失在了原地。 当她消失在殿堂里,卡恩再也维持不了自若的神情,一下子踉跄地坐到了地上。 一道青色的身影闪到了他的身旁,扶起了他。 “你不该用仅剩无多的光明之力开启回廊之门,若教皇知道了……” “哈斯塔,你知道的,我不得不这么做。”卡恩勉强站了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体内的光明之力疯狂地流逝,他略带自嘲地一笑:“虽说教会有规定,在化神水下总计时达到合格的人,隔月要送到中央教会统一接受第二道考验,但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机会再见到她了,尤其是游裴涴这样的,教皇一定会保护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 “但是,卡恩,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迷失在回廊之门,这里已经没有人有能力再把她拉出来,除非我们通知中央教会那边……”来人正是恩盖伊的城主哈斯塔,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她一定能靠自己走出来的,一定可以。”卡恩打断了哈斯塔的话,语气是难得的强硬。 哈斯塔向灰色漩涡消失的古神像前瞥了一眼,又望着身边的这个曾经意气奋发,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拉莱耶红衣主教的恩盖伊第一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中央教会对恩盖伊的冷眼旁观,放之任之,他心里怕是早就心存怨气。他人只知道他是中央教会分会的主教大人,风光无比,受人尊敬。但千万年来,为了巩固支撑恩盖伊,他体内澎湃的光明之力早已几近枯竭。如今,他又为了一个拉莱耶创世便流传下来的,虚无缥缈的传言,耗费了仅剩的光明之力。 他怕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那个少女身上了吧。 哈斯塔不再说话,隐去了心底的一丝愧疚。 他是恩盖伊的城主,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恩盖伊恢复以往的太平繁华。如今,他也只能期盼,那个叫游裴涴的女孩,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回廊之门了。 而游裴涴自然是对她离开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她正站在一片雾气缭绕的墓葬之地中,正对着的是一座跪坐着的,青铜色斑驳的墓葬天使。 这不是她掉到拉莱耶之前在的那片墓地吗? 游裴涴心中一动,难道她穿回去了? 她远离了墓葬天使几步,她可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碰了它头上的三重冠冕之后掉下去的。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朝它头上望去,不敢置信地又走近了些。 这座墓葬天使的头上,并没有三重冠冕。 她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依然是昏暗的天空,薄薄的雾气之上,鲜红如血的月亮和记忆中的一样,高高悬挂在半空。 “第二道考验因人而变,只要你找到出路,就算通过了。”卡恩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她抿住了双唇。 如果现在眼前的这一切是因她而变,那为什么会是这里,为什么会是一片墓地? 难道……是预示着什么? “卡恩主教说过,这一关没有生命危险,游裴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游裴涴拍了拍剧烈跳动的心脏,安抚着自己没由来的心慌。 只要走出了这片墓葬之地,应该就能找到所谓的出口了吧? 雾气下,游裴涴的视野难免受限,她小心地朝墓葬天使守护的反方向慢慢走着,并未注意到,这座墓葬天使受岁月洗礼后腐朽的底座,刻着的一行名字和一行日期。 她走了许久,雾气终于淡了许多,周围的矮树林也逐渐稀少,地上踩着的土壤也松软了很多,慢慢的黄沙渐多,她竟然到了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丘之中。 她蓦地回头,身后哪还有什么树林,自己孑然站立于一片空旷的黄沙绵延之地。她的余光突然像是瞄到了一个人影,她顺势望去,只见鲜红的月亮下,一个长发披散,背影很美的女子背身而立。 这里还有别人? 游裴涴的心有一瞬间的激动,她刚想朝那人大喊,下一秒,声音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天空。 月亮,似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大。 黑暗的夜空下,只见那抹血红越来越大,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甚至可以看见鲜红之中,几颗暗色的粒子动了动。没过几秒,那疯狂的鲜红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就当游裴涴为满眼的血色感到强烈的作呕不适时,它以一种扭曲的形状迅速旋转伸展,一只手在此时慢慢舒展开来,而后,在极为有序的舒展下,化为了人形。 或者说,化为了一个包裹在鲜红羽翼下的人形生物。 在她震惊的目光下,这对巨大鲜艳的翅膀缓缓张开,一个黑发男子从半空缓缓落地,他慢慢睁开眼,一种纯粹冰冷的红色弥漫开来,几乎能吞噬他视线所到之处的所有生灵。 男子落了地,身后巨大的翅膀缓缓消散开来,最终化为了乌黑夜空中,无数的点点星辰。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极为年轻俊美的男子,样貌比游裴涴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出色。她也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纯正的红,幽冷得像深渊的血,又纯粹得像透彻的辉光,曜曜振振,夺人心魂。 游裴涴处在平坦的沙地中,那诡异的男子自始至终正对着她,却一眼也没瞧她。 他是不是看不见我? 她暗自怀疑着,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然而,就踏出了这么一小步,男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朝她的所在投了一眼。 仅仅一瞥,游裴涴只觉得那抹深不见底的血色像张无形的大网,浓郁血腥,让她一阵气血翻腾,不敢再前进一步。 “一生命降世,一生命必定陨落,这是规则。”他冰凉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声音优美得如同涓流的溪水,却带着毫无感情的幽冷。 “亚弗戈蒙,再帮我一次吧。”女子哽咽的声音让楚溪神情一恍,她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声音。 “帮你?”他的神情似笑,又非笑,“现在,你又能拿什么和我交换?”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从游裴涴的角度望,女子用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拿出了一个罗盘状的五彩晶体。她把五彩晶体高高举在星辉之下,颤着声说道:“这是前兆罗盘,传说‘无名之雾’奈奥格把上古的时间奥秘置入其中,只要把你意念里的名字读给它,它可以撕裂任何时间和空间,把你想要的带给你。” “你倒是每次都叫我意外。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亚弗戈蒙淡淡地看了她手中的前兆罗盘一眼,他的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却并不能叫人分辨他此时的情绪,“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想找的人是谁?” 闻言,女子的背挺得笔直,身子微微颤抖着。 游裴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在拼命克制自己想要转身的念头。 她匪夷所思地兀自摇了摇头,刚想把注意放回两人身上,背后一阵忽然的阴冷让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有所感地回头,眼前却是一阵天昏地暗的眩晕,她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一双冰冷纯粹的血眸就在她眼前很近的地方,此时,血眸的主人优雅地行了个礼,轻柔绽放的笑容足以勾去任何人的魂魄。 “你好,试炼者,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地方吗?” 她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自脊梁后升起。 他的笑容动人心魂,眼眸里透露的却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游裴涴紧绷着身子,缓缓朝男子原本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只见连绵的沙地空旷寂静,只有她一人伫立,不见女子的身影。她又抬头,夜空是万丈星辰,一轮皎洁的月亮静静悬挂着,一切普通如常。 难道先前她是出现幻觉了? 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坚定了起来。 不,不可能,如果是幻觉,那眼前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不由定了定心神,学着男子行礼的模样回了个礼,道:“你好,请问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片山谷?” “山谷?”亚弗戈蒙扫了一眼四周,轻轻一笑:“这里是离回廊之门最近的乌有之所,看见的和你心中所想所念有关。跟着我,我可以带你走出这里。” “你是……?”游裴涴迟疑在原地。 “我叫亚弗戈蒙,回廊之门的指引者,指引从各处来回廊之门接受试炼的人。”亚弗戈蒙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男子的身份让她稍稍放下了一丝警惕,但也就那么一丝。她犹豫了一下,错开半步跟在亚弗戈蒙身后走着。 亚弗戈蒙的步伐很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地似乎就软一分,随着时间的推移,游裴涴慢慢觉得自己快要迈不开步子了。 就在她觉得双脚几乎要陷入到越来越稠软的沙地之下的时候,背后猛得传来一阵推力,她四周的景物骤然一换,已然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房厅。 这是一间华丽非凡的房厅,高高的房顶呈螺旋状,中央吊着一个璀璨绚丽的挂灯,光线所达之处,四通八达的走廊铺着绣有艳丽花纹的地毯,一眼望不见尽头。 挂灯之下,一圈圈铺着同样花纹的盘梯也是呈螺旋状,无尽地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着。往下探去,下面的光线越发暗淡,螺旋紧凑规律,像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一般,遥遥不见底。 此时,房厅内的正中央或站、或坐着九个人,各个面带不安,他们见到亚弗戈蒙和他身后跟着一人时,都是立刻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被其余人围绕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有些焦躁地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问道:“伟大的指引者,我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如今人数可齐全了?” 游裴涴好奇地打量了几人一眼,三女六男,都是年轻人的模样,只是有的像东方人,有的像西方人,穿着也各有不同,其中以那个年轻男子穿着最为贵重,一身蓝色长袍的胸口处,一个象征着中央教会骑士的深色标志格外引人注目。 “人数已经达到了十个人,可以开启试炼。”亚弗戈蒙视线所达之处,几人都是眼皮一跳,那宛若实质的目光像能看透人心一般,让他们心慌地别开眼。 “你们的教皇每半年就会送来一批试炼者,他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魂魄之体吗?”他似是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地朝她瞄了一眼,见到她迷茫的神色之后,勾了勾嘴角:“魂魄之体,灵魂出窍。你们的教皇倒也是个明白人,无论是谁,以一己之力打开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是有风险重重,灵魂尚可在离体三个月内唤回,肉体可就……迷失在回廊之中,无迹可寻了啊。” 卧槽,真的假的? 难道卡恩骗了她? 闻言,游裴涴愕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上当了。 然而,亚弗戈蒙的话虽然很是明确,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卡恩郑重真诚的起誓,两者交错在一起,她不得不有了另一种荒唐的假设。 也许,只有教皇才能把试炼者送进回廊之门,所以卡恩并不知道,肉体是不能进去的。 可就算是这样,他为什么要骗自己说只有走出了回廊之门,才可以去中央教会呢? * 【少女进入回廊之门,回到了一切的起源。 此时的她是这么年轻,年轻到并不知晓一切缘由,年轻到并不惧怕即将到来的种种因果。 过去与未来,时间与空间,在回廊之门不断重演,回响,牵绊。 她看见的,并不是她看见的;她听见的,并不是她听见的。 这里,是不存在‘现在’的。 这里是宇宙间所有生灵的来源之地,也是它们死后本源回归的最终之地。 宇宙间所有生灵的记忆,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在这里。 亚弗戈蒙监视着这里,看见了这个,以区区血肉之躯就敢闯入回廊之门的,愚蠢的少女。 她看见了未来,但此时谁也不知道。 见到亚弗戈蒙时,她还在为第一次的对视惊魂未定,纵然对方并不曾见过她。 这种惊魂未定迷惑了她,她未曾仔细打量这双漂亮到极致,又毫无感情的血眸。 ——刚才的他,比此时的他,沧桑了许多。 这是一种未经皮囊,从同一双眼眸中流露出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隐忍愤怒,就是这样滔天的愤怒灼伤了她。 可此时的他,没有冷漠,没有愤怒,只有毫无感情的冰冷,和一种优雅得体,耀眼却并不伤人的伪善。 因此,他乐意告诉她一些无关痛痒的真相,并乐于旁观她对此害怕的失态。 但他似乎,失望了……】 025 蓝袍男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尴尬,亚弗戈蒙却对此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划过忐忑的众人,“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魂魄之体,但凡来到回廊之门的生灵,都要遵循这里的规则。” “指引者请放心,教皇大人训诫过我们,除非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才能打开。”蓝袍男子连忙恭敬地回道。 亚弗戈蒙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轻慢却不失优雅:“我可不管你们开了哪扇门,回廊之门的规则是,进了这里的生灵,除非在半年之内找到四把象征水、火、风、地的钥匙,打开回去的回廊隧道,否则就会被同化……” 游裴涴正仔细听着,他的话却戛然而止,颇有意犹未尽的味道。 她心有顾虑地望了亚弗戈蒙一眼,对方恰好在此时也看向她,她一怔,不着痕迹地望向了别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叫亚弗戈蒙的指引者是故意把那些话说给她听的。 游裴涴正为自己的感觉莫名不已,亚弗戈蒙一挥手,原本和她站在一起的九个人瞬间只剩下一个黑发黑眸,看上去十七八岁的东方美女。 “西迪!夏梅尔!你们去哪了!”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美女见自己的同伴突然不见了,一时大惊失色。 你的同伴很明显是被亚弗戈蒙带到其他地方去了,你没看见连他自己都不在这里了么? 游裴涴正打算走过去安抚几句,美女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亚弗戈蒙动听却飘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宇宙混沌之初,我便看守着回廊之门。与你们教皇签订协议,应允他可半年送一批人来回廊之门接受历练,也无非是各取所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让人不安的恶意:“以往贝琳达把像你们这样的试炼者召唤回去,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我有了新的主意。” 游裴涴正凝神等着下文,脑袋突然一疼,她倒吸了一口气,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内容。 时间回廊是由无数条没有尽头的楼层通道组成的一个没有实质的殿宇,她如今所在的,是时间回廊数不胜数的其中一层,而亚弗戈蒙把十人分成了五组,其他八人分别被传送到了殿宇的某一层。 他们十个人要做的就是,寻找这无尽殿宇中门后面的四把钥匙,集齐之后,才能一起离开。 听上去就是不可能完全的任务啊! 先不说这无尽大的殿宇里只有四把钥匙,他们十个人运气再好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可想象。 最重要的是,亚弗戈蒙说过,如果在回廊之门呆满半年,他们都会被同化。 虽然不知道会被同化成什么,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游裴涴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暗暗后悔自己为了回家,莽撞听了卡恩的话进了这里。不过,眼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后悔也只是浪费时间,倒不如按亚弗戈蒙说的找出那四把钥匙。 虽然这座殿宇大得可能超出想象,但既然只有四把钥匙,而且是水、火、风、地这四个特定元素,那藏有钥匙的门一定和别的门不一样。 游裴涴这么想着,心态慢慢稳定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组员”。 她不由抬头看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美女,只见她一脸苍白地站着,楚楚可怜地捂着心脏,像是不能接受眼前的状况。 “你……你收到讯息了吗?”察觉了对方打量的目光,美女目光怯怯地问道。 “嗯,我想大家都收到了。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找他说的四把钥匙。”游裴涴话音未落,就见那美女惨白着脸,摇摇坠坠地退了一步,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一边飞快地否决道:“不,我们应该先和其他人汇合再一起行动。” 她不由一愣,“这地方这么大,你的同伴也不知道在哪一层,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她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美女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情绪激动地叫了起来,“这怎么是浪费时间呢!教皇大人训诫过,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都不能随意打开。西迪是我们当中唯一拥有光明之力的骑士,如果不和他一起,遇到危险我们两个女子怎么办!” 这话的确有些道理。 但是,游裴涴直觉亚弗戈蒙把他们彼此之间隔得很远。 她不禁暗暗叹了一声,看着身旁之人我见犹怜的苍白脸蛋,终于还是忍住了到嘴的话。现在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再刺激到她,头疼的只能的是自己。 “那你准备怎么找他?”游裴涴暗道了声算了,改口问道。 听见游裴涴不再坚持找钥匙,美女似乎稍稍安了心,只是眉头依然不安地拧着。她把颈间戴着的暗金色项链捧在手里反复抚摸着,犹豫了下,语带不确定地说道:“我想,西迪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回到这里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等多久?我们一共只有半年的时间。”游裴涴仰头,眯眼朝中央的挂灯望去。 这里的光线似乎暗了许多。 美女咬了咬唇没有回答,只是反复说道:“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就在这里等着。” 敢情是情侣啊。 她琢磨到了一点名堂,学着她的样子与她并排靠坐在扶梯前。 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美女似乎很害怕这样的寂静,主动开口问道:“我叫柯兰,来自奥法弗雷,你呢?” “游裴涴,亚斯拉得。” 柯兰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也是从奥法弗雷来的呢,虽然你的穿着很奇怪。” 游裴涴低头看了眼自己许久没换过的一身衣服,无奈地笑了一声,笑容却在眼睛不经意瞄到的地方凝固。 她默了一下,开口道:“柯兰,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等了。” 原来,这不是她的错觉。 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尽头遥远的走廊。 只见原先光线充足,一望无际的走廊,此时从各个彼端慢慢聚集起浓郁阴森的黑暗,让整层走廊都慢慢阴暗了起来。 这黑暗前行地以极为缓慢,从四面八方朝她们涌来,仿佛要一步一步品尝她们对此的恐惧,再在无处可逃的绝望中吞噬掉她们一般。 柯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一望,她瘫坐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她尖叫了起来,精致的脸蛋上毫无血色,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人对黑暗似乎潜意识里就有种惧怕感,对此,楚溪也不例外。 游裴涴拉起瘫在地上的柯兰,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别的楼层,并希望这样的情况只在这一层发生。要么,趁黑暗离我们还有段距离,随便找个房间躲一躲。” “不,不,不……”柯兰慌乱地抓住她的胳膊,胡乱摇着头,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遥远阴郁的黑暗,露出无措的恐惧。 要放在平常,游裴涴早就对这样的人避之不及了。 但偏偏在这样的地方,四处都是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和一模一样的楼层和道路,完全就是个迷宫,恐怕没几个人能走出去,而这时候有个伴,总比自己一个人好太多了。 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柯兰,你想等到你的同伴,前提是还活着。我们谁也不知道那黑暗里有什么,如果还在这里等它们聚集过来,到时候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 “可是教皇大人说过……”柯兰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对的,但想起教皇临行前的训诫,她咬了咬唇,还是做不下决定。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啊!自己的命都不如教皇一句话有权威? 游裴涴心里抓狂不止,眼见光线越来越暗,黑暗也渐渐逼近,她沉默了一会,松开了拉着柯兰的手。 “随你吧,那我自己走了。”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比较重要。 柯兰一怔,还没搞明白为什么一直劝解着自己的人说走就走了,等她反应过来,游裴涴已经走了两三米远了。 四周的死寂和迫临的黑暗让她慌忙站了起来,她不安地环着臂膀,见女生头也不回去意已决,在原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一边急促地喊道:“你等,等等我。” 听出了她惶然的语气中带着的一丝埋怨,游裴涴回头看了一眼,蹙了蹙眉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她算是看出来了,柯兰应该从小就被保护的很好,所以认为别人一直围着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人要么目中无人,要么毫无主见。而她不管是哪一种,在这么危险的地方都毫无用处。 毕竟,难道还指望她的无助和惊慌,能感化那什么指引者,让他产生同情吗? 别逗了。 咦,不对,现在的重点应该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再想办法找钥匙吧? 游裴涴暗暗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挑了一条相比较亮的走廊,边走边专心地观察着。 这里所有的走廊都是艳丽的格调,地毯的花纹也是一般无二,大约每走三米就会看见一扇镶着金框的门,每扇门的猫眼处都刻着一个她看不懂的,隐隐散发着压迫感的金色字符,字符的样子不尽相同。 从外观上来看,除了字符不同之后,每扇门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游裴涴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伸手握住了金色的门把,刚想转动,柯兰的手突然覆到了她的手上。 她不解地侧头,瞧见柯兰正拧着眉听着什么,一边低低地问:“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游裴涴仔细地侧耳,除了一片死寂什么也没听见。 柯兰似乎也发觉是自己幻听了,慢慢松开了手,双眼却盯着艳丽的地毯,只敢用余光探看眼前的这扇门。 吱嘎—— 出乎两人意料的,这扇金色贵气的门发出了一种好似年代久远,无人开启的陈旧声。 又好似是某种欢欣的,释放的声音。 她的手用力握着门把许久,久到柯兰都抬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这才推开了这扇门,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望去。 这是一个古朴的,点着几盏蜡烛的房间。 一张老旧的床榻静静躺在靠窗的位置,隐隐还能望见窗外的明亮。 柯兰紧绷的神经在偷偷瞄到门后的情景后放松了下来,身子也从游裴涴身后走了出来,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嘛,明明就是很普通的房间,教皇大人为什么不允许我们打开……” 是啊,明明是个很普通的房间。 游裴涴扫视了一眼房间,也是不解地踏进了房间。 “游裴涴,你说这是谁的房间啊?”柯兰好奇地上前几步,想探眼窗外,就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两人应声转头,却是房门自动关上了。 柯兰赶忙跑过去转门把,却发现死命转不开。她刚想开口让游裴涴试试,一转头,却发现两人正处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她低头望去,手心空空如也,而她的背后,哪里还有门的影子。 “这,这……”柯兰颤着声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柯兰,那边是不是有个人?”游裴涴眯起眼,隐隐望见远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个人影。 柯兰也望了过去,半晌,她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有个人。” “走,我们过去看看。”游裴涴拉着她快步朝那个远处的人影跑去,待跑近了些,那坐着的人有所感应地朝她们瞥了眼,她不由愣了一下,脚步缓了下来。 这人和亚弗戈蒙十分神似,却又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深邃浓郁的血眸中透着无情的笑意,投给她们斜睨的一眼,宛若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对脚下渺小的尘埃施舍的一次恩惠般的注目。 此时,他随意地屈膝坐在草地上,人像在这里,又不像在这里。 这样的感觉让游裴涴莫名有些心惊,她犹豫着该不该打扰眼前这个闲适却遥远的男子,却听见身旁的柯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 她诧异地投去一眼,只见柯兰惨白着脸,痛苦地在草地上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的双目缓缓流下来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的妈呀! “柯兰?柯兰?你怎么了?”她吓了一跳,急忙想扶女子起来,这样的触碰却仿佛更刺激到她,口中发出更惨烈的嚎叫,让她僵着身子,双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摆。 为什么她突然会这么痛苦,双眼还不停流着血? 这里除了她,也只有那个长得和亚弗戈蒙很像的男子了,难道是他那一眼…… 不,不会的。 自己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游裴涴暗自否认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男子瞄了一眼,却见他早已转过头,若无其事的遥望着远方。 她沿着他的目光极目远眺。 辽阔的草原尽头,一道巨大的裂缝把天空硬生生撕成了两半,诡秘幽暗的虚空从中透出隐隐的暗芒,让人极力想探知虚空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 * 【这并非亚弗戈蒙的心血来潮,也并非是他突发善心,让他人受到和少女一样的待遇。 对于神祗来说,善心这种微弱的东西,是并不存在的。 贝琳达只知道回廊之门的门是不能随意打开的,但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曾经以肉身进入回廊之门的生灵,无一不迷失在黑暗中,连他们自身都不知道,这样的黑暗已经抹去了他们在原本世界存在的任何痕迹。 ——不会有任何人,任何记忆有关他们,他们最终会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一粒黑色尘埃,只有残存的记忆会永远流连在永无止境的黑暗迷宫中寻找着出路。 可是,他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 无论如何,把那少女带给我。 回廊之门的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个因果的过去和未来。 为了透过实体“看一眼”那个可以破解封印的少女,他撕开了无数的空间,只为创造一个谈话的良机。 纵然,他凝聚的实体实则只是一个幻像,不可久留。 但对凡人而言,已是不可承受的恩泽。 她的眼神熟悉而茫然,像为什么而困惑,又像得知了怎样不得了的隐秘。 这样的眼神,让他克制的暴怒与癫狂翻腾了起来,于是他转开了视线,不愿再看那一双眼睛—— 曾经那个背叛了他,意图永远禁锢他的人,也曾用这样的眼神凝望过他】 026 “我可以送你出去。”游裴涴正瞪大着眼,盯着远方如此壮阔震撼的场景,疏离清朗的声音把她的神志拉了回来。 男子的目光分明停留在遥远天际的巨大裂缝上,游裴涴却觉得他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的情绪,好似平淡地阐述着一件事,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之气却未经刻意流露了出来,隐隐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眼前这个人,是“神”吗? 她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由心而生的拘谨。 “大……大人有什么条件?”她谨慎地问。 男子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并未纠正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他不答反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叫月白的女巫?” 女巫? “不认识。”她不解地摇了摇头,别说什么女巫了,她连月白这个名字都陌生的很。 “也对,你怎么可能认识。”她的否认在男子的意料之中,然而,这似叹非叹的话语在游裴涴听来,怎么都有种自嘲的怪异意味。 “这里本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亚弗戈蒙也算知晓轻重,只把你们留在了第一重门。”男子突然话锋一转,好像方才的低喃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但你需要帮我找一样东西,然后把它带给我。” “什么东西?” “月白冠冕。” 游裴涴蹙眉,“你能形容一下吗?我不知道什么是月白冠冕。” 男子没有说话,朝着天空轻轻一指,只见天际那巨大的裂缝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扭曲了起来,而后慢慢着色,又重新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青铜色三重冠冕。 这,这不是自己曾经在墓葬天使头上见过的冠冕吗? 游裴涴一眼认了出来,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个,大人,我只是个凡人,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更别说我了。” “我并非找不到。”男子的声音冷了些,却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说道:“把月白冠冕带给我,是我送你出去的条件。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时间回廊的第一重门,也是生灵死后本源回归之所,魂魄之体尚可坚持半年,活人不出两天就会被同化成灭亡之息,意识尽洗,成为无尽黑暗中的一粒尘埃。” 游裴涴后背一阵发凉,他的意思难道门外那些黑暗是……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男子似乎笑了笑,但却是冷的。 “对,亚弗戈蒙没打算让你们再出去。每当一个生命出生,回廊之门中就会诞生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生前死后,这就是本源。想离开这里,只有找到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扇门,找到自己的本源。” “那四把钥匙……”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亚弗戈蒙是第一重门的指引者,规则自然是他说了算。”男子的轮廓似乎朦胧了一些,游裴涴眯了眯眼,见他站起了身,转而望向自己。 “这并非我本体,如今坚持不了多久了。你有很多疑惑,但现在我没什么时间解答。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找到月白冠冕并把它带给我,到时候,我承诺会为你解答。”他直视的目光让游裴涴下意识地低下头,却发现那双仿佛看透众生,无情睥睨的血眸像刻在了脑海深处一般,纵然她低头也逃脱不了这样的瞩目。 她的目光落到了仍然抱着头,蜷缩在草地上的柯兰。 说实话,这不是个艰难的选择。 游裴涴一开始就很清楚,在这回廊之门里找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天方夜谭。 尤其如果真的像这个“神”说的,活人在这里两天就要被同化成走廊尽头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谁不爱惜自己的小命啊。 只是…… 为什么是她? 神要找什么东西,就算有什么困难,难道还愁没人代劳? 他的身影已变朦胧,她却还能感受到朦胧中那道宛若实质的注视。 他在等她的回应。 “好,我答应你。” 柯兰他们都是魂魄之体,又同是从中央教会来的,就算半年后找不齐四把钥匙,教皇也肯定有办法把他们召唤回去。 游裴涴的双手在两侧握成了拳,不敢再看向草地上失去了意识的人。 虽说柯兰那群人与她只能算萍水相逢,没什么情分可言,但她的心底却隐约滋生出了一丝不知名的内疚。 男子的身影已然朦胧成了一派灰蒙蒙的云雾,她却听见从中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这虚无缥缈,轻喃低语的笑声让她神色一动,就见那云雾朝她迎面扑来,一只幻影般的血眸猛得在她面前消散开去。 “找到月白冠冕,把它带到哈利城,带给我。” 随着这句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轻拂过她的身子,游裴涴一个踉跄,站稳后,她已然站在了走廊那绣着艳丽花纹的地毯上,她的面前,赫然是一扇镶着金框,散发着压迫气息的门。 哈利城。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来,那个仿佛从混沌之中消散的飘渺声音,正是她刚到拉莱耶时听到的那一个。只是后来塔维尔说的那番话让她对那个诡秘的哈利城望而却步,从而打消了去那里的心思,她也逐渐忘记了那件事。 她的四周是无尽重复的走廊,隐隐还能瞥见尽头慢慢涌现的黑暗。 心思百般回转,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把叫嚣的迷惘摈弃脑后。 既然自己已经答应去寻找月白冠冕,那个神也允诺到时候会为自己解答疑惑,那么现在猜来猜去也是徒劳,不如先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比如,先出去。 回廊之门无尽重复,游裴涴不知道自己现在置身于哪一层,但眼前这扇门透出的压迫气息,似乎比她看见的其他门都强烈不少。 她的手握上了门把,一时间,一种灵魂相通的感觉在血脉里喷张。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知道这是刻着她名字的门,也是她的本源。 打开这扇门,她就能出去了吧? 她的心跳加速,凝神转动了门把,一种异样刺眼的白光从门的背后溢了出来,让她本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她倒吸了一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她置身于一片璀璨的宇宙中,一颗颗闪耀的星辰寂静地遍布各处,她往下俯瞰,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半空一般,脚下亦是数不胜数的光辉星辰。 她试探地踏出一步,场景突换。 夕阳西下,熟悉的寝室楼里,她看见自己正趴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沉沉地睡着,一本厚重的ap生物书从她指尖失去了重力的支撑,岌岌可危地滑落。 她下意识地想跑过去想接住掉落的书本,一个身影却自她体内穿过,先她一步托住了那本书。 这是一个男生的背影,楚溪站在身后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 只听他轻叹了一声,把手中托住的书本放到了一旁,而后伸出修长的手指,从她披散的长发中轻轻穿过,留恋地来回抚摸,仿佛对此爱不释手。 楚溪望着这个陌生的背影,震惊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在休息室里做过作业,或是睡觉之类的事情,可眼前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正酣睡着的女生,分明就是自己啊! 游裴涴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男生的手中拿出了两张陈旧的,似乎从哪里撕下来的纸张,小心地折叠好放到了沙发的厚垫之下。 做完这件事,男生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俯身似乎想亲下去,在她高高悬起心之际,他的唇在离她几厘米的地方迟疑地停住,慢慢站起了身。 “为我做个好梦。”他低低的声音如溪水涓流,一字一字却仿佛敲打在她的心上,她能听出这轻描淡写中暗含的难过。 然后,又听见他说:“过没有纷争的日子,记得,要爱……”他的声音戛然停止,好像说出那个名字要费尽艰难。 男生终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转身,还未等游裴涴看清那张脸,竟然就这么消散在空气里,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看见“自己”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继续熟睡,浑然不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走到男生方才放纸张的厚垫旁,伸手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碰到它,从指尖传来的踏实质感让她心下一喜,赶忙翻出男生藏起来的纸张,刚想一探究竟,她周围的景象又是一变。 朗朗晴空下,万民跪拜的祭坛中央,一尊汉白玉般透亮清润的古神像垂眸俯瞰,庄严肃穆。 古神像的正前方,正襟跪着两个身着白色祭祀服的女子,一个清新秀丽,一个美艳动人,好似两个极致。她们各自摆放在古神像前的花篮里都装着百合,只是其中一个从无暇的白变成了瑰丽的金色。 见状,一位穿着繁琐华袍的年迈老人双手迎天,他头上戴着的,是象征教皇权威的宝石冠冕。 “以父神阿撒托斯之名,我宣布,从今往后,月云·尼古拉丝,成为中央教会第七位红衣主教,遵父神旨意,行父神意志。” 一个侍从恭敬地递上了流光暗转的权杖和头冠,教皇为清丽的女子系上了鲜艳夺目的红披,又郑重地为她戴上了象征拉莱耶至高无上荣耀的头冠,他微笑地望着这个拉莱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红衣主教——成为红衣主教,才有希望成为中央教会下一任的教皇,这是无上的荣光。 祭坛下方,万民的朝拜与欢呼声响彻云霄,纯白无暇的百合花瓣从空中洒落,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庆贺新晋红衣主教的诞生。 教皇威严而慈爱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在另一个直挺挺跪着的女子身上短暂停顿了一下,他无声地叹息,一丝惋惜从他眼里一闪而过。 “月白……” 这个叫月白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笑容却是温婉之极。她一如既往的柔和笑容让人看不透她此刻的心情与想法,她把教皇的可惜和月云的忧虑看在了眼里,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 “恭喜你了,妹妹。”月白的声音如沐春风,听不出一丝嫉妒和不满,教皇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月白,这是父神的选择,你要深信,父神爱我们每一个人。” 游裴涴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知道自己并没有走出回廊之门。 可为什么,她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呢? 她深深地疑惑着,踏出一步,却走进了一间偌大奢华的房间,一个女子愤然把雪花石桌上摆着的几个雕刻挥到了地上,她倏的转身,赫然是月白。 只是此时的她,不复人前的温婉,漂亮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恨意。 “明明是我免疫了化神水,您为什么要选择她!” “我是这么仰慕您,甘愿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您不选我!” 她歇斯底里的吼叫在房间里回荡,过了许久,她似乎冷静了下来,含着阴冷的笑走到了隔间,一座小型的古神雕像置于木镜前,她以往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都会在这里祷告。 “多少次,你给了我希望又让它破灭,既然如此,这个祭司不做也罢!”冷冷的声音里刻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她把祭司服甩于空中,手掌里,光明之力显现,一刹那,祭司服化成了一堆灰。 游裴涴从未见过有人露出这么阴森的恨意,纵然知道对方看不见她,她的心里也是一阵发悚。 呃……等等。 月白? 她想起了教皇对她的称呼。 “你可认识一个叫月白的女巫?”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一张无情的,睥睨众生的脸。 莫非是因为那个什么神提起过月白这个名字,所以她才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 【凡人的所知所感有限,知道的越多,迷茫的越多。 他只需要少女帮他做事,一步步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她的困惑并不由他管。 他知道她见过那个冠冕,他的眼睛无处不在。 但,少女那藏着小心思的拘谨莫名取悦了他。 尽管,他不喜她的称呼。 他不是什么大人,他是一切的至高无上。 当谜题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有些明面上的,最显眼的问题反而会被忽略。 比如,少女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回廊之门中那扇刻着她名字的门,是在她来临这个世界之后才诞生的。 本源复刻的门之后,是过去与未来交错重演,是碎成无尽份的灵魂背后,每一个细微故事。 她会经历所有的故事,却不会记得所有。 只因凡人能残留的,对回廊之门的记忆有限。 嘘,秘密始终是秘密。 此时此刻,连他也未留心到,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027 游裴涴暗自疑惑着,却见月白的眼中满是阴狠的疯狂之色,刹那间整个房间都燃烧起漫天大火。 砰砰砰—— 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焦急的呐喊和呼救声。 房里的火越来越大,浓烟滚滚,游裴涴只觉像有人掐着自己脖子一般,呼吸越来越艰难,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是月白盯着房门外,阴冷森然的目光。 她醒过来的时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强忍住头晕想吐的冲动,伸出一只手想寻找支撑。 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勉强睁开眼,卡恩焦急中带着关切的脸在她眼前放大,游裴涴一下子清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的床榻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让人舒心的香味,这种让人放松的香味让她胃里的翻腾减缓了不少。 “你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卡恩的语气依然是这么温和,依稀可听出其中深切的关怀。 她不由摇了摇头。 卡恩的关切不似作假,她的心情却复杂的很。 “卡恩主教。”游裴涴不由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件事不问个明白,她心里会一直不舒服。 她直视着对方湛蓝的双眼,淡淡问道:“你去过回廊之门吗?” 卡恩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随后点头道:“去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声,“他和你说话了。” “他?”游裴涴侧头,“亚弗戈蒙?” 听见这个名字,卡恩的脸色一时间变了好几变。痛苦,悲伤,懊悔……卡恩的神色不再是以往的温和,他的目光深远了许多,像在回忆些什么,又像是不可负荷这些回忆一般,不由自主地轻声叹了一声:“是啊,亚弗戈蒙。” 他望向游裴涴,目光中带着歉然:“开启回廊之门是教皇的权利,我的确是自作主张了,但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你骗了我,卡恩主教。”她抿了抿唇,声音是极为镇定下的冷,“如果不是我运气好,为了你所谓的苦衷,我已经没命了。” 闻言,卡恩别过了情绪纷涌的眼,发出的声音涩然了许多:“为了恩盖伊,我别无选择。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全部的事。但你免疫了化神水,我深信你一定能走出来的。” “活人进了回廊之门,两日后就会没命,这么看起来,你对我真是够相信的。”游裴涴似讽刺,又似自嘲,卡恩却是一愣,再说话时,竟有些无措:“这……我并不知情。” 她摆在脸上的不信是这么明显,卡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沉默了半晌,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出了一段他过去从未与人袒露过的秘密:“中央教会一直有一个回廊之门的入口,只是因为它是禁地,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只有历代红衣主教及教皇才知道。那时我刚满十六,被父母送到中央教会洗礼,贪玩间也不知怎的,走进了那个入口。” “也就是那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告诉我他叫亚弗戈蒙,回廊之门的指引者,他可以给我别人可望不可及的力量和权利,只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卡恩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悔恨和痛苦让他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他说,恩盖伊的城市之下沉睡着几个上古神祗,若我能撕开封印把他们放出来,他会答应我任何事情,苏醒的神祗也会赐我神使之位作为回报。” “那个封印……它就像一面脆弱的纱,我就好奇地掀开了那么一角,里面无数张恐怖的眼睛就朝我扑了过来,如今再回想起来,还是噩梦般的可怕。”他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努力抑制着恐惧的情绪:“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放出了多少东西,但无论是拉莱耶还是恩盖伊……我一直都清楚的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我一直想弥补,想把一切都归回原位。” “直到那一天……”卡恩的嘴唇突然抿成了一条线,慢慢说道:“亚弗戈蒙进了我的梦里。多少次,我想当面指责他骗我,但当他那双恶魔般的眼睛真的注视着我的时候,所有的质问和怨恨都说不出口。这时候,他却和我说,让我找一个人。” “他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完全不惧怕化神水威力的人,并把那个人送进回廊之门,他许诺会把一切都归置原位。” “所以,游裴涴,我只想说,我是去过回廊之门,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像如今教皇开放回廊之门后,送进去的那些人一样。” 卡恩说到最后声音有了一丝沙哑,她把他说的话凑在一起,简单来说就是——他听信了亚弗戈蒙的话打开了异世界的一角,直接导致了后来整片拉莱耶大陆的沦陷,为了赎罪,他又帮亚弗戈蒙寻找一个免疫化神水的人。 这要是真的,他可算是整个大陆的罪人了吧?这是要有多强大的心理能力才能背负这个秘密啊! 游裴涴觉得荒谬的很,怎么自己走哪都能碰到boss。 不过她确实有些理解了卡恩的隐瞒,如果换做是自己,恐怕无论如何都承受不来吧。 她的沉默让卡恩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想象过女孩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任谁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千万年来日日生活在惶恐之中,面对罪魁祸首,都会愤怒,指责,谩骂,或许有少数认了命的,会有苍凉的无奈。 卡恩唯独没想过,游裴涴会如此平静,平静得如同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拉莱耶世代信奉古神,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以自己的血为引,把古神阿撒托斯从海底唤醒,他见自己的世界被入侵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他把沉睡的远古神祗一一唤醒,想与其对抗。众神齐聚,就在战斗开始之时,一本巨大无比的书从天而降。我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天空就变成了这样。” 游裴涴突然就想起了塔维尔的话。 这么说起来,塔维尔所说的长相怪异,法力通天的生物真的是卡恩从异世界里放出来的?可那本书又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书?” 游裴涴回过神,发现卡恩正疑惑地望着自己,这才发觉自己把疑虑脱口而出了。 “你放出那些生物后,从天而降的书。” “这……我当时昏过去了,但后来听人说,那天整个大陆都陷于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光再次降临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卡恩皱了皱眉,似乎对此很诧异,“你说的书,是什么?” “整个大陆一片黑暗?”游裴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见他点头,一时茫然了。 她紧紧盯着卡恩的双眼,问道:“卡恩主教,您今年多大了?” 卡恩摇了摇头,“记不得了,但异变距今已有两千多万年了。” 游裴涴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卡恩说道:“但如今我体内的光明之力已经枯竭,想来也快到殉道之日。” 殉道?那不是死么?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明智地没有问下去。 一时间,塔维尔说过的话一一飘过脑海,游裴涴垂下了眼帘,掩盖了几分思忖。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那个小男孩,偏偏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出现,在这个城市每个人都惶恐躲避,无人可问的时候,如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但作为这里第一个认识的人,他说的话,她当时是相信的。 如今想起来,那些话半真半假,让人困惑的同时,她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或者说,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如果现在她为了搞清这些困惑而去追问卡恩,只怕他对自己的身份也会有所怀疑。 看来,她只能顺其自然,慢慢探出个究竟了。 这么想着,游裴涴突然想起了卡恩之前说过的话,问道:“卡恩主教,你说亚弗戈蒙答应,如果你把一个免疫化神水的人送进回廊之门,他就会把一切归置原位?” 卡恩先是一怔,有些跟不上楚溪跳跃的思维,随后却是有些低落的叹气,“他当初是这么说的,可你出来之后,无论我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回应,看来,他是又骗了我。”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悲意浓烈,让游裴涴看了也有些不忍,“这,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若无神力相助,恩盖伊的太平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索性城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卡恩沉默地摇了摇头,如果有任何办法,哪怕代价再高,千万年来他也一定会去试一试。 “卡恩主教,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中央教会……?”她看着卡恩魂不守舍的样子,扯开了话题。 听见中央教会这四个字,卡恩果然勉强打起了一丝精神,“过两天吧,你刚走出回廊之门需要休息,我也需要准备些东西呈给教皇,这或许是改变她想法的最后机会了。” 游裴涴颔首,卡恩又安慰了几句,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 卡恩一走,她立刻翻下了床,检查了一遍房门和窗户的锁。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从牛仔裤里摸出那两张从回廊之门中带出来的,看着颇有些陈旧的纸张,小心翼翼地翻开。 * 【亚弗戈蒙信赖过一个凡人,因为她,他懂得了很多凡人的情感。 其中一个,就是被欺骗的感觉。 他听卡恩静静地说,静静地想。 那个人对自己的敬仰与爱慕从来都让她不遗余力地贡献出所有的赞美之词。 她的真诚与炙热曾让他侧目,对于信徒,他不时赐予些恩惠。 他甚至把凡人最想要的给了她—— 一具神力洗礼后的躯体,还有最纯净的神力。 可她欺骗了他的信任,他的神力,他的一切! 月白。 ——我信你而帮你打开异世界的门。 感谢你,让我看清了凡人的面目,不过是丑陋不堪,阴险诡诈。 而塔维尔·亚特·乌姆尔。 总喜欢以一张小孩的脸欺骗世人。 或许,他对那种伪装下的,毫无破绽的纯真暗自着迷,并为此愉悦。 但是他这次说了大部分的实话。 因为他不得不在意少女身上那一种熟悉的影子。 一切都可以改变,唯有眼里的记忆永存。 他看到的,是无尽的深渊】 028 “我从昏厥中醒过来的时候,奈奥格·索西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耀眼夺目,名叫前兆罗盘的东西。 他说,这是上古遗留下的仅存的时间奥秘,留给我是为了偿还我在索兰之地的恩情。 我不禁笑了,他还是那么神秘,就像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在千柱之城从天而降的无数星光。 如今我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一切,自己年轻而一无所知时,那样无畏未知的勇气,恐怕不会有第二次了吧。 月白破碎的记忆已经慢慢愈合,我能感受到相同的灵魂里叫嚣的不甘和愤怒,我甚至可以慢慢回忆起久远之前的事了。 我不想变成她那样,又明白这一切的注定都是不可避免。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都逃离不了因果循环。 在中央教会耳堂寻到的死灵之书,我本以为是在异世最大的恩赐,然而我后来才发现,我看过的,既已成事实,无法改变,纵然还未发生,它也必定按书中的轨迹发生。 我也曾想过,若我早早丢弃这本书,会不会改变未来,我也不用变成这样呢? 想未卜先知,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当我写这最后的后记的时候,我早已看开了。 我把一切都写进书里,遵循命运的轨迹,让我无路可走的,无非是我自己,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知道自己总会有看到这本书的一天,有看到这一页的一天,到最后,我无非想告诉自己,我从未后悔过,也从未放弃过。 我打开过回廊之门的最后一扇门,在他身边听他讲创世的秘密。 我见过瑰丽的微光之海,听精灵唱歌,看玫瑰色的泡沫从海中冉冉升起。 我去过尖塔森林,为了寻找月白冠冕结识了被后世誉为传奇的以诺和约书亚。 我也曾误入无垠深渊,看到了黑暗的另一面并不是光明,而是无尽的绝望,和等待命运的审判。 时间久了,有些磨难和欢乐,竟让我有些分不清它们的区别了。 我淡然过,迷茫过,痛苦过,怨恨过,也……释怀过。 纵然现在该是我再次去回廊之门,把前兆罗盘交给亚弗戈蒙,并销声匿迹的时候了,我也没有恐惧。 瞧,到最后,一切都说得通了。 说了那么多,我只想告诉自己。 游裴涴,你或许还是个孩子,但你有一大片精彩丰富的未来要走,无论你如今面对的是什么,都不要畏惧,不要害怕。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 看到这里,游裴涴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兀自打了个冷颤,她心慌地把手中的纸张压在胸口,待狂躁的心跳稍稍平复后再次翻开。 还是相同的自白,这不是做梦。 她跌坐在床上,一时觉得今天过得无比艰难。 这算什么,未来的自己写给自己的一篇后记? 卡恩提着包裹,面色凝重地敲她门的时候,除了吃饭洗漱,游裴涴已经窝在房间三天了。 “小游,传送阵就要开了,你准备好没有?” 房门一开,卡恩怔了几秒。 此时,她长长的乌黑卷发如绸缎般散落,一身白色的教使袍让她整个人都恬静美好了许多。 只不过,她的眼中透着几丝疲惫,显然这几天没有休息好。 “我没什么好准备的。”听见要去中央教会,游裴涴精神了几分。 中央教会坐落于四大帝国的中央,象征着信仰的至高无上。它周围的城市数不胜数,受中央教会直接管辖。 游裴涴和卡恩传送到的,是离中央教会最近的康莫利恩。 从传送阵里出来,游裴涴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心口。 虽说在这个世界传送阵真的存在,这种类似瞬移的存在真正搭乘起来可不是那么让人舒服了。 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似乎都四分五裂被分割成粒子,眼前再恢复明亮的时候,人已经颤巍巍地走下了那座由十多个侍卫看守,弥漫着淡蓝之息的传送阵。 卡恩似乎对此已经习惯,望见女孩脸色不太好,温和一笑,说道:“传送阵由神力铸成,看你的样子,传送的次数应该不多吧。” “确实不多。”一听这话,游裴涴的神色恢复如常。 卡恩却暗自苦笑了一声。 她后来虽没有再提及回廊之门的事,但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 康莫利恩是座别具风情的城市,在游裴涴看来倒像是座名副其实的古城,路摊上各种小玩意玲琅满目,人流挤挤,十分热闹。 “你看,这块陨石啊,是克苏鲁大人用神力抚摸过的,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利耶弄过来的。”一个商贩模样的黑瘦男人手拿着一块淡灰色的石头,施施然地向他前方驻足的顾客介绍道。 “亚特,你小子能别一天到晚吹嘘了么?我昨儿个可是看见你抱着好几块石头去了城北的染色坊,难不成,这块石头就是其中之一?”旁边的一个商贩见状,哈哈大笑地调侃起来。 “你,你别乱说。”黑瘦男人像被踩着尾巴一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坐实了心虚。 他摊前的顾客笑着摆摆手走开了,周围的商贩们也都笑着摇头。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好几回。 不知不觉,游裴涴在热闹的气氛中走到了城门口,氛围刹时严肃了许多。 两排骑着马的骑士在城门两侧相对而立,城门口,十多个侍卫铁着脸一动不动,进城的人也安静有序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排队,每当一个人进城,城门上方的淡蓝之息会随之变化,也有专门的侍卫盯着这淡蓝之息的变化。 游裴涴瞥了一眼,觉得这颜色和传送阵的颜色有些相似。 “卡恩主教,这城门上方的也是神力吗?” 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主动询问,卡恩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随后高兴地回答道:“是的,不过这是用来分辨光明体质的神力。毕竟进了城就是中央教会,但只有光明体质的人才能进去,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啊?”游裴涴一时有些糊涂了。 “对不起,请回吧。”一道铁面无私的声音冷冷响起,她不由向城门望去,只见一个娇弱的少女上方,蓝色的气息变为了黄色。 “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去中央教会,哪怕一睹其风采。想当年,我也是这般。”身边的卡恩叹息了一声,她目光放眼望去,不光是周围的骑士和守城的侍卫,就连排队进城的人都一脸的司空见惯,想来这样的事,太多了。 他们的身后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她又看了眼城门口,排队的人井然有序,进度倒是很快。她数了一下,轮到她的时候,前面几乎有大半的人都被勒令返回了。 她不免有些担忧。 光明体质,光明之力。 看了那么多小说,光听这些名字,游裴涴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但让她担忧的是,自己不是这个大陆的人,会有他们所说的光明体质吗?如果城门上方的神力不给面子…… 她不由看了卡恩一眼。 卡恩今日换上了一身白色的主教袍,华美长袍与他本身圣洁温和的气质,让周围注意到他的目光很是炽热,大多是羡慕和尊敬,还有很多不解。 主教驾临于祭司之上,仅次于大主教和红衣主教,他们回中央教会,一般都会专门的内部传送阵,很少有人需要过城检验的。 卡恩以往回中央教会也确实没进过城,但游裴涴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人,第一次必须要由城门进入。 侍卫自然看见了那象征主教之位的金色标志,皆是尊敬地微微低头行礼,只有那盯着城门上方的侍卫,在卡恩进了城之后,始终望着那忽明忽暗的淡蓝之息,疑惑地皱着眉。 游裴涴有些紧张地踏出了一步,下意识地望上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 淡蓝之息已经恢复了平缓的蓝,上面的侍卫向她点了点头。 卡恩在不远处等着她,他倒是压根就没想过,游裴涴会进不来。 她跟着卡恩进城走了几百米,广阔富丽的中央教会赫然在眼前,泛着金色的岩石建筑贵气逼人地连绵起伏,同样色调的拱门波澜壮阔,给门前站立着的骑士平添了几分森严和庄重。 一个和卡恩看上去差不多年纪,也是一身白色主教袍的男子向他们施施然走了过来,“哟,卡恩主教,你可终于到了。教皇收到了你的讯息,派我在这等你,我先前还担忧,你是不是进不了城才耽误了时间呢。” 说完,他似乎是惊讶地哎呀了一声,“你身上的光明之力,似乎比上一次还弱许多呀?” 男子夸张的动作和语气让游裴涴上下打量,不由撇了撇嘴。 娘炮。 卡恩却并没有恼怒,反而微微一笑,“菲尼克斯,带我去见教皇吧。” 菲尼克斯哼了一声,颇感无趣。 每次他恶意地嘲讽,卡恩都表现得很是坦然,让他不爽极了。 “跟我来吧。”他斜了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的楚溪一眼,高傲地转了身,一边哼道:“卡恩,不要说我没提醒你,教皇这两天心情可不太好,若是在这时你提什么无礼的要求……” 卡恩自然知道这无礼的要求指的是什么,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教会的殿堂很大,接二连三地穿插在一起,彩石镶嵌的圆顶富丽堂皇,壁柱的圣龛里,刻着一座又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整体给人的感觉庄重严肃。 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菲尼克斯带他们穿过了一座花园,人慢慢少了起来,只有少数端着银盘的侍女时不时行礼走过。 卡恩的神色已经严肃了起来,楚溪之前倒是去过教堂,但与眼前看到的,却是根本没法比。 “去吧,教皇就在神殿。”菲尼克斯此时的样子正经了不少。 神殿约莫千平米,数十根雕着花纹的石柱在殿内撑起了一个拱廊的形状,依着四周的壁龛又呈环形,一座二十多米高的宏伟古神像坐落在中央,雕像的周围摆放着白色的百合花,除此之外,偌大庄严的殿堂内没有多余的摆设和装饰。 一个头戴宝石冠冕,衣着秀美的女子背着他们虔诚地跪礼在古神像前。 她似是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款款站起身,一张端庄秀气的脸映入了楚溪眼帘。 平心而论,这张脸不能算绝美,端庄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蓝宝石般似能窥探人心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上翘起,平添了几分凌厉。 此时,她的目光从卡恩身上划过,在游裴涴身上停顿了几秒,声音清亮而不知喜悲:“你同我说的人,就是她?” “是的,教皇大人。”卡恩恭敬地行了个礼。 “看起来,除了气质好一些,并没什么特别的。”教皇淡淡地道。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她凭自己走出了回廊之门。” “你说什么?”教皇的声音徒然高了几分,目光却是冰冷地放在了卡恩身上,“她是如何进去的?” “我送她进去的。” “你没有力量……”教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眯起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她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审视:“你快死了。” “但即使有再强大的光明之力,也不代表能开启回廊之门。除非……”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转而把目光放到了游裴涴身上,淡淡地问道:“你真的去过回廊之门?” 游裴涴对这种像在打量一件商品的目光很是不舒服,不知为何,在看见眼前这个陌生而端庄的教皇时,她心里就像憋着一股气一般尊敬不起来,被这种莫名的情绪弄的有些心神不清,听见教皇的问话,她敷衍似的嗯了一声。 卡恩惊讶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对这个拉莱耶最高统治者不敬,连句教皇大人都不叫。 教皇皱了皱眉,从来没人敢这么不耐烦地和她说话,但良好的教养让她并未发作。 “你去过回廊之门,那你可有遇到我的孙女?” “你孙女叫什么?”游裴涴问完这个话题兀自摇了摇头,改口说道:“我在回廊之门确实遇到过九个中央教会的人,但他们的名字,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回廊之门的历练,不是要一起行动的吗?”教皇的声音难得有一丝急躁,前段时间,夏梅尔他们与自己的精神联系突然被切断,这就意味着自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借助庞大的精神之力,强行在三个月期之际将他们的灵魂带回。 这也意味着,没有奇迹的话,他们都将迷失在回廊之门中。 * 【少女来到了康莫利恩,一座与她息息相关的城市。 但此时她忽略了心底那千丝万缕的熟悉感,满心疑虑。 这世界的自然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时间脱离不了死亡,还是死亡逃离不了降生? 他在无垠深渊里癫狂地笑了,笑声如鬼哭神嚎,噩梦将至。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而少女看着那人头顶的宝石冠冕,心里的怨怼和不甘逐渐浮现。 这是一种属于眼睛里残存记忆的怨恨。 她深深地疑惑了,不知自己的怨恨从何而来。 他透过古神像的眼,把一切尽收眼底,舔了舔猩红的唇。 怀疑的种子越来越大,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啊,他一定会得偿所愿】 029 “我不知道你说的历练是什么,但回廊之门的指引者说他改变了这次的规则。” 教皇的声音沉了几分:“什么规则?” “他把我们分散开来,说只有找齐回廊之门中的四把钥匙才能离开。”游裴涴微微垂下眼帘,再望向教皇时,眼里只剩困惑,“我和一个叫柯兰的女孩子分到了一起,但我们在打开了一扇门之后失去了联络,我当时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恩盖伊。” “柯兰?”教皇宝蓝的眼眸眯了眯,放在游裴涴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你们打开了回廊之门里的门?” “是的。” 一时间,教皇冷清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犹疑。 她任教皇之位不过千年,所言所行向来遵循历代教皇训诫,前任教皇殉道前,反复告诫自己任何人不得打开回廊之门的任何一扇门,否则噩梦降临,却没提过什么四把钥匙。 作为教皇,身处高位,她能直视人心,而眼前这个女孩的一言一行,虽然少了恭敬,却看不出半分作伪。 她抿了抿薄唇,像在思考些什么,半晌,她盯着游裴涴淡淡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而女生摇了摇头,神情很是坦然,并未逃避那逼人的视线。 教皇皱了皱眉,也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她如今只是担心自己的孙女。 “柯兰是柯西雅红衣主教的女儿,也是我孙女夏梅尔的玩伴,你真的没看见我孙女吗?” 夏梅尔…… 这个名字,好像柯兰惊慌失措的时候确实喊过,不过游裴涴着实没见过她。 “没有。”游裴涴肯定的话让教皇心底一沉,她缓缓地向女孩走了过去,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随着她的走近越发肃穆,她伸出手,在游裴涴的肩上拍了一拍,又扫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卡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开口道:“看来,是个受古神眷顾的好孩子,三日后便是月朔的圣祭大典,过了祭典,若你能通过第三道历练,你将成为众人尊敬的大主教。” 大主教,仅次于红衣主教之位,比卡恩如今的位置还高一级,但游裴涴却大惊。 她来中央教会,可不是为了什么主教之位。 “教皇,我……” “菲尼克斯,带他们去住所吧。”教皇稍稍扬声,一直静等在外的菲尼克斯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向他们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既然教皇认为游裴涴还有必要进行第三道考验,那我们只能遵从。”卡恩向来温和的神情中夹杂着一丝不平,行了个礼,拉着一旁脸色不太好的女孩走了出去。 他以为,游裴涴也在为教皇怀疑她的能力而不满。 “审判长,你觉得如何?”神殿恢复了平静,教皇重新在古神像前虔诚地跪了下来,却是朝空无一人的神殿中问道。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古神像后走了出来,他的全身包裹在黑色的斗篷中,走到了教皇身后,恭敬地低下头,“看上去,并不像。” 教皇闭着双目,睫毛微颤了下,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的明亮与凌厉已经化为了几丝疲惫,她伸出刚刚拍过游裴涴的右手,掌心向上,只见那光滑皎白的五根纤纤手指上,赫然冒着五团黑烟。 “这……”审判长大惊失色,却见教皇平淡地收起了手,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手上那灼烧的疼痛。 “我用光明之力探查过,她确实是一个普通人,长得也确实不像。”教皇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张美得动人心魄,笑得温柔真诚的脸,对她说:“贝琳达,今天父神接受了我做的祭品哦。”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直到那张脸消失不见,才再次开口:“卡恩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并不相信,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月白,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承受化神水的神力,那可是连神祗都可以化散的上古神水。” “可我万万没料到,除了化神水,她们还有一样的地方。”她的声音冷了下来,紧闭着双眼似乎在掩藏着某些情绪:“父神当年宠爱月白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还在她身上设了一道意念,凡是试图在她身上用神力或光明之力的人,无论善意或恶意,自己都会受到反噬。” 说到这里,她的右手紧紧攥紧。 “如今,再说那女孩与月白毫无干系,我自己都不信。” 审判长静默地站在教皇的身后,听着她强掩愤恨的平静下,强烈的冷意,一时无言以对。 中央教会在教皇之下分两权,一明一暗。 一为神圣殿,分教使,教士,祭司,主教,大主教乃至红衣主教,历代教皇都是从红衣主教中挑选出来的。 二为审判殿,中央教会成立以来,都是他们在背后负责杀戮与清理,维持教会在世间的威信和独权,分骑士,执事,审判官,执行长和审判长。 月白进中央教会的时候,他刚晋升为审判官当中的一员,照理说,一明一暗的两权各有所职,一般没有交集,但月白的传闻却向来是闲时佳话。 听说那少女长得绝色,又温婉善良,比她那清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妹妹多了一分生气,讨得所有人欢心,任何人听见她的名字都会不自觉露出由衷的微笑,就连高高在上的父神,也对她宠爱有加,更在她的成人礼上送上漫天花雨……她的声望曾一时无两,一度盖过当时的教皇,只是后来,谁也没有想到…… “审判长,把六位红衣主教叫过来,我有事要说。” “是。”审判长从回忆里清醒,心下一凛,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失责,行了个礼离开了。 这三天,游裴涴百般无聊。 卡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跟菲尼克斯走了之后没再找过她。在没有网络的异世,所幸她住的地方,是中央教会里女教使和女教士们住的,统一规格的平房。 有女性的地方就有闲话八卦,这话在哪里都适用,此时,游裴涴正在住所周围闲逛,看着来来往往端着水果银盘的侍女若有所思。 除开一些个人八卦,她对中央教会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比如,中央教会大得离谱,神圣殿与审判殿相隔百里,其中大大小小的殿堂不计其数,担任神职的人员都以住在中央教会总会为尊荣,只不过神职人员的阶级不同,能进出的地方也不同。 再比如,中央教会众多节日中,每个月初的圣祭大典属于三大重要神圣祭之一,这一天,基层的神职人员才能一睹教皇尊容,在其带领下跪拜祷告,祈望古神洒下光明之力垂怜…… 说到底,圣祭大典什么的,和她没多大关系。 不过让游裴涴诧异的是,圣祭大典的前一天晚上,教皇差人给她送来了一套祭司服,来人更嘱咐她务必准时跟随教使教士们出席祭典,以至于隔天在一群穿着朴素祭服的教使教士中,她顶着一双双异样的眼光,平静的脸庞下,内心是奔溃的。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不知不觉,她随着队伍来到了一片空旷的黄沙之地,高耸庄重的祭台入目可见,祭台之上,一尊汉白玉般流光易转的古神像垂眸俯瞰,看不清的垂眸之下一派阴影,竟给人森冷的感觉。 相似的祭坛,同样的姿态,游裴涴一眼就认出了这尊和她在回廊之门中见过的古神像,只是不知怎的,亲眼看见这尊古神像,她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如今泛着朦胧光纹的天空,看不到太阳的缘故吗? 可是分明,在白天,充足的光线并没什么不同。 只有到了晚上……这世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就好像那不知从哪来的光,硬生生区别了白天与黑夜。 拉莱耶的人们倒是早就习惯了这千万年来的黑暗,只是让她惊奇的是,城市里那些随处可见的鸟兽雕像一到晚上,就会绽放出类似现代的照明灯光,驱逐整片黑暗。 游裴涴走着神,忽然感觉人头躜动的周围安静了下来,她顺势望去,只见教皇手持权杖,在六位红衣主教的簇拥下款款走上祭台,一种上位者无形的威压慢慢释放开来,她学着众人的样子,屈膝跪了下去。 一个穿着祭司服,高举着一束白色百合花的少女走到了教皇跟前,直到教皇从她手中捧过花束,又把权杖交给她,她才退到祭台的一边,却始终恭敬地低着头。 “看,那不是昔拉祭司长吗?”游裴涴身边,一个压低的嗓音传了过来。 “对对,就是昔拉大人!听说昔拉大人的光明之力比大主教都强大呢!”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听说啊,教皇大人有意在年祭上提拔她做主教呢!” “天呐,不是说昔拉大人去年才刚刚提升祭司长吗?这天赋,我看连教皇大人都……” “嘘!你们还要不要命了!私自在背后议论教皇大人,也不怕古神听见了责罚!” 游裴涴的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比大主教都厉害的祭司么? 游裴涴有些好奇,不由朝祭台投了一眼,却因离祭台的距离有些远,那少女又一直低着头,因此看不清她的样貌。 祭台之上,教皇把花束放置于古神像前的祭坛上,虔诚地摆上几只熏香炉,随后率祭台上的众人一同跪了下去,率众祷告了起来。 这庞大的祷告场面很是震撼,气氛瞬间庄重肃穆了起来。 游裴涴一开始还模仿着其他人跪拜的样子,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皇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其他人也仍然一动不动地虔诚祷告,膝盖传来一阵阵酸麻胀痛的感觉,让她有些跪不住了。 “教皇大人!”祭台上突然传来一道惊疑的声音。 她趁机直了直腰板,悄悄由跪坐变为了半坐,一边向出声的方向望去。 古神像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漩涡状物体。 “这是什么?” 祭台之下,到处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不是,回廊之门吗? 游裴涴诧异地想着,视线不由在主教朝拜的地方寻找着卡恩的身影。 教皇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就在此时,一阵轻笑声从四面八方聚拢,随着笑声突变的,是灰色漩涡突然极速地反向旋转了起来。 一个物体从飞速旋转的漩涡中掉了下来。 教皇身边,一位红衣主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落下的物体。 是个已经完全看不清容貌的血人。 祭台下,一个眼尖的祭司吓得心脏都停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朗声大喊:“父神降责了!” 他的声音让包括游裴涴在内的所有人回神,都是惊慌地扑倒在地,深埋着头,瑟瑟发抖地再次祷告了起来。 抱着血人的红衣主教心里也有点发悚,把它平放下后,随着其余五位红衣主教一同单膝跪下。 教皇此时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端庄,离她最近的昔拉甚至能听见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在血人旁边弯下腰,朝血水混杂的脸上伸出的手隐隐颤抖。 夏梅尔,她的夏梅尔…… 就在此时,她似乎听见了一道轻柔的,却妖异至极的女声,对她说道:“贝琳达,我回来了,这是我送你的回礼。” 然后是一阵阵恶魔般刺耳的笑声。 教皇听得气血翻腾,头眼昏花,身后的昔拉赶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刚想询问,却瞥见了她崇敬的教皇大人脸上,深深的惊惧与恨意。 昔拉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却被教皇的神情所吓到了,咽下了到嘴的关切。她顺着教皇的视线朝某个位置望去,却只看见了一个清秀明澈的女孩有所感地抬头,又淡淡地移开了眼,正是游裴涴。 她对教皇突然间仇恨的盯视不明所以。 她微微低下头,想减轻自己的存在感,那视线却依然如芒在背,扎得她不得不无奈地再次抬起头。 游裴涴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教皇仇视了? 啪—— 她不由抬起头,望见教皇死死盯着她的视线转到了半跪着的,其中一个红衣主教身上,失控般地甩了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教皇大人!” 一个红衣主教大惊,扶住被一个巴掌用力甩到自己跟前的同伴。 祭台之下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 教皇这是怎么了? 游裴涴同情不解地朝那个跌坐在地上的红衣主教望去,忽然怔住了。 清丽脱俗,谪仙气质。 这不是她在回廊之门中看见的,那个被古神选中的月云·尼古拉丝吗? 怔愣间,古神像上方的灰色漩涡早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不知死活的血人,和愈发诡异森冷的气氛。 * 【事情越来越明朗了。 他癫狂而痴迷地盯着少女的一言一行,这已经不是一个猎物。 而是香喷喷的食物。 或许,还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贝琳达的话仿佛一种催命的回忆,往昔历历在目。 他的笑声刺耳,难掩恨意。 这一切全部都是,凡人的罪孽啊。 回廊之门的突然开启让所有知情者意外,包括亚弗戈蒙。 毫无征兆地,他发现夏梅尔从回廊之门消失了。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偷走了他的乐子? 冰冷的血眸中逐渐阴郁,褪去了伪装的优雅和善。 但他看见了什么? 月云·尼古拉丝。 原来她还在这个世上。 亚弗戈蒙优雅地笑了,血眸里的阴郁却深不见底。 如果不是这一巴掌,他倒是忘了,一个因为月白失踪,而慢慢搁浅的计划……】 030 游裴涴心神不宁地回到了住所,脑子里都是教皇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和月云默不作声顶着一张高高肿起的脸离开的身影。 圣祭大典最后以教皇拂袖离去草草结束,一路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教皇对红衣主教的那一巴掌。 教皇捆掌红衣主教,作为最高统治者,做出这样的举动本就不妥,何况对象还是地位仅次于她的红衣主教。 就好像,在迁怒着什么。 游裴涴靠在榻上,一时间,自来到异世界后就没安定过的心更没底了。 咚咚咚—— 一阵闷闷的敲打声让她下意识地朝墙壁望了眼。 平房是连在一起的,她的隔壁是其他教使教士的住所。 她没在意,以为是隔壁不小心弄出了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 她不由拧眉,朝出声的墙壁走了过去,稍稍侧耳想听听对面什么情况。 薄薄的石壁隔音并不好,但她凝神一声,却没听见什么说话声。 急促的敲打声又传了过来,因为离得近了些,游裴涴被吓了一跳,手轻轻抚上墙壁,想了想,扣起手指,学着对方的节奏试探地敲了敲墙。 做完这个动作,她又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刚想回榻上躺下,一阵阵强大得让她有些心悸的气流从墙的那一边传了过来。 游裴涴被压得几乎有些站不起来了。 她没太多犹豫地跑了出去,此时,外面没有什么人走来走去,祷告了大半天,大概大家都在房中休息吧,她一边这么想着,走到隔壁的门前,敲了敲门。 门没上锁,敲了几下自己开了。 游裴涴踌躇了下,在门口试探地喊了一声,“你好?有人吗?” 就在她以为没人在,纠结着该不该闯入的时候,一道细若蚊吟的痛苦声急促地传了过来,她不由懵了一下,身子探进门后扫了眼,一个身上还穿着祭服的年轻教使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住,身体悬空,后背包括四肢都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仅剩一个可以稍微活动的头,拼命撞击着后面的墙壁。 她的眼里,洋溢着深深的恐惧,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依稀听见细微的呻吟。 “你怎么了?”游裴涴刚想跑过去,女教使对面猛得传来一阵阻力,让她接近不了。 她向阻力的方向望去,瞬间瞪大了眼。 房梁处,一个黑点逐渐变大,一个幻影从黑点里落了下来,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来到了被控制的女教使身前,慢慢舒展成了一个极致绝美的黑发男子。 亚弗戈蒙?还是……? 游裴涴惊觉自己的身体也动不了了,她向女教使望去,只见她瞳孔猛得收缩,恐惧之色更加浓重,一道亮光无声无息地从她颈脖中央划过。 女教使双眼的光慢慢涣散,血涓涓从颈脖处流了下来,亚弗戈蒙虚空一抓,控制着她的身体飞向自己,让流血的喉咙对准另一只手里的觞,直到血盛满觞,他像扔什么脏东西一般把干涸瘦小的尸体扔到了一边,随意地挥了挥手,尸体就化为了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整个过程中,他碰都没碰尸体一下。 他的手指引着觞里的血液,口中吐出一个个生涩难懂的词,只见血液如水一般流畅地在空中交错纵横,慢慢形成了一个阵法。 随着念出最后两个词,阵法发出一阵妖异的光,一个黑色虚影从中走了出来,直直地走进亚弗戈蒙的身体里,他全身冒出刺眼而令人不适的血光,直到虚影消融在他体内,阵法也渐渐消逝,他才发出了一阵舒适的叹声。 他慢慢转过身,像是才发现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亚弗戈蒙冰冷残酷的血眸微微眯起,与之同样艳丽的薄唇却勾起一抹优雅的笑容,他的神情自然地像刚才只是拍死了一只虫子,而不是一个人的生命。 虽然,对他来说,人和虫子的确没什么区别。 游裴涴几乎在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后背就一阵寒冷。 一条人命转瞬间消逝,她不是圣母,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这种分明格外诱人,却并不出格的笑容,如今在她眼里,着实和披着天使外貌的恶魔没多大区别。 虽然,她有种直觉,直觉他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又见面了。”动听如溪水涓流的嗓音轻轻勾起一丝尾音,亚弗戈蒙一拂手,她只觉得浑身一松,身体又听使唤了。 “亚弗戈蒙?” “回去了几天,就记不住我的名字了?”亚弗戈蒙看着女孩眼中的戒备,笑了,“除了我,还会有谁?” 游裴涴还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 “你……”为什么要杀人。 “你……怎么出来了?”看见他眯起漂亮的眼,这个动作让浓郁的血眸更加亮眼,她不由心中一悸,改口问道。 “怎么改口了?”亚弗戈蒙坐在幻化出来的宝座上,修长的手指支撑着下巴,轻轻一笑,优雅得像一个任何人都自卑低头的贵族,“你分明不怕我,怎么改口了?” “怕你,和怕死是两回事。” 亚弗戈蒙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一个冰锥形状的钥匙出现在他手里,又被他扔到了游裴涴的怀里。 女生低头握着手里发着阵阵凉意的钥匙,不解地望向那个危险的男子,听见他说,“我需要你去耳堂帮我拿一样东西。” “装这样东西的盒子上有上古留下的符印,我碰不得。”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亚弗戈蒙淡淡地说着,笑容收了起来,注视着游裴涴的目光也渐渐深邃残忍起来,“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你要拿什么东西?” 女生的背脊停得笔直,她当然听得出画外音。 这是一个危险到极点的人,优雅的面具下,摸不清喜怒,她不胆小,但她惜命,而如今这种状况,她实在没胆量问他一句“那么我的好处呢?”。 听到这句问话,亚弗戈蒙的神情如同变戏法一般恢复了无害的伪善。 “一个画着旧日封印阵的银色盒子。”话音未落,游裴涴脑子一疼,一个银色盒子的模样印在了脑海深处。 “找到它之后,用我给你的钥匙拿到里面的东西就可以了。” 游裴涴揉了揉留有后劲的脑袋,发现亚弗戈蒙正摸着下巴专注地盯着自己,幽冷的血瞳愈加深不见底,她的寒毛几乎是一瞬间竖了起来,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眼,“中央教会有十个耳堂,而且只有三个对神职人员开放的。” 说完,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无奈地说道:“你说的耳堂,不是这三个吧?” “或许不是吧。”亚弗戈蒙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朝亚弗戈蒙飞了过去,骇然地在仅离一米多的地方停住。 “虽说是个凡人,但你这半空中张牙舞爪的姿势,也够难看的。”分明是轻慢到无礼的话,亚弗戈蒙偏偏可以用一种优雅到极致的姿态说出来,博得某种灵魂深处的苟同,而此时看似无害的血眸也是美得诱人犯罪。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游裴涴可以感受到他隐于无害之下危险的气息。 她骇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亚弗戈蒙伸出了修长的手,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终穿过她柔顺的长发,然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揪着她的长发拉向自己。 她的双眼一阵酸胀的疼,到处是耀眼的白光,等恢复平静,她发现自己正捂着后脑勺,兀自站在一间十字横向的空旷殿堂里,深灰色的雕刻壁柱上,各种代表“七”的字符相互交融。 这该死的神…… 游裴涴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自己还有好多话都没问清楚就没耐心地把她送到这个地方。 “我听得见。”她不禁右眼一疼,脑海里听见了亚弗戈蒙的声音,脸色顿时一变,他该不会进她脑子里了吧? “我在你的眼睛里。”随着亚弗戈蒙话音刚落,她的右眼变成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红色,只是此时她并未发觉眼睛的异变,只是感觉右眼胀痛不已,眼皮一直在跳。 “你想做什么?”想到自己眼睛里住着一个诡秘而喜怒未定的所谓指引者,而那个神不久之前刚像弹下一粒灰尘一样让一个教使灰飞烟灭,游裴涴连表面上都难以保持镇定了。 “不用担心,我凝聚本体需要献祭的血液这段时间已经够用了,现在只是需要通过你的眼睛看点东西,毕竟我曾许诺不踏入中央教会一步。”游裴涴话语里掩藏不住的无奈和抓狂让亚弗戈蒙的语气愉悦了一些,难得多解释了一句,虽然在女孩听起来,他的口吻只是比平淡更轻柔一点罢了。 身体里安放了个定时炸弹,还不用担心? 游裴涴嘀咕了一句,却是暗自松了口气,至少,这句话听上去还挺……暂时安全的。而且,只要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离开了吧? “我该往哪走?”她不由抿了抿唇,决定速战速决,朝四个方位转了一圈,问道。 “南边。”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说前后左右行吗?” 亚弗戈蒙似是顿了一下,才回应道:“……你后面那条路一直走。” 第七耳堂的十字横向并不长,游裴涴往里拐了个弯,沿着石子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着走着,一种腐朽的异味越来越浓,让她不由放缓了脚步。 穿过一扇布满了蜘蛛网的石门,她的心一下子提得很高。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石廊,矮矮的壁顶上镶嵌着类似灯芯的发光物,忽明忽暗好似随时会熄灭。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两行架子,上面规律地排列着一个个灰色的方盒,只是一切都在蛛网之下显得陈旧,而随处可见的厚厚积尘告诉着她,已经许久没有人踏足过这里了。 她环着胳膊心里有点毛毛的,亚弗戈蒙的一阵轻哼在森然的气氛中格外响亮,她突然有点庆幸好歹自己不是一个人,要是真遇到点什么,这指引者……应该会帮她吧?应该会吧? 游裴涴迟疑地胡思乱想着,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石室在微弱的光照下一览无余,灰尘密布的储物架上如外面一般无二地安放着一个个大小一致的灰色方盒。 这要怎么找?她的目光从一个个积满灰尘的方盒上掠过,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打开你左边第二排最上面的盒子。”亚弗戈蒙的声音适时响起,她顿时找到他所说的方盒,踮起脚尖把它拿了下来。 “咳咳……”储物架上飘下几缕灰尘,游裴涴呛了几声,用手遮了遮鼻子,一个没留神把最下面的一个方盒挥到了地上,只听啪的一声,方盒摔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发出了与地面接触后沉重的声响。 那是一本封面光洁,看着质感极好的书,最上端的封皮上缠着一条扣带,扣带上刻画着一颗颗造型各异的六芒星,六芒星之上,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名字此时清晰入眼。 死灵之书。 竟然是死灵之书。 * 【少女心里是明白的,月云是为她受的那一巴掌。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教皇的所作所为,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捉摸不定的指引者。 她意识到,自己能从回廊之门逃离真的靠运气。 对神而言,凡人的性命,和弹开一粒灰尘没什么区别吧。 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个和亚弗戈蒙相似的神,或许,这世上已经没有她了吧。 就为了这一个侥幸,她更加惜命。 哪怕,再次见过亚弗戈蒙,他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少女对亚弗戈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怕他。 潜意识的这种感觉让她明知道这是个隐藏很深,残忍无情的神祗,却无法真正敬畏他。 就好像,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是紧密相联的。 就好像,她不知从何时慢慢开始变了。 她爱惜自己的命,却对他人失去了人性该有的触动】 031 这些天,游裴涴一直不愿细想自己从回廊之门带出来的那篇后记,那最后的名字,最后的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此刻,这本也许就是她穿越起因的书就静静地躺在她面前,提醒她逃避是没有用的。 是了,中央教会的耳堂。 她想起了后记上提到的,死灵之书就放在中央教会的耳堂。只是她没料到,十分之一的几率,自己会是以这种方式发现它。 “真是失态啊。”亚弗戈蒙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自然“看”到了那本倒在地上的书,他并没看出这本书有什么异常,却感受到了游裴涴看到这本书时,情绪从惊讶到想到了什么似的恐惧,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盯着书发呆。 随着这句话话音刚落,女生的右眼像被惩罚似的剧烈一疼,她倒吸了一口气,拿着方盒的手猛得一松,啪嗒一声,手里的方盒也掉到了地上。 “亚弗戈蒙!”游裴涴捂着阵痛的眼睛喊道。 “回神了?回神了就做正事。”一声轻哼过后,她感到右眼的疼痛减缓,压下心里的不满,她蹲下身子,打开了亚弗戈蒙说的方盒。 灰色的方盒之中,赫然是一个银色的盒子,银盒周身刻着奇异的花纹,花纹的曲线一直延伸到银盒封闭的锁口。 “把我给你的钥匙拿出来。”听出了亚弗戈蒙的声音中难得带了一丝急迫,她拿出冰锥钥匙,却有些犹豫了。 她突然想起卡恩和她说过的话,亚弗戈蒙和这个世界的变化脱不了干系,甚至还可能是怂恿的罪魁祸首。 如果是这样,那他现在让她打开的这个银盒…… “亚弗戈蒙,这里面是什么?”游裴涴咬了咬牙,问道。 “我需要的东西。”亚弗戈蒙意味深长的回答让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钥匙,又问了一遍,“是什么?” “你不像追根究底的人,何况,有些东西知道了对你无益。”她突然出乎意料的固执让亚弗戈蒙沉默了半晌,异于往常的低沉声音缓缓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石室里,带着一种阴森的意味,在游裴涴快把持不住这种压抑恐怖的威吓之时,亚弗戈蒙的声音已然恢复了清朗平淡,好似刚才的恐吓并非出自他的口中,“当然,既然你坚持想知道,告诉你无妨。” “这个盒子,名叫卡巴拉生命之盒,里面装的,以你的理解而言,是一颗种子,一颗珍贵无比的种子。”亚弗戈蒙的尾音微扬,转而意有所指地说道:“现在,我已经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了。” 说了等于没说,游裴涴琢磨着他的话,不由暗自嘀咕。 不过,知道了里面是什么,她也没再打算再继续往下追问,比如他要种子做什么,说到底,她并不在乎他究竟要做什么,还巴不得他早点得偿所愿后离她远远的,她只是担心自己帮他帮得不明不白,只是要一个心安理得的答案而已。 冰锥钥匙接触到锁口的一刹那,化为了冰屑般的点点碎光,等它完全消散,银盒无声地打开了,明黄的锦缎之上,一个黑色的符印隐隐透着流转的光华,它的正中央,一个拇指大小的黑色枝干静静躺在上面。 这叫种子?看上去分明是被掰断的一节树枝啊! 游裴涴忍不住腹诽了一句,亚弗戈蒙的声音响了起来,“把种子收起来,盒子放回原位,我把你送回去。” 除了一开始的急迫,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游裴涴一边照他的话做着,一边暗暗想道,如果不是那双和声音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化成人形的他,光凭一张脸和极具修养的得体笑容,恐怕会倾倒万千少女吧。 卧槽,她在想什么? 意识到自己正在对一个神评头论足,而这个神现在在自己眼睛里,也许还能感应到自己所想,游裴涴赶忙挥去脑海里突如其来的念头,暗骂了自己一句。 所幸亚弗戈蒙似乎并不知道她的想法,说了让她把盒子放回原位的话之后就再无动静。 她瞥到了地上的死灵之书,默不作声地拾了起来,拍了拍封面上沾到的灰尘,不管怎样,如果是这本书让她穿到了这里,那一定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亚弗戈蒙?”游裴涴抱着书等了半天,亚弗戈蒙却毫无反应,她不得不喊道。 “你……走回耳堂大厅,这里空间紊乱,我无法准确把你送回去。”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亚弗戈蒙的声音比之前虚弱了几分。 “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着,心里不免担忧。 如果亚弗戈蒙不能把她送回去,她要如何走出去?第七耳堂不能随意进出,违令者交于审判殿全权处置,而教皇看上去也对她并无好感,若被人发现了,她都不敢想象后果会是什么样的。 事实证明,亚弗戈蒙比她还着急,她刚走回耳堂大厅,脚下迈开的一步还未踏出去,整个环境就扭曲一变,等她踏出这一步,自己已然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一团薄薄的血雾浮在半空中,慢慢舒展成一个人形轮廓,却依然是虚幻般的薄雾。 “你……”游裴涴迟疑了一下,刚想问他怎么了,就听见亚弗戈蒙此时飘渺不定的低沉声音传了过来,“没想到,时空紊乱对我的影响这么大,这该死的禁约。” 这个声音让楚溪的大脑一瞬间空白。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亚弗戈蒙和她在回廊之门中碰到的另一个神不仅外貌一致,现在就连声音都听上去一模一样。 但她直觉他们并不是同一个神。 或许是注意到了游裴涴此时的惊疑不定,血雾化成的人形轮廓冷冷地哼了一声,得到了对方下意识的回望后,低沉中带着一丝暴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去外面再抓两个人过来。” “你想干什么?”她一惊。 “你不是猜到了么?”亚弗戈蒙对他此时的状态很不满意,语气相当地不耐烦,“只有鲜血才能凝聚我的本体,而信徒的血是最佳选择。” “你要我帮你杀人。”游裴涴的想法得到了确认,瞪着眼前的人形,下意识地频频摇头拒绝,“这里可是中央教会,我没这本事,况且你先前已经杀了一个教使,我……” “她的名字叫查依。”阴冷的声音蓦地打断了她几近语无伦次的话语,刻意放缓的语气中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狠厉,“她从失落的城市卡尔克萨而来,性格孤僻,无亲无故,死后没有人会记得她,为信仰献上血祭是她人生最荣耀的时刻。” 游裴涴僵着身子,听着亚弗戈蒙一字一字吐出仿佛能一点一点侵蚀灵魂的字眼,不知作何反应,他的下一句话却像一记平地闷雷把她劈在了原地:“凡人的生前死后,我只需看一眼,就像,我知道你叫游裴涴,是阿撒托斯耗费他仅剩的外界神力,强行把你从外界拉过来的。” 亚弗戈蒙的话让她怔愣了许久,一个模糊的概念一闪而过,她隐隐有点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你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游裴涴的注意力被完全拉了过来。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低沉阴郁的笑声闷闷传来,让她的头皮有点发麻,但她还是坚持问道:“你说,是阿撒托斯把我强行带到这里的?” “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凡人,难道你从未想过,你是如何到这里的,又是为什么到这里的?” “我以为……”我只是穿书了。 游裴涴下意识地抱紧死灵之书,忽然明白了什么,压下心底莫名泛起的几缕烦躁,直视着眼前的人形,说道:“你知道古神把我带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所以你才不敢动我,也不敢杀了我,对吗?” “可惜我并不怕他……”亚弗戈蒙的这句话极其模糊不清,游裴涴蹙眉,到底没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却听低沉的声音很快又传来过来,带着高高在上的轻慢:“只有凡人才有杀戮,我需要的,是他们的献祭,而且,他们心甘情愿为我献上生命和鲜血。” 意思还是凡人求着他接受自己献上的生命了? 亚弗戈蒙话语中施舍般的口吻让楚溪头脑一热,挑衅般的话未经大脑思考就说了出去:“是吗?你现在不是需要鲜血凝聚本体吗?我就在你面前,那你倒是用我的血啊。” 房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作死啊! 这是在一个喜怒无常的神面前作死啊! 这句话一脱口而出,游裴涴就心里一凉,懊悔不已。 她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可刚刚却罕见地因为听着他的语气不爽,好死不死地讽刺了回去。 她兀自惴惴不安着,人形血雾倒像是思考了半晌,发出了一声阴暗的沉笑,“阿撒托斯需要你,不是我需要你,若不是你提醒,我倒真没想到,这确实是个现成的办法。” 残忍冷酷的话音刚落,游裴涴脸色一变,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口中也说不出半个字,不由惊惧万分。 人形血雾猛得开始膨胀,薄薄的血色雾气扩散到整个房间,一种血腥而让人胸闷的气息让她的呼吸立刻困难了起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乌黑秀长的发丝违背地心引力般漂浮在空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房内飘散的血雾又慢慢重新朝她的身体聚拢,最终化成一个浓艳得发黑的小点,狠狠打入了她的心脏。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闷哼了出来,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她只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绵软无力,失去了血雾的支撑,飞快地自半空朝地上栽去。 “第一次,这只是个教训。”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清澈动听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平淡地听不出任何感情,游裴涴费力地想睁开眼睛,怎奈整个人都像突然失去了生命力般疲惫地逐渐失去了意识,她有点不甘心地想抵抗这无边无际的昏暗,但终究是徒劳,意识殆尽的最后一刻,亚弗戈蒙遥远的话语似梦非梦地回荡,仿佛还带着一丝幻听的,人情味的笑意。 “休息吧,倔强的小生灵。” * 【命运是一个循环,亚弗戈蒙并不知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深陷其中。 少女也并不知道,一个让不死不灭的神祗都为之疯狂的所谓种子,究竟有什么作用。 可有时候,平行线的交错,只需要一个估算错误的倾斜。 少女把自己的冲动归为看不惯对方的高高在上,内心深处不愿探究事实的真相。 无论是在回廊之门,还是再次遇到亚弗戈蒙,她总觉得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可如果这样的特别是来自惧怕于另一个神的妥协,哪怕对方并无此意,她都有种被自己欺骗的感觉。 这样的自我以为让她恼羞成怒,迁怒宣泄。 但,亚弗戈蒙,终究不是其他神祗……】 032 游裴涴睁开眼的时候,亚弗戈蒙正坐在幻化出来的宝座上,修长的手指富有节奏地点着膝盖上安放着的死灵之书的封面,深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的血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立刻清醒了,警觉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卧在床榻上,心跳比往常更加猛烈,仿佛要破体而出一般,她不由不适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处。 “你……” “贝琳达的人刚刚来过了。”亚弗戈蒙闲适地靠在宝座上,看她精神还不错,淡淡开口说道,“我没开门,但你应该也猜到了,她想让你去神殿见她。” “是你做的?”听见教皇的名字,游裴涴立刻联想到了那天圣祭大典上发生的事,脸色并不好看。 “我?”亚弗戈蒙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轻轻一笑,“忘记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了?”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敢忘。”游裴涴摸着自己异常跳动的胸口,不敢再真的惹怒他。 亚弗戈蒙自然看到了她隐忍的不满,指尖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拂过下巴,如果不是他的眼眸还是毫无感情的冰冷,游裴涴会以为他是在表达着某种无奈:“我说过,他们都是魂魄之体,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此刻都还在回廊之门找寻着钥匙,那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破坏她孙女毫无用处的皮囊?” 游裴涴不由愣了一下,想起那天掉下来的人虽然浑身是血,但却是扎扎实实的身体。 “你说,那是夏梅尔?”她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然后啊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那天她分明是从回廊之门里掉出来的。” “是,也不是。”亚弗戈蒙忽然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到女生突然痛苦地捂胸弯下了腰。 “你的心脏暂时还不能适应我的印记,但不出两天,你就会习惯这种存在,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他轻描淡写的话语让游裴涴倏的抬头望向他,本就因着疼痛失去血色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恢复了所谓的本体之后,亚弗戈蒙没有了血雾状时的阴郁诡测,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外泄,只有平缓如溪流般的声音和一张好似会永远优雅微笑下去的脸。 亚弗戈蒙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比平常深了几分的弧度,意味不明地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没做什么,只是我需要血液维持我的本体,所以在你的心脏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印记……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个印记对你本身没有太大损伤,它只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提供足量的血液。而且……我给了你回报,一个贵重的回报。” 他的手掌从游裴涴柔软的发丝中穿过,而后握住她的后颈,以绝对掌控的力量逼迫她挺直腰板。 “只要我的印记存在一天,你就不会受到任何生命的威胁。” 游裴涴挣开了他的手掌,理解了他话中的含义,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你的意思是,类似心脏共享吗?” “共享”这个词后让亚弗戈蒙不留痕迹地蹙了蹙眉,但他并未反驳,“你或许,可以这么理解。” “你说在你需要的时候提供足够的血液,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你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的。”他轻而易举地看透了她的担忧,轻哼了一声。 游裴涴却没有因为这句不痛不痒的保证而放下心,相反,冷静下来之后,她思考了许多:“如果真是这样,一没损伤,二不致命,又像你说的不受生命威胁,为什么你还要杀……还要别人献祭鲜血给你,这么做不是容易许多吗?” 亚弗戈蒙难得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只是他的情绪掩饰得很好,游裴涴并未发现,只是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心脏又是狠狠一悸,就是分不清是因为印记的关系,还是多出了些别的什么。 “这个印记……以凡人的思维,可以想成是我的另外半条命。那么,你凭什么会认为,一个凡人的血液,会重要到动用我的另外半条命?” 亚弗戈蒙似乎想到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侧过头,眯了眯那双冰冷的血瞳。 关于这个印记,他所说的并非全部,但他并不打算把实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这个女孩,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讲的这些话,已经足以让任何得此殊荣的凡人骄傲了。 “说到底,你是因为古神,才不敢对我怎么样吧。”听眼前这个俊美优雅到极致的指引者一口一个凡人,其中的意思无非是诉说着人类的卑微,配不上他留下半分印记,偏偏他的语气却不带任何鄙夷或轻蔑的成分,只有给人毋容置疑的陈述和认同,这种灵魂深处的共鸣感让楚溪莫名有些憋屈,又不敢真的嘲讽回去,只好不冷不热地刺了他一句。 “哦?”这次,亚弗戈蒙并未生气,上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的轻佻,“你为什么不认为,你是特别的?” 游裴涴有些不争气地脸红了,并不是因为羞涩,可具体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半侧过脸,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异样,她木着一张脸,朝他伸出手,“我的书,还给我。” 亚弗戈蒙注视着她因为侧过脸,清晰可见的泛红耳尖,仅一秒转移了视线,把一直捧在手里的书递了过去,动听的声音里带着不知名的意有所指,“这本书很有趣,连我也无法翻开它。” 游裴涴一愣,转而望向他,刚想问些什么,急促的敲门声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我想,贝琳达一定是等你等急了。”轻轻的笑声从她的身后传了过来,她回头望向亚弗戈蒙,却发现他消失不见了,只有她孤零零地,抱着书站在房间里。 她有些心烦意乱地把死灵之书放到了床榻之下,打开门,菲尼克斯傲慢的脸上满是厌烦的神色。 “你就是那天跟卡恩一起来的小姑娘吧,下午人去哪了?”菲尼克斯的口气可算不上和善,说完,他又有些不耐烦地自顾自说了下去:“当然,你去了哪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我可不想天天往教使住的地方跑,真是浪费时间。” 他冷哼了一声,神情傲慢地朝外边偷偷打量着自己的女教使和女教士们斜了一眼,白色华贵的主教袍在这属于基层的群体当中确实显眼瞩目,加上他本身长得不赖,很多年轻的女子聚在她们的住所门口,目露羞怯地遥望着他窃窃私语。 不仅娘炮,还活像个花孔雀。 游裴涴本身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菲尼克斯的态度让她强忍着朝他鼻子使劲关上门的冲动,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她的态度让菲尼克斯皱了皱眉,“你忘记教皇说过,圣祭大典之后,你要进行第三道历练了吗?” “教皇让你来的?”游裴涴的问题让菲尼克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要不是教皇大人有谕令,我会来……”他的目光再次环视了一眼四周,高傲地几乎用高仰的鼻子说出了余下的话:“这种地方?”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游裴涴望了一眼门外,或大或小的鸟兽雕像散发着明亮的灯光,却照不亮乌黑一片的遥远天空。 菲尼克斯瞪着她:“我当然知道现在是晚上,要不是你下午不知道跑哪去了,敲你半天门也没反应,历练也不用拖到明天。” “哦,那多谢你通知我了。”游裴涴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惹得菲尼克斯不留痕迹地眯了眯眼,嗤笑了一声,“呵,职责所在,不用谢我。” 这主教智商有问题吧?这么明显的讽刺都听不出来吗? “明天一早,我会派人接你过去,好了我话带到了,也该走了,好好准备明天的历练吧。”游裴涴怪异无比地望着菲尼克斯,却见他紧接着用傲慢无比地说完这番话就想离开,她叫住了他,“菲尼克斯主教,教皇没让你和我说,第三道历练,究竟是什么吗?” 菲尼克斯转过的身顿了一下,他回头,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情,“卡恩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她不由摇了摇头,“这几天我都没见到过他。” 闻言,菲尼克斯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怜悯,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思忖了一会,开口说道:“我只能告诉你,第三道历练,和化神水有关系。”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见菲尼克斯并不愿意透露给自己,游裴涴本就没抱什么希望,礼貌地朝他笑了笑,毫不客气地碰上了门。 菲尼克斯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还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甩门又甩脸,而且对方还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小姑娘。 他在游裴涴门前站了好一会,气得笑了,让周围一直注意着他的女教使们惊异地面面相觑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主教大人会独自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周围的指指点点,带着一些怪异的审视目光让菲尼克斯回过了神,他深深地望了女孩的住所一眼,眼中带着一点莫名的可惜,转身离开了。 游裴涴回到了屋内,坐在床榻上,把死灵之书搁在了腿上,犹豫着不敢翻开它。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压在床铺之下的榻板上拿出了两张对折的,陈旧的纸张,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把死灵之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无人知道其中潜伏的何种恐怖,她见识过,经历过,然后她知道了‘无名之雾’的含义,从不存在,却无处不在,隐之名一直陪伴着她,可她浑然不知。” 死灵之书的最后一页,只寥寥写着这么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游裴涴却是猛地合上了书,捂着狂跳的心脏。 她在读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每读一个字,她的生命就被吞噬一分,这种陌生而危险的感觉让她极度不安。 半晌,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下来,她开始静静回想起自己面临过的一切,和应该要做的事。 起初,她认为自己是意外穿越到了一本书里,想通过权势滔天的中央教会的三道考验,得到一个应允,一个或许能让自己穿回原本世界的机会。 但亚弗戈蒙说过,她是被阿撒托斯耗费仅有的外界神力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也就是说,对这个世界的古神而言,自己对他有某种重要的作用,如果自己无法得到阿撒托斯的应允,中央教会哪怕真的有办法,这群狂热的信仰之徒也不会把她放回原本的世界。 换句话说,就算她通过了第三道历练,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应允还不如直接向阿撒托斯提出来。 游裴涴一动不动地靠在床榻上,虽然她对拉莱耶还不了解,但当她慢慢理清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个假设愈发明朗了起来。 如果阿撒托斯是为了某种目的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那么她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他不可能不闻不问,联想起自己来到拉莱耶第一天听到的声音,和回廊之门中放她出来的那个神,很有可能就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 睥睨众生,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仿佛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心却复杂地沉了下去。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摆在她面前最显而易见的问题随之而来。 亚弗戈蒙……为什么和阿撒托斯有着相同的,称之为本体的外貌? 高高在上的神祗,恐怕不会因为想掩饰什么,幻化成和别的神祗一模一样的外貌,更别论是拉莱耶的至高神。 游裴涴无意识地皱起了眉,想起亚弗戈蒙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祗在她心上留下的印记,她又舒展了眉头,或许,这个问题,以后找准机会可以亲自问他。 那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月白冠冕。 如果她想的一切都成立,那么阿撒托斯把她带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月白冠冕。她答应要帮他找到并带给他,那她一定会去寻找,只是……等阿撒托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会不会答应放她回去呢? 一定会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竟然让一个世界的至高神把自己强行带了过来,但知道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她到底是松了口气,至于回家……对她来说,只要最终能回到熟悉的环境,过程如何她都能冷静应对。 毕竟,她的父母从小就忙得没时间照顾她,初中一毕业就把她送出了国,而她在学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一想到自己现实的状况,游裴涴下意识地回避继续往下想,只能拿起手里的后记,抿起了唇。 她一直以为,这本死灵之书,和这篇后记一样,是未来的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因此自从看到这篇后记的那天晚上起,她就一直逃避着想起其中的内容,但从刚刚的情况来看,这篇后记,和这本书似乎并没关系,而死灵之书的最后一页,也没有后记。 从最后那页的只字片语,游裴涴判断出来,这是一本以第三人称客观陈述的书,只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不是像网上所说的,记载着混沌之初,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或者……这其中究竟是不是描述着自己如今所在的世界的一切? 千万年前的异变,拉莱耶的秘密,神祗…… 她的脸色突然又变得迷茫了,手犹豫不决地抚上了死灵之书质感极好的封面。 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穿书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众所崇敬的至高神,是网上所说的,死灵之书里的古神阿撒托斯。 难道,她的确是穿书了,只不过,是被书里真实存在的世界至高神所召唤过去的? 这么看来,这本书才是关键,读了它,或许就能明白一切了吧。 * 【少女的心上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亚弗戈蒙本意却并非如此。 他确实对少女产生了一丝好奇,她看自己的眼神,复杂得让他想打碎其中的光芒慢慢体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以另一种方式,慢慢侵蚀她的灵魂。 漫漫长夜,少女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亚弗戈蒙的血眸紧紧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一本画着神秘六芒星的书,伪装之下的忌惮在无人之时深深地流露出来。 这是不应该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一样东西,他可以感受到。 连他都无法翻开的,布满时间裂缝的本源之力。 他的神情阴郁。 快了,只要他……可以完成目的……】 033 第二天一早,游裴涴醒来发现自己昨晚靠着床榻想着想着睡着了,她把怀里抱着的有几分沉的书放到了床榻之下,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日复一日始终如一的白天,暗想着现在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个穿着祭司服的少女步履轻盈,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素雅的长袍,挂着微笑向她的方向款款走了过来,她见游裴涴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优美地行了一个见面礼,嗓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甜美和朝气:“你好,我叫昔拉,菲尼克斯大人让我带你前去面见教皇。” “昔拉祭司长。”少女有着一双翠绿灵动的双眼,微笑的时候脸颊两侧还有小小的酒窝,十分讨人喜爱,游裴涴认出了这个在圣祭大典上循规循矩,却颇受人推崇的祭司长。 昔拉的微笑深了几分,见女孩开了门,把自己怀里的长袍递了过去,望见对方利索地穿戴整齐,不由地有些好奇:“游裴涴,对吗?我听教皇大人和菲尼克斯大人提起过你,你真的对化神水毫无反应吗?” 她的好奇带着少女独特的单纯和善意,并不像经历过磨难和岁月的洗礼,游裴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抚平长袍上细微的褶痕:“如果他们上次没拿错,那么我想是的。” “这可真是怪事呢。”昔拉惊奇地打探着她,心里暗暗纳闷,这个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顶多只能算中等偏上,可她身上却有一种奇异过人的气质,让她整个人看着舒服无比。 难道就因为这个,父神对她的宠爱就远远超过了其他人吗? 她自出生,教皇就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她的光明体质,拥有拉莱耶最纯正的光明之力,预示着父神赐予的荣宠,可和眼前这个,和她比起来并无过人之处的女孩相比,差的却不止一点。 “随我来吧。”少女从不计较的心里有了几分在意,脸上的微笑浅了几分,把自己的在乎压在内心深处,她向游裴涴做了个请跟上的手势,迈开了优美的步伐。 穿过幽静的花园,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到了一幢古朴高耸的钟楼,高高的钟楼之上,是一个模样和现代相差无几的巨大钟摆,只是以完全不同的计时方式缓慢行走着,楚溪一瞬间想到了外面同样奇怪的高楼大厦,这种诡异的古旧而富有现代的迭代感在这里同时上演,就不知道是不是古神创造的趣味了。 “昔拉大人。”一路上,端着瓜果银盘来回穿梭的侍女侍从们都目露崇敬地朝昔拉行礼,偶尔遇到的几个祭司也是恭敬无比,昔拉脸颊的酒窝深了几分,一个一个友好地回礼,没有半分架子。 走了大约十分钟,偏欧式的建筑多了起来,穿过了一座盛满百合花的庄园,一栋庄严宏伟的罗曼式建筑赫然映入眼帘,和别处不同的是,塔楼的拱门入口两侧没有清一色的守卫骑士,取而代之的是两尊三米左右的类似兽类雕像森严巍立。 “监视者,信徒奉教皇谕令而来。”昔拉在雕像前停下了脚步,虔诚恭敬地行了一个弯腰礼,这才带着楚溪走了过去,直到进入了偌大的横殿,她才抬起了一直微低的头。 游裴涴从旁经过的时候,不由地多看了一眼这两座被称为“监视者”的雕像,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有这样的兽类,圈圈点点的眼睛和如触手般不计其数的肢体密密麻麻地连接在一起,诡异地让人分不清到底哪里是头,哪里是身体,而当她走过的时候,竟然有一种被注视的错觉。 “这里是列位席堂,历代教皇和红衣主教的殉道之地,没有教皇谕令,监视者会摄食闯入者的灵魂。”昔拉的声音拉回了游裴涴的神游,带着淡淡的警告,“不要盯着监视者看,那会让他们不悦。” “你是说他们是活的?”游裴涴不由一惊,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问道。 昔拉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刚刚听到的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后方已经望不见的监视者,这才带着点好笑的意味回了一句:“哪座雕像不是活的?” 什么意思?雕像是活的? 这个信息量让游裴涴的脑子有一秒钟的卡壳,然后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用正常地球人的思维来想这个世界,毕竟在这个世界,神力是真实存在的。 偌大的横殿逐渐过渡成一条波浪状的连拱廊,廊壁上,彩石镶嵌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走到连拱廊的尽头,装潢一下子古朴却尽显考究了起来。 这是一座考究的厢堂长殿,暗色调的拱形穹顶正下方,一张类似镜子的长方形帷幕以一种虚幻的形态波动着,黑色的框体上不时流转着金色的字符。 “教皇在列位之地等着你。”昔拉在帷幕之前停下了步伐,对游裴涴说道:“菲尼克斯主教让我转达给你,进入列位之地的时候,放空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噢。”她应了一声,见昔拉站在一旁,并没有要一起进去的意思,不禁想起了圣祭大典那天,教皇盯着自己仇恨的眼神,不由多问了一句,“你不一起进去吗?” “我没有权利进入列位之地,只能送你到这里。”昔拉以为游裴涴是在害怕,好心地安慰了一句,“不要害怕,能去列位之地瞻仰历代教皇和红衣主教,是我们无上的荣耀。” 唉,算了,现在也没有退路,只能相信亚弗戈蒙保证过的,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威胁的话了。 游裴涴暗暗想着,朝关切望着自己的昔拉回以一笑,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薄薄的帷幕之中。 这个笑容……她是不是在哪见过? 踏入了列位之地的游裴涴并未发现,空无一人的厢堂长殿之中,昔拉在望见她的笑容之后,神情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过了一会,她松开了拧着的眉,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再次看了平静波动的帷幕一眼,转身离开了。 女生只觉身体陷入了一团蠕动而冰冷的泥沼之中,仅一秒,眼前的光线骤然一暗,等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奇异的空间,昏沉无比的八根烛火如幽灵般漂浮在八副水晶棺材的上空,棺材是竖立着的,透过水晶棺面,隐隐可以看见里面如沉睡着一般,保存完好的尸体,而其中,只有一副是迈入古稀的年纪。 “你眼前的,是中央教会历代教皇,拉莱耶曾经的最高统治者。”教皇贝琳达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她回头,发现教皇换下了她繁缛的教皇袍和头上的宝石冠冕,朴素的白袍衬映着她端庄而不苟言笑的脸,倒比平常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 “教皇受古神神力庇佑,悠长的生命只有在传位和自愿殉道之后,才会走到尽头。”教皇没有看向她,却是走向了最右侧一副水晶棺材,一个年迈的老人长眠于此。 “你知道上代教宗大人,是怎么死的吗?” 游裴涴疑惑地望了教皇一眼,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冷意,还有反常地没有用“殉道”一词。 好似本就并没有打算听到她的回答,教皇的手抚上棺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曾经是多么喜爱月白啊,月白·尼古拉丝,我的好姐妹。” 她的目光投到了游裴涴的身上,深深地注视着她,“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当然听过,连古神都说过这个名字。 心里这么回答着,她却是沉默了,不知该回答听过还是没听过,这样的沉默却让一直端着脸的教皇像是确认了什么,突然失控地笑了出来,“哈哈!你果然认识她!你果然不是神隐之后出生的。” 她的神情中有了一丝恨恨的狰狞,刀削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寻找着某些痕迹,游裴涴不由皱起了眉,“教皇大人,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并不认识月白,只是有一次,听见一个人谈论过这个名字,我刚才只是在回想其中的内容。” 教皇一怔,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她,“什么内容?” 游裴涴望着教皇怀疑的目光,谨慎地回答道:“我听说,她是一个法力很高的女巫。” “女巫?”教皇的脸上有了一丝犹疑,注视着她的目光却是平缓了一些,“你是听谁说的?” “我也不记得是谁说的,只是有这么个印象。” 阿撒托斯说过月白是个女巫,结合种种,游裴涴添上了法力高强这个词,现在看来,似乎消掉了教皇的某种怀疑。 “你当真只听说过这一句?”教皇反复强调追问。 “当真。不过教皇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认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她不由发问道。 教皇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半晌,她抬头,望着她的目光忽然变了,似惊疑,似不敢置信,又似释然,“你是哪国人?” 她的样貌,恐怕只能说东边的奥法弗雷了吧,只是……教皇看着她的目光有种不知名的炽热,让她一时间莫名有些心虚地说不出口。 教皇却不再是方才恨之入骨的模样,平静地端详着少女的脸:“你说不出口,是父神赐予历代教皇的一样天赋,神力灌顶之下,你无法说谎。虽说有点无法相信,但……也只有这个原因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对化神水毫无反应。” 她有些明白了,教皇似乎知道了她的来历,她有些惊讶不解,教皇却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的表情上,一抹笑容一闪而过,“你不用紧张,父神的荣光一直眷顾着拉莱耶,既然他默许了你的到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游裴涴犹豫了一下,算是承认了她的说法。 “你并不了解拉莱耶吧。”想法得到了确认,教皇微微拧着的眉舒缓了,仿佛方才失态的人并不是她一般,态度和善了几分:“我不知道你所在的世界是如何的,但,你想了解这个世界吗?” “想。” 她回答地毫不犹豫,只要对完成任务有帮助,她简直是求之不得。 “想必你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神隐之后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神隐的意思,诚实地回答道:“我只知道,拉莱耶分四个国家和一个中央教会。” 教皇却是笑了,笑容的背后,是怀念,也是惆怅:“我叫贝琳达,贝琳达·狄波拉,家族世袭为中央教会的红衣主教,我小的时候,听我的祖父提起过我们狄波拉家族的故乡,利莫里亚。哦,对了,曾经这里有三块大陆,超过三百个国家,如今拉莱耶总面积没怎么变,却只有一块大陆了。我所说的利莫里亚是当时其中一块大陆,亚特兰蒂斯上最强大的一个国家……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再强大的国家,都敬畏中央教会的权威,只是当时,没有现在这般明显罢了。” “你或许不知道,我们现在所说的‘拉莱耶’,曾经也只是亚特兰蒂斯的一个国家,但神隐之后,大陆迁移相毗,很多国家因为很多原因失落了,最终教会以四个方位重新定义分割,划分成了四个广阔无垠的国家,也就是如今的亚斯拉得,希尔乌斯,菲力塔斯和奥法弗雷。为了维持四个国家的秩序,防止内乱与外乱的发生,教宗大人动用了父神留下的仅剩一滴神力分隔四国——你该了解,三百多个国家有强有弱,种族血脉也不相同,一些强国莫名沦为一座城市,哪怕是以父神的名义,它们也不会真的服气。然而,那是拉莱耶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一切的改变人心惶惶,父神和众神祗也都对我们的祷告没有了回应。教会若不强势做点什么,拉莱耶最终只会因为无法承受国家之间的战争而毁灭。” 教皇平复了一下说到后来有些激动的语气,吐出一口气,徐徐说道:“拉莱耶,却是除了中央教会之外,唯一一个没有遭受任何动荡的地方,于是教宗大人把这片全新的大陆,以拉莱耶命名,希冀这个世界的命运,可以受到同样的眷顾。” 说到这里,教皇的话锋突然一转,“当然,众神祗隐世,如今连父神的神迹都难觅一二,是有原因的,而其中的来龙去脉,恐怕现在存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有我一人知晓了。” “是……和月白有关?”迟疑了一下,游裴涴试探地问。 教皇轻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慢慢道出了一段往事,“因为家族的原因,我从小生活在中央教会,家族也一直以红衣主教的标准培养我。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光明之力一直不仅是衡量一个人前途的最终标准,也是决定一个人寿命的最终标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光明之力的,只有拥有光明体质的人,才能拥有光明之力,光明之力的多少,又与光明体质的纯度有关,纯度以百分比计算,纯度越高,身体能承受接纳的光明之力就越多。” “也就是说,若你只拥有百分之三十纯度的光明体质,就算父神降下光明之力的荣光,你的身体也无法承受他赐予的恩泽。一般人拥有的光明体质,纯度大多数在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不等,属于大流,超过百分之五十已是资质上佳,若能达到八十,这等异秉天赋,远古以来也仅有区区二十个人拥有。因为,光论拥有光明体质的人,百亿人口之中,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可想而知,拥有上等光明体质的人,已是多么凤毛麟角。” “不过,每个年满十六的孩子,无论富贵贫贱,都有一次在中央教会洗礼的机会,能不能在洗礼之后拥有光明体质,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而像我们这样在中央教会世袭的家族,家族里的孩子在十一岁那年有额外的一次洗礼机会,当然,家族的血脉传承之下,小孩大多是有光明体质的,而这样的洗礼,或多或少可以提高光明体质的纯度。” 教皇忽然顿了顿,眼神飘得很远,仿佛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回忆中,“教宗大人,也就是上代教皇大人,在我们几个世袭孩子接受洗礼的那天,带来了一对姐妹,姐姐叫月白,妹妹叫月云。” “康莫利恩,作为当时中央教会的所在之地,如今的毗邻之地,无论各国发动的战争硝烟多强烈,这座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城市始终能置身事外,康莫利恩成了各国权贵理想的圣地,更别说可以近距离感受众神的荣光。但康莫利恩严格控制城市人口,可以在这里扎根的家族,只有世代传承的古老家族,而想成为康莫利恩的居民,除非在中央教会身居高位,拥有强大的光明之力。而月白和月云,是康莫利恩最大古老家族,尼古拉丝当时现任族长的一对女儿,你可以想象,她们被带到中央教会的那天,有多么受人瞩目。” * 【第一次和昔拉的正面接触,少女心里同样审视着这个被誉为超越大主教的祭司长。 一直在别人的赞扬与羡慕中而活,先天的优宠让她对每个人都格外纯真善良——这不是伪装,只是一种比较之下的补偿作用。 昔拉对她的想法,少女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体内没有半点他们说的光明之力,毫无对比价值。 她却无法和任何人说出口,还要继续这已经不再需要坚持的第三道考验。 一步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可奈何。 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慢被揭晓,少女听得格外认真。 那不止一次听到的名字,在回廊之门看见的那个人,月白。 她究竟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034 “可以想象。”游裴涴点了点头,家族势力滔天,她们又是族长的嫡亲女儿,恐怕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被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吧。 “尼古拉丝家族权势显赫,传闻,他们的第一任族长与中央教会的一代教皇私交甚好,以至于后来,尼古拉丝家族和中央教会的关系,一直有紧密的关系,甚至历代有两任红衣主教,成为了尼古拉丝家族的门客。”提及这个家族,教皇的语气感叹了几分,“然而,说也奇怪,尼古拉丝虽然拥有雄厚的家底和威望,家族里却从没出现过一个光明体质纯度高于五十的孩子,所以当教宗大人把月白姐妹俩带到教会洗礼的时候,虽然瞩目,却没人对她们洗礼之后的结果抱有期待。” “结果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月云的光明体质达到了惊人的八十,而月白……百分之五十五的纯度已属上佳,超过了当时十二个洗礼孩子当中的九个,但相较于一鸣惊人,让所有人震惊的妹妹,只能算普普通通了。” 教皇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一岁那时的场景,声音随着回忆的推动,轻柔了许多,“尼古拉丝的族长自然狂喜万分,月云不单是尼古拉丝家族首个拥有八十纯度的天才,也是悠久远古以来的第二十一人,一时她的天赋,配着尼古拉丝家族的头衔,几乎传遍了每个国家。” “如此高的天赋,注定是要留在中央教会,往后成为受人尊崇的红衣主教,甚至教皇的。她们的母亲,族长夫人切西娅自然也是欣喜万分,但她是个好母亲,没有偏心月云的与众不同,反而担忧相较之下平凡的大女儿会受到影响,因此请求教宗大人把月白一同留在教会。” “一开始,因为月云天赋实在过人,月白又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教宗大人答应了切西娅的请求,留下了月白。”教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弄般的笑容,“月白和月云虽然是一胞姐妹,长得却是两个极端,连性格都浑然相反。月云长得清丽纯洁,天赋又好,很多孩子想和她做朋友,神职人员也都喜爱她,但她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而月白呢,她的美明艳夺目,却有着温婉美好的笑容,无论听谁在背后比较着自己和妹妹,都没有过不高兴,反而走过去,带着骄傲而不让人反感的笑,对她们如数家珍自己妹妹的优点。” “父神偏爱百合花,其中又以白色的百合为最,月云的外貌更贴近百合的清丽纯净,但久而久之,众人谈论更多的,是那个拥有着美好笑容,言行举止仿佛不染一丝尘埃的月白。”说到这里,她的嘲弄更浓了,“教宗大人对我们几个孩子一视同仁,但我很明白,教宗大人对月白更喜爱,一个对谁都如沐春风的少女,脾气又好,谁会不喜爱呢?就连父神……”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教皇的嘲弄变为了冷冷的叹息,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与钦佩:“哪怕以月云的天赋,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是无法通过祈祷受到父神过多注目的,月白实在让人刮目相看,每一次的祷告,父神都会在她身上降下光明之力,十六岁那年,她拥有的光明之力就超过了我们所有人,甚至超过了红衣主教,与教宗大人相媲美,而洗礼之后,她的光明体质的纯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百分之百,百分之百,这已经不是人所拥有的光明之力,而是神力了,而这并不是全部。” “她十八岁成人那天,漫天的白色百合花瓣从空中飘洒而下,父神更在她身上设下了自己的一道神念,任何企图对她用光明之力的人,都会受到光明之力的反噬。”教皇忽然抬起了自己的手,手掌向上,似有似无地喃喃了一句,“这也是我现在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这句话游裴涴没有听清。 “我说,但她从不知足。”只一晃神,教皇就恢复了她淡淡的表情,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每个人都认为,她会是毋容置疑的下一任教皇。” 游裴涴心有戚戚地赞同,就教皇娓娓道来的这些事而言,月白这个女孩可以算得上是逆天了吧?名副其实是神的宠儿啊…… “成为红衣主教,才有机会成为教皇,而要成为红衣主教,需要得到父神的认可。中央教会的红衣主教之位只有七席,只会少不会多,若七席席位已满,只有当其中一人受到过半数的非议,或是殉道,才可能有新的红衣主教诞生。我们十九岁那年,一位红衣主教在凶险的索兰之地死在异教徒的手中,那时,没有人怀疑她不会成为最年轻的红衣主教。” “考虑到月云的光明体质纯度也高达百分之八十,光明之力仅次于月白,教宗大人把她一同作为红衣主教的候选人,因为当时没有人比她俩更受父神眷顾,两位候选人又都出自尼古拉丝,尼古拉丝家族的风头一时达到了鼎盛时期。”说到这里,教皇看了游裴涴一眼,这才缓缓说了下去,“但谁也没想到,父神最终认定月云成为新一任的红衣主教。” “多少次,你给了我希望又让它破灭,既然如此,这个祭司不做也罢!”游裴涴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回廊之门里看到的画面,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她几乎能想象到后来的事——月白表面不显,心里却记恨不已。只是她不明白月白那句话的意思,像教皇所说的,古神对她的恩宠到达如此地步,她又有何不满足的?难道只是因为贪得无厌吗? “我和月白,从小交好。”教皇的脸色想到了什么似的沉了起来,语气也渐渐尖锐了起来:“在父神选择月云之后,我三番五次过去安慰她,本以为她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可你知道吗?她竟然对父神有了那种想法!简直是在亵渎父神对我们的宠爱!” 那种想法是哪种想法? 教皇愤怒隐忍的神情让游裴涴迟疑了一下,脑海里拂过一张高高睥睨的脸。 她的意思,该不会月白…… “一个信徒,对父神有了不该有的亵渎之情,月白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她竟然因为接受不了父神把宠爱分了一丝给自己的妹妹,有了那么可怕的想法!”教皇面色铁青,语气带着颤抖,“红衣主教的位置算什么?在我看来,父神没有选她只是为了补偿月云多年来活在她的光芒之下罢了,父神是那么仁慈,她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亵渎了这份偏爱!” “她以为父神传播福音为名,去了异教徒最多的索伦之眼,一个与外宇宙最近的荒漠之地,只有我知道,她是为了去见一个神。”教皇冷冷地捏紧了拳头,表情似讽刺,似不屑,“当然,她不仅骗人的高手,连神都被她骗了。” “回廊之门,一个诡秘莫测的地方,据说记录着所有宇宙中每一个生灵的本源,不单单是我们世界所在的宇宙,这意味着对凡人而言难以想象的危险。那时,只有中央教会最有权威的几个人知道回廊之门的存在,没人会想到回廊之门的其中一个入口就是在中央教会,但保密不是怕泄密,而是怕外世界的其他生灵对此有想法罢了,因为凡人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们理解不了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就像我现在,也只知道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帮助改善光明体质。” “有些世界,有一部分是接壤在一起的,而接壤在一起的部分,是最脆弱的。不幸的是,拉莱耶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你来的那座城市,恩盖伊。”说到这里,她冷静了一些,“我不相信没有那个外神亚弗戈蒙的帮助,月白能轻易找到异世界的入口,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拥有那么多人的爱,却为了自己的私心,最终弄得好像这个世界背叛了她一样,把一切都搞的天翻地覆,恨不得毁灭所有。我……也恨我自己,明明早就听到了她的计划,却始终不相信她会这么做,等我后悔已经晚了。” 教皇的手抚上水晶棺面,声音有了一丝沙哑,“原来我至始至终没有了解过她,她把真实的自己藏得那么深,她真的什么都做的出来。” “恩盖伊封印被破,黑暗降临,等光明再次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天空没有了,守护着每个城市的神……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再无踪迹,就连父神……也不再回应我们的祷告和祈求。” “亚弗戈蒙是外神?”游裴涴的注意却被她的上一句话所吸引,心咯噔了一下。她很清楚外神的意思,古神是创造这个世界的至高神,追随他的神就是凡人口中的神祗,而外世界的神,无论善意或恶意,都会被称为外神。 教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倒是忘了,你也见过亚弗戈蒙。没错,他是外神,但他不属于任何宇宙,任何世界,回廊之门超脱于宇宙之外,他,可以说是每个世界的外神。”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游裴涴压下心底冒出的惊叹,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这还是不能解释他的本体为什么和阿撒托斯那么相似。 教皇没有留意到她的惊疑,只是愧疚地注视着棺面里年迈的老人:“教宗大人……为了避免拉莱耶进一步遭受外世界的破坏,也为了防止它毁于内乱,催动了古神留下的一滴神力,然而纵使教宗大人的光明之力浑厚无比,凡人催动神力是需要代价的,他为此……献祭了自己的生命。” 教皇的语气里并没有显露太大的悲伤,但沉缓的语气却感染到了游裴涴,她可惜地扫了棺面一眼,想起看见过的那个目露慈爱,安慰着月白的老人,一时也有点伤感。 “二千万年前,教宗大人殉道,你可知我继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教皇却在此时打破了若有若无的悲怆之气,淡淡地开口问道。 “找亚弗戈蒙?”游裴涴直觉地回答。 教皇诧异而又赞许的视线投向了她,点了点头:“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亚弗戈蒙。”她的眼神深远了起来,仿佛在压抑着某些情绪,而后缓缓说道:“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不会找上他。” “神隐时代降临,我不是唯一一个察觉到异常的人,几年之后,没有光明体质的普通人发现自己不老不死,好像停留在了神隐之前的那一秒,而拥有光明体质的人,体内的光明之力每天都在减弱,光明之力散尽的那一刻,就是生命走到尽头的一刻。”教皇看见了游裴涴震惊的神情,轻笑了一声,“生老病死是自然秩序,就算拥有光明之力的人,寿命虽长,也不是没有终点的,若是一个世界的自然秩序受到破坏,每个人都不死不灭,那后果是无法想象的,当时,人们才勉强刚刚接受四国之分,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意外考验,我每天都在焦虑应该怎么办。” “神隐之后,月白失踪,月云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整个人消沉寡言,如行尸走肉一般,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就连衣穿住行,都是侍女亲力亲为。她未殉道,我也无意把她从红衣主教的位置上拉下去,毕竟……她是教宗大人加持的红衣主教。”教皇叹了一声,“没人可以帮我,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起了在中央教会隐匿着的那个入口,回廊之门的入门。众神隐匿不知所踪,我抱着他是外神的侥幸心里,破罐破摔地走了进去,希望可以找到他。” “我……费了很大的功夫,但总算是找到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但……他好像知道我的来意,打断了我准备好的一番话,平静地告诉我,他是所有生灵的指引者,只要能拿出足够的筹码,就可以和他做交易。”说起亚弗戈蒙的时候,教皇的语气有些急促,却不知这样的急促是为了什么。 “我提出了我的要求——你应该也猜到了,重置这个世界生死的秩序,但这不是针对拥有光明体质的人,而是没有光明体质的普通人。事实上,我一直都认为,拥有光明之力,已经比常人多出了许多寿命,光明之力殆尽之后的殉道,也已是比普通人的正常死亡长寿许多了。” 顿了顿,教皇继续说道:“但他告诉我,拉莱耶如今被分割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当中,死亡和时间无法逃脱,才会出现这样的异常,若帮助我,他需要耗费巨大的神力,因此他提出了他的条件——无论光明体质与否,所有凡人都必须接受化神水的考验,按高低等分住他建造的通天楼中,除了中央教会总会之外,哪怕是一城的城主,权势再大的家族,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府邸。” “而指引者降下神谕之后,哪怕是对划分四国不满的各国王权贵族,都不敢有丝毫不满。人,终究是敬畏神祗的。” 游裴涴惊讶地瞪大了眼,教皇的意思,难道化神水不是古神的考验,而是亚弗戈蒙提出的要求? 教皇望着她诧异不解的神情,苦笑了一声,“我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化神水是教会的禁水,上古时期,教会一直是用它活生生把异教徒折磨至死,可想而知,它对人体的威力有多大。不过后来,这种不人道的手段被勒令禁止了。” “可是你们说,月白也对化神水没有反应……”游裴涴疑惑了,如果化神水是禁水,又在神隐之后才重新面世,那月白又是如何拿到的呢。 “化神水,是化神池提炼出来的神水,当初,父神创造这么一座神池,是为了检验信徒的信仰之心,但当他发现自己投入的神力过于精纯,连追随自己的丰收女神都在化神池中化为一片灰烬,他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从此,化神池被封在审判殿以南的峡谷中,除了审判长无人可以进入。” “这么危险啊。”游裴涴想起那个画面,背后一阵发凉。 “月白闯入化神池是个意外,也是最开始小孩们的恶作剧,我也不清楚缘由,只是后来听教宗大人说,她落到了化神池里,安然无恙地走回来了。”教皇的眼神闪了闪,带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指引者很清楚化神水的威力,把一种名叫圣露的神物交给了我,并告诉我,要为每个在化神水之下坚持的人计时,若达到了他的标准,他会给予意想不到的回馈。” “你是说,进入回廊之门的资格。”游裴涴对亚弗戈蒙算是有一丝了解,就拿他和自己的交易而言,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但他绝对喜欢在踩别人一脚之后赏一颗糖。 “是的,从来没有第二道考验的说法,回廊之门,是他所说的回馈。”教皇扯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却并无后悔之色,“在我看来,这个交易绝对是划算的,只要能让生死秩序重新流动。二千万年以来,达到指引者所说标准的人并没有多少,一开始,我担忧进去的试炼者遭受未知的危险,便用古书上记载的魂魄之咒,以精神之力唤出他们的魂魄,取代他们的身体进入回廊之门,这样,我的精神与他们联系在一起,若他们遇到任何危险,我都能感应到,然后把他们强行拉出来。” “三个月,是魂魄离体的极限,过了这个期限,它们会脱离我把它们和躯体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精神,不过每一次,我都能安全地把它们带出来,而每一次试炼的人从回廊之门里出来,我都会惊讶地发现,他们身上的光明之力上增了数倍。”说到这里,教皇紧紧地皱起了眉,担忧之色渐浓,“只有这一次,我的精神之力被强行隔断,我完全感应不到他们了。” 游裴涴沉默了一会,没有接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也就是说,也没有第三道考验了。” 教皇并未察觉到她的沉默,似乎也不想在那上面多做停留,顺着她的话回答道:“不,每个从回廊之门里出来的人,只会记得自己去过那里,而忘记自己在那里经历的一切,但疯狂增长的光明之力让他们对回廊之门产生强烈的依赖感——生死秩序流动,拥有光明之力的人却依然要倚靠体内的光明之力维持生命,从回廊之门出来,相当于把自己的生命翻了好几倍,他们又如何不为之疯狂。” “所以这第三道考验,是为所有想再次进入回廊之门的人所设立的。”教皇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进入疯狂山脉,带出一瓶重水。” * 【一个世界在她眼前豁然开朗,少女多日的疑虑总算有了解答。 但这一切并不是全部。 总有一些未知的,危险的,奇怪的东西,在背后默默推动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他早已为她计算好的路。 她对月白的观感实在不能算好,在她看来,一个人若不能知足,就只能越陷越陷。 最后的结果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 拉莱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可她不是月白,无法从主观的诉说中清楚意识到真正客观的缘由,于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开始逐渐蔓延……】 035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时针正正好好走到9的时候准时响起。 苏静揉了揉眼睛,把桌面上看了一半的历史书和没写完的政治练习册装进书包里,简单收拾一下桌面,在吴琼的催促声中和他一起离开班级。 不算宽的走廊里都是学生,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欢笑着或交流着一起涌动,她们被挤到一边,碍于身高都不占优势,只好贴着墙边走。 虽然一楼大厅里人潮拥挤,但站在楼门口的千予宸依旧显眼,无论隔着多少人,苏静都能准确无误的一眼找到。 正在和好友交流着最近更新的新番的吴琼,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千予宸,于是压低了声音凑近到她的耳边打趣道,“呦,男朋友又站在那里等你啊。” “什么啊,你别乱说好不好?” “什么叫乱说啊,今天你没听见咱班小姑娘都说……诶,苏静,你不会没心没肺到那个份上吧?!” 吴琼看着根本不赏脸听完自己说话,就走向千予宸的苏静,感觉心里百感交集,怎么有一种嫁女儿的感觉呢? 真是个悲伤的错觉,都怪千予宸好吧。 原本低着头看自己鞋尖的千予宸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一抬头就看见苏静已经站在了面前。 于是他自然而然的摘下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毫不吝啬的赠送给她一个笑容。 “今天很快。” 苏静点点头,含糊不清的随口应道,“走啦。” 漆黑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瘦瘦的月亮倒是很明亮,路灯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留下树叶摇晃和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风很大,夜里吹起来有点凉飕飕的,千予宸柔顺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苏静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生,没有拉好拉链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肩膀上背的是自己的书包,脸上还是很干净的笑容,双唇开开合合的在很开心的说着什么事。 笑起来有点傻,不过很好看。 苏静这样想着,然后思绪逐渐飘远,刚刚吴琼说什么来着……那些女生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苏静最清楚了,她们认为千予宸在追求她。 “这周四就校运会了,你们班任通知没有?我感觉我项目报的有点多了,好像跑不……苏静?” 千予宸一偏头,女孩咬着嘴唇眼神飘忽的模样便映入眼里,他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根本没在听吧?” “对啊,没听。” 苏静倒是承认的很快,反正千予宸都已经很习惯了。 千予宸见装委屈的招数没有用,嘴角向下撇了撇,“在想什么?” “想要不要靠卖你的信息资料挣钱,我班又有女生向我问你的号码了。”千予宸随口扯一句话敷衍过去,手掌啪地一声拍在他的后背上,“咱俩配合一下,前途无量啊!” “你的良心呢,苏静?”千予宸皱皱眉头,露出很不情愿的表情,“不许给。” “看我心情喽。” 苏静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可嘴角却悄悄弯起,开心时的样子仍稚气未脱。 当然不会给的,白痴。 她和千予宸是怎么认识的呢? 好像命运无形里牵来了一条线,让他们莫名走到了一起。 曾经她形容起来是,“天上也许不会掉馅饼,但为什么给她掉了一个傻子?” 一年前,刚入学的苏静在学校安排的参观校园等活动结束后,自己散步到篮球场旁边,不,只是路过篮球场,准备穿球场去食堂找发小吴琼一起吃饭。 在很安分的贴着一边默默就要穿过去的时候,一个圆形的棕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稳稳地砸在她的头上。 虽说不是很痛,但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稳定下来自己的站姿后,苏静揉揉眼睛,一个穿着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的少年正站在他面前,少年眯着眼睛,脸上都是尴尬的歉意。 “你还好吧?” “不好!没有十顿饭是好不了的!”苏静整个人还处于懵懵的状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大小姐脾气撒了出来。 可面前人的轻笑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刚刚开玩笑……” “去哪儿吃?” 那少年歪着头,柔顺的发丝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嘴边的笑意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似乎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吴琼疑惑的目光落在了跟在好友身后的高个子身上。 苏静也觉得有点尴尬,可身后的人浑然不觉,还一副乖巧的样子,没有多说话,而且真的替她付了钱。 “哎?小静,这你班同学啊?”看着对方已经放下餐盘坐在她们旁边,吴琼终于开口询问。 “呃,不是吧……”苏静扭过头,拍了拍他,“你几班啊?” “十一班,千予宸。”男生眨了眨眼睛。 “千予宸嘛,我知道。”吴琼的眼神颇有些深意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发现好友已经开吃了以后自己也开始动筷子,一边还说道,“我叫吴琼,小静的发小兼死党。” 嘴里嚼着饭菜的苏静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就你话多。” 吃完了饭,二人顺路把吴琼送到宿舍楼下,原本计划到校门口就分道扬镳的两个人发现,诶,回家同路诶。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苏静就看见自家楼下戳着一个傻呵呵的身影。 于是,她口中的孽缘就这么误打误撞地开始了。 今早,千予宸没有去找苏静,昨夜在电话里,他说明天要比赛了,可能要和班级同学一起早去一会儿热热身,苏静在这边应了一声,快挂电话前说了一句加油。 等苏静自己慢悠悠地晃悠到学校时,发现同学们早就去看台上集合了,终于挪到看台旁时,隔了那么远就看到吴琼在向自己招手。 “这个画面怎么有点眼熟?可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静看着好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拼命挥手的样子,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小静,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千予宸咋没和你一起过来啊?” “他今天有项目,去,你去下面给我把赛程册子拿过来看一眼,喏,班任旁边桌子上的那个。”苏静把自己的包往身后一放,美滋滋的靠在上面,手指一点,轻车熟路的指挥着吴琼给自己跑腿。 吴琼翻了个白眼,“苏静,你可真没人性啊,赛程在最下面你让我去取?刚刚你上来的时候想什么呢?” 苏静只当自己没有听见,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有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未读的消息,都是千予宸发过来的,一条是“早上好,别迟到。”另一条是“今天上午就比赛,紧张。” 苏静翻着手里赵志铭骂骂咧咧仍然取来的赛程册,在1500米的比赛里面发现了男生的名字,分在同组的还有自己班的体育特长生,怪不得是要紧张的吧,去年千予宸第二时,那个特长生就是冠军。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高二了,千予宸理所当然的留在11班学理,而吴琼却转来17班陪苏静学文了,美名其曰:文科班学业轻松。 早早来的千予宸换上了紧身的训练服,刚刚长开的修长的美好躯体显得更加好看,身后早来的一群女同学装作不经意的围在他身边,试着找话题和他多说一会儿话。 他一面勉强着应付同学,一面掏出手机来回开锁解锁看女孩有没有回复消息,在僵持了五分钟之后,他失落的把手机扔到书包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没良心。 胆子大的女孩子主动伸手要帮他拿书包,在千予宸不知道如何拒绝时,刚刚去换运动鞋的苏飞恰好回来,一看这幅场面,直接先在女生之前拿过他的包,嘴角一咧露出痞气的笑容,“我和他的包放一起吧,方便找东西。” 千予宸见状,赶紧点点头,跟着他去贴号码牌准备检录了。 路过苏静他们班时,千予宸刻意放慢了脚步,抬起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那瞬间,好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苏静从和好友一起玩儿的手游中抬起头,坐在最顶上的她跨越台下挤满的同学,忽略了广播里播报的赛程信息和运动员加油稿,视线直直对上台下一身黑的男生。 视线交汇的瞬间,千予宸笑起来,如同沐浴在阳光里。 “去哪儿啊?”吴琼疑惑的看着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往下走的苏静,这不是她的性格啊,按照苏静的程度,怕是要懒在这儿一直不动才对吧? “还有两组就千予宸他们了,我去终点看看。”准备下去的女孩头都没抬,顺手从吴琼那里摸走两瓶矿泉水塞进包里,艰难的穿过许多同学往下走。 吴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越发的觉得这个人的问题很大。 “你下去有什么用啊?上面看得才清吧?” 苏静没回应。 ——的确是上面看得清,可那个傻子应该更想要在终点看到我吧。 没和千予宸报同一个项目的苏飞站在一边,看着紧张地板着脸的兄弟感觉有点好笑。去检录的时候,他不由在后面用力的推了他一把,大喊了一声加油。 千予宸甩了甩手臂,活动了几下脚踝,转过去很认真的点点头。 要加油啊,他对自己说。 枪声响起,整个赛场热闹起来,可他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只盯着跑在他前面的运动员。 还有三圈,前面有三个人。 还有两圈,前面还有两个人。 最后一圈,只剩一个了。 挤在终点处的苏静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不知是不是千予宸的迷妹太多,苏静总觉得他们这组莫名的人气高极了,在即将最后一圈他和自己班特长生路过这里时,身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加油声。 在自己班同学一致的十七班加油的声音中,苏静大喊千予宸加油的声音非常突兀。 现在,千予宸的眼睛里只有前面运动员那一个身影,离终点还有一圈了,脑袋里嗡嗡的响起来,他隐约看见为了运动会每天早起跑步的自己。 身体很累,但总好过不甘心。 他皱着眉头逼自己提前开始加速冲刺。 顶多累一下,没什么大不了吧。 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 他在距离终点只剩五十米处,超过了前面的那个被看好的特长生,赛场沸腾了,苏静的指甲也深深攥紧了肉里,留下几个月牙的形状。 冲破终点线的瞬间,千予宸仿佛恢复了听觉,尖叫掌声呐喊一瞬间向他涌过来。 惯性作用下往前跑出十余米才停下来,整个人晕乎乎的,视线里天旋地转,急匆匆跑过来的女孩就站到了他的面前。 撑着膝盖快要站不稳的男生一抬头就看见了苏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也是非常开心的样子,疯狂跳动的心脏突然有了异样温暖的感觉,好像很多的情愫正在慢慢发酵。他不由气喘吁吁地问出一句:“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很厉害。”苏静由衷地称赞他。 后来千予宸还是被苏飞扛走了,因为他刚刚用力过猛导致脱力,而苏静并没有能拖动他的力气。 重新爬回看台上的女孩还没站稳,就听见好友叽叽喳喳的声音,“我说,苏静你男朋友真是厉害啊!你不知道最后一圈他有多帅哎?真的震撼!” “我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呃,等等…… “!!谁说他是我男朋友了?!别瞎说好吧??” 千予宸又火了一次,在高一学妹的眼里,一下子就被奉为男神的存在。 原本运动会都是体特出风头的时候,但他夺得了这个冠军也算是抢了一半的风头过来,再加上他原本就显眼的帅脸……苏静发现,千予宸的名字又一次攻占了学校的表白墙,刷起屏来都是他。 而这件事的主人公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课间排队时遇到她,众目睽睽之下,还特意伸手过去,把她没有整理好的领口翻了一下。 苏静红着脸做完操,便赶紧躲回班里了。 “喂,你老婆今天脸好红啊?”苏飞看见急匆匆跑进教学楼,如蝴蝶一般的女孩,不由用手肘戳了戳站在一边擦汗的千予宸。 “是吧?天气热……中暑吗?”千予宸也看见了红着脸的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最近温度有些高了,而他还乖乖穿着校服的长袖外套跑操,难受也是说得过去。 “我们去买冷饮?” “哇,我才不要去,现在小卖部挤死了,发生踩踏都没人收尸噢。”苏飞赶紧摆摆手,却被千予宸拉住手臂,半拖着走向小卖铺。 苏飞看着站在柜台前疯狂选择女孩喜欢的零食的好兄弟,默念了一句这人真是没救了。 趴在桌子上看小说的女孩突然听到旁边的玻璃在响,扭头一看,刚好看见几乎贴到玻璃上的千予宸傻呵呵的笑容,她开了窗户,一堆零食和冷饮顿时塞了她满怀。 耳边传来班级同学杂乱的起哄声,她开始抱怨为什么自己班级要在一楼呢。 日子就这么不温不火的过着。 从早上发来的第一条短信开始,到晚自习结束磨蹭到家门口两个人的告别结束。 苏静是不太喜欢看男生打篮球的,正好文科班打篮球的男生也不多,但她依旧是每天都会去篮球场晃荡一圈的人之一。 千予宸是不太在意天气变化的,正好年轻体质好,但他依旧是每天早上都会碰巧看一眼天气预报,然后碰巧又编辑一条短信发给苏静,告诉她今天下雨。 苏静打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教物理的地中海男老师依旧站在黑板前喷口水,很快就要物理化学会考了啊……她勉强支撑自己起来看两眼黑板上繁琐的公式,又在一秒钟后趴回桌子上。 算了,还是不要听了,反正千予宸也能教明白。 五月的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浅蓝色的窗帘被吹得摆动起来,一下一下划过她的肩膀,眯着眼睛,恰好从窗口看见天上的白云,软绵绵的,形状很好看。睡意开始泛滥,入梦的最后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这节是千予宸班的体育课。 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周了,千予宸感觉自己的睡眠质量真是下降了不少,原因是他包揽下来苏静的数理化三科的复习,原本自己每天做做题复习一下还很轻松,但因为女孩的缘故又必须开始重翻必修的课本了。 而且还借来了文科生数学选修的书,有的时候,他翻着苏静的练习册就会想,为什么这道题有更简单的方法却不用呢?一翻书才知道,文数他们根本没有讲这个公式好吧? 千予宸一口干掉手边的咖啡,台灯下,细长的手指尖夹着的签字笔在上下翻转,划出好看的弧度。 反观苏静,也没轻松多少,乱七八糟的政史地压过来,几乎每天都周转在唐宋元,税收汇率,地中海气候之中。连一边很是乐天的吴琼也没有了精气神,每天迷迷糊糊的一同在文字的海洋中沉浮。 晚自习终于结束了,很是烦躁的苏静胡乱塞了几本书进书包,赶紧离开了闷死人的班级。楼门口的男生出乎意料的也背着书包,印象里千予宸是从来没有晚自习结束后回家学习的习惯的,不过他还是照旧从女孩的肩上摘下书包,背在另一边肩膀上。 不算明亮的灯下,苏静看见千予宸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在看看背了两个书包的人,良心忽然痛了一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了一句,“你要早点睡啊……” “好,对了,你……周五来我家吧,给再你把数理化讲一遍。”千予宸伸手,在她的头顶揉搓了一把。 “好。” “对了,你这次要是考好了该怎么犒劳我啊?” “你定吧,喂,不许太贵噢!” 终于熬过了考试,学校很贴心的放了两天假,学生休息老师阅卷,苏静在通知了千予宸和吴琼后就关了手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看动漫地挥霍了两天整。 嚼着薯片,看完最近一期更新后,苏静意识到成绩好像差不多出来了吧。 打开手机,群消息果然炸了99+,也懒得一条一条翻消息的她还是选择坐等千予宸把成绩的文字表格发给自己。好奇心驱使下,她翻了一圈空间动态,同学们喜忧参半,更为显眼的是表白墙上又开始大篇幅的出现了千予宸的名字。 苏静忍下心里的不愉快,逐字详读——什么叫又帅体育又好,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个学霸?什么叫温柔暖男?什么叫白衬衫惊艳岁月? 这些小姑娘哪里找来的这些老式非主流的情话? 翻来翻去,差不多向千予宸表白的几条消息都离不开这几点,无非是帅,高,体育好,成绩好,篮球厉害,笑容好看——他哪有这么好? 分明他是个看见自己吃什么拼尽全力也要混一口的不要脸的笨蛋吧!聪明都是假的,一起打游戏的时候那家伙就跟傻子一样…… 苏静即将气鼓鼓的关掉空间时,看见了另一条消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也不知道是谁发的:祝福千予宸和苏静。 特别关心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飘出来,吓了正在发呆的女孩一跳,千予宸的头像弹出来,“苏静,我找到你成绩了,你接受一下文件吧。” ——好吧,还是很贴心的。看到了自己还算漂亮的成绩,苏静美滋滋的,感觉千予宸的蠢头像都可爱了不少。 这周五没有上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还很蓝,千予宸脱下校服搭在肩膀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这条路人很少,路边有成排的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的响,她没有拉校服外套的拉链,衣角翻飞。 “对了,学校社团那边组织了联盟班赛,你会参加吧?和我班比的时候记得一定要用辅助。”千予宸的眼睛一弯,好听的声音随风飘过来,“你玩辅助很厉害。” 走在身边的女孩却撇撇嘴,没有答话,心里却默默嘀咕着,如果有机会上场,一定要选打野死抓这个玩中单的货。 “苏静?喂?”惊讶于对方没有气鼓鼓怼回来的千予宸赶紧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在没有发现异样后送了口气,手自然的搭到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有没有听我讲话啊你?” 苏静皱着眉头,向旁边靠了靠,逃脱了男生摸自己头顶的手。 “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学校表白墙?”苏静咬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几天一直搅在心里的疑惑。 “上面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是你的迷妹们表白你的啊,还有……” 千予宸在听到苏静说出的话之后放下心来,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呢,他停下脚步,视线正对上对方飘忽的眼神,既坦诚又鉴定,“我从来不看这些,反正我只喜欢你。” 被打断的苏静突然没了声音,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心里原本悬空的猜疑和试探像热气球一样突然炸裂,剩下一片空白,只有温暖的风。 “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不重要,你可是答应过我,要满足我……唔。” 苏静出乎意料地突然踮起脚,在千予宸的唇边飞快亲了一口。 就像苏静曾经在脑海里偷偷幻想过很多次的一样,在午后的篮球场,在无人的自习室,在下午四点半的街边。 丢死人了。 这是亲完的苏静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赶紧跑。 这是赶在千予宸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第二反应。 “喂,苏静你等一下!” 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千予宸再一抬头,女孩都走出很远了,千予宸摸着刚刚女孩吻过的地方,唇角止不住笑意,眼睛一瞬间也明亮起来,像是穿透树叶的阳光,细细碎碎但却那么耀眼。 “你等一下!” 千予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女孩的脸更加红了,一转身,就看见他已经追上了自己,黑发因为刚跑过的缘故有一点凌乱,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掩饰不住。 千予宸走近她,随手把校服盖到了她的头上,趁她反击之前俯下身,拉起校服的一角,他自己也钻进去,对着近在咫尺的嘴唇,认认真真的吻上。 “刚才的一下……不够呢。” 太阳还没有落山,云朵走地很慢,风和鸟儿都很友好。 时光和岁月,好像戛然而止。 036 当有人和千予宸谈起他的少年时代时,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总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那个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轻柔地飞过他的心口,让他不自觉就把过去的所有事向她和盘托出,全无保留。 十七岁以前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升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后,以他的成绩来看,肯定是有大学上的,区别只在于大学的好坏。他本来应该在备考大半年以后去参加那场重要的考试,并拿到一个分数,以此来评判多年的寒窗苦读。 这个苦字并不夸张,他有一个妹妹要养。母亲早早就去世了,再婚后的父亲倒是还在支付抚养费,但那点钱显然并不够他们兄妹二人生活的。所以他不得不挤出所有课余时间去打工,他的脸虽然长得嫩了点,个子足够高,在不用查身份证的地方总还能找到活干。 事情发生的那天,日后看来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风云突变的重要日子,但在当时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放学回了家,先给妹妹准备晚餐,再匆匆写完几张卷子,剩下的带到打工的地方去写。上课时老师又说了要交补习费,他正想着这事,没留意到火开得有些大。 大门被推开时,熊熊火焰从灶上升腾而起,险些把锅底烧穿了。 千瑟汐异常沉默地将书包扔进沙发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他把锅里的食物倒进盘子里,在围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走出厨房去询问原委。 上个月是妹妹的生日,千予宸从生活费里省吃俭用地挤出一点钱,给她买了个包,大众牌子但号称限定的那种,千瑟汐向来喜爱,只是今天回来的时候,这只包花了,上面不乏有小刀恶意划过的痕迹。 千予宸问她肇事者的名字,妹妹一开始不肯说,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妹妹终于抽噎着指认了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四大院出了名的富家子弟,成天以寻衅滋事为乐。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小声安慰她,直到她哭得累了,睡倒在床上。 那天是星期四,千予宸把钥匙揣在身上,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那一天之后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他因为打架被送进了少管所。 被人抓着塞进黑洞洞的面包车里时,千予宸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避免自己的额头撞上车顶。两个成年男人抓他的手势活像在抓一条狗,骨瘦如柴的金毛狗。他误闯入一条危险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了项圈,扔进新的笼子里。 车行到半途,千予宸突然开始后悔,冲上脑门的热血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新生活从一间十多平米的六人间开始,位置好的几张床早被人捷足先登,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洒了一地。小小的挂件摔到床底,它本来是挂在他的书包上的,挂链在暴力的拉扯过程中断掉了。他低头去捡,被人一脚蹬在背上,鼻梁磕上了床沿,鼻血顿时汹涌而出。 千予宸愣了一会,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反手将血抹在床架上,一记上勾拳把踹他的肥猪掀翻在地上。他并不喜欢打架,但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打架根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没人拉架,所有人都抱着膀子看笑话,于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千予宸就因为打架斗殴没能吃上晚饭。 晚上十点,他终于做完几百个俯卧撑回到屋里,澡堂早就关了,一身汗水无处飘散。靠窗的两个室友笑他,“哟,拳皇回来了!”他在几天里连打了两场架,身心疲惫,不说话。 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个高瘦如马,一个敦实高大,还有一个,始终坐在床边玩一支木头铅笔。笔在他指间灵活地穿梭来去,他仿佛要将其玩出一朵花来。千予宸扫视到他,他正好抬起头,吊眼角,薄嘴唇,锋芒毕露的一张脸。 那张脸让千予宸觉得眼熟,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及端详,就听他说,“干嘛,你妈没教过你不要盯着别人脸看?”说话慢悠悠,口气天然地欠收拾。 一句“我妈早死了”冲到喉咙口,硬生生被千予宸咽了下去。他本来是个冷静的人,然而被剥得赤条条地扔进了兽群里,藏在灵魂深处的暴戾便翻涌上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躺到硬板床上,一直躺到半夜,仍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夜没睡,早上起来,镜子里映出他嶙峋的肋骨,肋骨边一道紫红色淤青,半个巴掌大,像个烙印打在皮肉上。他看见这伤,想起了朝自己挥过来的钢管,进而想起这一切的起源,那个被划破的宝宝。 他的手抖了一下,刮胡刀差点擦破了皮。 水像过去的日子一样疯狂流走,转眼就消失在排水口,一点残渣都没剩下。他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越发觉得自己像条狗了。 他用衣服草草擦过脑袋,快速溜回宿舍。 然而一道影子就守在门口等他,要将他抓到办公室去问罪。辅导员狠狠揪着他的耳朵,他实在太高,不得不滑稽地侧偏着头。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空气里浮动着幸灾乐祸的粉末,随时可能因为千予宸的一次出丑而爆开,炸出放肆的狂笑声。 就在这当口,玩铅笔的家伙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李老师,别这样,我让他去打水的。”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那些粉尘哗一下被卷走,六人间鸦雀无声。 辅导员愣怔半天,唯唯诺诺地走开去,身上那股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逝无踪。 千予宸眼瞧着那家伙靠近,警惕地伸出一只手,越过他按在门把上。今夜无星无月,两只眼尾狭长的黑眼睛在夜色里瞪得滚圆,近在咫尺地看他。 这人开口说话,不笑也像嬉皮笑脸,只是满不在乎地问,“赶紧睡觉行不行?” 实际上他不关心千予宸做什么,只是想要一点安静,他的话里就表达出这种意思。 翌日清晨,千予宸起了个大早,从那小桌台板里抽出本书,翻开艳红色的书皮,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名字,苏飞。 这个名字…… 他刚想看看书的内容,一只白而修长的手倏然从侧旁伸出,抓住他的手指。苏飞站在边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低声对他说,“别乱动我东西。” 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领上,那衣服看上去很宽松,显然是大了一号。苏飞似乎刚刚结束他的变声期,声音听上去有点哑,说话说快一点,就像个嘎嘎叫的小鸭子。 放在过去,千予宸绝对无法想象,他竟然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纸盒子,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一干就是好多年。 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待不了几年,本想去工作攒点钱,苏飞却抓着他的笔在表格上圈了“学习”。一整个上午,他都莫名其妙地被这个自称和他不熟的家伙牵着鼻子走,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还不好当场发作。 少管所的构成如下:几十个六人间、几十个教室和办公室、操场、工厂,以及宿舍和食堂。占地面积并不大,是个狭窄的囚笼。苏飞在这囚笼中显得独树一帜,他的头发没有剃平,没有人管他,也没有别的少年犯去惹他。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但到底骗了什么,骗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到了上课时间,千予宸匆匆奔进教室,里面只有苏飞和零散几个人。半个小时过去,老师还没来,学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觑。 “老师不来了,”苏飞翘着椅子,两条腿交叉着搁在桌上,“自习吧。” 话音未落他就跳下桌,蹦到千予宸身旁,从他的桌底掏出本书来,兀自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看得累了,苏飞把书盖在脸上,伸平手脚晒太阳。他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告诉千予宸一件事: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几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劳动力,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所以苏飞是在救他,读书的确无聊,但至少保留有一线希望,能从那无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 千予宸听完沉默了一阵,突然发问,“那你凭什么有特权?” 苏飞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又把脸转向书里,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他的伪装浑然天成,千予宸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在那一刻,他真以为苏飞被手里的小说书所吸引。 白天变得很短,倏然飞走了。他们很晚才回去,又遇见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 看见苏飞,辅导员像那个漏了气的球一样软了下去,没有为难他们。 后来,千予宸渐渐发现李辅导员的秘密——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苏飞的手里,对他特别客气,很无奈,又很喜爱,而苏飞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 千予宸这人,天生地运气不大好。过去十七年里他总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对命运忍气吞声,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了一回,结果就被人逮住了,关到这里来。这里干净的和不干净的人,好像都和苏飞沾着一点边,不去朝他动手。但千予宸就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和他讲“朋友的朋友”的情分,好几次苏飞翘课回来,都见到千予宸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 苏飞从不为他出头,千予宸也从没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他总是形单影只,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去结交的必要。那么苏飞算是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明确的定义。 时间回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苏飞叼着烟,躺倒在土坡上。 乡下地方,唯一的好处是晴朗的夜里,星星特别多。千予宸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天,好像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他对七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记得那时候父母都在,小妹刚出生没多久。夏夜里他抱着小妹,在院里的摇椅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看了一会,千予宸下意识把手放在肋骨上。淤青早就消了,他却觉得那块地方不时仍在隐隐作痛。 苏飞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便把烟夹在左手指间,伸出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千予宸把他的手掀开,苏飞就哈哈笑起来,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 千予宸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呛到咳嗽,但却没有犯恶心。苏飞看着他,说:“不抽还我,看你也不会。”他咬着烟蒂,摇了摇头,又使劲抽了两口。 他头一回抽烟,辣出了眼泪。 辅导员大发雷霆,因为他瞧见了,却不好作声,只得缩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神色阴晴不定。 他是上头派来监视苏飞的,但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显然在往上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他们不能做朋友,永远都不能。 打那天起,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极不友好。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两个室友回来,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容嬷嬷。苏飞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听完就笑着继续玩他的铅笔,玩来玩去啪一声把笔尖扎在床板上,睡觉。 夜里他们到操场上抽烟,苏飞边找火机边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不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是谁吧。” 千予宸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但你的名字,那可算响彻学校了。” “你知道我?” “当然。” 苏飞瞥了他一眼,沉着嗓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以前好像认识?” 千予宸哑然,只当他是没话题聊了,“我可不是女生,你这招对我没用。” “我是说真的。”苏飞却说道,“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晚风拂过,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头发。来这里有一阵了,刘海开始挡眼睛。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 但这个,与苏飞提到的那句话,似乎隐隐有些关联。 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回想,千予宸能让苏飞记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也算是巧合。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而是他在那种地方做自己,已是寻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 千予宸的记性算不上很好,出来后几年,慢慢就把里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年少时做过的梦,同一时代的其他面孔,它们扁平模糊,可苏飞的那句话鲜明如初,仿佛他的内心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天之后,千予宸知道了辅导员的底细,一个知识分子,来做乡下少管所的教员好像有些屈才,何况他似乎整日都监视他们,说没有别的目的,千予宸是不相信的。 他突然做起了噩梦。来少管所好几个月,他每天竭尽所能地忙碌,让自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可以想东想西。然而他总还是要睡觉的,一睡觉多半就要做梦。梦里也有过短暂的快乐,但毕竟不多,更多的是妹妹哭泣的脸、打工时受到的无止境苛责,还有砖头拍到人身体上时,某种东西碎掉的触感。 夕阳慢慢爬下山,照在老旧的图书馆的书柜边角,映得金属包边锃亮。千予宸隔着一排书,看缝隙里苏飞的眼睛。刹那间,他脱口而出:“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是谁呢?他突然想,是谁呢? 苏飞听完他的话,却微微挑眉,似乎在等他接着往下问。 “可能是我妹妹,她小的时候跟着我妈住。”苏飞却平静地说道。 夕阳照在苏飞的头发上,把它们镀了层金。他罪名不明,来历成谜,和墙外攀援着的爬山虎一样,千予宸在背后查过他,除了知道少管所的人都怕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进来的原因。 话到了这里,很多人都会将它接下去,讲自己家人的事。苏飞却停在这里,没再提到他的妹妹,或者别的亲人。千予宸发现自己实际上也并不关注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在那个模糊的影子里,另有其他的, 按照苏飞的说法,少管所承包给了几个黑心商人,里头做活的都是资本主义的螺丝钉,要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他们靠着读书逃过此劫,按理说,不久以后是能出去的。螺丝钉那么多,少一两根也无伤大雅。只要李辅导员不检查,就不会出什么别的纰漏。 同年秋天,千予宸的同龄人都提着铺盖卷去大学或大专报道,再不济也拿到高中文凭开始打工,而他还关在这高墙之内,在秋蝉凄厉的鸣叫中辗转反侧,睡不着。外边来了电话,李辅导员接听完,整个人容光焕发,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又尽力克制着,缓步走向宿舍。他头一回拿正眼看千予宸,好言好语地叫他:“有人找你,到办公室接电话。” 千予宸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妹妹就这样死了。其实想想也知道,哥哥进了少管所,她的生活必然更加拮据。而且校园欺凌往往只会变本加厉,直到当事人无法承受,以转学或休学告终。而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沉默寡言,甚至连休学手续都没有办理,就悄无声息地从学校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李辅导员觑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嘴上说到,“亲人去世,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节哀顺变。”尔后又慢慢地说他的妹妹是如何在花坛里被人发现,事情发生以前,她的书桌刚被人掀倒,课本都给乱涂得不成样子,妹妹冲出教室,还有人追到走廊上,跟在她后面喊,“你到底什么时候转学啊?” 李辅导员的文学功底确实不俗,把那些画面描述得活灵活现,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 千予宸瘫坐在椅子上,和刚来时一样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央求道,“我……我要请假,我要去看看她……” 后来,他被强制送回家,他本来就只有一年刑期,眼看到期也没人来找,更没人提起苏飞的事。期限一到,所里寄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他的行李,还有封书面通知,写着“因表现良好,我所准许千予宸提前三周释放”,后头是一连串备注说明,依然绝口不提苏飞和辅导员的事。 千予宸从少管所出来后几个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他彻底成了独身一人。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他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拐了个弯,距离遇见苏飞的地方越来越远。他大概花了一两年来接受妹妹死亡的事,同时还接受了三个治疗失眠的疗程。 他烦恼的一部分来源于苏飞。即使在往后许多年里,他也时常梦见苏飞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心里的不安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明明感觉到了异样,却继续若无其事的生活。这件事情如同淤青一样烙在他的心上,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消散。 037 冬眠结束后到六月,都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 春困不会因为你是高三生就愿意放你一马。 学生总是最惨的,他们要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拖着僵硬的身体以各种奇异姿态奔赴学校,尤其是在校高中生,他们更是没有任何理由缺席出勤,毕竟逃课这种事如果发生在高中生身上就预示着让人绝望的记过以及尴尬万分的请家长。 苏飞一般是骑车上学,他家到学校会路经很多很多窄窄的巷子,一节接着一节拐弯很多,直行很少,节节都是树影婆娑,明一块暗一块的时而清凉舒服时而阳光刺眼,由于不住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他周围并没有很多可以一起骑车上下学的同路同学,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去学校,又一个人回家。 身上沾着密集汗液的校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的,四大院有规定,必须天天穿,冬装的运动套脏了就穿夏天的衬衫和直筒裤子,相应的,夏装脏了又换成冬装。 热死人不偿命不说,如果你站在学校最高的天台上朝操场上看,所有人都只有高矮胖瘦之分,有时候男女都看不出有差,大家都是蓝色和白色组成的拼图。 苏飞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和坚持着一些很无聊的事,比如永远不会变的家里到学校的路线,比如换着洗俩套校服,比如念书,他成绩不错,但他并不怎么喜欢学习。 作为固定的年级前二十,大家眼里的精英学子,从高一第一次分班开始就进入特优班,到现在,还有一个月高考,他依旧是被特赦不用出早操的那批学生——为了给学校争光,必须保持着从屁股挨到板凳开始就做题到放学的状态。 但说句实话,他从来没把分数和排名放在眼里,出于如果考试没有拿高分那爸爸妈妈应该会失望吧,为了他们的情绪,作为合格的儿子绝不能在念书这件事上让他们伤心,基于此苏飞一直自律又努力,在学校广受各任课老师的好评,很多同学也爱围在他身边,女生也好男生也好,他是试卷正确与否的权威。 还有运动,为了一些平时分他不得不去参加各种篮球和足球的业余校园杯赛,机械的运球或者传球,为了赢,他也会全力以赴。 光凭着念书好,运动也是上佳,就足够他在高中获得一个甜美可人的小女朋友,更何况苏飞在普遍拐瓜裂枣的高中男生里是少有的干净清爽,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也营造着一种未来社会精英的感觉,因此他还有不少的追求者。 在各个方面看来苏飞目前为止十七年的人生都可以在评分表格里问心无愧的打上五a好评,可作为主角,他却并不因此感觉获得什么幸福感和充实感。 毕竟以上所说的一切,都可以归类在他自己内心里“我不喜欢”的一栏里。如果说高中时期,有什么让他觉得不错的事,也只有一件而已。那就是他花了漫长的三年时光在进行一件名为暗恋的伟大事业,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的老师不知道他的教练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也不知道。 如果一切都这么随着高考的到来以及结束戛然而止,也是很正常的,这会是个秘密。 关于这位被暗恋者,不同于苏飞的是他所拥有的人生履历,看起来可不怎么漂亮,除了一些依附自身优势而获得的机会,其他的一些项目甚至可以用差劲来形容。 名字是叫夏晶语,在普通班勉强进个前十名,在特优班却是知名吊车尾,据说是靠着家里关系才能死扒着特优班的门槛不放,是个悠哉悠哉地混迹在年级前五十里的年级第150名。 偏科,英语和语文之外数学也还算在标准线,可理科整个就是烂到不行,300分,在大家都能考250分的情况下,她的分数跟他的年级排名一样心酸不已。 似乎上天给夏晶语的所有技能点都点在了不怎么令人信服的地方,比如她的长相,以及她的家境。很多其他院校的男生都会逮住机会偷看她的侧脸,阳光会打在她的额发和指尖上,闪着金光或者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如果窗户是开着的还会有人偷偷的想着,是不是有蝴蝶会停在她的肩上,男生们笑着交头接耳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即使他们都是特优班自诩自我管理能力很强的学生,也还是会忍不住醉心说:“夏晶语真是太好看了。” “对啊,我宣布本班选美大赛第一名就是她了好吧。” ——他们甚至会在私下搞选美大赛,在无聊的学习时间里作为消遣。 出色的外表让夏晶语即使坐在操场边抱着衣服打瞌睡,也会吸引来一些很多目光。 “夏晶语是我们四大院最美的女孩了吧!好想和她谈恋爱!” 女孩们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会很不爽了,而苏飞跑过围观的人群,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手里的球顺势抛出去,他没有及时参与下一轮拼抢,慢慢的慢慢的,散步一样走回去,低着头,忍不住浮现笑意。 她就是他的暗恋对象。 也是他的新同桌。 “诶,你好,我是苏飞。” “唔,你好,我叫夏晶语。” “老师说要我帮你补习,你有不懂的问我哈。” “好……” 做了同桌,苏飞才知道原来夏晶语偏科这么严重,他不禁有点担心分科考试之后,她还能不能顺利和自己一班。 “完了,都是我不会的,化学真的难,完了完了,我这次恐怕是凉了。” “……”苏飞放下笔,觉得算是晴天霹雳了。考试前他疯狂陪着夏晶语刷物理生物,可没想到坑又转移到了化学上,都怪自己了,没有考虑的那么周到,可他却对女生说:“你答应过我会好好考。” 分科时都选了理科,夏晶语说我还想跟你一个班,这样就能继续同桌了,他说那你要好好考试,不会的我来帮你。作为约定,俩个人下午放学还专门去米线店吃了拜师饭。 夏晶语似乎也因为内疚,收敛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情绪,他看着苏飞,告诉他:“不过你放心,就算我没考进去,我也有办法跟你一个班。” 大概就是那时候苏飞知道了她的家境很好,住在市中心,她有自己的司机,上下学总能看到一辆很贵的车在校门口接她。 于是果不其然他们在第二年的夏天还是如愿以偿的进入了一个班级,年级前五十,就是这个班的前五十,竞争空前激烈,苏飞坦然自若,夏晶语比他还坦然自若。 “下午有球赛诶,你怎么不去训练还在这写题啊?” 夏晶语一般是不看书的,她只有在苏飞逼着写题的时候才勉勉强强写几道练习,而且大多是写英语,她英语很不错总是比苏飞分高,把卷子递到同桌面前,足够让他闭嘴惊艳。 “球赛玩玩就行了,还是学习重要。” “那我觉得还是球赛重要,比学习有意思多了。”夏晶语反驳。 苏飞嘿嘿一笑,说出心里话:“其实都没什么意思。” “我看你都挺喜欢的啊,不喜欢还做得这么好。” 夏晶语对于苏飞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不同于苏飞对于她的喜爱的,她总是觉得苏飞是值得尊敬和佩服的,这个眼神没什么色彩的男生自律到令人结舌,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哪怕是一次,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学习到晚上九点半下自习,她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可能会死,可亲眼见证了苏飞对自己的高强度逼迫后她不得不服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人。 他的优秀是必然的,夏晶语又羡慕又恨,羡慕他那么好,恨自己总是散漫爱玩。 “喜不喜欢和做不做是两回事啊,不喜欢的事如果是必要的,是有益的,做一做当然很好。” 苏飞这么说,其实他不但不反对夏晶语对于学习的散漫,他甚至很羡慕女孩的所作所为,可是他们之间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夏晶语希望的是自己能在十几岁的黄金时期里永远保持轻松和快乐,绝不逼迫自己,所有的决定都是自由的,印证着自己的内心,而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逼迫自己做这些循规蹈矩的事,做个好学生,做个符合很多很多人要求的标兵模范。 第一次发校服的时候。 “什么破衣服,难看死了,我才不会穿。” 夏晶语当着学校领导的面不满的一句嘟囔让她成为了跟教导主任对着干的头号人物,尽管被罚了站走廊之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穿上了她发自内心排斥的校服,可她还是找来了颜料和毛刷,在雪白的运动服后面画上了随手抹上去的喜欢的图案。 “这能叫非主流吗?你敢说这样不好看了?” “挺好看的,你累不累?”苏飞还是关心她被体罚,他看着那花里胡哨的校服,眼睛却不停地打量在女生身体的每分每寸。 “要不我也帮你画一个。” “算了算了,我画了教导主任那边倒是好应付,但是回去就该被揍了。”苏飞护住了自己的校服,第二天拿了家里没怎么穿过的白色t恤来给她搞创作。 其实大多时候夏晶语都是个安静的人,她喜欢看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或者漫画什么的,整个人都有点游离在班级的边缘,除过苏飞之外甚至没有一个女生朋友,女生不太愿意跟她接近,以免相形见绌,男生则因为她浑身奇怪的光圈,望而却步,很多听起来很没节操很没水准的话,夏晶语只会跟苏飞讲,他们上课时讲小话如果被抓遭重的那个往往是夏晶语,老师会说:“夏晶语你不学你不要影响苏飞!” 于是他们换成传小纸条,聊的话题大到世界未解之谜和岛屿小到昨天下午地方卫视播的海贼王或者死神之类的漫画,偶尔他们也会讨论一些琐碎的事,比如说很讨厌的生物老师,她讲课总是延堂,尤其喜欢跟在学生屁股后面要作业,再比如,班上哪个女生和哪个男生偷偷在谈恋爱。 “说起来你怎么不交女朋友?” 夏晶语将疑问写在纸条上抛给同桌,其实她只要偏头使劲看两眼就能立马看到苏飞在写什么,可是她从不这么做,好像偷看了就会失去传纸条的快乐一样,于是她耐心等待对方再把纸团扔回来。 “实话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张纸条被夏晶语打开来,赫然是用原子笔写上的这几个字,瞬间勾起她的好奇心,她激动地回复:“诶?我都不知道,哪位?” 038 “不告诉你。” “……”夏晶语难受了,她偏头看了眼苏飞的侧脸,那家伙笑得快要忍不住了,这让她觉得苏飞很装蒜,于是她不传纸条了,把那团纸塞进课桌里,自顾自的翻小说去了。 其实心里是清楚苏飞在年级里的影响的,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下课很多人都去问她的题,可夏晶语看在眼里都觉得苏飞对于这些追求者的态度是点到为止的,而且他从不在球场上接任何女生递来的矿泉水,有女生约他去看电影他也会说:“周六要补课,不好意思。” 原来这些所作所为或许都是源自于苏飞心里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要为她洁身自好啊。 “喂喂喂你怎么不传了?” 苏飞等了半天,盯着黑板上一串又一串英语,擦了又写写了又擦,都快下课了夏晶语的纸条还没扔过来,这样他的情绪从捉弄喜欢的人的窃喜里变成了略有焦灼的不安,他心想夏晶语不会是生气了吧,于是过去的大半节课他都听的不知所云,最终还是从练习本上撕了一角写上话扔给了她。 余光里看到夏晶语的手指灵活的拆开纸条,他竟然不由自主的吞了吞口水。 “你不想说也没办法,放学去玩啊。” “行呀,去唱k?” 苏飞的失落没人会看见他以为夏晶语会接着问下去的,可是她没有,简单带过那个话题之后又自然而然的拐到了一条新的路上,夏晶语的性格是很好的,她知道怎么做能把风险降到最小。对两个人都好。 放学后是六点半,他们并肩走在路上,会说一些话,聊聊天,这是一天里最简单的事也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 “太晚回去你会被你妈骂吧。” “没事啊,就说我在学校多上了个自习呗。” “骗人是不对的,苏飞同学。” “我骗人都是为了陪你玩,夏晶语同学。” 夏晶语笑而不语。 “过得好快,马上就念高三了。” 那大概是高二的夏天,夏天总是很短很短,送走了一批学长学姐后,他们的老师在黑板上正式写下了高考倒计时,放暑假的前一天,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走廊上,广播室里放着“最初的梦想”或者“倔强”这种每到这个时候必催泪的歌,大家一起唱,很大声,要所有人都听到一样,告诉那些人说,我们不怕。 所以未来会是什么样。 “明年能玩的时间就很少了。”苏飞说道,他看着天上星星很多,那时候的天还是很清朗的。 夏晶语也嗯嗯两声表示赞同,接着又说:“你有目标吗,我都没想过要考哪所学校。” “我也是,不过我什么学校都考的上。” “真好,我都不觉得念书有意思,所以念不好,念不好的话我以后做什么呢,离开学校好像无事可做了。” “不会的,等到那时候就知道要做什么了。” 草丛里是一阵阵的虫鸣,俩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肩并肩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正当苏飞要说什么的时候,夏晶语却开口了,“其实我也不差,我成绩还算过得去。” “嗯。” “我画画很好,但是一直没有展示的机会。” “我知道,我没有觉得你不好过。” 苏飞认真起来,他说出自己想说的,和她说:“我觉得你哪里都好。” “不念书的话我们以后恐怕就分道扬镳了啊。” 苏飞有时候会抽烟,但很少在人前抽,此时此刻却从包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火星燃气,烟味缥缈,摇摇晃晃的往四方弥漫,这个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被抓紧一个梦里,他不知道是好是坏,目前为止,结局不明。 “无论怎么样吧,夏晶语,你别担心未来知道吗,读书也好,画画也好,不是说读书就是对的,我们的人生不需要用读不读书来衡量。” 夏晶语却说:“我从来不去想未来的,我就是觉得……之后我们可能就要分离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还有一年呢,我们可以考同一所大学。” 其实没有人不会累吧,即使是苏飞也会觉得维持一个好学生的形象是特别费神的事,他为什么要去提议这件事呢,左右夏晶语的人生真的好吗,每天上枯燥的课,做不完的练习册,听不完的英语磁带,永远需要纠错的试卷,或许她根本就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烟见底,烟蒂按在草地上,悄无声息的火星熄灭了,年少时的忧郁覆水难收。 “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人呢?” 苏飞还是那个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苏飞,夏晶语依然也会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 虽然整个暑假都在游戏和各种瞎逛闲晃里被浪费了,可高考的年度还是来了,苏飞还是没有跟夏晶语表白,尽管几乎整个夏天他们俩都见面,可关于心底里的喜欢还是跟那个时候他们俩傻站在纹身店门口整整二十分钟最终还是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一样的,将欲望藏在了心底。 “纹身什么的,还是算了吧,我怕疼。” “被发现就死定了,我爸又要喊我去整风自塑了……”苏飞摸摸自己的胳膊,虽然真的很中意那个帅气的图案,但一想到回学校会被秃头教导主任整顿,他还是决定忍住,而且可不能害了夏晶语,她爸妈肯定不能同意她搞这种东西。 回学校以后就是一天当十天用的忙碌,特优班的学习力度特别大,没有任何的文娱时间供他们休息或者消遣,一叠一叠的试卷层层摞起来,变成顶在头前的小山,夏晶语藏在试卷后面,昏昏欲睡,苏飞拿着笔将一道又一道的题讲给她听,一遍不会就两遍,两遍不会就讲很多很多遍,他不能左右夏晶语的选择,可他要帮助夏晶语应付来自各个方面老师的压力。 夜里人都走光了,教室也不锁,苏飞不着急回家,真的开始在学校里给自己加班加点的学习,直到11点,夏晶语就在黑板上画画,或者做苏飞给她出的题,有时候她做题做到困,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那个吻就发生在夏晶语的梦里。 苏飞放下笔凑近她,吻落在她的侧脸上,那时候苏飞心想,如果夏晶语醒了就大方承认,可是她没有醒,教室里很热,他摸摸女孩的额头,有密集的汗珠,于是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风就溢了进来,苏飞看着楼下空旷的校园,偶尔还有跟他一样努力的学生走过,去车棚取车。 他心想很少有人是不同的,都要遵循这样的生活而已,可夏晶语似乎就是不一样的那个,高考这种迫在眉睫的大火也不能灼烧她,所以或许这就是她不同的地方吧。 再回过头时,夏晶语揉着眼睛把自己从桌子上撑起来,默念着“我要学习,我爱学习。”然后抓起笔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说:“我怎么感觉有蚊子咬我。” 苏飞不做声走过去帮她看题,直到11点他们才收拾东西,关灯,教室里的窗帘被吹起来像摇曳的波浪,月光投在上面,影影绰绰好像盛着点点星光。 他们走下寂静的楼梯,又走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脚步声噔噔噔的,稳重又有力,就这么走下去吧,一起去到更远的,未知的未来。 苏飞回到家,他的爸爸妈妈都在等他回来,一进屋就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却摇摇头,径直进了卧室,过了会儿又探出脑袋跟他们说:“爸妈你们去睡吧,别陪我了,我两点之前一定睡。” 接着给门落上锁,躺在床上,他想起夏晶语,想了很久,最后自己把脸埋在了枕头上,那些泪水莫名其妙就流下来,染湿了一片柔软的布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落泪,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而夏晶语在校门口等了五分钟,家里的司机打电话说太晚了开车来接她,等待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以前他还自己骑自行车,有时候会让苏飞载她去河边玩,有一次突然下雨了,他们淋着雨回来,落汤鸡一样出现在家门口,被父母抓了个正着,那之后都不再允许她骑自行车了,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车停在面前,她坐进去,专门选了后座。 她觉得司机大叔很辛苦,可掉头一想觉得自己也挺辛苦的,于是摇上车窗,看着外面黯淡下来的霓虹灯,把头靠在了窗户上,像很多次她坐在教室的后面,看着外面的世界。 “晶晶怎么哭了?压力太大了吗?” 镜子里映出少女脸上的泪水,司机大叔觉得现在学生真不容易,即使是出身很好的孩子也会有这么大的学习压力,他想起常年空旷的家里,这个女孩默默呆坐在地板上,或画画或睡觉,总是形单影只的没有人陪。 他们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流眼泪,他们面对的问题自己也说不清楚。 后来的事就还是跟忙碌的学习拉不开关系,可往往就是大限越近人心就越慌乱,天气也变得热得可怕,衬衫贴在背上,空调坏了没人要来修,电风扇呼啦啦的刮着勉强支撑着学生们摇摇欲坠的神经,每个人都绷的很紧,红笔在纸上一笔比一笔下的狠,那些喜欢在课上开小差喜欢夏晶语的男孩们也不再总是回头偷瞄,更不会再出现在操场边抓着水瓶时刻准备冲上去搭讪。 谁都要拼一把,老师在讲台上振臂高呼神色激昂,说着:同学们,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夏晶语试图适应苏飞的学习方式,吃饭时抽背公式诗句或者单词,下课的时候俩人交换批改试卷,晚上又一起耗到11点。 而苏飞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喜欢,他逼迫自己把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背地里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他心想这就是见证,没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被这样的感情影响。 后来考试来了,他们一起去看考场,又一起去应付考试,像每一次模拟考试一样,两天过去,考试就结束了,他们在考场前看到班主任正拿着扇子扇风,见他们俩出来赶紧上去递水,夏晶语以为三八如班主任一定会问他们考的怎么样,可这一次班主任却说,考完了就好了,考完了就轻松了。 “你考的怎么样啊?”反而是夏晶语自己落了俗套,问身边的明凯,考得好不好。 他们俩并肩走过烈日下的繁华大街,到了有乘凉处的小公园里坐下,看着来往忙碌的大人们,鱼贯而行,觉得有一种长篇巨作完结的感觉。 “还行,没出什么岔子,你呢?” “还行吧,理综还是写得很勉强。” “没事儿,都结束了。” “嗯,再坐一下就回家吧。” “我载你回去,车在学校。” 最后,夏晶语留给苏飞一盒子的小纸条,苏飞也把一摞信寄到了她的学校,他们还是去了不同的城市,一个南下一个西行。 拿通知书那天他们在教室里呆了很久,看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同门,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却在哭泣,跟以往不同的是,那下面蠕动着的点不再是蓝白组成的高矮不一胖瘦各异的拼图了,而是花花绿绿什么款式什么颜色都有的,夏天的清凉的打扮。 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课桌上用修改液写得“sf和xjy在此一游”被俩人合力抹掉了,做完这些事,他们才锁了门,离开了那个熟悉的教室。 夏天可能也快要结束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家都平稳的成长着,苏飞这么想着,他载着女孩一口气冲出去很远,高中再见,和青春也总有说再见的时候,可唯独和你,永远也不想说再见。 039 宇宙废墟·灵魂寂都 所谓的冥界,最近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意识。 一双凤眼总如困倦般敛着,看人时自带了三分媚意,剩下的七分全是比冥河水还凉了几度的冰冷。 黑白无常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都被他的眼神刺得打了个寒战。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鬼差最后也只得小心翼翼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她,“走吧?” 在马路边坐着出着神的女子继续用那种眼神盯着他们,“我真的死了?” “嗯,跟我们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断穿过自己的身体,一颗颗眼泪滴下来,还未落到地面就蒸腾起来飘散在空气中。 像一朵朵用尽了生命绽放的鸢尾花,美丽而又失去了生机。 她此刻竟然还能想些有的没的,新奇的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后世界,而灵魂的眼泪,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鬼差抓过的意识,或者说魂千千万,不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多了去了,所以他们也不催她,耐心的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她又坐着发了一会呆,突然连满脸的泪也顾不得擦,扭头又问他们,“那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白无常打打哈欠问她,“谁?你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还是哪个珍贵的朋友?” “你在走之前可以看一眼。” “只能选一个人,我们俩都忙,没空陪你全世界去见完你想见的人,到应许之地大概率是碰不到熟人的,所以这个人你要选好。” 她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一个名字,“韩玦。” “他的名字叫韩玦。” 黑无常问出他的生辰背景后,沉吟了一下,不知从哪掏出个跟算盘没两样的东西拨了拨,算出了他现在的位置。 “走吧,他现在在他家里。” 白无常拿出个钩子穿过她的身体,游裴涴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自己身子无法动弹了。 感觉到女子在瞪他,白无常很委屈。 “新的意识在时空穿梭时会很不适应,我只是怕你乱动。” 黑无常嫌白无常哆嗦,跟一个普通的意识魂讲这么多干什么,他一把抢过勾子掐了个诀,游裴涴感觉自己立刻就到了一个眩晕的地方,活这么久还没这么难受过,要不是真的不能乱动,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一些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自己的脚接触到了地面。 她一抬头,面前是他们家里的主卧门。 黑无常朝门里示意,“进去吧,他在里面。” “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尝试呼喊他,即便他身份有异,他也是看不见意识的。” “不如多节约点时间看看他。” 游裴涴点点头,想按下门把进去,手却一下从中间穿了过去。 她不由哂笑了两声,低下头从门里直接穿了进去。 韩玦正在睡觉。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一张俊脸瘦脱了形,下把尖尖的,皮肤泛着几乎透着透明的色彩。 没想到……她才离开几天,他就这样了。 他在这个低纬世界活得太长了,又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他好像就算睡着了也不安心,皱着眉,嘴里还念叨着这一切罪魁祸首的名字。 她听到他在喊—— “涴涴……” 游裴涴蹲下来,不知道在哪里听说灵魂和活人接触的话,往往会给活人带来不可挽救的影响,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对梦域之主有相同的影响,但她也只敢手隔着一点空气,虚摸了摸他的头。 “忘了她吧。” “她已经死了。” “韩玦,你忘了她好不好……” 游裴涴哭了,所有离别的感受一下子前仆后继涌上来,她真的意识到了以后再无机会和自己最爱的这个人相见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黑白无常进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就连哭过的眼睛都不再红了。 她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一点伤心和不舍。 “走吧,时间到了。” 游裴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平淡,“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到他了吗?” 黑白无常没有一个人回答,黑无常又拿出勾子,将她轻轻一勾带走了。 他们一走,韩玦就醒了,他愣愣地看着旁边空出来的位置,连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满屋子找游裴涴。 谢妈妈正好来看他。 见他醒了,连忙拿着拖鞋追着让他穿上。 韩玦扶着疼痛的头,问道,“阿姨,涴涴去哪了?” 谢妈妈露出不忍的表情,“小玦啊,你振作一点,右右和小静她们已经把她葬好了,就在你给她看好的那块墓地。” 韩玦摇着头,不相信。 明明……明明就在刚刚,他还感觉到她就在身边。 灵魂寂都最近上任了一个很酷的立法。 各府邸里的小婢子们闲来无事的时候磕着瓜子聚集在小花园里聊天,“听说这一届的立法皮相好看得没得挑剔,咱们冥界好久没上任这么好看的大人了呢,气势也强得不得了,只可惜眼神和性子实在太冰了,说话也是惜字如金。” 那丫鬟摇着头,一脸的可惜,“只可惜……他还特地去跟冥王大人要求了,他的十二殿里不需要仆人。”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他,我的灵力怕是每天都能多长那么一分呢。” 她们这一群人里最大的雁姐姐点着她的额头,语气严肃,“你快醒醒吧,咱们这位立法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撩的主。” “先不说他能揣一个人在心里这么多年,忍受住几千年的寂寞,夜以继日不间断的修炼,只为能当上一个公务员,好以后光明正大的跟那个人相见。” “他这个人也是自私得可以,好像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爱。” “在最后的考试中,他和一个考生要一起去血瀑布戮干净里面的怖尸。” “他可是眼睁睁看那个人死在了他面前也没眨一下眼睛,更别说出手相救了。” “最后别说怖尸,他连地里埋着的髅鼠都挖出来一便杀干净了。” “立法累得直接就靠在山体上睡着了,也不顾满身的血污……我问你们,这么多年,可曾有人敢在血瀑布睡过觉?”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 “冥王大人问他为什么不救,他居然很疑惑,反问为什么要救?” “咱们这个地方不是人间,各位大人一点感情都没有才是最好的。他话音才刚落,冥王大人一开心直接当场就给他立了誓,封了宅子,立马就上任了。”说到这里,雁姐姐叹了叹气,“这样的人不靠近才是最好的,他太强了也太冷了。” “以后你们看见他躲得越远越好才好。” 等了一会发现突然没有人附和她的话语了,她疑惑的一观察,发现小姐妹们全都转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回廊,立法正从冥殿里出来,一步一步稳稳地穿梭在复杂无序的长亭里。 立法大概是才见了冥王大人,穿着非常正式,冥界有规定,穿官服的时候都要求为长发且梳髻,他一头乌黑的长发似上好的绸缎,盈盈的延至他的脚踝处,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对于他们会异术的人来说,头发忽长忽短不是什么难事。 他似乎在发呆,也没注意到有那么几个小丫头片子在偷看他,冥界傍晚特有的流光倾在他头发上,睫毛上,还有身上,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些光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下来,而又不断地有新的流光洒上去,就像上好的珍珠与黄金一起碾成的金粉一直在环绕着他。 好看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一双狭长的凤眼也跟含了情似的,看谁谁腿软。 婢子们都看傻了眼,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跟立法行礼,直到那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里,女孩子们才堪堪回过神。 “我的乖乖,立法大人也太好看了吧!!”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前段时间光听别人讲,根本讲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看。” “唔,我现在也好想天天能见到他,能远远的看上一眼就好,我的灵力肯定能噌噌的长。” 小雁只觉得心很累,她绝望的想她刚刚长篇大论的那一波,是不是在妹妹们面前都白说了。 冥界的十二殿里,立法大人正在练字。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阴暗的冥界呆了多久了。 他已经当了几千年的差了,可他的势头依旧没有被压下来,能力出众又事事谨慎的立法大人在冥界的威望还是很高。 冥界的时间维度难以揣摩,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 但就他所算,他已经等了那个人千千万万年了,乃至他都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 而他,其实是“她”。 立法抹去幻法后的容颜,露出一张清丽冷清的面容。 官职已经变成了她的名字。 黑白无常虽然都看起来很冷漠,可最后还是告诉了她要长留冥界的方法。 还好就算千难万难她也总算做到了,她坐上了立法的位置。 为了鼓励冥界公务员们勤恳的工作,并且活得有那么一丝盼头,冥王大人允许各位上任大人在喝孟婆汤的时候可以选取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和人物来记住,她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韩玦,因为听说这宇宙中的所有生灵,无论生活在几维的生灵,生命结束后的意识都会飘到宇宙废墟之中的寂都里。 可是那么长的日子,要记住一个人也太难了,于是把一切从头到尾回忆一次,成了立法每天的功课。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阵笑声,一听就知道是小白—— 是黑白无常来了。 这两人是她在这冥界为数不多的好友。 立法放下手中正练字的毛笔,打了个响指,重新换上容虚幻的容颜出门见客了。 这两人正自来熟地磕着桌上的瓜子,见立法出来了都起身行礼,“见过立法大人。” 立法随意地摆摆手,坐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你们怎么有空来?” “还不是因为想您啦!我俩这次出了这么久的差,所以想着来看看您。”小白眯着眼笑得甜兮兮的,小黑给了他一个爆栗,怪他没大没小,然后埋着头恭敬的说,“我们俩人才刚回来,还有其他差事没办妥,既然看到您了,那我们就告退了。” 随后他拉着小白就步履匆匆地走向大门。 在快要出大门的时候,小黑突然停下来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他很好。” 他相信立法会懂。 立法当然会懂。 所以她笑了笑,回了一声,“嗯。” 寂都最近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殿阎王等的那个人出现了,但是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别看十殿阎王平日里笑嘻嘻的,总爱在各位大人面前撒泼打混推脱掉本该他做的差事,但其实他也是有心的,一个乐观的人内心其实是很脆弱的,他们的盼头就是他们的命,他们只是无力地在用着贫瘠的快乐来抵抗这世界的巨大荒芜。 现在他的希望没了。 他这个人也快了。 十殿阎王的灵力正在慢慢流逝,他很可能会消逝,他们在选择成为公务员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的灵魂不能再进入轮回,意识的消逝就是真正的消逝了。 小白蹦蹦跳跳地去慰问了失恋了的十殿,回来的时候经过十二殿竟然碰到了立法正在门口浇花,暗色的灵力从她的指尖源源不断流出,随着洒水壶细密的水流一起倾斜在植物上。 这本该是很美的一副画面,面容姣好,雌雄莫辨的人配上身后郁郁葱葱的植物,却因花丛中的主角此刻板着的冰山脸,所有的美好一瞬间溜得荡然无存。 也得亏是立法,灵力充沛得能跟不要钱一样用来浇花,那一簇簇花茎已经结好了花苞。 她种了几百年的曼珠沙华终于要开了。 眉目如画的女子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望过来,就算看到朋友她依旧没什么表情,说出口的明明是关心的问候却冷冰冰的刺得小白感觉像在受刑问供一样。 “去哪里玩了?” “唔,地府最近关于十殿阎王的八卦您知道吗?” 她闻言果然摇了摇头,她一向是除了自己的工作不会管其他事的。 “十殿大人等了几千年的爱人终于下来了。” 立法仰起头看着泛着血色的天空,狭长的美眸里居然流露出了那么几丝羡慕,“那挺好的,也不枉这个泼皮鬼等了这么久。” “不不不,那个女子不是一个人下来的。” “还有另外一个人一起。” “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小白其实和立法很熟,毕竟立法才下来的时候是由他领路的,跟立法讲了一会话,他已经可以完全放开,所以喋喋不休根本不想停下,“其实我们几个天天在人间跑的早就知道了这回事,可谁能忍心告诉他呢?” “但是!大人你绝对可以放心啊,我肯定没有骗你,你家那一位现在还是一个人,我能感觉到他还是很爱很爱你的!!” 立法沉默了,隔了一会她才喃喃道,“我倒挺希望他是喜新厌旧的。” 小白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绪外露的立法大人。 从他们初遇开始他就包裹着一层坚硬的寒冰,礼貌而疏离的冷漠,似乎没有一点属于人的感情,到了这个时候小白才有立法大人是真真正正在人世间活过一遭的温情感。 “为什么?” 立法居然破天荒地伸手揉了揉小白的头然后转身走进屋里,“你和小黑从未分开过,你不会懂的。” 小白愣愣的看着立法离开的方向,她的背影落寞而孤独,身影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会因为想要还在世的爱人痛苦少几分而期盼他能爱上别人,就算那样会忘记在地下等了成百上千年的自己。 小白那时只想起不知哪个亡魂告诉他的话,这个世界上温柔的人大多都是这样诞生的。他们亲身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难过后,决定让其他人不要再像自己这般难过,这份血淋淋的体贴,人们称它为“温柔”。 真的是很温柔很温柔的立法大人呢。 立法去看了十殿。 这个骄傲的人瘦了好多。 要不是众人护着他,他现在这个微弱的状态随便来个邪祟都能把他给吃了,见立法来了他也只是转转眼珠子,病怏怏的说,“你来了。”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是十殿阎王,十重天因为你的微弱,现在那里的居民都日日为阴邪之物所骚扰,我再给你七天时间。” “七天之后,我希望看见那个每天无赖但能力卓越的十殿。” 立法出身不好却身居高位,她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她也有很难过的时候,但她不能把心迹吐露出来。 于是她种了一片花,不好受的时候就去浇花,几个时辰几个时辰都耗在花圃里。 如诗如画的女子去看过十殿后就去了花圃,一边料理着她心爱的花花草草一边发呆。 她在想韩玦会不会也喜欢上别人,将心比心,她这样要求十殿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 她想,说不定明天他就来了。 但她又立马否定了自己,韩玦的寿命……应该是很长很长的,最好找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在那个世界快乐的生活,而不是陪自己在这个肮脏黑暗的地方过下去。 立法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本就是骄傲的向日葵,却被禁锢在这永远都不会有阳光的地方,唯一的念想是她可以再见到自己的爱人。 哪怕只是一面。 立法做梦了。 她梦到了韩玦,她梦到他们的相视,仿佛他美丽的眼睛里洒进了整个宇宙的星光,而他一眨眼,星光就溢出来,倾泻在两人之间恍若仙境。 在这一片深沉的星光中,曾经最中心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立法很清楚的看到自己正在里面傻笑。 她不由得心生欢喜,将他的腰揽紧了一些想凑过去吻他,然而,还没吻到立法就醒了。 许是梦里有太久没感受到的温暖温馨,她居然感觉到睁眼的时候有一滴泪从脸颊划过,灵体是很少甚至不会做梦的,这样的特质能让他们在工作的时候可以更专心致志,更何况他们都很少睡觉,因为让他们恢复精力的方式只有静坐,睡觉也只是为了排遣漫长生命的无聊。 这是她下来的千千万万年第一次梦到他。 她的手上还停留着韩玦胸膛的余温。 而他那双刻入命轮的眼睛似乎还在面前。 立法本来以为自己没事,自己已经可以很坚强了,冥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立法大人铁骨铮铮,不容侵犯,这么多年她咬着牙都过来了。 她以为她等得起。 就算再想他,立法也不曾一次去人间看过他。 结果这个梦就像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扇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仿佛有一个人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道,勒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恶毒的说,“就算你如今这般位高权重又怎么样,不过是因为受了伤没人心疼罢了。”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没能成为立法之前的日子是很苦的,苦得现在想起来她就会觉得浑身上下那些明明已经痊愈的伤疤纷纷争先恐后的疼起来。 她生前明明是最怕疼的人,就连手指给牙签扎一下就得让韩玦吹吹,成为了立法之后好像也不过如此,该拼命的时候还是得拼命,该疼的时候也还是得疼。 梦到心心念念的人这件事简直就是催化剂,将她心里面深埋着的所有想法全部催熟放大,就像爆米花一样,在她心里面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 她不要什么长命百岁,只想快点见到他。 梦太短了你能不能来我身边。 韩玦,我好像快坚持不下去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见我。 所有的苦难与情绪的原因纠结在一起不过就那么四个字而已—— 我好想你。 恢复原貌的立法大人在床上蜷成娇小的一团,孤独无助得仿佛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野鬼,她发着呆看着床幔,冥界的白天慢慢来到,不甚明亮的光线慢慢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发着愣的立法大人慢慢回神,突然唇角一勾,荡漾出一个足以令冥界所有花朵黯然失色的笑容。 “谢谢你昨晚来我的梦里。” 立法也没想到一向运气很差的自己这次居然会许愿成功。 她虽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韩玦的所有在漫长的思念中已经铭刻进了她的命轮深处。 忘不掉的。 怎么可能会忘。 第二天听闻消息后,她赶到的时候,韩玦却已经喝下了所谓的孟婆汤。 立法顿时冷着一张脸,斜着单薄的丹凤眼睨孟婆。 孟婆小姐姐被她这个眼神看得直打寒颤,开始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为了好看要穿才买的人间最近的爆款超短裤。 地府第一美女撇着嘴委屈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奈何桥上人有多少,我这么忙,哪能分心注意到他的脸啊……” 见立法的脸色奇差,她忙不迭地从柜子里找了一个琉璃瓶递给立法,“呐,凤凰眼泪,我这么宝贝的东西都给你了,算是我赔罪了,虽说只剩一滴,但是给他喝了他迟早会想起来的。” “我已经尽力了,孟婆汤的效力本是无可挽回的。” 立法不声不响地接过,朝那个男子所在的地方走过去。 颀长挺拔的男子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气息靠近,眉毛纠结成一团,满脸都是困惑。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韩玦用的是肯定句,他明白这一定是事实,但他想听面前这个人再告诉他一遍。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是这个地方的立法,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立法的语气里带着毋庸置疑,语调却不经意的透着几分轻柔的女调,眼睛里的小火花慢慢的燃烧起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韩玦一下愣了,觉得眼前这个面容雌雄难辨的人似乎很熟悉。 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有着令他熟悉的气息,让他心脏骤疼。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这谜底无解得让他头疼,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始终抱着这样的疑惑。 韩玦看到立法花圃的第一眼就说不喜欢,就算整个冥界都为之称道。 立法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却见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到花瓣枯萎会觉得难过。”他停顿了一下,“心里会莫名其妙的痛。” 立法微微怔了一下,心脏里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酸疼。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太久,从失去自己开始,为了避免事情结束时控制不了的难过,他避免了一切开始。 于是就连花落枯萎的结局都会让他不好过。 但也就是这一瞬间,她的分神令神智有一刹的涣散,好像有什么正在剥离她的思想,眼前的男子面容开始模糊,眼前的画面也开始模糊,幽幽的红色铺天盖地地袭来,仿佛某种隐秘的幻境正在分崩离析。 040 少女进入回廊之门,回到了一切的起源。 此时的她是这么年轻,年轻到并不知晓一切缘由,年轻到并不惧怕即将到来的种种因果。 过去与未来,时间与空间,在回廊之门不断重演,回响,牵绊。 她看见的,并不是她看见的;她听见的,并不是她听见的。 这里,是不存在‘现在’的。 这里是宇宙间所有生灵的来源之地,也是它们死后本源回归的最终之地。 宇宙间所有生灵的记忆,所有的过去与未来,都在这里。 亚弗戈蒙监视着这里,看见了这个,以区区血肉之躯就敢闯入回廊之门的,愚蠢的少女。 少女看见了未来,但此时谁也不知道。 见到亚弗戈蒙时,她还在为第一次的对视惊魂未定,纵然对方并不曾见过她。 这种惊魂未定迷惑了她,她未曾仔细打量这双漂亮到极致,又毫无感情的血眸。 ——刚才的他,比此时的他,沧桑了许多。 这是一种未经皮囊,从同一双眼眸中流露出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隐忍愤怒,就是这样滔天的愤怒灼伤了她。 可此时的他,没有冷漠,没有愤怒,只有毫无感情的冰冷,和一种优雅得体,耀眼却并不伤人的伪善。 因此,他乐意告诉她一些无关痛痒的真相,并乐于旁观她对此害怕的失态。 但他似乎,失望了…… 这并非亚弗戈蒙的心血来潮,也并非是他突发善心,让他人受到和少女一样的待遇。 对于神祗来说,善心这种微弱的东西,是并不存在的。 贝琳达只知道回廊之门的门是不能随意打开的,但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曾经以肉身进入回廊之门的生灵,无一不迷失在黑暗中,连他们自身都不知道,这样的黑暗已经抹去了他们在原本世界存在的任何痕迹。 ——不会有任何人,任何记忆有关他们,他们最终会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一粒黑色尘埃,只有残存的记忆会永远流连在永无止境的黑暗迷宫中寻找着出路。 可是,他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 无论如何,把那少女带给我。 回廊之门的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一个因果的过去和未来。 为了透过实体“看一眼”那个可以破解封印的少女,他撕开了无数的空间,只为创造一个谈话的良机。 纵然,他凝聚的实体实则只是一个幻像,不可久留。 但对凡人而言,已是不可承受的恩泽。 她的眼神熟悉而茫然,像为什么而困惑,又像得知了怎样不得了的隐秘。 这样的眼神,让他克制的暴怒与癫狂翻腾了起来,于是他转开了视线,不愿再看那一双眼睛—— 曾经那个背叛了他,意图永远禁锢他的人,也曾用这样的眼神凝望过他。 凡人的所知所感有限,知道的越多,迷茫的越多。 他只需要少女帮他做事,一步步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她的困惑并不由他管。 他知道她见过那个冠冕,他的眼睛无处不在。 但,少女那藏着小心思的拘谨莫名取悦了他。 尽管,他不喜她的称呼。 他不是什么大人,他是一切的至高无上。 当谜题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有些明面上的,最显眼的问题反而会被忽略。 比如,少女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回廊之门中那扇刻着她名字的门,是在她来临这个世界之后才诞生的。 本源复刻的门之后,是过去与未来交错重演,是碎成无尽份的灵魂背后,每一个细微故事。 她会经历所有的故事,却不会记得所有。 只因凡人能残留的,对回廊之门的记忆有限。 嘘,秘密始终是秘密。 此时此刻,连他也未留心到,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亚弗戈蒙信赖过一个凡人,因为她,他懂得了很多凡人的情感。 其中一个,就是被欺骗的感觉。 他听卡恩静静地说,静静地想。 那个人对自己的敬仰与爱慕从来都让她不遗余力地贡献出所有的赞美之词。 她的真诚与炙热曾让他侧目,对于信徒,他不时赐予些恩惠。 他甚至把凡人最想要的给了她—— 一具神力洗礼后的躯体,还有最纯净的神力。 可她欺骗了他的信任,他的神力,他的一切! 月白。 ——我信你而帮你打开异世界的门。 感谢你,让我看清了凡人的面目,不过是丑陋不堪,阴险诡诈。 塔维尔·亚特·乌姆尔。 总喜欢以一张小孩的脸欺骗世人。 或许,他对那种伪装下的,毫无破绽的纯真暗自着迷,并为此愉悦。 但是他这次说了大部分的实话。 因为他不得不在意少女身上那一种熟悉的影子。 一切都可以改变,唯有眼里的记忆永存。 他看到的,是无尽的深渊。 少女来到了康莫利恩,一座与她息息相关的城市。 但此时她忽略了心底那千丝万缕的熟悉感,满心疑虑。 这世界的自然规则,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时间脱离不了死亡,还是死亡逃离不了降生? 他在无垠深渊里癫狂地笑了,笑声如鬼哭神嚎,噩梦将至。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少女看着她头顶的宝石冠冕,心里的怨怼和不甘逐渐浮现。 这是一种属于眼睛里残存记忆的怨恨。 她深深地疑惑了,不知自己的怨恨从何而来。 他透过古神像的眼,把一切尽收眼底,舔了舔猩红的唇。 怀疑的种子越来越大,一个念头逐渐清晰。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啊,他一定会得偿所愿。 事情越来越明朗了。 他癫狂而痴迷地盯着少女的一言一行,这已经不是一个猎物。 而是香喷喷的食物。 或许,还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贝琳达的话仿佛一种催命的回忆,往昔历历在目。 他的笑声刺耳,难掩恨意。 这一切全部都是,凡人的罪孽啊。 回廊之门的突然开启让所有知情者意外,包括亚弗戈蒙。 毫无征兆地,他发现夏梅尔从回廊之门消失了。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偷走了他的乐子? 冰冷的血眸中逐渐阴郁,褪去了伪装的优雅和善。 但他看见了什么? 月云·尼古拉丝。 原来她还在这个世上。 亚弗戈蒙优雅地笑了,血眸里的阴郁却深不见底。 如果不是这一巴掌,他倒是忘了,一个因为月白失踪,而慢慢搁浅的计划…… 少女心里是明白的,月云是为她受的那一巴掌。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教皇的所作所为,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捉摸不定的指引者。 她意识到,自己能从回廊之门逃离真的靠运气。 对神而言,凡人的性命,和弹开一粒灰尘没什么区别吧。 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个和亚弗戈蒙相似的神,或许,这世上已经没有她了吧。 就为了这一个侥幸,她更加惜命。 哪怕,再次见过亚弗戈蒙,他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少女对亚弗戈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怕他。 潜意识的这种感觉让她明知道这是个隐藏很深,残忍无情的神祗,却无法真正敬畏他。 就好像,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是紧密相联的。 就好像,她不知从何时慢慢开始变了。 她爱惜自己的命,却对他人失去了人性该有的触动。 命运是一个循环,亚弗戈蒙并不知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深陷其中。 少女也并不知道,一个让不死不灭的神祗都为之疯狂的所谓种子,究竟有什么作用。 可有时候,平行线的交错,只需要一个估算错误的倾斜……少女把自己的冲动归为看不惯对方的高高在上,内心深处不愿探究事实的真相。 无论是在回廊之门,还是再次遇到亚弗戈蒙,她总觉得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可如果这样的特别是来自惧怕于另一个神的妥协,哪怕对方并无此意,她都有种被自己欺骗的感觉。 这样的自我以为让她恼羞成怒,迁怒宣泄。 但,亚弗戈蒙,终究不是其他神祗…… 少女的心上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亚弗戈蒙本意却并非如此。 他确实对少女产生了一丝好奇,她看自己的眼神,复杂得让他想打碎其中的光芒慢慢体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以另一种方式,慢慢侵蚀她的灵魂。 漫漫长夜,少女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亚弗戈蒙的血眸紧紧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一本画着神秘六芒星的书,伪装之下的忌惮在无人之时深深地流露出来。 这是不应该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一样东西,他可以感受到。 连他都无法翻开的,布满时间裂缝的本源之力。 他的神情阴郁。 快了,只要他……可以完成目的…… 第一次和昔拉的正面接触,少女心里同样审视着这个被誉为超越大主教的祭司长。 一直在别人的赞扬与羡慕中而活,先天的优宠让她对每个人都格外纯真善良——这不是伪装,只是一种比较之下的补偿作用。 昔拉对她的想法,少女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体内没有半点他们说的光明之力,毫无对比价值。 她却无法和任何人说出口,还要继续这已经不再需要坚持的第三道考验。 一步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可奈何。 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慢被揭晓,少女听得格外认真。 那不止一次听到的名字,在回廊之门看见的那个人,月白。 她究竟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少女对月白的观感实在不能算好,在她看来,一个人若不能知足,就只能越陷越陷。 最后的结果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 拉莱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可她不是月白,无法从主观的诉说中清楚意识到真正客观的缘由,于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开始逐渐蔓延…… 一个世界在她眼前豁然开朗,少女多日的疑虑总算有了解答。 但这一切并不是全部。 总有一些未知的,危险的,奇怪的东西,在背后默默推动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他早已为她计算好的路。 少女心里是明白的,月云是为她受的那一巴掌。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教皇的所作所为,因为她又见到了那个捉摸不定的指引者。 她意识到,自己能从回廊之门逃离真的靠运气。 对神而言,凡人的性命,和弹开一粒灰尘没什么区别吧。 如果她没有遇到那个和亚弗戈蒙相似的神,或许,这世上已经没有她了吧。 就为了这一个侥幸,她更加惜命。 哪怕,再次见过亚弗戈蒙,他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少女对亚弗戈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怕他。 潜意识的这种感觉让她明知道这是个隐藏很深,残忍无情的神祗,却无法真正敬畏他。 就好像,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是紧密相联的。 就好像,她不知从何时慢慢开始变了。 她爱惜自己的命,却对他人失去了人性该有的触动。 命运是一个循环,亚弗戈蒙并不知道,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深陷其中。 少女也并不知道,一个让不死不灭的神祗都为之疯狂的所谓种子,究竟有什么作用。 可有时候,平行线的交错,只需要一个估算错误的倾斜……少女把自己的冲动归为看不惯对方的高高在上,内心深处不愿探究事实的真相。 无论是在回廊之门,还是再次遇到亚弗戈蒙,她总觉得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可如果这样的特别是来自惧怕于另一个神的妥协,哪怕对方并无此意,她都有种被自己欺骗的感觉。 这样的自我以为让她恼羞成怒,迁怒宣泄。 但,亚弗戈蒙,终究不是其他神祗…… 少女的心上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印记,亚弗戈蒙本意却并非如此。 他确实对少女产生了一丝好奇,她看自己的眼神,复杂得让他想打碎其中的光芒慢慢体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以另一种方式,慢慢侵蚀她的灵魂。 漫漫长夜,少女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亚弗戈蒙的血眸紧紧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一本画着神秘六芒星的书,伪装之下的忌惮在无人之时深深地流露出来。 这是不应该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一样东西,他可以感受到。 连他都无法翻开的,布满时间裂缝的本源之力。 他的神情阴郁。 快了,只要他……可以完成目的…… 第一次和昔拉的正面接触,少女心里同样审视着这个被誉为超越大主教的祭司长。 一直在别人的赞扬与羡慕中而活,先天的优宠让她对每个人都格外纯真善良——这不是伪装,只是一种比较之下的补偿作用。 昔拉对她的想法,少女或多或少明白一些,但她更清楚自己只是个凡人,体内没有半点他们说的光明之力,毫无对比价值。 她却无法和任何人说出口,还要继续这已经不再需要坚持的第三道考验。 一步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可奈何。 不为人知的秘密慢慢被揭晓,少女听得格外认真。 那不止一次听到的名字,在回廊之门看见的那个人,月白。 她究竟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少女对月白的观感实在不能算好,在她看来,一个人若不能知足,就只能越陷越陷。 最后的结果不是毁灭他人,就是毁灭自己。 拉莱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可她不是月白,无法从主观的诉说中清楚意识到真正客观的缘由,于是一种矛盾的感觉开始逐渐蔓延…… 一个世界在她眼前豁然开朗,少女多日的疑虑总算有了解答。 但这一切并不是全部。 总有一些未知的,危险的,奇怪的东西,在背后默默推动着她一步一步,踏上他早已为她计算好的路。 041 宇宙废墟·灵魂寂都 所谓的冥界,最近来了一个很奇怪的意识。 一双凤眼总如困倦般敛着,看人时自带了三分媚意,剩下的七分全是比冥河水还凉了几度的冰冷。 黑白无常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都被他的眼神刺得打了个寒战。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鬼差最后也只得小心翼翼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她,“走吧?” 在马路边坐着出着神的女子继续用那种眼神盯着他们,“我真的死了?” “嗯,跟我们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不断穿过自己的身体,一颗颗眼泪滴下来,还未落到地面就蒸腾起来飘散在空气中。 像一朵朵用尽了生命绽放的鸢尾花,美丽而又失去了生机。 她此刻竟然还能想些有的没的,新奇的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死后世界,而灵魂的眼泪,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鬼差抓过的意识,或者说魂千千万,不能接受自己死亡的多了去了,所以他们也不催她,耐心的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她又坐着发了一会呆,突然连满脸的泪也顾不得擦,扭头又问他们,“那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白无常打打哈欠问她,“谁?你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还是哪个珍贵的朋友?” “你在走之前可以看一眼。” “只能选一个人,我们俩都忙,没空陪你全世界去见完你想见的人,到应许之地大概率是碰不到熟人的,所以这个人你要选好。” 她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一个名字,“韩玦。” “他的名字叫韩玦。” 黑无常问出他的生辰背景后,沉吟了一下,不知从哪掏出个跟算盘没两样的东西拨了拨,算出了他现在的位置。 “走吧,他现在在他家里。” 白无常拿出个钩子穿过她的身体,游裴涴几乎是立刻就感觉自己身子无法动弹了。 感觉到女子在瞪他,白无常很委屈。 “新的意识在时空穿梭时会很不适应,我只是怕你乱动。” 黑无常嫌白无常哆嗦,跟一个普通的意识魂讲这么多干什么,他一把抢过勾子掐了个诀,游裴涴感觉自己立刻就到了一个眩晕的地方,活这么久还没这么难受过,要不是真的不能乱动,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一些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自己的脚接触到了地面。 她一抬头,面前是他们家里的主卧门。 黑无常朝门里示意,“进去吧,他在里面。” “你也不用白费力气尝试呼喊他,即便他身份有异,他也是看不见意识的。” “不如多节约点时间看看他。” 游裴涴点点头,想按下门把进去,手却一下从中间穿了过去。 她不由哂笑了两声,低下头从门里直接穿了进去。 韩玦正在睡觉。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一张俊脸瘦脱了形,下把尖尖的,皮肤泛着几乎透着透明的色彩。 没想到……她才离开几天,他就这样了。 他在这个低纬世界活得太长了,又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他好像就算睡着了也不安心,皱着眉,嘴里还念叨着这一切罪魁祸首的名字。 她听到他在喊—— “涴涴……” 游裴涴蹲下来,不知道在哪里听说灵魂和活人接触的话,往往会给活人带来不可挽救的影响,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会对梦域之主有相同的影响,但她也只敢手隔着一点空气,虚摸了摸他的头。 “忘了她吧。” “她已经死了。” “韩玦,你忘了她好不好……” 游裴涴哭了,所有离别的感受一下子前仆后继涌上来,她真的意识到了以后再无机会和自己最爱的这个人相见了。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黑白无常进来的时候,游裴涴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就连哭过的眼睛都不再红了。 她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一点伤心和不舍。 “走吧,时间到了。” 游裴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平淡,“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到他了吗?” 黑白无常没有一个人回答,黑无常又拿出勾子,将她轻轻一勾带走了。 他们一走,韩玦就醒了,他愣愣地看着旁边空出来的位置,连鞋都顾不得穿,光着脚满屋子找游裴涴。 谢妈妈正好来看他。 见他醒了,连忙拿着拖鞋追着让他穿上。 韩玦扶着疼痛的头,问道,“阿姨,涴涴去哪了?” 谢妈妈露出不忍的表情,“小玦啊,你振作一点,右右和小静她们已经把她葬好了,就在你给她看好的那块墓地。” 韩玦摇着头,不相信。 明明……明明就在刚刚,他还感觉到她就在身边。 灵魂寂都最近上任了一个很酷的立法。 各府邸里的小婢子们闲来无事的时候磕着瓜子聚集在小花园里聊天,“听说这一届的立法皮相好看得没得挑剔,咱们冥界好久没上任这么好看的大人了呢,气势也强得不得了,只可惜眼神和性子实在太冰了,说话也是惜字如金。” 那丫鬟摇着头,一脸的可惜,“只可惜……他还特地去跟冥王大人要求了,他的十二殿里不需要仆人。”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他,我的灵力怕是每天都能多长那么一分呢。” 她们这一群人里最大的雁姐姐点着她的额头,语气严肃,“你快醒醒吧,咱们这位立法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撩的主。” “先不说他能揣一个人在心里这么多年,忍受住几千年的寂寞,夜以继日不间断的修炼,只为能当上一个公务员,好以后光明正大的跟那个人相见。” “他这个人也是自私得可以,好像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爱。” “在最后的考试中,他和一个考生要一起去血瀑布戮干净里面的怖尸。” “他可是眼睁睁看那个人死在了他面前也没眨一下眼睛,更别说出手相救了。” “最后别说怖尸,他连地里埋着的髅鼠都挖出来一便杀干净了。” “立法累得直接就靠在山体上睡着了,也不顾满身的血污……我问你们,这么多年,可曾有人敢在血瀑布睡过觉?” 众人齐刷刷地摇头。 “冥王大人问他为什么不救,他居然很疑惑,反问为什么要救?” “咱们这个地方不是人间,各位大人一点感情都没有才是最好的。他话音才刚落,冥王大人一开心直接当场就给他立了誓,封了宅子,立马就上任了。”说到这里,雁姐姐叹了叹气,“这样的人不靠近才是最好的,他太强了也太冷了。” “以后你们看见他躲得越远越好才好。” 等了一会发现突然没有人附和她的话语了,她疑惑的一观察,发现小姐妹们全都转过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回廊,立法正从冥殿里出来,一步一步稳稳地穿梭在复杂无序的长亭里。 立法大概是才见了冥王大人,穿着非常正式,冥界有规定,穿官服的时候都要求为长发且梳髻,他一头乌黑的长发似上好的绸缎,盈盈的延至他的脚踝处,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对于他们会异术的人来说,头发忽长忽短不是什么难事。 他似乎在发呆,也没注意到有那么几个小丫头片子在偷看他,冥界傍晚特有的流光倾在他头发上,睫毛上,还有身上,每走一步都会有一些光随着他的动作抖落下来,而又不断地有新的流光洒上去,就像上好的珍珠与黄金一起碾成的金粉一直在环绕着他。 好看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一双狭长的凤眼也跟含了情似的,看谁谁腿软。 婢子们都看傻了眼,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跟立法行礼,直到那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里,女孩子们才堪堪回过神。 “我的乖乖,立法大人也太好看了吧!!”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前段时间光听别人讲,根本讲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看。” “唔,我现在也好想天天能见到他,能远远的看上一眼就好,我的灵力肯定能噌噌的长。” 小雁只觉得心很累,她绝望的想她刚刚长篇大论的那一波,是不是在妹妹们面前都白说了。 冥界的十二殿里,立法大人正在练字。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阴暗的冥界呆了多久了。 他已经当了几千年的差了,可他的势头依旧没有被压下来,能力出众又事事谨慎的立法大人在冥界的威望还是很高。 冥界的时间维度难以揣摩,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 但就他所算,他已经等了那个人千千万万年了,乃至他都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 而他,其实是“她”。 立法抹去幻法后的容颜,露出一张清丽冷清的面容。 官职已经变成了她的名字。 黑白无常虽然都看起来很冷漠,可最后还是告诉了她要长留冥界的方法。 还好就算千难万难她也总算做到了,她坐上了立法的位置。 为了鼓励冥界公务员们勤恳的工作,并且活得有那么一丝盼头,冥王大人允许各位上任大人在喝孟婆汤的时候可以选取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和人物来记住,她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韩玦,因为听说这宇宙中的所有生灵,无论生活在几维的生灵,生命结束后的意识都会飘到宇宙废墟之中的寂都里。 可是那么长的日子,要记住一个人也太难了,于是把一切从头到尾回忆一次,成了立法每天的功课。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阵笑声,一听就知道是小白—— 是黑白无常来了。 这两人是她在这冥界为数不多的好友。 立法放下手中正练字的毛笔,打了个响指,重新换上容虚幻的容颜出门见客了。 这两人正自来熟地磕着桌上的瓜子,见立法出来了都起身行礼,“见过立法大人。” 立法随意地摆摆手,坐在他们旁边的凳子上,“你们怎么有空来?” “还不是因为想您啦!我俩这次出了这么久的差,所以想着来看看您。”小白眯着眼笑得甜兮兮的,小黑给了他一个爆栗,怪他没大没小,然后埋着头恭敬的说,“我们俩人才刚回来,还有其他差事没办妥,既然看到您了,那我们就告退了。” 随后他拉着小白就步履匆匆地走向大门。 在快要出大门的时候,小黑突然停下来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他很好。” 他相信立法会懂。 立法当然会懂。 所以她笑了笑,回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