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病态难防》 折翼囚鸟 傍晚。宁清卓坐在桌边,一旁地上摆着一俱湿淋淋的尸体,便是宁清卓的孪生姐姐宁如欣。 她面无表情坐了许久,终于听见了声响。一个着飞鱼服饰,三十出头的男人推门进来。但见他斜飞眉,鹰钩鼻,脸如刀削,薄唇紧抿,整个人都带着种隐藏不住的狠戾之气。便是她的主人孙剑锋。 孙剑锋挥手让侍卫退下,自己走到桌边。他蹲下触了触宁如欣的鼻息,确定她真的死了,这才直起身,不辨喜怒道:“你杀了她?” 宁清卓“嗯”了一声。 孙剑锋抓了她的手,将她拽入怀中,眼光锐利锁住她:“既然杀了,又何必难过?” 宁清卓回望他片刻,忽然一声轻笑,抬手搂住他的腰,答非所问道:“我讨厌她和我分享你。” 孙剑锋一勾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这话我爱听。” 孙剑锋带着宁清卓离开,回了自己的屋,一并吃了晚饭。饭罢,孙剑锋处理锦衣卫的文书,宁清卓侯在一旁,帮他磨墨。戌时末(21点),孙剑锋收了文书,侍女便端来了一碗汤。 宁清卓停了动作,垂头盯着那汤水出神。 孙剑锋见她没有动作,简单命令道:“喝了,免得待会难受。” 宁清卓摇头:“不会,我已经适应了……” 她话未说完,孙剑锋却起身行到她身边,五指掐住她的下颚,端了那汤水,直接灌了下去! 他的动作很粗暴,宁清卓没有反抗,却也被那汤水淋湿了半边脸。一碗汤灌下去,屋里的下人已经退了干净。 药效来得很快。宁清卓的身子烧了起来,空虚感入侵,混杂着其他感情。她抬袖抹了把脸,行去床边,利索扒光了自己的衣物,躺了上去。 孙剑锋向来很直接,想要就是想要,从不文雅。他丝毫不克制,即使有了药物作用,宁清卓还是煞白了脸。 宁清卓其实不适应。一年了,她和宁如欣从来不曾适应过。宁如欣痛了会哭,她看着宁清卓痛了也不哭,就哭得更厉害了。宁清卓看着宁如欣哭,疼痛又是双倍。 忆起过往,宁清卓忽然想到,姐姐到底是解脱了,心头便是一松……孙剑锋却忽然狠狠一撞,冷冷道:“专心点!” 灵魂被生生扯回来了。孙剑锋讨厌宁清卓对他不认真,特别是在床上。他的力道愈大,很快,宁清卓再没法分心。药效逼上脑,她闭上眼,竟然无法控制地尖叫哭喊起来。 孙剑锋正飘飘欲仙之时,居然听见了身下女人的哭喊。他向来很烦吵闹,这次却觉得这声音意外和谐,仿佛她理应如此。或许便是因此,他意外宽容,甚至躬身下去,抱住哭喊的宁清卓,安抚似的去吻她的唇。 宁清卓猛然睁眼:就是现在! 她反手紧紧抱住孙剑锋,摸出手边衣服堆中的峨眉刺,死死咬牙,朝着他后心刺去! 孙剑锋反应奇快!他一个扭身躲开了宁清卓的攻击,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宁清卓一击不成,另外一手五指成爪,朝着他眼睛招呼! 孙剑锋面无表情避开她的进攻。两人在床上一番缠斗,孙剑锋手如游蛇抓住她的胳膊,然后用力一拧! 宁清卓一声闷哼,冷汗立时就出来了。她的肩膀脱臼了。 孙剑锋夺了她的峨眉刺,又依样废了她另一只手,这才直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宁清卓。 宁清卓眼中还残留着媚意,赤身裸体躺着,直直回望他。 孙剑锋抹了把腰,一手的血。他被伤了,却不甚在意,只将那峨眉刺扔去地上:“就知道你要发狂……连宁如欣都舍得杀。” 脱臼的双肩很痛,宁清卓喘着气摇头道:“她是自杀的。” 孙剑锋闻言眉头微皱:“我让人盯紧她了。真是一堆废物!” 宁清卓居然笑出了声:“别这么说,人这一生总会做许多错事。我姐一向柔弱,他们只是太小瞧她了。” 见她今日似乎愿意与他说话,孙剑锋便问道:“那你呢?你这一生,又做错了什么?” 宁清卓歪头,眼神虚望上方:“呵,这个问题,一年来我想了很多次。我错就错在不曾费心与宁修平争斗,害我的族人遭难,害我的宗族溃散。” 孙剑锋不悦皱眉:“怎么是宁修平。”他执念于在她的生命中占据重要地位,即使是错误。 宁清卓娘亲早逝,爹爹是上任宁家族长。宁爹爹死后,堂哥宁修平接任族长,将宁家搅得一团浑水。宁清卓却带着宁如欣,躲去省城开了家小茶楼,这些年,基本和宁家的风风雨雨无关。 两姐妹生意红火,日子平静,直到某天,孙剑锋路过,无意见到了她俩,动了心思。宁修平为讨好这个锦衣卫镇抚使,以宁家族长的名义,将两姐妹卖给了孙剑锋,倒是赚了许多好处。宁清卓和宁如欣的炼狱却由此开始。 宁清卓吃吃笑了。她觉得她说得很正确。她曾经想过独善其身,但事实证明,在大启朝这个封建社会,唯有强盛的宗族,才能成为个人的保障。若是她自己当家,维护族人利益,助宁家一路扶摇直上,这样,孙剑锋出现时,便是那地方知府,也没法将她和宁如欣送人。 宁清卓笑够了,这才道:“哈,你是个疯子,被你看上是我倒霉,却不是我的错。”她很理智的总结:“运气不好和做得不好,这是两回事。” 孙剑锋脸色一沉,起身去衣柜中拿出了几个小药瓶,又捡起地上的峨眉刺,用药粉将它细细擦净,然后坐去宁清卓身上。 宁清卓微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很是淡然,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她听见孙剑锋道:“宁如欣不在了,你这身武功留不得。”他似乎是在解释,又似乎是在自语:“否则,难免会被你找到机会逃跑……” 作为一个在刑狱中浸淫的锦衣卫,孙剑锋下手很利索。他掐住宁清卓手腕,尖锐划过,用那峨眉刺挑断了宁清卓的手筋。 宁清卓哼都没哼一声,就痛晕了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房间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她的胳膊被接上了,双手手腕也包扎妥当,却再无法做任何动作。 孙剑锋坐在墙边阴影之中,缓缓发问:“你什么时候服的毒?” 宁清卓很佩服自己。这种时候,她还能平静和他说话:“我也不知道。姐姐说,她把□□掺在我的茶水里,我已经服用好长时间了。”她笑了笑:“姐姐心疼我天天受苦,觉得我不如死了的好。可你是知道的,似我这种人,怎么舍得死。便是要死,也得先弄死宁修平和你,才算够本。” 孙剑锋沉默了许久,久到宁清卓几乎要昏睡过去,才道了句:“我派人把宁修平带来京城,随你弄死。你撑久些,别死了。” 宁清卓眼皮动了动,心中回了他一句:呵……我偏不…… 比宁修平来得更快的,是一批批大夫。宁清卓被不同人看诊、灌药、针灸,折腾着吊住口气。可她自入孙府后,没日没夜被折腾,身体早已虚弱。加之又被挑了手筋,更是散了元气。这些导致她体内积毒难散。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睁眼,看见孙剑锋刀削般的脸上有痛苦焦虑之情,竟然有些舒坦:她就要死了,他一手造就了这一切,并且无力回天。 ——很好。 如此拖了不知多少天。宁清卓再次醒来,居然觉得自己精神很好。 房中再无大夫。孙剑锋将她抱在怀中,身上有股浓重的馊臭味。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宁清卓忽然道:“我想吃上次那种宫中的酥饼。” 孙剑锋一愣。宁清卓很久没主动要求吃东西了。宫中的食物不是一般人能弄到,他必须亲自进宫。 宁清卓已是弥留之际,孙剑锋不愿离开她一秒。可思及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愿望,男人犹豫再三,还是急急出了府。他处事向来慎密,从不授人以柄,今日却管不得那许多。为尽可能快些回,他甚至骑马闯了宫禁。可他回到府中,一进屋,就见下人们跪了一地。 孙剑锋沉着脸几步行到床前,就见宁清卓嘴角噙着一抹笑,脸色却灰败,显然已经死了。 他将油纸包打开,掐住宁清卓的下颚,捏开了她的嘴,拿了那酥饼往她嘴里塞。 塞到宁清卓嘴巴都鼓鼓合不上了,他才停下动作,转头问跪在床边的人:“她可说了什么?” 那人被他问到,恐惧地微微颤抖,却只能将宁清卓的话复述出来:“宁姑娘说,‘滚远了,不要脏了我的黄泉路。’” 孙剑锋再没出声。他甚至可以想象宁清卓说这话时,计谋得逞的畅快模样。她知道他想守着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却偏偏不让。于是她支开了他,如愿一个人死去。 孙剑锋将宁清卓抱在怀里,认真思考往后将她带在身边的方法。却不知道,此时孙府已经被大队骑兵包围。为首一名锦衣卫得意而嚣张:“孙剑锋擅闯宫禁,我等奉命捉拿他归案!” *** 宁清卓重生后,只觉上世如噩梦一场。梦中,宁修平将她和姐姐送给了一个变态,一向温婉的姐姐受不了折磨,先给她下毒,然后自溺身亡。她被挑了手筋,废了一身武功,躺在床上慢慢死去。 可再一睁眼,她却回到了三年前。十六岁那年,宁修平霸占了宁家茶庄,将手伸向了族内地产。族人为保住吃饭的田地,群起反抗。她的姐姐依旧温婉,蹙着漂亮的柳叶眉,担忧道:“清卓,你真要去争那族长?你一女儿家……” 时是初冬清晨。宁清卓抓了扫帚,在院里耍了一套棍法。扫帚虎虎生风斩断她呼出的白雾,阳光之中,细细的尘土飞扬。宁清卓长呼出一口浊气,笑意飞扬:“当然!从今日起,做好族长,光大宁家,便是我的志向!” 她的姐姐并不知道,若是放任宁修平当家,宁家族人会颠沛流离,而她们也会沦为禁脔。不夺回族长之位,不光大宁家,姐妹俩的未来就没有保障。 重回前世人生的分叉口,宁清卓决意选择一条不同的路。如果没有蝴蝶效应,她会在两年后见到孙剑锋。她有两年时间运作宁家,拯救自己和姐姐。而这次,她会活得不一样! 抢水之战 一晃半年。 江南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天色正好,卢陵府城外的驿道上,晃悠悠行来了一辆马车。沈鸿锐晃着把竹木雕骨扇,在车边踱步而行,见不远处水塘边围着一众人,朝车上的小厮道:“那里怎么那么多人?” 小厮还不及答话,沈鸿锐眼中忽然一亮,收了那扇,于左掌轻轻一击:“如此春光大好,该不会是有美人要游湖吧?” 小厮哎哟哟直叹气:“少爷!这是卢陵府,不是京城!你倒是说说,这条小河水面如此之窄,怎么走画舫?” 沈鸿锐抬扇敲了下他的脑袋,眯眼浅笑:“你就不兴人家来点地方特色?不走画舫,还能走小渔舟嘛。江南女子,那自然得别有风情啊。”说罢,摇头晃脑行去了那水塘边。 水塘之上虽无渔舟,却有张一丈见方竹筏停在塘中央。竹筏之上并无美人,只有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少年头上包着灰色布巾,穿着宽大的粗布男衫,手中握着一根竹竿,正冲岸上喊:“吴管家,你们打是不打?” 小厮过来,正巧见了这一幕,便是一声笑:“少爷,这就是您说的渔舟美人?” 沈鸿锐也不恼:“没有美人,能看斗架,也不错。”他朝着身边围观的人拱手一礼:“这位兄台,这是怎么回事?” 围观的男人扭头笑答:“公子外地人吧。”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水闸:“这是宁家和吴家每月例行的抢水战,赢的人下月优先用水。” 沈鸿锐明了点头。他早听说过许多地方水利不足,宗族为保自家耕种,时常会争夺水源,发生大规模斗殴,严重时伤及人命。遂赞道:“这卢陵的抢水倒是文雅。” 那男人难得碰到不知内情的,立时给他介绍起来:“可不,这是宁吴两家老族长立下的规矩,都这么打了十多年了!你看竹筏上那人,那是宁家上任刚半年的小族长。岸上那老先生,是我们吴家的管家。上两个月,这抢水战无一例外被宁家赢了。不过这回,嘿嘿,宁家输定了!” 沈鸿锐倒是有些吃惊了。那少年明显不及弱冠,竟然做了一族之长,若不是天赋异禀,就定是家族破败,族里没人。便多看了几眼,见他皮肤凝白光滑,一双单凤眼斜斜上挑,细看竟有几分媚意,竟然是男生女相,一张美人脸。忍不住在心中暗叹:这副美貌,可惜却不是个姑娘! 却见那少年手臂一挥,竹竿直指吴管家,目光一凝:“吴管家,我管宁家大小事务,日日繁忙,哪有时间在这空等你们!若再没人上来和我打,就当你吴家弃权,我可立马放水了!” 少年的话音未落,却听一男声骂骂咧咧道:“急什么急!我不是来了么!” 沈鸿锐循声望去,就见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推开人群,行了过来。那吴管家见到男子,松了口气,急急上前:“哎哎!你可算来了!” 少年瞧见那男子,脸色却是一僵:“高元纬?竟然是你!” 高元纬约莫十八、九岁,眉毛斜飞入鬓,鼻直唇薄,轮廓分明。三月的天,他只穿着一条绑腿裤,身上松松搭着件汗衫,嘴里刁着节草根,手中也是一根竹棍。他微微偏头,抬手挖了挖耳朵,不冷不热答话了:“不错,就是我。怎么,知道打不过?打不过就认输,免得等会掉到水里,变成落汤鸡难看。” 少年眯眼皱眉,忽然问了句:“你收了吴家多少钱?” 高元纬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忽而一笑:“哼,这回我收的可不是钱,是人!”他的手比划了个葫芦型的曲线,砸吧了下嘴:“啧啧,女人,上好的黄花大闺女。” 周围一阵哄笑,沈鸿锐也嘴角微翘。少年一愣,暗自思量片刻,也不再多说,退开一步,竹竿敲了敲那竹筏,喝道:“上来!敢和宁家抢水,不替爹爹好好教训你,我便不是宁清卓!” 那竹筏离岸边一丈有余,高元纬微微后退一步,居然一跃跳了过去,重重落在那竹筏上。竹筏一歪,宁清卓身形一晃,连忙蹲了个马步,稳住身体。 高元纬见了,看着她的头顶,朝自己胸口比划了下高低:“清卓啊,就你这身板,还教训我?不如认输吧?” 宁清卓不理他,将那竹竿扔去竹筏上,忽然就开始脱衣服。她脱了外衫,扔去了竹筏上,只着一件里衣一条里裤,这才脚尖一挑,将那竹竿重新握在了手中。 高元纬脸色微变:“你干吗?穿回去!” 宁清卓勾唇一笑:“不穿!脱干净了,好打架!”语音未落,手腕便是一抖,那竹竿直直奔着高元纬胸口而去! 高元纬脸色愈加难看,不敢怠慢,立时扭身避过,身形一矮,从宁清卓身侧钻过,嘴唇微微开合,似是对她说了什么。 沈鸿锐离得远,也听不清,却见那宁清卓哈哈一笑,清朗喝了句:“你管得太多了!”反手又是一击! 两人便在那小小竹筏上缠斗起来。沈鸿锐眯眼看得认真,心中暗赞。却见到身旁的男人也看得两眼放光,奇道:“这位兄台可是对武学有所研究?” 那男人被打断,愣了一愣,随即朝他嘿嘿一笑:“不是不是。”他指指宁清卓:“我就是等她掉下水去,嘿嘿,那才精彩。” 沈鸿锐不懂他的意思,却莫名感觉这人的表情有些猥琐,心中愈奇,却也只得附和一笑,不好多问。 竹筏上两人打了一阵,就见高元纬的竹竿借势压住宁清卓的肩膀,脚用力一勾她的膝窝,将她撂倒在竹筏之上。 宁清卓摔了这下,背砸在竹筏上,疼得厉害。正嘶嘶倒抽气,高元纬的竹竿就架在了她脖子上。金色阳光下,男人一挑眉:“怎样?服不服输?” 宁清卓暗自咬牙,抬脚就是一蹬!高元纬连忙退后一步,宁清卓撑着竹筏弹起身子,又是几个连环踢:“没有落水,我便不算输!” 两人又打了起来。沈鸿锐看了一炷香时间,心中暗道:这宁家少年功夫倒是不错,可惜与高元纬比却是差了一截。但他都被打趴了好几次了,却只是不认输,这要打到何时? 却就是此时,宁清卓为躲高元纬的竹棍,身形一闪,滑到了竹筏边缘!似乎是一个重心不稳,眼瞅着就要掉下水去! 可电光火石的一刹,她抓住高元纬的竹棍,借势一用力,居然将高元纬甩入了水中!自己也控制不住身形,后高元纬一步掉入了塘里。 众人吃惊不小,沈鸿锐却看得分明。明明是那高元纬见宁清卓快要落水,脸色一变,出手用那竹棍拦住了宁清卓的腰。宁清卓却恩将仇报,抓住机会,这才将他甩了下去。 这是个什么情况?姓高的放水呢? 水塘中,高元纬先探出了脑袋。随后一片水花作响,宁清卓也冒出了头。沈鸿锐看去,惊讶张嘴。 宁清卓包头的布巾掉了,乌黑的秀发散了一肩。她甩了甩脑袋,闪着光芒的细细水珠便在阳光下飞舞了起来。那双凤眼在水光粼粼之中,愈加显得迷乱人心。 沈鸿锐合上嘴。他总算知道,高元纬为何缩手缩脚,不敢将宁清卓打入水中了。也明白身边男人提到“落水”时,为何会猥琐嘿嘿笑了。 他被这人的身份和男装骗了!这哪里是个少年郎!这分明是个大姑娘! 宁清卓后高元纬一步落水,到底赢了比赛,遂朝着岸边几名宁家的小孩一笑,挥手道:“去!开闸放水!”双手搭上竹筏,就要爬上去。 高元纬却扑了过去,箍住她的肩膀,将她往下一压!微微急道:“不许上去!” 宁清卓被他压了个结实,下巴差点磕去了竹筏上,扭头微怒道:“不上去,陪你在这泡着么?!放手!水可凉!” 高元纬目光如刃朝兴致勃勃的围观人群剐去,只恨不能眼射飞刀将这群无耻之徒赶跑。又低头看看怀中的人,命令道:“不许出水!泡着也比被他们围观强!” 宁清卓也朝岸上的人看去,一声嗤笑:“他们爱看便看,我也不会少块肉。你放手,宁修平一会要来,我得赶回去!” 高元纬根本不听,只朝着吴管家吼道:“吴老头,你们输了,赶快让你家的人滚远点!啊——” 他突然惨叫了一声。原来,宁清卓不高兴他替吴家出头,又不耐烦他抓住自己不放,一手成拳,胡乱朝着他的小腹打去。她觉得似乎打到了别的东西,软软的一团,又听高元纬叫得凄惨,有些心虚,却还是趁机甩开那人,爬上了竹筏。 那里衣紧紧贴在她的身上,玲珑曲线一览无余。 岸边的众男默默咽了口唾沫,却迫于她往日的淫威,只是干巴巴看着,谁也不敢第一个开口说话,做那个被她修理的倒霉蛋。一时间,水塘边安静异常。 安静之中,一个男人却发出了一声赞叹,朗朗笑道:“姑娘真真好身材。” 官差插手 宁清卓脸一黑。本来,她有二十一世纪的内胆,上一世又经历过风月,这种程度的调笑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但重点是,这是封建思想肆虐的大启,环境如此,调笑就是对她的挑衅。 宁清卓爬起身,一声斥骂:“哪个不知死活的在说话!” 她循声看去,就见了一20岁出头的美男子,风度翩翩立在人群中。她看得马虎,只觉得男人的桃花眼流光淌动,笑着的模样很是迷人。那人目光中都是单纯的赞赏之意,这让她一瞬间觉得,自己不像被调笑了,而是被当做艺术品,赏析了。 她弯腰拾起自己那截竹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心中生出几个想法: ——这人衣衫布料上等,非富则贵。我若是出手揍了他,难保不会给宁家惹上麻烦。 ——可他面生,定不是卢陵人。我教训他一顿,将来天高地远再不相见,也没啥大问题。 ——何况我若不教训他,往后谁都敢调笑我几句,我还怎么当家! 念及此,宁清卓朝那人看去,冷冷喝道:“管好你的嘴!”手上的竹竿就脱手而出,朝着那男子甩去! 那竹竿打着旋朝着男子飞去,男子却一动不动,只是微笑站在原地。就见竹竿堪堪砸入了他面前的水塘中,溅起了大片水花,湿了他的衣摆。 宁清卓冷哼一声,趁众人都在看那人,连忙捡了竹筏上的衣服,披在了身上,总算遮住了身子。又踩着水里的暗桩,几步跳上了岸。 沈鸿锐抖了抖衣摆上的水珠,又想说话,小厮连忙扑上去,拖住他的胳膊:“少爷!你可别再惹事!” 沈鸿锐被他掐得连退几步,无奈道:“好好好,我安分闭嘴便是。”他扭头看了看在岸边指导小孩放水闸的宁清卓,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说,这个姑娘,可打得过京城周家那个刁蛮女?” 小厮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惊恐摇头:“少爷,你、你想干什么?求你了,你就安生些吧!” 沈鸿锐眼中兴味的光芒愈胜:“卢陵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物产丰富,交通便利。最重要的是民风奔放,姑娘热情似火啊!本公子决定了,就在这里住下!”说罢,哈哈笑着转身离开。 宁清卓打了这一架,到底体力不支,便坐在一旁地上,看着宁家几个小孩开闸放水。水闸很重,小孩们憋红了脸。宁清卓很无奈。她也不想累着孩子,可宁家这情况……她实在找不出闲散劳力,只能委屈这些娃娃了。 沈鸿锐的家族破败论还真没错。三年前,宁清卓爹爹前往关外贩茶之时,不幸遭遇瘟疫过世,随行的几十人也全部丧命。宁家因此受创惨重,所余之人多是妇孺老弱和宁家旁支,宁修平才有机会浮出水面,做了宁家族长。 这三年来,宁修平主要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将宁家家族的茶庄生意,牢牢握在了他一个人手中。前些年,因为本房叔叔还在,他不敢太过分,每年有给族人些分红。可去年叔叔过世后,他便再无忌讳,将宁家其他人彻底排斥在外,一人独占了宁家的茶庄。 族人也曾经诉之官府。但两年前,宁修平娶了卢陵同知的女儿。有着这层关系,官府更无人主持公道。宁修平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却苦了宁家的其他族人。这人还贪心不足,将手伸向了族内的地产。 宁清卓就重生回了那时。再活一世,她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带着姐姐逃跑,远远离开卢陵,此生都再不要与孙剑锋相遇。可当她看到宁家族人,看到爹爹为之辛苦一生的族产,却终是无法安心做一个逃兵。 宁清卓决意不苟且偷生。去年冬日,积怨已久的族人群起反对宁修平,她便借机夺了族长之位,一番争斗下来,总算保住了族人们吃饭的田地,止住了宁家溃散的势头。可现实与前生的不同却渐渐显现出来。 前世,宁修平占了族田后,将田产卖给了卢陵大族陈家种棉花,族人们因此四散流亡,根本没有现下族内忙碌的春耕景象,也没有这几个月的宁、吴两家的抢水战,以及高元纬与宁清卓的这场斗架。 她似乎改变了族人上一世流亡的凄惨命运。那她的命运轨迹呢,是否也产生了偏差? 宁清卓还在出神,却远远见着一队官兵赶了过来,口中喊着“聚众斗殴”,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她不记得自己请过官兵。那么这些官爷来,定不是给宁家帮忙的。 心思电转间,宁清卓咬牙从地上爬起,几步冲去水闸边,喝道:“都闪开!” 孩子们闪得很利索。宁清卓强撑着解开了绳索,用力拉开水闸!塘中的水流立时倾泻而出,往宁家的水渠流去。 ——管他什么麻烦,先用了今天的水再说。这可是春耕时分啊。 官兵见她放了水,远远地大声嚷嚷。宁清卓只当没听见,随意抱住身边的一个娃娃,胡乱聊了起来:“二狗,你娘亲身体可好了些?让姐姐抱抱,看看有没有长胖……” 她背对着官兵大声瞎扯,直到那队人赶到了她的面前。眼见水也放的七七八八了,宁清卓这才放下那孩子,转身朝那为首的官差笑道:“哎哟!这不是燕捕头么!你们啥时来的?” 燕捕头气得大骂:“刁民!你好大胆!我让你关水闸,你为何不听?!” 宁清卓一脸傻样:“我没听见啊,我刚刚聊天去了。” 燕捕头自然不信,却也无法反驳,只得恨恨一挥手,让手下将那水闸关了。又喘匀了气,端起几分架子,严厉道:“你有没有王法,竟敢在此聚众斗殴?” 宁清卓见他冲着自己问话,对先前自己的揣测更是确信了几分,答话道:“官爷,我们没有聚众斗殴。这是宁家和吴家每月例行的抢水战,意在和平解决水源纷争,并非聚众斗殴。” 燕捕头其实清楚她说得有理,却仍旧睁眼说瞎话:“例行?我怎生不知?水塘边这么多人,怎么不是聚众?” 他也不多说,只挥挥手喝道:“来人!把她给我押走!带回去,交给知府大人审问!” 便有官兵上前,要去抓宁清卓! 宁清卓暗骂:这人也不知收了多少好处?居然直接抓人!当那牢饭是好吃的么! 她看吴管家一眼,退开一步:“官爷且慢!我是宁家族长宁清卓,这事可能有些误会,几位官爷不若先去我家一坐,待我好好解释?” 她说完这话,便见到了燕捕头古怪地在她身上四下打量。也低头看去,就见自己一身粗布衣衫,湿淋淋的像只落汤鸡,身上都是水草和泥土,鞋子掉了一只,头发乱蓬蓬的。 宁清卓面色不变,镇定自若扒了扒头发,扯掉两根水草,在燕捕头的目光下挺直了腰板。 燕捕头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示好之意,可念及那人给的好处还是不少,犹豫片刻,最终拒绝道:“不必!有什么话,我们公堂再说!”又要拿人! 却听见水塘中哗啦一阵水响。高元纬总算从重度打伤中恢复过来,爬上了竹筏。他跳上了岸,站去宁清卓身边,朝那官差道:“燕捕头,麻烦你也将我抓回去。刚刚是我和她打架的,大家都看见了。”说着,将手送到那人面前,咧嘴一笑:“打架总得抓双,否则你也不好办啊。” 他抬手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脏水甩在了燕捕头脸上身上。燕捕头撇头退后一步,边擦脸边看向高元纬,只觉那人眼中森森都是阴寒之意,心中叫苦:这人怎么也在?!而且还出来砸场子了! 高元纬何许人也?那是卢陵的地痞头头。地痞这角色,于这个朝代是个邪物。在这个国家权力并未下达基层的年代,官府与宗族、地痞的势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聪明的官府并不和地痞撕破脸,若是实在无奈需要对抗一回,也总是见好就收,不会火拼到鱼死网破的程度。 高元纬便是个深谙其中之道的地痞。他踩着官府和宗族的底线牟取利益,又时不时帮官府剿匪,帮宗族办事,倒是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 燕捕头心知,知府大人不可能为了一小小捕头,去和这高元纬结梁子。又忌惮这人行事狠厉,实在不敢将他拷了回去。局面一时僵持起来。 宁清卓见了,赶忙给了他个台阶:“燕捕头,我和高元纬也就是闹着玩,切磋武艺呢,实在不算斗殴。念在我们初犯,大人可否从轻发落?” 燕捕头暗舒一口气。可他收了那人的好处,总得办点事。遂道:“既然如此,人我便不带走了。但是这水源向来是大启朝的公物,怎能由你们私下分配?”说着,一言定音:“你们在此打架,引起聚众,事实确凿。便罚宁家、高家一个月不得用水,本月水源归吴家使用!” 他判得貌似公允,将宁清卓和高元纬都罚了。可高家就高元纬一人!高元纬又不种田,这处罚明显是奔着宁家去的。 宁清卓心中叫苦:一个月不用水,宁家那些耕地不就废了! 可这捕头已经被高元纬压了一次,她若此时提出异议,便是争论赢了,难保此人往后不会记恨,背地里给宁家使绊子。只得躬身应了,暗道左右他是口头处罚,稍后找个时机再说便是。 燕捕头这才冷着脸离去。高元纬被宁清卓打了那一下,现在还痛着,见她没事了,便也不留,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剩下水塘边众人傻傻互看,一时反应不过来。 吴管家好容易回神,连忙跑去宁清卓身边:“宁当家,这官差不是我们吴家叫来的!” 宁清卓见他担忧之情真切,显然是怕被误会了,对这话信了个七八分,遂答了句:“若不是吴家,我自是不会冤枉你们。”也带着一班小孩告辞离开,打道回宁家大院。 宁家大院门口,一女子身着淡黄色长衫,正在张望。她的眉目身形和宁清卓有个九分像,只是多了些柔顺和娇媚。便是宁清卓的孪生姐姐宁如欣。 宁如欣有些焦急:清卓这次抢水战,怎么这么慢?却远远见着了一个熟悉的青年男子行了过来。 宁如欣见了他,收了脸上那些焦急之色,淡然立在门口。待他走近了,这才微微点头,礼貌而疏离道:“清卓不在,哥哥若是有事,烦请稍后再来。” 宁修平风度翩翩一笑:“如欣,何必这般见外?我到底也是宁家的一员,你就不让我进去坐坐?” 宁如欣思量片刻,觉着将这人堵在宁家大院门口实在难看,遂让了路:“清卓也快回来了,你便在大堂等吧。”自己则转身回了屋。 她回到闺房坐下,不过片刻,竟然见着宁修平也跟了过来,心中不快:“我让你在大堂等,你怎么来这了?” 宁修平轻佻一笑,缓缓踱步行进了宁如欣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好妹妹,清卓她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宁家的事 宁如欣心中警铃大作,站起身:“你说什么?你将清卓怎样了?!” 宁修平扯出一抹笑容:“好妹妹,你提那个疯女人作甚,哥哥好久没和你好好说话了。” 宁如欣见他的神色龌蹉,也明白了七八,左右四望,却没看到什么能用来自卫的东西,心中惊慌,面上却努力镇定道:“宁修平,你这是何意?我不想和你说话,麻烦你出去!” 宁修平哈哈一笑:“别这么冷漠嘛!哥哥我难得撇开宁清卓,和你单独相处,你却让我出去?” 他步步逼近,撕了那副君子如玉的伪装,神情万分□□猥琐:“好妹妹,哥哥想死你了,快让哥哥疼疼你……”就冲着宁如欣扑了上去! 宁如欣慌忙闪躲,朝着房门跑去,一面大喊:“来人啊!来人……”却被宁修平抓住,扯了她袖中的手绢,塞住了嘴。 宁修平看了看房门,按住挣动的宁如欣,仔细听了片刻,没有听到响动,这才嘿嘿一笑,将她倒扛在肩上,进了里屋,摔去床上! 宁如欣脑袋重重磕在墙壁,眼冒金星。宁修平却不怜香惜玉,手下不停,撕碎了她的外衫。宁如欣搏命挣扎,却是不敌。宁修平还嫌她挣扎碍事,用那破衣衫将她手捆了起来,这才喘着气笑道:“啧啧,就是嘛,女人的挣扎就该像你这样,添个乐子得了。像清卓那种,实在是剽悍过头了。” 房间光线昏暗,宁修平燃着欲望的脸有些狰狞。他将宁如欣的身子看了个遍,这才在女子肚兜上一抓,笑道:“胸不如清卓大,”又狠狠拍了拍女人的屁股:“但是屁股却够肉!” 疼痛伴着“啪”的闷响传来,宁如欣红了眼。她用尽全力挣动起来,双脚乱蹬,嘴里也呜呜咽咽发出声响。宁修平不备间,被她的腿撞到了命根子,痛得脸都扭曲了。大怒之下,狠狠扇了宁如欣一个耳光。宁如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宁修平见了也不担心,只是心中暗叹: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是我堂妹呢? 这么一想,他又忆起了水塘边看到的景象。宁清卓一身湿衣,身姿妖娆表情凌厉的模样太勾人。只可惜,他没那个胆子动她,好在这宁如欣有九分像她…… 若是能将宁清卓和宁如欣都纳了,房里来个三人行……两张一样的脸,却一个火辣一个柔顺,啧啧,那可真是男人梦寐以求的美事啊! 宁修平爬起身,将宁如欣翻了个身,面朝下背朝上。又解了裤带,将自己那物事塞在女子腿间,吭哧吭哧磨蹭起来。 就算这是宁如欣,他也不敢破她的身。这两个妹妹标志得很,又是孪生,珍贵着哪!他尝个味道就行了,身子还是留着,往后卖个好价钱吧。 却说,宁清卓一身湿衣,三月的风一吹,冻得哆哆嗦嗦。她小步跑回家,却没见着宁如欣在门口等她,小小失落了下。遂拉长着嗓子,一路从大堂嚎进去:“姐——我回来啦!” 没人应声。宁清卓心中奇怪,又唤了几声,家里的老婆子才出来,去帮她烧洗澡水。宁清卓便去了宁如欣的房间。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宁如欣房间有男人喘粗气的声音。宁清卓一愣,细细听去,心便是一紧:里面明显是在做那档子事!可宁如欣从来没说过,她有中意的男人! 宁清卓暗骂一声,抬脚便踹!房门哐当大开!她冲入里间,正巧见到宁修平揉着宁如欣的屁股,那不堪入目的物事在宁如欣腿间进出。 宁修平见她进来,很是震惊:燕捕头怎么办的事!居然没把这人抓走?! 宁清卓一看之下,眼睛立时红了,反手拔了里间抵门用的短木栓,冲着宁修平冲去! 宁修平光着身子跳下床,连忙闪躲!宁清卓一击不中,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又朝着他一脚踹出!那些新仇旧恨齐齐涌了上来,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废了他!废了他! ——就是这个男人!上一世将她和宁如欣推入了火坑! 宁清卓重生后,曾经头脑发热,周密地策划过谋杀宁修平。后来好容易清醒过来,她的新生可以复仇,但不是为了复仇。再次得来的生命太珍贵,她要活得不愧对自己,才有意义。谋杀太低等,万一因此背上了罪名,那才亏大了!这才转变了策略,蛰伏等待时机的同时,仔细防备宁修平,又尽力打压他。 这半年来,她与宁修平明争暗斗,阻挠了他许多,前世的怨气好容易消了些许。却不料,这个男人不知死活,竟然欺负到了宁如欣头上! 宁清卓又是一棍打去,正中宁修平左肋。她怒火中烧,神智却愈发清明,进攻更见章法,出了几招,竟直接朝着宁修平的物事招呼!宁修平躲得狼狈,又被她打中了几处要害,心知她真的生了杀心,万分畏惧,也不顾自己没穿衣服,连滚带爬朝着房门奔去! 他到底是男子,虽然打不过宁清卓,但跑得够快。他跑到大堂,一声大喝:“别过来!你想闹得人尽皆知吗?” 宁清卓脚步不停,手却忽然一抬,撕破了自己的衣衫,冷冷笑道:“便是我被你非礼了,你说出去啊!” 宁修平大呼不妙!这宁清卓竟是替宁如欣担下了不好的名声。可忆起这女人光天化日,在那么多人面前玩湿身,名声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个屁,宁修平只得忍着一身的伤痛,转身往院外跑去。 正巧是中午时分,宁家族人耕种回来,便见到宁修平光着身子捂住□□,一身青紫伤痕从他们门口跑过,宁清卓拎着木棍在后面追,一个个都傻了眼。随后反应过来,呼啦啦齐齐追着宁清卓跑。 宁修平狼狈逃窜,总算跑到一间宅院前,推开大门冲进去,朝着院里吸烟斗的老人直直跪下!磕头道:“爷爷救我!爷爷救我!” 宁爷爷被这赤条条的男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男人是他自小疼爱的孙子宁修平。又见宁清卓一身湿衣追到门口,一敲烟斗,斥道:“胡闹!清卓,你一个女儿家,穿成这样招摇过市,还知不知道廉耻!尽给宁家丢脸!” 两人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分明是宁修平见色起意,妄图调戏宁清卓,反被宁清卓一顿好打。宁爷爷却一开口就斥责宁清卓,偏袒之心可见一斑。 宁清卓对此习以为常,停步恨声道:“爷爷,难道宁修平这么光着身子,便是知廉耻懂礼仪了?” 宁爷爷被她一噎,看宁修平一眼,很是无奈挥挥手道:“你也是,怎么光着身子!快进去穿件衣服!” 宁修平求之不得,立刻几步躲进了屋中。族人此时也跟了上来,围在院中。宁爷爷四下扫视众人一圈,斥道:“好了好了,没多大事,你们都围在这干吗?散了散了!”又朝宁清卓道:“清卓啊,我会教训修平的,你也回吧。” 他说得含含糊糊,竟是对宁修平非礼宁清卓之事丝毫不提,就想大事化小,一笔带过。可这回受欺负的人是宁如欣,宁清卓岂会轻易罢休!她上前几步,也在小石凳上坐下了:“不,大家都别走!”又朝宁爷爷道:“爷爷,我们就在这,等他穿好衣服出来。” 宁爷爷一瞪眼:“你等他干吗?” 宁清卓沉了脸,咬牙道了三个字:“行家法!”她盯着宁爷爷,一字一句道:“族规第三十八条,调戏妇女,杖责二十!” 宁爷爷惊了一惊,张嘴半响,好容易一声轻咳,放软了语调:“清卓啊,这族规……它是针对外人的!宁家子弟在外调戏了妇女,丢了宁家的颜面,这才杖责二十。你看你和修平自小一起长大,也没少打打闹闹,又何必这么较真呢?” 他还想着混淆视听,将宁修平非礼宁清卓的事件定性为兄妹打闹。宁清卓心中清明,便是呵呵一声笑:“爷爷,你可记清楚,宁修平是光着身子进你屋的。你倒是说说,哪家的堂兄妹打闹,会脱得赤条条?”她将自己撕破的半截衣裳搭回肩上,语调异常和缓:“还是爷爷觉得,外面的女子便精贵,该被尊重,你的亲孙女我却低人一等,活该被人羞辱?” 宁爷爷被她用话堵得死死的,眼见说不通,只得拿出了杀手锏。他手拿着烟枪指着宁清卓,急促喘息的声音就像漏气的风箱:“你、你怎能这么说!我就你们几个孙儿,又怎会轻视你!你这是铁了心,要在我一个老头子面前同根相残吗!你就是想把我气死吧?!你个不孝女!” 宁清卓冷冷看着大发脾气的宁爷爷,心知他又要用“不孝”这个罪名压她了。这个朝代重孝道,不孝是重罪,若是宁爷爷来个“被孙女气晕”,宁清卓可是要下牢狱的!是以,从前宁爷爷拿出这一招来,宁清卓总得让他几分。但是今日,宁修平触到了她的底线,她决计不会再忍! 法杖行刑 宁清卓一声长叹:“罢了,罢了,爷爷说得对,在你面前教训宁修平,实在不近人情。” 宁爷爷听言,喘气声立时小了。他觉得目的达成了,便打算随便哄宁清卓一两句,却听她又道:“我便直接去告官吧。” 她站起身,朝着宁爷爷一勾嘴角:“爷爷你千万不要跟去!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也就不会生气了。”又朝着屋中朗朗道:“所幸今日不是冯同知坐堂,否则哥哥的岳父若是偏心,不为我主持公道,可怎生是好……” 宁修平早就穿好了衣服,一直躲在屋中,就指望宁爷爷能将宁清卓打发走。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了:也怪他贪色,好好的直接办正事便是,他却还想偷偷先爽上一把,却不料,被宁清卓抓个正着!又一路光着身子跑来,被那么多族人看见,正是人证确凿。现下宁清卓摆明了要计较到底,就算爷爷能在族规下护住他,却定是拦不住宁清卓去官府闹。 宁修平深知,冯同知早就对他这个女婿多有不满,若是再因为他,被宁清卓扇上一耳光,在同僚中颜面尽失,还不得恼羞成怒! ——他这些年能顺风顺水,很大程度就是靠他这同知岳父,可不能得罪了去! 思及此,宁修平也不躲了,匆匆打开房门行出来,低头朝宁爷爷道:“爷爷,这事是我的错,我……”他看宁清卓一眼,心中叫苦,却还是继续道:“我愿意领罚。” 宁修平都开口表态了,宁爷爷自然不好再纠缠,只得一声叹息允了。宁清卓这才叫了几个族人:“去敲钟,一刻钟后在祠堂集中,我要行家法!”她则拎着门栓,急急出了院。 宁清卓赶回家,就见到家里的婆子站在门口,显然是听到了响动。她也顾不得解释,只问道:“姐姐呢?” 婆子答话:“刚刚她来和我说她要洗澡,我便给她送了水去。” 宁清卓风一般掠去了宁如欣房间,敲门,却没有听见响动,心中焦急,破门而入。 就见里间摆着沐浴用的两个大桶,却没有见到人影。再细细看去:其中一个桶里,赫然飘着海藻一般的秀发。 前世的场景突然重现,宁清卓只觉血液凝固!她冲到木桶前去拖宁如欣,口中凄厉唤道:“姐!姐!!你不能死啊!” 宁如欣被宁清卓从水中拖起来,抬手抹了把脸:“清卓……你回来了。”倒不像要寻死的模样。 宁清卓呆呆看她,半响才道出了句:“姐……你不是要自杀吧?” 宁如欣淡淡一笑:“傻,姐姐怎么会自杀。”她沉默片刻,复又叹道:“你一个人撑这个家族,里里外外辛苦,姐姐虽然帮不上忙,但却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宁清卓舒了口气。她偷偷打量宁如欣,见那人表情淡淡的,试探道了句:“姐,你别难过,我来得及时,他没把你怎样。” 宁如欣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点点头道:“我知道。”她低头看向胳膊上那粒守宫砂,嘲讽一笑:“他还没胆破我的身。我就是有点恶心。” 宁清卓的心总算回落。这个姐姐从小被她灌输些女儿当自强的理念,倒不似这个时代其他女性一般,那么看重贞洁名声。她长长呼出口气,恨恨道:“他倒是敢!如果他真动了你,就算背上命案,我也要杀了他!” 想了想,又道:“不行,家里的那个婆子太老了,我得找几个年轻些的仆役,过来照顾你。” 宁如欣摇摇头:“家里哪有那个闲钱请人,你别操这个心。这事也怨我,没有防着他,放他进了屋。往后注意些便不怕。” 宁清卓也知她说得是实情,只得又对她一番叮嘱。宁如欣则扒拉了下她的头发:“你怎么这么脏?我听说你要洗澡,便也给你准备了一桶水。快去洗洗。” 宁清卓点头,便在旁脱了衣裳,爬去了桶里。 宁如欣在旁看着,见着她一身都是青紫,显然是伤着了,趴在桶边皱眉问:“你怎么受伤了?今天是谁和你打?” 宁清卓也低头看去,果然见着了那些伤痕:“别提了。也不知吴家开了什么价码,高元纬竟然替他们出场了!我就只有挨揍的份……” 宁清卓一边洗头洗澡,一边说了今天抢水战的始末。宁如欣在旁安静听完,正想开口,却忽然听见了一声清晰的钟声,随后又是两声,脸色便是一变:“是祠堂的钟声!清卓,是不是爷爷又来找你麻烦了?” 宁家每逢大事,都会鸣钟召集族人前往祠堂,以作公允决断。本来,祠堂钥匙向来只掌握在宁家族长一人手中,只有宁家族长有权力召集族人。可宁清卓做了族长后,宁爷爷带着一些宁家老人生事,只道不放心她做事,强要了那钥匙去,之后便时不时鸣钟召集族人,找宁清卓的茬。 宁清卓从水桶中跳出,拽了一旁的浴巾递给宁如欣,又自己拿了一块擦头发:“你莫要紧张,这回不是爷爷,是我让人敲的。”她眯眼咬牙道:“宁修平敢欺负你,我不可能放过他!这回召集族人,是要当众行家法。” 宁如欣也站起擦身,惊讶道:“他居然肯领罚?!” 宁清卓嘴角微翘:“他自然不肯,是我逼他的。”她拿来了两人的衣裳,却又犹豫道:“姐姐,你若不愿见他,只管在这歇着便是,我一个人去。” 宁如欣扔了那浴巾,从她手上接过衣裳:“我和你一起去。明明错的是他,为何要我躲躲藏藏?你不是一直这么教我么,我都记着呢。”她深深吸气,穿衣的手还有些抖,却朝宁清卓一笑:“我偏偏要站去他面前,看看他受罚的狼狈模样!” 宁清卓听她这么说,总算彻底放下了担忧,也笑了出来。她就似儿时一般,在宁如欣面前晃了晃拳头:“好!姐姐,看我怎么替你揍他!” 姐妹俩穿好衣服,携手奔着祠堂而去。宁清卓还是一身粗布男装。祠堂中已经围了很多人,宁爷爷叼着烟斗坐在主位,周围坐着几位旁支的宁家老人,宁修平苦着脸站在一旁。 宁清卓进了祠堂,也不着急,慢悠悠燃了三炷香,在先祖牌位面前跪下,行了个正式的叩首礼。她肃穆恭敬,族人自然也安安静静,宁修平被这场面吓得脸色发白,颤音发问:“清卓,你、你燃香干吗?” 宁清卓只是认真跪拜,又起身将那三炷香插好,这才肃容开口道:“沐浴焚香,请宁家法杖!” 宁修平腿一软,差点摔去地上!他也做过族长,知晓那宁家法杖是乌木所制,质地坚实厚重,打起人来,那真叫一个事半功倍!宁清卓当族长后,也曾经对族人行刑,却不曾用过这法杖,现下竟是要用在他身上!急急阻拦道:“清卓清卓,好妹妹,一点小事,何必惊动法杖。就用这祠堂中的普通木杖便是。” 宁清卓摇头,断然拒绝道:“不可。哥哥是前族长,何等身份,怎么能用那种粗糙东西!自然得由我告明先祖,请出法杖,亲自行刑。”径自朝祠堂后行去。 宁修平连忙求助看向宁爷爷。可他已经答应了领罚,宁爷爷便是再偏袒,此时也没法帮忙。眼见宁清卓拿着一根乌黑粗长的木棍从祠堂后行出,宁爷爷只能一声干咳,提醒道:“清卓啊,清卓,修平是我的宝贝孙子,你下手可得轻些啊。” 宁清卓看宁爷爷一眼,缓缓勾起了嘴角:“我自然晓得,爷爷务必放心。” 宁修平被人按住趴在地上,嘴里塞上了一团布。他对宁清卓这句应答不抱丝毫希望,却想着他也不是没挨过板子,不过是二十棍,咬牙抗住,痛一痛便过去了。 可第一棍砸在他的屁股上时,他便再没法这么想了。宁修平痛得只恨没法咬舌自尽!又嗷嗷大叫,想说他后悔了!他宁愿去见官也不愿挨打!可惜被塞住了嘴,那声音含混,根本听不清。 宁清卓手上用了暗力。前世她在孙剑锋身边,曾经听他说过廷杖的把戏。打板子有学问,若是让孙剑锋行刑,他可以一杖叠着一杖打,不见血,但肉都烂在皮下,只需十杖便能致瘫,二十杖便能取人性命。她力道不够,却也知晓些窍门,宁修平挨上这一遭,定是得养上几个月! 宁修平嚎了几嗓子,便再没了力气。一时间,祠堂中只剩皮肉闷响和男人的呜咽声。二十杖打完,宁清卓长呼出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宁修平却恨意噬心:这个女人夺了他族长之位,处处与他作对不说,今日还打了他二十杖!他活了二十六年,何曾受过这种苦!这仇,他定是要报! 这么一想,宁修平竟然扯了扯嘴角:所幸他今日是有备而来,早有设计!挨了板子又如何?他照样能叫宁清卓好看! 母鸡司晨 宁爷爷见宁修平挨了打,都要心疼坏了!连忙让人将宁修平抬去准备好的担架上,就要带他去看医生。宁修平却阻止了。他强撑着抬起手,竟然对着众族人露出了个笑容,喘着气道:“不急……诸位,茶庄,近来赚了些银子,修平,来给大家分红了!” 话一出口,宁家族人个个面带惊喜,宁清卓也微讶挑眉:自本房叔叔死后,宁修平已经一年多没有给族人茶庄的分红了! 宁修平脸上终于有了得意之色,只可惜屁股太疼,痛苦的神情与得意混在一起,看着很是怪异。却还是死撑着抬起头,断断续续开口道:“修平不才,茶庄经营惨淡,是以许久,没能给大家月份。这次终于,赚了些银子,自然是要,顾及诸位。” 宁清卓听了,心中便是一声暗笑:经营惨淡?!你的确“不才”,可宁家的茶庄名声在外,这三年虽然不如从前,却时有老主顾光顾,你坐在家中财源滚滚来,却还当大伙傻的么? 可她不能和银子过不去,遂没有开口,只是立在一旁,就等着看这人要耍什么把戏。 说完这话,宁修平偏头看向宁爷爷。宁爷爷显然早有准备,配合拿出了一百两银票,递给宁清卓。宁清卓上前,接过那银票仔细验了验,是真的。便也不多说,将银票仔细收了起来。 宁爷爷抹了把并不存在的老泪,感动感叹道:“这可是一百两银子啊!大伙这两个月的生活,可就不用愁了!修平真是记挂大家,受了这二十杖,却还心心念念要给你们分红。” 一旁坐着的几位宁家老人连连点头,纷纷赞扬宁修平。其中一人话头一转:“清卓啊,我听说这个月,宁家没了用水权。” 宁清卓心中一凛。这事传得这么快,这些老人又特意在此时提出来,看来宁修平今日,还真是有备而来…… 她心知瞒不住,索性实话实说:“抢水战是我赢了,但不知哪个小人去偷报了官府,”她特意看了宁修平一眼,这才继续道:“官差硬说我们宁家聚众斗殴,罚我们一个月不许用水。” 此言一出,一时大哗。宁家族人乱了分寸:不能用水!那耕地怎么办! 宁爷爷又敲了敲烟斗,中气十足喝了声:“安静!” 族人慢慢静了下来。宁爷爷瞟宁清卓一眼:“早就说了,让你不要插手族事!你偏偏不听!看看现在惹出了什么麻烦!古话说得好,母鸡司晨家不兴!女人不能当家,那不是没有原因的!” 宁清卓轻哼一声:“爷爷你有话明说便是,不必引经据典。” 宁爷爷闻言果然亮了目的:“清卓,这个族长你别当了。我看之前,修平当族长时就干得不错……” 宁清卓心底一声冷笑:又来! 宁爷爷是典型的封建老古板。在他心中,女人就该在后院伺候男人,以男人为天。过去宁清卓没少跟着宁爹爹抛头露面,已经让他觉得败坏了门风,更别提现在宁清卓居然当家作主了!加之宁修平又是他最疼爱的孙子,是以,在宁清卓接手族长的半年里,宁爷爷多次带领旁支老人,挑剔她的办事,挑衅她的权威,一心想将她拉下马。 宁清卓慢条斯理接口了:“哥哥这族长干得的确不错,一人贪占了茶庄,生生吞了宁家百来号人的分红。那些地契若不是我一直收着,还得被他一并贪了去。” 宁爷爷一时语塞。一位老人连忙道:“正所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之前修平年轻,一时糊涂做错了事。现在他成长了,能悔改,于宁家终是好事一桩。” 宁清卓却懒得再和他们废话:屡次三番来她面前撒野,他们不烦,她却烦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次,便要闹得他们人仰马翻! 宁清卓忽然冷了脸,目光一凝,朝着宁修平射去:“你宁修平想做族长,我第一个不同意!” 她抬手指向族人中的一名少妇,激情而愤慨开始了攻击:“秀姐姐夫君死后,王家图个旌表,逼她以死表贞烈,将她关在柴房里整整五日!她饿得只剩一口气,托人向你求助,请问你做了什么?不理不睬!若不是我出手,她现在已经被迫以死殉夫,上了卢陵的贞节牌坊!” 又指向一大娘:“祥嫂儿子病危,无钱医治。她跪在你家门口求你借钱,你又做了什么?你让家丁将她打跑了!若不是高元纬大闹医馆,逼那大夫救人,她孩子现在就死了!” 宁清卓愈加愤怒,走到宁修平身边,质问道:“新坡的渡口,历来是陈家与宁家的公产。前段日子,陈家想要独吞渡船,我在官府和陈家奔波,请问你又做了什么?和陈公子一并流连诗会酒楼?今天早上,我一人力战高元纬,对峙燕捕头,请问哥哥,你又在做什么?!” 宁修平张口结舌。他眼珠转了转,正想开口诡辩,无意间四望,却发现许多宁家族人正盯着他。不满、谴责、厌恶、憎恨在静默中朝他扑面而来,那一双双眼睛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黑洞,让他心中莫名恐慌。 可身体的痛感却提醒了他。对宁清卓的恨意再次强烈袭来,宁修平咬牙片刻,竟然努力撑起身,朝族人道:“过去是我多有不足,可往后再不会了!大家若是支持我做族长,我、我可以立下保证书!往后每月给大家月份钱!”他狠狠心道:“每人每月……二钱银子!” 此言一出,宁清卓脸色便是一僵!她刚刚的那番表现,是想引爆族人的情绪,借力攻击宁修平。却不料,宁修平这次真是舍本,竟然给出了这等利诱! 她扭头看向堂中的众人,目光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果然看见了挣扎与动摇,心中便是一声暗叹。人总是要生活的,宁家衰败,族人度日艰难,为了月份钱重新接受宁修平,也是在情理之中。 可出乎她意料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有人一声大骂:“呸!谁稀罕你的银子!” 宁清卓一惊,急急循声看去!便见祥嫂指着宁修平斥道:“亏你还好意思进祠堂?!看着先祖牌位,你脸不脸红?!没有清卓,我家二娃现在就去地下见他爹了!”她抱紧了身前的孩子,暴躁而恼怒,红着眼吼道:“你让人打我地方现在还留着疤,你却想当族长?!做梦!” 祥嫂的语音刚落,秀姐便冷冷笑着接口了:“宁修平,两年前,你欺我双亲俱逝,将我嫁给王家那个病痨子,赚了大笔彩礼,这便算了!后来居然眼睁睁看着王家将我饿死!你还有没有良心?!”她扫视堂中的几名年轻女子:“让你当族长?方便往后你不顾妹妹们死活,再把她们卖个好价钱?我绝不同意!” 附和声点点滴滴,愈来愈大。众多对宁修平的指责与斥骂声入耳,宁清卓心中似有暖流注入,满满涨涨。她为了族人奔波,族人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于是现下,他们放弃了利诱,挺身而出支持她。 一老人见状,慌乱喝道:“胡闹!什么时候,女人也能在祠堂里说话了!” 四下大哗。宁家有宁清卓这样的奇葩,对族内其他女子也是种鼓励,因此宁家女子本就比普通女子大胆许多,又恰逢情绪被调动,众女们立时恼了,叽叽喳喳就朝老人攻击起来。 却见一中年男子前行一步,走到祠堂前,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原来是宁清卓的远房堂叔。 堂叔态度很平静:“几位叔伯,我总有说话的份吧。” 老人们面面相觑,只得点头。这堂叔是宁家旁支为数不多的男性劳力,因着他老实本分,人缘向来很好,自然有资格说话。 堂叔又上前两步,站在了祠堂中,却是看向宁清卓道:“清卓,我要先谢谢你。我十七岁就在新坡渡口撑船,这些年宁家变动也没受到影响,过得倒比其他人宽适。上回多亏你夺回渡船,否则我这把年纪,往后真不知该做何谋生。一家老小都指着我养活……” 他本来就是不善言辞之人,现下当着族人说了这么多话,突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愣愣在堂中站了半响。他盯着地面,众人盯着他。 宁清卓适时上前,站在他身旁和缓鼓励道:“叔叔有什么想法,但说便是。” 堂叔总算抬头,回头看了看族众:“我这把年纪,死就死了,总该为孩子们着想,有什么话就直说了。”他看向宁修平:“修平,叔叔觉得你太过分。你以前当族长,就是想要族里的茶庄。现下又想当族长,就是想要族里的田产。人家都说同族相帮,可大伙现在就指着那几亩地过活,你是要逼死大伙才安心吗?” 宁清卓微挑眉:这倒是意外收获!这个堂叔话虽然糙,但是这种实打实的话,反而句句戳在了点子上! 果然,堂叔说完,族人的怨恨倾闸而出!平日他们没法拿宁修平怎样,现在突然有了机会对他群起攻之,怎能放过!一时间,祠堂中只听见“宁修平你还想做族长,滚蛋!”“把茶庄还给我们”,谩骂声此起彼伏。 宁修平见状,再不敢开口,连忙看向宁爷爷。 誓不出嫁 宁清卓见他求助宁爷爷,心中冷笑,撇下他朝宁爷爷道:“爷爷!我们已经给过他机会了!他当族长三年了,可他做了什么?他不顾大伙死活,霸占了宁家茶庄,回报我们的信任!这些年,每每族人需要他出面的时候,他在哪里?你倒是说说,宁修平到底哪里比我强?” 眼见场面无法收拾,宁爷爷猛然站起身,一声大喝:“够了!” 他到底是宁家本房仅存的老人,余威犹在。他开了口,众人还真慢慢安静了下来。 宁爷爷将烟斗放去一旁的桌上,一声叹息:“你们说得不错。修平是做过许多错事,但他已经向我保证,他会改。而清卓是女子,终归要嫁人,这一点却没法变。”他转向宁清卓,面目异常慈祥:“清卓,你已经16了,也该考虑成亲了。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你成了别家的人,我们宁家还让你当家么?” 这话似是对着宁清卓说的,实际上却是为了堵族人的嘴。果然,再无人出声。族人的情绪好似突然被堵住了出口,没了着力点宣泄。封建社会对女性的鄙薄根深蒂固,根本无法以一人之力撼动。族人们便是再支持宁清卓,可她的女子身份却摆在那,却是谁也没法为之辩驳。 宁修平脸上隐约有了得意之色。宁清卓见了,暗自一声嗤笑。 她忍他和宁爷爷很久了。今日既然闹大了,她便没打算输。 宁清卓长呼出一口气,扫视几位老人,一声轻笑:“爷爷,你不必多说。清卓要做的事,你们谁也拦不住。这个族长,我是当定了。” 宁爷爷听了,慈祥的面具瞬间崩裂,气得白胡子一抖一抖:“你!一意孤行!迟早众叛亲离!” 宁清卓扫视一堂的族人,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我怎么觉得,我做族长,是人心所向呢?” 宁爷爷怒!操起桌上的烟斗,就要打她!却见宁清卓扭身闪开,几步走到宁家先祖的牌位前,直直跪下!她抬起右手竖起三指,声音朗朗传来: “宁家先祖在上,宁清卓在此发誓,此生一心对待宁家,唯愿将宁家发扬光大,庇佑我族众不受欺凌。清卓虽为女子,但自此往后,只做男子行事,今生今世,永不出嫁!” 最后几句话带着金石之声落地,瞬间,祠堂皆静。宁爷爷举着烟斗的手高高抬起,却再也无法落下。 族人安静了片刻,却慢慢骚动了起来。愤怒、憎恨,那些负面情绪突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撼,以及难以言喻的感动。 骚动之中,有妇女低低一声哭喊:“我可怜的清卓……” 陆续有人跟着喃语,沉沉浅浅,满满是感伤与疼惜。喃语声中,一个男声低低唤了声:“族长……” 这个声音在细碎的嗡嗡声中,并不出众,却成为了一声号角。族人们本能抓住了这句话,并且选择了跟随。第二声“族长”唤得异常清亮,而后一声比一声利落,一声比一声响亮。 轰轰的“族长”声滚过,宁清卓稳操胜券,仰头看向那一尊尊木制牌位,嘴角轻扬。 初时接手族长一职,的确是动机不纯。她需要一个强大的宗族作为庇护,应对将来可能遭遇的孙剑锋。可她做了半年,经历了许多快乐烦恼,不知不觉间,“宁家”的人和事已经融于她的血脉,让她无法放手。 这是她的国度,她为它付出心血,也在这里找到了归属。她要看着它一天天成长,决不再让它如上世一般溃散。她会收回祖产,光大家业,直至有一天,人人皆知卢陵宁家。 必须做的事和喜欢做的事完美重叠,她有了能为之奋斗一生的念想,还要那婚嫁何干? *** 有了宁清卓在祖宗牌位前的誓言,宁修平自然没能做上族长。他花银子给族人分红、费钱费力请燕捕快出马,最终却挨了二十杖,外加收获了族人的谩骂,郁闷自不必说,却也只得灰溜溜离去。而宁清卓的危局才刚打破,宁爷爷便又出一招:让宁清卓去消除那一个月不得用水的处罚。 其实,这事根本无需宁爷爷说,宁清卓也打算尽快办理。吃罢午饭,她拿出衣柜里挂着的青衫男装,换上进城,去找高元纬。 高元纬在卢陵府城经营一家赌坊,听到人来报,也是一副早有预期的模样。倒是坐在他对面的一小个子男人大惊:“元哥!宁当家该不是来找我算账吧?” 高元纬听言一声嗤笑:“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是谁摆不平自己的老丈人,苦苦求我去帮吴家打那抢水战?” 那小个子苦了脸:“哥,哥!我倒是想亲自上场啊,可我老丈人看不上我啊!就我这身手……哪里够宁当家揍啊!” 高元纬便沉了脸:“你不够她揍,却让我去揍她!清卓的性子你也知道,特别护着宁家,用水又是大事,我替吴家出场,她还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小个子男人心虚讪笑:“哥,没、没那么严重吧!你虽然是替吴家出场了,可一开始不就打定了主意,要故意输给她么!再说了,你和宁当家那是什么关系!解释几句,她便不怪你了!” 高元纬阴阴瞪着他,朝他招招手:“康子,过来。” 康子小心挪了过去。高元纬朝他脑门便是一掌:“解释什么?解释我是为了帮你娶媳妇么?” 康子抱着头缩着身子蹲下,哎哟哟大喊:“哥!别!千万别!”他仰头一脸谄媚道:“我好容易要娶媳妇了,元哥你可得帮我兜这一回!往后你有啥吩咐,一句话!” 宁清卓来到赌坊后院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高元纬阴沉坐在椅中,康子抱住脑袋蹲在一旁,一副做错了事情受罚的可怜模样,见她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起,飞奔逃跑了。 宁清卓见他的动作甚滑稽,好笑问道:“康子又怎么惹你啦?” 高元纬见她丝毫不生气,暗自奇怪问:“你没生气?” 宁清卓倒也清楚他的意思,摆摆手道:“罢了,左右你也没帮吴家打胜,便不和你计较了。” 高元纬愈发奇怪了:“就这样?这可真不像你……”他上下打量宁清卓一番:“你都不问我为什么?” 宁清卓一声笑,果然问了句:“你为何要替吴家打抢水战?” 高元纬瞄了眼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康子,硬邦邦拒绝道:“我不能说。” 宁清卓也不强求:“那便不说了。” 她态度爽快,高元纬心中直犯嘀咕。却听宁清卓一声轻咳,摸了摸鼻子道:“那个,我昨天,在水里……没打伤你吧?” 高元纬:“……?” 他想了片刻,脑子转过了弯,立时就沉了脸。 宁清卓有些尴尬。她昨天耍那脱外衫的小花招,就是拿准了高元纬心中在意她,也清楚打架时高元纬放了水。后来想想,她在水里捶他的那下力道不小,若是再不小心打偏了位置,撞上了什么重要器官……那可真是太不人道了。 宴请官差 宁清卓见高元纬阴沉着脸,干咳几声,撸起袖子,将手臂露给他看:“你看,我也受伤了,都是被你打的。其实说起来,你还多揍了我几拳!我也不和你小心眼算这么清楚,咱们两个就算扯平了。” 高元纬看去,就见那瓷白肌肤上,一块块青紫格外明显,立时板不住脸了。他也不多说,起身拽了宁清卓的手,就朝屋外走。 宁清卓奇道:“你去哪?” 高元纬简单道:“带你去看大夫。” 宁清卓连忙拒绝:“哎哎!不用!我就这体质!受点磕碰就青一大块,看着吓人,其实没事!”就想挣开。 高元纬停步,作势就要弯腰。 宁清卓心中警醒,几步跳去一旁:“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么!元哥!” ——这人还是这破习惯!仗着她打不过他,每每一言不合,就把她倒扛着走! 宁清卓无奈跟着高元纬去医馆治伤,却又想到今天自己来的目的,开口道:“等会到了医馆,我去看大夫,你帮我做件事。” 高元纬点点头:“什么事?” 宁清卓正色道:“你去帮我请许通判和燕捕头,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通判负责辅佐知府处理政务。许通判是宁清卓爹爹的旧识,爱好武艺,宁清卓爹爹死后,高元纬还时常陪他切磋,因此有些交往。正巧许通判分管狱讼,算是燕捕头的直接领导。宁清卓打算请他出面,也不一定要帮自己说话,但他若在,燕捕头总不会太过欺人。 高元纬想了片刻:“你有银子疏通了?” 宁清卓从怀中摸出了一张银票给高元纬看:“上午宁修平来了,说茶庄赚了银子,给了一百两银子做分红。”却又将银票收入怀中:“可惜得分给族人,我不能用。” 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我还是只有去年渡口和铺租的收入,还剩三十两。”她一声长叹:“哎,饭先吃着吧。小鬼难缠!” 高元纬却皱眉道:“宁修平怎么又去你那了?” 宁清卓冷冷一笑,将上午祠堂的事说给高元纬听,最后道:“于是我就在先祖牌位前发誓,此生绝不出嫁,这才堵死了那些老家伙的口。” 高元纬停步。 宁清卓也跟着停步。 两人在人流中静静立了片刻。高元纬猛然转身,粗鲁拽了宁清卓的衣领,几步将她拎去街道旁,狠狠顶在了墙上。 高元纬眼中都是震惊与怒意:“你真这么说了?” 宁清卓脖颈被衣领勒着,有些难受,却平静点了点头:“松手,我就这么件上得了台面的衣衫,还指望穿它见人呢!” 高元纬见她这种时候还惦记衣衫,愈加恼怒,一拳砸在墙上:“你一辈子不嫁,要我怎么向你爹爹交代?”他恶狠狠瞪着宁清卓:“为了做什么狗屁族长!把自己终身都搭上了!值么?” 宁清卓肯定点头:“值!”若是让宁修平做了族长,两年之后孙剑锋来了,她才真是得把自己和姐姐的终身搭上。 她拽开高元纬的手,沉默片刻方道:“也不瞒你,我这一世……本来就没想嫁人。有没有那个誓言,或许最终结果都是一样……” 眼见高元纬脸色愈黑,宁清卓的声音渐轻,终是变成了一声叹息。 上一世,孙剑锋带她和宁如欣离开时,设法支开了高元纬。她到京城半年后,却在侍卫口中,无意间听到了高元纬的消息。他来京城找她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孙府外转悠,想见她一面,确定她是否安好。可孙剑锋不允,还让人揍了他几次。 宁清卓心中焦急,却因被囚于府中,无法警告他离开。她还在思考对策,却不料几天后,她在枕下翻出了一块玉。是高元纬的贴身之物。 宁清卓犹豫许久,终于选择向孙剑锋询问。孙剑锋听问,淡然道:“那人挺麻烦,所以弄死了。”他看着那块玉,一扯嘴角:“这东西不是我给你的。估计是哪个侍卫和他交好,帮他传了这玉给你。倒是大胆。” 高元纬10岁逃难到卢陵,宁爹爹收留了他。宁清卓与他一起长大,两人不是兄妹甚是兄妹。是以,宁清卓听到他的死讯,立时失了理智,一个扫堂腿朝孙剑锋踢去!结果自然被孙剑锋一顿好揍。又被他吊在房梁上,花样百出折磨了大半晚。那时孙剑锋已经很久没碰过宁如欣了,但那天晚上,他又叫来了宁如欣,当着宁清卓的面,弄哭了她……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宁清卓甩甩脑袋,赶跑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她的目光在高元纬英气的脸上聚焦,忽然就觉得,心中软软的。 他没事,他活着…… ……真好。 宁清卓清楚,高元纬和宁如欣一样,是她的亲人,他可以为她去死。是以,她信任他,珍惜他,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场斗架怪罪他。她曾经对自己发誓,这一世,不论她的命运如何,她都要护住高元纬和宁如欣,绝不让他们似前世一般悲惨死去,这样,她也不算白白重生一场。 宁清卓抬手,拍了拍高元纬的肩,柔声道:“好了好了,这事先搁着,往后我再慢慢想办法。你安心跟我做事便是,操哪门子心!” 许通判还算赏脸,当天晚上,果然带着燕捕头,欣然赴约。 宁清卓在卢陵最好的酒楼定了个包厢,又叫了一桌好菜。燕捕头见着她和高元纬,脸色不是很好,却碍于许通判的面子,不好表现出来。 许通判今年五十有余,慈眉善目,有些发福。见到宁清卓给她见礼,乐呵呵上前扶起她,笑道:“清卓,不要这么见外。你以前怎么叫我的?还是叫我许叔叔吧!” 宁清卓心中感激。她和许通判其实不熟,但这人为人却算圆滑厚道,摆出副亲近的模样,给她铺好了路,既不用实际出力,又算是帮了忙。 宁清卓立时顺杆子向上爬,摆出一副家族小辈的模样,天真笑道:“清卓见过许叔叔!叔叔还是一点没变!” 许通判哈哈笑着摇头:“小丫头就会说话!哎,我是老了!这卢陵,往后可是你们的天下!” 酒席就这么其乐融融开场了。酒过三巡,燕捕头便清楚了局面:许通判和宁家有故交;宁清卓和高元纬有深交;高元纬和许通判有近交。 当然,这些事请,他以往并非不清楚。只是交情这东西,认,便是情,不认,便什么都不是。显然,这次的事,许通判和高元纬都认了宁清卓的这份交情。 宁清卓心中算着,自己已经喝了两壶酒,差不多到量了,终于切入正题:“燕捕头,现下宁家族众都指着今春的粮食果腹,若是一个月不用水,田地必定荒废,岂不是要活活逼死我宁家百来口人?” 她凑近了些,一声长叹道:“若是饿极了,生出些流寇匪徒,我可怎么向知府大人交代!” 刚刚亮交情,现在亮威胁。这话说得有些重。宁家虽然不如从前,却还不至于因为少了一期的粮食就饿死,生活却必定更拮据。宁清卓故意说得严重,最后一句话其实是“燕捕头你可怎么向知府交代”,扯上知府的立场,就是要他好好掂量。 她开始谈正事,许通判便再不开口说话。 燕捕头记着收了宁修平的银子,还是不愿松口。他暼了许通判一眼,见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心知他不会多管,遂为难状道:“宁姑娘,你们斗架引起聚众,的确是事实。更何况我罚宁高二家时,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若是不执行……我往后实在是不方便啊。” 他说得貌似诚恳,摆出了自己的难处,堵了宁清卓的话,宁清卓倒真不好逼他。 酒楼再遇 宁清卓思量片刻,也万分诚恳回话:“燕捕头的难处清卓也清楚。不若这样……”她从袖中摸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推给燕捕头。 燕捕头一看,暗自翻了个白眼:五两!姑娘你也太小气了!你哥可是给了我十两!面上却严肃状摇头拒绝道:“宁姑娘,不可!不可!”一派两袖清风的模样。 宁清卓却并不收手:“燕捕头,您听我把话说完。斗架的是我和高元纬,你罚我们俩,实在是应当,清卓无话可说。但我的族众却是被我殃及,何其无辜!” “燕捕头当时说的是‘罚宁、高两家下月不得用水’。可这‘家’,也有大小之分。宁家,可以是指我们卢陵宁姓一族,也可以单单指我宁清卓家。” 燕捕头一直端坐平视前方,听到这话时,终于转过目光,看了看桌上的银子。 宁清卓一看有戏,连忙再接再厉:“不若燕捕头通融则个,罚我宁清卓家一个月不得用水。至于我的族众,便罚他们上缴银钱五两,买下个月的用水。您看可好?” ‘宁清卓家’,现在就剩宁清卓和宁如欣。姐妹俩又不种地,罚了也是白罚。可燕捕头却有了台阶可下,也能无赖些向宁修平交差敷衍,思量片刻,终是点头道:“也罢,便允你所说。下次断断不可再犯。”却不敢当着许通判的面收那“买水银”,只是道:“看在许大人面上,这银子便免了吧。” 宁清卓心知他不方便,便也不推脱,只待找个单独碰面的机会再给他。又给许通判燕捕头斟酒,干了一杯表示感谢。 许通判刚刚虽然隐形了,但是宁清卓的举动却看在眼里,对这小丫头的机灵有几分赞赏。他摸着小胡子叹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清卓,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啊!” 宁清卓只当他是说场面话。官场上的人,哪个说话不动听呢!正打算奉承回去,却听许通判沉吟着开口道:“我和你爹爹相交一场,他过世后,我却始终没能帮上你什么忙。这样吧,正巧今日知府大人也在醉仙楼宴请宾客,不如我带你过去,给你引见一番。” 宁清卓不料他竟会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许通判此举,实在是帮了她大忙! 前些日,宁清卓收到了知府的劝谕:近年来,卢陵书院的书田渐被侵蚀,入不敷出。知府大人提议重修书院,号召卢陵大户踊跃捐银。 告示发出去了,响应者却寥寥。这个时代,官府劝谕大户捐赠是常事。赈灾,兴水利,修庙建桥等等等等,都要劝谕大户出钱。是以,卢陵众族对这事的积极性并不高。宁清卓也记得,上一世,卢陵书院是没有重修的,想来便是因为没有筹到银两,计划夭折了。 这本是寻常的一件事,宁清卓却生了个想法:现下宁家已有衰败之象,若是按照常规经营,难以在短时间内兴盛。宁清卓必须出奇招,才能制胜。只是这个奇招,必须得到知府大人的助力。 可这知府去年方上任,宁清卓一破败家族小族长,始终没有分量结交他。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托人找关系,想设法见上知府一面,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现下许通判自己提出帮她引见,让她如何不激动! 许通判却又犹豫道:“只是……林大人是爱酒之人,你去拜会他,难免得喝上几碗,否则反而不美。却不知你是否方便。” 他看出宁清卓差不多到量了。这丫头毕竟是老友之女,他想给她人情,是以得先把话说明白,免得反倒成了恶人。宁清卓听了,暗自咬牙,依旧躬身道:“无碍。还请许叔叔带路。” 高元纬却坐不住了,抓住她手腕起身道:“不如我去替你喝。” 许通判与宁清卓齐齐扭头看他。 高元纬说完,也觉察自己这话不妥,实在是一时情急之言。央着许通判去见知府,委实让许通判难做,也着实冒昧了些。这么一想,高元纬脸色就有些黑了。宁清卓见了,抽出手拍拍他肩膀,简单道:“无事。” 许通判带着宁清卓上了顶楼。包厢外守着个小吏,许通判与他寒暄了一番,小吏便进去通报。不一会,小吏出来,打开了房门,放他俩进去。 宁清卓跟着许通判进了房间,抬眼一扫,便见着了四名男子围桌而坐。林知府身边有一俊逸男子,支着手肘斜斜倚在桌边,正含笑打量她。赫然是今日水塘边调笑她的桃花眼男。 许通判一眼看去,便见着了林知府,张教谕,卢陵书院李院长和一名没有见过的年轻男子。只是…… 只是,这一屋子显然都是风流文士。他们请了怡香苑的姑娘。每个男人身边都粘了个娇弱的美人,另外还有两名美人负责斟酒,两名美人在窗边弹唱,一名美人在烹茶。 许通判心中叫苦。这场面尴尬,他可没和人小姑娘说清楚啊! 许通判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宁清卓见着那些姑娘,也就是一愣,随即心思便转到了沈鸿锐身上。男人穿着上好的镶金丝绸衣,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脸上有几个红痕。宁清卓再一细看,才发现他脸上那几个红痕……竟然是唇印。 宁清卓微微垂头,心中生出了两个想法:一,登徒子竟然也在。二,还好我没真揍他!这人不知什么身份?初到卢陵,竟能让知府设宴相请! 宁清卓只偷偷看了沈鸿锐一眼,沈鸿锐却大大方方将她看了个仔细。 上午见面,宁清卓穿得是粗布短褂,今晚却换了身丝绸长衫,因此咋一眼望去,沈鸿锐差点没认出她。初时他离得远,已经注意到这丫头身材很好,湿身时那玲珑的曲线是很让人赞叹。现在近了看,才发现这丫头皮肤极好,色泽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脸上还透着淡淡的粉色,嫩嫩得很是诱人。 五官都不错,最让他欣赏的还是那双丹凤眼,斜斜上挑看向他时,勾得人心里都痒痒。只可惜这对美人眼却配了两道剑眉,淡去了那种妩媚,平添了几分英气。 再看去……这人没有束胸。胸口的曲线配上那细长的脖颈,瓷白的肌肤,任谁仔细一看,都能发现她是个女儿身。沈鸿锐有些不解:既然她不想隐瞒她的女儿身,又为何要做男装打扮?就这么喜欢穿男装么? 宁清卓也不知只一会功夫,她就被沈鸿锐研究了个透。许通判已经开口说话为她引见。宁清卓不敢怠慢,上前躬身施礼:“见过林大人!大人来我卢陵一年,劝农桑,轻徭役,兴水利,倡教化,听讼断狱,体恤民情,实乃我卢陵之幸。清卓对大人万分仰慕,是以恳求许通判为我引见,打搅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她这番马屁话,说得要多真有多真,配上那双闪闪发亮的眼,将她对父母官的狂热喜爱表达的淋漓尽致。沈鸿锐在一旁看着,嘴角微翘。林知府也很是受用。身为一方父母官,他听多了奉承话,信与不信另说,却对宁清卓的表态很以为然。于是抬手示意宁清卓免礼:“哈哈,清卓不必多礼,这都多亏你们的支持啊。” 林知府如此平易近人,宁清卓一副感动的模样,就差两眼泪汪汪了。许通判趁机唤来那斟酒女子:“清卓,还不敬林大人一杯?” 他说的是“杯”,可这屋中并无酒杯,只有拳头大小的青花瓷碗。自有人给宁清卓斟酒送上,宁清卓接过,躬身施礼:“清卓干了这碗,唯愿林大人合家安康,便是我卢陵百姓之福!”说罢,一仰脖子,咕嘟几口,将那酒水喝了个光。 林知府这回是真开心了。宁清卓这人他听过,也知道她是女子。却从来没见过女子喝酒如此痛快。再想想,无怪,人家可是族长,自然该有些不同,便对她生了些好感,遂给她引见那张教谕,李院长。宁清卓又是一番场面话说过去,照旧又干了两碗酒。 沈鸿锐看着她喝了三大碗酒,也有些惊讶这人的酒量。却见这人脸色愈发粉嫩动人,带着那脖颈耳垂都泛了红,这才知她在苦苦撑着。正巧林知府介绍到他,宁清卓照旧一施礼:“见过沈公子。林大人的朋友,果然都是人中龙凤。” 她明着是捧沈鸿锐,实则连带捧了林知府、张教谕和李院长,皆大欢喜。心中却叫苦连连:她实在喝不下了!可念及这已经是最后一杯,还是暗自咬牙,端着酒碗,就要一口饮下。 却有只手伸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酒碗。修长的手指,有力的指节。沈鸿锐将她的酒碗夺了,眯眼笑道:“清卓,这么单喝实在无趣,沈某对你一见如故,唯愿与你共饮一杯。” 他将宁清卓碗中的酒倒在自己碗中,又倒了些许回宁清卓碗里,桃花眼中愈加流光溢彩。男人轻声笑道:“这就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不美哉?” 宁清卓微微抿唇。她似乎又被这人调戏了。这话说得本来就很歧义。而且那碗她用过,那沈鸿锐倒酒时,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还特意选了她嘴唇接触的地方倒酒,让人不由生出些间接接吻的想法…… 如此嘉奖 林知府几人见状,哈哈笑了起来,显然对沈鸿锐这种作法并不反感。宁清卓不能翻脸,只能生生受了,勾唇一笑:“沈公子果然风流。”与他碰了杯,将那酒水喝了。 三碗半酒利索下肚,林知府对宁清卓好感愈增,便又问了她些话,宁清卓也答得让他满意。沈鸿锐在旁看着,只觉这人进退有度,着实像个有礼有节的世家公子,真不似个女孩儿。心中莫名就生了些想法…… 宁清卓看着林知府的脸色,估摸着也差不多该退场了,却听见沈鸿锐开口道:“林大人,刚刚咱们的行酒令还没做完,不如让宁姑娘也加入?” 林知府见他含笑望着宁清卓,不愿扰了他的兴致,便点头允了,问宁清卓:“可会作诗?” 宁清卓一愣。她不知道沈鸿锐是什么心思,又看看林知府,含混答话:“学过一些。” 还真是只学过“一些”。宁清卓来到这个世界后,只对习武经商感兴趣,自小便爱穿着男装跟在宁爹爹身后跑,哪里有心思学那诗赋!可考虑到她穿越前好歹背过许多古诗,十之□□能对付过去,这才应了下来。 张教谕便哈哈一笑:“我们正巧在玩行酒令,不若清卓也作诗一首,”他指指那烹茶的女子:“就以这‘茶’为题。” 茶……宁清卓揉揉太阳穴。她喝多了,太阳穴突突地跳,脑子里像在滚浆糊。她知道这是个获得林知府好感的机会,只是她一时半会,真记不起关于茶的诗词。 数十人的目光齐齐望向宁清卓。宁清卓又敲了敲脑袋。她皱眉想问题的神态有些憨,林知府倒觉得那模样有了些女儿样,便也不为难她:“罢了,想不出便算了。” 宁清卓一声暗叹:喝酒误事啊! 却忽然心中一亮:酒!她朝着众人一笑:“我想出来了。” “绿蚁新醅茶,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男人们互望。绿蚁新醅茶,是个什么品种? 宁清卓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连忙胡乱解释道:“我爹爹经营茶庄生意,小时我时常在作坊里玩。觉得烘焙到一半的茶叶很像绿色的小蚂蚁,所以就用了‘绿蚁新醅茶’。” 这个解释牵强,林知府却想起现下的宁家茶庄是宁修平在打理。前些日子,宁清卓似乎是告过一次官。这个年代,贪占族产的事情时有发生,碍于冯同知的脸面,他也没好管,只道是宗族内部之事,官府不好插手。此时听宁清卓提起,倒对她有了几分偏袒。 沈鸿锐适时抚掌轻笑:“宁姑娘果然妙人。如此对仗工整,意境斐然,这轮的行酒令,赢者当属宁姑娘。” 宁清卓微微皱眉。这的确是白居易老人家的高作,可她将“酒”换成了茶,工整自然不如原作,更别谈意境了。大冷天的,小酒暖着知己聊着,自然是美事一桩,暖茶喝……那算啥事啊! 她当初拿这诗出来改编,不过是应付一时之急。沈鸿锐分明是故意让她赢。这又是为何? 却见沈鸿锐朝身边的美人看去,口中道:“初雪,还不去给宁姑娘嘉奖?” 那初雪犹豫了片刻,终是娇笑起身,行到宁清卓身边,搂住宁清卓的腰,侧头极快的在她脸上一啄。 这才盈盈浅笑着退开。 宁清卓垂眸而立,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青楼女子的香吻一枚,果然好嘉奖。 按常理说,宁清卓一好人家的姑娘,被一风尘女子亲了,还不得羞红了脸,恼极成怒?合着沈鸿锐绕了这个圈子,就在这等着她呢。 他想看她不知所措乱了分寸的模样。 宁清卓很快反应过来。她微微退后一步,一手负于身后腰处,一手执起初雪的手,躬身行了个绅士礼,在那手背上轻轻一吻,笑答:“清卓谢过初雪姑娘。” 初雪一青楼女子,何曾被人如此尊重?她虽不曾见过宁清卓那礼节,却觉得这人动作高雅,表情和煦,让她莫名有种被捧在心尖尖上的感觉,心中一暖,怔忡回望宁清卓。 沈鸿锐眼见初雪在宁清卓脸上留下了一个红色唇印,很是兴味盯着宁清卓,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表情。却只看到了微怔,随后便是释然温柔一笑,单纯利落一吻。 当娇嫩的红唇碰在白皙的手背上,沈鸿锐生出了第一个想法:啊,原来这人也会这么温婉的笑呢。 再看看微红了脸的初雪,沈鸿锐生了第二个想法:这个女人……怎么比他还风流至雅呢。 许通判松一口气。他就怕宁清卓受不了这羞辱,闹起事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所幸尴尬的一幕并未出现,便带着宁清卓急急告辞。林知府却悠悠开口了:“清卓,听说今日你在宁家,发了个不出嫁的誓?” 宁清卓点头,心中却犯了嘀咕。她很清楚,知府大人日理万机,自己还不足以入他的眼。可宁家上午才发生的事,他如何晚上就知晓了? 林知府整整衣袖:“今儿陈公子来我这告了一状。说来,你不是和他有婚约么?” 宁清卓心中咯噔一下。 陈公子陈晋安是现任陈家族长,今年二十有六。陈家落户卢陵百年,发展蒸蒸日上,已经成为江南名至实归第一望族。十多年前,陈晋安的叔叔进士及第后,陈家更是风生水起。现在宁、吴两家争夺的水源,便是六年前陈家挖筑引流的。陈家在上游用了大头,其余各家没能力挖水渠从江中引水,便只能在他下游捡水用。陈家势力可见一斑。 陈晋安和宁清卓的婚事,还是三年前宁清卓爹爹出外前定下的。后宁清卓爹爹过世,宁清卓守了三年孝,不提婚嫁。 上一世,守孝结束后,陈晋安也找过宁清卓。但这人有四个侍妾,宁清卓心中膈应,自然不愿嫁他,定要退婚,陈晋安却死活不允。事情便这么僵持了下来,陈晋安并没有告官。 重生之后,孙剑锋到底给宁清卓留下了心理阴影,她对男女之情甚是防备。加之她守孝结束又接手了族长,一心想着光大宁家,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事。 却不料,那人竟告去了官府那…… 宁清卓下了顶楼,与许通判一道回了包厢。高元纬看见她脸上的红痕,奇怪不已,却也没好多问。四人又聊了一会,这才散了。 宁清卓下楼,送许通判和燕捕头离去,又回了包厢。桌上的菜只吃了大半,宁清卓心疼她花的半两银子,又招呼高元纬继续,挑挑拣拣吃了起来。高元纬却凑近她,仔细打量她脸上的红痕,看了半天,总算弄清那是唇印,心头火大:“谁亲你了?” 宁清卓这才记起那个吻,放下饭碗,拿手背细细抹了几下,答话道:“一个女人。” 高元纬也见过那些场面,自然知道是什么女人,愈加愤怒:“林知府欺人太甚!” 宁清卓摇摇头:“和林大人没关系,是个无聊的男人。”见他又要发问,直接道:“不是本地人。” 又道:“林大人对我还不错……”她一边挑荤菜吃,一边将陈晋安告状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定是那宁修平跑去给陈晋安通风报信了。他倒是想得好,陈晋安娶了我,我便再不算宁家人,他便能做族长了。陈晋安和我耗了几年,早没了耐心,估计被我的誓言刺激了,便去告了官。林大人能事先通知我,总算好心,我不至于没有准备。” 高元纬阴鸷道:“姓陈的欠收拾,总是对你不死心。” 宁清卓闻言,狠狠将筷子撂在碗上,恶声警告道:“你老实点!还想在卢陵混,就别做傻事!陈晋安你惹不起!” 高元纬冷了脸不出声。宁清卓见了,复又叹道:“这事毕竟是宁家理亏。谁让爹爹和他签了订婚书呢。” 高元纬被她训了,本来不想理她。听了这话,却又忍不住愤愤道:“你爹爹那是喝多了!订婚书也不正式,写得跟小孩过家家似的。” 宁清卓并不这么认为。她心中思量,陈家有物证,势力又雄厚,若真是公堂上见,宁家定是要输。遂开口道:“等会我就去找陈晋安。” 宁清卓吃撑了,慢慢散步去了陈家。陈晋安听到宁清卓来了,搁下手头事务,来大堂相见。宁清卓才刚刚喝上一口茶,便见着一相貌俊逸、气质温润的男子行了进来。便是陈公子陈晋安。 陈家族长 陈晋安朝着宁清卓淡淡一笑:“清卓,可是被你知道了?”十二分的温柔优雅。 宁清卓并不被他这温雅的外皮迷惑。凭心而论,在她尚未拒绝陈晋安婚事前,陈晋安待她是相当好的。但一旦她无法遂这男人的愿,他的手段也是相当绝。他的真实性情,从他会将宁清卓告上官府,便可见一斑。 宁清卓放下茶杯,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林大人那里告我了。” 陈晋安隔着小几坐下,垂眼帮她加茶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你莫要怪我。我已经26了,还不娶妻不延续血脉,族里老人很有意见,已经开始对我责难。我撑得很辛苦。” 茶水加至八分满,他将茶壶放下,抬眼看宁清卓:“你放心,我和林知府交过底,只是要娶你进门。他不会为难宁家。” 宁清卓眉头皱得都要打结了。这人明明做得过分,却说得风淡云轻,态度又十分温和,宁清卓只觉麻烦:“如果我不嫁呢?” 陈晋安宠溺一笑:“那我就呈上订婚书,让知府大人定夺。我答应你,直接过堂审问,绝不暗中作祟。” 宁清卓暗道:有那婚书,你也不用暗中作祟。她端起桌上的茶,却不饮下,正色道:“晋安,我已经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可能出嫁。” 陈晋安似是轻笑了一声,缓缓答话:“誓言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我帮你压着,谁也不敢说你闲话。” 宁清卓手指支住额头:“晋安难道还能防民之口?更何况,看着我的是宁家先祖!”说着,一声长叹:“我真不想嫁你,你又何必勉强?依你的身份,江南哪家姑娘会娶不到,干吗偏要纠着我?” 陈晋安并不回答,却反问道:“清卓,你是不是太死心眼了?你嫁给我,我帮你光复宁家,有什么不好呢?” 宁清卓暗自一声嗤。陈晋安是陈家族长,真碰上了事情,宁家能爬去陈家头上?卖了自己去依附别的宗族,这日子也过得太憋屈了吧!面上却不表现出丝毫,只是抿了一口茶水道:“晋安,你的手段我清楚,你我之间,便不用说这种话了。” 她看陈晋安一眼:“我若真嫁给了你,宁修平当家,你还会帮他光大家业?届时不吞了宁家,便已经是看在我的份上了吧。” 宁清卓所言并非无端猜度。上一世,宁修平当家后,陈晋安的确蚕食了宁家许多产业。比如族内田产,就被陈家收购去了种棉花。宁家新坡的渡船,也被陈家占了。只是后来宁修平卖了她和宁如欣,从孙剑锋那里赚了不少好处,不多久,陈晋安又发生意外摔断了腰,瘫痪在床,无奈退了族长之位,宁修平这才得以苟延残喘。 陈晋安竟也不反驳,只是摇头笑道:“清卓,我知道,我现下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他停顿片刻,又柔声道:“你可是还在因为上次渡口的事情生气?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首先,这事是我胞弟做的,我不知情。第二,宁家的确劳力不足,陈家出人帮你们操办那几只渡船,赚来的钱照样给你们,对宁家不是好事一桩?” 宁清卓暗道:你当我傻呢?没有你的授意,你胞弟敢轻举妄动?何况,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你们先占了那些渡船,给宁家几年份子钱,然后慢慢操作,过上几年,那渡船就彻底和宁家无关了! 想归想,宁清卓却不愿和他东拉西扯。她思量片刻,狠狠心道:“陈公子,退婚的事,我们私下商议。你只要撤回诉讼,宁家渡口的三只渡船,便是陈家的了。” 陈晋安浅浅一笑,回道:“清卓,你嫁给我,陈家渡口的五只渡船,我便送给宁家做聘礼。” 宁清卓一声暗叹。果然,利诱不通。她不比这人实力雄厚。把渡口给陈家,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让步。念及此人厉害,宁清卓终是暗自咬牙起身,在陈晋安面前直直跪下,拉住他的袖子,语气绵软央求道:“晋安,你别这样,我真不想上公堂,好丢脸……你撤诉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陈晋安一声叹息。他微微俯身,指尖触上宁清卓的脸,迎向那双难得柔媚的丹凤眼,认真问话:“那你可是愿意嫁我了?” 宁清卓犹豫片刻。她与这人多有接触,知道骗他的后果很严重,实在不敢妄言。遂摇了摇头表示不愿,却又急急补充道:“可是,我们有事好好商量……” 陈晋安得了答案,却再不多听。他衣袖一抖,挣开宁清卓的手,起身朝门口行去,声音清冷传来:“陈达,送客。” 就这么晾着跪在地上宁清卓不管,径自离去。 宁清卓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料他竟如此冷酷。却也无法,只得一声叹息起身,仔细拍干净衣裳上的尘土,就这么出了陈府,打道回宁家大院。 却说宁如欣在房中等到亥时(22点),总算听见了宁清卓和老婆子说话的声音,急忙出去。就见宁清卓一脸凝重的模样,心中一紧,几步上前:“清卓,怎么这么晚?燕捕头那不顺利么?” 宁清卓唤了声“姐”,宁如欣就闻到了好大一股酒味,一看她脸色,皱眉道:“你喝多了?”又吩咐老婆子煮些淡盐水醒酒。 姐妹俩进了房间。宁如欣帮宁清卓脱了那会客专用绸裳,然后掸灰尘,处理那些污脏。宁清卓软软摊在椅子上,将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 宁如欣听到宁清卓给陈晋安下跪,陈晋安都不肯撤诉时,终是忧心插话:“晋安怎会这么狠心?这可怎么办?” 宁清卓又是一声叹息,爬去了宁如欣床上躺尸。 宁如欣放下那衣衫,也去床边坐下:“清卓,你可是乱发了脾气?还是话说得不中听?” 宁清卓瞪了她一眼:“姐!你还不信我么!” 宁如欣微微正色道:“我就是知道你的性格,才会这么问你。” 宁清卓无奈,哼哼唧唧敷衍了几声:“这回……真没有!姐,陈晋安可没你想的那么和善!” 两姐妹都不吭声了。宁清卓拍拍胀痛的脑袋,仔细想去:这个城里,她还有哪些可供利用的关系力量?陈家内部是否有可供利用的人或事,能让她挑起事端?陈晋安是否有其他想要的东西,足以缓解他迎娶自己的欲望?…… 她想了半响,只觉脑袋更胀了,却听门被敲了三下,老婆子送了盐水来。宁清卓起身,坐去桌边喝水。 宁如欣却低低开口了:“清卓,我倒是有个法子。” 宁清卓咕嘟喝了一口水,揉着太阳穴看向她。 宁如欣也坐去桌边,微微垂眼道:“你可记得爹爹与陈晋安签的那张订婚书?” 宁清卓点头“嗯”了一声:“记得。”她以为宁如欣是想在婚书上做文章,遂道:“爹爹那时喝多了,婚书是写得不正规,但做证据却是够了。” 宁如欣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缓缓回忆背诵道:“陈宁两家世代交好,现某有小女,年方十二,愿嫁与陈家长子晋安,永修同好。管教不严,多有不足,望多担待。” 宁清卓皱眉回忆了片刻,甩甩脑袋:“姐姐记性真好。”说着,歪头看她:“然后呢?” 宁如欣却沉默了。许久,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清卓,姐姐问你句话,你需得从实回答。”她偏开目光:“你可是真不愿嫁给陈晋安?” 宁清卓只觉奇怪:“真不愿意,千真万确!” 宁如欣这才舒口气,继续道:“婚书中的小女可以是指幼女,也可以是自谦的称谓。爹爹其实没有清楚说明,要将哪个女儿嫁给她。” 宁清卓将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便明白了宁如欣的言下之意,不敢确信问:“姐姐的意思是……你嫁给他?” 宁如欣浅浅一笑,睫毛如蝶翼轻盈微微扇动,郑重点头。 宁清卓一时有些愣。宁如欣的表情和话语,都在传递一个信息:她并非只是因为无奈而想替妹妹出嫁,她根本就“愿意”,甚至是“期盼”。宁清卓愣了半响,呐呐道:“姐,陈家抢宁家渡口时,我在你面前把陈晋安骂成了那样,也没见你反驳过啊!怎么突然就……就倾心于他了?” 宁如欣握住她的手,笑容有些宠溺:“你性子怪,姐姐也不能确定,你口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一回事。何况,你们到底有婚约,所以……” 宁清卓半天才“哦”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宁如欣对陈晋安的感情,却又立时皱眉道:“姐!陈晋安可是有四个侍妾!” 提到这个,宁如欣眸子一黯,沉默片刻,叹道:“清卓,你描述的专一爱情固然美好,但在这个年代,却根本不存在。宁修平那种人都有六个侍妾,更别提那些有身份家世的男人了。” “我想得很清楚。从小到大,我只对他一人动过心,你既然不愿嫁,我便嫁。他若是肯娶我,自然好,我会有一世的时间去改变他,争取你说得那种爱情,将来说不定还能帮上宁家一把。他若是不肯娶……也没关系,至少你能逃过婚嫁。怎么看,这都是一招两全其美的棋。” 宁清卓听她说完,依旧有些呆:宁如欣向来温顺,这或许是她这辈子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宁清卓甚至可以从她柔和的眉眼中,看出她从未有过的勇敢与决心。 她忽然很愧疚。上一世,宁如欣只说不愿嫁人,她也没多想。现下看来……她的姐姐根本是在抓心挠肺地等着,看她到底嫁不嫁陈晋安吧? 想到一年后可能出现的孙剑锋,宁清卓忽然觉得,宁如欣能嫁人也挺好。这样,即使历史不幸重演,姐姐也能有个厉害的夫君保护她,不会再似上一世一般遭罪。宁清卓掂量许久,最后只是认真道:“姐,你若决定了,我自会全力支持。只是,我还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不介意他最初想娶的人是我吗?” 宁如欣垂眸道:“晋安性子沉稳,向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若是愿意娶我,便是能够放下过去,我又何必介怀?” 宁清卓缓缓点头,这才继续道:“第二,明日是当堂审理。陈晋安若是拒绝你,整个卢陵都会知道,你的名声就毁了。你可要想好。” 宁如欣起身走去窗边,站立许久,方才微微偏头答话:“若不能嫁他,我还不如陪你做一世的老姑娘,还要那名声做甚?” 公堂订婚 三日后,公堂之上。 陈晋安听到宁清卓的辩解后,脸色立时阴沉,冷冷道:“宁老先生与我签婚书时,的确是说让宁清卓嫁我。” 宁清卓坦然一笑:“诸位请看。” 她抬起双臂,在公堂正中缓缓转了个圈。围观众人不解望向她。 宁清卓这才开口道:“我穿的是男装。敢问陈公子,你我相识数年,是否常见我女装打扮?” 陈晋安不答话。 宁清卓继续道:“爹爹膝下无子,因此自我6岁起,就被当做男儿教养。穿男装,学武功,跑生意。宁家任谁都知道,宁清卓在爹爹心中便是儿子,将来是要继承他志向的。”说罢,转向众人道:“试问,我爹又不糊涂,怎可能将儿子嫁人?” 众人小声议论起来,频频点头,显然觉得宁清卓的话很有说服力。 陈晋安有苦说不出。他以为他赢定了,这才允了宁清卓直接过堂。现下可好,他想暗中操作,都没有机会了。 宁如欣站在宁清卓身边,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走到大堂中间跪下,朝着林知府道:“民女宁如欣见过知府大人。” “那份婚书中的‘小女’,的确是指民女。爹爹在时,陈宁两家多有交往,我也因此多有机会得见陈公子。又兼之陈公子向来待我温柔,是以如欣渐渐对他芳心暗许。”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这番话,明着是在称述案情,实则是在表白心迹。一个女子,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堂之上,对一个男人表白心迹!宁家这两姐妹,还真不是一般人! 嘈杂声中,宁如欣抬头,柔柔望向陈晋安:“爹爹知道我的想法后,便设法与陈公子协商,签订了婚书。陈公子其实不必诉之公堂,如欣也会遵从父命,嫁入你家。” 宁清卓站在一旁,闲言碎语入耳,也很是淡然。上一世,宁如欣被她拖累,受尽了苦。这一世,她支持宁如欣放手一搏,虽然破釜沉舟再无退路,却不会留有遗憾。何况,宁如欣不需要退路,她就是宁如欣的退路。 陈晋安显然也不料宁如欣会做此陈情,脸色阴晴莫定。他看着宁如欣那张和宁清卓几乎一样的脸,以及那双眼中难得坚定的光芒,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感动。 宁清卓是肆意的不羁的,陈晋安沉溺于她的张扬与活力,喜欢得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宁如欣却总是站在宁清卓的身后,就如烟雨中浅浅淡淡的背景,只有偶尔撞上她的目光,才会收获一份温婉的笑意。陈晋安完全不否认,两姐妹相较,宁如欣才会是那个贤妻。 林知府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总算消了那些杂音。 安静之中,陈晋安心里闷痛阵阵,无望而压抑。好似有什么珍视如命的东西正在从他掌间流逝,他再握不稳,再留不住。 陈晋安曾经很自信,以为放眼江南,只有他能做宁清卓的归宿,于是他不急不躁,只待有一日,她心甘情愿披上嫁衣。可这人去年做族长后,变化太大。她变得很难缠,温存软语嬉笑怒骂,为了宁家,她随时都能换张面具待他。她的生活脱离了预定轨道,也脱离了他的掌控,这种无力感让他暗自焦躁。 得知宁清卓誓不出嫁后,他再也无法淡然。将婚嫁之事诉之官府,是他置之死地的最后一博。他想,他逼到这个地步,只要她对自己有那么一点感情,都该顺水推舟嫁了。 可宁清卓的应对,实在让他死了心。 过往一幕幕在脑中交错,陈晋安渐渐有些恍惚。他的情意她看不到,也不愿要,时至今日,再多纠缠又有何意义? 没缘由的,东岳庙老住持的话忽然在他脑中响起:施主须知执念易成魔,求而不得,便该放手…… 他已经执念了数年。 陈晋安想,或许…… ……他真该放手了。 陈晋安沉默许久,终是缓步上前,扶起宁如欣,在所有人面前握住了她的手,朝着知府躬身一礼:“陈某鲁莽,劳烦林大人,万分罪过。”又朝着宁如欣温润一笑:“你若愿意,自然大好。我便挑个良辰吉日……”他垂眸,眼睫微颤,却终是落地生根道出几个字:“前来迎娶你。” 一场诉讼,最后变成了良缘一桩,公堂里看去真是一派欢喜。出了府衙,陈晋安邀请宁如欣四下走走。宁如欣有些犹豫,宁清卓却很是支持。婚前男女多些接触毕竟是好事,宁清卓不想姐姐嫁过去了,却什么都不清楚。又对她一番叮嘱,莫要去人少偏僻的地方,按时回家吃饭。 宁如欣得偿所愿,心中欢喜,轻快跑回陈晋安身边:“晋安,我们去哪里?” 陈晋安见她双眼异常明亮,笑容绚烂无比,有了些难得的活泼与灿烂,一瞬间觉得,她的身影与宁清卓重叠了。他晃晃脑袋,浅浅一笑:“如欣,过去是我不周全,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不如便在街上逛逛,看看你有什么想要的?” 宁清卓目送他们离去,也转身离开,去找张大牙。 张大牙何许人也?那是卢陵的牙保,也就是专门负责立契约做保证的中介人。宁如欣要出嫁,宁家是穷,却不能没嫁妆,否则嫁过去会让夫家瞧不起。宁清卓不想自己姐姐的婚事因此留下遗憾,或是往后被陈家那些七姑八婶借机打压,是以打算筹钱买嫁妆。 张大牙见了她,倒是很殷勤。他也算是在高元纬手下混饭吃的,自然对宁清卓十二分的小心。问明来意后,张大牙乐了:“哟,宁当家,你终于舍得卖房了?” 宁清卓打算卖了从前和爹爹一起住的大屋。大屋在卢陵城区,地段好风水佳。宁爹爹死后,家境渐渐拮据,仆人也陆续散去,姐妹两住不起那大屋,是以搬回了城外宁家的祖宅。她们搬走后,好些人有意向购买大屋,但是宁清卓舍不得卖掉留有一家人回忆的地方,是以一直空置着。 张大牙一拍掌:“巧了!正巧昨日有位公子来过,就想租个好宅院!我这就带你去和他见见?” 宁清卓跟着张大牙一路行去,只是不放心:“大牙,那人是什么身份?便是要卖了大屋,我也不想让讨厌的人糟蹋它。” 张大牙拍着胸口担保:“哎哟!宁当家的,你就放一百个心!那公子身份我不清楚,不过看那衣裳,就知道是个贵人!”说着,夸张道:“我都没在卢陵见过那么好的衣衫!最难得是那公子还是个读书人!保证文雅清静,不会脏了你的地方……” 宁清卓奇怪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读书人?” 张大牙嘿嘿一笑:“昨晚是卢陵书院李山长带他来的,你想,李山长的朋友,那能是个粗人?” 宁清卓微微皱眉:李山长……该不会…… 张大牙带着宁清卓到了卢陵最好的客栈,请小二通报后,在大堂等了一炷香时间。便见着一风度翩翩的青衫公子,晃着把骨扇,行下楼来。 张大牙见了那人,笑容愈大,几步迎了上去:“沈公子!” 宁清卓一挑眉:好吧,果然是沈鸿锐那厮…… 沈鸿锐一眼便见着了宁清卓,与张大牙点了个头,含笑迎了过来:“哟,这不是清卓么!” 宁清卓也堆起笑容热情拱手:“沈兄!竟然是你!好巧!” 张大牙微微惊讶:“两位认识?” 宁清卓点点头:“认识。所以这里没你的事了。辛苦你来一趟。” 张大牙:“……” 宁清卓见他看着自己不动,俏脸一板,凤眼一挑:“张大牙,我说,你可以回去了。” 张大牙闷闷转身,嘟囔了句:“宁当家的,我也没指望能赚你的佣金,你至于赶我走么!” 沈鸿锐听到他的话,又见他无奈离开,哈哈一笑:“清卓实在威风!”牙保的佣金也敢赖,必须是卢陵一霸啊! 宁清卓听了他的调笑,万般诚恳胡诌道:“沈兄有所不知,我这是为你好。这些牙保最是精明,刚刚来的路上他还在和我说,昨日见你衣冠不凡,定要好好杀你一笔。可沈兄是林知府的朋友,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了去。是以才遣走他,也免去了你一笔佣金。” 宁清卓自然不是想帮沈鸿锐省佣金费。需知羊毛出在羊身上,沈鸿锐给了牙保佣金,给她的钱就少了。宁清卓才不想留着张大牙分她这杯羹。 沈鸿锐心知肚明,却大悟状拱手一礼,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多谢清卓照应。” 宁清卓带着沈鸿锐往宁家大屋行去。因着这人的风流习性,她心中很是警戒,始终留心着与他保持着刚好的距离,提防这人借套近乎的机会,“不经意”对自己上下其手。她要和这人谈生意,不好翻脸,若是被赚了便宜,还得忍着。但所幸这人倒是有礼,一路聊去,谈笑风生,却始终没有非分之举。 两人稍稍熟络,宁清卓便问出了盘绕在心头的问题:“不知沈兄从何处来?” 沈鸿锐踱着小方步,晃着小骨扇,笑答:“我是京城人士。” 京城?宁清卓仔细想去。上一世,孙剑锋处理锦衣卫文书时,她曾经在他那看过京城重要官员的信息,倒是有些姓沈的。又念及这人初到卢陵,便能让知府设宴相请,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这沈鸿锐莫不是有什么背景? ——若真是有背景,倒得好好结交一番,往后许就能有帮助。 宁清卓仔细措辞,惊讶状开口了:“京城?难道沈兄与那名满天下的沈太傅是一家人?无怪乎林大人对沈兄如此看重!” 沈鸿锐看她一眼,一声轻笑,很是上道回话:“清卓说笑了。沈某不过一介商人,此次只是为卢陵教育略尽薄力,倒是林大人抬爱了。” 宁清卓小小失望了把:原来这人只是个有点钱的商人罢了。估计他为了落户卢陵,给知府捐了票银子,这才得到了林知府的宴请。 可旋即,宁清卓又是一笑:嘿,靠人不如靠己。既然这人有钱,宁家大屋就卖贵些,多赚些他的银子,也不错啊。 这么一想,宁清卓便精神抖擞了。一路行去,就这么到了宁家大屋。两人四下走了一圈。沈鸿锐很是满意:“不错,坐山面水,聚气而施,好风水。”环视一圈,又赞道:“回环曲折,层次深奥,倒是个有趣的园子。” 宁清卓大悦!凑前一步,连连点头:“沈兄果然好眼力!这处宅地,可是我爹爹花了两百两银子,才把它买了下来!后来又……” 宁清卓的话还没说完,沈鸿锐的手却忽然抚上她的肩头,竟是虚虚搂住了她! 扮猪吃虎 宁清卓话语一顿,连忙退开一步,冷了脸看向沈鸿锐。 沈鸿锐礼貌一笑,眼光清澈回望:“清卓,你身上掉了片枯叶。” 宁清卓看去,男人修长的两指间果然夹着片枯叶。 他的动作实在唐突,但之前却一直很有礼,宁清卓不能确定,这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惦记着买卖,不好和他计较,暗暗怪自己太不注意,一时高兴,就靠近了他。只得勉强一笑,继续卖力胡诌:“……后来又花重金请了苏州的园林大家过来设计,实在是处洞天福地。” 她带着沈鸿锐朝厅堂走去。厅堂中家具齐全。宁清卓要家具无用,一心想一起卖给他,又怕他嫌弃那是旧货,遂道:“沈兄若是中意,买下屋子后可以直接住进来,这些家具我便送你了。”她行到堂中的黄花梨茶几边,热情洋溢推销道:“沈兄是识货之人,你看这茶几的木色,看看这纹理,再看这造型,便知这不是凡物。” 沈鸿锐也行上前,眯眼浅笑,点头道:“风格明快简洁,造型质朴豪放,果然不是凡品。” 宁清卓大喜!精神愈振:“正是如此!这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木匠大师的作品,想当初爹爹可是花了重金请他打造……” 沈鸿锐突然伸手,搂上了她的腰肢。 男人温热的手掌落在宁清卓腰侧,宁清卓笑容一僵,旋身闪开。这回她确定了,这人是故意的!她眯眼盯着沈鸿锐,带着几分不悦道:“沈兄可是又见着树叶了?” 沈鸿锐眨眨眼:“恩,的确是有树叶。” 宁清卓深深吸气,好容易克制着情绪,一扯嘴角:“沈兄必是眼花了。屋内怎么会有树叶。” 沈鸿锐的唇勾成漂亮的弧度,左手缓缓抬起,食指与中指间,居然真夹着片树叶。 宁清卓:“……” 沈鸿锐笑意盈盈。不能怪他无礼。这丫头一见面就很是防备,那模样让他不自觉想起冬天觅食的肥田鼠,捧着前爪竖着耳朵,警惕四望。他一靠近骚扰,田鼠便挪着身子蹦开,却又惦记着吃食舍不得走远,实在有趣。 宁清卓抽走他手中的树叶,将那东西捏碎摔去地上,用力碾了几脚。这才四下拍拍自己的衣衫,咬牙笑道:“这回,我确定我身上没有树叶了。” 沈鸿锐逗了她两回,也不再过分,点头以示赞同。 出了这两桩事,宁清卓时时注意着与沈鸿锐保持距离。不料这人却认真起来,敛了笑意道:“清卓说你家重金聘请的园林大师,到底是哪一位?” 宁清卓勾唇一笑。她要把房子卖个好价钱,自然是做过准备,不会信口开河。此时听问,胸有成足道:“便是那王开宇先生。” 园林大师王开宇祖籍卢陵,数年前曾经回乡省亲,宁清卓打算说,宁家大屋是他回乡时接手建造的。 沈鸿锐的桃花眼一瞬不瞬盯着她:“王开宇?清卓可确定?” 宁清卓微微皱眉。她上下打量了番面前颀长风流的男人,突然有了种感觉:这人并非看上去那般冤大头,反而有些难缠。思量片刻,不答反问:“沈兄为何有此一问?” 沈鸿锐抬眼望向院中假山:“王开宇先生喜奇石,布局园林时,时常用嶙峋怪石作为装饰。你家院落山石沉稳有余,个性不足,显然不是王开宇先生的风格。” 宁清卓挑眉:好吧,她碰上行家了。 可谎言被戳穿就乖乖认错不是宁清卓的风格。她一副受教的模样虚心点头,请教道:“原来如此,沈兄果然妙人。那依沈兄高见,我家园林应当是哪位名家所建?” 这问题问得无耻,沈鸿锐却不明所以的模样。他缓步行出厅堂,指着屋侧的水流道:“水势曲折和缓,环绕楼宇,讲究得是凝气,倒有些像郑子石的风格。” 宁清卓等了片刻,那人却不再说话,反而转头询问似的望着她。她被看得无法,只得含混道了句:“那可能,便是郑子石?” 沈鸿锐缓缓颔首。宁清卓见了,暗中舒一口气,朝着他一笑:“那便是郑子石,我那时年纪小,记错了名字也未可知。” 却见沈鸿锐回以一笑,又走到屋侧,看着院中的回廊道:“可是,将回廊建在主屋两侧,以增添色彩层次,这却是张文轩的风格。” 宁清卓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心中一时只有一句话:这话您就不能一次说完么?! 沈鸿锐眼中笑意愈甚,继续道:“再看这门楼、雕饰、脊吻,又明显是徽派风格,难不成会是刘德元的手笔?” 宁清卓算是明白了:园林的事情,这人比她懂!他根本就知道她在骗他,却偏不戳穿,这么说半句留半句,存心耍她玩呢! 眼见沈鸿锐又要开口,宁清卓连忙出声打断:“其实,我家园林乃是混搭风格!” 她煞有其事解释道:“我家园林,乃是汲取各家所长,创造出的独一无二的园林臻品!” 沈鸿锐大悟状点头:“原来如此!想必是卢陵宁家自有风格!” 他话语中的调侃意味十分明显,宁清卓却丝毫不害臊,认真点头。 沈鸿锐点到即止,也不纠缠,又朝厅堂行去,在那八仙椅前站定,扇柄敲了敲椅背:“那我得再向清卓请教一二。这些家具,又是出自哪位木匠大师之手?” 男人的桃花眼带着兴味捕捉住宁清卓。兴味背后,是隐藏的锐利与自信。宁清卓眯眼回望,只消片刻,便对此人做出了新的判断:这家伙不好骗。与其又一次被他牵着鼻子走,耍弄一番,最后还是露陷,还不如索性坦白了。 宁清卓耸肩,摊手,无赖道:“好吧。沈兄是聪明人,名家什么我就不提了。这院子你若喜欢,我们便直接谈价钱。” 沈鸿锐一收骨扇,击掌轻笑:“清卓果然爽快。你出个价吧。” 宁清卓抬眼看去,便见那人桃花眼弯弯含笑,之前那副难缠的模样消失无踪,又是个风流倜傥的如玉公子! 宁清卓暗骂一句:贱人! 宁家大屋最后以500两的价格成交。谈定了价格,两人这才去张大牙那,速度转了地契屋契。沈鸿锐先签名,宁清卓接过笔和契约,这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可是,等等……沈鸿锐,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见过? 宁清卓心中回忆,跟着沈鸿锐沿街而行,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短促惊呼了一声,不可置信望向沈鸿锐:“沈鸿锐!你是……沈鸿锐!” 沈鸿锐奇怪看她。 宁清卓左右四望,凑近一些,压低声道:“沈兄父亲可是内阁的沈大学士?” 沈鸿锐惊讶挑眉:她如何会知道? 宁清卓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中一阵激动:好啊好啊,这人骗我!他明明是大启士子们争相追捧的人物,却说他只是个商人! 上一世,宁清卓曾经在孙剑锋那看到过这人的资料。沈鸿锐的父亲是前朝状元,才学在士子中久负盛名。沈鸿锐天资聪颖,却始终无法摆脱父亲的光环,甚至久而久之,人们对他的能力产生了质疑,认为他是因为他的父亲,才会享有赞誉。 沈鸿锐自然不服,便参加了大启的科举考试,居然连中三元。前段日子,他刚考取状元,一时风头大盛,较他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戏剧性的转折来了。殿试中,有人被查出作弊,竟然是考官泄题。沈鸿锐作为魁首,立时饱受责难,连带他的父亲沈大学士也被人攻击,暗指其利用职务之便插手科举,为儿子前程铺路。一时朝堂暗流涌动。 皇上重罚了涉事考官及作弊考生,却没有动沈鸿锐。沈鸿锐也始终未对外界言论做出反驳。可在皇上召见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上,他当堂所作诗赋,皆文采斐然,也算是对作弊言论的一次反击。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不料,沈鸿锐却在琼林宴结束时,向皇上陈情,表示因自己科举之事连累父亲,心中难安,恳请皇上除去他状元之名,平息争端。 皇上念其孝心可嘉,答应了他的请求,还叮嘱他来年再考,继续为国家出力。 以上都是官方记载。但宁清卓透过表象看内在,认为此次科举应当是朝堂敌对派系的一次碰撞,而沈鸿锐便是斗争的□□,也成为了斗争的牺牲品。他牺牲了自己,保住了他的父亲沈大学士,以及沈大学士背后的党派,最重要的是,避免了一场党争。 宁清卓能看到这点,其他士子亦然。沈鸿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没了功名,却收获了前所未有的追捧,一时名声大噪。京城的学子纷纷设宴相请,以能与沈鸿锐相交为荣。 是不是因为不堪骚扰,这人才偷偷溜出了京城,落户了小小卢陵呢? 几个想法迅速在宁清卓脑中成形。宁清卓眼光炙热,黏着沈鸿锐回了宁家大屋,不,回了沈府,不肯离开。 心意初动 沈鸿锐在院中踱步,很是奇怪:“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宁清卓总不能说她是上辈子看到的,煞有介事竖起食指:“是怡香苑的姑娘告诉我的!”她谄媚一笑,奉承道:“世人皆爱才子佳人,似沈兄这种风采,故事自然会被编成话本,在茶馆青楼中广为流传!” 沈鸿锐并不信她的胡言,却只是一展那骨扇,挑眉笑道:“哈哈,看不出来,原来清卓竟与怡香苑的姑娘相熟!” 宁清卓清楚接收到了他的质疑,却只是厚颜道:“还好,还好……”又一脸讨好道:“沈兄,我对你万分仰慕,想为你举办一场欢迎会,邀请卢陵和周边的士子前来参加,一起谈诗作赋,岂不美哉?” 沈鸿锐笑眯眯摇头拒绝:“不必不必。我不喜应酬,那日还拜托过林知府几人,请他们为我保密。” 宁清卓毫不气馁:“沈兄,我能理解你被人追捧的痛苦,可你也总得给广大江南士子一个机会,让他们倾听你的教诲……” 沈鸿锐朝着她风雅一笑。 宁清卓话语一顿,立时想到这人下午油盐不进的模样,便是一声暗叹。 ——罢了,罢了,与其求这人,还不如按照原定计划,自己慢慢来…… 沈鸿锐却摇头晃脑叹道:“清卓这是将我当外人啊!你心里的事藏着掖着,也不给我透个底,却让我如何放心帮你?” 宁清卓微讶看他。她心中一番思量,觉得这人太过聪明,与其和他耍花招,还不如坦诚相待,遂实话实说:“林知府想要重修卢陵书院,但是卢陵的大户不愿捐钱。我想向知府讨要这份差事,负责募捐。我打算以欢迎你的名义,举办一场诗酒会,邀请卢陵附近的文人士子前来参加。在诗酒会上,为重修卢陵书院募捐。” 沈鸿锐点点头:“倒是好方法。士子们会以为募捐是我的授意,自然要慷慨解囊。清卓倒是人尽其用啊!” 他语气调侃,宁清卓却只当听不出,继续道:“还不止这样。我只邀请士子,但我会在周边府城张贴告示,欢迎富户前来参加。士者贵,商者贱,现下有头有脸的大族,都是朝中有人为官在背后支撑。富户为了发展,自然要多多结交士子,届时定会前来参加。我就收他们些赞助费……” 沈鸿锐偏头:“什么费?” 宁清卓诚恳无比拍马屁:“赞助费。就是,举办诗酒会要钱啊,我就以这个名义收些费用,他们想来参加,就得出银子。能为沈兄这般人物出钱出力,这可是他们无上的荣幸!” 沈鸿锐一声轻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才是重头戏吧,想来清卓能好好赚上一笔。” 宁清卓不答,只是跟着嘿嘿笑。 沈鸿锐便停了步,桃花眼弯弯对上宁清卓央求的视线,微俯身压低声音道:“这么热心帮助林知府募捐银子,清卓可是能得什么好处?” 宁清卓一声暗叹:就知道这个问题避不过! 宁清卓也不瞒他:“知府募捐了银子,打算用来购置书田。我会设法让他改变主意,将募捐的银子交给我运作,再由我往后每月交一定银两给书院。我是宁家族长,想要光复宁家,可是现下宁家衰败,没有资金,一切想法都是枉然,是以才打了这个主意。” 书田是书院的田产,书田所得产粮,供给书院教谕及禀生做月俸。卢陵书院书田年代久远,被胥吏侵蚀盘剥,现田产所剩无几,无法支撑卢陵书院开销。是以林知府才有重修卢陵书院的想法,主要目的就是重新购置书田。 沈鸿锐心中暗讶:这年代,人们一般购置田产或店铺,以产粮或者租金作为资金,维持书院运作。说白了,这也是一种经营。只是宁清卓的经营方式,显然大胆许多。 沈鸿锐赞许点头:“不料清卓竟有此眼界。”又偏头看她,一摊手:“可是,我若帮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宁清卓思考片刻:给钱肯定不行。不说这人自己就挺有钱,单说他开诗酒会募捐,最后银两却进了他的腰包,被人知道,还不得名声扫地。这种蠢事,沈鸿锐定是不会做的。 那他想要什么呢? 宁清卓抿唇皱眉想了许久,可接触太少,实在不知这人缺什么,只得任人宰割道:“沈兄想要什么?” 沈鸿锐笑了。他忽然俯身,凑近宁清卓,音色沉润道:“清卓,不如你嫁给我吧!” 男人贴得很近,月白色的长衫甚至蹭到了宁清卓的衣摆。那双桃花眼就在她面前寸许,流光淌动间,摄人心魄。他呼出的气息轻轻扑到宁清卓的脸颊,在她的鼻与唇上流连,带着种淡淡好闻的味道。那声音钻进宁清卓的耳朵,直达心脏,激得她的心猛地跳动了下。 宁清卓微微怔神。理智告诉她,沈鸿锐在开玩笑,否则两人才刚相识,他怎么可能就求亲呢?可没有缘由的,却无法开口斥责。便是一瞬间的犹豫,她又忽然想到,这人可是登徒子!她这样张着唇,似乎挺不安全?他的唇……就在一旁呢!脸便有些热了。 沈鸿锐却忽然直起了身,似是很开心哈哈笑道:“你、你别当真啊!” 宁清卓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心中难得一点旖旎顷刻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不悦与失落。她后退一步,垂眸道:“你又耍我。” 沈鸿锐连连摆手:“不不,不是耍你。”他看着宁清卓泛红的脸颊,勾人的凤眼,鲜嫩的唇色,觉得自己刚刚突然想亲下去,实在是情有可原:“我知道你在祖宗牌位前发了个不出嫁的誓,自然不会为难你。我只是想要你陪我演一场戏,假装我的相好。” 宁清卓难得心跳一回,居然得了个这样的下场,心里有些乱,闷闷道:“为什么要演戏?又为什么是我?” 沈鸿锐轻描淡写:“我在京城惹上了一个小女孩,定要嫁我。可我不想娶她。她对我说,除非我能找个打得过她、还长得比她漂亮的相好,否则就要一直纠缠我。”他上下打量宁清卓一番:“唔,你嘛,好好打扮打扮,长相方面勉强可以过关。毕竟漂亮与否,见仁见智。” 这明显是恶意差评!宁清卓心中暗嗤。却听沈鸿锐又道:“我见过你打抢水战,身手虽然不大好,但是日后我会有针对训练你,打赢她应该是没问题。” 宁清卓一句话悠悠堵了上去:“哎哟。沈公子既然处处不满意我,又何必找我呢?” 沈鸿锐哈哈一笑:“这不是因为咱们有缘么!” 宁清卓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凉凉道:“沈公子风流,该不会搞大了人小女孩的肚子,想不认账吧?” 沈鸿锐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扭头盯着宁清卓:这个女人说话也太剽悍了! 宁清卓继续道:“若是你做了这种没良心的事,我是不会为虎作伥的。” 沈鸿锐苦了脸:他不过是端着些风流做派,可家风甚严,他都没真正尝过风月啊! 但这种丢脸的事情,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宁清卓,遂只正色道:“我没碰她!” 宁清卓沉吟片刻,正色问:“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沈鸿锐心中奇怪:她肯定不认识那人,又问名字作甚?却仍是回答:“周灵灵。” 宁清卓暗抽一口冷气! 周灵灵何许人也?那是锦衣卫指挥使的爱女!宁清卓上一世见过她,人活得那叫一个鲜衣怒马,飞扬跋扈。周灵灵使得一手好鞭法,宁清卓曾见她当街鞭笞衙役,生生见那衙役脑袋打开了花,横尸京城闹市,只因为那衙役不小心挡了她的马车。 这人嚣张至此,若是宁清卓帮沈鸿锐摆脱了她,还不得成了她的眼中钉,被她追杀到天涯海角! 宁清卓手指摸着下巴,上下打量沈鸿锐:“你被逼婚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笃定。沈鸿锐讶然看宁清卓:这人还真猜对了!前段日子,宫中几位娘娘轮番上阵,换着法子撮合他和周灵灵,后来甚至闹去了他父亲那。他不堪其扰,这才带着小厮逃出了京城…… 沈鸿锐一声轻咳,转了话题:“周灵灵是锦衣卫指挥使周滔的爱女,也是宫中宠妃丽贵妃的侄女。她自小得周滔宠爱,又甚得宫中娘娘喜欢,与几位公主交好。这么一路娇宠,脾气自然不好,若是被惹恼了,会狠狠报复,杀人灭口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他到底算诚实,将周灵灵的情况和盘托出。宁清卓便也就事论事道:“就为了几千两银子,惹一个周灵灵这样的仇敌,这买卖太不划算,”说着,幸灾乐祸一勾嘴角,真是笑了出来:“这风流债,沈兄还是自己想办法偿还吧!” 沈鸿锐似是料到她会拒绝,此时行到石桌边,放下骨扇,从袖中摸出了一塌纸票,抽了一张,递给宁清卓看。 宁清卓接过,细细一看,微微惊讶抬头看他:“盐引。” 沈鸿锐微笑点头:“清卓募得银两后,可有想过用来作何营生?” 宁清卓不出声。她到底惦记祖产,是以想设法参与茶庄经营,夺回宁家茶庄。但论起最暴利的行当,盐业当之无愧。只是盐业入行门槛高,又必须有官府力量照应,宁清卓没有这个能力。 沈鸿锐抽走她手中的盐引,抖了一抖:“江南沈家,你可知道?” 宁清卓点头。那是大启朝最大的盐商家族,现下看来,应该是沈鸿锐的本族。 沈鸿锐继续道:“我向堂兄要了些盐引,打算无事也开间店铺玩玩。但是我父亲是内阁大学士,身份敏感,我不便出面经商。于是打算物色一个人选,替我在明面操办生意。清卓,你若帮我摆脱周灵灵,这个合伙人,我便选你可好?” 诱惑力立时翻了数倍。宁清卓垂眼,心中挣扎。 沈鸿锐有专门渠道,又有官家护身,跟他合伙做盐业生意,好处自不必提。可周灵灵是个魔头级别的人物,惹着了她却是个□□烦…… 宁清卓暗道:不知自己撒个娇求个情,能不能让这人换个要求,宽容些许? 她还在思考,却听沈鸿锐淡淡道:“清卓,你喜穿男装,又立誓做男子行事,我便以男子待你。这世上没有平白的好处,你总得有所付出,才能有所收获。这件事你若觉得麻烦,我不勉强你。” 宁清卓暼他一眼:她啥时喜穿男装了? 重生后她一直穿男装,那是因为……上一世她和孙剑锋碰面时,穿得就是女装,却碰巧被人调戏,她心头怒起揍了那人一顿,却引起了孙剑锋的注意。 她不再穿女装,只是为了减少被孙剑锋盯上的可能性。 这些事宁清卓自然不会告诉沈鸿锐。但沈鸿锐的意思她却明白了,他让她不要多费口舌,他只对摆脱周灵灵感兴趣,也只打算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宁清卓求情的话吞回肚中,一时犹豫了起来。 如欣出嫁 念及诗酒会和盐业生意的诱惑,宁清卓终是决定赌一把:周灵灵到底是个女子,届时自己多花点心思讨好她,许就能逃过一劫呢? 两人就此约定同盟,又商量了些细节,眼见天色将暮,宁清卓才离开府城回宁家。她走到城外水塘边,却远远见着宁如欣和陈晋安两人坐在树下。 宁如欣正在兴奋说着什么,脸色红润,看着竟是从未有过的精神。陈晋安偏头认真看她,偶尔回话,神色宠溺,眼中含笑,看着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有风吹过,陈晋安抬手,帮宁如欣拈走背上的树叶。宁如欣一愣,随后微微抿唇浅笑,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金色夕阳下,并肩坐着的两人入目如画,万分和谐,温暖蔓延。 宁清卓顿住脚步。她的姐姐有多好,她一直都知道。看这副场景,陈晋安也终于看到了。 忆起上一世宁如欣湿透的尸体,宁清卓眼眶忽然就红了。她想,姐姐能和喜欢的人幸福生活下去,便是将来她会再被孙剑锋囚禁,这一世都算赚了。 宁如欣偏头,正巧看见了宁清卓。她朝陈晋安说了什么,两人起身,朝着宁清卓行来。 宁如欣小步先跑到宁清卓身边,侧身回望陈晋安。陈晋安朝着宁清卓淡淡一笑,唤道:“小妹。” 他换了称呼,宁清卓很开心。他们都不是会因为过去尴尬的人,但是陈晋安的这种转变,多少可以说明他的心意。宁清卓朝着宁如欣眨眨眼,小小声道:“姐,那我是不是该唤他姐夫?” 宁如欣用力戳了戳她的胳膊,面色娇嗔,却不答话。陈晋安坦然一笑:“你可以提前改口。明日我便会上门提亲。如果小妹觉得合适,我和你姐姐便在十日后成婚。” 陈晋安没有给自己时间多做思考。他对宁如欣的感觉很好。她也聪明、调皮、活泼、坚强,只是她的种种性格都比较柔和,并不显山露水。陈晋安万分确定,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更接近他的喜好。而且她对他一腔情义,两厢情悦,终是美事一桩。 宁清卓带给他的压抑终于缓解,陈晋安有些满足,心中暗道:就让宁清卓去做一辈子老姑娘吧!他要娶妻啦! 而宁清卓,她虽然觉得这场婚事有些匆忙,但宁如欣开心,她自然是开足码力,上下打点起来。就这么到了十天之后,她终于将穿着红嫁衣的姐姐送上了花轿,心中别提多骄傲圆满。 陈府之外,宴席热闹。宁清卓心中感慨,酒意微醺。她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去了陈府后院。姐姐晚上要洞房了,她想再去见见她,说说悄悄话。 还没到新房,却远远见到几个喜娘站在院门口,一脸慌张。 宁清卓奇怪上前。喜娘见了她,连忙扑上来:“宁当家,不、不好啦!” 院子里有一堆女人。宁清卓一眼扫去,就见到了陈晋安的四名侍妾。 侍妾们带着各自的丫鬟,正在私语低笑。宁如欣被人从新房中揪到了大厅,她的嫁衣有些散乱,却只是死死拽住自己的红盖头不放。 揪人的是个女子,陈晋安的表妹黄小燕。宁清卓会认得她,是因为刚刚酒席上,这个姑娘也上了桌,而且陪男人们喝了许多酒。听说这个表妹上个月才到卢陵,平日都跟她家人在外地跑生意,见过世面,倒不拘束。 黄小燕对陈晋安一腔情义,陈黄两家也有意撮合这两人亲上加亲。不料陈晋安竟然火速迎娶了宁如欣,这让黄小燕心中很是郁闷,酒席上便多喝了几杯。她到后院散心,却碰上了有心之人挑拨,脑子一热,便冲来喜房闹事,只道要看看新娘子的长相。 可红盖头是留给新郎官的,哪是她想掀就能掀。宁如欣自然不肯。僵持之中,四个姨娘齐齐带了人来看戏,别有用心多嘴了几句。于是冲突便由口头升级到了动手。 这些来龙去脉宁清卓自然不清楚。她看见自己姐姐被人揪着出了喜房,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头,厉声喝道:“住手!” 黄小燕扭头。宁如欣趁机挣开。宁清卓唤了院外几个喜娘进屋,让他们扶宁如欣回房,这才朝着黄小燕一笑:“黄姑娘,你且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黄小燕酒劲上头,哪里理她!她见喜娘回了屋,又想赶她们出去,冲着一名喜娘狠狠一推!那喜娘退后几步,一个不稳差点摔去地上!宁清卓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这回宁清卓看出来了,为何宁如欣会拿这个黄小燕没办法:这姑娘也是练过武的! 黄小燕还想去推其他喜娘,却被宁清卓扣住了手腕。宁清卓朝着宁如欣笑道:“姐姐,黄姑娘喝多了,我这就带她走。你快回房吧。”掐住黄小燕就往外走。 黄小燕皱眉,另一手就朝着宁清卓的肋下袭去!这姑娘心思也狠,肋下都是内脏器官,若是被她这么打中这下,还不得内伤!宁清卓瞧得清楚,一个错身闪开,手灵活缠上了她的下颚,指尖掐住她的脖子,入肉三分,眼神冰冷对上她的视线,声音却异常柔和:“走。” 黄小燕被她制住,无法挣脱,只得跟着她出了屋子,又离了院子。院中的女人见了,齐齐涌出,跟过去看戏。 宁清卓掐着黄小燕走了许久,估摸着离新房够远了,宁如欣不会听到声响,这才扔开黄小燕。 黄小燕一个踉跄,转身怒视她:“你干吗?!” 宁清卓冷冷一笑:“干吗?以暴制暴!” 黄小燕抿唇,竟然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发狠道:“你倒是想!”朝着宁清卓一鞭甩去! 黄小燕在外跑生意,常常会碰到些多事之人,因此家人花了重金给她买了这条软鞭。鞭子材质特殊,遇刀剑都不会被斩断。 这人是个用鞭高手,鞭尖如游蛇,直直朝着宁清卓脸面奔去,竟是想花了她的脸!宁清卓是来吃酒席的,哪里想过会碰上这事,身上没有武器防备,只得拼力闪躲,胳膊上却还是挨了一下,痛得脸都白了!不敢怠慢,火速扒了自己外衫,和黄小燕缠斗起来。 事情闹大了,便有人去通知陈晋安。陈晋安带着家丁急急赶来,却正好见着宁清卓用衣衫缠住黄小燕的鞭子,一个跨步向前,手重重击中了她的腋下!黄小燕受痛,手上一松,鞭子就被宁清卓夺了。 宁清卓被她抽了两鞭,手臂和背上火辣辣的痛,心头怒起,一脚将她踢翻在地。 黄小燕和宁清卓打了一架,知道这人功夫在自己之上,又没了鞭子,气势立时就焉了。挪着屁股朝后退去。 宁清卓冷笑上前,口中道:“以为你跑过生意,总该是有点脑子。却不料你这么蠢,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这话出口,在一边欢快围观的女人们不淡定了。黄小燕一愣,眼光朝着一名黄衣女子看去。宁清卓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见到是陈晋安的一名侍妾,心中便有了底,手忽然一抖,那鞭子带着呼呼风声朝着黄小燕扑去!直直砸上了她的脸! 黄小燕慌忙抬手去挡,脸上却还是被打了一下,血肉立时外翻。她捂住脸,“啊”的惨叫出声。 陈管家见黄小燕受伤,大惊!却见陈晋安只是痴痴看着,也不再向前,急急道:“少爷!快去救表小姐!她在陈府受伤,我们可怎生向黄家交代!” 陈晋安没答话。许久,方神情恍惚一笑,缓缓道了句:“不救,让她出气。” 惨叫声刺耳,众女人听着,心里瘆得慌。宁清卓却怕这声音传到姐姐耳里,连忙上前,一掌劈在黄小燕后颈!惨叫声戛然而止。黄小燕晕了过去。 宁清卓悠悠转身,面向众女人,慢条斯理道:“诸位。我是宁家族长宁清卓,也是你们家主母的妹妹。” 事情既然已经闹大,宁清卓决定索性教训下这些女人。宁如欣新嫁,她们竟敢成群结队上门挑衅,实在太嚣张!她怕姐姐没法压住这群女人,是以打算先帮姐姐立个威。 有女人见状不对,想偷偷溜走。却听“啪”得一声闷响!惊得差点跳起来。 原来,宁清卓朝地上抽了一鞭。鞭痕入土三分。 宁清卓没有看那人,只和缓道:“你们可以逃跑试试。我自然管不住所有人,我只管第一个。然后你们所有人的账,我都算在那一人头上……”她看向黄小燕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疤,一声轻笑,啧啧道:“可怜这张脸,怕是要几个月才能见人了。” 所有人都再不敢动弹。 宁清卓走到那名黄衣侍妾面前,紧紧贴着她站定,声音万般温柔:“本来,你们陈家内院的事,我是不该管的。” 那侍妾垂头不敢出声。 宁清卓抬手,用鞭柄拍了拍她的脸:“但我宁家新嫁,你们就来挑事,这传出去,未免也太糟践我宁家了。” 那侍妾猛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宁清卓却不揍她。她要留着这人给姐姐立威。她的目光缓缓在众女面上扫过:“是不是她,你们主母自会明断。小小侍妾,居然敢阻扰主人娶妻,呵……” 周围有人松一口气,以为揪出了祸首,她们就安全了。却听宁清卓又淡淡道:“是不是因为法不责众,所以你们才敢围在院中,嘻笑着看热闹?” 说到此处,语气忽然凌厉:“不过一群下人,主人的喜房外,也轮得到你们笑闹?!” “陈府的规矩,我不好多议。但你们敢挑衅我宁家,这一笔,我却不能饶!” 祸之端倪 宁清卓指着喜房所在处,狠狠一甩鞭子,命令道:“现在,我数到三,全部给我朝北跪下!否则……我已经打了黄小燕,也不怕多费点时间,花了你们所有人的脸!” 宁清卓凌厉道:“一!” 众女呆愣。 “二!” 众女骚动,互望寻找对策。 宁清卓忽而一笑,看向那黄衣侍妾:“忘了说了,我会先从我身边这位打起,由近及远,一个不拉。”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侍妾扑通一声就跪了! 这样别人还可能逃得了,她却必定逃不了!她到底有点脑子,知道不吃眼前亏,这个人连黄小燕都敢动,她哪敢和她对着干!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了第二个。宁清卓身边,由近而远,所有人都朝着喜房方向陆续跪下。 宁清卓这才收了笑,沉着脸靠去一旁的树上,咬牙去摸自己背上的伤。 陈管家看着一众女人跪了一地,扭头呆呆看陈晋安:“少爷!你的女人,怎么轮到她来处罚!她也太不将陈家放在眼里了!” 陈晋安面无表情,目光幽暗,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他突然发现,他错了。 宁如欣的确是这世上最接近他喜好的人。 而他的喜好,根本就是宁清卓。 他越迷恋她的恣情骄傲,就越想看到她在他身下雌伏娇吟,只为他顺从柔软。 这个女人一瞬间,让他的执念死灰复燃。 陈晋安被烧得浑身发烫。 可满府的红色又如一盆冷水,浇得他通体冰凉。 是了……他已经娶了她的姐姐。他也答应了宁如欣,忘记过去,往后好好过日子。 残酷的现实黑云压顶,陈晋安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 他想,唯一能聊以慰藉的,就是宁清卓根本不会嫁人。他的不圆满,其实已经是最圆满。 陈晋安摆摆手,让众家丁散去,只身朝着众女走去。 宁清卓见陈晋安来了,警惕看向他,就怕他要砸场子。这毕竟是他的府邸他的喜事,宁清卓心中暗道:今日闹这么大,也差不多够了,如果他开口,给个台阶她就下。 那黄衣侍妾见陈晋安来了,伏地呜呜哭泣起来:“晋安……小燕受伤了……”她也不提自己,单说黄小燕,好一朵善良娇弱的白莲花。 却不料,陈晋安直直从她身边走过,在宁清卓面前停下,温和而礼貌:“小妹,你受伤了。去找大夫看看吧。” 然后他对众女淡淡道:“都好好跪着,没我发话,不准起来。” “我要去看看如欣。黄小燕若醒来,让她速速离开,不要再来碍我娘子的眼。” 说罢,丝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宁清卓看着他走远,又看看众女呆滞的表情,心中别提多舒坦! ——早知陈晋安如此在意宁如欣,她就不该出手!留着这些人让他教训,才更有威慑啊! 宁清卓捡了自己那破衣衫,将鞭子仔细擦干净,指着黄小燕,朝着众女一笑:“呐,她毁了我衣服,我拿走她鞭子。她如果想要拿回去,就去宁家祖宅找我,陪我衣衫钱,我便还她。”这才走了。 陈晋安来到新房,让喜娘退下,坐去宁如欣身边,掀了她的盖头。 宁如欣咬唇望着他。 陈晋安握了她的手,柔声安抚:“对不住。以往没花心思管那些女人,不料她们这么没规矩。黄小燕也是个没脑的,倒是让你受惊了。” 宁如欣委委屈屈道:“那明日开始,我便教她们规矩。” 陈晋安摇摇头:“不必了。” 宁如欣只觉心中一沉:他连这种权力都不给她? 却听陈晋安道:“你不是说,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么?明日我遣她们走便是。” 宁如欣一愣,不敢置信望向他,半响红了眼眶,呐呐出声:“晋安……” 陈晋安温柔一笑,手掌温存摩挲宁如欣的脸颊,低声道:“往后,我只要你一个……” 他摘了宁如欣的凤冠,凑上去,吻上了那两瓣红唇。 男人气息炽热。他心中的火从宁如欣的唇烧进她的身体,宁如欣心跳如鼓,脸色绯红。 长长一吻过后,宁如欣凤眼微阖,眼神迷离。她沉浸在陈晋安的温柔宠溺里,不知今夕是何夕。却感觉男人扯开了她的衣服,这才反应过来,羞红了脸,软软回话:“晋安不要……这还是白天……” 外面酒席还在继续,主人家却跑来缠绵。哪有白天就洞房的道理? 陈晋安却托起她,叹息道:“我等不及……” 陈晋安不敢给自己任何时间思考。他急需做些什么,让这场婚事再无犹豫余地。然后他便能忘记过往种种,忽视今日心动,承担他的责任,全心全意待宁如欣。 温存之间,陈晋安心中终是有了些安定。他抱紧宁如欣,一遍遍喃语:“如欣,往后我只要你一个,只要你一个……” *** 却说,宁清卓只穿着中衣,又血迹斑斑,不好出去喜宴上,便向陈管家要了身衣服,这才出了内院。 她本来是想找大夫看伤,却碰巧见到林知府一行人正好辞行,心思一转,追了上去。 自她与沈鸿锐约定后,宁清卓几次请见林知府,却被婉拒。眼见重修卢陵书院之事再无声响,宁清卓心中焦急。今日见了林知府,索性一横心,冲上前行礼,大声道:“清卓见过林大人!” 林知府被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认出这个穿着不合身粗布衣衫的人是宁清卓。心中微微不悦,面上却和善道:“清卓快快请起。” 宁清卓知道他繁忙,便也不说闲话,直接道:“林大人,清卓想为重修卢陵书院出一份力。” 林知府以为宁清卓想捐些银子向他示好。他也知道宁家的现状,知道这人拿不出多少银子,遂敷衍点点头:“清卓有心了。” 宁清卓却接着道:“清卓不才,愿为大人分忧,负责募捐事宜。” 林知府一愣。这个年代,善士帮助官府募捐是常事。只是,卢陵大户至今对书院重修没甚表示,宁清卓一个小族长,又能有什么手段让他们改变想法? 宁清卓见他还在犹豫,连忙加了句:“清卓一番测算,预计能募得白银5000两。” 林知府迅速扭头看她。他的劝谕发出去近一个月了,只募得白银200两。这5000两……林知府思量片刻,唤道:“你且同我一道上马车。” 宁清卓大喜,躬身应是。 两人上了马车,分坐两旁,林知府直接发问:“若是让你募捐,你需要官府做什么?” 宁清卓乖巧道:“不需要什么。我与沈公子说好了,为他举办一场诗酒会以作欢迎,届时邀请卢陵及周边士子前来参加,顺便为重修卢陵书院募捐。” 林知府惊讶看她。上次酒席上,沈鸿锐还请他们为他的身份保密,显然是不想多生事端。现下居然要举办诗酒会,这个变化实在太大…… 林知府上下打量宁清卓一番,见这丫头虽然一身男装,却到底是个美人,心中便有了些思量。又念及沈鸿锐在酒楼中对她表现出的兴趣,更是对自己的猜测确信了七八。遂和蔼道:“如此,便有劳清卓和鸿锐多费心了。” 宁清卓客气一番,这才道:“林大人,重修卢陵书院当中,是否有购置书田一项?” 林知府自然点头。重新购置书田,是他重修书院的主要目的。 宁清卓又问:“那若是将5000两白银换成书田,每年可生白银多少?” 林知府一番计算,答话:“初时几年,勉强能得300两,往后……却难说了。” 宁清卓微微一笑,躬身低头:“清卓恳请为书院经营募捐银两,并与书院签订契约,往后十年,每月交予官府白银50两。” 每月50两,每年就是600两,是书田盈利的两倍。况且宁清卓说的是交予“官府”,并非交予“书院”,这中间多出来的300两银子,还不是随林知府分配! 林知府沉吟片刻。每年300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念及他原本筹不到银两,宁清卓若是能募捐到5000两,也是平白的好事。又顾及到沈鸿锐的身份面子,林知府终是点头应允:“可以。但宁家要以族产做保,方能获得书院银两的经营权。一旦你无法按时支付银两,官府会收了宁家族产,以作赔偿。” 除去宁家茶庄,宁家族产顶多能值1000两,林知府的要求实在不过分,甚至是卖了沈鸿锐一个面子。宁清卓立时爽快答应下来,这才喜滋滋告了退,下了马车,去医馆看伤。 宠溺背后 宁清卓行动很快。第二天,她便拟定了诗酒会的具体计划,去沈府找沈鸿锐。 沈鸿锐正在院中舞剑。宁清卓见了,才知这人竟也会武,惊讶之余,站在一旁观看。又见他动作飘逸潇洒,一挑一刺间,均是利落干脆,倒很有些这人平日处事的风范,遂抓住时机奉承道:“清卓早知沈兄文采风流,今日一见,才知你竟也是武学高手。” 沈鸿锐早就发现她来了,此时听她赞扬,嘴角微翘,将那剑舞得快似飞凤,竟是愈发卖力表演起来。宁清卓瞧得真切,心中好笑,却听男人道:“过来,让我试试你的身手!” 宁清卓有些犹豫。她身上有伤,本来不便动武,却又不愿扫沈鸿锐的兴头,遂点头道:“好,只是,沈兄请务必手下留情!”摸出腰间黄小燕那条鞭子,几步冲上前,鞭尖就去缠他的剑! 沈鸿锐闪身避开,认真与她攻防起来。两人几番进退,沈鸿锐那剑尖跟着鞭子转了几转,竟然将鞭子缠住了! 宁清卓一惊,急急收势,就想退开。沈鸿锐却笑意愈甚,身形迅速前移,一手用力一扯鞭子,另一手就朝着宁清卓肋下击去!宁清卓连忙闪躲,但鞭子却被他拽离了手,甩去了树上。 宁清卓不料这人会下狠手,被他那么一逼,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脸色立时白了。 沈鸿锐在一旁石桌上放下剑,又走去树下仰头看那鞭子,声音带笑:“宁当家这三脚猫的功夫,往后可得加紧练习了。” 他从树上拽下了鞭子,转身还想继续教育宁清卓,却见她脸色煞白,奇怪不已:“你怎么了?” 宁清卓暗骂一句,颤着身子扶着石桌坐下,一时缓不过气说话。 沈鸿锐还以为她这副模样是不高兴了,行去她身旁:“清卓,我说话重,你别介意。可咱们既然是交易,我便也不将你当女人疼惜。”又甩甩那鞭子道:“今天起,我便开始教你功夫。前些日子,你说你忙姐姐的婚事,我也没有妨碍你。浪费了这些时间,咱们可得补回来。” 宁清卓哪里能练武!大夫叮嘱她多卧床休息,她却惦记着诗酒会,只是躺不住,这才来找沈鸿锐商量。哪知这人居然要教她练武!又不高兴他说自己功夫差,扶着地坐起来,也不多说,开始脱衣服。她脱了粗布外衫,又卷起中衣,露出了小半截胳膊,这才站起身。 沈鸿锐怔怔看着那皓如凝脂的肌肤,无数猜测奔腾而出,最后却只道出了句:“……你、干什么?” 宁清卓不答,只微微偏头,细长的脖颈扭出个漂亮的曲线,丹凤眼斜斜上挑看他:“沈公子才智过人,不如便猜猜,我想干吗呢?” 宁清卓到底尝过风月云雨。沈鸿锐只觉那双凤眼中有隐晦媚意蔓延而出,丝丝缕缕,勾住他的目光不放,握鞭的手便定定悬在空中,不会收回了。他好容易低头垂眼,却又撞上了宁清卓敞开衣领下的精巧锁骨,心跳竟是一阵混乱。 然后……他听见了宁清卓一声轻笑。 那笑声轻飘飘,带着些揶揄之意,沈鸿锐听得清晰,脸便是一红,可不知为何,却丝毫没办法生气。与此同时,女子的声音悠悠响起:“沈公子这是怎么了?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将我当女人么?” 宁清卓并不过分,将衣袖卷得更高,露出了胳膊上的绷带:“劳烦沈公子瞎猜了许多,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受伤了。” 绷带上,隐约有血迹渗出。沈鸿锐总算找回了自己,道歉道:“对不住,我不知道。那等你伤好了,我们再练。” 宁清卓点点头,又行去石桌边,将外衫穿回。 沈鸿锐看着她慢条斯理穿衣,几番张嘴,终还是问了句:“你脱衣服,就是为了给我看伤?” 宁清卓撇他一眼:“自然不是。”她一勾嘴角:“不过是被沈公子多戏弄了几回,耳濡目染,也沾染上了这不好的习性罢了。” 沈鸿锐身形微不可见一晃,嘴角一抽:这女人……竟是在调戏他! 宁清卓心中舒畅了,这才拉着沈鸿锐讲诗酒会计划。 江南重学教,卢陵及周边四个府城,士子众多。可物以稀为贵,宁清卓打算每个府城只邀请士子十二人。她让沈鸿锐亲自写下名帖,届时夹在请帖中送出去。 六十份名帖不是小数目,沈鸿锐自然不愿写。却架不住宁清卓追在他身后,撸起袖子,将胳膊上渗血的绷带时时戳在他眼前,只得应允。心中却哀叹不已:这个女人无耻无赖又嚣张,实在是难缠! 却说陈府那边,宁如欣昨日新婚,下午就被陈晋安要了一次,晚上又被折腾了好几回,实在是累极了,一觉睡到巳时中(10点)才醒。微微睁眼,才发现天已大亮,一时大惊! 新妇进门第一天要去拜会长辈,她居然睡过头了! 宁如欣连忙起身,却觉得腰腿酸痛无力,差点砸回去。 却有双手扶住了她,身后的人道:“如欣,你醒了。” 宁如欣扭头一看,就见到陈晋安穿着里衣,斜斜靠在床头,身边放着一册账本。脸就是一红:“晋安……”却又急道:“晋安,我睡晚了,这可怎么办?” 陈晋安将账本放去一边,抱她起身:“没事。我不是在这陪你睡么,怪不到你头上。” 宁如欣依旧着急:“可是,让长辈等……我……” 陈晋安淡淡一笑,伸手捋起她散落的头发:“不怕,左右我爹娘已经故去,那些都是些叔婶,不用放在心上。” 他唤来丫鬟,伺候两人洗漱更衣用餐。又帮宁如欣描眉点唇,附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昨日还怪我弄花了你的妆。现下赔你一个,我一向守信。” 宁如欣即欢喜又害羞,却仍惦记着拜会长辈,催促了陈晋安一番,两人这才去了大堂。 大堂中坐满了男女。宁如欣一眼看去,脚又是一软:这么多长辈!而且,她也不知让他们等了多少时间! 陈晋安连忙掺住她,低声安抚:“没事,他们不敢为难你。” 他朝着众人看去,目光中的警告意味明显。坐于首位的叔叔很上道,笑容满面道:“晋安,如欣,你们来了。”对二人迟到之事只字不提。 陈晋安温雅一笑:“怪我贪睡,倒是让诸位久等了。” 他一句话担下了责任,熟知他性格的众人自然不敢责难宁如欣。宁如欣反倒心下不安,敬茶时格外恭敬。 敬茶结束,一大家人又说了会闲话。四婶瞧着气氛不错,终于借机开口道:“如欣,今儿一早我听说,陈管家将晋安的四房侍妾遣散了。你看,你才刚进门,这样……似乎不好吧。” 四婶自然也看出了陈晋安对宁如欣的宠爱,但她的侄女就是四名侍妾之一,是以这些话她不得不说。又不敢直接指责陈晋安,只能对着宁如欣说话,指点这个新妇要有所顾忌,不要落下善妒的名声。 宁如欣听言一愣:就送走了?晋安办事速度……还真快啊。 她刚想开口,却听陈晋安不悦道:“这事和如欣无关。我早想遣她们走了。看看她们昨日闹成什么样!没有家教不懂规矩,留在陈府实在难看。” 这话出口,四婶的脸立时涨红了。她家侄女就是那侍妾之一,陈晋安骂侍妾没有家教不懂规矩,不连带着骂了她么? 可她也不敢多说。陈晋安手段厉害,她不敢惹他,只得嘿嘿笑了几声了事。 陈晋安却不满意她敢非议宁如欣,冷着脸起身,带着宁如欣离去。 宁如欣不料陈晋安竟如此霸道,一时有些不适应。陈晋安回了新房,又叫了几名下人前来,向宁如欣一一介绍,态度倒比介绍长辈时认真许多。他朝着宁如欣一笑:“如欣,刚刚那些亲戚无关紧要,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三个人却很得力,你可要记住。” 宁如欣点头。陈晋安依次给她介绍过去:需要钱时,去找陈管家;府中保镖归陈达管,要教训人就找他;想吃什么和张厨子说,他管府中的膳食。 三人对着宁如欣施礼,这才告退。陈晋安将她抱在怀中,又亲昵了一番,这才道:“我已经发了话,这个陈府你最大。往后想要教训谁,只管去做,有他们三人,便是我不在府中,你也不会受委屈。” 宁如欣心中甜蜜,嗔怪道:“看你说的,好好的过日子,我干吗要去教训谁。” 陈晋安宠溺一笑,目光中有几分期待,却也有几分落寞:“……我就是要养出你的嚣张性子来。” ——宁如欣很好,他会好好待她。他只是,想稍稍改造她,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新婚三天很快过去。这日,陈晋安陪着宁如欣回门。 宁清卓打量姐姐一番,见她气色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显然是过得很舒心。再一番细聊,得知陈晋安待她很好,心中总算彻底安定。 宁清卓和宁如欣躲去房中说悄悄话,家中没有男人,陈晋安只能在大堂呆坐。却见到宁修平行了进来,身后跟着宁爷爷。 心愿初偿 宁清卓和姐姐一道出了房间,见到宁修平和陈晋安在聊天,宁爷爷坐在一边,心中便是一声冷哼。 她要为沈鸿锐举办诗酒会的消息已经散播出去,宁修平想是听到了风声,想来攀关系,设法参加。 宁修平的确是为这事而来。宁清卓将告示贴出去后,又一番造势渲染,诗酒会人气暴涨,赞助费也水涨船高。商人们想去诗酒会,为了进门就得交100两银子。这还不包括诗酒会上,另外还要为重修卢陵书院捐款。宁修平不愿多花钱,是以想跟着宁清卓混进去。 他也知道宁清卓讨厌自己,是以又拉上了宁爷爷。结果正好碰到陈晋安陪宁如欣回门,便聊了这事。 陈晋安新婚,这几日都在府中陪宁如欣腻歪,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心中暗道:宁清卓何时跟状元郎沈鸿锐认识了? 却见宁清卓上前,不冷不热唤了句“爷爷”,就热情朝他迎了过来:“姐夫!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留了张诗酒会的请帖。”将请帖和名帖递给他。 陈晋安惊讶接过。他少年时的确读过书,也中过举,但做族长后便荒废了学业,因此在卢陵府士子中,他的声望并不高,实在当不起这份请帖。遂道:“小妹,其实我可以用商人的方式进去,陈家不差那些钱。” 宁清卓笑盈盈摆手:“不是钱的问题。诗酒会里有文人单独的茶会,你以文人的身份进去,会方便许多。” 陈晋安明白了:士子不屑商人,自然希望有个单独的场合谈诗作赋,他以文人的身份进去,的确可以更好的结识一些人。却又微微皱眉道:“这样你会不会不方便?” 宁清卓摇摇头:“没事,你到底也是举子,你叔叔陈大学士在士子中更是享有盛名,放你进去,不会有人多话。” 陈晋安这才收了那帖子:“那募捐时,陈家会捐银500两,也算是补了那赞助费。”宁清卓待他亲近,他心中万分欢喜,却又想到个问题:“你要操办宴席,人手一定不够,不如我派些人去帮你?” 宁如欣微笑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晋安,不用操心。清卓会找高元纬帮忙,妥当着呢。” 陈晋安微微眯眼。他很不喜欢高元纬。这男人素来和宁清卓亲近,以往便罢了,可现下他已经是宁清卓姐夫了,为何她还是宁愿接受姓高的帮助,也不要自己帮忙? 陈晋安试探道:“还是我找些陈家人帮你吧。你请高元纬出马,定是要花不少银子。” 宁清卓嘻嘻一笑:“他倒是想收我银子!想收我也没有啊。”她卖宁家大屋的500两,给宁如欣置办嫁妆时花了个干净。 陈晋安皱眉。高元纬干得是地痞营生,就是靠四处打秋风赚银两,何曾免费为人办过事!这人的打算,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宁清卓却似乎不在意?难道她对高元纬…… 可他便是再如何猜测,身份在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那我借你些银子吧。就算人力不花钱,你办宴席总得花钱。往后你有了钱再还我便是。” 宁清卓又摆摆手拒绝:“姐夫费心了!要用钱的话,我会向沈鸿锐要的。” 陈晋安微讶,心中愈加不悦:高元纬便罢了,他只当这两人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沈鸿锐呢?那人才来卢陵几天,宁清卓怎么就和他那么亲近了? 宁修平见宁清卓一直不搭理自己,终于插话道:“清卓,你还有没有请帖?也给哥哥一份吧。” 宁清卓一摊手:“没了。沈鸿锐就写了六十分名帖,都已经送去各个府城了。” 宁修平只当她的确是没办法,只得退而求其次:“清卓,那我便以商人身份入场,你别收我赞助费了,可好?” 宁清卓利落拒绝:“不好。” “哥哥你稍稍去打听下,就能清楚,现下几个府城的商人都在争夺机会,想来参加诗酒会。哥哥你却不出钱入场,要我如何向其他人交代?!” 宁爷爷适时插话:“修平,你便出个十几两银子吧?免得清卓不好交代。你得看长远些,这次去的人不仅有官员士子,还有很多大商户。你经营宁家茶庄,不能坐吃山空,要广结人脉……” 宁清卓手肘斜斜支着脑袋,歪在椅子里,脚尖一挑一挑,听到这里,忽然哈哈笑出了声。 陈晋安看去,见她笑得肆意,心就是一跳。 宁爷爷皱眉问:“清卓,你笑什么?” 宁清卓又笑了一会,这才挪了挪身子坐直了些:“十几两……爷爷,原来广结人脉在你眼中,就值区区十几两?”他还真是为宁修平着想! 她也不指望宁爷爷回答,收了笑道:“我说没法子,那是说笑。别说免费入场了,便是请帖,哥哥若是要,多少张我都弄得到。只是……”她眯眼看向宁修平:“我有想要的东西。我要参与宁家茶庄经营。你若答应,我便带你入场,若不答应,那对不住了,诗酒会不欢迎你。” 宁修平不料她兜了这个圈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先是一愣,随即朝宁爷爷使了个眼色。宁爷爷心领神会,气得直喘粗气:“孽子!孽子!你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又来了。宁清卓撇撇嘴,淡淡道:“爷爷,你身体若是再这样时好时坏,我就请个大夫来照顾你。”她恳切道:“然后,为你的身体照着想,往后你就得时时躺在床上,那些老朋友,可不能再见,桥牌逗鸟啥的,可不能再玩。那些好吃的好喝的也别惦记,只能吃专门的药膳,这样才能长寿健康。” 宁爷爷风箱似的抽气声戛然而止:她威胁他!这没良心的丫头,居然用苦行僧的生活威胁他! 可他还真不敢再来那招。他身体好得很,平日就指着逗逗鸟打打牌打发时间,就图好菜好酒祭祭五脏庙,若是宁清卓以照顾他身体的名义禁了他这些爱好,他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宁清卓见他不再抽气,这才咧嘴一笑:“这就对了。”她看向宁修平,正色道:“哥哥,别拉爷爷了。你若是个男人,就自己和我谈。” 宁修平见宁爷爷没了办法,只能亲自上场,哼哼几声:“清卓打得可真是好算盘。难道我宁家茶庄的经营权,就值那一场诗酒会?”他站起身,不悦道:“我还不屑去了!” 宁清卓适时唤道:“哥哥且慢。” 她起身,行至宁修平身前,含笑道:“哥哥,这次我特意请了茶马司的刘大人来参加诗酒会。” 刘大人是茶马司的提举,总管一省的茶马贸易。宁修平听言微微惊讶,探究看她。 宁清卓继续道:“我还请了茶马道马帮的吴老爷子。你让我入伙经营宁家茶庄,我便带你入场诗酒会,并请沈鸿锐单独为你引见他们。届时,我们一并重开宁家茶马生意,如何?” 不得不说,宁清卓所言对宁修平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商场如战场,宁爹爹过世后,宁家关外茶马的生意立时被其他茶庄侵占。宁修平接手宁家后,也曾经多方努力想要重开茶马生意,但最终却赔了一大笔,只得放弃。现下宁家茶庄就指着曾经的老主顾年年购茶,茶庄收入较之宁爹爹在时,可谓是一落千丈。 若是有了茶马司和马帮的人照应,那宁家重开关外茶马生意,基本上是十拿九稳,收入必定大增。 可宁修平实在忌惮宁清卓。这女人竟然有本事抢了他的族长之位,他绝不能再让她抢走自己好容易握在手里的茶庄。 宁清卓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扯嘴角,嘲讽道:“哥哥该不会是怕了吧?我一个女子,行事处处不便,哪里值得你如此忌惮?” 她贬低自己,可宁修平人品不行,处事却谨慎至极,只是沉吟不答话。 宁清卓便无奈状叹道:“哥哥,你便是不放心自己,也该放心您的岳丈大人啊!他可是卢陵同知!有他在,我还能爬到你头上不成?” 这话倒让宁修平心中有了些底气。他当宁家族长的三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娶了冯同知的女儿。这也多亏他仪表堂堂,那小姑娘才会对他芳心倾付,被他几番甜言蜜语,便与他暗通了款曲。东窗事发后,冯同知念及木已成舟,而宁修平好歹也是一方族长,遂睁一眼闭一眼,同意了这门婚事。这几年族人状告宁修平侵占族产,也是冯同知一手压了下去。 宁修平还在思量,宁清卓却不耐烦了:“哥哥,你到底同不同意?痛快给句话!实话告诉你,我找你是也念着同族之谊,你若不答应,我可找别家合伙了!重开茶马生意多大的盈利,你也该清楚!这世上没有平白的好处,你总得有所付出,才能有所收获。” 宁清卓的话忽然一顿,因为她发现,不自觉间,她居然说出了沈鸿锐曾经说过的话,心中微讶,便顺口接着道:“额……就比如此次,沈鸿锐会让我负责筹备诗酒会,也是我付出了很多,与他交换得来的。” 她的意思其实单纯,可听在陈晋安耳里,却变了味道:宁家衰败他也清楚,宁清卓能用什么与沈鸿锐交换?她该不会是…… 陈晋安只觉心沉了下去。 其余人却没注意到这点。宁修平几番思量,想着有冯同知在,自己再盯着些,宁清卓一个小女子,总不能翻了天去。又实在垂涎茶马生意的盈利,遂点头应允:“好,便依你所言。” 两人约定过些日去茶庄详谈,宁修平和宁爷爷便告了辞。 宁清卓总算走出了夺回祖产的第一步,心中欢喜,勾唇立于门边,暗自盘算畅想。片刻才反应过来,陈晋安和宁如欣还在屋中,遂朝着两人一笑,脸上还有残留的欢喜。 宁如欣回以一笑,温婉。陈晋安也回以一笑……勉强。 女装风波 一晃便到了诗酒会的日子。这天中午,沈鸿锐拿了一套嫩黄色的女装,将宁清卓拽去房间,让她穿上。 宁清卓将那衣裳抖开,前前后后看了番,赞道:“真漂亮!”可下一秒,却又将它扔去桌上,高抬双手,在沈鸿锐面前转了一圈:“为了诗酒会,我特地去买了这身衣服!虽然不是绸的,但瞧着也不差,好好的,为何要我换?” 宁清卓以前那件会客专用衣裳被黄小燕抽破了,本来打算让人赔钱,哪知当天下午,黄小燕和家人就被陈晋安赶出了陈府,当晚便愤愤离开了卢陵,根本没去赎回鞭子。宁清卓没钱,只得买了件便宜男装穿着。 她珍爱万分地拍打衣袖上的皱痕,沈鸿锐看着,忍住不笑:“我不是嫌你的衣服差。诗酒会规模如此大,周灵灵很快就会收到我的消息。所以今日宴席上,你就得穿女装,开始假扮我的相好。” 宁清卓听言,有些犹豫。本来她想穿男装,以宁家族长的身份结识些人。若是穿女装,自然就不方便了。 沈鸿锐见她犹豫,连连摇头叹气:“清卓,按照约定,诗酒会本该是由你一手操办。可这些天,你对我呼来喝去,花我的银子,用我的府邸,我有抱怨一句吗?你是不是也该有所回报了?” 宁清卓便不好意思了:这人有钱有身份,用着实在顺手!她的确花了他好些银子,又指使了他做了些份外的事。此时听他提起,立时矮了一截,抱了那女装嘟囔道:“得,我穿!” 她穿好女装,又有老妈子来给她化妆,折腾半响,这才出了屋。 沈鸿锐在门口等她。不知为何,他对宁清卓的女装扮相很有些紧张期待,可当女子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沈鸿锐还是微挑起了眉:这丫头稍事梳妆的模样……还真是超乎他的期望啊! 宁清卓难得有机会穿女衫,见到沈鸿锐后一时兴起,扭着小腰迈着小碎步行去,一甩袖子,朝着他抛了个小媚眼,然后用戏剧腔调娇声唱了句:“沈——郎——!” 那声音九曲十八弯绕进沈鸿锐耳中,沈鸿锐笑弯了桃花眼。他绕着宁清卓左转一圈,再右转一圈:“不错,不错,这么一打理,总算能见人了。” 下午,文人士子陆续前来。申时中(16点),诗酒会开始。沈鸿锐和一众人在前厅品茶,宁清卓无所事事在后堂等。正昏昏欲睡之际,听到前厅有人喊话“上呈笔墨纸砚”,立时一个激灵!端了那事先准备好的木盘,行了出去。 陈晋安便见到一名黄衣女子端着纸笔行了出来。他只随意暼了一眼,心中就是一惊,不可置信扭头看去!就见到宁清卓一身女装,袅袅娉娉走到了沈鸿锐身边。 她穿得只是普通女装,却到底较男装更显身段。嫩黄色对衬之下,整个人也有了些平素少见的女儿家温婉。脸上淡施脂粉,容貌更显艳丽,一颦一笑间,真真是风娇水媚。 陈晋安呆呆看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他有多久没有看过她的女装了? ——这个极少穿女装的人,竟然为沈鸿锐穿女装了! 宁清卓将笔墨呈放在沈鸿锐面前,又朝着沈鸿锐柔柔一笑,尽职尽责。沈鸿锐扭头看她,忽然抓了她的手,含情脉脉道了句:“清卓,你今天真漂亮。” 宁清卓完成了任务,就准备退下,却被他抓住了手。又见那双桃花眼含情望着自己,心便是一跳。却忽然想到上回这人耍自己,立时清醒了过来,心中不悦,面上却含羞带怯道:“鸿锐,别这样,人多……”暗中却反手去扣他的脉门,一边压低声音道:“我们的约定里,可没有说要有亲密动作。” 沈鸿锐岂能让她挣脱,手在袖中灵活一转,先一步掐住了她的手腕,目光依旧柔情似水:“你害羞的模样……更漂亮。”他朝周围的人们望去,低笑着回话:“这也需要说?若是相好,自然要有些亲密之举,咱们只是牵手罢了。” 人多眼杂,宁清卓不好将不满表现得太明显,只是眯眼盯他。偏偏这人皮糙肉厚,把她的眼刀当情趣,拉着她的手不放,温情脉脉回望。宁清卓只恨自己没这人脸皮厚,被他几句话轻松激起了愧意,如他所愿,穿了这身女装。她盯了沈鸿锐一会,便也没了办法,思量片刻道:“也行,那我办诗酒会花费你的五百二十六两银子,便不还你了。” 沈鸿锐吃吃笑道:“那我可得牵久些,才不枉费我的银子。” 这些小动作悄悄话,坐在下方的人们自然不清楚。陈晋安只看到沈鸿锐拉了宁清卓的手,宁清卓半推半就小小挣扎了下,两人低低说了会话,沈鸿锐很开心地笑了,宁清卓也害羞偏过了头。 陈晋安垂眼,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头脑一阵发热,死死握住茶杯,半响才克制住了心中突然奔腾的暴躁感。 待他勉强平复情绪,再朝上方看去,却发现宁清卓已经退下了。 沈鸿锐取笔蘸墨,对着众人风流一笑:“诸位,见笑!”这才开始作画。 众人皆会意微笑,可陈晋安却对这人再无一丝好感。 文人茶会过后,宴席尚未开始,商人们此时进了沈府,四处游走着结交人。沈鸿锐身边人很多,陈晋安一人静静呆在一旁,只待机会与这人单独说话。 他等了许久,终于有了机会。沈鸿锐与众人告辞,朝内院走去。 陈晋安连忙几步追上:“沈公子!” 沈鸿锐停步,扭头看他,礼貌一笑。 陈晋安也微微躬身一礼:“沈公子,我是宁清卓的姐夫,陈家族长陈晋安。” 沈鸿锐挑眉。他自然从宁清卓口中听过陈晋安,可是这人的介绍……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陈晋安是因为他叔叔的身份,才能有幸参加文人的茶会。因此,他若是前来结交,自我介绍本该是“陈大学士的侄子陈晋安”,可他却说“宁清卓的姐夫”。难道他来找自己的目的,和宁清卓有关? 沈鸿锐回以一礼。一番寒暄后,陈晋安果然道:“我见沈兄让清卓为你操办诗酒会,却不知……是何原因?” 陈晋安其实想问“你们是什么关系”,只是说得比较委婉。沈鸿锐听明白了,却只是勾唇一笑:“原因嘛……刚刚茶会上,陈兄不是都看到了么?” 沈鸿锐说得其实含糊,毕竟陈晋安是宁清卓的姐夫,他和宁清卓只是演戏,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让她的家人误会。但陈晋安却朝着自己的思路理解过去,脸色便是一沉:“沈兄与清卓是相好?” 沈鸿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陈晋安却误会了这是默认,那种无法抑制的暴躁感又浮上心头,瞬间冷了脸:“清卓已经在祖宗牌位前发过誓,不能出嫁,沈兄切莫戏弄她。” 陈晋安的语气很不好,话说得也不留余地,沈鸿锐心中不悦。这让他想起那个时时与他父亲作对的陈大学士,也是一样令人生厌,遂风度翩翩一笑:“我没有戏弄她。你说她誓不出嫁,我也知道,可那是我们俩的事,我们自会想办法解决。” 说着,他别有含义上下打量陈晋安一番:“陈兄如此挂念清卓,这个姐夫,当得还真是尽责。” 陈晋安被他戳中痛处,一时哑然。他今天情绪有些失控,追问沈鸿锐这事做得着实不够漂亮,立时收敛心神,措辞如何回话。沈鸿锐却不等他,微一躬身:“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陈兄请自便。”就朝后院行去。 陈晋安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竟然也不等晚宴,便独自离开,回了陈府。 宁如欣前些日子帮陈晋安求了个护身符,欢欢喜喜帮他做了个小香囊,打算晚上送给他。却见着陈晋安推门进来,很是吃惊:“晋安,你怎么就回来了?” 陈晋安行去她身边坐下:“参加完士子的茶会就回来了。晚宴不过是些商人,以后也有机会见,所以回来陪你吃饭。” 宁如欣很是感动:“晋安,你都为我耽误好些事务了……” 陈晋安搂过她:“不碍事。现下我既然在卢陵,便好好陪陪你。过些日子,我又得去京城跑生意,要好几个月不能见面。”他看见了宁如欣手上的香囊:“你在做什么?” 宁如欣软软靠在他身上,小手牵了他的手,将平安符送给了他。听着她细细柔柔的诉说,陈晋安心中总算宁静,遂挥手斥退了下人,与宁如欣一番亲昵。眼见到了饭点,这才叫了晚膳,两人一并用饭。 饭桌闲谈上,他貌似无意,终于提到了下午的事:“如欣,我今日去诗酒会,见到了宁清卓穿女装。” 投以桃枝 宁如欣一愣,惊讶道:“啊,她怎么会穿女装?去年她去争族长时,还对我说过,往后几年,再也不穿女装了。” 陈晋安自然不知道这事,听言心中又是一沉,缓缓道:“女为悦己者容,她是为了沈鸿锐穿的。” 一句“女为悦己者容”,成功将宁如欣的思路引向了情爱的方向。宁如欣眨眨眼:“沈鸿锐?就是那个被削了功名的状元郎?清卓和他……好上了?” 陈晋安却又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可是你记得么?上次回门,清卓曾说过,她也是付出了很多,才换得沈鸿锐同意举办诗酒会。你说清卓到底有什么,可以让沈鸿锐看得上眼呢?” 这话的导向意味更加明显。宁如欣沉默片刻,果然担忧道:“你是说……不会的!不会的!”她断然摇头:“清卓还不至于这么不择手段。” 陈晋安一声叹息:“如欣,你可见过沈鸿锐?” 宁如欣摇头。 陈晋安表情凝重:“我也是今日才得见。他能考上状元,才华横溢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竟然是个风采逼人的美男子。” 宁如欣微微抿唇,没说话,心中却暗道:若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让清卓倾心了,倒还真可能发生些什么。 陈晋安见她有了想法,便不再说破,只继续道:“如果他是真心待清卓,那便罢了。就怕他只是抱着玩乐的心理。我听说他是独子,似他那种家世,便是娶个将相之女也是可能,清卓她没甚背景……也就只有你这个姐姐关心她了!”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但该挑明的意思却一条不落。宁如欣立时想到,宁家破败,本来就配不上沈家。再加上宁清卓曾经发誓不出嫁,难道沈大学士还能让独子入赘不成? 最后那句话更是让宁如欣心中难安:这个妹妹从小就怪,现下该不会又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吧?爹娘都不在,族里的人又仰仗于她,也只有自己能管上她一管了!立时急急起身:“我去找她!” 陈晋安连忙拉住她:“你别急啊。她现在还在诗酒会上,饭后还有募捐,估计要亥(23点)时才能结束。有什么话,你明日再找她说也不迟。” 宁如欣这才按捺住焦急坐下,却又一愣:“饭后有募捐,你不用去吗?” 陈晋安给她夹菜:“去,陪你吃完饭我就过去。”他似是无奈一笑:“捐钱这种事却不能逃,否则,别人还不知要怎么非议陈家。” 宁如欣连连点头称是。 陈晋安估摸着时间,戌时中(20点)回了沈府。宴席果然已经结束。他朝着大堂一路行去,见到人们三三两两一堆,都在低语谈笑。走到大堂边,却见着一群人围成一圈,心下好奇,也站去一旁。 人群中,两个男人正在打架,赫然是高元纬和沈鸿锐。 宁清卓茶会上登场时,很有些惊艳全场的架势,沈鸿锐见了,心中情绪莫名,不自觉就想做些事逗弄她,证明她与自己关系匪浅。 下午,沈鸿锐成功调戏了宁清卓一回,心中高兴,宴会之时,更是特意让宁清卓坐在自己身边,时不时做些亲密的小动作,欣赏她强忍怒意却还得配合自己模样。又喝多了些,那些文人的风流做派便出来了,宴会散场后,宁清卓要离开,沈鸿锐只是不肯,推脱间,他搂了宁清卓的腰。 宁清卓倒是忍了下来。可这一幕却落在了高元纬的眼里。男人二话不说,几步上前,一拳朝着沈鸿锐打去! 沈鸿锐总算没醉,听到风声,一个侧身堪堪躲过,便见到了是高元纬。这人在沈府忙上忙下许久,沈鸿锐也认识,今晚却看他格外不顺眼。两人也不多说,就在大堂门口打了起来。 宁清卓尴尬不已。她现下的身份是沈鸿锐的相好,自然不便指责他,是以低声斥道:“高元纬,别打了!” 高元纬听言更怒,退开一步:“这里人多,你又是待嫁之身,他却如此轻佻,可有为你着想?!我帮你出头,你居然还护着他!” 宁清卓还没来得及说话,沈鸿锐便哈哈大笑道:“我和清卓什么关系!她不护我,难道护你不成?”说罢,两人又缠斗在了一起。 眼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宁清卓终是看不下去。她抽出腰间的鞭子,瞅准时机,狠狠朝着两人甩去,怒喝一声:“再不停手,就都给我滚出去!” 两男人各自跳开一步。高元纬一声冷哼,收了架势。沈鸿锐见他不再动手,也拍拍衣服,恢复了那文质彬彬的模样,朝着周围的人们拱手一笑:“哈哈,诸位见笑了,她一向威风。” 宁清卓本就被高元纬说得心中不快,又见沈鸿锐还在调笑,脸色一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她行了一段路,沈鸿锐却追了上来,拦在她的前方。男人从身后拿出一枝桃花,献宝一般送到宁清卓面前,吟道:“玉树芳蕊初开遍,恰似新妆面。花间有女恰如云,不惜一生常作、采花人。” 灯火星光下,男人的笑颜熠熠生辉,那双桃花眼中更是流光溢彩,摄人心魄。宁清卓被那如星的眸子锁住,蓦然生了幻觉,仿佛周遭的喧闹声忽然消失了。 沈鸿锐微醺。他见宁清卓只是不动,小心翼翼拉了她的手,将那桃花枝塞在她手中,讨好的神情异常天真:“清卓,送给你。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全,我向你道歉,你别生气。” 宁清卓垂眼,看着那株桃花枝。视线之内的其余东西忽然朦胧,灯火融于星光,天地仿若连成一片。幻境如此美好,她的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宁清卓上一世,对爱情其实有过期许。她也曾经遐想,某天能遇见一个卓尔不凡的男子:他雄才大略,进可纵横朝堂,为国指点江山。又才华横溢,退可温存软语,为她吟诗作赋。 可现实残酷。直到她被孙剑锋掳走,宁清卓也不曾得见这般的人物。却不料,重活一世,倒让她碰上了这一幕:沈大才子为表歉意,为她赋诗一首,将她与这初春的桃花相提并论。 是的,撇开沈鸿锐的性格,这个男人几乎能成全宁清卓曾经的梦想。谁能想到,向来行事剽悍的宁当家,其实也爱才子佳人的俗套戏码? 可是,忆起沈公子的风流习性,想到尚未出现的孙剑锋,宁清卓暗自长长一声叹,缓缓闭上了眼,仿佛能感觉到,她心中的小小花朵,便在这样的夜色中偷偷绽开,却又静静谢去了。 宁清卓睁眼,眸中已无情绪波动。她尽职尽责温柔一笑:“鸿锐无需多心,我不曾怪过你。” 沈鸿锐一时有些怔。他无法分辨宁清卓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演戏,遂强调道:“清卓,我是真心道歉的。” 宁清卓低头,鼻尖轻嗅那含苞的桃花朵,柔柔道:“我也是真的不怪你啊。” 明明醉意依旧,可不知为何,沈鸿锐竟然清晰觉察到一阵惶恐:他还来不及安置那些模糊却美好的情愫,两人就已经走入了一个僵局。 却听不远处一个声音道:“小妹。” 宁清卓回头,就见到陈晋安站在身后。立时离开沈鸿锐,几步朝着他行去:“姐夫,晚宴时怎么没见到你?” 陈晋安不料她会注意自己,笑得很真心:“我回家陪你姐姐吃饭了。” 宁清卓听言很是惊喜,调侃道:“原来姐夫还是顾家之人。” 陈晋安摇头失笑:“你别笑话我了。”他看看还站在一边不肯离开的沈鸿锐,低低问:“怎么回事?” 宁清卓勉强一笑,摇摇头:“没什么。” 陈晋安见她不愿说,也不勉强。有宁如欣在,什么话会问不出来?遂看着那枝桃花问:“这可是宁叔叔带你们种下的那株桃树?” 他口中的宁叔叔就是宁清卓的爹爹。提到旧事,宁清卓立时有了精神,连连点头:“对啊对啊!这院子空了三年,可那桃树却一直活得好好的。现在开春,居然抽了花骨朵,这么看来,今秋不定能收桃子呢!” 陈晋安又看了看候在一旁明显有话要说的沈鸿锐,淡淡一笑:“如欣若是知道,一定开心。不如我也摘几枝回去给她养?” 宁清卓自然点头,两人便朝着桃树行去。 沈鸿锐犹豫片刻,终是没有追上。 陈晋安只道要亲自上场,宁清卓便没找家丁。他仔细摘了十多枝桃花枝,这才满意过来,将桃花枝递给宁清卓:“我去洗手,你帮我拿会。” 宁清卓本来立在一旁出神,闻言接了他的桃花枝,和沈鸿锐送的那株捧在一起。半响才反应过来,想要将沈鸿锐送的那枝找出来,却发现……这些桃花枝竟然长短相仿,都很像。她当初没有细看,现下竟然分辨不出了。 陈晋安洗手回来,朝她道:“好了,我来拿吧。” 宁清卓略一犹豫,索性将所有的桃花枝全部给了他。 陈晋安接过,温雅一笑。两人又说了会话,这才分开。 陈晋安看着宁清卓走远,渐渐收了笑,垂眼,从那捧桃花枝中抽出一枝,扔去了地上,稳稳一脚踩了上去,踱步离开。 故人重逢1 诗酒会一日,宁清卓募捐得白银八千余两,难得兴奋了一阵。上一世,她的茶楼生意再怎么好,也没有赚到两千两,现下得了几倍的银子,立时雄心大振,催促沈鸿锐快些开始做生意。 两人陆陆续续忙了近一个月,宁家盐铺总算开张。 这天早上,宁清卓去盐铺,路过沈府时,照旧去唤沈鸿锐,却发现沈鸿锐不似平日一般在院中练剑,而是在屋中收拾东西。 沈鸿锐见到是宁清卓,简单问候一句,便道:“今日你看店,我要去嘉临府一趟。” 嘉临府是卢陵边上的府城。宁清卓奇怪问:“你去干吗?” 沈鸿锐打开衣柜,拿了件外衫:“我的老师张临江在嘉临府讲学,我要去接待他。” 宁清卓挑眉:她自然知道张临江。这人的理学思想很出名,学子满天下,若她能跟着沈鸿锐前去结交一番,将来不准便有裨益。遂厚着脸皮假意惊喜道:“啊,张临江!我对他仰慕已久,沈兄务必也带我前去!” 沈鸿锐动作一顿,将那衣衫扔去椅中,无奈道:“清卓,你不能总是这样跟着我。我去沈家盐铺,你要跟着去,我去盐引批验所,你也要去。不说我们只是合伙人,便是你真是我相好,也不能这样跟着我!” 宁清卓见他看穿了,便也不多掩饰:“就因为我不是你相好,是你合伙人,所以才要跟着你。”她一摊手:“我以往从来没有接触过盐业一行,可以说对它一窍不通。加上做盐业生意,人脉很重要,是以我才跟着你,想多认识些人,多多学习。说来,这些其实是在你的职责范围内吧!” 她倒是理直气壮。沈鸿锐愈发无奈:“好吧,这些事关生意,也就罢了。为何我同朋友出游,你也要跟着?” 他提到这个,宁清卓语气便有些讨好了:“我没有碍着你们吧?我也不用你们照顾,你们爬山我也爬,你们喝酒我跟着喝,便是谈诗作赋,我也不曾丢你的脸。我又不是特意想跟着你,主要是你那些朋友都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我多多结识下,往后指不准哪里就能帮上忙。” 她学着沈鸿锐的模样连连摇头:“鸿锐,这段日子,你占了我不少口头便宜,又时不时和我拉拉扯扯,我有多抱怨过一句?你是不是也该帮帮我呢?” 沈鸿锐被她用自己曾经的话堵住,张口复又闭上。他去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喝,半响才道了句:“你就是碍着我们了。” 宁清卓也行去他身旁坐下:“不会啊,你的朋友也很喜欢我呢。像李公子,每次给你请帖,都会送我一份;还有吕先生,他夸我性格可好,曾公子还说最喜欢和我喝酒!”宁清卓话语忽然一顿,扭头盯着他:“你的朋友都不介意,我又怎么会碍着‘你们’?我是碍着你了吧?!” 沈鸿锐暼她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早知道这人如此招蜂惹蝶,他就不该在诗酒会上把她放出来!偏偏现下两人关系真真假假,他可以说暧昧的话,做暧昧的事,而她的配合越来越好,眼中的波动越来越淡。这让他莫名有些焦躁,自然不愿再带宁清卓出去,看她和那些男人称兄道弟,左右逢源。 念及此,沈鸿锐正色道:“诗酒会后,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相好。你和我出去,男人们自然有所顾忌,无法尽兴。一两次便罢了,次次都如此,你让别人做何感想?” 宁清卓沉默片刻,凉凉道:“是你不能尽兴吧?我碍着你,害你许久不得风流了?” 她耸耸肩:“其实你不用在意。以前你说得好,将我当男人看。其实,你们便是带我上青楼也无妨。你们找女人睡时,我可以喝花酒听小曲嘛。我当宁家族长这半年,也不是没有去过那种地方……” 沈鸿锐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差点没喷出来。他艰难咽下茶水,沉了脸斥道:“够了!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他停顿片刻,厉声道:“往后生意上的事,我自会带上你!可我的私人生活,你也再别参与!” 宁清卓和沈鸿锐相处这许久,最常见到的是他的风流调笑,偶尔将他惹急了,也只会看到他无奈的模样。却很少见他板着脸,如此严厉地训斥她。她心中到底是待他不同的,被他那么一凶,难过又火大,也冷冷回道:“随你便。”转身就要离开。 沈鸿锐还烦躁补了一句:“我要在嘉临府玩几日!不要打搅我!” 宁清卓脚步一顿,片刻咬牙,恨恨离开。 她气势汹汹冲到宁家盐铺,见到宁家几个族人已经在里面打扫了,忽然就不愿进去了。 盐铺开张后,宁清卓挑了几个伶俐的宁家族人来盐铺做事,一个月下来,正常运作已经无需她费心了。以往她会来盐铺,那是因为沈鸿锐在这。她可以跟着他学诗赋,学书法,前些日子她伤好得差不多了,沈鸿锐又教了她几招棍法克制周灵灵的长鞭,陪着她反反复复地练。生活如此充实,经常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 可是今天,她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宁清卓便很是恹恹,也不进盐铺了,调了个头,朝着宁家茶庄行去。 宁修平答应让宁清卓参与茶庄经营,暗地里却耍起了花招,偷偷嘱咐了自己手下,待宁清卓的人来了,派些跑腿的琐事打发他们就行,不要让他们太过参与。 他想以此架空宁清卓,宁清卓自然也有应对。她去找高元纬,挑了二十多个机灵的地痞,让他们去宁家茶庄做事。 这些地痞大多是追求安定生活的外地人,但因为没有宗族庇护,生活很是艰辛,无奈之下,只得做了地痞。现下有了稳定工作,自然万分高兴,对宁清卓很是尽心。加之这些人拳头硬,宁修平的人根本欺负不了他们,被一恐吓一哄骗,糊里糊涂就让他们融入了茶庄,参与了茶庄大小事务。 宁修平暗自给宁清卓使绊,宁清卓承诺他的茶马生意,自然也要“投桃报李”。早在诗酒会前一日,沈鸿锐就为宁清卓单独宴请了茶马司的刘大人和马帮的吴老爷子。该谈的话该做的事,宁清卓早先宁修平一步安排妥当,哪里还轮得到宁修平出场? 官府偏袒宁修平,宁清卓只能暂时忍耐,以卖茶贩马为筹码,换取茶庄的经营权,再寻求时机逐渐将茶庄夺回。但茶马生意最重要的人脉线,她绝不会让给宁修平! 不只如此,去关外卖茶贩马的所有准备工作,她都将宁修平排斥在外,带着高元纬单独操办。过段日子,待春茶下来了,也是让高元纬去关外。 宁清卓先去茶场溜达了一圈,又去加工屋看了看,最后去了宁家茶铺,果然见着高元纬躺在长椅中,康子赖在老账房身边看他算账。 高元纬来茶庄帮忙后,就很少呆在赌坊。见到宁清卓没甚精神进门,皱眉问:“沈鸿锐欺负你了?” 宁清卓闷闷摇头:“不是,他去嘉临府找朋友玩了。”她从腰间抽出长鞭:“没人陪我练棍法,就来找你了。” 高元纬起身点头,接了她的鞭子,甩了几下。宁清卓则去门后拿了高元纬的□□,两人去了店铺后院,开始对打。 两人打了小半个时辰,宁清卓的□□第四次脱手。她很是郁闷几步走到一旁:“不打了!”一屁股坐去地上。 高元纬也不多说,捡了那□□放好,又将鞭子还给她。 宁清卓拿着鞭子柄戳泥土,失望道:“以为自己有进步,哪里知道还是这么没用。”她抬头看高元纬,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难道平时沈鸿锐是让着我的?”她练了这些天,已经可以挑飞沈鸿锐的鞭子了。 高元纬一声冷哼:“不是他让着你,是你今天状态不佳!” 宁清卓一愣:好像真是这样……平日她与沈鸿锐对战,总是斗志昂扬。今日脑子里却总是冒出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宁清卓微微抿唇:“好吧,不练了。” 时已近中午,宁清卓在高元纬那吃完午饭,回到自家,闷头睡觉。 她睡得天昏地暗,头脑一片混沌,却忽然听见大力拍门声。有男人在门外大喊:“当家的!当家的!” 宁清卓爬起,傻傻在床上坐了片刻,总算清醒了些,唤道:“进来!” 来人竟然是宁家盐铺的宁杰。宁杰一头大汗,满脸惊恐:“当家的!不好了!盐铺有人闹事!” 宁清卓抬手搓了搓脸,丝毫不紧张:“不是吧?宁修平还敢派人来砸场子?” 宁杰拼命摇头:“不是宁修平!是个京城口音的女人!使得一手好鞭法!” 宁清卓一个激灵,立时清醒了:周灵灵!她居然来卢陵了! 她连忙爬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了上回诗酒会的嫩黄色女装,一边道:“你去找高元纬,让他派人去嘉临府找沈鸿锐,就说周灵灵来了,让他速速回来。”有沈鸿锐在,周灵灵行事或许会有所顾忌。 宁杰“哎哟”一声:“当家的!元哥都被人打晕了!”他喘了口气,又解释道:“店都被砸干净了,除了我,小强他们全受伤了!那女人让我出来找你。哪知元哥手下看到了这事,立刻去通知了他。我才走到街口,就看到元哥被人打晕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宁清卓心中一沉:周灵灵在店中闹事,街口却有人把守,放倒了高元纬!这说明……周灵灵带了人来! 宁清卓觉得事态严重了,一边利索穿衣,一边叮嘱宁杰:“那你去找康子,让他不管怎样,尽快找到沈鸿锐,将他带回卢陵。”说到此处,犹豫片刻:“然后去找陈晋安,让他通报官府,就说有人闹事伤人,砸了宁家盐铺。” 宁杰拼命点头,又喘着气跑了。宁清卓穿好了女装,踢了踢腿,觉得这衣服活动还是很灵便,这才去院中拿了长棍,急急朝宁家盐铺奔去。 出乎意料的,宁家盐铺外没有人群围观。相反,一条街上万分安静,安静得不正常。 宁清卓停步:这是傍晚,街上怎么可能这么安静!这么看来,周灵灵带的人还不少!至少是足够将这条街清空! 她也知道此行定是凶险,可盐铺里还有五个宁家族人,她身为族长,不能不管,只得咬牙,继续行去。 她来到盐铺门口,就见五个宁家人被捆成粽子,吊在盐铺门外的梁上。几人都晕了过去,血肉模糊的鞭伤看着很是渗人。 大堂里坐着个漂亮的红衣女子,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正斜斜倚着桌子,昂着下巴眯眼看她。正是宁清卓上世见过一次的周灵灵。 故人重逢2 周灵灵上下打量宁清卓一番,唤小狗似的朝宁清卓勾勾指头:“过来。” 宁清卓依言行入堂中。周灵灵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鞭甩来! 宁清卓连忙跳开:这人果然猖狂!居然一见面就抽她! 周灵灵见她躲了开来,一勾嘴角:“哟,不错嘛,还真是个会武的!” 她看着宁清卓手中的长棍,哈哈一笑:“你居然还有准备!”说着,脸色忽然一沉,手腕一抖,又是一鞭甩下,恨声道:“鸿锐竟然与你说了那么多!” 地方小,宁清卓不敢接她的鞭,只是错身闪开。身后的椅子却被击中,碎了个稀烂。 宁清卓深深吸气,紧张备战。周灵灵却起身,走去了街上。她身姿窈窕立在街正中心,抬手指着宁清卓,脆生生喝道:“出来!让我称称你的斤两!” 宁清卓略一犹豫,也跟了出去,站在周灵灵对面,绚烂一笑:“周姑娘,男女之事没有道理,讲究的就是两厢情悦。我并不认为,外貌与武艺能决定两人是否该在一起。但是我也很乐意让你看到,我其实比你好。” 自宁清卓知道她会与周灵灵有正面碰撞后,就思考过应对策略,最后决定不曲意逢迎,而是尽量嚣张。依周灵灵的家世,平日奉承狗腿的话一定没少听,宁清卓自忖还没本事推陈出新。但周灵灵生性乖张,少逢对手,宁清卓若能设法站到她的高度,倒还有可能与她对话。是以,宁清卓决定先打压她,压得她稳稳当当之后,再行说道,或许就能有效。 宁清卓一扬下巴,长棍高高抬起,又重重斩下,直指周灵灵,双眸明亮:“出招吧!” 却说,沈鸿锐骑马前往嘉临府,一路细细想去,心中那股怒气渐渐消散,慢慢不安起来。 他觉得自己近日所为有些不讲道理。当初是他说两人合作、公平交易的,可近日他却别扭了起来。思前想后,他发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他把宁清卓的位置放偏了。或许是因为那些真真假假的暧昧,他竟然真的在以“相好”的身份,要求宁清卓。 想明白了这一点,沈鸿锐听张临江讲学时,也一直心不在焉。他暗暗琢磨,自己会以“相好”的身份要求宁清卓,到底是演戏久了,连自己都误以为真,还是……真的动了心? 可他一直这么空想到了午饭,也没想出所以然。却在心中决定了:既然是自己不对,那可不能再在外面玩了,今晚便得回卢陵。 沈鸿锐与老师辞别后,见嘉临府街市很是热闹,忽然就想买个礼物送给宁清卓,讨她欢心,也算聊表歉意。他的第一反应是去胭脂铺。却忽然想到,宁清卓时常做男装打扮,胭脂根本用不上。又记起宁清卓化妆的模样太漂亮了,立时换了打算。转来转去,最后买了个玉镯。 他回到卢陵府,已经是酉时初(17点)。刚进卢陵府城,便有一个小地痞冲到他马前,急急道:“沈公子!周灵灵来了!” 沈鸿锐脸色一凛。问明始末后,立时策马朝宁家盐铺奔去。 越接近宁家盐铺,四下就愈加安静。沈鸿锐心中了然:周灵灵定是带了人来!这么周密守着,难道……真是想杀人灭口? 他了解周灵灵的个性,也知道她能做出这种事。却忽然想起,当初他轻描淡写对宁清卓说“杀人灭口的事也做得出”,还觉得那话不痛不痒,现下却一语成真。如果周灵灵真的杀了宁清卓…… 沈鸿锐心中一绞,疼痛而恐慌。 他策马狂奔到了街口,远远就看见一红一黄两道身影斗在一起,心下便是一松:还好,还好…… 他看见宁清卓状态似是不错,稳扎稳打,攻防得当。周灵灵却有些急躁,渐有落败之势,心中稍安。却不料,马儿突然一声嘶鸣,跌去了地上! 沈鸿锐反应迅速,急急跳马,滚去了一旁地上,才没有被压伤。 他爬起身,就见到了两颗黑色光滑的小石子,立时反应过来,附近有高手埋伏。而且……这人好生厉害,竟然用两颗石子,砸伤了马的两腿! 可是他从街口一路行来,没有遇到阻碍,显然是周灵灵发了话,放他通行。那到底是谁,居然敢违背她的命令出手攻击? 他还在四下观察,那厢,宁清卓却瞅准时机,抓住周灵灵的漏洞,长棍几个旋转,缠住了她的鞭子。 周灵灵皱眉!宁清卓手上猛然发力,将她的鞭子甩了出去!这才退开一步,笑得恣意飞扬:“周姑娘,承让。” 周灵灵脸刷地红了。她在京城嚣张这些年,何曾被人如此打压过,心中怒起,忽然退后几步,厉声喝道:“给我射杀她!” 宁清卓大惊!很明显,她的策略太猛了些。周灵灵被她打压得恼羞成怒,居然立时想要弄死她! 她知道这街上定是埋伏着周灵灵的人,不准正举着箭弩瞄准她,暗自咬牙,速度扔了那长棍,几步朝周灵灵冲去!伸手就去锁她的喉! 她若是贴紧周灵灵,那些人怕误伤,许就不敢放箭。 周灵灵连忙闪躲,两人又缠斗在一起,身形贴近。果然没有人放箭。 宁清卓一边近身缠斗,一边将周灵灵往屋檐下逼去。躲进了屋中,箭弩才无法伤她。不料周灵灵二次被她压制,更是大怒,左袖一抖,一把闪着白光的小匕首落入手中,一个旋身,就朝着宁清卓脖子划去! 宁清卓扔了长棍,再没有武器抵抗,立时落了下风,急急后退。周灵灵一声冷笑,又急速逼了过来! 她出手狠辣,招招朝着宁清卓要害招呼!宁清卓躲得狼狈,胳膊上被她划了一刀,血立时涌出,湿了衣袖,痛得脸色煞白。 周灵灵见状,笑容愈大,又是一招刺去,直扎她心窝!宁清卓受伤,行动多少有些迟缓,眼见就要避不开! 千钧一发之际,周灵灵却一个踉跄,朝前跌去。宁清卓堪堪避过了攻击,心中一喜:有人在帮忙! 她一眼扫去,果然看见周灵灵脚边有颗黑色小石子,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一时大惊! 周灵灵却稳住身形,反手又是一击!直接朝着宁清卓面门扎去! 宁清卓心神已乱,不及退让,眼见那刀就要刺入她的眼睛,连忙举起双手抵挡!却感觉身后一阵风声!一个人影闪过! 那人一手搂住宁清卓的腰扭身,避开了这一击!另一手掐住了周灵灵的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 宁清卓惊魂未定,靠着身后那温热的胸膛,大口喘息。 却听那人沉声道:“大小姐,你已经伤了她,便算了吧。” 这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很有磁性,说出的话也对宁清卓有利。可听在宁清卓耳中,却如闻晴天霹雳! 这个声音,宁清卓死都不会忘记! 许多杂乱无章的画面在她脑中划过,最终定格成一个脸如刀削的男人,锐利的眼神盯猎物一般盯住她。 恐惧瞬间蔓延。身后温热的身体似乎突然变成了万年寒冰,宁清卓的身体先她的理智失去了控制,微微颤抖起来。 周灵灵挣了几下挣不脱,怒道:“孙剑锋,你好大胆!竟敢伤我!给我松手!” 孙剑锋。 周灵灵带来的人中,居然有孙剑锋。 上一世,宁清卓穿着女装揍了一个登徒子。然后孙剑锋说,他就喜欢她张牙舞爪的小模样。 这一世,她穿着女装和周灵灵对打了一架,肆意飞扬更甚前世。 命运惊人的相似,宁清卓忽觉天地一片黑暗。 孙剑锋保持着搂住宁清卓的姿势,也不松开周灵灵,只道:“大小姐,你回头看看。” 周灵灵一愣,扭头,就见到沈鸿锐正急急朝几人走来。 孙剑锋淡淡道:“你要当着他的面杀了她吗?” 周灵灵瞪他一眼,一声冷哼,扔了那匕首。 孙剑锋松开她。 周灵灵立时转身,朝着沈鸿锐跑去,清脆笑道:“鸿锐,我好想你!” 孙剑锋依然搂着宁清卓。宁清卓头无力垂下。 她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重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反反复复地做一个噩梦,梦的最后都是孙剑锋那张脸。他紧紧搂住她,四肢如藤蔓将她缠绕囚禁,温柔而残忍道:“清卓,我找到你了。你逃不掉。” 她总是被吓醒。上一世被孙剑锋折磨蹂.躏时,她不曾软弱。可是重生之后,生活有多美好,“孙剑锋”就有多可怕。 每每醒来,宁清卓都要花好久的时间,重新完成心里建设。她告诉自己,她有前世的记忆,也算是知晓未来,能有效对祸事进行规避。而且她有两年时间经营宁家。等到两年后她与孙剑锋再遇时,她会有能力自保,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或许是因为她的行为产生了蝴蝶效应,现实出现了巨大的偏差,她的记忆几乎没了用处。 上天甚至没有给足她时间。仅仅半年,孙剑锋就来了。如此突然,如此淬不及防。 一瞬间,宁清卓满心绝望。 孙剑锋松开了宁清卓,行到她的身前,拖起她的胳膊研究那刀伤:“姑娘,你受伤了。” 宁清卓听到这话,只觉天旋地转,双脚一软,跌去了地上。 这似乎只是句平淡无奇的话语,宁清卓却仿佛看见了上一世的自己。那日两人初见,她揍登徒子时不小心受了伤,这个男人眯眼看她,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姑娘,你受伤了”。 再世相逢,他对她说得第一句话,竟然和前世一模一样。 前尘噩梦1 宁清卓被囚于孙府的一年里,曾经设法逃脱过两次。第一次逃亡,是她被带到京城后的第三个月。彼时孙剑锋还允许她自由出府,只是会派一堆手下监视她。而她不熟悉京城,行事处处不便,因此并不操之过急。 为确保稳妥,宁清卓沉心静气,花了足足三个月时间搜集所需信息,询问的人多达数百。这些人多与她不熟,身份也各异。每个人她只问一到两个问题,从不做深入交谈,以此确保孙剑锋没法发现异端。 然后上元节,宫中夜宴,孙剑锋当值。宁清卓设法求得他同意,带宁如欣出外看灯,成功逃离。 只可惜……如此费心费力,也只为姐妹俩赢得了半个月的平静。半个月后,孙剑锋还是找到了她们。 再次被捆回孙府,宁清卓便做好了一切坏打算。可孙剑锋却接连三天没有出现。第三天夜里,宁清卓和宁如欣被人从梦中惊醒,押上马车,送去了锦衣卫的天牢。 宁如欣一上马车便脸色灰败,到了天牢中,更是怕得快要哭出来。那种环境那种情况,宁清卓其实也怕,却只能强撑着,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希望能给她一点安慰。两人跟着狱卒行到天牢最里间,终于见到了消失三天的孙剑锋。 宁清卓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幕。天牢门缓缓打开,血腥与腐臭味扑面而来。狰狞火光中,隐约可见偌大囚室里吊着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都受了酷刑,奄奄一息。 狱卒关上了牢门,徒留姐妹俩在囚室里。宁如欣被吓得喘不过气。宁清卓压着反胃四望,看见了数条人影在阴暗的囚室中飘荡,好似无脸的游魂,却并不是孙剑锋。 阴风阵阵,却吹不走腐臭,铁链偶尔叮当作响,震得宁清卓头皮发麻。便是此时,有人悄无声息贴近,搂住了她的腰。 宁清卓惊得身体猛然紧绷!可熟悉的感觉却告诉她,这是孙剑锋。男人贴身搂住她,唇粘着她的耳,状似厮磨,声音却冷硬:“你来了。” 宁如欣见了他,再也克制不住,低低哭了出来。宁清卓心狂跳,腿发软,却还是强撑着转身,拉开他缠在腰间的手握住:“你怎么让人带我来这?”她语调尽量柔和,只是诚恳认错:“剑锋,是我的错,我不该任性,往后再也不会了。这里太黑,我们回府好不好?” 孙剑锋低头看她。光影交错,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后似乎藏着妖魔,随时会撕开面皮,朝令宁清卓扑来。宁清卓强撑着回望,可在男人的目光之下,她只觉通体生寒。 孙剑锋看她许久,嘴角忽然勾起个弧度,朝着一旁伸手:“火把。” 那无脸的游魂便为他送上了火把。孙剑锋握了宁清卓的手,以无法挣脱的力道,拖着她步步朝着囚室中间行去。 宁如欣不敢一人待着,犹豫片刻,跟在他们的身后。宁清卓心知孙剑锋要做的不会是好事,急急扭头对宁如欣道:“姐姐,你就呆在那,别过来……” 话未说完,孙剑锋却猛然拉了她一把!宁清卓连忙回头,便见男人看着她的脚底,咧嘴似是在笑:“小心脚下。” 宁清卓低头看去,竟然见到了半截胳膊!孙剑锋提醒得太晚,她的脚尖还是踢到了那东西。软中带硬的质感。宁清卓慌张想要避开,却又踩到了一旁的腐肉。那黏滑的感觉透过绣花鞋,从她的脚底直直爬去了心里。 心思电转间,宁清卓索性一个踉跄,朝前摔去!不出所料,孙剑锋果然拖住了她。他将她半搂在怀中,而她则借势投怀送抱,倚在男人的胸膛,安分而乖巧。 孙剑锋却并不享受她难得的柔顺。他扶起她,一脚踢开那半截胳膊,拽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男人终是在一悬吊的犯人面前停下,高举火把,将那伤痕累累的身体照亮,冷冷朝宁清卓问:“这人是谁?” 宁清卓看去,却只看到了令她心惊胆寒的伤口,便是一阵恶心。她好容易方声音干涩回答:“我不知道。” 火光自孙剑锋头顶照下,男人刀削般的脸愈发冷硬如石像:“也是。你为了逃离我,这段日子询问过几百人,又怎会记得他。” 宁清卓心猛地一抽。有什么在脑中闪过,她忽然忆起了这人是谁:一个多月前,她曾经借着在街边买包子的机会,询问过卖包子的老头一个问题。 ——这人……是那卖包子的老头! 孙剑锋看她的神情,便知她已经回忆起。他也不多说,只是拖着宁清卓,又行到另一人身旁,继续问道:“这人又是谁?” 这个犯人脸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伤口,面容难以辨认。宁清卓只看了一眼,便觉胃中翻滚,实在无法回答,只得摇头:“我……看不清。” 孙剑锋猛然粗暴揪住宁清卓的衣领,单手将她拎起,举去那犯人面前,命令道:“那就仔细看!” 宁清卓身体几乎悬空,只有脚尖能勉强碰触地面。孙剑锋的手正卡在她的喉咙处,宁清卓呼吸不畅,却只能强忍着恶心,看那血肉模糊的脸,努力分辨。 可她实在认不出。窒息感渐强,她艰难挤出一句话:“我……真不记得了……” 孙剑锋松手,甩开她。宁清卓憋得脸通红,一边咳嗽一边喘气。男人没有表情盯着她,宁清卓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便见她的衣领被扯散了,露出了大片光裸的肌肤。 宁清卓觉得她的行为有些可笑,却还是本能将衣领拉好。孙剑锋的目光这才缓缓上移,爬过她的脖子,锁住了她的眼。 男人朝旁伸手,那神出鬼没的游魂便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有个妇女的画像。宁清卓一看之下,刚刚被憋红的脸立时白了。她记起来了:为了出外,她总要找些理由,便借着姐姐的名义,去了好几次首饰店。这妇女是曾与她一并逛店的大娘,那回逛首饰店,是想给她的孙儿买平安锁…… 孙剑锋一抖纸张,将下方的字读了出来:“唐孙氏,五十六岁,家住西二十街面馆对门,丈夫已逝,与独子同住。十一月二十八日,与宁清卓在刘家玉器店相逢。” 孙剑锋读完,将那纸张递回游魂。宁清卓低头垂眸,脑中一时只剩两幅画面不停晃动:一会是唐孙氏在店里朝她笑的模样,一会又是身旁妇女被毁容的脸。 没有缘故的,宁清卓心中的恶心与恐惧忽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是愤怒与冷静。她深深吸气,低低开口道:“孙剑锋,这里没有人存心帮助我。他们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是我利用了他们。” 孙剑锋前行一步,堪堪贴在她身前:“你这么聪明,自然是不会与谁多做交往。就怕他们落入我手中,成了你的制约。” 他抬手掐住她的双肩,五指用力:“可是,你以为这样,我便无法制约你了?” 宁清卓被捏得生疼,一声闷哼。男人卸了力道,将她转了个方向,背靠自己,面朝囚室道:“清卓,你有善心,而我没有。”他圈她在怀中,音色沉沉:“这两百六十七人,个个都是你的制约。” 两百六十七人……孙剑锋竟是查得这般清楚!身后的躯体温热,宁清卓却如坠冰窟。 她沉默站在孙剑锋怀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孙剑锋却又道:“把这些人都带下去。” 游魂们开始行动,解开铁链,将犯人拖走。孙剑锋清晰感受到宁清卓的身体开始僵直,嘴角一点点扯起:“放心,不过是些成不了气候的刁民,我还不至于费力去杀他们。”他低头看她,眸中一片冰冷:“流放便是了。” 宁清卓没有开口求情。她知道孙剑锋是铁了心让她看这一切,现下所有求情的话语都是多余。她的逃离让他愤怒,于是他花了三天时间悉心设计,以这血色的一幕迎接她的归来。他在报复,在发泄,在立威,想要他收手,除非她彻底屈服。 宁清卓……不愿屈服。 她眼睛泛红,在孙剑锋看不到的地方垂头坚定:让善心去死吧!这些人的凄惨根本与她无关!他们遭受的罪,都是因为孙剑锋! 孙剑锋又吩咐人带了数十名犯人上来。这些人还不曾被折磨,神色憔悴,目光中尽是惶恐。他们挤在一起缓缓挪动,绝望而无助。 有人将宁如欣也拖了过来,端了把凳子给她,让她坐在宁清卓身旁,近距离观看行刑。然后游魂各就各位,齐齐开动! 再之后的记忆……宁清卓有些模糊。她知道她是清醒的,可犯人的惨叫与宁如欣的哭泣充斥了她的脑,让她头晕目眩。孙剑锋在狠狠碾压她的道德底线,可她只是默默站立,不言不语。 前尘噩梦2 刑讯开始不多久,宁如欣便哭得晕了过去。宁清卓沉默看她被人用冷水泼醒,不过多久,又再次晕过去,心中煎熬至麻木。再后来……宁如欣便不哭了。她从椅子中滑下,爬到孙剑锋身旁跪下,磕头。她语无伦次向他保证,她会看好宁清卓,再也不让她逃跑。而孙剑锋任她跪在那,只是面无表情盯着宁清卓。 宁清卓隔着快要崩溃的宁如欣,在凄厉的哀嚎声中,与孙剑锋互望。她忽然觉得脑子烧得厉害:她高估了自己,她根本没法撑过这场精神折磨。不止是她,若是再放任孙剑锋这么继续行刑,宁如欣或许会被逼疯…… 宁清卓终是动了。她蹲下,站立太久的身体关节似乎生锈了。然后她抱住瑟瑟发抖的宁如欣,一掌砸在她的后颈。宁如欣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孙剑锋没再唤人将宁如欣弄醒。宁清卓将姐姐放平在脏乱的地上,跪坐在孙剑锋脚下,死死抓住他的衣摆,躬身蜷缩。她埋头在他腿上,低低道:“孙剑锋,你这么做没意义,我不可能因为畏惧……爱上你。” 孙剑锋直直站立,沉默良久,终是弯腰拖起宁清卓:“收起你的理论,我再没兴趣听。”他手上用力渐大,掐得宁清卓生痛:“便是我事事遂你心愿,那又如何?你还是要逃。” 自宁清卓进入天牢后,孙剑锋一直没有表情的面容似乎在此时有了裂痕,可很快,那丝情绪便不复可循。男人也不再多说,只冷冷道:“我不指望你爱我。”他低头,对上宁清卓的眼,鼻贴着她的鼻,喃喃道:“……我爱你便够了。” 他这么贴近看了宁清卓许久,忽然毫不怜惜将她甩去最近的犯人脚下,无悲无喜的声音传来:“而你,只需要陪在我身边。” 地上的血肉立时粘在了宁清卓身上。宁清卓挣扎想要起身,男人却蹲下,一掌覆住她的后脑,抓住她的发强迫她面对:“记住这一切!你只需要害怕我,从此再也不敢逃,这便够了。” 谈话不通。宁清卓深深吸气,手肘突然后击,将孙剑锋逼开!她则跳起,抽出一旁刑具中尖锐的铁椎,动作飞速比抵上了犯人的胸膛! 孙剑锋站在她两步远处,眯眼看她。宁清卓大口喘气,双眼赤红:“够了!你要折磨我便罢,送我姐姐出去!否则……我便杀了他!” 孙剑锋沉默片刻,一声嗤笑:“宁清卓,你疯了吗?你是在拿这犯人威胁我?” 宁清卓咬牙看他,手上丝毫不放松:“对!两百六十七人,孙大人能将他们一一找出,果真好手段!可是,流放什么,你以为我会信吗?!你也只敢对他们用刑,根本没法将他们流放,更不敢杀了他们!” 孙剑锋目光冷冷:“我为何不敢?” 宁清卓喘气愈急,死死盯着他:“你不过一锦衣卫镇抚使,便是再得圣上重看,也没法一手遮天。这锦衣卫里还有指挥使和指挥佥事,锦衣卫外还有宿敌东厂。你行事向来慎密,不就是不想授人以柄?这些人虽然是没甚背景的平头百姓,可到底人数众多,你现下只是找了名目将他们带进牢里问话,却绝不敢将他们彻底抹杀!” 宁清卓不顾那犯人的苦苦央求,手中的铁椎用力,戳破了他的胸膛的皮肉!她发狠道:“你也不想惹麻烦吧!所以,放我姐姐离开!否则我便杀了他!杀了他们!然后……我总会找到机会,向你的政敌告密!” 她说完这段话后,孙剑锋长久地沉默了。宁清卓的精神已是极限,没法这般与他对峙,正要开口催促,孙剑锋却忽然动了! 男人身形一闪,人便已经到了宁清卓身旁!宁清卓大惊,狂乱吼道:“退下!否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剑锋便握住了她的手!他包裹住宁清卓的双手,紧紧握住那铁椎,瞬间发力!用那尖锐之物,刺穿了犯人的胸膛! 带着哭腔的哀求声戛然而止。宁清卓呆呆看着没入血肉的铁椎,又仰头去看那犯人的脸,头脑一片空白。 孙剑锋却握住她的手,再次用力一拔!暗红色瞬间喷出,溅在了宁清卓脸上身上。 宁清卓想要丢了铁椎!可孙剑锋只是紧握住她的手,让她无法松开。她本能转头看向孙剑锋,就见男人脸上也沾上了血,却一扯嘴角:“你分析得都对。只不过……为了你,我不介意惹些麻烦。”他抬手抹去宁清卓唇角沾上的鲜血,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清卓,我真喜欢你说要杀人时发狠的模样。” 宁清卓呆滞站立,全身发抖。孙剑锋便从她手中抽出铁椎,随意一甩,扔去地上。又行去一旁刑具架边,拿了一把匕首回来。然后他从后圈住宁清卓,手包住她的手,将她拖到另一个犯人身旁,低语道:“来,这回用这个。你不是要杀他们么?我陪你。” 宁清卓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操控着,再次比上了另一犯人的胸口,一瞬间,心中的弦崩断了。她拼命摇头:“不!我不杀了!” 孙剑锋不理她,手上用力,依旧扎穿了那人的胸膛!刺目的红色中,宁清卓一声尖叫,疯狂挣扎起来。 孙剑锋总算松开了她。宁清卓转身,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裳,声音古怪:“孙剑锋,你赢了。我害怕你,往后我再也不敢逃了,真的……”她抬眼望他:“求你,停下……” 时至今日,宁清卓依旧记得孙剑锋幽暗的眸。便是那时,她第一次发现她完全无法揣度这个疯子:她以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那张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满意。那双眸中依旧沉沉无光,黑暗浓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生灵。 她苦苦求了许久,也朝他跪下磕头了,甚至记不清她都给出了多少承诺,可那人却只是没有表情看她,放任刑讯继续。 宁清卓觉得,她要被那些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可是很明显,她的状态依旧不让孙剑锋满意。看,她还有理智还能思考,而孙剑锋……或许只有看到她彻底崩溃,才能满意。 宁清卓被逼得再度冷静下来。她呆呆坐在地上许久,忽然站起身,抬手搂住男人的肩颈,凑上前,一下一下亲吻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孙剑锋。可孙剑锋只是任她动作,丝毫不予回应。宁清卓努力了许久,男人都只是定定站着。 这样都不行……宁清卓心中,绝望渐生。这场精神折磨漫长地仿佛没有尽头,那些亲吻也变了味,她控制不住地下死力去咬孙剑锋,直到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也不肯停。她的双手早就离开男人的肩颈,改为胡乱捶打他的胸。 正在崩溃边缘,她的手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宁清卓动作一顿,松了嘴,缓缓抬头。她扯开男人的衣领,果然看见了他放在里衫的红色小瓷瓶。 ——孙剑锋……竟然随身带着春.药! 这是为她准备的吧?宁清卓盯着那小瓷瓶看了许久,忽然拔了瓶塞,一仰脖子,将里面的药全部吞了下去。 ——事已至此……不入死地,焉知生机。 她将那空药瓶砸去地上,咬牙笑的模样有些疯狂:“孙剑锋,要么你便带我离开,要么你便看我在这发.情!” 仿佛一瞬间,游魂与犯人安静了,风与火也安静了,偌大的囚室,只能听见宁清卓克制不住的喘气声。 孙剑锋终是有了反应。他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 游魂们带着犯人和宁如欣撤离。牢门再次被关上。孙剑锋的眸色愈发幽暗无光,他沉沉看宁清卓许久,忽然抬手覆住宁清卓的侧脸,拇指用力摩挲她的唇:“又或者,我们可以留在这里。” 触目所及,不是刑具,便是肮脏的血迹。宁清卓被迫仰头看向男人,颤抖不能语:孙剑锋竟是要和她在这里…… 这一夜,一半狂烈占有,一半无情刑罚。 孙剑锋只用了一个晚上,便将她碾压地彻彻底底。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宁清卓都畏畏缩缩,不敢违抗孙剑锋的任何命令。这个男人将她打碎成渣,然后重新捏成他想要的模样。宁清卓的身心都记得那种痛苦,她不想再经历。 孙剑锋安了心。只可惜……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只要留她一口气,便会卷土重来,反抗永不止息。 宁清卓也以为她会自此死心。可对自由的渴望就如不熄的火种,于废墟之中渐渐燃烧。孙剑锋加诸她的诸多苦难并没能摧毁她的意志,反而铸就了她的坚忍与顽强。 她的确怕他,但她依旧不屈服。半年再过去,她用她的第二次逃亡向他证明:她不是他能关在笼中的鸟。除非她死,否则,他休想困她在身旁。 压抑爆发 孙剑锋松开了宁清卓,行到她的身前,拖起她的胳膊研究那刀伤:“姑娘,你受伤了。” 宁清卓听到这话,只觉天旋地转,双脚一软,跌去了地上。 再世相逢,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和前世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他是她无法逃避的宿命吗? 宁清卓死死低头,不让孙剑锋看见她的恐惧慌张。 却有一双黑靴行到她的面前。沈鸿锐蹲下,语气急切:“清卓,你没事吧?” 宁清卓微微抬眼,便见到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正担忧望着自己。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完全不能思考,却本能想要依靠他。她用尽力气抬起胳膊,两手攀上了沈鸿锐的脖颈,将头靠了上去,埋在他的肩膀。然后她颤抖着,一点一点挪着身子,尽量尽量靠近他。 沈鸿锐立刻觉察不对。宁清卓被吓着了。她脸色惨白,一向灵动的眼中尽是恐惧与绝望。她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缓缓朝自己伸出手,头也靠了过来,仿佛天地之大,他就是她的唯一。即使已经搂住了他,她还是颤抖着想靠近。这一刻,这个一向坚强的女子,脆弱得让他心慌。 沈鸿锐的行动没有经过大脑。他果断坐去地上,叉开两腿,将宁清卓整个托起放在身上,紧紧圈在怀中,面无表情,脸色沉沉。 周灵灵见了,恨得咬牙:这人竟然无视她!想她嚣张一世,何曾受过这种怠慢!立时一跺脚,转身跑远了。 孙剑锋也不看她,只对着空气淡淡道了句:“都去跟着她。”他则眯眼看着地上相依相偎的两人,眸中暗流涌动。 周灵灵跑了,带走了她的人,陈晋安没了阻扰,终于能带着衙役赶往宁家盐铺。 自接到宁杰的消息,他就一直担忧:连高元纬都被放到了,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何要找宁清卓的麻烦?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他的头脑急速运转,完全不料会看见那一幕:沈鸿锐和宁清卓坐在地上,紧紧拥抱。宁清卓全心依赖,沈鸿锐极力守护。这两人的气场如此和谐,仿佛他们本该如此,谁也无法插足。 陈晋安顿住脚步,脑袋一时转不过弯。 可是随即,疑问却伴着愤怒升起:宁如欣不是说,宁清卓和沈鸿锐只是合伙人关系吗?这样……这样,这样!这样也是合伙人?! 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痛得他快要窒息。 铺天盖地的疼痛中,又有什么滋生而出,噬咬着他的心。有念头不可抑制地滋生: ——你说你一世不嫁,我才会放弃!可你既然拒绝了我,为何还要接受别人?! 陈晋安痛苦嫉妒几近疯狂。 衙役解开了几名受伤的宁家人,又拿不住凶手,不久便散去了。不知何时,孙剑锋也离开了。可沈鸿锐与宁清卓抱了多久,陈晋安就看了多久。 他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希望:或许出了什么事情也未可知?他等着宁清卓恢复平静,然后让他清楚真相。 可他们抱了许久许久,久到地老天荒,都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凌迟之刑不过如此,陈晋安却只是静静立在一旁。 夕阳西下,街上渐渐有了行人。沈鸿锐终是起身,打横抱起宁清卓,轻声道:“我带你去医馆看伤。” 宁清卓任他摆弄,只是死死埋头在他怀中。 沈鸿锐抱着宁清卓从陈晋安身边走过,就好似他不存在一般。 陈晋安终是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真相。 这日,宁如欣照例等陈晋安吃晚饭,可太阳落山了,月上枝头了,陈晋安却没有回来。眼见已经戌时初(19点),宁如欣只得自己吃了饭。 直到晚上戌时中(20点),陈晋安才回到家。宁如欣欢喜迎上前:“晋安,今天怎么这么晚?” 陈晋安冷冷一笑:“我管陈家的大小事务,必然繁忙,难道我的行踪都得向你汇报?” 宁如欣一愣。陈晋安向来待她温柔,从来没有这么与她说过话。她发现他的脸色很红,走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立时了然,微微埋怨道:“晋安,你喝酒了。”她转身就朝门口行去,想叫婢女煮醒酒汤来。 陈晋安却扣住了她的手,反手关上了房门。 他用力很大,宁如欣吃痛:“晋安,你轻点。” 陈晋安丝毫不理。他掐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到床边,狠狠甩了上去:“说!你为何要骗我!” 宁如欣被他扔得砸在床上,背有些疼,却勉强坐起身:“我没有骗你啊。你在说什么?” 陈晋安上前,用力一推,又将她推倒在床上:“你还不承认!你是不是对我说,宁清卓和沈鸿锐不是相好,只是合伙人?” 宁如欣疑惑点头。 陈晋安抬起膝盖一个跨步,身子压住了宁如欣,双手掐住她的肩膀:“你骗我!他们两个,今天下午抱在一起!抱了好久!在街上!”他的眼睛赤红,忽然恶狠狠道了句:“你那不知廉耻的妹妹,在街上和男人抱在一起!哈!在街上!” 宁如欣半响才反应过来。宁清卓的确说过,她和沈鸿锐是合伙人,因此宁如欣听到陈晋安的话,心中的确有些惊讶。但转瞬心就是一沉。 “就算是这样,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因为这件事情向你的妻子兴师问罪?”宁如欣眼眶微红:“陈晋安,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的控诉委屈,可陈晋安已经失了理智。他努力深埋的那些念头此时一并涌了出来,决堤不可收拾。 陈晋安哈哈笑了许久,忽然冷了脸:“我什么意思?我娶了个好妻子,竟然敢对我耍心思!” 宁如欣被他掐得生痛,胸口急促喘息,扭动着想要挣开:“我没有!你先放开我!” 陈晋安却不理她。宁如欣挣扎得厉害,他便扯了被单,将她的手捆在床头。这个架势,宁如欣以为他想要她,却没法反抗,闭眼咬唇偏头,一脸屈辱。可陈晋安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微微睁眼看去,就见那人躬身跪在床上,目光虔诚而卑微,好似他在她面前低贱无比。然后他抬手,指尖轻触她的脸颊,那小心翼翼又惶恐紧张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可是他的话一出口,宁如欣就再没这种想法了。 陈晋安喃喃道:“清卓,清卓……” 宁如欣的眼泪立时出来了。 陈晋安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哭了,动作笨拙去抹她的泪,又趴在她的身边低低哄道:“清卓,不哭,不哭……” 宁如欣抽泣喊道:“你看清楚!我是宁如欣!” 陈晋安动作一顿。他抬身看了宁如欣一会,似是有了些清醒:“如欣……如欣。是了,你是宁如欣……” 宁如欣只觉心被拧成了一团,哭得几乎要断了气:“陈晋安,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 陈晋安保持侧身的姿势很久,也没有答话。然后他坐起,瘫靠在墙壁上,面上一片颓废呆板。他是如此死气沉沉,以至于宁如欣哭着哭着,都有些哭不出来了。可男人双手捂住脑袋,将头埋在膝弯里,颤声压抑道了句:“是啊……我为何要娶你。” 那低语伴着刻骨的悔意与绝望传入耳,宁如欣心中忽然干涸,是真的一颗眼泪都流不出了。 *** 却说,宁清卓又累又怕,大夫走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睁眼,就见到沈鸿锐坐在床头。 沈鸿锐拉了她的手,安抚道:“清卓,周灵灵已经走了,你不用害怕。” 宁清卓一个激灵,猛然坐起:“那孙剑锋也走了?” 沈鸿锐疑惑问:“孙剑锋是?” 宁清卓急急道:“就是……就是救我的那个男人!” 沈鸿锐虽然不知她为何会问这个,却还是点点头:“她带来的人,自然也跟着她回了京城。” 宁清卓长舒一口气,随即心中一片欢喜:太好了!孙剑锋见了她,却没有对她生出兴趣!前世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沈鸿锐见她开心,也笑道:“我去让人给你送晚饭。”出了房间。 宁清卓心情大好,身体便觉得爽利了,自己穿衣下床,在屋子里蹦蹦跳跳转圈。 她转得有些晕,又不小心碰到了椅子,脚步不稳,连忙伸手去扶桌子。 却有一双有力的手拖住了她。她顺势砸进了那人怀里。就听那人淡淡道:“你就这么开心?” 宁清卓心想,孙剑锋走了,我自然开心,你怎么会懂。 那人却接着道:“是因为听到我回京了,你才那么开心?” 宁清卓大惊!连忙转头,就见到了那张刀削般的脸。 扶住她的人,竟然是孙剑锋! 一错再错 宁清卓连滚带爬跑开几步,畏缩看他:“你、你不是回京了么?为什么还在这里?” 孙剑锋一扯嘴角:“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为何要回京。” 他又如盯猎物一般,锐利的眼光锁住宁清卓。宁清卓几乎想要哭出来:“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孙剑锋缓步逼近,将瑟瑟发抖的宁清卓圈在怀中,拧住她的下巴抬起:“谁说的。我想要的,就是你啊。” 他露出了一个很是真心的笑容,沉声为宁清卓宣读了刑罚:“清卓,我来找你了。这一世,你别想逃。” 宁清卓甚至没有勇气挣扎。她只是死死闭眼,呜咽出声…… “清卓!清卓!” 有人在唤她。 宁清卓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却很熟悉。她在曾经的宁家大屋,现在的沈府。窗外一片黑暗,想来已是夜晚。沈鸿锐一脸担忧之色,微凉的指尖擦过她的眼角,拭去那颗欲坠的泪珠,缓缓道:“清卓,你做噩梦了。” 宁清卓怔怔看他许久,终是收回目光:她又做噩梦了。 沈鸿锐的手掌没有离开,他轻柔摩挲她的脸颊,低语安抚:“清卓,只是噩梦,别怕。” ——不是噩梦。孙剑锋真的来了。 宁清卓坐起身,穿好鞋子出了房间,深深吸气。 夜晚的清凉的空气入肺,宁清卓精神总算好了些。她急需一场心理建设。 虽然上天只给了她半年时间自救,但她到底做成了几件事:她是宁家族长,现世没人有权力将她送人。她保住了族田还有祖产,又重做了茶马生意,开了宁家盐铺,宁家较上世更加富强。宁如欣已经成婚,有了陈晋安的庇护,安全无忧。她结识了沈鸿锐和许多士子,他们或许能帮她一把。 孙剑锋的确来了,而且他会出手阻止周灵灵,已经表明了他对她有兴趣。但现下,她名义上是沈鸿锐的相好,属于有主之人,这也有可能改变那人的打算。 再一回忆,今日她的应对实在差劲。上一世,面对孙剑锋的折磨□□时,她都不曾懦弱,现下好容易重活一世,难道还要束手就擒?! ——如果孙剑锋真要对她出手,她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这么一想,宁清卓果然安定了许多。却听身后有脚步声。沈鸿锐走到她身后,低低开口:“清卓,你别再假扮我的相好了。” 宁清卓心中一惊,连忙转身,就见沈鸿锐一副沉静的模样,显然这番话他已经想了很久。男人一声叹息:“让你置身险境,我心中不安。” 宁清卓并不这么想。和孙剑锋相比,周灵灵算什么!沈鸿锐与她的关系可能成为阻止孙剑锋的一道障碍! 她思量片刻,拉了沈鸿锐的手,牵着他行到假山顶端,确保没人能监听他们谈话,这才道:“不行!沈兄,我知道我今天的表现让你失望了,可是……这是因为事发突然,我一时没有准备。宁家盐铺已经开张,你的承诺全部兑现,我又怎能不守信用?我一定会帮你摆脱周灵灵。” 沈鸿锐仔细看她。月色之中,男人的桃花眼有些异样的神采,幽幽暗暗,迷乱人心。宁清卓莫名有些心虚,好像刚刚自己那番义正言辞的话都被打了折扣,让人不由想去探究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可男人终是一笑:“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决……”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玉镯,拉着宁清卓的手抬起,将玉镯放于她的掌心,神情异常柔软:“送给你。” 宁清卓一愣。玉色温润暖人心,却不及眼前男人的万分之一。她觉得自己忽然笨嘴笨舌了,呐呐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 沈鸿锐不答话,只是托起她的腕,将那玉镯对准套入,很是认真。 然后…… 套不进。 宁清卓眼见他努力了许久,终是一声轻咳:“好像,太小了?” 沈鸿锐没有丝毫尴尬,果断摇头否认:“不小。我握过你的腕,知道大小。等会打盆水,用点皂角擦擦,一定能带上。”他将那玉镯重新取下,放回宁清卓手中:“你先收好。” 宁清卓犹豫片刻,便也不推脱,将那玉镯收入了怀中:两人相识一场到底是缘分,能留个玉镯纪念这段日子也好。却听沈鸿锐深沉道:“今晚,你别回了。” 宁清卓惊疑看他。沈鸿锐又牵了她的手,微微倾身垂眸:“和我一起睡吧。” 宁清卓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沈鸿锐近些日子调戏她的次数愈见频繁,这让她渐渐了解了他的习性。或许因为那些暧昧很刻意,每每动作时,他的身体会尽量靠近,眼睛异常明亮,肢体接触也太过用力。 ——看,他又在调戏她了。 宁清卓很敬业嘤咛一声,用力抽手,捂着脸扭捏起来:“你……讨厌!” 咋一看到宁清卓做出如此小女人的动作,沈鸿锐嘴角便是一抽。他很是无奈:“清卓,我是说真的。你没发现你醒来时就睡在我床上么?你没发现我在床边放了个软榻么?连被子都铺好了。” 宁清卓眨眨眼:……搞错了? 沈鸿锐表情凝重:“周灵灵在卢陵住下了,我怕你回家不安全。” 宁清卓这才放下手,摇头正色道:“不必,我不躲。你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她看着嘴唇微张的沈鸿锐,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你放心,我自有应对。这事你切莫插手!” 宁清卓坚持几近顽固,沈鸿锐无法说服她,只得任她回了宁家。 宁家安静一如往常,并没出现一堆锦衣卫包围宅院的情景。宁清卓心中稍松,去院中井边打了桶水,又拿来了皂角,摸出了那只玉镯。 她将玉镯浸入水中,拿了皂角细细擦拭。可是……任她如何努力,只是戴不进去。 ——沈鸿锐还嘴硬不承认,他分明就是买小了。 宁清卓小小哀叹一声,暗自腹诽了几句,终是洗干净玉镯上的皂角,拿衣角细细擦干净水渍。又举着那镯子对着月亮看了半天,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怎料,她才关上门,房间的灯便亮了起来。宁清卓心中一凛,厉声喝道:“谁!”顺手操起门后的短棍。 摇曳的烛光下,周灵灵斜斜倚在桌边。墙边赫然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鹰钩鼻,斜飞眉,脸如刀削,正是宁清卓最不愿见到的人,孙剑锋。 *** 却说,宁如欣从昏睡中清醒,已是深夜。清新的夜风透过窗户吹入房中,又是个美好的夏夜。可坐在床边的人却让她的心情沉入了谷底。 凝白月色下,陈晋安不似之前一般瘫在她身边,而是直直坐在床沿守着她。可见她醒来,却又挪开了目光。 许久,男人行去桌边点亮了灯,又行回坐下,握住宁如欣的手,缓缓道:“如欣,对不住。”他抬起她的手,细细亲吻她的手腕处的勒伤,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对不住,对不住……” 他的痛苦似乎带动了宁如欣的痛苦。宁如欣好容易逼自己看向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陈晋安怔怔看她,半响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醒来时,发现我把你绑了起来。”他抬手想要抚摸宁如欣的脸颊,却被宁如欣偏头避开,只得呐呐收回手:“如欣,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昨晚喝醉了,你别生气……” 宁如欣眼眶一红。这是她熟悉的陈晋安,熟悉到让她不自觉心动心痛。可是昨晚他将她当成宁清卓倾诉衷情的画面历历在目,宁如欣闭眼偏头:“如果只是那样,我可以原谅你。可是……”她深深吸气,声音却难掩哽咽:“你把我当成了清卓。” 陈晋安只觉心中一沉。他半夜醒来发现那副场景,就暗暗忧心。结果果然…… 陈晋安沉默良久,最后只道出了句:“如欣,对不住。” 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将脸埋在宁如欣的掌心,声音闷闷传出:“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她,可我的执念太深,我喜欢了她太久……昨天在街上,我看到她和别的男人抱在一起,心里很难过,触动了过去那些情绪,失了控制……” 他的声音初时平稳,渐渐却颤抖起来:“可我不料我会将这些情绪加在你身上……对不住,我会娶你,便真的是想好好待你的……” 宁如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以为陈晋安会隐瞒,会狡辩,可他竟然如此坦诚,生生将他的痛处,也是宁如欣最无法释怀的心结,剖开在两人的面前。 陈晋安终于抬头,眼眶也是红的,他抬手去触碰宁如欣的脸颊,这次宁如欣没有躲开。他凑到宁如欣面前:“如欣,我真的很喜欢你,想要好好和你过。昨夜是我的错,我只求请你再给我些时间,我会忘记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亲吻宁如欣的眉眼,极尽缓慢,极尽温柔。男人的声音传入宁如欣的耳中,万般蛊惑:“我们已经成婚了,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这不该是我们的结束……” 宁如欣承认,她心软了。可是昨夜这人喃语“清卓”的声音忽然闯入脑中,宁如欣猛然推开陈晋安,抬手捂住了脸,摇头喃喃出声:“不,不,晋安,我无法释怀……”她坐起身,伸手去拿外衣穿上:“我们分开一阵吧。我回宁家住些天,你也借这个机会,好好想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 陈晋安只觉心中一沉:既然宁清卓和沈鸿锐的关系,宁如欣会瞒着不告诉他,又有谁知道,她会不会将他昨夜的举动告诉宁清卓? ——宁清卓向来护着宁如欣,若是让她知道了他的所为,还不得和他翻脸?! 念及此,陈晋安低垂头,苦涩一笑:“如欣,你就这么放弃我了?” 宁如欣穿衣动作一顿,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说。 陈晋安便一声长叹:“夫妻间的事,若是加进了外人,只会多生隔阂。我怕你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宁如欣顺着这话一番思量,沉默了。她清楚自己的性格,也清楚宁清卓对她的了解。若是她真回了宁家,宁清卓定要发现不对劲。她的妹妹向来容不得人欺负她,若是知道了陈晋安的所为,又岂会善罢甘休? 陈晋安见她沉默,找着她的手握住,深深望入她的眼:“如欣,我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否则也不会迎娶你。我既然娶了你,便会一辈子好好待你,只要你一个。只求你给我些时间,我会让一切回归轨道,我们俩也会像从前一样……” 这番承诺太过美好,句句话都在触动宁如欣的心。爱情到底让她生了宽容,宁如欣终是偏头,一声叹息:“……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她不回宁家了,陈晋安心头便是一松。他果然不多纠缠,依言起身,在宁如欣发上一吻:“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吹灭烛火,出了房门。 院外,陈晋安在夜色中缓步而行,忽然张口唤道:“陈达。” 陈达从一旁的阴影处行出,站去他身旁:“少爷。” 陈晋安淡淡道:“你别跟着我了,亲自看好她。这些日防着点,别让她与外人接触。”男人脸上的温柔依旧残留,语调却幽幽不带感情:“特别是……宁当家。” 约定比试 宁家大院。 宁清卓见到孙剑锋竟也来了,心脏狂跳,却生生克制住了恐惧,只朝周灵灵道:“原来是周姑娘。” 周灵灵冷冷一笑,自顾自说道:“我要杀了你,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宁清卓一声轻笑,竟然将那木棍放回门后,空手走到桌边,拿茶杯斟了杯茶,放去周灵灵面前:“恩,我知道。我就在这里,周姑娘可要动手?”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下午周灵灵生了杀心,却因为顾忌沈鸿锐,没有杀她,往后必定更多顾虑。现下若真要杀她,定然会派别人前来。这么现身找来,倒更像是来示威。 周灵灵脸色一沉,微微怒道:“你当我不敢杀你?” 宁清卓摇摇头:“我自然信你敢杀我。我与鸿锐的关系比你想象得更亲密。所以,我已经从他那得知了许多你的事情。” 周灵灵被那句“亲密”刺得心中酸痛,复又抿唇瞪她:“他都说我什么?” 宁清卓轻抬眼看她,并不答话,只是淡淡一笑。 周灵灵却被这云淡风轻的一笑激得怒火暴起,隔着桌子倾身,猛然揪住宁清卓的衣领,愤恨道:“他都说我什么?!说!” 宁清卓脖子被衣领勒住,脸有些涨红了,却不挣扎,只静静看向周灵灵:“既然你心中明了,又何必要我说出来,徒添伤心呢?” 周灵灵眼眶一红,狠狠推开她,转身昂首,胸口激烈起伏。 宁清卓一声暗叹:这姑娘……倒是真心喜欢沈鸿锐啊。只是她从小性子没养好,不讨那风流沈公子的喜欢。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宁清卓等了片刻,估摸着周灵灵基本平复了情绪,这才开口了:“周姑娘,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鸿锐,所以,我愿意给你个机会……” 周灵灵转头,恶狠狠道:“我不需要你给我机会!不需要!” 宁清卓很是淡然:“你听我说完。我只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在他面前,展现你的所长。” 这回周灵灵不再接口,只是微微昂着下巴,明显不信她会这么好心。 宁清卓微微一笑,朝着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姑娘可要先坐下?” 周灵灵立时偏头,以示拒绝。 宁清卓也不介意,自顾自坐下:“我们比较一番,让他看看,谁才是适合陪伴他一生的人。” 周灵灵思索片刻,表情有些微妙,犹豫片刻,别扭开口了:“你比不过我!我爹爹是锦衣卫指挥使,姑姑是一品皇贵妃,家族势力又大,我能给他很多帮助,你能吗?” 宁清卓微挑眉。她明白周灵灵的别扭缘何而来了:这姑娘倒是个骄傲之人。她觉得以家世相较,她赢定了,而且胜之不武,居然开口提醒宁清卓…… 宁清卓失笑摇头:“我自然不和你比家世。我们比试三场,抛开所有外在,只比我们自身能力。你若输了,往后再不可纠缠我和鸿锐,我若输了亦然。” 周灵灵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不屑冷笑:“你倒是打得好算盘!你可是要和我比穿针绣花,洗衣做饭?哼,本小姐从不做那些无聊之事!” 宁清卓轻快抚掌,笑道:“巧了!那些女红家务,我也不在行。衣裳可以去店铺买,家务可以让仆役做,比那些有何意义?!咱们比试,自然要投着鸿锐的喜好,否则如何能让他明白,谁才更适合他呢?” 周灵灵微微眯眼,显然是有了兴趣。宁清卓再接再厉继续:“三场比试,头两场我们轮流出题,若是打平了,再行商量第三场较量。”她抬头看向周灵灵,挑衅的话语说得异常和缓:“周姑娘,抛开家世,你可敢与我一战?” 周灵灵低头看她。这人明明抬头仰视她,目光安然,说话的语气也不逼人,却让人莫名燃了斗志,生了戒备。她意外发现她并不反感这人的点子,也忘了自己大晚上过来,为的是找这人不自在,思考片刻,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战就战!本小姐有的可不止是家世!” 宁清卓嘴角微翘,起身行去周灵灵面前:“好!周姑娘果真豪气不让须眉!就冲你这份胆气,第一场比试就由你出题,时间、场地、评判人选都任你决定!你虽然在卢陵,我却绝对不会占着地主之利,暗中操作,欺压于你。” 她说得好听,先夸了周灵灵,又借机表示自己绝不作弊。其实地主之利哪里比得上周灵灵的势力!宁清卓根本没法防范周灵灵暗中操作。只是她发现这姑娘为人骄傲,于是索性做个高姿态,再激她几句,反而能确保她也不去作弊。 果然,周灵灵听到时间场地评判都由她选择,眼中微有讶然敬意,点头道:“好,我们便公平一战。待我想好了第一场比试题目,会再行通知你。”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宁清卓看着她离去,全身并未放松戒备,反而更加紧绷。因为……孙剑锋并没跟着周灵灵离开,还杵在房中。 她等了一等,那人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宁清卓无法,只得转身朝他一礼:“这位大人,可是还有别的事?” 孙剑锋并不答话,只是自我介绍道:“宁姑娘,我是孙剑锋,锦衣卫指挥佥事。” 宁清卓眼中惊疑一闪而过。她记得上一世,孙剑锋见她时是锦衣卫镇抚使,后来也没再升过官,怎么这一世,他倒是升官了?! 她心中胡乱猜想,面上却仍如常人一般,躬身一礼,淡然逐客:“见过孙大人。夜深露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孙剑锋仔细盯着她,并不离开。 宁清卓很讨厌他凝视的目光,这会让她想到上一世,她光着身子躺在他身下的场景,遂微微撇开头,催促道:“孙大人?” 孙剑锋这才缓步朝她走来。宁清卓退开一步,让开了路。 孙剑锋走到她面前,却停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造型别致的红色小瓷瓶。 宁清卓一眼看去,脸刷得白了! 她认得这瓶子!里面装得是……合欢散! 孙剑锋房事上野蛮而直接,宁清卓本来就讨厌他,后来更是万分反感。于是某天,孙剑锋不知从哪弄了合欢散给她吃,就是装在这瓶子里。她记得那药药效很强。那天,孙剑锋只是旁边静静看她,她却克制不住,丢了自尊脸面去央求他,他才开始纵情…… 后来,孙剑锋就到处去弄类似的药给她吃…… 过往袭来,宁清卓只觉心中情绪突然翻涌无法克制,猛然偏头,厉声质问:“孙大人这是何意?” 孙剑锋拉起她的手,将那红色小瓷瓶放在她的手中。宁清卓立时万般厌恶将它往地上一砸! 瓷瓶应声而碎。里面没有滚出宁清卓熟悉的褐色药丸,倒是白色药粉飞了一地。 宁清卓一愣,瞬间冷静下来,抬头看向孙剑锋。 孙剑锋脸上没有表情:“这是锦衣卫秘制的伤药,我看姑娘下午受伤了,所以送给你,却不料,姑娘这么不领情。” 宁清卓深深吸气。她的反应太不正常,为了不让孙剑锋生疑,只得继续冷着脸道:“周灵灵视我如仇敌,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孙大人的好意我心领,可这药,我却是断断不敢要的。” 她扯上周灵灵,表明她对这药的怀疑,也算是为她的失常行为做了个解释。孙剑锋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头道:“倒是孙某唐突了。” 说完这话,他却仍不离开,目光灼热研究宁清卓,似在思考什么事情。宁清卓被他看得莫名火起,索性将话挑明了,冷冷道:“孙大人为何这样看我?” 孙剑锋还看了她一阵,这才缓缓道:“你很美好,我很喜欢。”他沉声陈述:“离开沈鸿锐,做我女人。” 宁清卓被他诡异的告白渗得头皮麻了下,而后一句……居然又和前世一样。上一世,孙剑锋初见宁清卓后,转身就将她的背景摸了个透,第二天,这人就去了她的茶楼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道:“别嫁陈晋安,做我女人。” 有了下午那一遭,宁清卓倒没被惊吓,嘲讽一摊手:“孙大人对周姑娘真是尽心尽力。”装傻充愣,只当他是遵从周灵灵命令才这么说。 孙剑锋明白了她的意思,摇摇头:“我若会做什么,都是因为你。” 说完这话,没有丝毫预兆的,男人双臂一抬,就想去抱宁清卓! 宁清卓一直高度戒备着,因此瞬间发现了他的动作,立时腾身闪开,跳去了院子中,却仍是被孙剑锋抓住了手腕!心中就是一沉! 她以为,他们今天下午才刚见面,孙剑锋不至于那么快撕破脸面露出本性。毕竟前一世,这人还装过一阵文明公民,直到宁清卓为了不嫁他屡屡反抗,他才开始野蛮镇压。怎料这一世,这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丝毫没耐心,居然这么快就露出了本性! 初次碰撞 宁清卓动作不停,手腕灵活扭动尽力挣扎,也不管无耻不无耻,抬脚就朝那人下身踢去! 孙剑锋居然笑了一声,另一手五指成爪,就去抓她的脚! 宁清卓不敢和他硬碰硬,连忙收脚,改为屈膝去撞他的小腹! 孙剑锋没有躲。他竟然就那么让宁清卓撞,只是微微蜷身,卸去了部分力道。却借着这个机会,将宁清卓的双手反扭,把她搂进了怀里。 宁清卓只听孙剑锋发出了一声闷哼,就被他锁进了怀中。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宁清卓脑中铺天盖地只有一句话: 这个疯子!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他就是这样!宁愿被她骂被她打被她伤被她暗算,也要抱她,亲她,要她,困她在身边!这就是个疯子! 一瞬间,极度的厌恶将宁清卓淹没。她拼命挣扎起来:“滚!滚!滚——!”她的叫声太过尖利,孙剑锋只得用手掌去捂她的嘴,可她还是用力扭动。她动得太厉害,两人都站着,活动空间太大,孙剑锋无法彻底制住她,他偏头看了眼一旁的小池,忽然捂住宁清卓的口鼻,搂住她跑了几步,用力一跳,扑进了水中! 宁清卓被他压着朝后仰面倒去,只觉背后一凉,随即水便灌了她满眼满耳! 孙剑锋压着她,两人一起沉入并不太深的水底。宁清卓感觉有软黏的淤泥脏物将她包裹,心中又是一阵恶心。似乎是因为水的浮力,身上的人没那么重了,他半漂浮在黑色的水中静静看她,晃动的水波将他的面容扭曲,诡异而狰狞。 宁清卓动了几下,动不了,光裸的手背磕到了石子,还碰到了不知何物的滑腻东西。孙剑锋一手反拧着她的双手,一手穿过她的肩背托住她的后脑,两腿缠住她的双腿,完全桎梏着她。 甚至利用水,桎梏了她的呼吸。 白日小小的池塘,此时却像暗夜里看不见边的海,散发着绝望的气息。屋中泛黄的烛光斜斜投射而下,混着黑脏的泥水刺进宁清卓眼中,激得她眼眶涩痛。 没有声音。宁清卓突然像被抽空了力气。窒息感一点一点逼了上来,她觉得胸腔开始刺痛,缓缓闭上了眼。 ——呵,闷死她算了。 可就是下一刻,她感觉身上一轻,孙剑锋搂住她的腰,将她拎出了水,搁去一旁地上。 五感瞬间回来了。宁清卓咳得像要把肺都吐出来,大口喘息的模样就像条落水狗,狼狈不堪。 罪魁祸首此时用固定频率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像这样就能让她好过些。 他坐在池塘边的地上,将宁清卓搁在腿上,用下午沈鸿锐拥抱她的方式抱住她,稳稳当当一下一下拍她的背。 待宁清卓呼吸快要平缓,他才松开她些许。或许是因为得偿所愿,他的语调不似通常那样冷硬。他抬手摸摸她的脸:“你别紧张,我虽然是锦衣卫的人,却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这样抱抱你。” ——原来竟是这个原因!这个变态看到沈鸿锐下午这么抱她了,于是也想这样抱她! 宁清卓从他身上爬下来,半瘫在地上,朝边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呸”了一声。 孙剑锋也不恼,就这么起身,湿淋淋离去。 第二天一早,宁清卓一大早起床,就跑去陈府。 陈晋安还在书房睡觉,却听见陈达用力拍门:“少爷!少爷!宁当家来了!” 陈晋安睡得迷迷糊糊,心中暗道:“哪家当家的不懂事,这么早扰人清梦。”却忽然反应过来,猛然坐起,一掀被单,几步跑去开了房门:“你说什么?清卓来了?” 陈达点点头。他和陈管家一样,都是自小跟着陈晋安,这次的事情他明了个七八,加之陈晋安又特别嘱咐过,是以见宁清卓来了,连忙赶来通报:“手下向我汇报的。我没敢让他们拦她,放她进了府。她好像朝你们屋去了。” 陈晋安连忙回屋穿衣:“做得好,清卓心思细,若是拦了她,难保她不会生出疑心。” 陈达上前帮他穿衣,陈晋安系腰带的手忽然顿了一下,凝重道:“阿达,昨天我离开后,如欣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吧?” 陈达摇摇头,看看陈晋安脸色,反应过来:“你担心……宁当家听到了风声,来替夫人出气?”他细细想了想,肯定摇头道:“没有,夫人昨日一整晚都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曾与旁人接触。” 陈晋安点头,心中稍安,这才马虎洗漱了一番,急急朝着主人院子行去。 他一路担心,就怕宁清卓已经见到了宁如欣,却远远见到宁清卓一人孤身立在主人院外,清晨的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 陈晋安大松口气,暗自平复了心情,这才笑着上前:“小妹,你如何来了?” 宁清卓见到陈晋安,显然有些惊讶:“姐夫,你……怎么在这?”她一早来了,想着姐姐他们应该没起,便没进去吵他们,只在院子外等着,却不曾看见陈晋安出来。 陈晋安坦然笑道:“这些日睡得早,好些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是以早起了些。听见你来了,就赶了过来。怎么,找我们有事?”他偏头看向院子,似是真心发问:“你姐可能还在睡,要不要进屋聊?” 宁清卓连忙摆手:“不了,不用吵醒她。我是来找你的。” 陈晋安微微垂眼:很好,她果然不曾听说昨日的事。那她来找自己又是为何? 他知道自己不该,开口却仍是道:“是不是京城那周姑娘找你麻烦了?昨日我带着衙役赶过去时……沈鸿锐已经到了。” 宁清卓听言,很是汗颜。她昨日状态太差,麻烦陈晋安跑那一趟,最后却没有一句感谢的话。高元纬为她出头,受了轻伤,当时就在她隔壁房间治伤,她都没去看一眼。 宁清卓很是真心躬身一礼:“姐夫,太感谢你了。我昨天……和周灵灵打了一架,结果差点被她杀了,是以状态很不好,没有注意到你,还请姐夫见谅。” 这话让陈晋安心中蹭地生出一丝火花:她会抱沈鸿锐……就是这个原因吗?因为差点被杀,所以太过害怕,于是随意找了个人依靠? 陈晋安克制着突然升腾起的欢愉,温雅一笑:“别这么说,我们到底是一家人。说来,周灵灵为何要为难你?” 宁清卓犹豫片刻。想到比试即将举行,她和沈鸿锐的关系定是要在卢陵传遍,索性直接道:“我和沈鸿锐好上了,可周灵灵喜欢沈鸿锐,于是迁怒于我。” 她说得简单,却再一次宣判了陈晋安的刑罚。陈晋安只觉心瞬间沉入谷底,乍喜乍悲的落差让他头脑一阵晕眩。他负于身后的手胡乱掐住自己的背,痛疼感让他一凛,总算没有流露出不该有的表情。见宁清卓看着他,他如长辈一般一声叹息:“周灵灵家世不一般,小妹你……” 宁清卓用力呼出口气:“我就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周灵灵在会卢陵呆上一阵,我怕她会找姐姐的麻烦,这些天,你多派些人看护她,最好不要让她出陈府。” 这自然不是宁清卓前来的真正原因。昨晚孙剑锋走后,她突然想到,上一世孙剑锋可是抢了她和宁如欣两个!是以才一大早跑来,就是想让陈晋安好好守着姐姐,却无法明说,因此只能用周灵灵作为幌子。 这要求完全合了陈晋安的心思!近期他本就不打算让宁如欣见外人,自然点头应允。 宁清卓心头大石放下,安心离开。她对宁如欣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天前,两人逛街时,姐姐偷偷挑选娃娃带的银镯子,被她发现后,羞得扔了镯子转身就跑。她以为姐姐安全生活在陈晋安的庇护下,就如童话故事中的公主一般幸福甜蜜,又怎会想到,姐姐的世界已经崩塌。 离开陈府后,宁清卓去沈府找沈鸿锐,打算告诉他自己与周灵灵定下的比试。 沈鸿锐已经起床,却意外没在院中锻炼,只是端坐在房中桌边。 宁清卓一眼看去,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但是一时又说不上来,遂坐去他身边,直接道:“昨晚周灵灵来找我了。我和她约定……”她的话语忽然顿住,片刻皱眉道:“你……你的头发怎么了?” 沈鸿锐扭头,默默看她,一头黑发仅仅及肩。 沈鸿锐向来不喜冠帽,因此常常束发。这人发质极佳,长长的青丝披在身后,也很是养眼。可是今天……他的头发居然剪短了! 宁清卓有些惊讶:“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么?好好的,你怎么剪头发了?而且还剪这么短!”她朝着肩膀比划了下。 沈鸿锐又是一阵沉默,半响方答话:“不是我自己剪的。”他凝重道:“昨晚,有人趁我睡着,潜进我的房间,将我的头发割断了。” 书院赛事 宁清卓闻言一惊:“那么多家丁,都没人发现?!你自己也没感觉?” 沈鸿锐自嘲一笑,显然有些低落:“我虽然从文,但自幼习武,即使睡着也很警惕,可昨夜却丝毫不觉……” 两人互望片刻,沈鸿锐又道:“是个高手,应该是周灵灵的人。”他行去桌边,拿来了一张信笺和一支飞镖:“他离开时,用飞镖将这信笺钉在了我的床头。” 宁清卓一眼看去,只觉心中一紧,缓缓伸手拿起那只飞镖。 孙剑锋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但最擅长暗器。昨日他出手伤周灵灵,用得就是黑色小石子。除了一袋黑色小石子,他还有十二枚特制的飞镖,轻重大小称手,因此每日携带。这只飞镖便是其中之一。 沈鸿锐没有注意到宁清卓的脸色不好,拿起那张信笺,念道:“离开宁清卓。”他抖一抖纸张,嘲讽轻笑:“也不知哪个傻子给周灵灵出的主意?偷偷割了我的头发,表示他有本事取我性命,以此威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却也不想想,便是我不和你相好,难道就轮得到她周灵灵了?” 宁清卓没有接口。她想起了昨晚孙剑锋的话:“我若会做什么,都是因为你。”沈鸿锐不知道孙剑锋对她的兴趣,是以认为这事是周灵灵的安排。而她却很清楚,这是孙剑锋在警告沈鸿锐。也多亏沈鸿锐的家世和名声,孙剑锋有所忌惮,否则他昨晚割下的,可能就不只是头发了…… 宁清卓措辞道:“或者……那人不是因为周灵灵?”她将昨晚与周灵灵定下赌约的事情说了,又转述了孙剑锋对她说的话,最后道:“那人不是善茬,你若觉得麻烦,我们的约定可以取消,我自会对他说明真相。” 沈鸿锐惊讶半响,摇头拒绝道:“挺公平的。周灵灵威胁你,他威胁我,就这样吧。”却又看向宁清卓,一声轻哼:“宁当家果然招蜂惹蝶。” 宁清卓微挑眉,拱手回敬道:“哪里哪里,不及沈公子风流。” 两人互暼一眼,齐齐扭头看窗外。 这日上午,周灵灵派人来说明第一场比试的内容。她选择明日晚上在卢陵书院与宁清卓比试歌舞,评判人员就是书院士子。 不得不说,周灵灵做事还算公道。这个时代,文人的娱乐活动之一就是欣赏歌舞,因此选此作为比试项目,也算是投了沈鸿锐所好。再者,卢陵小小府城,也只有士子能担当评判这一重任,因此裁判方面,她做得也很公平。她甚至还给了宁清卓一天时间做准备。 只是……宁清卓听到这个消息时,表情实在不算好看。沈鸿锐见状,哈哈笑着安慰她:“你不必担心。周灵灵歌舞水平,实在非常一般!” 宁清卓并不相信:周灵灵又不傻,此番比试定是要选她所长。她的歌舞水平若是不佳,又为何自要揭其短?沈鸿锐会这么说,或许只是想宽她心。 可看过周灵灵的歌舞后,她便不这么想了。 这一日,卢陵书院的大堂坐满了人。大家已经听说了,这里即将上演二女争一男的争斗赛。在这个朝代,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士子们个个兴致盎然。消息传了出去,卢陵其他附庸风雅的富户也赶来围观,想要凑凑热闹。 看到花容月貌的周灵灵和宁清卓,众人对接下来的比试更是充满了期待。只可惜,期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周灵灵第一个上场。她跳了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长袖舞,整支舞蹈时长不足半炷香,还是几个动作不停重复。众人多少都看过梨园或是青楼的舞蹈,被这支基础舞噎到无话可说。 按说这种舞蹈水平,若是碰上个正常女子,周灵灵便是输定了。可宁清卓偏偏不属于“正常女子”的范畴,她的歌舞能力……比周灵灵还差。 宁清卓看着周灵灵红着脸抿唇走下台,万分惊讶:这人显然是知晓了她的短处!她便该想到,有锦衣卫在,什么秘密会打探不出来! 只是……知晓她不擅歌舞的人不多,而且多与她亲近,却不知道,是谁出卖了她?! 宁清卓心中疑惑且愤愤,却也只得上台,朝着众人躬身一礼,然后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地……唱起了山歌。 这是一支自由质朴的劳动歌曲,反应了春耕时分,众人齐干农活的火热景象。粗糙的歌词配上宁清卓不成曲调的歌声,围观听众脸都憋绿了:真是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啊。 第一场比试,周灵灵获胜。 几日后,第二场比试举行。宁清卓选择了诗词。周灵灵不精通诗词。可两人已经约好比试须投沈鸿锐所好。沈鸿锐一文人,平日最爱干的就是谈诗作赋,以宁清卓惨不忍睹的歌舞水平,都没有对她的比试项目提出异议,周灵灵自然不能输了场面,遂爽快应承下来,并且干脆利落输了比赛。 比试结束后,周灵灵带着她的人离开,而士子商人们找着了机会相聚,照旧在卢陵书院举行晚宴。酒席过半,气氛渐活络起来,宁清卓到底算是主角,便也跟着饮了不少酒。好容易熬到宴席散场,却不见了沈鸿锐。她正在四下张望,却见到陈晋安朝她行来。 陈晋安上前关心道:“清卓,你还好吧?” 宁清卓不巧打了个酒嗝,连忙以手掩口:“没事,没喝过量。” 陈晋安便放了心,又笑道:“今日恭喜你。我和你相识这些年,倒不知你竟如此文采斐然。” 宁清卓汗颜。今晚她都被人夸了好几回了,可那些诗词多半是□□老祖宗留下的,她不过是取巧胜了,实在担不起这些赞誉。遂含混道了句:“还好,还好。” 陈晋安便又聊开了去:“现下你和那周姑娘战平了,第三场比试可得好好准备。说来,你们可有确定第三场比试赛什么?” 宁清卓摇摇头:“周灵灵说要回去想想。”她一声轻叹:“她有锦衣卫的人暗中相助,就怕又挖出了我的短处……” 陈晋安笑了,安慰道:“你除了不擅歌舞,哪里还有其他短处。再说,下场比试不是由你们共同商量决定么。” 宁清卓点头应是,却又问道:“姐姐这些天怎样?” 陈晋安笑容不变:“挺好的。” 他并不想和宁清卓聊这个,正打算岔开话题,却听宁清卓道:“啊?!她都几天不出门了,又没听到我的消息,就没问几句么?”她很是奇怪:“她这些天都在干什么啊?” 陈晋安心中一凛:他竟然忽略了这个! 宁如欣与宁清卓姐妹情深,即使嫁入陈家后,也时常与宁清卓联系。可现下两姐妹都五六天没见面了,也互相没个消息,如果说宁如欣对此没有反应,宁清卓定然是不会相信! 思及此,陈晋安微微垂眸道:“她还能干啥,也就是绣绣花缝缝衣,有时还亲自修剪院子里的花草。”他抬眼朝宁清卓一笑:“她自然问起了你,只是被我搪塞过去了,又想去找你,可我不让她出门,她都有些生气了。” 宁清卓这才消了疑虑,哈哈一笑:“姐夫,真是难为你了。”她想了想:“哎,不让她见我一面,她总是不安心。这样吧,正好家里的狗生了一窝狗崽,她前些日子就说要拿去养,我明日便去你家一趟,送只狗崽给她,顺便和她聊聊天。” 陈晋安便是一惊:宁清卓要去见宁如欣! ——可宁如欣这些天只是将自己关在屋中,谁都不愿见,情绪显然尚未平复,若是让她见到宁清卓……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 他心中暗自叫苦,面上却一派淡然:“如此甚好,我回去便告诉她。你明日何时来?” 宁清卓略一思量:“明日下午吧,上午我和周灵灵约好了见面,一起商定第三场比试。” 陈晋安应好,却见一个男子急急朝两人跑来,口中唤着:“宁姑娘!宁姑娘!”遂告辞道:“有人来找你,我先行一步。” 宁清卓点点头:“姐夫慢走。”这才转头迎向那男子,微讶道:“曾公子,你还没回?” 曾公子是沈鸿锐到卢陵后结识的朋友,宁清卓与他一并出外玩过几次,倒是脾性相投。此时见他一头大汗,奇怪发问:“你跑这么急干吗?” 曾公子呼哧喘气:“我、我找你!” 宁清卓愈发不解:“你找我干吗?” 曾公子张口,抬手一指殿外,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半响方恨恨一跺脚,一把抓了宁清卓的衣袖:“你跟我来!” 宁清卓被他扯着,只得跟他一并行去,就这么出了大殿,行去了书院僻静处。宁清卓眼见行人渐少,心中犯嘀咕,却见曾公子停了下来,转身面对她,认真道:“清卓,你是个好姑娘,我也是真拿你当朋友。今日的事,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可既然我不巧撞上了,便想知会与你知晓,只求你莫要介怀。” 宁清卓云里雾里:“……好,我不介怀便是。” 曾公子舒了口气,这才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小院:“沈鸿锐在那,你过去看看。”说罢,重重一声叹,转身离去。 宁清卓看着曾公子的背影,犹豫片刻,终是朝小院行去。推开院门,便听见了女子的娇笑声,夹杂着沈鸿锐低低的碎语。宁清卓脚步一顿,不可置信朝房中望去。 药与密语 房门没有关严实。宁清卓缓步而行,朝里望去,便见沈鸿锐斜斜躺在软榻中,怀中一左一右倚着两个美人。这两人宁清卓也见过,源城近日来了个流动戏班,这两姑娘便是台柱。今日晚宴,有富商请了这个戏班前来唱戏,沈鸿锐还拿她们取笑宁清卓,说人家“细腰不胜舞”,满是风情姿态,宁清卓却粗鲁剽悍,唱个歌都跑调…… 却不料,竟会在这里再碰上。 沈鸿锐显然有些醉,只是搂着两名女子仰躺着,倒没有其他动作。宁清卓怔怔看着其中一名美人指尖探入他的衣领,扯开了他的衣裳,心中便是一窒,猛然偏头!片刻拔腿,就想离开! ——曾公子实在讨厌!沈鸿锐若是想要在外风流,任他风流便是,为何要唤她前来观看! 这个念头冒出,宁清卓脚步便是一顿:是了……曾公子会唤她来,是因为她是沈鸿锐名义上的相好。宁清卓依稀记得她曾说过,她最见不得男人的风流韵事。她不过是一时口快之言,却不料那曾公子竟放在了心上。他碰巧见到沈鸿锐在外胡来,替她鸣不平,这才辛苦跑了一趟。 宁清卓站定。现下她想走也走不了。依她的性子,若真是沈鸿锐相好,看见这副场景,还不得大发脾气,闹得鸡飞狗跳?若是就这么静静离去,实在惹人怀疑。 可她又并非沈鸿锐真的相好,实在没理由冲进去棒打鸳鸯,扫那风流公子的兴头。 怎么办呢?宁清卓思来想去,觉得只能在这等上一等。左右曾公子不在附近,她只需在这待上一刻钟,便可以假装她已经闹过了一场,名正言顺离去。 宁清卓一声苦笑:所以,为了掩饰她和沈鸿锐的真实关系,她还得在这院外,听沈鸿锐的春.宫么? 房中女子的嬉笑声依旧,宁清卓缓缓攥紧了拳头。她觉得她没法待在这里。至少走远些吧,别让她听见他们的声音都好…… 却是此时,屋内一个男声低低道:“滚,滚开!” 竟然……是沈鸿锐! 宁清卓一愣,扭头朝房内望去:沈公子此时不正该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么,怎么突然就要赶那两美人走了? 她心存疑惑,因此总算能放下那些莫名的情绪,仔细看去:便见沈鸿锐脸色潮红,一脸压抑之色。刚刚她看得匆忙,以为沈鸿锐是抱着那两姑娘,现下却发现,沈鸿锐的手根本是想拽开那两人。可不知为何,平日里功夫不错的沈鸿锐,现下竟然扯不动那两娇娇弱弱的小女子! 宁清卓心中一凛:有问题!沈鸿锐这副模样,明显是中了迷药!她也知道,许多梨园戏子一心就想着找个良人安家,难免有些手段,或许情况并不像她看到的那般! 她也不敢再待,一踢房门,就冲了进去! 那两姑娘正在忙乎,听见这声大响,吓了一跳,齐齐朝房门看去。见到是宁清卓,俱是一愣,一人有些尴尬,另一人却一声轻咳道:“原来是宁姑娘。沈公子已经有人陪了,你没看到么?这么闯来,也太不知情识趣了吧。” 宁清卓不理她,只是看向沈鸿锐道:“沈鸿锐,你是要她们陪么?” 沈鸿锐桃花眼迷迷蒙蒙,却努力摇头道:“让她们走!” 宁清卓一摊手:“不知情识趣的是谁?还不快走!” 那人却一声娇笑,又趴去了沈鸿锐胸口:“公子,你真的不要我们姐妹么?公子~” 最后那声“公子”唤得甜腻勾人,宁清卓听着,心头莫名火起,暗自一声冷笑,也跟着蹲下,趴在沈鸿锐胸口,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正朝沈鸿锐抛媚眼呢,却不意面前突然多出了个脑袋,惊了一惊。宁清卓笑眯眯朝她道:“美人儿,你可知道,那与我比试的周姑娘是何许人?” 女子眨眨眼,不答话。宁清卓笑容愈大:“她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女儿,喜欢这位沈公子很久了。听说我与他相好后,杀到我家盐铺里,打伤了我的五名族人。那一身血淋淋的鞭伤……啧啧,可吓人!” 女子脸色便不大好了。宁清卓愈发亲切:“更别提她还带来了数十名锦衣卫,个个是刑罚高手,”她忽然抬手,指尖落在了对面女子的脸上,轻缓划过:“挖眼、剥皮、抽筋、剔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落在他们手上,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女子呆呆看她,脸色煞白。宁清卓敛了笑,和缓道:“却不知两位,可有方法在她手下自保?” 女子猛然起身,唤道:“小妹,我们走!”带着另外一人,转身急急便出了门。 留下宁清卓与沈鸿锐在房中。宁清卓仍趴在沈鸿锐胸口,却感觉男人的手搁去了她的头顶,胡乱揉了揉她的发,扭头看去,便见那人喘气笑道:“周灵灵若是知道你拿她这般说道,可得找你算账。” 宁清卓一偏头,躲开他的手:“你先顾好自己吧!”她站起身,低头打量软榻上的男人,凉凉道:“也不知道是谁色迷心窍,竟然会被两小姑娘放倒!还得我费事来救你,真真是英雄气概!” 沈鸿锐面泛桃花,喘气微急:“那姑娘哭哭啼啼找我,只说她妹妹被人非礼了去,求我过去救命。我看她哭得可怜,生了恻隐之心,这才随她走了一遭……” 宁清卓嘲讽一声轻笑:“是了,晚宴这么多人,她不找山长不找教谕,偏偏找上了你。也多亏沈大才子名声在外,怜香惜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倒是我多管闲事,跑来搅了你的好事……” 沈鸿锐撑着软榻想要起身,却力不从心,又趴了回去,便是重重一声喘。男人声音有了些暗哑,低低道:“是我不慎,你莫要说了……实不相瞒,家父待我严厉,自我懂事起,便反复教导,若是我动了哪家姑娘,就必须娶她回家,而且终身只能有她一个,不得纳妾。” “今日多亏你来,否则……我可真得娶那姑娘回家了。”他一声叹息:“这情不投意不合的,一辈子可怎么过!” 宁清卓听了,心中也暗自惊讶:不料这风流沈公子竟然会有个绝世好男人爹!却又忍不住问道:“你时常参加文人酒会,也见过不少青楼女子,现下风气如此,你难道就真没碰过谁?”她想了想,并不相信:“上回在醉仙楼,我都见着你脸上有唇印。” 沈鸿锐缓缓翻了个身,竟是在软榻上蹭了蹭:“我……从来都是点到即止,又何曾越界。” 宁清卓方才不曾注意,现下只觉沈鸿锐这副模样奇怪!她上前一步,推了推男人的肩:“喂,你还好么?” 沈鸿锐看她片刻,摇摇头:“不好,很不好。”他缓缓闭眼,神情很是挣扎,半响方朝宁清卓道:“清卓……你过来。” 宁清卓以为他想起身,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弯腰,掺住他的背。 却不料,她刚将沈鸿锐拖起些许,男人却突然一个翻身,借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宁清卓一惊!沈鸿锐却努力抬脚,趴去了她身上。他凑在宁清卓脸侧重重呼气,喃喃道:“清卓,我中了药,难受得紧……” 宁清卓脸腾地红了。沈鸿锐紧紧贴着她,她能清晰感觉那物事直直戳着她的大.腿。不用沈鸿锐明说,她都知道他中了什么药…… 她其实可以轻易推开他,顺便附送一顿拳打脚踢。可男人努力撑起身,低头凝视她,那目光柔柔软软,让人不自主就陷了进去。他的欲.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喘气也愈发急促,却很是克制,只是抬手,轻缓抚摸宁清卓的脸颊:“清卓,刚刚我便想着,如果那两姑娘是你该有多好,我也无需死死克制……” 宁清卓呆呆看他,好似不能理解他话里潜藏的含义。沈鸿锐便试探着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清卓清卓,我真喜欢你……” 那唇在宁清卓额上一触即离,宁清卓屏住呼吸,不敢相信沈鸿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脑中奔着无数话,可出口却道了句:“你且冷静。莫要一时冲动,后悔终生……” 宁清卓其实也不料此情此景,她还能如此一板一眼与沈鸿锐讲道理。男人便是一声笑,又是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脸颊:“清卓清卓,你真可爱。”他扶着宁清卓的脸,让她面朝自己,眼神幽暗迷乱人心:“我愿意娶你,愿意和你过一辈子,我不会后悔……” 宁清卓微微张嘴。她不知道沈鸿锐会这么说,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出自真心,可那双桃花眼中的感情太过饱满,满到几乎就要溢出,宁清卓无法控制地被他感染,乱了心跳。男人呼出的热气在她肌.肤上流连,仿佛想将那份冲动透过肌理,送进她的血脉…… 可往日这人与她调笑的模样忽然闯入脑中,宁清卓心便是一抽。她垂眸低低道:“沈鸿锐,你中了药,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宁清卓眼眶微红:那些真真假假的暧昧,她越来越玩不起。她缓缓闭了眼,声音无波无力:“……别这样对我。” 男人半响没了动静。片刻,宁清卓感觉他一侧身,在她身上蹭了下。沈鸿锐的声音传来,依旧温柔,却已然有了些清醒之意:“你别难过,我不碰你便是。”他努力想从宁清卓身上爬开,见宁清卓睁眼看他,勉强一笑:“对不住,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对你说这些……”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没了声音,头也闷闷低下,垂在了宁清卓颈侧。宁清卓正觉奇怪,却忽然感觉身上一轻!沈鸿锐竟然生生被人拎起,砸去了一旁!他的身体重重撞上了茶几,又摔落在地!宁清卓大惊起身!就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竟然是孙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