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中的朕》 第 一 章 那是长业二十年春,四月初四。距夏国建国二十年,距驱除胡虏定都北京十二年,四海初定,民力方兴,紫禁城内的天子于是开始着手做每一位开国之君都会做的一件事——清算功臣。 四月四,皇帝下旨贬黜朝堂之上大批勋贵,其中不乏追随他战场拼杀的武将,曾为他运筹帷幄的文臣。 即将激起千层骇浪的巨石在被投入湖水中的那一刻,长业二十年的春风还是平静宁和的。圣旨在离开奉天殿时,许多的人还对这件事懵然无知。 后宫之中,年方十三的宁康公主周嘉禾坐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卷《贞观政要》。墙外樱花新绽,有两三枝斜刺窗内,在书卷上投下清隽的影。琉璃几上搁着整块玛瑙雕成的碗,盛放有腌渍好的梅子,她伸手在碗边摸索了会,拈住了一支纤细的眉笔,这是顶好的翠黛,用来描眉最妙,此刻却被她用来在书上写下一串串批注。 “公主可需奴去研墨?”身后的内侍开口询问——这也是这间暖阁之中唯一没有被她屏退的下人。 嘉禾摆了摆手。 这眉目清秀的少年内侍跟了她许久,知她脾气,也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嘉禾掩卷抬头望向窗外,青空流云及灰褐色的飞鸟映入少女墨玉一般的眼瞳中,她注视着不可触及远方发着呆,任微风轻轻撩动鬓发,时间久了,内侍忍不住再次开口询问:“公主可有心事?” “不算心事。”她开口,嗓音犹带着孩童清脆的稚嫩,语调却刻意的往下压得沉稳端庄,“只是近来阅读《贞观政要》,见朝堂复杂纷乱,如千丝万缕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则步步错,深感治国不易有如冰山蹑足而行。” 一个半大的孩子,还是女孩儿,一本正经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有些可笑,话音落下,她自己都羞赧的低下了头。 珠帘响动,在细碎悦耳的音色中,她面色稍变,飞快的将那本《贞观政要》藏到了重叠繁复的罗裙之下,顺手将琉璃几下绣了一半的手绢拿出,装模作样的拈起了针。 屏风外传来了妇人恭谨温和的嗓音,“老身求见公主。” 这是嘉禾的傅母段夫人,养育教导她多年,是她需要尊敬的人,因此嘉禾不待身后的内侍开口,她亲自道:“快请进来。” 片刻后,体态丰腴面目慈蔼的妇人缓步走入室内朝嘉禾一拜,见嘉禾正专心刺绣,于是露出欣慰一笑,“公主的技艺越发好了。”又道:“女红之事,无非纺织、刺绣之艺,然钻研此道,需精心用功不可,此女子之德。便是金枝玉叶,也切不可荒废。” 嘉禾朝傅母颔首,柔婉淑雅。 傅母又问:“昨日教过公主的《女则》,公主可有温习?” “细细读过了。” “如此甚好。”傅母长长舒了一口气,“皇后娘娘传公主前去用午膳,只怕席间要考校公主一番。” 嘉禾维持着之前的表情几乎没变,即便听到中午要去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只轻描淡写的吩咐宫女等会上来为她更衣梳妆。 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教导过要克制喜乐,不求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但求时时刻刻都能维持住天家贵女的仪态来。 然而等到段夫人走后,嘉禾挺得笔直的脊背忽然稍稍放松,睫毛眨了眨,眼珠子灵活的转了转——她还是一身华服高贵雍容,却又和方才不大一样了,这就如同是绢花与真花的区别,后者总比前者要更为鲜活。 “替我将这收起来吧,云乔。”她唤身后内侍的名,将藏在裙幅下的书递给他。 内侍叹了口气,“公主其实不必如此的。”她是帝王的女儿,这宫中所有的人都是她的臣子,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原不需看傅母的脸色。更何况公主与民间寻常闺秀不一样,即便世人都鼓吹女子无才便是德,出身高贵的女孩中,仍不乏学识渊博之人。 “我知道。”嘉禾从榻上站起:“但他们都不希望我像阿姊一样,更不希望我像娘娘一样。”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谁,嘉禾并不言明,不过她与云乔都心里清楚。 “我不是害怕他们,只是我不想给娘娘惹麻烦。”嘉禾抿了抿唇,“更何况我从前也不爱看这些,眼下突然对经史感兴趣了,传出去恐怕娘娘也会觉着奇怪。” 然而她也不说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经史好奇。 不多时宫娥上前,服侍她更换衣装。去见皇后原不需太过庄重,燕居常服即可,但便是常服,也分不同场合。反正宁康公主受宠,从来不缺锦绣罗裳与金钗玉饰。 接着又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围着嘉禾上了肩舆——她还未出嫁开府,又得帝后怜惜,因此居住的地方是坤宁宫的偏殿。从偏殿至正殿,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然而为了天家的排场,几步路也需兴师动众。 嘉禾自幼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中,早年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十多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成日被一大群人包围着,就像是被无数道锁链捆住一般,一言一行都不能肆意,实在是有些难受。 就譬如现在,她其实觉得肩舆并不舒服,想要歪在软垫上,可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就必须得保持仪态,努力的将脊背挺直了,下颏微抬。春日里宫中景色甚佳,飞花如梦,四处都是明媚鲜妍,她却不得不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只悄悄用余光观察远处的景。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紫禁城固然是这天底下最奢华富丽的所在,也架不住她有记忆起便长于此地,任是怎样绝佳的湖光山色,十余年来也早就看腻了。 云乔注意到嘉禾今日看起来有些焦躁,虽然仍是规规矩矩的坐着,如同泥塑一般动也不动,可他走在她身边,注意到了她纤细的手指正用力绞着裙上系着的丝绦。忽然想起早间她醒来时,曾反复询问过他日期,他答四月初四,她于是便暗暗皱紧了眉头。 四月四并不是个多么重要的日子,既非节庆,也无祭典,只是两个“四”连在一块,略有些不吉利罢了,也不知她为何介意。 就在这时,嘉禾忽然按住肩舆扶手。 云乔吓了一跳,忙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他以为嘉禾是要有什么吩咐,却见嘉禾抿紧薄薄的唇,仰起脖子张望着远处。 已经快到坤宁正殿了,远远可见皇后杜氏站在殿门前。 杜氏是嘉禾的亲生母亲,当今天子少年之时迎娶的妻子。据说出身并不高贵,但她在丈夫建功立业之时不离不弃,且数度救夫于危难之中,因此当她的丈夫君临天下之后,她自然也就成了无可争议的后宫之主。 按理来说作为母亲是不需要亲自来迎接女儿的,她这样做了,若是传出去只怕还会惹来非议,说皇后对公主宠溺无度,说她轻视礼法。 皇后不是在等公主,而是在等另一个人。 有身着朱袍的宦官远远奔来,那是皇帝身边司礼监的宦官,二十四司权位最重者。他匆匆忙忙一路跑到坤宁宫前,顾不得喘口气,略整衣装,趋行至皇后跟前,重重一拜—— 杜皇后并没有让人站起,反倒俯身凑到了宦官跟前。后者朝她飞快的说了几句什么。嘉禾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也看不清母亲的神情,她只见到母亲头上的步摇晃荡着,在阳光下折射凛凛寒光。 宦官再拜,躬身退下。杜皇后扶着宫娥的手站稳,什么话也不说,默然远眺着紫禁城如山峦一般的巍峨宫阙。 侍奉在天子身侧的宦官带来的,必然是不寻常的消息。有时候奉天殿内天子的一道命令,便能搅动这九州的风云。 这些原本都是嘉禾不该知道的,她还不满十三,在大多数人眼里,她只是个孩子。 而此刻,这个本不该知愁滋味的孩子注视着母亲的身影,在雕花嵌金的肩舆上,老成的叹了口气。 第 二 章 杜皇后的名声,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后宫,都不算好。 原因很多,其中有一条,便是她时有干政之举。 这点杜皇后没办法反驳,因为她的确是个在深宫之中也闲不住的女人。这世上谁没有点好奇心呢?只是有些人好奇家长里短的琐屑,杜后好奇的是朝堂之上的风云。 皇帝开始着手清整朝堂了,狡兔死走狗烹,历朝历代,开国功臣下场好些的安享富贵不问世事,下场不好的,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她对她丈夫的决议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好奇皇帝要以怎样的方式去处理过去一同征战的那些兄弟。 立国二十年,过往种种,都似云烟一般。这些年来漠北的胡人渐渐安分了下去,难怪皇帝能够腾出手来了。一口气贬谪这样多的人,动作的确大了些,却也符合她丈夫素来雷厉风行的脾气。 不过—— 不知她杜银钗的名字,有没有被算入这些不可共富贵的旧人之中呢?她这样想着,不犹一声轻嗤,抬手拨弄了一下鬓边摇摇晃晃的珍珠。 一转头看见了自己的小女儿,于是唇角那一抹讥诮的冷笑很快又化作了母亲的慈爱,“阿禾来了。” 皇帝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皆是杜皇后所出。 长女荣靖公主周嘉音生于乱世风雨飘摇之下,长于颠沛流离之中,杜皇后自顾不暇哪有精力教养女儿。等到嘉禾出生时,山河已定,杜皇后也就有了精力好好抚养,再加上长女近些年来性情越发孤戾乖张,相对听话的次女在杜皇后心目中于是越发的讨喜。 嘉禾不需要向皇后行礼,皇后直接一把握住了女儿的手,牵着她走入殿内,边走边与她说话,“你爹爹今日需忙碌朝政之事,恐怕是来不了了。就咱们母女三人聚在一块好好吃个饭。对了,你阿姊也从道观回来了,眼下还没到,但想来也快了。” 她说话时嗓不会如京中贵妇人那样刻意拖长语调或是压低声线,她的音色天生尖锐,语速又快,于是便显得没那么端庄淑雅。 她走路是步子迈得也大,满头珠翠叮叮当当作响,嘉禾觉着这声音好听,余光却瞟见一旁站着的女官悄悄皱起了眉。 杜皇后不拘礼节,她的出身不高,便是后来做了国母,也还是保留着过去在民间时的许多习惯。嘉禾敬爱母亲,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她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背后非议杜皇后的粗野。 然而在这宫中,还有一个比皇后更让女官们头疼的女人。 骏马嘶鸣的声音遥遥传来,这一声打破了皇宫的肃穆威压,如同是有一双手干脆利落的撕裂了一幅锦绣,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畅快。 “阿姊来了。”嘉禾向来话不算多,表情也不多,远远的听着那马蹄声,却已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个笑。 皇宫之内禁止纵马,敢于这样做的,唯有身为天子嫡长女的荣靖公主。 荣靖年长嘉禾八岁,她长于军旅之中,学会了骑射之术,后来即便是被册封了公主,也还是喜欢驰骋舞刀弄枪。 不少文臣儒生嫌恶她,认为她不知礼仪不懂妇德,简直离经叛道,不可理喻,每月弹劾荣靖的折子几乎就能将御案淹没。三年前皇帝终于保不住这个女儿,在重重压力之下,令荣靖出家修道暂避风头,但说是出家,不过是寻一处道观,继续做她的公主罢了。总之三年后嘉禾再见到这个阿姊,只觉得她和记忆里神采飞扬的那个女人没有两样。 荣靖的随从并不敢效仿荣靖一般在宫中策马,一个个的靠着一双腿跟在荣靖身后——若非顾惜这些人的体力,以荣靖的骑术,这马儿本该跑得更快。 距大殿数十步的时,荣靖稳稳的勒马,而后她利落的从马上跳了下来,朝着母亲与妹妹大步走来。 她一身骑装,却梳着坤道的发髻,戴着玄冠,英飒与高华在她身上巧妙的糅杂。她的气度无论在哪都是极其出挑的,如同一只孤傲潇洒的鹤——唯一的遗憾是,在她的左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夏国帝后皆是秀丽的美人,作为他们的长女,荣靖生来就有一副好皮囊。然而在她年幼的时候,这张脸毁在了战场上。某年联军主力上阵厮杀,却忽有一支敌军绕路前来偷袭后方,当时城内空虚,杜皇后只能仓促间带着女儿和一众文臣弃城逃命,在颠簸之中六岁的荣靖跌下马去,摔破了相。 嘉禾生下来时所见到的阿姊,就是这幅模样,她不觉得怪异可怕,依然十分亲近她。奈何在世人眼中,容颜损毁的荣靖公主终究是可怖可怜的,被怜悯或是嘲弄的目光注视久了,荣靖渐渐养成了乖戾的性情,早些年她还会小心翼翼的用纱罗遮面,后来索性将这张脸露在外头,扬言说谁敢对她不敬,她便剜下谁的眼珠。 “阿娘,”荣靖走来时,身上带着凛冽清冷的草木香,“我方才看见了梁覃,他急匆匆的从奉天殿亲自赶来阿娘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情?” 梁覃便是方才的红袍宦官,威慑朝野的司礼监随堂太监。 能让他亲自来到坤宁宫通报皇后的事情,必然是大事。 杜皇后瞟了眼女儿,只轻声道:“外头风大,进殿吧。” 荣靖小声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嘉禾不欲母亲与阿姊闹出矛盾来,于是走过去轻轻握住荣靖的手。 荣靖这才低头看了眼这个妹妹,“你长高了。” “嗯。”嘉禾小幅度的点头。 在身高这件事情上,嘉禾身边的女官一直很苦恼。小公主也不知是像陛下还是像皇后,小小年纪,个子窜得飞快,段夫人甚至还忧心过,万一她的公主日后长得比男人还高,那可如何是好? 对此嘉禾倒是无所谓,现在她已经能够和二十一岁的阿姊并肩而立,她很高兴。 “但还是个孩子。”荣靖掐了一把妹妹的脸。 她揽住嘉禾的肩,带着她跟在杜后身后进殿,趁着珠帘被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如落雨一般响起之时,她趴在嘉禾耳边对她说:“你郑伯伯要倒大霉咯。” 郑伯伯即是夏国开国第一功臣,曾经在战场上横扫胡虏所向披靡的齐国公郑牧。皇帝与齐国公过去乃是生死之交,嘉禾幼时管齐国公郑牧叫“伯父”。 此番遭到贬黜的功勋之中就包括了郑牧,荣靖虽身在道观,却已然得到了消息。便是杜后什么也不告诉她,她也能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猜出来。 说给嘉禾听,纯粹是她一时坏心眼,想看幼妹哭哭啼啼的伤心模样。然而嘉禾闻言,只是淡淡一点头,“知道了。” “真是个无趣的孩子。”荣靖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 当然她下手并不重,嘉禾揉了揉脸,有些赧然。她不是故作深沉,更不是对郑伯伯一家的命运漠不关心,她之所以这样平静,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在她的父亲还未下定决心罢黜勋贵之际,嘉禾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嘉禾十岁那年,长姊前去道观,宫中她孤零零的没有一个玩伴,直到有天在御花园为了追一只花猫与宫人失散。 在这一过程中,她无意拾到了一本神奇的“天书”。书籍的装订方式,是她前所未见的,纸张也与她所摸过的任何一种宣纸有所不同。最最奇怪的,还是书上的内容。 嘉禾开蒙得早,五岁便识千字,到了十岁时,任意一本儒经道卷拿到她面前,她通能通顺流利的诵读完毕,甚至还能略解文中微言大义。除此之外,她还认得大篆、小篆与隶书,可是当她翻开那卷天书时,她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年幼无知。 书上的文字似乎都是汉文,可大部分都与她所认识的文字有所不同,偶尔她连蒙带猜的猜出了几个,可是这些字组在一起拼出的句子,她又不是十分明白。 嘉禾起初认为是自己学问浅薄,她将书中部分字句抄录下来,拿去询问翰林院中的鸿儒,换来的是对方茫然的眼神。 她不敢说这书是哪来的,直觉让她小心翼翼的将书藏了起来。 今时今日,她总算破译了些许文字。 第 三 章 她发现这本天书知古今未来,通天文、晓民情,记载了夏国之前的历史,还说了不少嘉禾父亲之后的事。 嘉禾能看懂的内容不多,连蒙带猜不知道对了多少错了多少。书上记载的夏国的末路以及她本人的结局,她读来胆战心惊。 她也怀疑过这本书的真假,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这只不过是好事之人伪造出来的无聊把戏,奈何书上记载的发生在近几年的事情,都接二连三应验了。 天书上说,长业十七年,她的父亲会变革商税,果然那一年他的父亲就颁布诏令修改了税则,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诏书送出奉天殿的时间,与天书上半点也不差。 再比如说今天这件事,天书上也是写的清清楚楚,非但说了她父亲会在这日开始着手对付勋贵,还写明了她父亲要这样做的原因,以及所造成的后果——虽然那些所谓的影响,嘉禾大部分都没看懂。 而再往后几页,便是与她命运相关的文字。 天书上说,她,周嘉禾,夏朝宁康公主,将会成为未来的皇帝。 她反反复复的阅读那几段文字,一度觉得是自己又读错了。她怎么可能会做皇帝呢?她可是个女孩呀。 嘉禾知道唐时有个武则天,以女儿身莅临帝座,颠倒阴阳数十年,临到快死了,方还位于李唐。 但千百年来也只有一个武则天罢了。嘉禾从小被教导女子之德,什么是柔顺,什么是不争——因为她有个好干政的母亲和一个目无纲纪的阿姊,所以人们对她的期盼反倒更重了,就连前朝的大臣都偶尔插手起了帝女的教育,生怕她步母亲、阿姊的后尘。 于是久而久之,嘉禾的心愿便成了:做个贤公主,听从父母安排出嫁,而后专心相夫教子,平淡度过此生。 因此当她在天书上看见自己今后将成为皇帝之时,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恐。 她为何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有违纲常的事情?爹爹驾崩后难道没有人阻止她么? 继续往下看,天书上说,她的父亲会壮年早逝,死时甚至没来得及生下一个儿子,恰逢北方异族入境,国内人心惶惶,臣子们竟将她一个女孩推上了帝位,数年之后,戎狄退却,山河归宁,群臣又不满她女子的身份,于是便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找出了她周家的子孙来。 她父亲在没有做皇帝之前是个孤儿,四处流浪,不知父母宗族,不知籍贯何方,后因机缘际会,于乱世之中奋起,十六岁那年在江南地域招兵买马征讨蛮夷,拼杀十余年,这才有了如今的基业。 定都北京之后皇帝封赏功臣,却没有一个同姓的亲族能够裂土封王。杜皇后也一直不曾为他生下儿子,因此如今这天底下,皇族仅三人而已,皇帝、荣靖和她。 也不知若干年后那些臣子是哪里找到了她父亲的亲族,找到那人时,他是乡野农夫还是市集商贾,总之就如同拥立她称帝那般,一群臣子再次操纵了北京城内的帝座更迭。 又过数十年,夏亡。 至于她的下场——她在那页书卷的页脚找到了一行小字注释,说她在被废之后遭人毒杀。 嘉禾虚岁十三,从没见过大风大浪,看完这些后一连做了许多天的噩梦。 那阵子杜皇后见她脸色难看,忍不住问她缘故。 她想了想,先是问母亲,信不信这世上真有知天命的神人。杜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慈爱的递给了她一卷《后汉书》。 后汉时期,光武帝笃信谶纬,在史书之上几乎留下骂名,千百年来不少后人引以为鉴。 嘉禾沉默了一会,又问杜后,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鬼怪。 杜后嗤笑,说前朝末年,兵燹四起,灾荒不断,若天上真有仙人,那些仙人想必也尽是些不理凡俗,专心修道的槛外看客。既是如此,这样的仙人有没有都无所谓。 嘉禾被她母亲这样一番狂妄之言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之后又问:若是有位神仙写下谶言,说咱们大夏不过数十年后便要亡了,娘娘您信么? 杜后挑了下翠黛描画的长眉,忽然一拍贵妃榻的扶手,喝令宫人将嘉禾身边的侍从押去领罚。 嘉禾连忙问这是为什么。 杜后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照顾公主不得当,该罚。 嘉禾明白了,杜后根本不信天书的预言,以为是有满口胡话的神棍蛊惑了她。 可是,如果神明预言的好几桩事情都成真了呢?嘉禾抓住杜后的衣袖追问道。 杜后以一种见惯大风大浪,对万事皆了然于胸的眼神轻轻一瞥自己的女儿,说,世间种种,有因必有果,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因,或许又是某件事的果。你知道了果,便能推导出因,同理,知道了因便也不难猜测出果。 嘉禾被母亲绕得有些晕,静下心来沉思了一会,发现母亲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譬如说她喜欢吃丝窝糖,昨日吃了一份,今日又吃了一牒,那么身边的宫根据她的喜好猜出她明日还要吃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再看那天书上所记载的未来——夏国会亡,她会称帝,这简直莫名其妙。 夏开国不过二十年,有如初升之旭日,别说杜皇后了,就连嘉禾这么一个长于深宫不知世事的孩子都不信几十年后便是王朝倾覆;皇帝正值壮年,虽然眼下没有儿子,但后宫中不缺能为他生孩子的妃嫔;夏国北边的宿敌日渐衰微,嘉禾也无法想象他们竟还有能力再度入侵中原兴风作浪。 这样嘉禾又不敢相信那本天书了。 杜后倒是对她口中的天书产生了兴趣,要嘉禾将书拿来给她瞧瞧。 嘉禾:…… 嘉禾想了想还是没给,总觉得这书一旦到了母亲手里,以杜皇后的脾气,烧了也说不定。 杜皇后也没在意,没过多久就忘了这事。 今日皇帝贬黜功勋,嘉禾在得知消息之后忧心忡忡,因为天书上列出了一大堆这件事情会造成的不良影响:激化什么什么矛盾哪,是什么什么事件的导火索哪之类的。 杜皇后却是没有注意到小女儿的忧虑,她全部的精力都用来与长女争执了。 对于皇后母女而言,皇帝贬黜功勋这件事情所造成的最大影响,是妨碍了荣靖公主的婚事。 荣靖已有二十一岁,却还未许亲,这件事一直让皇后头疼。原本她是打算将荣靖嫁给开国勋贵的。 杜皇后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桌上便细细的将利弊说与荣靖听,夏国十三姓国公的子嗣皆被她一一剖析,而后她询问荣靖有何看法。 荣靖摩挲着左颊,倒是显得颇不耐烦,被皇后问得狠了,索性来了一句,“嫁娶之事实在无趣,儿不如长伴元始天尊座下,专心寻求飞升之道。” “你这是怨我,当日没能阻止你父亲将你送去道观?” 荣靖眼睫半垂,“不敢。” 杜后在民间时就是泼辣的脾气,荣靖的性情又是出了名的孤傲难驯,母女俩很快就这样吵了起来,看得一旁的宫女心惊胆战,女官频频皱眉。 而嘉禾……嘉禾这时正出神的思考,需不需要将天书的事情说给父亲听。 天书上说他会死,提早告诉他也能让他有个防备。 可嘉禾身边的女官教过她,她与皇帝不仅是父女,更是君臣。 她这样贸贸然跑去告诉皇帝说,爹爹你快死了,你死了皇位就是我的了—— 皇帝未必会信,说不定还会认为她是在诅咒君父。 就在这时,瓷碗破碎的声音猛地唤醒了她。嘉禾抬头看见母亲怒不可遏的摔了碗。 荣靖也正在气头上,当即起身朝着杜后行了一礼,离席而去。 第 四 章 嘉禾看了眼杜皇后的脸色,起身去追阿姊。 据说荣靖公主的性情与杜皇后年轻时极似,难怪这两人凑在一块便易起争执。嘉禾心里清楚这两个人都过于固执,需要她从中斡旋。 荣靖公主走出坤宁宫后,直接上马欲走。嘉禾从殿内跑了出来,一把攥住了马笼头。 “阿禾,松开——”荣靖没什么耐心的样子。 嘉禾不动。 “阿禾——”这一次是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恳求意味。 嘉禾还是没动。 荣靖只好从马背上下来。 嘉禾牵着阿姊的衣袖,“我们回殿里去吧。” “不回去。”荣靖直接往后退了几步,与妹妹拉开距离,“阿禾你不懂我的苦楚,就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 “阿姊是不愿意嫁给娘娘说的那些人么?” 荣靖略一偏头,避开妹妹的目光,“我谁也不嫁。” “可是——”嘉禾苦恼的皱眉,可是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女子呢?除非是寺庙里的姑子,道观中的女冠。可她的阿姊是公主,哪有公主真的去出家的? 盛唐之时倒的确有不少的金枝玉叶遁入空门,说是清修,实则纵情声色享乐无度,好不自在——然而这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荣靖揉了揉嘉禾的头发。她性子乖张,但偶尔有些时候,对待妹妹会很温柔,“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懂分寸的。回去告诉阿娘,就说……”她心烦意乱的收回了手,“就说我一个人在道观过的也挺好,你让她莫要管我。” 嘉禾摇头,“我不说,你自己说去。你明知道娘娘不可能不管你。” 荣靖轻嗤,“你说的对。我的确任性了,倒让你这个孩子看了笑话。不过,我能任性的机会也不多了……” 她今日出走坤宁宫,明日便会惹来无数言官抨击,等到风浪过后,她的父母想把她许配给谁还是会把她许配给谁,她能反抗得了么?她不能。 皇后要将她嫁给功勋,说是在为她考虑,实际上只是将她当成拉拢勋贵的棋子而已。开国功臣曾与皇帝出生入死称兄道弟,一夜之间遭到贬黜,难免会心中愤恨。这时将皇帝的女儿嫁过去,是给他们另一种形式的安抚,即俗话说的给一记大棒,赏一颗枣子。 她嫁过去后,日子必然不会好过。别说什么帝女之尊,本朝律法,即便是公主也需侍奉翁姑谨守孝道。而她的父亲不会放弃对功勋进一步的打压,这一次的诏书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她会夹在夫家与父家之间左右为难,成为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人人都说她飞扬跋扈,可实际上她的跋扈任性根本救不了她。她最多是给她的父母心里添点堵而已。 “阿禾,你以后可别像我这样。” “什么样?” “就是……无权无势,命不由己。” ** 姊妹俩在说话的时候,身边并没有跟着哪怕一个宫人。因此没有人知道这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即便是近些日子颇受嘉禾信任的宦官云乔,也只能远远的站在一旁,不得公主命令,不敢上前。 这让云乔十分心焦。 他并不是纯粹的好奇心旺盛,他急于知道两位公主的谈话内容是为了……好吧,他承认,是为了写论文。 云乔并不是真的叫云乔,他真实姓名是苏徽,二十三世纪社科院博士。 在他出生的年代,时空机制作成功,只是仍处于试验阶段,性能不稳。 苏徽主要研究的,是夏国的政治史。而由于种种缘故,夏国年间的史料驳杂,真假难辨,致使这段研究陷入了瓶颈之中。在得知时空穿梭技术已进入试验阶段,需要志愿者配合后,他主动报名,要求将自己传送到夏朝年间。 试验的结果存在多种可能,要么,传送失败,他仍在二十三世纪待着,那好,他继续埋首故纸堆做学问。 要么,传送失败他不幸身死,那也好,如果这一生注定无法在学术上做出成果,还不如死了。 要么,传送成功,但并没有跳跃到设定好的时空坐标,那……也无所谓,到了哪个时代就做哪个时代的研究,只要不送他到石器时代就行,因为那超出了他的学术领域。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成功到达夏国长业年间,成功降落在紫禁城中,然后开始他的史料搜集工作。 他是幸运的,碰上的是最后一种结果。如今他到达夏国已有一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并且顺利成为了还是宁康公主的夏国惠敏皇帝的贴身宦官。 惠敏帝正是他的主要课题对象,史书上有关她的生平记载得不是不详细,而是太过详细,有关夏国唯一女帝的传闻多不胜数,数百年的时间里,她呈现在后人眼中的形象无比复杂,当苏徽来到夏国真的见到了才十余岁的惠敏帝时,他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待在嘉禾的身边,观察她的生活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 观察她每天吃的三餐以及点心,可以探讨夏国初年皇室奢侈度水平。 观察她的衣服布料和首饰,可以佐证夏国工艺发展程度的研究以及江南纺织制造业在长业年间的恢复情况。 待在她的身边还能顺带对夏太.祖进行分析研究,比对《起居注》上的记载是否有错。 同时还可以探讨一下懿安皇后杜氏的朝野影响力,夏初政治风貌、解析一下夏初那几桩朝堂风波的始末…… 总之他日子很充实。从每天辛辛苦苦翻书考古找史料,到被人一把投进了史料堆中,这简直是言语难以形容的幸福。就连嘉禾宫中随随便便一个景德镇瓷瓶,到他手里就可以让他写一篇论文出来,短短一年时间里,他已经拟定了好几个重大的课题,只等着进一步挖掘。 惠敏帝的同母姐姐,荣靖公主周嘉音也是一让他在意的历史人物。 作为夏太.祖嫡长女,还是一个在史籍中留下了不少骂名的公主,大量学者都针对她的一生进行过深入剖析。姑且不论荣靖公主豪放的作风,也不去理会她留在野史上的艳闻,仅仅是她与惠敏帝之间的斗争,便值得不少人瞩目。 涉及到权力,古往今来不少兄弟因此阋墙,夫妻为之反目。夏太.祖没有儿子,于是两个女儿便顺理成章的斗了起来,就如同春秋之时的郑庄公与共叔段。 夏太.祖驾崩之时,作为嫡长女的荣靖便试图即位,到了二十三世纪,都还流传有一份不知真假的太.祖遗诏说要传位于荣靖。 在《夏史》的记载中,后来惠敏帝在位期间,荣靖也几次三番试图与妹妹抢夺皇位,暗中招兵买马,在朝堂安插心腹。只是这两个人最终都还是没能赢得了天下大势,当惠敏帝被迫退位之际,荣靖也同时遭到了打压,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农夫出身大字不识的夏烈宗登上帝位。 不过荣靖的运气比惠敏帝要好,惠敏帝退位之后不过三年便被毒杀,她却是一直活到了夏国灭亡。 无论如何,夏太.祖这两个女儿之间的关系对夏国未来的命运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这两人之间水火不容是后世公认的,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一对姊妹的感情似乎还算不错。 苏徽远远注视着她们,荣靖公主摸了摸妹妹的头发,似乎是笑了,接着她低声叮嘱了些什么,嘉禾不住点头,乖巧温顺。 在如高山一般的宫殿之下,她们两人的身影显得那样的渺小,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最后交融在了一起。 ※※※※※※※※※※※※※※※※※※※※ 说明一下主角组的年龄 男主属于天分很高的人物,是二十二岁的博士生(我知道这有点扯,但这种人不是不存在) 女主现在则是十三岁 两人目前年龄差九岁……有点太大了 但这只是目前 这两人的年龄差,是会变动的,他们不会一直相差九岁,大家懂吧emmmmm再说具体点我就剧透了 总之不存在男主都中年大叔了还和年轻貌美的女主谈恋爱的情况 第 五 章 苏徽闲暇的时候,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古籍。 不少在夏朝时保存的完好的书卷,在二十三世纪已经散佚。能够在夏宫中见到那些他原本没有机会见到的文献,这对于一名历史研究者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但他的主攻方向毕竟不是文献史和校勘学,作为专研政治史的历史工作者,他现在更想去夏国朝堂上去,一窥时下风云变幻。 距夏太.祖颁布贬黜功勋的诏书已经过去了三天,后宫之中风平浪静,前朝想必才是真正精彩无比。只可惜他在这个时代的身份是公主身边的宦官,视角有局限,夏初那几场精彩的朝堂斗争,他恐怕是暂时无缘亲眼见证了。 窗外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是一只雀鸟轻巧的落在了玉兰树的枝桠,昨夜才下过雨,枝上洒落下一大串的雨珠,滴滴答答砸在了芭蕉叶上。 窗前杏花正盛,浅绯色的花堆成云霞遮住了他的视线,那鸟儿的身影几下便消失不见。苏徽放下了笔,站了起来。 临窗眺望,他看见那个穿着鹅黄裙裳的小姑娘蹑手蹑脚的跑了过来。 嘉禾外表文静内心好动,中午睡不着时,总爱偷偷摸摸的溜出来找他。 这或许也和青春期的叛逆有关。她身边的人越是让她端庄守礼,她越是喜欢在背地里悄悄的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来。 “云乔。”嘉禾先到了他的窗边,敲了敲窗棂。云乔,即是苏徽眼下在宫里的假名。 她的发髻略有些蓬松,颊上还有竹席印出来的红痕,“我来找你聊天了。” “翠翘她们不曾跟着公主么?”苏徽问。 “没呢。”她抿唇轻轻一笑,只是很浅的一个表情,却透着说不上来的轻灵。 这是他和嘉禾培养好的默契。 坤宁宫中的宫人,几乎都效命于皇后,嘉禾身边的侍从,大多听命于段夫人,这两个女人牢牢管控着嘉禾,也只有在苏徽这,她才能自在轻松些。 苏徽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他的认知中,年少的孩子贪玩任性都是正常事,所以他并不觉得嘉禾需要管教。 而在嘉禾眼中,苏徽这种可以放任她肆意胡来的宦官简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个存在,她在心中一方面疑惑这人怎么可以如此大胆,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庆幸他这样大胆。长久以来嘉禾都觉得自己被一堵墙围着,在意识到自己身边居然还存在着苏徽这样的奴仆后,她感觉那堵墙好像终于有了一块缺口。 她毕竟是杜后的女儿,荣靖的妹妹,既然流着的血是相似的,性情其实也相差不远,虽比不上母亲和阿姊那般恣意张狂,却也不是个安分的孩子,她老老实实站在礼教给她画出的圈子内,然而时不时仍会试探着将脚伸出圈子点一点再缩回来。 于是她将原本只是洒扫内侍的苏徽调到了自己身边来,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心腹。 “你又在屋子里看书么?”嘉禾跟着苏徽一起到了庭院,她抬起脖子张望,天穹澄澈,薄薄云纱之后阳光耀眼刺目,她眯起眼睛瞧了半天,只见着重重叠叠的花。 “嗯。” “我就不喜欢看书。”她颓然的开口说道:“四书五经、女则女训,都最是无趣了。” “公主想玩什么?” “……你不规劝我?” “公主需要我规劝吗?”苏徽扭头认真的看着她。 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指着玉兰树上欢快的鸟,“我真喜欢它们。” “公主也想捉住它们么?那我帮你。”苏徽极自然的应道:“你可以踩我的肩膀,然后我托着你上去抓。” “免了免了。”嘉禾连忙摆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袄裙,袄子是以妆花缎裁成的,裙是淡淡的鹅黄色,如同初春时柳树新发的嫩叶,银线在裙摆绣着青鸾。她并不顾惜衣裳,可这一身若是弄脏了或是被树枝挑破了,那可就麻烦了。 “公主如果喜欢鸟,听说南边新贡上了一对名品画眉。公主可以讨过来”苏徽建议道。 “不。”嘉禾摇头拒绝,“我就是喜欢野雀。我喜欢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灵。” 这可真不像是未来皇帝会说的话。苏徽默默的想着。 而在嘉禾眼中,苏徽就是一只野雀。 * 一年前,当这个眉目清秀的内侍被调到她身边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的“不知礼仪”。 倒不是说苏徽言行粗鲁或是有冒犯他的举动,而是说,他在那一群毕恭毕敬的奴婢之中,总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比起旁边的人,他在面对嘉禾时,少了几分诚惶诚恐,从容过头了,于是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嘉禾那阵子大概也是无聊得紧了,为了验证自己在一个内侍心中的地位,三天两头的亲自去试探,最后她确定了,这人还真就不怕她,也不有求于他。 “你胆子挺大的。”某天午后嘉禾来到庭院里,对正在清扫落叶的苏徽说道。 苏徽:…… 其实苏徽那时才来到夏朝没多久,正在努力适应新生活。别的不说,几百年前的古人说话的发音语调就与他一个生活在二十三世纪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虽然他也研究过音韵学,在来到夏朝之前也专门去学习过夏时的官话和语法,然而终究还是及不上真正的夏人。 因此当他到达这里后,他选择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可能的学习身边人的说话腔调,晚上偷偷练习。 面对嘉禾突如其来的诘问,他……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可是专.制集权时代,上位者一言不合就能杀人还不用偿命,十二岁的孩子再怎么年幼也是公主。辩驳的语句脑子里想了一大堆,要是辩驳不了即刻跪地求饶他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是……求饶的那些话该怎么说来着? 科研人员苏徽默默抱紧了扫帚,陷入了懵逼式的惊惶之中。 到了嘉禾眼中,这就成了——此人性情高傲,不轻易折腰低头,实在值得敬佩。再加上苏徽生来好样貌,过人的学识又使他看起来气度不凡,于是她越发的觉得苏徽不同凡俗,不久之后便将苏徽安排到了自己身边来。 * “云乔,我近来有些烦心事。”坐下之后,嘉禾开口说道。她每每有心事,便会找这个与众不同的宦官倾诉。这宫中不缺能够听她说话的人,缺的是听完她说话之后,还能如苏徽一般保持安静的人。 嘉禾至今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她身边调来了一个宫女为她梳头,那女人手艺尚可,只是梳发时没轻没重的,扯掉了她好些头发。她有次向段夫人抱怨,段夫人很快又将此事告知了杜皇后。 在那之后,嘉禾就再没有见过那个说话细声细气,还给她摘过花做过兔子布偶的宫娥。听说她受了罚,被拖去挨了板子,不久后便病死了。 那是嘉禾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多重的分量,从那之后,她再不轻易开口说自己真实的想法。 第 六 章 “公主想说什么?”苏徽问她。 “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我爹爹,可我又不敢说与他。”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什么好事。” 春日的风柔柔的拂过,庭院静谧安宁,唯有风吹动树叶时沙沙的声响。锦衣的公主与青袍的宦官并肩而坐,一个低声细语的叙述,一个屏息凝神的倾听。 “爹爹是皇帝,有些事情可以对爹爹说,却不能对皇帝说。” 苏徽记得在史书记载之中,的确留下了夏太.祖多疑、好猜忌的恶名,这位市井出身的皇帝就如同西汉时的刘邦一样,得天下前重义轻利、敢于用人,得天下后,却开始疑神疑鬼,屠戮兄弟。 作为一名史学研究者,苏徽能够充分理解他的猜疑之心是从何而来。不过站在十三岁的嘉禾视角来看,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很可怕的一个人吧。 “云乔,你为我出个主意吧。我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活了十三年,可在这世上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苏徽想了一会,说:“公主凭自己的心意来选就好。”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他就被反复叮嘱过,绝不可以干扰历史进程。他只是历史的观察者,而非历史参与者。虽然不知道嘉禾即将做出的是怎样的判断,但无论是什么判断,他都必需保持沉默。 别的不说,哪怕是嘉禾拿不准今日下午该吃什么点心想要问他的意见,他也不能干涉她的决意,因为这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可这个在苏徽眼是“历史组成部分的”的小女孩正陷入苦恼之中。她会笑会哭会烦恼,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与他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个普通的姑娘没有区别。 在苏徽读硕士的时候,国家组织了一个重大考古项目——开掘夏惠敏帝端陵。 他在导师的帮助下得以参与到了这个项目,亲眼见到了她死后安身之所的模样。端陵中的随葬品不多,整个陵墓被盗墓贼破坏得很是严重,好在她的遗骨保存完好,人们通过她的骨骼判断出她死的时候年龄应是二十五岁,死于毒杀。二十三世纪的科技精准的在电脑上还原出了她生前的样貌并做出了全息投影。 苏徽早慧,在母亲的安排下,他没有读小学而是由私人团队教育,中学学业还未完成便进入了国家顶尖的大学,当别的少年在校园中嬉闹,为考试而苦恼的时候,他在研究所与堆积如山的文献相伴。那年十八岁的苏徽在看到夏惠敏帝的投影向自己走来的那一瞬间,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他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意味着什么,他久久的盯着那个投影,无端的从投影上感受到了一阵悲伤,明明投影中的惠敏帝是面无表情的,可他却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要说。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苏徽确定了自己今后的研究方向——夏惠敏帝周嘉禾。 如今他能够亲眼见到惠敏帝,亲耳听她说话,这样的感觉和从前在文献中阅读她的生平完全不同。只是在这个活生生的嘉禾身边待久了,他有时候会忘了二十三世纪博物馆里的那具枯骨。 “罢了,虽然有些怕爹爹会责骂我,可这样的大事,我还是得和爹爹说才行。”终于在心里纠结出了一个结果,嘉禾豁然站了起来,理了理裙摆,“云乔,我先回屋子里去了,你准备一下,等会我们就去找爹爹。” “好。”苏徽点头。 “可爹爹太忙了,我担心见不到他。”说到这里,她又苦恼了皱起了眉。 皇帝日理万机,便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一定能与他见上一面。 * 嘉禾蹑手蹑脚的又回到了午憩时的暖阁,守在阁内的宫娥这时已经醒了,只是还不知帘帐内其实早已空空荡荡。 苏徽与她默契的对视一眼,先是由他上前与阁内守着的宫女攀谈,找机会将她们引开,接着嘉禾再从藏身之地窜出,轻盈而又敏捷的回到屋中,脱鞋上床,佯装自己一直都在睡。 等到阁中的宫人陆陆续续回来后,嘉禾揉着眼睛爬起,宫人们只当她睡了一个中午歇够了,忙不迭的又打来清水,拿来梳篦、香膏、钗环,服侍嘉禾洗脸绾发。 在空隙时间,嘉禾同她们说:“我等会想去见爹爹,你们帮我打听一下他现在在哪?” 嘉禾从小受宠,她五岁之前皇帝甚至抱着他在御书房接见大臣,后来被臣子们劝谏了好几次,才有所收敛。如今她虽然无法踏足前朝,但若是她想要跑去奉天殿见自己的父亲,也没有谁敢拦。 然而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阁内不少的宫女却都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怎么了?”嘉禾轻轻推开正打算往她手腕子上套玉钏的宫娥,抬头望向这群侍婢中最年长的。 “陛下他……正与贤妃娘娘在万寿亭赏景呢。” 嘉禾愣了一愣,旋即平静了下来,“哦。” 早年间她父母的感情十分要好,帝后二人相识于贫贱,共患难同生死,互为扶持才有今时今日。 但即便是再恩爱的夫妻,也未必就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爹爹后来还是有了不少妃嫔,得宠的贤妃赵氏、淑妃宋氏、方嫔、梁才人等。她们都比杜皇后更为貌美,更为年轻。嘉禾幼年的时候看见陌生的女人和父亲依偎在一起,觉得是她们抢了母亲的位置,气得大哭,父亲却抱着她,笑着说阿禾真是不懂事。 后来渐渐长大了,身边的女官告诉她,说妇人的第一要务是替丈夫开枝散叶,其次是打理内宅。她的父亲是天子,更需要充实后宫。 杜后未能诞下皇子,这在许多人眼中便已是她的无能了,若跋扈善妒,简直是罪不可恕——不过这些话并没有谁敢直接了当的在嘉禾耳边说出口。 女官们只是用相对委婉都语气,一遍遍的教育年幼的公主,女人的嫉妒心是多么的不可取,以及这世上没有比丈夫的血脉延续更重要。即便你是公主你也要忍要让要贤,要能够包容你丈夫的一切,即便有朝一日他真给你抱回来两三个庶子庶女,你也要欢欢喜喜的将这些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视若己出。 嘉禾:…… 这些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让她郁闷呢? 嘉禾也不知道女官们的教导是不是对的,但身边的人都这么说,书上也都这么说,那,姑且便当它们是对的吧。 但即便是对的,这些教条嘉禾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不打算遵循。毕竟她本就不是一个多么规矩安分的姑娘,违背师长的事情她早就不知做了多少回了。 “爹爹果真去了万寿亭?”嘉禾站起身,此时宫女们也差不多为她绾好了头发。 “是。” 嘉禾点头,提足往外走:“那还等什么,去见爹爹吧。” “可贤妃……”仍有宫女还在犹豫中,然而这时嘉禾已经直接走出了门。 她就是要在贤妃和她父亲相会的时候去扰乱他们。 虽然知道父亲没有错,可她就是心疼自己的母亲,不想看那些年轻美丽的女子们张狂的样子。 万寿亭距坤宁宫有一段的距离,嘉禾是乘肩舆去的,一路上都显得十分心神不宁。 旁人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毕竟她此刻正襟危坐的姿态和从前没有区别,只有走在他身侧的苏徽注意到她烦躁的掐紧了手掌。 青春期的少女果然情绪不大稳定。 他下一篇论文是不是可以考虑从青少年心理学角度出发分析惠敏帝的成长经历?他出神的思考着。 “云乔。”肩舆上的嘉禾小声的唤了他一句。 “在。”他立马看向她。 嘉禾看起来想和他说些什么,但终是欲言又止。 在宫里就是这样,许多事情不想做却不得不做。有些话想说出口又无力开口。 还未到万寿亭,嘉禾便远远的听到了父亲的笑声。似乎他和贤妃在一起很开心,至少嘉禾已经很久不曾听到他如此畅快的大笑了。 母亲终究还是输了。意识到这点后,她心中愈发的郁结。 ※※※※※※※※※※※※※※※※※※※※ 其实其实苏徽对嘉禾是有一点点一见钟情的(看见全息投影的时候) 只是只是科研人员人员不懂什么什么是喜欢 啊,我为何心脏跳得如此之快? 懂了 一定是我想研究她! 第 七 章 赵贤妃年方双十,是五年前采选入宫的。她容姿秀婉又灵巧聪慧,在与她同批进宫的女子中,她是最得皇帝喜爱的那一个。 也是最让嘉禾讨厌的那一个。 今日的嘉禾早已不是那个只会用哭闹来宣泄不满的小女孩,她学会了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懂事”那么一点。登上万寿亭后,她先是泰然自若的向皇帝行礼,接着是朝贤妃问安,噙着恭谦的笑,将所有的不满都按捺在心底最深处。 赵贤妃自然也是厌恶她的。难得与皇帝原本是在万寿亭对弈,在被嘉禾打搅了之后,她却非但没有流露出不满,反倒亲亲热热的迎了上去,“宁康来了,我可有好些时日没见到你了,平日里你怎也不来我宫中坐坐……”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是她思念嘉禾,实际上是在指责嘉禾眼中没有她这个庶母,又道:“哎哟,宁康好像又长高了不少,陛下快看看,是不是?” 她牵着嘉禾的手走到皇帝跟前,就好像她才是嘉禾的母亲似的。 嘉禾当着皇帝的面不好挣扎,于是她反过来握住贤妃,“许久不见贤妃娘娘,嘉禾心中也甚是想念。只是这些时日母亲身体不适,嘉禾需侍奉在侧,故而没有空闲看望贤妃娘娘。” 这一句话,便将皇帝的注意力引到了杜皇后那儿,顺便还能让皇帝觉得赵贤妃轻慢皇后,就连皇后有疾都不知道。 “皇后怎么了?”果然,嘉禾话音刚落,皇帝便张口问道。 “娘娘最近总头疼,睡不好。”嘉禾这倒不是谎话,杜后早年追随丈夫打天下时,的确落下了不少病根,前几天被荣靖气了一场,各种旧疾便又发作了起来。只是她性子刚毅,不肯展露病容,若非嘉禾细心,也发现不了。 “朕过会就去看皇后。”皇帝说。 他招了招手,示意嘉禾过去坐到他身边。问她:“阿禾过来找爹爹,就是为了你母亲么?” “倒也不全是。爹爹您也知道的,娘娘她好面子,自己有什么不舒服,一定不希望我来说给您听。” 皇帝无奈轻笑,“的确,她是这样的脾气。” “所以爹爹才更要关心娘娘才是。” “那是自然。”皇帝顺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天家父女坐在一块其乐融融的交谈,贤妃站立在侧,连话都插不上。她也不急不躁,就这么安然的听着。 漫无边际的聊了些琐事后,嘉禾打算将此行的目的道出:“阿禾这次来找爹爹,其实是有一件事情要说给爹爹听的。” “是什么?”皇帝在面对女儿的时候,一向是极温和有耐心的。 嘉禾这时却又闭口不言了。 这是她面对父亲时才会有的小任性。幼年时的嘉禾比起母亲更亲近父亲,心里有什么秘密,也只愿意说给父亲听。而每当这时,皇帝都会配合女儿,将身边的姬妾与侍从屏退,专心聆听小女儿那微不足道的心事。 但这一次,皇帝的目光落到贤妃身上时,却犹疑了一瞬。 他不仅没有找借口让贤妃离开,反而对嘉禾说:“阿禾有什么话,不如等一会再说与爹爹听好么?爹爹正忙呢。” 嘉禾:…… 嘉禾还能说什么呢?现在他摆明了更重视贤妃,嘉禾总不能当场和贤妃大闹起来,对方怎么说都是长辈。 但实际上他所要忙的不过是一局还未与贤妃下完的棋局罢了。 嘉禾午后无事,索性便厚着脸皮坐在皇帝身边观棋。她料定了皇帝不会狠心将她逐走,故而也就放心大胆的留在这膈应贤妃。 皇帝出身寒微却好学勤奋,不但在称帝之后学了四书五经,对于书画琴棋也颇有钻研。 嘉禾记得自己父亲棋力不弱,然而她旁观了一会后却发现—— “爹爹,你快输了。” 皇帝满不在乎的笑了几声,贤妃亦是微笑,低头不胜娇羞的模样,可偏偏落子依然凌厉,没有丝毫要让皇帝的意思。 这很不像她往日的风格,往日里她总是柔媚而善于阿谀的。 “你贤妃娘娘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朕让她两局让她高兴高兴。” 哦。 的确不是多大的事。 等等—— 贤妃……有孕在身? 嘉禾惊讶的抬头看向了这个她一直讨厌的女人。 她记得天书上说,她是因为父亲没有子嗣才得以即位为帝的。可是贤妃现在却怀有身孕,这是否意味着,天书是错的? 还是说,贤妃这一胎其实是个女孩,又或者生不下来、生下来会夭折? 无论如何,她终归是见到了一丝预言被打破的可能。 赵贤妃趁着皇帝低头喝茶的工夫,朝嘉禾抛来一个挑衅的眼神。 作为皇后的女儿,嘉禾现在的情绪应当是震惊、不安才对吧——赵贤妃是这样想的。 然而嘉禾此刻的眼神中,竟然满满都是——期盼? 这一刻赵贤妃怀疑自己的眼睛坏了,或是宁康公主的脑子坏了。 ** 因为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嘉禾不得不放弃了告知天书之事。 她也没有心思再打搅父亲与贤妃之间的棋局,早早的告辞。 在陪同嘉禾回坤宁宫的路上,苏徽一直在脑子里检索夏太.祖妃嫔的相关记载。赵贤妃在史册上没有留下名字,只知道她是吏部尚书赵崎的侄女,长业十五年被送进宫中,先封嫔,后封贤妃,之后在长业二十年病逝,死后连个谥号都没有,是后宫中最平凡普通的妃子。 万寿亭内皇帝宣布贤妃有娠时,他也惊讶了一小会。但仔细想想夏国时期的孕妇保胎技术和婴儿夭折率,苏徽放下了心来。 夏太.祖在史料记载中就只有两个女儿,作为一个拥有三千佳丽的皇帝来说,这的确有点不正常,因此后世也有不少学者对此进行了分析研究。 有人认为是夏太.祖的身体原因,有人以生育率来佐证夏太.祖与懿安皇后之间的夫妻感情,还有人认为是懿安皇后秘密谋杀了夏太.祖其他的的子嗣,就如同西汉时期的赵合德那样。 这也算是学术界一个小小的未解之谜,如果有空闲的时间和精力的话,苏徽可能会稍微调查一下,不过他的主要研究对象还是嘉禾。 想到这里,他不犹抬头看了眼坐在肩舆上的少女。 嘉禾从万寿亭告退时就有些神志恍惚,在回坤宁宫的路上更是完全陷入了自顾自的沉思之中,是在为自己母亲的未来而担忧么? “停下。”嘉禾忽然命令道。 “我想走回坤宁宫去。”张望了四周一圈后,她说。 苏徽将她从肩舆上扶了下来,而后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但今日这份沉默让她有些烦闷,她走了几步之后回头,苏徽在她身后大约三四步的地方,再走了几步后再回头,苏徽仍然这样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如同影子,永远都在身后但永远无言。 “云乔,和我说些话吧。”她忍不住道。 这让苏徽有些为难,他犹豫了会,道:“皇后娘娘的地位无可撼动,公主无需担心。” “这我知道。”嘉禾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声说道:“爹爹称帝后娘娘成为了皇后。这世上所有人都用汉宣帝对发妻许氏不离不弃的典故来比喻爹爹,说这是‘故剑情深’。可那些人怎么知道‘故剑’所经历的风霜呢。天下是爹爹亲手打来的,可他的背后娘娘也有出力,娘娘绝不是那种安然待在后宅无所事事,只等丈夫荣耀之后坐享其成的妇人。” “嗯。”苏徽点头。懿安皇后的功绩他是知道的,他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那样,会对懿安持有偏见。 “……更何况嫡庶有别,寻常大户人家小妾生的孩子,都需认嫡母为母亲,这后宫中不论是哪个妃子诞下了皇子,他登基后还是得封娘娘做太后。”嘉禾继续道,也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安慰自己,“皇家开枝散叶,我很高兴。从万寿亭回来这一路上我都是欢喜的,可临近坤宁宫,我却又开始害怕了。” 她举目遥望着远处的坤宁宫,高耸的屋檐在夕阳下如同华丽耀眼,又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娘娘肯定会难过的,可是为了江山社稷,她不得不难过。” 第 八 章 事实上在嘉禾回到坤宁宫之前,杜皇后就知道了贤妃有孕的事。 这皇宫上下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她的,太医才给赵贤妃断完脉,便有人急着到坤宁宫通风报信。 杜皇后听闻之后既没有惊讶,也不曾伤心——只有嘉禾这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才会轻易伤心,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经历的事情多了,心也就逐渐麻木了。 “皇后娘娘。”这时有宦官入内,对她说:“韩国公求见。” 韩国公杜雍,皇后杜银钗的兄长,当朝国舅。 “临近黄昏,真不会挑时候。”杜皇后恹恹的看了眼窗外天色,“宣。” 杜雍亦算是夏国功勋旧臣之一,比起郑牧、李世安等名将来说,他在战场上并没有什么卓著的功绩,他的本事在于内务,如果没有他在后方供应粮草,便没有郑牧、李世安的北伐之功。 出于对杜雍的感激以及对皇后的信任,皇帝在登基之后给予了杜雍不少的特权,其中一项就包括不经宣召即可入宫之权。 但说实话近些年来杜皇后与这个兄长的感情也淡了,乍然听闻杜雍求见,她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在想——她的兄长恐怕是有求于他。 果不其然,杜雍进宫是来找她哭诉的。 皇帝厚待杜雍,不仅给了他爵位,还封了他一堆的官衔,但那些所谓“少保”、“大夫”之类的都不过是名头听着好听的散官,真正赋予他实权的,是“户部尚书”这一职。 所谓户部,天下财物之枢纽,他任户部尚书,等于是将万民之财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四月初四皇帝那一道诏令下来,他又多了一堆名号响亮但并不实权的虚职,却丢了户部尚书这一官位。 按照皇帝的说法,是念他年老体弱,恩准他暂时归府休养——还未到五十岁、身体强健、一顿能吃好几碗饭的韩国公在接到圣旨那一刻,恨不得冲进宫内摘下冠帽让皇帝看看他近乎全黑的发髻。 “我知道阿兄正值壮年,有心为君上分忧,一展宏图。”杜皇后隔着纱帐,慢条斯理的劝自己的兄长,“让阿兄安心在府中不问世事,阿兄必然是不甘心的。可是,阿兄你该清楚,身家性命与一时荣宠,究竟哪个更重要。” 杜雍清楚坤宁宫中除了他妹妹的心腹之外就没有旁人,因此抱怨也抱怨的放心大胆,“宋太.祖要杯酒释兵权,也不过是夺武将们的兵权,赵普还是好好的当着宰相,替他打理天下。臣不敢自比名相,然臣兢兢业业操持户部事务多年,实在是——” “好了,阿兄。”杜皇后打断他,“你找我哭诉又有何用。你虽手无兵权,可你敢说你对陛下毫无威胁?” 杜雍不再说话。 皇帝猜忌他是有道理的。户部在他多年的打理下,几乎完全被他掌控,大小官员皆是他一手栽培,田租、丁赋、商税……这些经他手中过,他没少中饱私囊。 若仅仅是贪也就罢了,他虽贪婪,却也还是个能臣,皇帝不是不能对他的诸多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问题是,他结党。 开国勋贵甲等十三姓,乙等二十二姓、丙等四十七家,皆有封爵,功臣之间互有联络,结成了几大党派,如同几株遮天蔽日的巨树,怎能让皇帝放心? 杜雍手无兵权,可架不住他长子娶了李世安的女儿、他女儿又嫁入了齐国公郑家。 “昔年战场之上,陛下也曾与我们这些人称兄道弟……”杜雍低下头,不胜唏嘘。 “够了,阿兄。”杜后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来我这就只是为了诉苦么?这些幽怨之辞,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啊。” 杜雍这才露出一个笑来,他从椅子上起身,朝着杜皇后一拜,隔着缕金镂花的帷帐,皇后都能看到兄长的眸中的精明。 “臣请皇后嫁女——”杜雍第三子杜榛时年十七,只比荣靖公主年幼四岁,可尚主。 帘幕后的女人沉默了一会。 杜皇后一早就有将长女嫁与勋贵之家的念头,只是具体要嫁哪一家还未考虑好。如今兄长主动说起此事,皇后反倒不肯轻易表态,沉吟片刻之后说:“阿兄,荣靖的嫁妆只有金银钱帛,可不包括你的官位。” 杜雍无奈一笑,“臣顾惜的是官位权势么?臣不过是想为家族后嗣留一条生路罢了。” 杜榛娶荣靖,是将皇家与杜氏更加紧密的绑在一起。公主是杜家的保障,杜家是公主的靠山。 “可是,我不放心你的儿子。”说到这里,杜皇后还是忍不住蹙眉。杜家家风并不算好,杜雍几个儿子,哪个不是骄纵跋扈,荣靖嫁入这样的人家会不会吃苦先不提,杜后只怕杜雍那几个儿子会惹来祸患,到时候连累荣靖。 杜雍忙道:“臣必会严加管束家中子女。”怕杜皇后不信,又说:“无论如何,榛儿与公主都是表姊弟,不会不敬爱公主。” “表姊弟?”杜后轻嗤。 杜雍脸上那种类似于商贾一般精明的笑意忽然消失,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朝着皇后一拜,“臣与娘娘皆姓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嘉禾回到坤宁宫之后,原想拜见皇后,可宫女说,皇后正与国舅商谈要事,不见任何人。 于是嘉禾只好回到自己的屋中。 还未到太阳彻底西沉之时,暖阁之中,宫女已早早的点燃了灯烛。嘉禾百无聊赖,索性坐在灯下翻开了一卷《汉书》。 “公主很喜欢读史?”苏徽开口问道。 他一般很少会主动和嘉禾说话,开口是因为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嘉禾——方便他写那篇分析青少年时期惠敏帝心理状况的论文。 “不喜欢。”嘉禾头也不抬的回答。 苏徽:…… 嘉禾朝他招了招手,在他耳边小说说道:“我其实喜欢读话本,看传奇、演义,可段夫人不许我碰那些,我只好看史书了。史书也好、话本也罢,都不过是讲某某人的故事,区别在于,史书上的故事是真的,话本上的是假的。” 苏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嘉禾皱眉,“你不会也要说出那些‘由古知今’、‘以史为鉴’的话来吧。我只是想看个故事打发时间罢了。” “不。”苏徽拨了下烛心,好使焰火更为明亮,“史书上的事迹原本就比许多传奇演义更为精彩,会让人醉心其中,再正常不过。” 嘉禾又翻了几页,却又将书卷放了下来。 “怎么了?” “心烦。” “为何烦恼?”苏徽对待嘉禾的每一句话都十分认真,她随口一句抱怨,他也会正色询问。 “我想到了明朝时一则史事。” 苏徽默默的瞥了眼她手里的《汉书》。 ……看《汉书》联想到《明史》? “我想到了明英宗的皇后钱氏。” 史书有载:英宗钱皇后无子,宪宗立,并尊嫡母钱氏与庶母周氏共为太后。钱氏死后,周氏竟仗着自己儿子是皇帝,不许人将钱皇后与英宗共葬。 原来如此。苏徽不犹低头轻笑了一声,这小丫头果然还在为自己的母亲担心呢,担心自己母亲也会因为无子而受辱。 毕竟才踏入青春期嘛,情绪敏感是在所难免的。 第 九 章 苏徽并没有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但青春期的孩子果然就是心思细腻,嘉禾只抬头瞟了他一眼,立时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在杞人忧天是不是?”她皱起鼻子,冷哼了一声。 苏徽连忙拱手,“不敢。” 嘉禾瞪了他一眼。 苏徽意识到她在一本正经的在烦恼,于是正色说道:“皇后是天子结发元妻,我朝重纲常、嫡庶与礼法,陛下不会轻易废后。” 嘉禾四下张望,见其余宫女不是在忙碌,就是远远的侍立一旁,听不见她和苏徽的谈话,这才朝着苏徽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一些,小声的对他说道:“正因为我朝重视礼法,所以我才担心娘娘地位不稳。因为、因为……”她为难的纠结了一会,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为人子女不得妄议父母,这是最基本的孝道。 苏徽却已从她犹豫的神情中猜出了她心中的隐忧。 他记起来了,懿安皇后杜氏的出身,似乎有些上不得台面。 虽然《夏史》对此记载的十分模糊,后世的学者还是通过一系列考证推断出了懿安皇后在嫁给夏太.祖之前的身份——伶人。 在苏徽那个时代,人们并不会因为懿安皇后做过伶人就轻视她,反而会欣赏她传奇的人生。可是在夏朝长业年间,一个伶人出身的皇后,这简直…… 人们可以伏拜在一个做过乞丐的孤儿脚下对他毕恭毕敬,却不能容忍他的妻子不是清白之身。 ** 杜雍与杜皇后并非亲生兄妹,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了。 前朝末年杜雍的身份是一介布衣,祖上世代耕读传家,可他却无心学业,成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在他四处寻欢之际,结识了戏园子里讨生活的杜银钗。 杜银钗早年可没有现在风光,说句老实话,她做戏子时,是杜雍见过的最失败的戏子,曲歌的不好,身段不行,模样也不算顶尖,呆呆笨笨不会讨好人的,最后居然混到连饭都吃不起。 出于怜悯,杜雍施舍了她一些钱财,不过他那时自己也不富裕,能给也不过是几顿烧饼的钱。 灰头土脸的杜银钗那时一边啃着烧饼一边嚎啕大哭,说日后必当涌泉相报。他笑了笑,并不觉得这个女孩能回报他什么。因为他们都姓杜,杜雍便顺口戏言,认了她做妹妹,兄长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报偿就免了。 后来天下愈发的乱了,他敏锐的在乱世之中发现了机遇,放弃了孔孟圣贤,做起了贩卖粮食、私盐和布帛的生意,没过多久,手里积攒了一笔钱财,小富了一把。 这时杜银钗前来投奔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问方知,自己都吃不上饭的杜银钗居然收养了这个行乞为生就快饿死的少年,非但如此,两人相处久了,竟萌生了情愫,戏园里的管事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杜银钗索性带着他私奔了出来。 杜雍干脆好人做到底,收容了他们,还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因为担心杜银钗的身份会惹来麻烦,他对外宣称杜银钗就是他的妹妹。后来天下大乱,前朝的户籍皇册皆毁于战火,也就没人知道她其实与杜雍不是一家人。 再后来,杜银钗和她的丈夫一同起兵造反。杜雍则是在战乱之中艰难求生,直到有一天杜银钗又找到了他,邀请他加入他们。 他依靠着杜银钗夫妇的势力将生意做大,为他们提供粮草,再一步步的谋求权势地位。后来他彻底摆脱了商贾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高官,又借着“国舅”的身份成为了皇亲国戚,十余年来,享尽荣华——这些都是他早年做梦都没有想过的。 因为有杜银钗,才有了他的今天,这点他一直记着。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外戚,早就舍不得这样的身份了,同时他也清楚,杜银钗离不开他,如果杜银钗不是他的妹妹,如果她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必将在朝野内外掀起哗然大波。 十三四岁的小乞儿娶一个伶人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若干年后这个乞儿已经成为了天子,他还会容忍自己身边有个不“干净”的妻子么?这些年来他虽然表面上一直待杜皇后不薄,可心里,未尝没有后悔过吧。如果真到了杜银钗的身份被揭露的那一天,他是否会为了自己的颜面而愤然废后,亦或者还是站在结发妻子的那一边? 坤宁宫富丽奢华的殿堂之上,杜氏“兄妹”双双缄默了良久。最后杜皇后站了起来,一把掀开了隔在他们二人中央的帘帐。 跪在冰凉金砖上的杜雍抬头看着她。他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直接的注视她的容颜了,她变了很多,眉目端庄、面容贵气,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有种无形的威严,她不再是秦淮河边那个年轻而又可怜的倡优。 “阿兄,言之有理。”杜皇后一字一顿的说道。 杜雍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杜皇后道:“昔年汉高祖刘邦欲废吕后之子刘盈改立刘如意,吕后母子地位岌岌可危,最后是靠着张良献策,方度过难过。” “我知道。”杜银钗冷冷的开口:“因为商山四皓。吕后为刘盈请来了商山四皓,高祖遂以为太子羽翼丰满,不可妄动。” “不,不是因为商山四皓。而是因为张良。张良为吕后献策,请来商山四皓,由此让高祖知道,开国功勋,乃是与吕后一心的。他们反对另立,刘邦贵为皇帝也无可奈何。” “所以说……本宫该与你们一心?” 杜雍神情一凛,他今日说的话已经过多了,按理来说,皇后也该被劝服了。 果然,他听见皇后又道:“本宫自然是与阿兄一条心的,只不过……阿兄说的这些,是谁教的?” 杜雍愣住。 皇后轻嗤,“既然是兄妹,说话也不需要客套什么了。今日,是谁指使阿兄来这的。阿兄的本事我了解,谋财尚可,谋长久的权势地位却是力有不足——”她再一次主导了话语的主动权,“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阿兄来这的?” ** 要怎如何开导一个陷入苦闷之中的青春期少女,这是个难事。 苏徽从小接触的人不多,别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他在家中接受私人教育,上学时因为跳级的缘故,身边都是比他年长的同学,与他玩不到一起去,后来进了研究所,整天被一群搞学术的老头子老奶奶包围,他……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嘉禾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打交道。 不会安慰的话,那不如直接丢下嘉禾走开算了。反正他也没有义务开解她。 可是他不想这样。他心里清楚,嘉禾的担忧都是无谓的,杜皇后的地位不仅很稳,而且寿命还长……可是这些嘉禾又不知道。许多在烦恼在外人眼中或许无足轻重,但在当事人心目中,或许并天还大,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 苏徽十二三岁的时候,也曾怀抱着一堆对未来的恐惧,却因为孤独,只能默默的在心中咀嚼因不安所带来的痛苦。 “公主。”他想了想,试图以一种浅显的口吻来安慰她,“史书上所载的故事,未必就可以用来参考现今的事例。更何况史册中所记载的,也未必皆是悲伤的故事。书上有人背信弃义,可也有人千金一诺,有人抛妻弃子,但也有人恩爱不疑,有人恶,也有人善,有人悲戚也有人欢喜。公主不必将太多事情想复杂了,有时候走一步算一步,也未尝不可。” 嘉禾懵懵懂懂的抬头,并不十分能理解这样一番话。 但这年她才十三岁,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时间去理解他的话语。 * 这天夜里,嘉禾听了苏徽的劝告,早早的休息。 然而听话口头答应是一回事,会不会真的听话又是另一回事,辗转反侧大半夜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悄悄下床,爬到了床底下,掀开了一块松动的地砖。 砖下藏着一本老旧的书籍,她将书取出,无声无息的又缩回到了被窝中,打开了盛着夜明珠的匣子。明珠的光辉模模糊糊的映出封皮上的几个字——中国历史.八年级上册。 第 十 章 和夏国有关的记载位于书本的中后部分,这些年她不知看过多少次了。不止是夏国部分,其实书中其余地方的内容也很有趣——就比如说在记载宋朝的时候,书中对王安石颇有溢美之词,说他是值得尊敬的改革家。 可是嘉禾身边的师长,都说王安石是祸乱宋室的罪人。 再比如,明朝时的民变,嘉禾身边的师长说这些作乱的人是贼子、盗寇,可天书上说,他们是伟大的无产阶级起义者。 唔,虽然嘉禾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感觉好像是在夸他们。 再再比如这本书的最后那一部分……嘉禾看到的时候简直要被吓死了,那些胆大包天的刁民、逆臣!他们竟然胆敢废了皇帝,还勾结远洋来的蛮夷,这实在是、实在是……嘉禾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了,然而天书却对这一谋逆之举大加赞赏 因此嘉禾一度陷入迷惘,不知是神仙错了,还是她错了。 后来她也就想通了,有句话叫做:大道无情,还有句话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都是说,上苍没有对错爱憎之类的情感,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人还是猪狗或者草木,在神明那里都被一视同仁。那么所谓的君臣、父子、华夷……想来在高高在上的天神眼中,也没有什么区别,说不定神明还会更加偏爱相对卑下的那一方。 想通这一点后,嘉禾心中既有了一种了然的从容,又平添了淡淡的怅然。数千年来,皇帝皆自称为天子,可原来上天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但这样的怅然也不过是片刻罢了,毕竟神明对她而言是过于遥远的东西。 天书上另一桩值得她感兴趣的东西是书上的插画,那些插画不但颜色鲜丽,而且有不少还看起来和实物没有差别,实在是让人惊叹。 留恋不舍的翻过那些绚丽明亮的插画,书页停留在了夏朝那一部分。嘉禾深吸一口气,继续研读。 她必需弄清楚,她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天书上只说她的父亲会暴卒,但关于死因这方面,记载的十分模糊。 写下她父亲之死的那一段文字,十分难懂,她看了差不多两三年,也无法理解透彻——当然她也曾抄录下书中文字请翰林学士辨认,最后再将所得信息整合在一起,得出的结论是,她的父亲将死于刺杀,可是刺杀他的人员不明。 刺杀发生的日期是……抱歉她是真的看不懂。 华历4363年。 她只看得懂“年”字,猜测这是神仙的纪元方式,可“年”字之前那堆符号,是什么鬼玩意? 从来没有接触过阿拉伯数字的嘉禾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算了,收起夜明珠,睡觉,明天再纠结吧。 今天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呢。 ** 同样没有睡着的人还有苏徽。 不过对于苏徽来说,凌晨一点之前不睡的行为根本算不上是熬夜。 他在得到嘉禾青眼之后,有了独立的卧间,每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就在灯下整理当天搜集到的资料。 这是一项枯燥的工作,好在他从事了多年的历史研究工作,早已习惯了枯燥和无用功。 由于时空穿梭技术发展尚不全面,苏徽被传送到夏朝之时,身边基本上没有带多少未来的科技产品,因此他不得不老老实实手动勾画思维树状图来整理思绪。 在苏徽生活的那个年代,纸笔已经被淘汰,人们日常生活之中基本上实现了“无纸化”。不过“书法”作为一门艺术被保留了下来,苏徽下时候曾经在母亲的安排下学过一段时间的书法,他眼下手写的这些文字倒也并不难看。 就是速度慢了些,比不上打字或语音输入那般便捷。等到他写完赵贤妃有孕的事情之后,手腕都已经酸了。 原本打算将之后嘉禾那番因不安而说出的言论也一同记下,但斟酌了一会,还是作罢。 倒不是想要偷懒,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他来到夏朝所见到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详细记载,等他回到二十三世纪之后,他的记录就是研究历史最直接的一手资料。嘉禾作为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她的一言一行都要在后世被人放大了翻来覆去的分析品评。 周嘉禾是夏惠敏帝,是文献记载之中冰冷的一抹影子,是历史洪流之中的组成部分,可是当他亲自来到她身边,看着她哭看着她笑之后,惠敏帝在他心中的意义便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简简单单供后人研究揣测的一个符号,而是有血有肉的小姑娘。她会愿意自己的生活毫无保留的展露在后人眼中么?她会希望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被人翻来覆去的揣摩吗? 想到这里,苏徽搁下了笔, 不需要将一个小女孩内心那一点敏感脆弱的小情绪都写出来,就让她保留一份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吧。 对了,现在是长业二十年,华历四三六三年……想到这里,苏徽不犹皱紧了眉头。 他单调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了,很快就有大事将要发生。 而单纯天真的宁康公主,也不会存在太久了。 ** 次日,赵贤妃有孕的消息传遍宫城上下。杜皇后大张旗鼓的命人给贤妃送去了丰厚的赏赐,贤妃诚惶诚恐的收下,而后感激涕零的回礼。皇帝听闻之后,又分别赐予二人厚赏,赏皇后贤德大度,赏贤妃孕嗣有功。 总之表面上看起来皆大欢喜,上下和睦。 嘉禾活了十多年,对于皇宫之中虚伪的事情见怪不怪。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她的阿姊就要回来了。 杜后在向皇帝谢赏之时,顺带提出了想要为荣靖公主议婚。皇帝想起自己的长女已经年过二十,于是欣然点头,决定广选天下才俊,为女儿挑一个举世无双的驸马来。 在道观中待了三年的荣靖,这一次总算能够趁着遴选驸马的机会被接回宫中。能够重新见到阿姊,嘉禾是很高兴的。 苏徽默然的看着她欢欢喜喜的指挥宫人去清扫荣靖公主曾经住过的阁子,又兴致勃勃的去为阿姊准备接风洗尘的宴席。 想到历史上这对姊妹最后的结局,他暗自欷歔,嘉禾过来找他,说要带着他一同去迎接荣靖,他也只是笑着说好。 嘉禾身边的女官们却并不希望她们规矩乖巧的宁康公主与荣靖走得太近,生怕他们看着长大的公主也成了荣靖那副模样。 在女官们的干涉下,嘉禾遗憾的没能亲自去接荣靖。 不过荣靖也不需要谁来迎接她,她行事向来随性惯了,这一次又是舍下了公主的仪仗,带着一批随从,于清晨时分轻骑飞驰回了宫中。当嘉禾正为了去迎接荣靖而与女官们扯皮时,大门被豁然推开,晨间清凉的风涌入,站在风中的,是身上沾着露水的荣靖公主。 “阿姊!”嘉禾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力的朝荣靖挥了挥手。 荣靖微笑,大步朝着妹妹走了过去,挤开了那些围在嘉禾身边的宫人们,站到了她跟前。 她今日穿着一身男装,脸上全无半点脂粉,倒是眉毛刻意描粗了,乍眼看上去如同一个英气的少年似的,许多宫人是在见到她左颊上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后,猛地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仓皇跪下。 荣靖并不理会她们,只看向自己的妹妹“阿禾。”荣靖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少女的发式简单,头上也并无太多珠翠,摸起来也不至于硌手。 “阿姊可算回来了。” “我不回来,岂不是要被稀里糊涂许了人。” “阿姊知道自己要被嫁给谁么?” “不知道,所以回来问问。我去奉天殿找爹爹,阿禾你一块去么?”荣靖问道。 第 十一 章 嘉禾迟疑,“就这样直接去找爹爹么?” “对,直接去。” 皇帝一向是宠爱自己的女儿的,但比起对次女嘉禾的疼惜,他对长女嘉音更多的是一份无可奈何的纵容。这也是为什么荣靖敢于在京城恣意而行的缘故。 今日没有朝会,皇帝应该正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嘉禾不敢在这样一个时侯打扰皇帝,“阿姊,还是再等等吧。” “不需要等。”荣靖牵住妹妹的手,“他一定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我既然回来,那肯定是要见他的。” 如荣靖所言,皇帝果然是在等她。在她们赶到奉天殿时,宦官远远的迎了上来,朝荣靖一拜,“陛下在等公主。”说完后,又看了眼嘉禾,“宁康公主……” “无妨的,都是爹爹的女儿。”荣靖握住嘉禾,带着她大步走入了奉天殿内。 殿内熏着清雅的龙涎,袅袅白雾如同龙蛇一般蜿蜒逶迤,帐幔以金玉勾起,露出大块檀木雕成的山河屏风,屏风下是金丝楠木大案,案前伏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翻阅着什么。皇帝勤政,常是天不亮便起来操劳政务,深夜三更才入睡。这样的天子,与荣靖记忆中那个横刀立马的父亲略有些不同,她恍惚了片刻,方上前几步,朝他一拜,“拜见吾皇。” “阿音来了。”皇帝按了按额角,“坐。”他面对荣靖时,态度随意自在。一抬头看见了荣靖身后的嘉禾,他稍稍一愣,露出一个笑,“阿禾也来了,来,到爹爹身边来。” 宦官为荣靖搬来了椅子,就坐在皇帝对面。身量只比长姊稍微矮几寸的嘉禾无奈的笑着,坐到了皇帝身边。皇帝推给了嘉禾一盘点心,接着便与荣靖交谈。 “道观清修三年,可有所得?” 荣靖一本正经的回答:“学了炼丹、符箓以及长生之道。” 皇帝被她逗得一笑,“那好,朕明日便为你建造一艘巨舟,让你去蓬莱为朕求取灵丹妙药、飞升之法。”玩笑开过之后,他正色道:“命你去白鹭观是希望你能修身养性,你看看你,三年之前是什么模样,三年之后还是什么模样。枉费了朕对你的苦心。” 荣靖幽幽叹息,“女儿何尝不想似那些德高望重的道人一般淡然豁达。可女儿天生刚烈脾气,改不了也不愿改。” “正因你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才更需要学着以柔克刚。过刚则折,这个世道,不是你凭一己之力就能够撼动的。以退为进才是你该守的道。就譬如说你今日这身装束,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打扮成男子模样,成何体统。今日你进宫有多少人瞧见了你这副模样,明日便会有多少言官指着你的鼻子大骂。你或许以为自己没错,在盛唐之时,不少妇人穿胡服、着男装、招摇过市,历朝历代也从来不乏骄矜妄为的公主,凭什么你就要受人抨击?” 荣靖默然。 “许多事情,爹爹也不认为你有错。但对错从来不是你与我能够决定的,而是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 嘉禾拈了一块栗子糕小口小口的嚼着,悄悄观察父亲和阿姊的神色。 如今皇帝所说的这些话,她暂时不能懂的其中深意,但是未来有一天,她会明白。 听父亲滔滔不绝的说了这许多,荣靖一直垂眸不语,许久后方懒懒的一抬眼皮,道:“女儿懂了。” 皇帝却是被气得笑了出来,“你懂了?呵,确实是懂了,以退为进这一招在朕这儿用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巧妙。” 嘉禾也拿不准父亲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动怒,但在这时候转移话题总归是没错的,“爹爹,嬷嬷们说,您要将阿姊许人,要许给哪一家?” 皇帝往椅背一靠,“你阿姊素来是有主意的,你问问她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荣靖道:“世人繁育后嗣,难免对后嗣有所希冀。若是男儿,则希望他能继承家业,延续香火,若是女儿,便指望能用女儿的婚姻联络两姓。”说到这里,她抚摸了一下自己左颊的伤疤,又飞快的将手放了下去,笼在袖中,“嘉音既是公主,婚姻之事更该慎重。谁娶了女儿,谁便是得到了陛下莫大的荣宠,那么端看陛下,愿将这份荣宠赐予谁。” 皇帝颔首,“皇后的意思是,将你许配功勋贵胄之家,你是如何看的。” 荣靖继续道:“朝中势力错综复杂,以军功起家的功勋成一派,科举晋身的文臣成一派,前朝旧贵成一派——但这三派之间又互有勾连争斗,复杂无比。数日前,爹爹出手打压功勋,眼下的确是他们处于弱势。假如爹爹想要制衡,将女儿嫁与功勋倒是最好的。” “这么说你同意你母亲的意见?” 荣靖站了起来,朝皇帝一拜,“女儿的意思是,我最好谁也不嫁。” “你又任性了,阿音。”皇帝摇头。荣靖年幼之时伤了面容,性格也逐渐的偏激。她认为这世上男子大多喜爱女子皮相,而她的样貌注定不会让她未来的丈夫满意,与其受辱,不如干脆不要丈夫了。 “并非任性。女儿只是认为,姻亲也未必可靠。”荣靖说道:“爹爹是皇帝,虽说制衡是为君之道,可如果爹爹手中的权力足够强大,那么何必依靠这样的制衡手段?爹爹又有几个女儿可以嫁?真正高明的制衡,是让臣子一起忠心于帝王。帝王不必施舍给臣子什么,臣子却必须依靠忠诚来换取地位。” 皇帝听后,并不说荣靖这番话的对错,而是指了指荣靖,“这样的话不是你该说的。若你这些言论传到了那些文人耳中,很快便又会有人指责朕教女无方,说你狂妄无德了。”接着转头吩咐身边女史,“荣靖公主之言,不必记下。朕的话,也一并删去吧。” 皇帝身边跟着的不仅有宦官、宫娥、卫士,还有大批的史官。他们如同影子一般守在皇帝身边,记录帝王的一言一行,若干年后再编成起居注。 当今天子出身草莽,早年也曾言行无状,满口粗鄙之词,自从身后跟着一群史官之后,每说一个字都需斟酌良久。 “爹爹问女儿的意见,难道是想听女儿说——这家公子容貌不错,那家公子丰神俊朗之类的么?”荣靖讶然。 皇帝点头,“你啊,终究还是年轻气盛。” 荣靖出嫁是必然的,要嫁给哪一家谁皇帝心里也有数。这一次只是来问一问女儿,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是面容白皙的、还是身量高挑的,是有才华的,还是有武力的,他好从哪一家的儿子之中慎重挑选——这便是荣靖作为公主,仅有的自由了。 荣靖默然,她朝皇帝行了一礼,“陛下看着办便是。”而后起身告退。 嘉禾拈着手中没吃完的栗子糕,不知是该跟着阿姊一块离开,还是继续留在父亲身边。 “阿禾。”皇帝看向了暂时让他省心的小女儿,“你认为你阿姊说的那些话,可有道理?” 嘉禾小幅度的点头。 别的不说,朝堂上那些大臣,的确是让人头疼了。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研究父亲在前朝所需要面对的那些人,可是至今都没有理清,哪位大臣与哪位大臣之间是仇家,哪位大臣与哪位是姻亲,谁是谁的门生,谁是谁的朋党。 大臣们相互抱团,留下她父亲孤零零的,岂不任人欺负? 与其将荣靖嫁出去制衡朋党,不若下狠手整治他们。 但这很难,她知道的。 第 十二 章 “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一群人聚在一起,复杂程度更是难上加难。作为皇帝要治理这天地下亿万的臣民,所以说皇帝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一份差事,这份差事想做好,片刻也不得轻松。”皇帝笑着抱怨。 嘉禾用力点头。 她原本是不需要理解这份难处的,因为再怎么受宠爱的公主,也注定与皇位无缘。 可问题是,如果一切历史走向都按天书上来的话,她或许就要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正儿八经登基为帝的公主。而今压在她父亲肩上的担子,未来会压在她的头上。甚至她的处境会比父亲现在更难。 方才皇帝在与荣靖谈话的时候,嘉禾看似在一旁无所事事,实际上一直在找机会偷瞄御案上的文书。 如果她是男孩,是太子,那么这些与天下苍生息息相关的公文会被送上一份抄本到东宫供储君阅览。可她不是,因此她只能趁着这样一个机会小心翼翼的窥视。 在这之前她很少真正接触过朝中事务,奏本上写着的字句她每个字都看得懂,连起来却读不出是什么意思,读出了什么意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无怪天书里说,她当了皇帝之后没多少年,就被臣子们拽下了皇位。皇帝这样难当,古往今来那么多被精心教养的太子最后都成了庸主、昏君,她一个从小学着《女戒》、《女训》的人怎能可能知道该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皇帝没有注意到小女儿此刻难看的脸色,就算他注意到了,也绝不会猜到嘉禾眼下正在想着什么。他叹息了一声,又道:“不过虽然做帝王难,可现在朕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做一个父亲更难的了。” 嘉禾感觉到这句话中似乎有责怪的意味,忙道:“阿姊其实是很尊敬爹爹的。” “朕知道。”皇帝揉了揉嘉禾的头发——他和荣靖一样,喜欢这样对嘉禾,“有许多事情,是朕对不住她。朕与阿音这些年生分了许多,上一次并肩坐在一块闲聊,还是很多年前了。那时阿音好像比现在的你也大不了多少。一眨眼,她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阿禾你过几年也要出嫁了。” 出嫁……嘉禾怔怔的想了一会。这对于世上几乎所有女子来说,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但那本预言了她命运的天书,并没有说她未来的夫君是谁。 说起来,如果她真的做了皇帝,那她的夫君算什么,男皇后么? 嘉禾忍不住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皇帝轻唤了她一声,“阿禾,在发什么呆呢?” 他的声音温柔,作为父亲,他在女儿面前一惯和蔼。他是个矛盾到了极点的人,战场上杀伐果决,朝堂上阴冷多疑,防备猜忌自己身边所有的人,却又对身边人都抱有一丝柔软。既残忍又仁慈,既心狠又恋旧。 “来,有什么烦心事说与爹爹听听。”他递给女儿一块糕点。寻常人家的父亲都未必有他这么和颜悦色。 “我有件事,一直先要说给爹爹听,但又不敢。”嘉禾想起了那本天书,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说给皇帝听。 杜皇后教导过她,谶纬之言不可信,那本天书上语言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说不定所谓的天书就是奸邪小人编写编出来诓骗她的。 可即便贤妃已经怀孕,即便眼下一切风平浪静,她心里却始终还想着这事,若天书上的字句是假的那还好,若是真的……她非得让皇帝及早警惕未来的危险不可。如不能避开厄运,岂不辜负了这段机缘。 “女儿这阵子,总在做一个噩梦。”有了杜皇后那儿的前车之辙,嘉禾不敢直接将天书的存在说出来,“梦见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与朕有关?”皇帝猜到了女儿犹疑的缘故,嘉禾与荣靖不同,荣靖在父母面前可以做到肆无忌惮,而自小被女官以严格礼仪教导出来的嘉禾却有许多的顾忌,“但说无妨。” “女儿梦见爹爹被人刺杀。”嘉禾一脸凝重,为了引起皇帝的重视,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梦,一连做了许久了。”她不说皇帝没有子嗣的事情,也不说她会即位称帝的事,这两项说出来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如果皇帝平平安安活着,那无论是后嗣问题还是继承人问题,都能顺利解决。 与杜皇后不同,皇帝是相信鬼神的。 从乞儿到天子,这样的飞跃过于巨大,他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东西是依靠命数来主宰的。因此他在成为皇帝之后,反倒比从前更加敬畏神明,生怕眼前所拥有的荣光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梦里是谁杀了朕?” 如果是旁人在他面前说了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反复思考这人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但嘉禾……他暂时不愿以太过复杂的心思去揣测自己的亲生骨肉。就当嘉禾说的是真的好了,那么那个在梦中敢于对他下手的是谁? 嘉禾敏锐的觉察到父亲的眼神变冷了—— “女儿不知道。” “但不管是谁,只要爹爹足够小心,就不会有事了。”她说着笑了笑,安慰道:“何况那不过是女儿的一个梦罢了。” “也是。”皇帝舒展眉眼。他毕竟曾是多次历经刀光血雨,亲手打下了整个江山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为了杀敌他悍不畏死,眼下做了皇帝,虽然开始爱惜自己的性命了,但也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 ** 嘉禾从皇帝身边告退。 皇帝还需要处理国事,没有太多的精力陪伴女儿。这一次短暂的交谈后,下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嘉禾年幼的时候就知道爹爹很忙,娘娘很忙,阿姊也有自己的事情,她习惯了一个人待着,自娱自乐。 走出奉天殿之时,天色尚早。她琢磨着今日剩下来的时间究竟是该独自看书还是该去刺绣作画。 就在这时,她见到了荣靖。 “阿姊。”她不受控制的露出一个笑容来,步速加快了些,走到了荣靖跟前,“阿姊怎么还在这里,是在等我么?” “是。”荣靖站直身子,“我想要去个地方,阿禾你跟不跟我一起?” 荣靖与嘉禾年龄差了八岁,当嘉禾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荣靖已是个半大的孩子,等到嘉禾束起垂髫之时,荣靖已是少年。按理来说,她们的关系不会太亲近。 可荣靖看得出嘉禾害怕孤独——这孩子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总是乖巧的笑着,努力让所有人都觉得她省心,实际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将她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出来了。 于是她无论做什么,都会带着这个妹妹。 “去哪里?” “出宫。” 嘉禾瞪大眼睛,小声的吸了口气。 荣靖大胆惯了,她在嘉禾这个年纪时,就不止一次偷偷溜出宫去。她出宫也不做什么,最多胡乱逛一圈便回来,用她的话来讲,这是为了向她自己证明,她不是笼子里的鸟儿。 嘉禾六岁的时候,十四岁的荣靖带着她出宫过一次,最后两个人都挨了皇后一顿训斥。荣靖还好,皇后已经习惯了她难以管教桀骜不驯的事实,却不能接受嘉禾也跟着阿姊一起胡闹。后来嘉禾十岁、荣靖十八岁的时候,她又带着妹妹出了一次宫,那时皇帝已经下令将她送入道观,在离开之前,荣靖带着妹妹去逛集市、吃点心、游园林。日落时分,她们乘着马车回宫,在到达宫门前,荣靖下了车,指着夕阳下绚丽华美的宫阙,对嘉禾说,进去吧,虽然是笼子,但好歹足够漂亮,也足够安全。只是今后,你想要离开这里可就难了。 说完话后,她拔出身旁锦衣卫的佩刀。拉着马车的共有两匹马,她随手斩断了其中一匹与马车相连的绳索,而后在没有马镫的情况下,踩着车辕利落的翻身上马,无需座鞍,直接拽住缰绳,朝着白鹭观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日嘉禾看着长姊的背影,不知为何很想哭。 时隔三年,荣靖又提出要带她离开皇宫。嘉禾顾不得想别的,即刻点头。 第 十三 章 如果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开皇宫,最适合的路径是从乾清宫往北,过坤宁宫,穿御花园,而后自神武门出。 这条路荣靖走了不知多少次,她常打马自神武门过,招摇且恣意,但今日既然带着嘉禾,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乘车。 “如有空闲,你得学着如何驭马。”荣靖叮嘱她,“虽说眼下世道太平,你乃金枝玉叶,去到哪里都是坐肩舆乘轿子,但万一、我是说万一碰上了什么变乱,你也不至于要靠两条腿逃命。” 嘉禾点头,想了想又踟蹰了,“可没有人教我。” 荣靖一愣,“这倒是。”眼下的风气是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多走几步路都会惹来非议,骑马就更别说了。相比起来,倒是乱世之时对女人的束缚少些,大家都忙着苟全性命,哪有精力去理会别的。自诩良家的女子出门劳作经商,寡妇被扒下了素服披上红装二嫁三嫁。 可到了天下太平之后,文人儒生又迫不及待的将女人赶回了屋子里,不许她们说话不许她们走动不许她们思考。 “以后我教你。”荣靖说:“只要我出嫁之后还有精力与自由。” 一路上经过宫门数道,却并没有人来阻拦。直到马车行驶到神武门一带时,方被拦下盘查。可宫门卫一见车上的人是荣靖公主,便又复归沉默,任由马车带着尊贵的帝女驶出宫门。 嘉禾见状暗自舒了一口气。 荣靖这样肆无忌惮,主要还是因为皇帝在背后默许。正因为有皇帝的暗中首肯,所以荣靖出宫才能如此顺利。 “阿姊,我们要去哪?”出神武门之后,嘉禾小心的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窥视。 “去哪里并不重要。”荣靖大大方方的将帘子掀开朝外看,“阿禾你平日总待在宫中,好好看一看这北京城的模样吧。” “……我几乎不曾出去过。” “真可惜,这天底下再没有哪一处地方能比京师更为繁华热闹。” 嘉禾用帘子遮住脸,悄悄向车窗外投去好奇的眼神。 神武门之外的风景,嘉禾其实还是熟悉的——前些年她跟随父母一同千万别苑避暑,她也曾趁着身边的女官不注意,掀起帘帐打量过外头的世界。那时皇家的车队走得便是神武门这条道路。 只是那时沿街的百姓都被肃清,道路戒严,她瞧见的只是冷冰冰的长街,街边建筑门窗紧闭,除了马蹄声、风声和仪卫铁甲铿锵的声音之外,她什么都听不到。 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古朴的宅子——之所以用“古朴”二字形容,是因为宅子的一砖一瓦都给嘉禾一种经久岁月的雅致。嘉禾知道靠近皇城的宅院大多属于达官贵胄,许多府邸都被修建的富丽气派,门前有石首,门上镀朱漆,就连门环都是金的——相比起来,这间屋子太过朴素,但这份朴素并不与寒酸等同,反倒将周遭的金碧辉煌衬得俗不可耐。 “这是……赵尚书家?”嘉禾认出了那隶书写就的匾额。 “嗯,贤妃赵氏的伯父,礼部尚书赵崎。他是前朝旧臣,为人风雅,学识渊博,善辞赋、工书画,这些年来隐隐有成为文人领袖的势头。难得的是,他不仅吟风弄月是一把好手,处理庶务的本事也是顶尖的,是个难得的能臣——当然,能臣未必就是贤臣,贤臣未必就是忠臣。”荣靖不掺任何感情的同妹妹说道:“赵崎有两个孙儿,一名游舟、一名游翼,皆是十余岁的年纪。” “他们也是驸马的人选么?”嘉禾猜测道。 荣靖不语。 过了会,又经过了一座宅院。那宅子与赵府一般朴素,但并不像赵家那般古雅清贵。 要怎么形容呢……这宅子挺没特色的,对,没特色,让人会一眼忽视的,没有任何装饰,似乎宅子的主人对自己的住处并不上心。 这样一间随性的屋子中,住着的是想必也是随性的人。 “昆府?”嘉禾看向长姊。 “不错。内阁首辅昆子熙就住在这儿。”荣靖回答。 “这可不像是首辅会住的屋子。” “他老人家性情一向低调,或者说,懒散。他年纪大了,平日里总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似乎什么事都不理会,上朝只为打瞌睡。但阿禾,你可千万别轻视他。他在儒林之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是这朝堂之上的定海针,是爹爹都需要客气对待的老人。” 嘉禾懵懵懂懂的点头。 “昆子熙有个重孙,现年十五,名唤山玉。据说小小年纪便有君子之风,灵巧毓秀。” “长姊想选他做驸马么?” 荣靖摇头。 过昆府不过十余步,又是一座不大的宅院。 “户部尚书林之敬的府邸。”荣靖说:“这也是一位难得的能臣,同时也是昆首辅的门生。大约三年前他入了内阁,眼下在阁中地位隐然超过次辅。他与赵吏部关系不是很好,许多人都在猜,昆子熙若是乞骸骨,下一任的首辅会是他还是赵崎。” 嘉禾点头,默默记下。 “哦,林之敬有几个晚辈,也在待选的驸马之列。”荣靖轻笑了下。 嘉禾这一次聪明的没有再问什么,因为她知道这几个人阿姊一定也不喜欢。 荣靖始终不说要去哪,马车缓缓的往前,离皇城越远,街道便越是嘈杂热闹,嘉禾看着往来的商贩行人,满心好奇,却又默然无言——宫墙之外于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兴趣,却又下意识的疏离。 然而在嘈杂的闹市之中,嘉禾竟也看到了一座修缮得颇为华丽的府邸。 “这是李伯伯住的地方。”嘉禾回忆了一下,很快说道。 早些年皇帝与他的功臣们还能称兄道弟,那时嘉禾年幼,皇帝常抱着小女儿去昔日的弟兄家中做客。在战场之上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们抱着年幼的嘉禾,任她扯拽胡须,嘉禾按着皇帝的吩咐,称呼他们为“伯父”或者“叔父”。 “李世安已出京归隐。”荣靖说。 李世安军功赫赫,必然惹来皇帝忌惮。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效仿范蠡。 嘉禾只是遗憾,李伯伯走得这也匆忙,她竟然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荣靖垂眸瞥了嘉禾一眼,她猜出了她的心思,轻嗤:“放心,他才不会真的甘心就这样离开京师,再也不回来。” 嘉禾心中一凛,长姊语气中嘲讽的意味太浓,“李伯伯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李世安其人,城府过深,值得警惕。”荣靖说道。 荣靖对于朝堂的了解远远要深过嘉禾,她与功勋们之间的交情,也是嘉禾不能想象的。李世安曾救过她的命,郑牧曾带她在战场上逃亡,杜雍曾陪着她穿越千里去寻找父亲……他们对于荣靖,是真正像长辈一般的人。皇帝舍不得他们,荣靖其实心中也未必舍得。 “若我嫁了李家的人。”荣靖遥遥指着李氏府邸,“这样他们家要造反,我还能第一时间去通风报信。” 嘉禾也分辨不清荣靖说这句话时是认真的还是玩笑,“李伯伯他……会造反吗?” 荣靖轻嗤。 “所以阿姊今日是来找李伯伯的?” “不是。我是去找我的未婚夫的。” “阿姊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不是我心中已有人选,而是我只能嫁给那个人。” 嘉禾惊讶的看向阿姊。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荣靖在颠簸中用手护住妹妹的头。 驭者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荣靖一把掀起了帘子。 前方是大片的血渍。 承平数年,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嘉禾竟然亲眼目睹了一个人血溅大街的景象。 那人是从街边的高楼之上摔下来的,不,按照他落地的位置和姿势来看,似乎更像是被人抛下楼的。 周遭的路人惊恐的分散开,围绕着这个人窃窃私语。 有人问这人是谁。 有人问这人为何要死。 有人问是谁要这人死。 通过路人的议论,嘉禾很快知道了。这人是酒楼的说书先生,被抛下酒楼之前他在编一段故事——荣靖公主和杜家四少的故事。 而要他命的人,恰是杜四。 荣靖公主即将出嫁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有传言说她要嫁的是韩国公家的四少爷。京中好事者四处宣扬此事,酒楼茶馆的说书人、卖唱女以此为噱头编故事唱曲。 结果,刚好撞上了当事人。 杜四对此厌恶至极,他当即命人将说书人抛下了高楼。 他的暴戾凶残和对荣靖的厌恶,由此可见一斑。 第 十四 章 荣靖虽贵为公主,但因为这张破损的脸已不是第一次受辱了。嘉禾心疼长姊,却没有办法堵住这世上所有满怀恶意的人的嘴。 人群之中已有人嘲讽开来了。 “原来是杜家少爷动手?唉,真是难为他了,要娶一个无盐女。” “这说书人胡乱编什么青梅竹马的故事,瞧瞧,这不给自己惹事了么?” “谁让他运气不好,撞上正主。不过话说回来,这杜少爷竟真的如此厌恶荣靖公主?” “要你娶一个丑八怪,你愿意?” 有人同情说书先生遭此厄运,还有不少人同情杜四即将迎娶荣靖,可这些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荣靖比这两个人都要无辜。 …… 四面八方传来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而荣靖神情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如同石头一般。 “阿姊。”嘉禾按住她的手腕,低声对她说:“我出去一趟,你可千万别走出这马车。” “你?”荣靖倒是讶异了一下,毕竟嘉禾从小就不爱抛头露面。 “这情况下,阿姊若是出面,只会引来更大的风波。”嘉禾抓起马车内早已准备好的维帽——这原是荣靖在出发前命人给她找来的,为的是带她去逛市集的时候给她戴上好使她不至于难为情。 将维帽扣在头上后,嘉禾一边系好缎带,一边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之前很少这样粗鲁急切的下过车,落地的时候双腿震得发麻,顾不了许多,她直接大步朝着那个倒在地上的说书人走去,一身寻常人打扮的锦衣卫跟在她身边,为她排开周遭人群。 那从三楼摔下的说书人还未死,睁着眼睛不停的抽气。周围的人只顾着看热闹,竟没有一人上前救治他。锦衣卫中有人粗通医术,嘉禾便让那人去看看说书人的伤情,另外又派遣一人,火速赶去离这一带最近的医馆寻找大夫。 “是谁敢救这满口胡话的混账?”酒楼之上忽然传来了一声醉醺醺的喝问。 嘉禾并不理会。 她将脸藏在纱幕之后,强忍着路人的视线和指指点点。作为皇帝的女儿,她不至于像许多出生起就被关在高墙之内的女孩那样恐惧太多人的视线。她暗自深吸了几口气,保持着沉稳镇定。 片刻后,路人们忽然齐齐发出一声低呼。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酒楼之上,先是下来了一排身着绸袍的家丁,之后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少年衣着打扮不凡,更是有一种凛然的贵气蕴在眉眼之中,他似乎喝的有些多,走路的步子歪歪扭扭,眼睛半睁半阖不甚清明,但即便如此,举手投足间也带着自小养尊处优的矜傲。 “你是何人?”他略抬下颏。 站在嘉禾身边的锦衣卫想要开口替她应答,嘉禾拦住了。 她又不是没有舌头,不至于连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杜榛,你这样目无法纪,就不怕给自己的亲族惹来麻烦么?”她认得眼前男子,这正是她舅父家的四表兄。在她七岁的时候,还曾与这位表兄一同玩闹过,他出现之后,她心中那一点侥幸荡然全无,只剩满满的愤怒与失望。 杜榛楞了一下,想来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小女子竟敢直呼他的姓名,继而他轻蔑的嗤笑,“法纪?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谁,就该明白法纪对我来说是什么。这狗东西长着一张人的嘴,却不会说人的话,他空口白舌的污蔑我……”说到这里他嘲讽的笑了笑,“与紫禁城中的公主殿下。人家公主冰清玉洁,怎么到他口中竟与我这等人有了牵连,想来陛下听了也会不快,我于是便替陛下好好的、惩治他。” 嘉禾被气得冷笑了出来,早就听闻勋贵子弟在京中胡作非为,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张狂至此,“非议公主,玷污帝女名声,自然不该,可你算什么东西,是刑部的官还是大理寺的吏?且不说此人罪不至死,就算是真的要死,也轮不到你!” 嘉禾从来都是温和的模样,可毕竟是继承到了父母暴烈的脾气。 然而她的愤怒在杜榛眼中却十分可笑,就好像看见了一只无害的小猫立在树上咆哮似的,“哪来的小娘子,不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绣花,跑到我跟前来教我大道理了。”他目光醉醺醺的上下打量着嘉禾,虽然看不见她的样貌,然而从身段、音色及气韵来看,他猜眼前的姑娘应当是个标致的美人。 “你既然喜欢讲道理,不如来我府上,慢慢讲,如何?” 他倒也不是真的就要做出当街强抢民女这种事情来,只是出于轻浮的天性使然,他看见女人便忍不住出口调笑几句,女子娇羞或嗔怒的模样会让他感到极大的愉悦。 嘉禾闻言之后短暂的沉默了,没有如杜榛预想中的那样羞恼无措,片刻后,她直接扬手给了杜榛一个耳光。 十三岁的女孩力气不会太大,然而在愤怒之下的一巴掌还是让杜榛白皙的面容霎时红肿。 “你——”从未吃过半点苦头的贵族少爷气急败坏。 嘉禾想起马车中阿姊的脸,心中更是愤怒,反手又是一下。 杜榛怒不可遏,当即拔出了腰间佩剑——时下男子并没有佩剑的习惯,可功勋之家大多靠着军功发迹,他们的子女也或多或少会点刀枪功夫。杜榛这把剑是开过刃的,杜榛本人也是的的确确习过武的。 嘉禾没有后退,在利剑出鞘的那一刻,她豁然掀开维帽垂下的纱帘,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嘉禾冷冷的与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少年对视,片刻后杜榛踉踉跄跄后退了半步,宝剑脱手落地,他也双膝一软,朝着嘉禾跪了下去。 不远处的马车内,荣靖公主挑起帘帐,漠然的看着他。 天不怕地不怕的韩国公府四少爷此刻已是冷汗涔涔。 “将他给我带下去。”嘉禾放下纱幕,对身后站着的锦衣卫吩咐:“押入宗人府大牢,待宗人令审理。” ** 回到皇宫后的第一时间,嘉禾和荣靖一同去乾清宫见了皇帝。 其实不需要她们特意回去禀告,皇帝的眼线无处不在,这京城之中发生了什么,她们经历了什么,他都知道。 杜榛当街杀人的事情,可大可小。早年间比杜榛更为跋扈的膏粱子弟也不是没有,只是恰恰撞在这样一个时候,皇帝正打算对功勋下手,夺去了杜雍的官职之后,正苦于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而朝中以赵崎为首的文臣,更是如同狼群一般环伺在功勋身侧,只等着找准时机撕咬下一块肉来。 在听荣靖叙述完事情始末之后,皇帝淡淡的一颔首,不辨喜怒。 荣靖欲言又止,悄悄拉了下嘉禾的手。 “爹爹会降罪娘娘和舅父吗?”嘉禾找准时机问道。 有些话别人不便开口,年幼的嘉禾说出来却可以。 皇帝一疼爱两个女儿,但这一次他既没有理会荣靖,也没有回答嘉禾的问题,直接说:“你们先退下吧。” 荣靖与嘉禾对视了一眼,不敢忤逆。 走出乾清宫时,正碰上皇后。出了这样的事,她当然要过来打听一下皇帝的口风,如果可以的话,自然要为兄长的儿子求情。 杜皇后的脚步急匆匆的,没有理会两个女儿,她伴君多年且深知朝堂风云,自然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不过在经过嘉禾身边的时候,杜皇后步子稍缓,瞥了眼小女儿。 今日正是这个小女儿当街掌掴杜榛,并将他送到了牢狱之中。 “做得很好。” 嘉禾隐约听见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松了口气,母亲没有怪她就好。她当时之所以下令严惩杜榛,不仅仅是为了替阿姊出气,也是为了让母亲不被牵连。 但接下来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满腹心事回到了住处,她今日出去了太久,殿外有人在等她。 是苏徽。 他站在风口处,身影在在夕阳之下有种朦胧缥缈的感觉。一身青色长衫,衣角随风微微扬起又落下,发髻稍有些零散,一缕鬓发散落颊边,风起的瞬间恰好遮住了他唇角的笑。 “公主回来了。” 嘉禾的脚步稍稍停顿,接着她快步朝他走去。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需要找人倾诉,而这茫茫深宫之中,唯一能够听她说话的,只有苏徽了。 第 十五 章 苏徽站在殿门前等嘉禾归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既是出于他的职责,也是出于他切切实实的担心。 嘉禾清晨时跟着荣靖一同离开坤宁宫,之后便消失了足足一天,宫内的女官和内傅段夫人都急得不得了,生怕她们一直娇养着的宁康公主跟在荣靖身后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苏徽还好,他来自未来清楚历史,知道嘉禾虽然短命但肯定还能再活十二年,荣靖虽然会处心积虑的想要杀死她,但至少目前姊妹之间的感情还是要好的。 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这一年的时间里,苏徽几乎天天都和嘉禾待在一块。突然间嘉禾不在他跟前晃悠了,苏徽忽然感觉到了无所适从。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观察目标不在,所以他无聊了。可是当他试着静下心去整理古籍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真的在担心嘉禾。 嘉禾现在还属于未成年,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未成年跟着一个不靠谱的姐姐,实在是让人不安——更何况,他记得今日是长业二十年四月是个多事之秋……呃,之春,京中会有不少大事发生,嘉禾可别卷入什么乱子之中了。 一边纠结着,一边走到了殿门前等候嘉禾,一边又继续在心里纠结。看到嘉禾那一刻,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公主去了哪?”嘉禾走到他面前后,苏徽稍稍弯下腰询问。嘉禾个子高,但他也不矮,只有这样才能看着嘉禾的眼睛说话。 这也算是他的习惯,在他的时代,如果说话时不看着某人的眼睛,那是不礼貌的。 “去了很多的地方。”嘉禾说。 其实今日荣靖带她走过的只是京城的小小一块区域而已,京师远比嘉禾想象的要大,但她不知道,她以为自己见到的风景已经足够多了。 苏徽注意到嘉禾的神情并不算愉快,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好玩,出门一趟回来时应该会开开心心的才是。 与嘉禾的默契让他没有将好奇宣之于口,而是沉默的等待着。 平日里跟在嘉禾身边的女官们见公主归来,纷纷都簇拥上去,将嘉禾团团围住问长问短,继而又语带责怪的叮嘱嘉禾要守规矩,不可以再跟着荣靖胡来。 这座位于坤宁宫西侧的偏殿终究还是消息略为闭塞了些,她们并不知道今日杜榛与嘉禾的冲突,更不知道此刻皇后已经急匆匆的感到了奉天殿。她们还在关注着嘉禾是不是跟着荣靖学坏了。 “公主困了,让她先歇会吧。”苏徽看懂了嘉禾眼神中藏着不耐烦,于是开口说道。 女官们愣了一下。论品阶苏徽是比不过她们的,虽然他一直被嘉禾青睐,但主动命令她们还是第一次。 段夫人有些不满,她早就看不过嘉禾对苏徽的过分亲近,于是双眉一挑就要教训他几句。 嘉禾却赶在段夫人之前开口:“我的确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嘉禾在人前从来都是温柔好脾气的模样,却在说出方才那句话之时,语调冰冷,让段夫人吓了一跳。 这个女孩从来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儿,之前她温顺只是因为她想要将自己表现成温顺的模样,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她的本性,金枝玉叶永运都是金枝玉叶,这点不会更改。 段夫人在这个小女孩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什么都不敢多问,匆匆领着众女官退了出去。 “云乔留下。”嘉禾补充道。 苏徽知道这个小姑娘必然是又攒了一肚子的心事,而他需要扮演的,是倾听者的角色。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之所以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关系变得如此亲近,正是因为苏徽善于听她说话,不会因为她是公主便一味的附和,也不会因为她是孩子便心生轻视。 还有一个选中苏徽的原因就是——苏徽看起来和她一样的孤独。嘉禾没有朋友,苏徽也没有。 “今日在奉天殿里,爹爹说起了阿姊的婚事。”嘉禾想了想,以这个作为开头。 “嗯。”苏徽轻轻点头。 长业二十年,的确是荣靖公主议亲的年份。这件事对历史进程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注荣靖大婚的,多是做婚俗史和皇室礼仪制度史方面的学者。 “阿姊不是很想出嫁,可是这世上,哪有不嫁人的女子呢?”说到这里,嘉禾不安的转过头去看向苏徽,“阿姊她是不是错了。” 苏徽摇头,以一种无比自然的语气说道:“没错。” 在苏徽生活的二十三世纪,婚姻制度已经走到了黄昏,大部分的男女没有结婚,比如说苏徽的母亲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嫁给过谁,苏徽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这对于二十三世纪的孩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相隔了好几百年,嘉禾恐怕无法理解他的社会,因此苏徽换了个方式开解她,他指着自己说:“我就不需要与谁成婚,不照样过得很好。” 嘉禾噗嗤一笑,“你是宦官,怎能……”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没事的。”苏徽却说。且不说他不是真的阉人,就算他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就残缺了或是不正常了。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他清楚历史上做出卓越贡献的宦官也有不少,而且他对于繁衍后代并不是很在意。 嘉禾盯着苏徽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确信苏徽说的是发自肺腑的真话。 “如果阿姊也能像你这样豁达就好了。”嘉禾一直担心荣靖,脸上的伤疤已经几乎成了荣靖的心魔。 “阿姊为了选驸马的事情与爹爹闹得很不愉快。”嘉禾继说道:“后来阿姊就带我出宫了。” “出宫做什么?” “去看她选定的驸马。” “她不是不愿意嫁人么?” “但哪能真的不嫁人呢。”嘉禾说:“阿姊平日里任性,其实极明事理。可我不知道她选定的那个人是谁。她带着我从神武门出发,一路上经过了很多人的宅子,却都没有停下。” “有哪些?”苏徽适时的问道。 “赵尚书、林尚书、昆首辅……”嘉禾一个个的数,“阿姊还提到了他们的子侄。这些人是驸马的待选人,不过阿姊没有看上他们。” 苏徽的神情有些微妙。 在历史上,这些人后来都变成了眼前少女的……后宫。 自古以来,绝大部分的皇帝都是妃嫔成群的,可到了惠敏帝周嘉禾这里却出了意外。 要让那些整天把“从一而终”、“再嫁不贞”、“三纲五常”挂在嘴边的儒生接受她三宫六院,这实在是有些难。 但又有不少野心勃勃之辈,希望通过与女帝的婚姻,夺得大权——毕竟这时代的准则仍是男主外女主内,有人认为女皇在成婚之后,将大权移交给自己的丈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此惠敏帝的一生都没有成婚,就如同西方的伊丽莎白一世。尽管她只活了二十五岁,但二十五岁对于夏朝的人来说,已经是老姑娘了。 可即便没有名正言顺的丈夫,惠敏帝也是有妃嫔的。她下令广选清贵少年,入侍帷幄,名义上是陪她吟诗作画,实际上为她拟定诏令,而后世的史学家都猜测,这些人,或许便是惠敏帝的面首,或者说“妃嫔”。 赵氏兄弟、昆山玉,都是夏朝端和年间著名的女皇爱妃,到了二十三世纪,还有不少电视剧将他们和女帝之间的爱恨情仇编来编去。 咳,当然,他是个严肃的历史学家,他并不想八卦女帝和她面首之间的二三事,他只是……稍微有点好奇而已。 此时的嘉禾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与这些人之间的瓜葛,她的叙述重点并不在他们身上,一句话略过之后,她与苏徽转而说起了杜榛的事情。 听完之后,苏徽怔住。 “你也觉得那杜榛胆大包天么?”嘉禾注意到了他神色不对劲。 不,他只是在惊讶而已。 杜榛倒是和嘉禾没多少关联,不是女皇的后妃。可他……是荣靖公主未来的丈夫,还是对妻子感情极深,为了荣靖各种不要命的那种。 第 十六 章 苏徽读大学的时候,社会上有段时间忽然掀起了一阵夏朝热,电视剧一部接一部都是夏朝背景,游戏剧本和动漫、漫画也都争相抓着夏朝使劲祸害。什么《端和秘史》啊、《少年女帝》啊、《后宫.男妃传》之类,甚至还有一大把以惠敏帝为主角的乙女游。 大家都喜欢看宫廷之中的爱恨情仇,那阵子cp党天天撕逼。 吃昆山玉x惠敏帝的人宣称昆公子才是女帝官配,温润如玉翩翩君子,谁能不爱。 吃赵氏兄弟x惠敏帝的人表示祸国妖姬……啊呸,妖男和禁欲女帝的cp才是最好磕的。 后宫党,all女帝的人说:楼上的人别撕了,那些男人不都是陛下的人么?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 女皇事业粉则说:呵,以上统统是邪教。星辰大海才是我陛下的征途,男人只会妨碍陛下批阅奏折的速度。你们这些cp党磕的cp最后反正都是be。 除了惠敏帝和她后宫之外,荣靖公主也是被编剧反复折腾的对象之一。不过相比起惠敏帝那里的混乱,荣靖的cp相当和谐,大家都默认荣靖公主和杜榛是官配,两人中间没有小三,无论男的还是女的。 每当惠敏帝那边各大cp党撕成一团时,榛荣党总满怀着优越感在一旁吃瓜:看吧,后宫真是糟心,还是纯爱好,公主夫妇不甜么~ 当然这时总有磕荣禾的人冒出来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你们都错了,姐妹之间才是真爱,越爱越相杀,越杀越相爱。昆、赵、杜榛皆同夫,姐妹才是真cp。 目睹撕逼大战的苏徽默默抱紧怀中的史料,瑟瑟发抖。 一想到大学时代的腥风血雨,苏徽不由出神,仿佛又回到了被各个cp党所支配的恐惧之中。 “你怎么了?”嘉禾注意到他脸色不对,柔柔的出声问道。 “没事。”苏徽看着眼下才十三岁的嘉禾。 小姑娘还懵然不知自己今后将引来的纷争,她关心的是眼下杜榛惹出来的麻烦,“四表兄连累到舅父是必然的了,希望不会牵连母亲。” “杜榛果真是在街头公然侮辱荣靖公主么?”苏徽问道。 这和后世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个杜榛有所不同,《夏史》上说,杜榛为人谨慎、低调,城府极深,更重要的是他与荣靖公主之间感情特别好。荣靖之所以能在妹妹当政的端和朝屡次生事,都是因为有丈夫在背后支持。站在嘉禾的立场上,荣靖夫妇之间的关系堪比狼与狈。 后来荣靖死在了杜榛前头,杜榛并未续弦,他辞世之后,人们在他的书房中发现了上千首悼念亡妻的诗歌以及一幅绘着荣靖生前面容的画像。 那幅画艺术价值颇高,在苏徽那个年代被拍卖出了八位数的天价,至于杜榛写下的悼亡诗,有不少还编入了教材之中,中学生必背。 因此在电视剧、游戏、动漫、小说中,杜榛总是一个深情、儒雅的文艺青年形象。而现在嘉禾描述的杜榛……却是个仗势欺人的膏粱子弟。 如果有机会回到二十三世纪,他一定要告诉自己那个站榛荣的师姐,醒醒,别做梦了,你的cp是假的——苏徽胡思乱想道。 “云乔,你说爹爹会怎样处罚杜家?”嘉禾还在担心这件事。 苏徽回忆了下,《夏史》中在韩国公杜雍列传的确记载过长业二十年四月间发生的这场祸事,但只有短短一句,轻描淡写的说,杜雍因为对晚辈约束不力,触怒夏太.祖。 至于怎么约束不力的,记载不祥,正史之外,野史对其的记载也是一笔带过,因为这件事情并不重要——至少跟即将发生的事情比起来,一点也不重要。 想起之后的那件风波,苏徽心情沉重了些许,嘉禾正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可他没有办法安慰她,他只能郑重的告诉这个孩子,“人活在这世上一定会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情,身份再高贵的人,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 “嗯,我知道。”嘉禾点头。 她今后还有很多坎坷需要面对,他希望她能够坚强的走下去。虽然知道她注定会死在二十五岁的某个深夜,可…… 苏徽悄悄叹了口气。 嘉禾好奇的盯着他,她第一次发现,她看不懂这个宦官的眼神,他的心里好像藏着很多的事情,眼眸深得像是井。 ** 次日清晨,杜雍前去奉天殿向皇帝请罪。 与此同时,嘉禾也收到消息,那个被杜榛抛下高楼的说书先生总算救了过来,昨日午夜睁开了眼睛。 昨日回到宫中之后,嘉禾便命人去请了御医,命令他们去救治那个重伤的说书人。虽然不满这人随意编排荣靖的故事,但如果他死了,杜榛的罪名会加重,恶意伤人和恶意杀人终究还是有区别的,杜榛罪重,对杜皇后没好处。 那人既然救回来了,嘉禾也就稍稍放宽了心。 ** 这时,怀孕了的赵贤妃来到了奉天殿前。 她不是为了见皇帝,她就只是遥遥站在远处,注视着杜雍的身影。 “娘娘……”她身边的侍女不知道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您身体要紧,咱们还是别在这里吹冷风了吧。” “怕什么。来这里看一看韩国公狼狈的模样也是好的。” 宫女不敢再劝,贤妃平日里看起来总温温柔柔极好说话的模样,但实际上最是固执。 “堂堂国公,狼狈至此,真是好笑。”贤妃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身边的宫女都不能理解她这份愉悦从何而来。 笑着笑着,她忽然又变了脸色,狠狠啐了一口,“呸,这种东西也配封国公,不过是一介商户、市井屠狗之辈,忝居庙堂之上已是三生有幸,竟然还敢如此猖狂。真让人恨不得将他那身华服扒下来,将他整个人丢进猪圈马棚之中……连带着他那个卑贱无德的妹妹一起。” 她的话语压得很低很低,但身旁站着的宫女已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即便听清楚了,宫女也还是继续低着头,半点反应也没有。 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跟随贤妃多年,她知道这个外表看上去无比温和优雅的女人私底下暴躁、易怒,而这世上除了皇帝和她的伯父赵崎,任谁都有可能被她咒骂,用极尽恶毒的言语。 这时的贤妃不再是名门出身的闺秀、端庄贤淑的后妃,倒像是一个粗俗的寒门农妇。 想到这里,宫女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寒噤,既为自己对贤妃的不敬而感到羞愧惶恐,又对贤妃本人深深的恐惧着。 而这时贤妃却又平静了下来,狰狞的眉目舒展。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微笑,用欢快的语气轻轻说道:“杜氏满门都可鄙可恶,不过好在上苍有眼,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了。” 她站在风口处,任劲风从她身侧流动,拂乱她抹了兰花油的鬓发,吹得满头珠翠叮叮当当作响。她在等待着什么,不等到她想要的结果,她不会回去。 文华殿方向,有一不起眼的青袍宦官匆匆跑来,送上了一封有吏部尚书赵崎书就的信笺。 “伯父果然动手了。”贤妃喃喃,笑得更加开心。 第 十七 章 “你知道我最厌恶的是什么吗?”嘉禾向苏徽提了这样一个问题。 后者忍着笑,一面给她磨墨,一面回答:“公主最厌恶的,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嘉禾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每日辰时至午时,是嘉禾在宫内女夫子的指导下进学之时。 贪玩厌学是古往今来所有青少年的通病,十二三岁的人谁不喜欢窗外五彩斑斓的世界? 女夫子教完了今日的内容后告退。剩下来的时间是让嘉禾将今日所学工工整整的在纸上抄上三四遍。一则巩固记忆,二则锻炼书法,还能顺带磨炼小女孩的耐心。 嘉禾对于这样的功课向来是深恶痛绝。 “云乔,你也是读过书的吧。你当年读书时,也像我这样么?” 苏徽在嘉禾身边扮演的角色是个贫苦出身不得不入宫为奴的宦官,但有一次嘉禾来到苏徽的房间找他,发现了苏徽收在房中的书籍。 那些书的内容多样,从经史子集到农书医书,应有尽有,甚至还包括不少民间志怪小说。苏徽只好承认自己早年读过书能识字。 “我读书的时候……”嘉禾这个问题让苏徽出神了一会,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期,他和嘉禾一般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哦,自然也是在读书。 他的过往没有什么好值得回忆的,因为实在是过于单调。四岁开始他的母亲便按照严格苛刻的计划培养他,从他幼年时至现在,他都一直埋首在书籍之中。 他没有厌学过,因为他早就习惯无止境的学习。在高强度的培育计划下,他的性格严谨而又冷淡,没有什么让他讨厌,也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 直到十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和母亲产生分歧。那时他已经全部完成了高中课程,他的母亲有意让他前去从政,为他报了相关的大学,他会在那里进修政治与法律,而后按照她为他铺设好的路径一步步走入政坛。 但苏徽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为此他和他的母亲之间爆发了争执——说是争执或许不大准确,因为他们母子都是理智冷静的人,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冷战,但说是冷战却也不大准确。冷战的时候他们互不交流,可往日他们之间也很少交流。 苏徽在阅读了大量心理学和社会学书籍之后,意识到了母亲教育方式的畸形,以及他本人人格的不完善。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上似乎罩着一个透明的罩子,他和世界上其他的人都被这个玻璃罩给隔住了。他在罩子里漠然看着别人的悲喜,但所有的故事都与他无关。 突破口在他十八岁时,在惠敏帝的遗骸跨越百年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能感到心头忽然悸动。 他选择豁出性命来参加时空跳跃的试验。一方面是因为他感受不到对死亡的恐惧,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份悸动在促使他冒险。 来到夏朝之后,他仍然无法理解大部分的情感,可他在认真观察嘉禾的同时,渐渐学会了理解这个小姑娘的情绪。 “公主还烦恼韩国公的事情?”他猜测道。 “是。舅父在奉天殿前跪了好几个时辰,而后被爹爹劝回去了。娘娘往奉天殿跑了几次,回来之后什么人都不见,我很担心她。” “其实这件事情,并不算什么大事。”嘉禾用手肘撑着楠木书案,缓缓说道:“我年纪小的时候,常听说勋贵子弟在京中惹是生非。但那时爹爹不但对功勋贵胄的骄横视而不见,反而加倍的给予赏赐和恩宠。他们别说杀几个无辜的平民百姓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所以杜榛难免也养成了那样的性格。”苏徽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过去乱来也就罢了,可现在爹爹正好打算对付勋贵,他简直是赶着将把柄送到了爹爹手里,让爹爹去处置韩国公府和娘娘。” 年幼的女孩眉眼稚气无辜,在谈及表兄的恶行时,声调是冷冰冰的,全然没有对被害人的同情。这也是时代所造成的局限了。嘉禾生活的这个年代,人人平等的观念还未曾深入人心。 “杜家表兄是什么性情我不甚了解,但他应该不是蠢人。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时候胡来?” “你不是说他当时喝醉了么?”苏徽提醒。 “这倒是。可……”嘉禾迟疑了一下。她现在年纪还小,但她父亲的多疑她显然遗传了不少。杜榛因为极度厌恶荣靖,又喝醉了酒,所以丧失理智公然杀人,这个解释说得通,然而嘉禾暂时无法接受。 就在这时门外有宫女赶了过来。 出事之后,嘉禾便命人去盯紧奉天殿和前朝,以便自己能够尽快的了解一些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嘉禾站了起来。 让嘉禾送了一口气的是,那宫女赶来时脸上带着喜色,看样子发生的不是坏事。 她告诉嘉禾,韩国公这一次应该能够转危为安,因为朝堂之中有大批官僚上书为韩国公求情,皇帝一定会被说服。 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嘉禾也是微笑,然而一笑之后,她表情凝固住了。 ** 同时意识到不妙的,还有皇后。 “去奉天殿。”她顾不得别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见自己的丈夫。否则她怕自己义兄的性命可能就要保不住了。 皇帝想要杀死某个人的时候,往往多得是各种各样的办法。他可能会为某人编织罪名,再名正言顺的赐死;也可能是命锦衣卫悄无声息的暗杀;还有可能什么都不做,仅仅递个暗示,命那人自尽便是。 奉天殿的宦官在见到杜皇后时并没有惊讶,早有预料的站在殿门前,对杜皇后说:“陛下正在处理要事,不见人。” 杜皇后斜睨宦官一眼,“连我也不见么?” “这……娘娘还是去休息吧。” 如果再年轻几岁,杜皇后会直接闯进奉天殿内。 现在她沉默的站在了奉天殿前,一动不动。 “皇后娘娘,您这是何苦……”宦官不安的劝她。 杜皇后没有理会,太阳越来越毒辣,一分分的往西移动,屋檐无法阻拦住全部的阳光,杜皇后站在太阳下越发的吃不消。她晃了几下,可还是站稳了。 终于,奉天殿的大门从内打开。贴身侍奉皇帝的宦官从门内走出,对杜皇后说:“陛下请娘娘进去。” 第 十八 章 杜皇后快步走入殿内,之前在太阳下晒得狠了,她的脚步踉踉跄跄的,带着头上的珠翠叮叮当当乱响。 奉天殿内铺着柔软的红线毯,走在毯上如同踩在云端,龙涎香的气息无处不在,缭绕在鼻端,甜香如梦似幻。 杜皇后走在奉天殿内,忽然无端的萌生了一股惊惶。从前穷苦的时候,日日期盼着能飞黄腾达,如今登上了人世最高贵的地方,她有时候却又觉得,还不如重新回到那座破旧的小棚屋内,继续做乞儿。 当然,这些想法只是在她脑内一闪而过,她不会说出口。身上华服过于沉重,她拖曳着长裙往前,脚步愈发的艰难,就在她即将摔倒的那一刻,有人及时扶住了她。 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夏朝当今天子。 帝后二人对视片刻,片刻之后皇帝松开了手,皇后郑重的朝他下拜行礼。 “皇后今日来见朕,所为何事?”皇帝俯视着自己的妻子,问道。 “陛下,妾身自然是为了营救兄长而来。” 皇帝转身往殿内走,同时比了个手势,示意宦官将皇后扶起,“你这是何苦?”这话他是在问皇后。 皇后与杜榛是什么关系,皇帝心里也清楚。 “陛下,兄长他虽教子不严,但心中始终是忠于陛下的。”杜皇后跟上皇帝的脚步,咬重了“兄长”二字的音节。 皇帝瞥了杜后一眼,这一眼意味不明。 “就连你也在为他求情。”皇帝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朕原以为就算朕是孤家寡人,身边至少也还有皇后陪着的。” 他们都是孤儿,在这世上都无依无靠。 走入大殿深处之后,杜后示意宫人们暂且退下,对皇帝说道:“妾清楚陛下心中顾忌什么。可是陛下,阿兄他的性子您也清楚。他不过是一商人耳,商人重利,他眼下是皇亲国戚,他的尊荣都是陛下恩赐的,若陛下有什么不好的,他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去?” “当然,妾身也是与陛下站在一起的。”杜皇后又说道:“若杜雍真有什么不利于陛下的举动,妾身第一个饶不了他。可是现在,陛下,现在杜雍对陛下来说尚有用处,纵然是许多事情他做得不够好,惹恼了陛下,陛下只需小惩大诫即可,真正值得陛下劳神劳心的,是另外一批人。若陛下在这时处置了杜雍,一则过早的浪费了精力,二则容易使剩下那些忠于陛下的人寒心。妾身以为如此不妥,故而冒死前来劝谏陛下。今日妾身非为己身之荣华富贵而来,是为陛下江山基业永固而来。” 杜皇后是历经过战乱的女人,早年皇帝出征在外,她以女子之身协助镇守后方。天下群雄割据,她亦曾数度穿行于箭雨之中纵横各方英豪。而今就算是年纪大了,过往的气概消散不少,也不是那等遇事只会啼哭撒泼的妇人。 皇帝之所以想要对功臣动手,无非是担心这些人祸害他的子孙后世。 功勋之中,杜雍最好对付,可杜皇后告诉他,杜榛不仅仅是功勋,同时也是外戚,而外戚向来是依附皇权的,杜家没有道理背叛皇帝。 相比起来,倒是另有一批人更加值得警惕,现在皇帝过早的出手去对付杜雍,等到那批人生乱了,就未必还有精力了。 至于那批人是谁,皇帝心中自然清楚。 ** 嘉禾在殿内反复的踱着步子,心中焦躁。 “娘娘去哪了?”她问宫女。 得到的回答时皇后去了奉天殿。 看样子这件事情的确严重了,短短几日,嘉禾都不记得这是皇后第几次面圣了。 “那阿姊呢?”嘉禾又问。 宫女们面面相觑,过来一会有人前来报告嘉禾,说荣靖公主又出宫去了。 母亲和长姊都不在身边的茫然持续了片刻,很快她对苏徽说道:“我有一件要事拜托你。” 苏徽对自己的定位是历史观测者而非参与者,无论发生了怎样的大事,他最好都在一旁看着,不要掺和进来以免不慎干预历史。 可是现在他的身份是嘉禾身边的宦官,宁康公主有令,他不能不遵从。 想了一会,他冲着眼中还萦绕着焦虑之色的女孩淡淡一点头,“我知道了。” 也许从他来到这个时空开始,他就已经参与进历史之中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心想。 “公主要我做什么?” “出宫,找到那个说书人。”嘉禾说:“我救了他之后,还命锦衣卫守在了他的身边,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所以他现在就算是醒了,也跑不了,你替我好好审问他,我怀疑,这件事是一场阴谋。” 苏徽看着女孩澄澈的眼眸,恍惚了一阵,点头:“明白了。” 不同年代,不同人的十二三岁是不一样的,有些孩子在这个年纪时可能天真无邪,有些人却已不得不及早长大。他不清楚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 赵贤妃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将今日帝后会面的事情告知了她。 贤妃听后久久不语,脸上神情阴沉。 “依你看,皇后可能说动陛下么?”贤妃开口问道。 在她身边站着的,都是寻常的宫女内侍,没人能够,也没人敢于回答她这样一个问题。 “她有可能的。”贤妃深吸了口气,自问自答。 “那个女人狡诈、歹毒、巧言令色,她一定能够说服陛下,一定能的。”她紧紧的拧着,清润漂亮的眼眸中压抑着汹涌的焦虑,“看哪,杜家不正是由于她的存在才嚣张得意了这么多年么?这个女人真是可怕可恶……我该怎么办?只要这个女人活着,伯父的布置便等于是白费了……” 赵崎秘密发起了大批的人在朝堂之上声援杜雍,看似是在帮他,实际上是想要进一步加深皇帝对杜雍的猜忌,让皇帝以为杜雍在暗中结党。 这就好比是西汉年间,汉景帝的王美人想要谋害栗姬,于是她悄悄命人买通朝臣,让臣子提议立栗姬为后,汉景帝由此认为栗姬勾结前朝,最后非但不曾将栗姬立为皇后,反而废了她的儿子。 “要是……”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又陡然呈现出了一种亢奋的情绪,“要是皇后死掉就好了。该怎么杀了她呢?她这样的贱妇怎么配得上母仪天下,坤宁宫住进了她,都被她弄得秽气熏天,她早该死了。” 尖锐的指甲抓挠着椅子的扶手。进宫也有五六年了,赵贤妃每天都在诅咒皇后,若不是她现在实力不够又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约束着,她早就如同猎犬一般咬碎皇后的脖子了。 贤妃没有机会杀死皇后,她甚至不敢将对皇后的憎恨表露出来。后宫之中,皇后拥有绝对的权力和地位,不管赵贤妃有多么不甘心,这就是事实。 但现在不一样了。 赵贤妃忽然眼睛一亮,缓缓的低下头去。 “你过来。”她对一个宦官说道:“去告诉我的伯父,他那点阵仗实在是小场面。问问他,有没有胆子玩一场大的。” 说话间,宫女捧着安胎药走了过来。贤妃腹中的孩子承载着赵氏一族的希望,安胎药与名贵的补品是决计少不了的。 可贤妃捧着碗,并不饮下那深褐色的汤药,而是看着药咯咯笑了起来。 ※※※※※※※※※※※※※※※※※※※※ 开学了,尽量隔日更或隔两日更 第 十九 章 苏徽按照嘉禾的命令离开了紫禁城,来到了宫墙之外的世界。 作为一名历史研究者,他现在其实很想四处逛一逛,仔细看看夏朝年间的市井风貌。不过嘉禾安排的事情比较紧急,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四处流连浪费时间。 嘉禾作为公主,是没有权力直接指挥锦衣卫的。可现在的锦衣卫统领是杜皇后的人,因此他们就算不听从嘉禾的命令,也好歹会给宁康公主一些面子,更别说此时杜家正陷入危难,皇后能否平安,这关系到他们的荣华富贵。 “公主让我等审问那说书之人,是怀疑那人乃是旁人派来陷害杜小公子的?”有锦衣卫听完苏徽的话之后问道。 “只是怀疑,还未确定。”苏徽回答:“所以公主才命我来取证。如果这真是一场针对杜家和皇后娘娘的阴谋,就得将这事告知皇上。” “这好办。”锦衣卫回答:“审问犯人这样的事情,我辈向来擅长得很。云乔公公只管将这事交给我们,不出半天,就能得到让公主殿下满意的结果。” 苏徽猜到了这些人要做什么。锦衣卫善于审讯,他们手段多样,就算未必是严刑逼供,但也肯定好不到哪去。 想到这里苏徽皱了下眉。 倒不是说,他忽然圣父心态发作,觉得用严苛的手段去审问一个还有伤在身的平民残忍——他此刻考虑的是,这些锦衣卫站在皇后的立场上,一定希望得到的供词是对皇后有利的。那么他们必然会在审讯之时不择手段,如果最后得出来的结果仍然不如他们的意,那么这些人会做出什么颠倒黑白的事情也不一定。 这个年代的人并没有多少法治观念,为皇家做事,也并不追求所谓的公平与真相——但这是苏徽所不希望的。他一个历史研究者,来到这个时代为的就是历史真相,这件事情的走向他当然会尽量的维持原有的发展情况,但对历史的真相,他的态度是严肃而端正的。 “诸位在对那人动刑之前,先让我去和他说几句话。”苏徽说道:“几句就够了,不会耽误太久。”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想起苏徽虽无高品阶,但似乎是宁康公主的心腹,于是也就同意了。 锦衣卫将那说书人带去了京城中算是顶好的医馆之中治伤,因为知道这人的性命关系到杜家的荣辱,所以刻意安排了不少人手在这看着,生怕这人死了,杜榛无法脱罪。 苏徽到了那里后,请求守在门外的锦衣卫暂时撤退——这些人严严实实的堵在门口,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而他暂时并不打算利用压迫来逼问说书人。 房间内采光良好,漂浮着淡淡的药味,有纱幕垂下,隔绝了伤者,一名换药的童子才给说书人清理完伤口,捧着药掀起帘子走出。 苏徽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政治史,但他也看过科技史方面的论文,知道夏朝初年时的医药水平已经到了相当发达的地步。根据流传后世的文献资料和图画显示,夏时的人十分注重医疗卫生状况,如果不是这回他时间紧迫,他一定要将这间屋子上上下下都好好研究一遍。 苏徽出宫时为了不惹人注意,没有穿上宦官衣裳,因此药童在见到苏徽时因为不知道这是宫内的人,笑着问他,“先生来是来问诊么?那先生可走错地方了,大夫在大堂之上呢。” “不。”苏徽微笑:“我是来探望这里的病人的。” 药童并不知道他刚刚照顾过的人是什么身份,但从这些天日日看着锦衣卫守在门前,他也猜到了病人身份不凡,而探望这位病人的苏徽想来也不是一般人。 意识到这点之后,药童的步子变得踉踉跄跄,盆中的水都洒了不少。苏徽好笑又无奈的摇头,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让他意外的是,帘帐后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中年人竟是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这些天他所历经的那些事,于旁人而言,那是惊涛骇浪,对于他来说,却仿佛只是生命之中不甚重要的和风细雨。 苏徽走进来时,他正躺在榻上轻哼着小曲,从酒楼上被抛下去的时候,他断了双腿,肋骨折裂,方才药童才给他来换过药,空气中尚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在没有任何止痛药的情况下,他还能在处理完伤口之后保持住平静,这实属难得。 苏徽的脚步声惊动到了他,他睁开眼睛看了眼苏徽,好奇的问道:“这位小友是——” 苏徽的模样、气质和打扮都看起来像极了这个时代风雅的文士,这点与屋外的锦衣卫迥然不同,因此饶是阅历丰富的说书人,一时间也无法判断他的身份了。 苏徽搬了张倚在在他身边坐下,姿态平易近人,“我是宁康公主的人。”苏徽开门见山,“就是那个救了你的宁康公主。” 说书人恍然大悟,“哦,就是那个将我关在这里不许我出去的宁康公主?” “公主就算不将你关在这,你也去不了哪里。”苏徽平心静气的回答他。 说书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叫什么?” “鄙人张誊光,字朝星,号云霭居士。”这人大大方方的回答。 苏徽愣住,有种恨不得当场穿回二十三世纪把自己曾经的硕导抓过来的冲动——他读硕士时的导师是研究夏朝文学史的,而张誊光正是夏朝,乃至于后世文学发展中的重要人物。 他是当之无愧的艺术人,是民间创造的领军者,是宋明之后伟大的小说家,后世无论是学文学的,还是学文学史的,都绕不开这样一位大人物,研究张誊光甚至还形成了一个专门的学派。苏徽的硕导为了张誊光呕心沥血了一辈子,也靠着张誊光拿了在学术界拿下了不少的荣誉,若是让那位老人家见到了活生生的张誊光……她怕不是会血压飙升然而直接升天。 苏徽还好,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多少变化。来到夏朝这么久了,他什么风云人物没见过,想当初他见到自己的研究对象周嘉禾,也不过是激动地三个晚上没睡着而已。他稍微有些惊讶自己的运气,或者说嘉禾的运气,随随便便救个人,那人便是未来的文豪。 张誊光成名很晚,他早年屡次科举落第,又经历了丧妻之痛,最后索性离家出走,四海云游。他读圣贤书的本事的确不行,写诗作词的水平也不过尔尔,唯一让人惊艳的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强大的叙事能力。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去写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 在张誊光之后,小说题材迅速发展完善,长篇类型流行开来,并且在社会上形成了风气。反应市民喜怒哀乐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宣扬了一种开放的风气,促进了思想的解放,从而为——咳,打住,现在不是写论文的时候。 苏徽定下神来,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个两鬓已有白发,衣着稍显寒酸的男人。在张誊光这个年代可没有正儿八经的文手,更谈不上稳定高额的稿费。他从江南流浪到京城,一路上需要吃饭睡觉穿衣,来钱来的最快的,大概就是在酒楼茶馆当说书先生了——这点后世史学家早已确定。 张誊光临场编故事的能力极强,说书从来不说别人说过的故事,往往都是自己编,自己说,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他不爱自己记,因此他早年有不少的佳作,恐怕就这样流失在了历史之中。 到了张誊光晚年——那时夏国三代而亡,他历经风霜之后,更是将身边的手稿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自尽在了惠敏帝的端陵前。 到了二十三世纪,他留存下来的遗作,完整的不过三四部而已,算是文学史上的一大遗憾。 “那日你在酒楼之中,说的是怎样一个故事?” “没什么,就只是一对平平无奇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张誊光轻笑。 第 二十 章 “说说?”苏徽很感兴趣。 张誊光清了清嗓子,以指节做惊堂木,一叩木榻扶手—— “等等,”苏徽连忙打断他,“长话短说,简要概括一下就好,我不是来专程听书的。” 张誊光轻哼了一声,道:“我说的是,荣靖公主与杜四公子自小一块长大,感情要好,就如同那汉武帝与陈阿娇一般,杜四小小年纪便立下誓言,说长大成人之后必娶公主为妻。熟料天有不测风云,公主一朝不慎容颜损毁,自惭形秽,再不愿与杜四往来,且越发的性情乖戾,甚至萌生遁入空门之念。帝后心疼长女,决定为公主广选驸马。杜四公子不顾家人反对,参与其中,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风头压倒天下才俊,最终赢得帝后青睐,并与公主冰释前嫌,二人重修旧好,结为夫妇。” 苏徽点头,在他看来,这个故事烂俗了些,但烂俗也有烂俗的好。这故事一波三折,又有青梅竹马、破镜重圆等元素在内,受欢迎是必然的。 “然后你就把杜四给惹恼了?” 张誊光叹了口气,“当时我哪知那就是韩国公家的四少爷啊,我就好好的站那说我的书,二楼雅座忽有人猛地掀开了绣帘,接着一大伙人冲了过来殴打我,将我架到了一个年轻人面前要我磕头认错,我心想我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何错之有?故拒不认错。” “于是他便命人将你从三楼抛了下去?” “正是——” 可以,这很有张誊光的风格,无怪他最后会焚毁手稿,自尽于端陵前。 “你方才所说可否属实?有无夸大或隐瞒?” “句句是真,若阁下不信,大可找来那日酒楼客人询问。” “已经过去了好几日,目击者早就散了,我上哪去找他们?” “那便去问酒楼的小二、店家、酒保、歌女,这朗朗乾坤之下,总有人能证明吾辈清白——” 夸张是文人惯有的说话方式,同样是拿笔杆子的,文学家注重的是作品最终呈现的效果,史学家看中的是过程的客观真相。文学可以夸大其词,史学却得一丝不苟。苏徽那个做文学史的硕导曾经反复告诫过他,在研究文人时,一定不能完全相信那些文人留下的言论记载和自传,因为鬼知道他们在说话时是理智占了上风还是感性在主导言行。 但苏徽此刻愿意相信张誊光。 在来这里之前,苏徽有怀疑过这个说书人是早就被杜家的政敌买通了,刻意在酒楼之中说了一些刺激杜榛的言论,好激得杜榛动手杀人。 可如果这个说书人是张誊光,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张誊光穷了一辈子,若这时他真的受人钱财买通,何至于继续潦倒? 就算文人的言论不可全信,可他们的性格,或多或少都会反应在他们的作之中。哪怕是再表里不一的人,只要他拿起笔开始创作,也总会有那么片刻,内心的想法会不受控制的倾泻于笔端。 苏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嘱咐他好生休养。 毕竟今后夏国的通俗文学还要靠他来振兴呢。 走出房门后,苏徽找到了一名锦衣卫,询问他杜榛的为人及性情。 锦衣卫大部分时间都随侍皇家左右,或多或少都对杜榛这种皇亲国戚有一定的了解。按照他的说法,杜榛从小聪颖,因为被娇宠过度的缘故,十分的跋扈任性。 但再任性,也好歹是个聪明人。 这样的描述,也的确符合苏徽心目中对杜榛的印象。 韩国公已经在不久前被皇帝夺去了官职,杜家的人这时候该尽可能的低调,风头过后再谋出路。 那么杜榛为什么那天会如此冲动呢? 苏徽想了想,对锦衣卫说:“你们去将事发那座酒楼的管事人找来,我有话要问。顺便调查一下,他这段时间里接触了哪些人,杜四公子那日饮用的酒水,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 皇后在与皇帝长谈之后离去,送走了发妻,皇帝独自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金殿之内发呆。 “陛下心情不是很好。”他向来最是亲近的宦官方涵宁注意到了皇帝似乎正在头疼,于是主动上前为他按揉头部穴位。 “怎会。”皇帝长长出了口气,“朕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 御案上堆积着如同高山一般的公文,他瞟了一眼,觉得越发的难受,好像自己被什么捂住了口鼻不能呼吸。 于是他豁然站了起来。 殿内侍奉着的宦官都下意识的直接跪下,战战兢兢等候他的吩咐。方涵宁亦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摆手,“朕想出去走走。” “来人,摆驾——”方涵宁连忙扬声冲着殿外高喊。 “慢着。”皇帝打断了他,“肩舆、轿子、辇车什么的都不必了,朕就是想出去走走。” 乾清宫外有一处小小的花圃,这还是荣靖公主十四岁时下令修建的,她说爹爹成日待在殿中与数不清的文书打交道,迟早会疯了,她给他建个花圃,皇帝闲来时可以出来透透气。 花圃中栽种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卉,不过是寻常的月季、蔷薇,每日都有宫人精心伺候这些花草,正值盛春,它们开得格外好。 皇帝漫步在花木之间,深深吸气,想要忘记萦绕在胸中的烦恼——如果这时候身边能有个可以陪他说话的人就好了。这样的念头突然冒出心头。 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做了天子,那就是孤家寡人了。 早些年,皇帝还是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喜欢这世上所有新奇的玩意,爱交朋友,好喝酒,但随着做皇帝的时日久了,过去的习惯也就渐渐的被磨灭了,他活成了另一幅样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前方的嘈杂声,似乎是个女人在哭。 “怎么了?” 有小宦官过来通报说:“贤妃娘娘哭着求见陛下。” “哦,贤妃。”这个女人是他这几年的宠妃,虽不是什么顶尖的绝色,但她高贵优雅,知书达理,是毫无瑕疵的名门闺秀,从前他还是个乞儿的时候,做梦都不敢肖想这样的女人,“她怎么了?” 贤妃是不会哭的才是,她应该永远端庄,哭哭啼啼的贤妃给了皇帝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就好像就是看见一尊精致的玉像裂开了一道口子。 “让她过来吧。”他想起贤妃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从前他是乞丐的时候,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后嗣,反正他两手空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他成为了皇帝,那么一切便又不一样了。 早年战乱之中,他和杜银钗的儿子一个都没有保住,杜皇后反倒因为产子后休养不当而伤了身体,生下嘉禾之后,便再也不能怀孕了。 为了维持住皇后的颜面,这事他没让任何人宣称出来,可他从那之后,便很少再与皇后一起过夜了。 然而不知是为什么缘故,他后宫之中其她的女人却也迟迟不能为他生下后嗣,七年前淑妃流产、六年前王嫔生下的皇长子早夭、四年前丽妃为他诞下一个皇子,三天后就夭折了、一年前宋美人、廖才人先后滑胎。 后嗣一直他心中的隐痛。 然而贤妃一路哭着到了他的面前,第一句话便是,“陛下!有人要谋害臣妾的孩子!” 第 二十一 章 善于相面的术士都说,赵贤妃有宜男相。她腹中那个孩子,多半会是个皇子。 皇子或许还会是未来的太子、天子,谋害这个胎儿的罪名,足以使这皇宫之中任何一个人万劫不复。 即便皇帝现在被诸多烦恼缠身,也还是为这件事打起了精神,下令命人详查。 赵贤妃说是有人在她的安胎药中下了毒,以这碗药为线索,一路追查,最后查到了坤宁宫,皇后杜氏的头上。 更加可怕的是,在差谋害贤妃凶手的过程之中,还顺带翻出了从前的旧案,找证据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最后那些证据无一不表明,淑妃、王嫔、丽妃……这些人的孩子,都是皇后所害。 当慎刑司的太监将这一结果禀报皇帝之后,这位曾经南征北战英明神武的皇帝头一次露出了虚弱的神情,他依靠在雕镂有腾龙祥云的长榻出神良久,最后下令将皇后禁足于坤宁宫中。 这天是临近端午的五月初,天色有些阴沉,大片的阴云堆积在紫禁城华美的琉璃翠瓦之上,像是要压垮这凡世的锦绣宫阙。 ** 皇后受罚的消息传到嘉禾这里的时候,嘉禾正在女夫子的教导下学习《列女传》。 夫子为她讲到了贞顺传的息君夫人篇,说楚国伐息,掳息君夫人,息君夫妇无力反抗却又不愿分离,最后双双自尽。 嘉禾漫不经心的听着,就在这时窗外遥遥传来了嘈杂声,她豁然站起。 “公主。”女夫子握着书卷威严的扫了她一眼。 因为赵贤妃那个孩子的缘故,这几日宫中颇不安宁。嘉禾也听到了不少的风声,说贤妃正在宫中四处追查那个敢于谋害她孩子的人。 当时嘉禾就感觉到了不妙。 是谁要害贤妃,这个问题她暂且不愿去想,她只知道贤妃在这宫里最厌恶的人应该就是杜皇后。 几年前嘉禾读过《新唐书》,书上说,还是昭仪的武则天为了陷害王皇后,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儿。这样一个故事让嘉禾毛骨悚然。 虽然她也不确定这件事是真还是假,也许这不过是后人对武则天的污蔑,但这世上说不定真有能够狠下心来对自己孩子下手的母亲。 后来她听说,慎刑司在追查这件案子的同时,几年前失去了皇子的王嫔忽然冲出来喊冤,说她儿子的死另有隐情,接下来丽妃、宋美人等也纷纷跳了出来,为她们的孩子哭闹。 在听说这些之后,嘉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的强烈。这几个女人遭遇可怜,这点她承认,可既然她们认为自己孩子是被人所害的,为何几年前不站出来,非要等到现在? 更加荒唐的事情发生了。慎刑司居然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破了这几桩谋害皇子的案件。原本按照他们往日的效率来看,就算是调查宫中普通的财物失窃案件他们也得磨上十天半月。这一次效率惊人。 吵闹声越来越刺耳,女夫子终究也还是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当然,嘉禾这里的窗外什么也没有,仍是花开烂漫流云慵懒,只是天穹的颜色略有些阴沉,是或浓或淡的翠黛色。 “公主,坐下。”女夫子加重了声音。她猜到了此刻皇后的遭遇,但她还是得按照她的职责给嘉禾上完这一课,“窗外之事,与公主无关。公主进了这书斋,就需专心研读圣贤之书。为区区小事一惊一乍,有失仪态。” “出事的是我的母亲,我到了这时若还是能维持住我的风度,那我未免也太不孝了些。”嘉禾咬牙说道:“先生教育起人来头头是道,却难道不懂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么?”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自己的无礼是否触怒了师长,绕开书案大步朝外走去。 “公主去哪?” “公主且等等!” 身后是夫子、侍读、内侍和宫女的喊叫声,嘉禾没有理会他们。一开始她还下意识的顾惜步态,只匆匆迈步,不敢掀动裙幅,最后她实在是烦了,直接提起繁复沉重的裙摆快步跑了起来。 她到达坤宁宫正殿之时,殿外已经围满了全副武装的侍卫。 “这是……爹爹的命令么?” 有人回答她,是。 “娘娘呢?” “皇后娘娘在殿内,按照陛下的吩咐,领罚忏悔。” 嘉禾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活了十三年,顺风顺水惯了,陡然遇到这样的事情,除了惊惶之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娘娘被关起来了,阿姊出宫还没有回来。皇宫这么大,有谁能够帮到她? 云乔……恍惚间她想起了这个名字。那个容貌清丽的少年内侍永运都是一副沉稳宁和的样子,如果他在的话,她心里至少能平静些。 可是他也不在,几天前她安排他出宫去调查说书人,至今还未回来。 “我要去见爹爹……”嘉禾低声喃喃。 可有宫人跪在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陛下说了,他暂时,就不见您了。” “让开!”嘉禾喝道。 宫人们不为所动。 嘉禾索性绕开他们,继续往前走,可还没走几步,便又有人跪在了她面前,“公主三思。” 嘉禾按住额角,被他们气得越发的头晕。 “都滚开!”乖顺了十多年的嘉禾终于忍无可忍,提起裙子给了最是态度嚣张的那人一脚。 这样的表现像是个市井泼妇,嘉禾知道宫中许多人都在悄悄嘲笑她的母亲、阿姊举止粗俗,现在她也粗俗一个给他们看看好了。 远处传来了轻蔑的嗤笑声。嘉禾抬头,看见了赵贤妃。 这个女人一手按着自己平坦的肚子,一手摇着织金蜀锦裁成的绢扇,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我当是谁在这吵吵闹闹,原来是宁康公主。”她走到嘉禾身边,“公主这是要做什么?没有母亲管教了,就想恣意胡闹了么?” 嘉禾冷冷的看着她,“我去见我的爹爹,顺便告诉他,我母亲一日不理事,这后宫便乱成了一团,四处都是不知自己身份的骄横狂奴。” “公主不会还想着给你的母亲洗冤吧。”赵贤妃走近,小声的说道:“别想了,你的那位母亲,可是一点也不干净。你真以为你父亲这些年没有子嗣,只是因为运气不好么?” 嘉禾脸色微微一变。 “忠孝,忠在前,孝在后。你母亲为了后位,自私自利,残害婴孩,害的是你周家的江山社稷——你不信?我告诉你,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知道为什么慎刑司几天之内就定了案么?因为杜氏本就不干净,她手上有多少条无辜的人命她心里清楚,我做的事情,不过是花费了数年的工夫默默搜集她行恶的证据,然后等到这样一个时候一起放了出来而已。” 第 二十二 章 下雨了。 嘉禾抬起头,雨点砸在了她的眉心,有些疼。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如同认命了一般,失魂落魄的转身往前走。 宫人们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时不时还要张嘴提醒她走慢些,再慢些。 他们越是这样,她心中便越是烦闷。 最后她直接回头朝他们喝道:“滚开!”自己则提着裙子闯入了大雨之中。 雨下的很急,衣裳眨眼被打湿,贴在身上如同铁片一般冰冷而沉重。 她心想若是能将自己淋出病来那再好不过,她病了,父亲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总会来看她吧。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人撑着一把青竹伞,站在花荫之下,什么也不说,默默的看着她。 嘉禾撇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和雨水一下在脸上滑落,“你可算回来了。” “公主交待的事情办得很顺利。”苏徽上前,倾斜竹伞为嘉禾挡住大滴落下的雨水。 * 苏徽的出现让嘉禾堵在胸中的那股烦闷烟消云散,她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任由苏徽带着她走回了寝殿。 “宫里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等到嘉禾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走出来之后,苏徽对她说道。 杜皇后被禁足,这对于前朝和后宫都是大事,皇帝的命令虽然才下,却在短时间内便传遍了六宫上下。 但苏徽并不是听人议论才知道这件事的。长业二十年后宫这场风波史书上都有记载。几乎闹到了废后的地步。 如果夏太.祖真的在这时废了懿安皇后,那么未来数十年的历史走向都会变得不一样。这也算是夏国初年的一次大事件。不久后夏太.祖遭到刺杀,还有不少的史学家怀疑就是对他怀恨在心的懿安皇后动的手——不过这种说法苏徽并不赞同,他本科期间还写过论文反驳。 出宫期间他换算了一下历法,意识到了懿安皇后出事就是这几天。原本他觉得这时候回不回宫都无所谓,因为这段史实被记载的很是详细,没有什么需要考证的地方。他不如多和张誊光交流几句,好帮硕导多收集一些资料。 可是他想起了嘉禾。这个小姑娘现在应该很害怕吧。 苏徽可以做冷漠的看客,而嘉禾不行。 于是苏徽在办完嘉禾交代完的事情后,便急着赶回来了。他想要尽自己的可能来安慰一下她,虽然这份安慰可能没有什么作用。 “娘娘该怎么办?”嘉禾如他料想的那样情绪不稳定,眼中满满都是不安。 “我查到了那天为杜四公子所伤的那个说书人的身份,公主要听么?”苏徽温声说道。 嘉禾苦笑了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苏徽意识到情况不大对。如果仅仅只是杜皇后遭难,她还不至于这样魂不守舍,只怕在他还未回来之前,她受到什么刺激。 嘉禾抬手,让身后给她擦头发的宫女退下,“贤妃说娘娘不是无辜的。”她拢了拢湿漉漉的长发,垂着头,看起来颇为颓丧,“娘娘真的害死过很多人吗?” 苏徽摇头,“我不知道。”到了二十三世纪,关于杜皇后是否谋害了夏太.祖子嗣的事情都还在争论之中,“我只能告诉公主,不能偏听偏信,公主不至于在还未向自己的亲生母亲求证之前,就毫无道理的去相信一个对您而言陌生的女人。” 的确是这个道理,她之前是太过在乎母亲,所以才轻而易举的被赵贤妃的话给影响到了。 “但,如果我的母亲真的杀了很多人呢?”嘉禾看向他。 这样的问题她其实不该来问苏徽的,可是她太过无助了,只能说给他听。 如果现在是在苏徽的那个年代,他一定会回答,当然是把有罪的人送去警局。 可是夏朝和二十三世纪不同,这是特权社会而非法治时代,杜皇后又是一个身处复杂位置的女人。 “公主,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无法轻易做出判决的。”他只能这样告诉年幼的嘉禾。 她以后还要做皇帝,那时候她要面对的是更为复杂的江山社稷,她不能再用简单的是非对错 来处理国事,不能再用黑白正邪来评估臣民。 十三岁的女孩整个人缩在榻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膝盖若有所思。 “云乔。”过了好一会,她忽然轻轻叫了苏徽一声:“你在宫外都查到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吧。” ** 杜榛做出伤人的那件事的时候,恰好喝了不少的酒。他酒量一向不错,往日里他能痛饮好几斤还保持清醒,只是那日他也不知怎的,喝着喝着,便犯浑了。 那说书人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他都觉着厌恶,一气之下,他命人将那说书人带到他跟前来。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被锦衣卫拿下时,表妹周嘉禾冰冷的眼神,以及不远处的马车内,有个女子掀起半边车帘,正看着他。 那是荣靖,他当时明明脑子昏昏沉沉一片,可还是清楚的认出了她。 那是荣靖,周嘉音。 他想要试着唤出她的姓名,却被锦衣卫拖了下去。醒来时他已经待在牢房之中了。 锦衣玉食的杜四公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当即大吵大闹了一番,吵过之后便枕着稻草怡然睡下,总之心里半点不慌,他猜他的父亲一定会想办法捞他出来的。 他不是不知道眼下父亲的日子不好过。皇帝有意整治功臣,可杜家不仅仅是功勋还是外戚,帝后向来是鹣鲽情深。 最初那几天,狱卒也的确是待他客客气气的。杜家的人虽不能前来探视他,却也给他塞了不少衣食进牢中。 可是就在今天,情况不一样了。 他被人从牢中拖拽了出来,还未来得及摆架子,便迎来了一番严刑拷打。 审问他的,是他不认识的狱卒,他们审他,是为了让他指证一件事情——他的父亲有意谋反。 第 二十三 章 杜榛在挨了不少鞭子之后,疼得神智都不大清明,然而在听见这些人让他指认他的父亲谋反之后,他吓得马上清醒了过来。 “我父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来谋反之说?是谁告诉你们我父亲要谋反的!送我去陛下那儿,我要向陛下鸣冤!” 狱卒并不理会他这句话,只是下令继续对他动刑。 等到他痛到鬼哭狼嚎大汗淋漓之时,方洋洋得意的对他说道:“四公子还真是冥顽不灵,可是您要是再继续嘴硬下去,能不能活着走出牢房见到您父亲都不一定了。” 向来只知纵情声色的杜四咳出了一口血沫,这一刻眼神却是无比的冷静,“我……咳,若是顺着你们的意思……诬陷我的父亲,那我……杜氏满门都不会有好、好下场……覆巢……焉有完卵?呵。” “你说了,到时候不过一死,你不说,只怕会经历比死更恐怖的事情。”那狱卒也不屑于再隐瞒他直接说道。 杜榛看着对方,感受到了深刻的杀意。他明白这人说的都是真的,并不仅仅只是恐吓而已。 娇贵惯了的公爵之子忍不住瑟瑟发抖,一件又一件的刑具被拿了出来,那些古怪狰狞的东西有许多他都说不出名字,却能感受到它们所带着的凶煞之气。 额上冷汗涔涔,他用力闭上眼睛,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还在他奢华的府邸之内,被名贵的香料、锦绣罗衾所环绕着。 狱卒却开始对将那些刑具一一用在了他的身上,钻心彻骨的剧痛远超出了他从前想象的极限,他忍不住放声嚎叫,眼泪跟着汗一起流下。 一开始他大喊着威胁,说他是皇后的侄儿,他们若是继续对他无礼,帝后必然不会放过他们。 接着他开始求饶,若不是被锁链紧紧缚着,他说不定连磕头这种事都可以做出来。 到最后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用了,意识缥缈恍惚,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已经死了。 他感受不到疼痛了,眼前是昏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黑暗尽头却又站着一个女孩,她漠然的看着他,轻蔑的微笑。 “公主……”他小声的唤了一句。 那个女孩是年幼时的荣靖公主,他知道。 在杜榛年纪不大的时候,杜家的江山还未彻底打下,他的皇帝姑父常年征战在外,他的父亲大多时候则在后方为军队调度粮草,因此留在妻儿身边的时间倒还算久。 那时所谓的天子连个像样的宫殿都没有,都城也时常变换,兵荒马乱之中,皇帝的女儿被寄养在了他们家。 杜榛幼年的时候,与后来获封荣靖公主的周嘉音十分亲近。 荣靖比他年长四岁,在他有记忆的时候,所见到的荣靖就已经毁了容貌,裹上了纱罗遮面。 年幼的稚童不知美丑,杜榛没有姊妹,整日里和荣靖待在一快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好。 再后来,他稍微大了一些,开始好奇荣靖掩盖在轻纱之后的那张脸。他半是好奇半是软磨硬泡的请求荣靖露出真容给他看看,荣靖都没有答应,说,你若是见了我真正的长相,必然不会乐意再同我一块玩了。 他信誓旦旦的说:怎会?若我听见有谁敢笑你,一定替你出气为你报仇。 十二岁的荣靖相信了他,当真将面纱揭开,让他看到了她的脸。 其实那时他还好,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饶是荣靖左脸上的伤疤再怎么丑陋可怖,他也不至于受惊太过。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他仍像过去那样对待荣靖,只是偶尔玩着玩着,他会突然走神,想起某日午后阳光下,荣靖那半张如同恶鬼一般的脸颊。 后来他真的亲耳听到了有人在背后私底下嘲笑荣靖,可他却并没有履行当年的约定,因为这些人实在太多了。听着嘲弄声音听久了,有时候他甚至会不自觉的厌恶荣靖。 再后来,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了消息,说父亲有意让他娶荣靖。 父亲说,这可是皇帝的长女,只怕以后就算是嫁妆,都会比寻常金枝玉叶多上好几倍,娶了她绝对稳赚不赔。 是的,稳赚不赔。这几个字出自杜雍之口。他做商人做习惯了,无论是处理什么事情,都喜欢站在商贾的角度。 他却对父亲的决议感到无比的厌恶。 那时杜榛已经跟随着自家几位兄长一起,见过了不少妖娆美丽的女人,开始渐渐的会憧憬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怎样的佳人。荣靖……他不能接受荣靖。 自从知道父亲的心思之后,他逐渐开始进一步的疏远荣靖。 荣靖是聪慧人,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索性也不再与他来往。曾经一同长大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最后形同陌路。 杜榛并非不懂是非对错,他明白自己对不住荣靖。 他一方面远离荣靖,一方面又悄悄关注着荣靖,他看着她忍受世人的嘲笑与轻蔑,看着她的性情逐渐暴戾恣睢,看着她被贬道观忍受人世不公。 人前跋扈张扬的杜四其实是个懦夫,他始终不敢为了荣靖而站出来,他只会悄悄的看着她,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在哪。 他厌恶他自己,而这种厌恶一直被埋藏在他内心,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那日他听说荣靖要选驸马,不知为何很想喝酒,他去了酒楼,恰好听见有说书人在将故事,说的正是他与荣靖。 在那个故事中,他与荣靖从未疏远,故事里的他一直在试着保护她,做到了故事外杜榛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听客都在为这个故事而喝彩,无人知道藏在包间帘幕后杜榛涨红的脸。 羞耻催生了愤怒,愤怒使他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他命人将那说书先生带到了他的面前来,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记不大清楚了,他没想要杀人的,可胸中就是有一股怎么也无法克制的戾气。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他已经来不及后悔了。此刻的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只有一个念头——他会死么? 就在这时,监牢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他努力挣扎着抬头,看见了刺目绚丽的白光,以及站在光中的—— 荣靖。 她真的来了,这不是他的幻觉。 ** 坤宁宫侧殿。 恢复了精神的嘉禾安安静静的听苏徽说完了这几日在宫外所经历的事情。 他找到了那个说书人,查出了那人的身份,并且确信那人并未受任何人的指使,那日在酒楼中说的那个故事,也仅仅只是他一时兴起随意构想出来的。 嘉禾叹了口气,“这么说,真是杜家表兄一时糊涂?” “不是。”苏徽摇头,“后来我继续去查了出事那天杜榛所在的那家酒楼,发现前段时间,酒楼的主人与赵尚书的人来往过密。在锦衣卫的调查下,他供认了一件事情。” 嘉禾屏住呼吸,下意识的直起身子。 “赵尚书知道那间酒楼是杜四公子常去的地方,他收买了酒楼的主人,让他设法在酒楼布一场局。” 李世安与郑牧等武将与赵崎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可曾经执掌户部的杜雍却不一样了。再加上杜雍还有个在宫中做皇后的妹妹,他自然也就成了赵崎最想对付的那个人。 可杜雍狡猾无比,在四月初皇帝开始对功勋下手之后,杜雍便开始谨言慎行,完全挑不出错来。杜家几个子嗣都继承到了其父的精明狡诈,于是赵崎便将目光放在了年仅十七的杜榛身上,他成了赵崎心中最好的突破口。 “据酒楼主人交待,那日给杜榛的酒格外的醉人。喝过之后的人会变得不是十分清醒,这种情况下极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他原本打算安排几个流氓无赖挑衅杜榛,只要杜榛杀了他们,便可以顺理成章告到皇帝那里去。可谁知道恰好碰上了一个大胆的说书先生,又恰好碰上了公主您。” 如果不是嘉禾那日及时出现,这件事情恐怕还会闹得更大。 第 二十四 章 “竟然用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嘉禾从榻上站了起来,一把抓住苏徽的手,“走,我要去向爹爹告状。他那些道貌岸然的臣子背地里就是这样一副丑恶嘴脸!” 苏徽在她拉住他的时候,选择了站立原地不动。 嘉禾好奇的回头过去看他,苏徽轻轻摇了摇头,“公主三思。” 今日嘉禾屡次被下人忤逆,早就到了暴怒的边缘。然而当她对上苏徽的眼眸时,她愣住。 苏徽和嘉禾身边其余的宫人是不一样的,那些人于嘉禾而言是下人,被他们违抗嘉禾会生气,她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些人的看法。 而苏徽……苏徽是这宫中唯一一个敢于直视她眼睛的人。 “好。”嘉禾果然停了下来。 十多岁的小女孩,做事难免会轻率毛躁,好在她反思的也快。坐下来好好想了一会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在哪。 “的确,我不可以现在去找爹爹。”嘉禾点头,“云乔,你方才告诉我的那些,都只是酒楼主人的一面之词对么?” “是。即便是锦衣卫,也无法将赵尚书真的抓来审问,寻求他那边的供词。” “这样的话,就算我告到了爹爹那里,赵尚书说不定也会否认,甚至会倒打一耙,说是我威胁小民污蔑于他。”嘉禾蹙紧眉头。 “其实如果给锦衣卫的时间再久一点,或者公主手中的权力再大一些,能够调动的人手多了,这件案子或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可偏偏我不能。”嘉禾懊丧的拍了下座椅的扶手。 她若是个男孩就好了。如果她是个男孩,那么贤妃和赵家就不会如此张狂,锦衣卫也能早点倒向于她。 “总之一切都还需从长计议,还请公主慎重。” “就怕从长计议来不及。”她皱了皱秀气的双眉。 ** 嘉禾的预感是正确的。 赵贤妃的主意就是尽快扳倒皇后。一则是因为她腹中胎儿尚不知男女。二则是因为,她其实心里也清楚得很,她和伯父赵崎联手设下的那局,其实一点也不完美,时间拖久了说不定就会被人找到破绽。未免夜长梦多,最好现在就能一鼓作气的将杜银钗这个绊脚石给铲去。 贤妃腹中胎儿康健,她本人的身体也一直都还不错。但她今日来奉天殿找皇帝时,刻意用素白的妆粉在脸上薄薄的敷了一层,不并不描眉,给人一种气色不好的感觉。 见到皇帝之后,她便开始哭诉,先是哭自己的孩子命途未卜,接着哭与她交好的王嫔、丽妃等人,痛失爱子心情是如何的难过。 皇帝耐心倒好,虽说手中还积压着一堆的政务,却也能听着贤妃哭了小半个时辰,还温声劝慰。 可他也仅仅只是劝慰而已,全然不提要追加对杜皇后的惩罚。 贤妃无法,哭得越发伤心,为了能够打动皇帝,她索性一咬牙又对皇帝道:“妾知道皇后娘娘身份高贵,妾作为妃嫔不该对皇后不敬。可是妾腹中骨肉乃是无辜的,妾真的害怕娘娘有朝一日会容忍不了妾身与皇子。妾身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皇子事关江山社稷,还请陛下做主!妾才怀上这个孩子时,曾梦见七彩祥云环绕在妾的身边,有腾龙一条窜入了妾的肚子里。这梦妾反反复复做了许多次,料想是上苍赐下的吉兆。可是近来这段时间这梦妾再也没有做过了。莫不是神明认为妾福薄,不配替陛下诞育后嗣,所以要将这个孩子给收回去?” 赵贤妃的长相并不适合以楚楚可怜的姿态出现在人前,她面颊莹润,气度端庄,最初吸引皇帝的,正是她的优雅温婉。但皇帝知道孕妇怀着身子时有诸多辛苦,虽然看穿了她心中那点小伎俩,也并不点破。只是好言说道:“贤妃这是在说什么胡话。你的孩子生下来后,朕拨给你双倍的人手悉心照料,绝不让他有任何闪失。” 贤妃是真的急了,哭得情真意切,“妾谢过陛下厚爱,可这世上人心难测,就怕……陛下不知,前些日妾在坤宁宫前遇到了宁康公主,她因母亲被软禁的事情而大发脾气,对着坤宁宫的宫人又打又骂,好不吓人。妾一时好心上前劝她勿要动怒。可是她竟然想要推倒妾身,还恶狠狠的威胁妾身。妾原本不愿伤到陛下与公主之间的父女感情,可妾这些天越想越是害怕,妾的孩子若是生下来,不为公主所容该如何是好……”说到这里贤妃用帕子拭泪,抬头看向了皇帝。 这一看,她便愣住了。 之前还和颜悦色皇帝忽然间脸色阴沉。 “贤妃。”皇帝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朕的两个女儿,嘉音与嘉禾,都是好孩子。女孩活在这世上有许多不易,不得不需要父亲、兄弟的庇护。朕希望未来继承朕皇位的不论是哪个妃嫔生下的幌子,都能学会尊敬长姊。” 贤妃悚然一惊,不敢再反驳什么,低头称是。 她垂着头外表乖顺,内心却在不住的冷笑。 呸!两个女儿而已,也值得爱护?她真是越发的觉得皇帝不愧是乞丐出身的劣种,居然这么拎不清,守着人老珠黄的结发妻当宝就算了,两个继承不了皇位的女儿也值得他护着。 “你退下吧。”皇帝冷冷道。 贤妃不是不识趣的人,今日来这里的目的没有达成,但她还有机会。她躬着身子一步步小心的后退,却在皇帝低头去看公文的时候,悄悄瞥了眼侍立在皇帝身边的方涵宁。 陪侍天子多年的御前内侍不动声色的回望了贤妃一眼,目送她离开了奉天殿。 待到贤妃走后,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陛下这些日子操劳太过,该好好休息才是。” “朕也想休息,可这十余年来,朕从里就没有机会好好休息。”皇帝说。顿了一会,他又问:“皇后怎样了?” “据说安然待在坤宁宫内,一切行动如常。” “朕的那些孩子,你说……真的是皇后下手的么?”皇帝似是茫然了一阵。 方涵宁摇头,“奴不敢回答。” “但说无妨。” 方涵宁依然沉默着,只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给皇帝按着脑中穴位,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这宫里最重要的不是哪位娘娘,而是陛下您的子嗣。若没有子嗣,谁来继承大统,谁来守住这锦绣河山?” “那么,朕该废后?”皇帝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方涵宁的动作顿了顿。他不敢再说下去,生怕万劫不复。 而皇帝却像是睡着了似的。 许久之后,他如同梦呓一般,重复道:“嗯,废后。” ** 司礼监随堂太监梁覃踩着月光拎着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灯笼,急匆匆的赶到了坤宁宫。 眼下的坤宁宫正殿被卫兵死死围住,可唯有西北角有一出偏门可以放人出去——这是连宁康公主嘉禾都不知道的秘密。 梁覃叩开了这扇小门,在宫女的引导下入内,进殿之后拜倒在了皇后杜银钗的脚下,哭着道:“娘娘,大事不好——” 第 二十五 章 连枝灯台的烛光略有些黯淡,整个大殿都是昏昏沉沉的。皇后缓步行走在殿内,拖曳着长长的影子,宛如一条蛇在游动。 她拿起了一把剪子,豁然剪断了多余的灯芯,烛焰猛地跃动,照亮了殿堂。 梁覃说大事不好,杜皇后却表现的很是平静,亲手将梁覃从地上扶起,“公公有话请讲。” “陛下他……”梁覃垂首,声音略微发颤,“被贤妃蛊惑,竟是糊涂了!” “他有意废后?”皇后马上猜到了。 梁覃满脸不忍。 “本宫知道了。”皇后不惊不怒不惧,宛如寺庙之中平和的神像。 “本宫要谢过梁公公大恩。”杜皇后说:“如今宫中人人皆道本宫已然失势,也只有梁公公还愿为本宫如此耗费心思了。” “娘娘这是哪里话,娘娘乃是国母,又是陛下的结发元妻。天下谁人不敬奉娘娘?奴之所以愿为娘娘效劳,无非是盼着娘娘能与陛下修好,这后宫能够和睦,天下得以安宁。” “本宫知道了。”皇后笑着颔首,秀丽的面容一半掩藏在影子中,一半暴露在烛光下,如同被割裂了一般,眼瞳深不可测。 梁覃悄无声息的松了口气。杜皇后的精神状况还算不错,即便是遇上了这样的大事,她也不似将被休弃的民间寻常妇人那样六神无主。她既然这样镇定,说明她并没有将这次磨难放在心上,或者说不定她早已有了对策。 像他们这些宦官,非得侍奉一个好主子,才能有好前程。 皇帝身边的方涵宁得势太久了,是时候将他从那个位子上拽下来了。只是梁覃不能只凭一个人的努力,他还需要谁来帮他。 赵贤妃野心勃勃,从入宫第一天起边谋划着扳倒皇后,梁覃在二十四局算得上是位高权重,赵贤妃早就试着招揽过梁覃,但都被他不动声色的回绝了。 贤妃年轻、家世显赫,眼下还怀有皇子,可梁覃并不认为贤妃是值得他托付身家性命的主子。要想在这宫中活下去,长久的显赫下去,手中有多少筹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要好使,否则拥有的再多,也终究是一场空。 ** 梁覃趁夜将皇帝有意废后的事情告知了杜皇后。而早在皇帝于奉天殿内为此事纠结之时,就已有人提起了心思。 皇帝并没有刻意将殿内的内侍差遣开,不少站在距他较近的宦官都听见了他那声若有所思的呢喃。 很快便有宦官接着端茶送水的机会溜出奉天殿,将这件事传了出去。被杜雍买通了的宫人则快马加鞭的将这件事情传出了宫外。 杜雍原本已为儿子的事情焦头烂额,听说宫内妹妹又出事后,更是愁白了好几根头发,原指望着皇帝顾惜夫妻之情,只是禁足杜皇后就够了,谁曾想他等了几天等到的消息竟是皇帝萌生了废后的意思。 “果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哪……”他怔怔坐下。 杜雍前些年新娶的夫人年轻娇媚,只是人蠢钝了些,还以为杜雍是在暗讽她,当即娇嗔了一句,“老爷莫非是又想起了您那位原配?可您前些日子明明还向妾身抱怨过她粗俗丑陋。” 杜雍不耐烦的一把推开了年方双十的娇妻,大步走出了杜府。若是这时京城还有人能够救杜家,恐怕只有那个人。 “去齐国公府。” * 齐国公郑牧曾是智勇双全的武将,多次救皇帝于危难之中,与杜家交情也颇深。 郑牧向来清楚功臣之间的荣辱息息相关。上一回劝杜雍进宫商议荣靖婚事的人就是他。 在皇后面临危难之际,杜雍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找郑牧商议对策,而当他赶到齐国公府时,齐国公的下人告诉他,齐国公不在府中了。 “他去哪了?” “入宫。” “入宫做什么?” “为皇后娘娘求情。” 杜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眼中微微泛红。他站在齐国公府邸前,朝着国公府的大门轻轻一拱手。 ** 当梁覃找到杜皇后通报消息的时候,嘉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她早早的睡下,这段时间她睡的一直不好。 苏徽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在面临困境之时,如果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就去睡觉,否则任由无意义的焦躁操控情绪,最终只能伤到自己。 但次日的清晨,嘉禾也听说了皇帝有意废后这件事情。 她在得到消息后便一言不发,怔怔的坐在院子中的凉亭内,看着天空的流云与飞鸟,开败了的樱花一片片落下。 “公主……”苏徽当然是担心她的。 要搁在普通人家里,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乍然听说自己的母亲将被休弃都会感到茫然无助,更别说她生于皇家,废后之时牵扯到诸多事端,说不定她也会尊荣不保。 “我没事。”嘉禾猜到了他的想法,面无表情的回应道。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情,不知不觉想入神了而已。” “什么事?” 她抿唇,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时她听见了车马的喧嚣声,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紧接着却又马上反应了过来,不是她听错了,而是荣靖回来了。 荣靖这日难得的不是纵马驶入宫阙的,她比起往日规矩了些,但也规矩不到哪去,她并没有乘文士、妇人常坐的轿辇,而是驾着一辆粗陋的马车驶入了宫中。 “阿姊!”嘉禾好几日未曾见到她了,她回来了,嘉禾心里也就安定了,如同一座巨大的石头落了地,“你这几日都去哪了?” 荣靖笑而不语,嘉禾的脸色却微微一变,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她竟在风中嗅到了血的腥味。 荣靖轻轻摇头,示意妹妹先不要说话,她侧身掀开帘帐一角,露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来,血的腥味更是直接扑面而来。嘉禾被熏得差点皱起了眉。 “进去说。”荣靖握住嘉禾的手往屋子里走。 嘉禾悄悄留意了她的眉眼,注意到她的神情看起来颇为憔悴,看样子她这些天出宫忙碌了不少的事情。 “车中的人,是杜榛。”将宫人悉数屏退之后,荣靖告诉妹妹。 “阿姊怎把他给带出来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惊惧——杜榛乃是戴罪之身,荣靖将杜榛从牢里带出来经过了皇帝的首肯么? 眼下皇帝本就有意废后,荣靖作为皇后的长女,这时候再肆意胡来岂不是会连累生母? 荣靖倒是神色平淡,“不将杜榛从牢里救出,他就要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要以杜榛为突破口,对他进行严刑逼供,希望他能够招认其父有意谋反的事实——陛下原本就对功勋心存猜忌,说不定真就会因此处罚整个杜家。满门抄斩倒不一定,但流放贬谪是免不了。到时候,舅父的那些政敌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挤占他的位子了。” 嘉禾呆住,“那……我们该怎么办?” 荣靖叹了口气,伸手戳了下嘉禾的额头,“所以我才将杜榛直接从牢里抢了出来。等会我就去见爹爹,将这件事情告诉他。这是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了,但愿有用。” 荣靖说的轻描淡写,嘉禾听来暗自心惊。长姊的魄力果然不是她能比拟的。 “但这还不够。” “不够?” 荣靖顺手揉了揉嘉禾的脑袋,“想要阿娘死的人,可是很多的。” 嘉禾看着长姊的眼睛,从对方眼中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寒凉。她深吸了口气,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荣靖身边轻轻拉了下她的衣袖,“那阿姊,我能做些什么?” 第 二十六 章 叮嘱完年幼的妹妹之后,荣靖踏上了前往奉天殿的路, 与此同时,嘉禾则从偏门离开,在长姊大张旗鼓前去面圣的时候,悄然乘车往北边神武门方向去。 姊妹二人兵分两路,这是荣靖定下的策略。 荣靖也不知道年幼的妹妹能否完成她的任务,但像现在除了相信嘉禾之外,别无他法。 从坤宁宫到乾清宫的路线并不算远,荣靖沉默的坐在充斥着血腥味的车中,心中默默计算这到达乾清宫的时间。 忽然间,她的袖角被人轻轻拽了两下。 荣靖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何事?” “你……”杜榛的嗓音低哑无力,“要带我去见陛下么?” “事到如今,只有陛下才能救你。”荣靖说:“等会见了他,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好了……我知道你们杜家也的确不干净,否则赵崎就算真的将你屈打成招,也不至于祸及你整个家族。” “没有……”杜榛咳出了一点血沫,“杜家没有谋反之心。只是……” “我知道,只是为了权势富贵与子孙基业,不得不多谋划几条出路罢了。”荣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用的是右半张脸对着杜榛,这半张脸没有伤疤是完好无损的,她不笑也不怒,坐在着光线昏暗的车内,如同一尊精美的玉雕。 “公主——”杜榛攥住荣靖衣袖的手稍稍用力,他还有话想要说给她听。 然而荣靖直接不耐烦的将袖子抽了回来,“你伤得重,还是好好休息保存体力吧。” 她刻意的疏远杜榛,好像全然不记得他们幼年时一块长大的情谊,“我不是要救你的命,而是要救我的母亲。如果你不是我母亲的侄儿,你的死活就与我全无关系。” 杜榛默默放下了手,眼中光芒黯淡。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因为杜榛身上多处骨骼断裂,经不起颠簸,所以荣靖有刻意命人放慢速度。于是原本很短的一段路程,显得格外的漫长,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 杜榛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夏国名义上定都金陵,可手中的兵马并不能完全守住那座城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不停的迁都,或者说,逃亡。 年幼的他们坐在同一辆马车之中,他胆子小被吓得大哭不止,荣靖总把他抱在怀中,耐心的哄着他。 往事久远,久远到他怀里那只是他的一场梦,他和眼前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那样一段亲密而又温暖的岁月。 马车这时忽然停住了。 原本正闭目沉思的荣靖豁然掀开帘子,此时还没到乾清宫,但也不远了,可以看见那座金玉琉璃雕琢而成的山峦。 “公主,前方那好像是……”驾车的车夫是荣靖用了多年的心腹了,跟在荣靖身边,对于京中许多人情世故清楚。 前方有一辆马车经过。 按照规矩,若是有长者、尊者的车驾驶来,是需要避道以示尊敬的。 “那是郑伯伯的车马。”前方的马车很是普通简陋,车外的随从也并没有几个,不过荣靖还是很快就认了出来。 曾经为夏朝开国立下赫赫功劳的郑牧在如今已交出兵权卸去了铠甲,但他获封齐国公,并不是一身轻的布衣。 按照国公的排场,他进宫时应该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才是,他却选在了在这样一个时候秘密前来奉天殿。 车内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荣靖并认出了她,马车稍作停顿,接着车窗的帘帐被掀开,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望向了荣靖。 他们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了,自从意识到被昔日的兄弟如今的天子忌惮了之后,郑牧便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除却皇帝召命,否则再不踏出国公府半步。 荣靖算得上是郑牧的学生,跟他学过刀剑也学过兵法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透过两扇车窗遥遥相望,荣靖不由眼眶泛红。 郑牧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放下了车帘。 两辆马车的主人在短暂的会面后继续往前,一前一后往奉天殿而去。 ** 从坤宁宫过御花园,从神武门出紫禁城——这条路线是荣靖告诉嘉禾的。 嘉禾跟着荣靖一起偷偷出过皇宫好几次,但独自出宫还是头一回。 苏徽陪在她身边,从这个小女孩反复绞着袖口的动作,他看出了她内心的紧张不安。 “公主。”他低声唤了她一句。 她从发呆之中醒了过来,垂下头,“我没事。” “我们这是要去昆首辅家中?” “嗯。”嘉禾点头,小声说道:“阿姊说,光凭着她去求情没有用,昆老是朝中群臣的基石,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若他肯出面,或许会有很多朝臣都会愿意站在娘娘这一边。” “公主有把握么?” 嘉禾摇头。 苏徽想让她放轻松一些,顺着这个话头聊了下去,“废后关系到社稷国本,昆老不会不帮皇后娘娘。” 嘉禾仍紧蹙着眉头,“话虽如此,我还是感到很害怕。” “害怕什么?” 嘉禾内心纠结了好一会,小声对苏徽说:“我还是头一次和爹爹的朝臣打交道——不是说之前就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是说没和他们说过话,可我这是第一次要去和一个臣子商议一件大事。” “云乔,我这是在干政。”嘉禾撩起帘帐一角,打量着外头的世界。 神武门的侍卫这一次照样没有拦她,看样子这些人或许是效忠皇后的,希望她能够出宫为皇后谋求一线生机。 嘉禾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从小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女孩子不能随便出门,要安安分分的,男人的事情千万不要插手去管,尤其是朝政上的事情。 她们找出了历朝历代贤德后妃的事迹来教导她,哪怕是皇帝随口和后宫的女人说起了前朝的事情,她也一定要捂住耳朵不能听,非但不能听,还得劝谏皇帝,不可在女人面前说起国家大事。 她幼年的时候好奇心旺盛,问女夫子,为何不让女人听朝政之事。 女夫子说,因为这会助长女人萌生不该有的野心。 野心是很可恶的一种心思么? 当然,野心是可恶,权力是肮脏的,后妃也好,公主也罢,就该穿着华丽柔软的裙裳,在开满了花朵的院子里刺绣、烹茶。若是萌生了不该有的野心,去追逐所谓的权力只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嘉禾不是什么规矩乖巧的孩子,在女夫子面前她乖乖应承,出于好奇心,她还是会偷看父亲御案上的奏章,偷听皇帝与臣子之间的交谈。 可她和真正的前朝终究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只能朦朦胧胧望见前朝的景色,却走不到那里。 私下联络臣子,营结朋党,这是重罪。正因如此,嘉禾才满心忐忑。 “这怎么就是干政了?”苏徽却说。 嘉禾愕然的抬头看着他。 苏徽竭力的想要宽慰这个不安的女孩,于是巧妙的唤了一种说辞,“你的爹爹娘娘之间萌生了些许误会,需要有人调解,你不过是去请人调解,并不是干政。” “真的?”嘉禾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苏徽点头,却又为她觉得悲哀,于是忍不住道:“就算公主干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权力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关键只看那个手握权力的人,会去做什么。这世上谁都有追逐权力的资格,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又或者是这街边微不足道的小民。” 嘉禾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苏徽这一番话对她的冲击力太大,她暂时无法理解,只是缓缓的眨了眨长睫,若有所思。 第 二十七 章 嘉禾听见车窗外传来了沙沙的声音,是下雨了。 春末夏初本就是多雨的时节,只是这段时间的雨好像特别频繁,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在心烦意乱的时候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嘉禾免不了更加心烦。车帘缝隙间露出外头阴沉沉的天色,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嘉禾有种错觉,雨幕之中只剩下她这一驾马车在孤独的前行,走向的是未知之地。 如果皇后没有出事的话,她现在应该还待在自己的书房内,听着女夫子给她讲《列女传》,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温习历代贤女子的事迹,说不定听着听着还会昏昏欲睡。 她是公主,女性的身份使她失去了触碰权力的机会,但也让她肩无重担,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她习惯了站在父母和长姊身后做个乖巧而精致的摆设,被推出来直面风雨,这还是第一次。 去找昆首辅——这是她的阿姊给她下的命令。 是她主动提出来要为母亲做些什么的,可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迟疑了。 “我知道阿姊是想要我说服昆老为娘娘说话,可是阿姊——”她忐忑的对荣靖道:“我怕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去做。”一向对妹妹宽容的荣靖却显得格外严厉,“若阿娘被废了,你我二人就算不是皇子,也难在赵氏的手中有好下场。想想唐高宗时的义阳与宣城公主……” 这段史实嘉禾读过,义阳、宣城乃是唐高宗与萧淑妃的女儿,她们在母亲被废之后,一直幽.禁深宫无人理会,直到若干年后被太子李弘发现这才得见天日。这时两位公主早已蹉跎了青春韶华,武后为表仁慈,将她们许配人家,但所嫁的驸马也不过是差强人意而已。 对于女子来说,前半生的命运取决于父亲,后半生取决于丈夫,被父亲漠视,又耽误了婚姻而被胡乱许配,已是极大的不幸了。 “我知道你害怕。”在嘉禾出发前,荣靖又对她说了这样一番话,“可你是皇帝的女儿,就算不是皇子没有王爵,父亲的臣子也得在你面前恭恭敬敬的跪拜,你怕什么?” 嘉禾说:“那我不怕,可我该怎么说服那些臣子们?” 能成为朝中重臣的,都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英才,他们会被一个十三岁小女孩唬住么? 荣靖的眼神黯了黯,“也是啊,从来就没有人教过你辩术,也没人带你接触过朝政,更无人替你在前朝竖立过威信,你能做什么呢?但是阿禾,现在非你不可了。我很想替你出面去为阿娘奔走,可是我的名声太差了。” 荣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糅杂着自嘲与尖刻。 嘉禾知道阿姊是很好很好的人,可除了嘉禾与帝后,这世上没有人喜欢荣靖。他们都说这是个跋扈、丑陋又不守妇人德行的公主,她没有做过烧杀掳掠的事情,也不曾仗势欺人、弄权专政,可她的离经叛道就是她最大的罪孽。这世上的男儿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有人潇洒风.流,有人温润谦和,也有人落拓不羁、有人粗豪狂放——但女人却只能是一种模样,那便是低眉顺眼,温柔婉约。 做不到这点的荣靖理所当然的被指责,而像她这样的人如果出面前去为自己的母亲求人,无论她怀抱着的是怎样的心态,被她恳求的人也未必会同情她。 “你和我不一样。”荣靖抚摸着妹妹柔软的头发,这样告诉她,“我一向觉得声名不是重要的东西,但也不得不承认,讨人喜欢的人和惹人厌恶的人,所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我既希望你能恣意的活着,不去理会旁人,又希望你不要走上我这样一条路。” 这世上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目光中,有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决定权不在你自己,而在于别人的评判。 嘉禾怀揣着这样的领悟,懵懵懂懂的坐上了前往昆首辅宅院的马车。 荣靖说让她尽力而为,那她,便尽力而为吧。 ** 到了昆府大门时,是苏徽先下车,而后搀扶嘉禾从车上下来。 另外两个内侍则一左一右为嘉禾撑好伞,确保她不会被一丝雨淋着。嘉禾看了眼面前的朴素的府邸,深吸了口气,走上前。 按照她的身份,原是不需要亲自去叩门的,可现在她不能暴露公主的身份,出宫时一切从简并没有带上公主的仪仗。 她系好维帽的缎带后走上前。不出预料昆府的守门奴仆拦住了他。问她要拜帖。 嘉禾在直接表明身份和胡诌之间纠结了半天,最后选择了后者。但她所认识的京中贵女其实也并不算多,一时间也不知该冒充谁,因此只能故弄玄虚,“我与你家老爷有旧,他若知是我来了,必定会出门相迎。你如不信……”她低头,想要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做信物。 这玉是昆首辅送的。那年她三岁,有日皇帝抱着她嬉闹,恰此时昆首辅及一干文臣前来御书房议事。皇帝也没让宫女将她抱走,将女儿搁在膝头,便下令让官员们进来。 这些臣子在和皇帝议事的时候,三岁的嘉禾便坐在父亲腿上百无聊赖的东看看西摸摸,她那时又听不懂父亲和臣子之间的谈话,倒是昆首辅腰间那块亮晶晶的佩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于是她从父亲的膝头滑了下来,迈着小短腿一溜烟扑到了昆首辅那儿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须发皆白年有古稀的老者满脸慈爱,笑着对皇帝说,臣一定是合了小公主的眼缘。 结果小嘉禾被内侍抱开,手里还攥着他的玉佩。 当时皇帝和昆首辅双双大笑,昆首辅索性便将那枚被嘉禾拽住的玉佩解下送给了她。 不过在那之后,嘉禾便没有再见过昆首辅了。 将近十年过去,也不知昆首辅是否还记得这枚玉佩。 就在嘉禾低头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耳畔忽有一个清朗的少年嗓音响起,“敢问这位贵客是?” 嘉禾侧头,看见右手边方向走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隔着帷帽,嘉禾也瞧不清这人的模样,何况她也没有心情去打量对方的容颜,见到陌生男子的第一眼,下意识的羞涩让她不觉后退了半步,侧过头去。 “在下昆山玉。”还未及冠的少年朝嘉禾一拱手,端的是风度翩翩。 原来这就是阿姊说过的那个首辅重孙。嘉禾在心中默默想道。 他的目光在嘉禾身上短暂的停驻了片刻,忽然间他意识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神情稍稍肃然,再朝她一拜。 昆家的仆役还不知道自家小少爷突然变换态度的缘故,而昆山玉却也不好点破。于是只说:“这是太.祖父故人,快快请进去。” 既然他都这么发话了,门役不敢再阻拦。大门打开,嘉禾走进了国朝第一重臣的府邸。 当朝的府邸外表上看起来简陋朴素,而内里……有人同样简陋朴素。庭院的石径并不十分规整,石块与石块之间,有野草茂盛的生长,甚至还开出了几朵鲜嫩小花,看样子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刻意的没有去清理这些生命。 寻常文人总爱在院中摆放些精致玲珑的假山,可昆府没有这些。但这里栽种着许许多多的花木,放眼望去四处都是翠色,掩映在翠绿之中的是曲折的长廊,长廊穿过一汪小小的池塘,尽头是一座不大的水榭,藤萝如瀑布,从屋顶垂下。 苏徽为她撑着伞走在她身后,昆山玉刻意落后几步,慢行于她的斜后方。 苏徽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也说不上来现在的他是什么心情,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他知道这昆山玉与周嘉禾未来会是什么关系。 未来惠敏帝周嘉禾最信赖的年轻文臣。 几乎只差一点点就能成为皇夫的男人。 以及……谋害惠敏帝的头号嫌疑人之一。 ※※※※※※※※※※※※※※※※※※※※ 小苏和一号情敌的正式见面 第 二十八 章 “你知道我的身份?” 雨声越来越大,落在庭院芭蕉上,沙沙作响,嘉禾的声音压得略低,除了走在她身边的人,没谁能听见她说了什么。 她并不知道未来这个人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此刻睁着明亮清澈的一双眼睛打量着少年,满心都是好奇。 昆山玉朝嘉禾颔首,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便向公主行礼,但神情与谈吐皆是恭谨的,“是的。”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嘉禾侧头看了他一眼。她的脸罩在纱幕之下,外人只能看清一个模模糊糊的影。 “凡宫中大宴,公主必列居席上。草民蒙陛下与太.祖父厚爱,曾有机会远远的见过公主几眼,记下了公主的身姿与气度。”昆山玉回答道。 嘉禾在陌生男子面前会感到害羞,然而闻言却忘了将头扭过去,反倒定定的注视了他一小会,而后轻轻摇头,“你说谎。” 她哪回出现在人前不是被宫人、女官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就算有人见过她,可她才十二三岁,个子抽条的飞快,一年变一个模样,眼前的少年如何能仅凭几面之缘就认出她来? 昆山玉不由失笑,“公主恕罪。草民……实际上是揣测出您的身份的。” “你料到我会来?”嘉禾走得很慢。虽然眼下她急着见昆首辅,可雨下的太大,她不愿自己被水打湿裙角失了仪态。 “皇后娘娘的事情,草民也听说了。”在这种时候,他太.祖父的一句话或许就能决定整件事的走向。所以杜皇后一定会让人来求昆首辅。 杜皇后身边的内侍、女官,在宫中地位虽高,可要见昆首辅这样的人,终究还是身份不够。 杜皇后的亲族被卷入杜榛之案中,至今仍被严密监视。这时候若是再来造访昆府,只怕会被扣上结党谋反的罪名。 只有杜皇后的两个女儿适合在这样一个时候出面来为母亲奔走。她们的一切行为都处于孝道,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摘。 昆山玉原以为来的会是荣靖公主,可是荣靖在人前从不遮掩面孔,虽面颊损毁,却偏要大大方方的将那张丑陋的脸展露在人前,因此当他看见家门口女子头上戴着的帷帽之时,他就猜到,这是宁康公主嘉禾。 “这么说,这件事首辅也知道了。他老人家是怎么看的?”嘉禾想方设法打听昆首辅的意思。 昆山玉含着浅淡的笑,亲和温厚,却又让人捉摸不透。他人如其名,温润且冷硬。 嘉禾忽然就觉得没意思了,她长在皇宫之中,这是天底下最复杂的所在,她见惯了城府深沉的人,偶尔会对这类人感到不耐烦。 少年敏锐的觉察到了她的不悦,尽管那张藏在纱幕后的脸依然模糊。 “公主大可放心。”少年毕竟还是少年,心肠尚是柔软的,于是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嘉禾侧过头去看他。 “天子家事便是国事,寻常人家尚有糟糠不下堂之说,何况天家。” 嘉禾冷淡的望向前方,“但愿吧。” 然而细思片刻后,她隐约懂了少年的意思,不由的停住了脚步。 昆山玉却也停了下来,朝着嘉禾一揖,“前方便是在下太.祖父休憩之所,他已闻公主莅临,正烹茶以待。想来公主有许多话,是只能说与他听的,在下便不送了。” 昆山玉在进府的时候,就已暗中吩咐侍从赶紧去将公主莅临的事情通报太.祖父。 昆府之中有一处池塘——跟许多巨富之家耗费千金凿出来湖泊不同,这池塘小到古稀老人百步之内就能慢慢悠悠绕行一圈的地步。 但昆首辅喜欢在池塘之畔垂钓,池塘中养了一些鱼,他每日钓几条,放几条。此所谓有生有死,有死有生。 嘉禾独自撑着伞走过石拱桥,去见昆首辅。 包括苏徽在内的所有侍从都被留在了石桥另一端。 苏徽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旁的宦官见公主离开他们只身一人往前去了,一个个都担心的不得了,担心嘉禾出了事情他们会受罚,而苏徽脑子里想的却是——未来的惠敏帝终于要正式和自己的臣子进行谈话了。 作为公主,她不像皇子那样从小就有接触前朝的机会。 她认不全自己有哪些臣子,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些人相处,因此据史料记载,她在即位之初便陷入了被动,几乎成了任人摆弄的傀儡。 后来她才渐渐的找回主动权,试着运用她的智谋与朝臣、外夷以及她那个野心勃勃的姐姐做斗争。 几乎后世所有研究端和政治史的学者都承认,惠敏帝是个颇有头脑的政治家,如果不是她的性别和阅历限制了她,她一定不会惨败。 能早些和自己的大臣打交道也是好事,这样好歹能提前为她的君主生涯做准备。苏徽心想。 他并不打算更改历史,也早就在心底认定了嘉禾二十五岁早亡的命运,但他私心里希望嘉禾未来的日子能够好过些——这份私心,他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 昆山玉不知何故留在了原地没走,按理来说,他将嘉禾送到这里就够了。可是看他的架势,他好像还要和苏徽一起等着嘉禾回来。 苏徽瞥向昆山玉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好奇,毕竟这也算是他的重点研究对象之一。 昆山玉也看向了苏徽,这年才十五岁的少年容颜清隽,风姿不俗。后世有关他的影视作品不少,扮演过他的都是高颜值高人气的男明星,可那些人和眼前这个少年比起来,一则是缺了少年人的灵气,二则是少了这份出身于名门之家的贵气与温文。 这就是让未来的惠敏帝都动心的人。苏徽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远远望向嘉禾,心情略有些复杂。 这时昆山玉也在观察着苏徽,沉思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这位公公瞧着面生,敢问是近年来才侍奉于公主身边的云乔公公么?” “嗯,我是。”苏徽记得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化名是叫“云乔”,平日里嘉禾每天都叫他云乔,他习惯了,可这名字如果从昆山玉这种陌生人嘴里说出来,他便感觉有些不大适应。 不对,只是在昆山玉面前感到不适。也许是因为这人恰好不讨他喜欢。 至于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人……苏徽暂时懒得去想答案,总之昆山玉站在他身边,他便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这种烦躁的感觉并不强烈,所以他一时间也没意识到不对劲。 “昆公子似乎对公主身边有哪些人很是清楚。”研究历史的人最重要的对蛛丝马迹的敏锐,昆山玉只是一个外臣,就连宫里的赵贤妃都未必清楚嘉禾身边有那些宫人,可昆山玉却能叫出苏徽的名字。 原来他已经这样有名了么?苏徽心想。这可不妙。他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万一哪天过于高调被这个时代的史官记入了史册,或者不慎玩脱了干扰了历史,那他就麻烦了。 在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前,时空机的科研人员告诉过他,历史如果发生改变,将会酿成毁灭性的后果。 总之昆山玉对嘉禾的过度关注,让他颇有些不快。 ** 杜皇后斜倚在贵妃榻上,懒洋洋的摇晃着泥金牡丹团扇,听着窗边豢养的画眉清鸣。 她被禁足的时间并不算久,不过七八天而已。说是禁足,然实际上她宫内一切用度都不缺,唯一让她不舒坦的,大概只有皇帝的态度。 嫁给皇帝这么些年,她还是第一次蒙受这份屈辱,昔日那个乖巧跟在她身后,会软声细语哄她高兴的小少年终究还是彻头彻尾的变了副模样。他竟敢听信旁人构陷而下令处罚她,还放出要废她的风声来,呵,吓唬谁呢。 “娘娘。”珠帘被掀动,叮叮当当的声响惊着了笼子里的鸟儿。宫女大步走来,跪倒在了她的面前。 中宫的女官与宫人一向谨慎礼节,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却也放下了往日里从容不迫的风仪,脚步变得急促,一言一行之中都透着焦虑。 他们都以为,皇后就要失势了。 杜皇后懒得责怪他们,这世上沉不住气的人多得是,没必要太过苛责。 “怎么了,慢慢说。”她维持着斜倚榻上的姿势,眼皮半睁,懒懒的问道。 ※※※※※※※※※※※※※※※※※※※※ 28~32章大修过,增添了新的内容,删去了部分冗余的地方 第 二十九 章 杜皇后被禁足于坤宁宫正殿,半步不得离开。然而对她来说,离不离开都无所谓,她的耳目遍布全宫,区区一道禁足令对她掌控三宫六院毫无妨碍。 她知道自己的长女为了她闯入大牢救出了杜榛,她也知道她的故友郑牧已经前往奉天殿去为她求情了,她还知道,甚至就连她一惯温柔乖巧的小女儿都私自离宫,为了她的事情联络朝臣。 “奉天殿内,陛下还在与齐国公谈话。” “嗯。” 宫女脸上的喜色却已不自觉的露了出来, 她大概是觉得,有两位公主为皇后四处奔走,又有郑牧为杜后出面说话,她或许很快就能得到皇帝的宽赦。 想到这里杜皇后轻嗤了一声,对宫女柔声问道:“赵贤妃最近过得如何?” 宫女笑意僵住,“听闻贤妃近来一直在安心养胎。” “嗯,安心养胎啊。”杜皇后轻轻点头,似笑非笑的。 ** 郑牧赶在宫门封闭之前出了宫。 他和皇帝长谈了差不多一个下午,想要说的话都说出口了,至于要不要再叙兄弟旧情——这还是暂且算了吧。 两人谈话时的氛围很是压抑,数年前把酒言欢、醉后同眠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他们是兄弟,此刻他们是君臣。彼此都刻意保持了一份疏离,而这份刻意的疏离让他们的谈话起初进行的极为艰难。 不过郑牧一开始也就没打算对他“晓之以情”,要保住杜银钗的后位,只需对他“动之以理”即可。 他没有如其他说客一般首先站在杜后的立场去恳求,而是替皇帝详尽的分析了如今的天下大局——乍眼看去,山河已定,但实际上眼下还远远未到可以安详太平的时候。 天下重归一统,百废待兴,可要“兴”起来,并不是件容易事。杜银钗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更是稳定天下众多基石中的一部分。 皇帝沉默的听着郑牧侃侃而谈,想起的却是很多年前——那时郑牧是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最好指点江山,他因时政颓靡而在酒肆买醉,醉后赋诗,上骂当时在位的前朝天子,下骂庸碌浑噩的黎民庶人。 骂完之后仰身栽倒,原来是饮酒过度险些猝死。 当时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杜银钗救了他,救完之后这人也并无感谢,只是说着天下要乱。他们夫妇二人照顾了他数十天,那数十天的时间里没少听他“胡言乱语”。后来郑牧身体好了之后独自离去,不久之后,果然战乱绵延到了江南。 之后数年的局势发展,果然如他胡言乱语中的那样。后来他们夫妇又在战火之中见到了他,只是这时的他已换下儒服披上戎装。 因为并非正儿八经的武人,郑牧的骑射功夫其实并不算顶尖,战场上他亲手杀的敌人并不多,但这人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智谋以及对局势的把控。 所以…… 所以皇帝敢大胆的将李世安放出北京,却一直将郑牧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郑牧也的确聪明,这些年极力的消弭自己的存在感,莫说离开北京,就连自家的府邸都很少走出去。 没想到,他却会为了杜银钗而再次站在他的面前。 “卿也认为,朕会废了皇后么?”皇帝突兀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郑牧这样聪明,竟也看不出当今局势? 他曾经陪着他们夫妇数十年,却不懂他与杜银钗的感情? 郑牧苦笑,只叹着气说道:“陛下,皇后娘娘终究是个女人。” 君臣相对无言良久,后来他们又聊了一些话,但具体说了什么皇帝记不得了,郑牧什么时候走的他也记不得了,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金殿之内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在与郑牧谈话之前屏退了侍从,此时殿内没有一个宦官,自然也就没有人来为他点亮灯烛,只有黄昏的夕阳透过窗纱斜照,殿内一半笼在阴影中,另一半如同火烧。 “荣靖公主求见。”梁覃尖细的嗓音响起,打破了皇帝的深思。 “让她进来吧。”皇帝这才想起他的女儿已经在殿外等了他一个下午了。 紧闭着的大门被推开,宦官们在打开门之后便垂首侍立两侧,荣靖公主踩着如同烈火一般的夕阳大步走进殿内。 “拜见陛下。”她郑重的向自己的父亲行大礼。 “你也是来为你的母亲求情的?” “母亲不需要我来求情。”荣靖一字一顿吐词清晰,“我来找陛下,是为了替一个人申冤,也是为了替陛下揭露某人的狼子野心。” 皇帝挑了挑眉。 “来人。”荣靖转头,对守在门口的宦官吩咐道:“去将杜四抬上来。”她再度朝皇帝一拜,“女儿擅闯大牢,自知犯下重罪,恳请陛下宽恕。但还请陛下先过问杜榛的生死。” “他怎么了?” “杜榛在牢中遭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严刑拷打,他们试图威逼杜榛构陷自己的亲生父亲有意谋反,以此挑拨陛下与韩国公之间的君臣情谊。” 说话间满身是伤的杜榛被人抬了上来,他被荣靖请来名医止住了身上的血,但看起来浑身凄惨无比,在见到皇帝之后,他大哭着向自己的姑父申冤。 与此同时,杜皇后也命人来到了奉天殿前,求见皇帝。 ** 嘉禾并没有让苏徽等太久。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她便从昆首辅的书房内走了出来,出来时不忘将帷帽又重新戴好,遮住面容。 看不到她的表情,于是就连苏徽也无法她的心情,无法推断不久前她与昆首辅都说了些什么。 怎么可能不好奇那场谈话的内容呢?未来的女帝和夏初的重臣,这两人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交谈绝对值得被载入史册,再被后人分析解读。说不定他们今日谈论的内容,就会影响到今后数十年的未来走向。 但是嘉禾不想说,苏徽也就不愿追问。 苏徽承认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习惯了和书籍打交道,反倒渐渐忘了该如何与活人说话。再加上他家世不错,自身能力也算得上优秀,因此从小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他最多能做到以礼貌客气的态度待人,讨好人却是他所不擅长的。 有时候他在心中纠结,自己来到夏朝皇宫搜集史料的任务到底能不能成功完成。 他不是怕死也不是觉得辛苦,而是他很清楚,他根本不是个成功的“卧底”。直到现在他都还没能完全适应自己奴仆的身份,每回看见嘉禾身边其余宦官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的姿态,他就觉得自愧不如。如果不是嘉禾性情宽容,他在这个时代或许连命都保不住。 假如他是个处事圆滑又善于讨小孩子喜欢的人,现在他就可以想办法逗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打开话匣子,然后旁敲侧击的问出嘉禾之前和昆首辅都说了些什么。 然而纠结了许久,苏徽都没能想出该怎么开口。他甚至在想,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嘉禾不想说就别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么? 来自二十三世纪的苏徽脑子里牢记着隐私权的重要性,偶尔会忘记他来到夏朝就是为了探听隐私的。 周嘉禾不该有隐私,或者说,对于史学工作者来说,她这一生的经历都注定要被剖析开来详细解读。 “云乔。”在苏徽正在神游的时候,嘉禾开口。 “嗯?”苏徽连忙疾走几步,保持与嘉禾几乎并肩的距离,同时微微垂下头,做好聆听她说话的准备——这已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了。 “我觉得我就像一只青蛙。”身着华服头戴珠翠的宁康公主仰望着高高的天穹,忽然丧气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苏徽只稍稍思考了下,就明白了嘉禾的意思。 她是想说,自己坐井观天,不知苍穹浩瀚,唯见井口狭窄一方天地而已。 每个人的世界都有不同的大小,接触到的人与事越多,世界也就越大。对于一个自幼被养在深宫之中的女孩来说,她的世界的确很小。 “就算是青蛙,只要离开井就好了啊。”苏徽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回答道。 嘉禾愣了一下。 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女性来说,挣脱闺门的束缚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苏徽知道,眼前这个姑娘会成为皇帝,她将站在最高处俯瞰天下。 “说来容易。”嘉禾无力的轻笑,“青蛙就算离开了井,也还是那只青蛙。” “人非生而知之。在井中有在井中的活法,出井也自会摸索出在井外的活法。” 嘉禾身后其余的内侍们悄悄交换了无奈的眼神。他们服侍的这位主子哪儿都好,就是时常会说出一些古怪的话来。而这些古怪的言论,也只有这位年轻的云乔公公能够回答。 第 三十 章 嘉禾的马车再一次经由神武门回到紫禁城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之前才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积水映着夕阳,折射刺目的颜色。 “我该不该去奉天殿见爹爹?”女孩眺望着夕阳下被镀成了金色的砖石道,小声的问道。 获得她的恩准得以上车与她共乘的只有苏徽,此时听到她说话的自然也只有苏徽,但他一如既往的没有予她回应。 苏徽从不干预嘉禾任何决议,也不会给她太多的建议,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只默默的跟随在她身后。 也不知这究竟是因为这个宦官过分谨慎,还是他其实对她的事情漫不经心。嘉禾心想。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个内臣眼里没有她,这时她会有些恼火。 可是当嘉禾对上苏徽的目光时,那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就会烟消云散,他静静的注视着她,意思分明是——不管她去哪里,他会跟着。 所以有时候嘉禾又会觉得,他不是眼里没有她,而是眼里只剩下她了。 “那就去奉天殿吧。”嘉禾说道。 “嗯。”苏徽轻轻点头。 “你知道我与昆首辅都说了些什么吗?”嘉禾总算主动说起了她与昆首辅的那场谈话。 “什么?”苏徽心跳微微加快,不过他的表情一般都很少会有变化,即便现在内心高唱哈利路亚,看起来也是一副清冷淡漠的模样。 “昆首辅……是个和蔼的老人。”嘉禾想了想,这样评价道:“都说年纪大了的老人就活成了人精,最是难打交道。更何况这人还是内阁首辅,朝中柱石。我本来很怕他的。谁知道他见到我后笑眯眯的,还给我糖吃,说他的重孙也爱吃糖。” “于是公主便不再害怕了?” “不,是更怕了。”嘉禾撇嘴。 “越是笑着的人精,越是难以捉摸。我与他说了那么久的话,大半时间里他都在与我寒暄,说我高了许多,也瘦了。且他果然如我预料中那样谨慎,还持着观望的态度。又或者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只是不愿透露给我这个孩子来听。” “嗯,后来呢?” “去见昆首辅之前,昆山玉与我说了一句话——天子家事即国事。”她咬重了音,“我母亲乃当朝皇后,母仪天下,废后乃是扰乱纲常之举。此外她亦是天子结发之妻,曾为陛下操劳数十载,算得上是有功之人,废了她,也将寒了功臣之心。” 所以杜皇后有没有谋害皇嗣并不重要,只要她背后的势力仍存,她就算是在后宫兴风作浪也无人能够奈何。若她孤身一人,那么即便她温良恭谦,皇帝也会以莫须有的罪名贬黜她。 这样的认识让嘉禾心情难以平静,她被教导了数十年的为妇之道,却猛地发现只有权力才是需要被紧紧抓牢的东西,只要站的够高,就不会被约束到。 她害怕天书中的预言,但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又希望那预言是真的。 真想看看那些对贤妃腹中胎儿满怀期许的人在知道她成为国君之后的表情——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当然,这时候的她也只是对权力萌生了模模糊糊一丁点的渴望而已,如同转瞬即灭的星火。 “首辅听了我的话之后,笑而不语。”嘉禾丧气的皱了皱眉,“我知道我是第一次做苏秦张仪,说服人的本事差远了。恐怕首辅看着我只觉得好笑。旁的不说,至少贤妃腹中那个孩子,若这是皇子,那便是我大夏的储君,他们那些做臣子的,自然得为储君效忠。娘娘输就输在无子。我被逼狠了,便对他说——谨防外戚。” 孩子的声音清澈稚嫩,然而最后四个字一出,苏徽不由倒吸了口气,仿佛是听到了威严的落雷。 这个长于闺阁的女孩,第一次与重臣交谈国事,便精准的抓住了以昆子熙为首的一干朝臣的命脉。 如杜皇后真的被废,贤妃必定母以子贵将会成为皇后,后宫之中的格局将被打破,更重要的是,赵氏一族将飞黄腾达。 届时赵崎和他的党羽,将取代昆子熙的地位。 “后来呢?昆首辅后来说了什么?”苏徽舔了下发干的唇。 “他原本正在低头品茶,这时总算抬眸认认真真的瞧了我一眼。”嘉禾答道:“然后他说,如果有机会,想收我做学生。” “这……这是好事啊。”昆子熙在儒学方面的造诣暂且不谈,这人的权术炉火纯青,对未来的嘉禾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在历史上,昆子熙死在端和六年,惠敏帝当政的时候。 那时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近乎退隐。可是从史料上留下的蛛丝马迹来看,他在端和一朝发挥的作用极大。 “可我是女孩,爹爹不会许我拜师昆首辅的。”嘉禾摇头,半是遗憾半是漠然,她习惯了因女子的身份而失去很多东西,早就麻木了, 但终归还是不甘心的。 即便她现在还没有多少野心,却也知道拜师昆子熙是怎样的机缘,想了想她又道:“如果是从前,我求爹爹一会,他或许会答应。阿姊干做的出格事情多了去,爹爹不也纵着她么?可是现在……我怕了。” “怕什么?”苏徽问。看她的眼神略有些无奈及怜悯。 “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去奉天殿吧。”她朝着苏徽抿唇笑了笑,“我想再试探一下爹爹的态度。” 因为赵贤妃有孕的缘故,皇帝现在的态度是偏向贤妃一方的。他在通过这一场风波刻意打压皇后这一方的势力,以便将来若是赵氏诞下皇子,他能够顺利的将赵氏所出的皇子扶上帝位。 嘉禾在看史书的时候,知道帝王的心思是深不可测的,在天家切莫强求什么夫妻之情,可她作为子女,还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如民间寻常夫妇那样举案齐眉,相处起来不要掺杂那么多的算计。 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忍不住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对着苏徽说了出来,然后嘲笑自己的幼稚肤浅。 苏徽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的?” “我是说……”他想要安慰这个女孩,告诉她也许他的父母之间还存有感情,这世上不是每一对并肩走向显贵的夫妻都会离心。 可他说不出来。历史告诉他,那些他想要说出口的话,都是虚假的。 周嘉禾这一生,就是一场荒唐凄凉的闹剧。他是旁观的看客,他看到了那个并不圆满,、至算得上惨烈结局,并为此而遗憾。却也仅仅只能做到遗憾而已了。 等嘉禾靠近奉天殿的时候,她才知道皇帝正在接见齐国公郑牧。 嘉禾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齐国公是她父母曾经的友人,他出面必然是会为皇后说话,而皇帝……嘉禾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听他的,但既然皇帝能和他聊这么久,那就说明至少他的言论还能对皇帝造成一定的影响。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吧。”她注视着黄昏下的奉天殿,良久后转身对苏徽说道。 “齐国公能保下皇后么?”向来寡言的苏徽这一次主动问道。 他知道历史上的确有过郑牧与夏太.祖之间的这样一场对话,书中说:是时太.祖有废后之意。牧乃为后力谏,太.祖遂止。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记载,苏徽却是很好奇郑牧说服夏太.祖用的是什么样的借口。 “能的。”嘉禾笃定的说道,接着迟疑了下,“郑伯伯对爹爹和娘娘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但具体怎么个重要法,我不知道。我出世的太迟了,打我有记忆起,他们已经疏远了。虽说我小时候爹爹也抱着我去过郑家的府邸,要我唤齐国公做‘伯父’,可阿姊说,爹爹和郑伯伯之间,终究还是比不得从前了。” 嗯,他们关系很好,这点苏徽知道,甚至可能知道得比嘉禾还多。 《夏史》及许多野史上形容夏太.祖与齐国公之间的情谊,总有这样一个词——刎颈之交。 也就是连性命都可以托付的情谊。 第 三十一 章 不过能托付性命也未必就能托付江山,所谓的刎颈交,只是说着好听而已。 郑牧与杜后的关系也未必就有多好,夏太.祖死后郑牧曾短暂辅政,为年幼的惠敏帝周嘉禾稳定朝局,然而待到惠敏帝有能力亲政之后,便开始逐步削除郑牧羽翼,最后直接赐死了这位她童年时称为“伯父”的长辈。 那时已成为了太后的杜氏默然的看着旧友死在女儿手上,全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那日苏徽还是跟着嘉禾一起回到了坤宁宫中静候消息。他虽然好奇郑牧与夏太.祖的对话,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跑去奉天殿外趴门偷听。 而就在他们回来后不久,嘉禾得到消息,皇后的禁足令果然被解了。 却不知道与郑牧有没有关系,因为嘉禾听说,皇帝之所以放了皇后,是因为坤宁宫中有人怀有身孕了。 嘉禾被吓了一大跳,有种不认识自家父母的感觉。 ** 两个月前,坤宁宫中那个得到了皇帝临幸的宫女姓邱,十七岁,原本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洒扫宫女。 其实就连皇帝都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幸过这个女人,当皇后命人将邱氏女带到他面前时,他很是尴尬了一阵子。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他绝对不会做出临幸正妻奴仆的事情。 而此时皇后一脸平静,端着一脸贤良大度的神情,只是眼神略有些晦暗,如同寺庙里慈悲却又了无生趣的塑像。 皇帝抬头看着杜皇后,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在这份不自在的尴尬情形下,皇帝低头看向了眼前跪着的少女。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回答了什么,可他没有仔细去听,他本就对这人是谁不甚在意。他下令将此女封了一个才人的位分,接着便命人将她带下去了。 坤宁宫中,只剩下了他和皇后,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妇早已不再亲密无间,灯下他们的影子挨得很近,可实际上他们站的很远。 沉默许久,杜皇后忽然朝皇帝一拜,“妾身知道于陛下而言,于江山社稷而言,子嗣都是头等的大事,妾愿以身家性命起誓,从未害过这后宫之中任何的孩子。妾身知道自己治理后宫不力,所以陛下将妾禁足,妾也不敢怨陛下。” 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低下了头,温声细语的为自己开脱。 “在听闻邱氏女有孕之后,妾发自内心的为陛下感到欣喜,第一时间命人将这件事情告知了陛下。” 赵贤妃说她嫉妒成性,谋害皇子,那她偏要大张旗鼓的将一个肚子里有皇子的女人送到皇帝面前来,表现出她的宽和大度。 其实皇帝也知道,杜银钗根本不是这样的性格。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废后自然是不可能废的,郑牧站在杜皇后这一边,后宫之中又多了一个有孕的女人,他可以不需要在赵贤妃身上花太多心思了。 继续打压杜家的计划也需要缓一缓了,杜榛这件事情给他敲响了醒钟,功勋固然能要除去,可功勋之后,还有另一批野心勃勃的人,打算借着他的手来谋求利益。 皇帝上前两步,搀扶起了皇后,夫妻二人在灯下依偎在了一起,仿佛从未离心。 ** 景仁宫内,赵贤妃摔砸了自己殿内一切趁手的摆件。她焦灼不安的在铺着厚厚毯子的寝殿来回踱步,只看得一旁的宫女胆战心惊,生怕她磕着碰着伤了孩子。 这让的宫人不由疑心贤妃其实并不珍爱自己的孩子。她因为这个孩子而获得了荣宠以及扳倒皇后的机会,然而她实际上对生育又极其厌恶,于是在孕期表现出了并平时更加明显的暴躁,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早就在得知郑牧和荣靖公主一前一后的前去面圣之后,她心里便多出了一份不好的预感,开始借着各种理由试图求见皇帝,或者将皇帝请到她这来。 她的预感没有错,皇后果然熬过这一劫了,她全部的谋划,都成了竹篮打水。 她并不愚蠢,知道自己和伯父还没到可以与杜银钗背后的势力相抗衡的地步,这些天她找准机会便哭闹,为的就是能够让皇帝快些废后。 可皇帝不为所动,这时候又接见了站在杜后一边的郑牧、荣靖,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其实在荣靖从牢中抢出杜榛时,她就已经输了。 杜皇后与杜雍互为靠山,仅出手对付杜雍或是皇后都是不够的,他们一方有难,另一方便会全力相助,所以想要除去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时对两方一起下手。 杜皇后这边有贤妃自入宫以来辛苦搜集的罪证,在帝王之家……不,在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会重视子嗣更胜过妻子,不论杜银钗与皇帝在微贱之时有多少夫妻情分,只要她谋害皇嗣的事情败露,皇帝就没道理放过她——原本赵贤妃是这样想的。 至于杜雍,呵,他有不干净。此人贪墨好财也就罢了,这数十年来暗中的动作不少。只可惜赵崎的手段终究还是不如杜雍,也没找到能让皇帝信服的证据。 不过这不要紧,杜雍圆滑,他的儿子却不及他,杜榛成为了被赵崎盯上的目标。 计划本该是用严刑拷问杜榛,让他指证杜雍谋反,皇帝多疑,一定会下令搜查杜家,这样杜雍真正的谋反罪证就能被找出。 又或者杜榛有骨气有头脑,死也不肯指认生父。那就干脆杀了他。他不明不白的死在牢房之中,倒是赵崎在命人传些流言,便可使杜雍以为是皇帝赐死了他的儿子。 正好下令将杜榛收押的人是皇后的女儿,这样一来或许还能里间杜雍与皇后之间的兄妹情分。 谁能想到,他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对杜榛下狠手,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荣靖公主就将杜榛从牢里劫了出来还带到了皇帝面前。 牢中被赵崎买通的狱卒现在都已被赵崎火速灭口,但只要皇帝有心,就能查出真相。所以赵贤妃现在才会害怕到目眩眼花,顾不得自己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 她想不明白了,一切的行动都是暗中进行的,就连杜雍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牢房中面临灭顶之灾,荣靖是如何及时赶到那里救人的。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母亲落难的时候出宫是只知游乐,不孝至极,可实际上她却连敌人的计划都知晓的一清二楚了。 赵贤妃清楚自己实际上并不得皇帝的喜爱,她唯一的依仗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后宫其余的女人都没有孩子,只有她有,那么这个孩子便是她手中无往不胜的利器。 可是现在,坤宁宫门开了,帝后和好如初,皇后的侍女怀上了龙种。 她实在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得到了假消息。 皇后那样的妒妇,怎么会—— “彤史上有记载,两个月前陛下的确曾临幸过坤宁宫的一位婢女……”宫女小声的对她解释道。 话未说完,赵贤妃恶狠狠的甩了宫女一耳光,她如同是疯了一般,抓起殿内一切能摔得东西,砸了个干干净净,在此起彼伏的清脆声响之中,她眼神透着极致的疯狂。 宫人们慌慌张张的跪在地上不敢言语,赵贤妃捂住脸,站在一地碎片中怆然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从指缝中滑落了下来。 赵贤妃是个头脑不大正常的女人,凡是景仁宫中贴身侍奉她的宫人都或多或少了解她这一点。 至于她为何会如此疯疯癫癫,为何会恨皇后恨得咬牙切齿,没有人知道,这也许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伏跪在地上听着贤妃哭泣的这些宫人们只会去在意自己的性命,而断然不敢去窥探贤妃的过去。 第 三十二 章 次日清晨嘉禾听说,母亲宫中多了个邱才人。 苏徽注意到她眼眸忽然黯淡了不少。 “我不是不为爹爹高兴,他又多了个一个子嗣,这是好事。”用过早膳后,她将身边人都打发走,之后悄悄同苏徽说道:“我就是忽然意识到了……爹爹和娘娘之间的情分,恐怕真的是不能挽回了。” “从前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是怎样相处的?”苏徽问她。 嘉禾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了一会之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父母感情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她只知道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帝后之间的疏离感一年更比一年重,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以为这就是世上所有夫妇的命运。 荣靖公主对于父母之家的感情已经无所谓了,她比嘉禾要年长,年长的人一般都比较心硬,对于一些恩恩怨怨,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荣靖关心的是母族的权力与地位。皇后的禁足令被解,那么接下来就该一鼓作气反击那些敢对杜氏一族下手的人。 在牢狱之中要逼问杜榛的人是由谁指使,荣靖并不知道,她救出杜榛之后下令让人将那些狱卒收押,以待日后拷问,可是不久后她便得到消息,说那些人都畏罪自尽,无一活口。 这也不要紧,荣靖猜得出背后真正想要杜氏覆灭的人是谁。 若是皇帝有心去查,就算对方谨慎小心抹去了一切不利的证据,锦衣卫与东厂也能掘地三尺找出证据来。 可是荣靖满怀期待的等着,什么都没有等到。 皇帝既没有正式澄清皇后“谋害皇嗣”的罪名,也不曾下令追究什么,就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将皇后从坤宁宫中放了出来,然后又惩办了刑部的人,接着赐了杜榛一堆的东西,便将他送回了府中。 这简直是和稀泥的典范,荣靖实在是难以想象自己那个从前果决英明的父亲也会有天做出这样的决议。皇帝的态度摆明了是什么都不想追究,只希望维持住眼下的和睦。 果然还是在顾惜赵贤妃腹中的胎儿么? 嘉禾不知道长姊在想什么,但她清楚荣靖是睚眦必报的性情。杜皇后被放出来后没多久,事件风波尚未平息,荣靖便再次出宫,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她没有带上嘉禾,嘉禾便只能一个人呆在宫内,在不安之中消磨光阴。 这日她出门,像往常一样偷偷去喂猫儿。 就在前往苏徽住处的路上,她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王嫔。 据说曾经被她母亲害死了儿子的王嫔。 嘉禾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很多妃子,后宫中的女人品阶复杂多样,小时候她一度弄混。 王嫔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员,她的位分不算高,远没有到让嘉禾正视她的地步。嘉禾只记得在她小时候这位王姓的女人似乎为她的父亲生下过有一个男孩——那是皇室第一个被记入谱牒的皇子,那孩子出生后很长一段时皇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为了这个孩子,皇帝几次下令厚赏前朝后宫,更是在皇长子年满周岁之时为他大赦天下。 但是那个孩子在三岁的时候死了。 他死的时候嘉禾七岁,他出世的时候嘉禾四岁。 嘉禾只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却几乎没有见过他,她身边的宫人不许她随意去见弟弟,王嫔那儿的人也对小皇子严防死守。嘉禾对这个弟弟的记忆稀少,在那孩子死去的时候自然也算不得多伤心,那时她懂了死亡的意义,在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时,略为遗憾了一阵子。 六年时间过去,嘉禾早就忘了那个没来得及长大的弟弟,直到今夜猛地撞见了王嫔,她才猛地想起了七岁那年弟弟夭折时她曾听过的凄厉哭声。 当年那个孩子是怎么死的来着……嘉禾记得是因为春来后的一场风寒夺走了那个孩子的性命,但也有人说,是皇后杀了他。 此时此刻,六年前那个孩子的母亲就堵在嘉禾面前,如同一抹不散的阴魂。 嘉禾停下脚步,望着那个如同亡魂一样的女人,无端害怕。 她瘦的形销骨立,脸上不施粉黛,于是越发的显得憔悴,一身近乎素白的裙裳,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嘉禾,好像是要从嘉禾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巧的是嘉禾现在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失去了平日里对她前呼后拥的随从,即便是皇帝的爱女,也感到茫然无措。 “你要做什么?”嘉禾问道,悄悄后退了两步。她下意识的从那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危险。 “我来祭奠我的孩子。”王嫔怆然开口,声音幽冷。 “六年前我的孩子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我抱着他,感受他一点点的冷下去。”王嫔的声音沙哑,字字句句平静之中压抑着疯狂,“我什么都不想,就想问问上苍,为何要收走我的孩子。” 嘉禾想要安慰这个女人,可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才十三岁的嘉禾显然并不懂一个母亲失去子女的痛苦。 “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啊、等啊,等着害死我孩儿的人偿命。可是我等到了什么?”王嫔的眼中没有泪落下,可她看起来是在悲泣,“我苦命的儿啊,你又得继续等了。母亲无用,不能为你复仇,此生还不知道能不能看着你大仇得报。你怨我么?怨我么!” 王嫔是认定了,皇后是杀了她儿子的凶手。 前些时候在赵贤妃的操纵下,慎刑司追查出了皇后杜氏谋害多位皇嗣一事,一群女人在皇帝面前哭,其中哭得最凶的,便是王嫔。 “未必、未必就是娘娘……”身为杜银钗的女儿,她下意识的为自己的母亲辩护。 “公主听到我儿子的哭声了么?”王嫔打断她的话。 嘉禾头皮发麻,想要拔腿就跑。可这时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关键时候,有人猛地拽了嘉禾一把,躲开了王嫔。 是住在这附近的苏徽及时出现,他一把拉开嘉禾后,挡在了她和王嫔之间,“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嫔不说话,也不再有什么过激行为,只是看着他们笑。 嘉禾站在苏徽身后,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她轻轻握住他的衣袖,以此缓解剧烈的心跳。 对峙片刻后,王嫔转身离去。 “她像是疯了。” “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嘉禾小声说道:“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娘娘……” “可……” “大不了以后,我不再独自出门了。” 苏徽的眼神无奈而又温柔,“好,听公主的。” 苏徽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二十三世纪婚姻制度早已消解,家族是早就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糟粕,甚至二十三世纪的人的家庭观念都十分淡漠,亲情、爱情什么的,都比不上自我精神上的满足重要。 苏徽不知道父亲是谁,他与母亲也不算亲近。 不过和大多数将孩子甩手丢给国家来抚养的人相比,他母亲对他的上心程度还是要高出不少——这或许是因为苏徽的母亲地位显贵,以个人的能力抚养一个孩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但苏徽并不认为这是他的母亲爱他的证明。苏母是政界人士,她将苏徽养在身边,是希望,能有个孩子能够继承她的抱负。 与苏徽同批被培育出来的胚胎大部分都被放弃,只留下最优秀的那一个便是后来的苏徽。在苏徽很小的时候苏母就对他进行过智力方面的测验,在得知这个儿子的智商远超百分之八十五的同龄人之后,她这才在苏徽面前有了笑容,愿意他叫她一声妈妈。 有时候苏徽忍不住悄悄想,如果他的没有达到母亲的要求,那个女人会不会将他销毁掉? 也许真的会。 苏徽从未体会过母子之间的感情,在观察惠敏帝一家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有悄悄羡慕的。夏太.祖固然多疑冷酷、懿安皇后固然残忍狠毒,可他们至少给嘉禾的是一个算得上不错的童年,就连荣靖公主——哪怕未来荣靖会和这个妹妹不死不休,现在他们姊妹还是和睦的。 一想到长业二十年年末将要发生的事情,苏徽便觉得不忍。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在不久后被一点点剥夺,她一生最好的时光都在十三岁之前,过了这一年后,她将沉入泥淖,再也没有机会爬出来。 ※※※※※※※※※※※※※※※※※※※※ 28~32大修完毕 增添了新的内容,删去了部分冗余情节 第 三十三 章 这日除了遇上王嫔之外,一切与平常并无两样。入夜后他一如既往的服侍嘉禾用过晚膳,又陪着她说了些话,然后便催她去休息。十三四岁这是长身体的时候,更何况在这个年代夜间也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娱乐。 他守在嘉禾帐外,在听到嘉禾的呼吸渐渐平缓之后,他轻手轻脚的退出了屋子。 一般夜晚的时候,都是他整理自己一天之类所收集的材料的时候。 回到屋中,他先是谨慎的将门窗关好,然后再将二十三世纪军方的反侦察装置贴在了墙上,这样的仪器只有指甲盖大,却能让任何试图通过窗缝偷窥屋内情形的人被干扰。 接着他从自己的领口摘下了一枚小小的扣子——这是摄像机,全方面录制高清影像,百分百收录声音。 当然摄影机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苏徽有自行甄别是否打开仪器的权力。虽然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他的博导恨不得他把惠敏帝的一言一行都拍下来传回二十三世纪供他们全方位分析研究,但苏徽觉得……这样太过分了,他不像个搞历史的,反而和那些变态跟踪狂有的一比。 所以他一般时候只录制重要的历史事件,更多时候更愿意自己用笔记下一天的见闻——尽管这样的方式又古老又磨蹭。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他带到夏朝的高科技再没有别的了。当初他的博导和科研部的人抗议过,说君主专制时代太危险,就算不让苏徽拿枪啊炮啊之类的东西自我武装,好歹也带点药.品过去免得染上未知病毒死了吧。 但这些都被否决了,说是时空穿梭技术不完善,将苏徽毫发不损的送过去就已经很难了,更别说还带一堆“非必要品”,听这样的口气,他们似乎恨不得把苏徽裸着送来夏朝,以便尽可能的减轻传送仪的负担。 谢天谢地,苏徽顺利来到夏朝,并且在这里平安活过了一年,有着宁康公主的庇护,他不必担心自己在专制王权时代无辜送命,他身体素质也还不错,不曾染上这个时代的疾病。 萤光在屋中亮起,光点轻飘飘的舞动,最后集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扇屏幕。 跨越数百年的时间传送信息终究还是有难度的,苏徽与导师之间的联络一般一个月一次,屏幕那边老人的影像模糊不清。 “老师。”因为为此通讯都极其短暂,苏徽早已习惯了省去不必要的寒暄,他正打算将自己近期的一些想法说给导师听,屏幕那段老人却先于他开口道—— “小苏,你妈妈来过研究所了。” “她希望,能够终止这次试验。” “她要你回到二十三世纪来。” 苏徽的母亲苏潆是政界风云人物,到了四十八岁时通过当时的体外胚胎育成技术有了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的信息她并没有对媒体公布出来。于是就算是苏徽的室友、老师,也没有几个知道他的母亲就是大名鼎鼎的苏潆。 时空穿梭技术第一阶段开发成功,需要志愿者进行试验。达到古代并且能够适应古代生活的人非得是掌握了一定程度历史知识的人,于是苏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报了名。 在进行资格核验的时候,军方的人理所应当的查出了他的身份背景,当即吓得要取消苏徽的资格,苏徽就专门去找到了负责人说理。 负责人无奈的告诉他,这项技术还未成熟,有种种安全隐患,你可能再也回不来,甚至有极大的可能会死…… 苏徽反问,难道派出其他的志愿者,他们就不会死了么?我的考核成绩明明是报名志愿者中最优秀的。 当时负责人陪着笑脸就差叫他小祖宗,问他为什么非要去夏朝不可? 活着不好么?做个没心没肺的官二代不好么? 苏徽认真的告诉他们,他的研究进度因为史料的问题卡住了,不搜集到足够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他没办法继续进行研究。 科研比命还重要么? 当然比命还重要。 最后负责人只好一边小声骂他是疯子,一边和他签下了免责协议。 趁着苏潆前去近月空间站巡视的机会,时空穿梭项目开启。因为存在时间轴错位情况和时空排异现象,苏徽不能在一个时间点穿越之后,又回到那个时间点。他在2217年的6月6日出发,在夏朝待够一年回到二十三世纪时,不能穿梭到2217年6月6,只能跳跃到7月6。不过问题不大,苏潆去月球一趟,怎么都要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可是现在,他到达夏朝后第一年,他的老师就告诉他,苏潆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要他赶紧回来。 “不回去。”苏徽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这边是夏太.祖长业二十年夏,这一年会发生什么老师您也清楚。” “可我听说最新研制的紫微290号激光炮能够将半座城市都炸没咯。” 苏徽:“……” 他知道老师是在开玩笑。 但他还是正儿八经的解释了一遍,“首先,我的母亲不会为了我乱来,其次,就算她乱来,也不至于动用那样大规模的武器轰炸社科院。” “她找借口克扣每年的科研经费也很棘手啊。”导师理直气壮的说。 苏徽:“……” “总之我不回去。”苏徽说:“我已经成年,她没有资格要求我做什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科研经费的分拨不归她管,财政部长和教育部长她一向有旧怨,所以你放心,科研经费的事情不用担心。” 视屏另一端的老人一愣,“……那么,你真的不关心一下你母亲吗?她很担心你。” “不关心。”苏徽面无表情的说道,然后切断了对话。 ** 第二天,苏徽去到嘉禾身边时,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脸色不是很好。 当然,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母亲让他回到二十三世纪的事情。 “公主怎么了?”他不想让嘉禾瞧出他的异样,于是主动问道。 嘉禾抿了抿唇,说:“王嫔出事了。” 昨日的事他们两个谁也没说,可皇后在宫中的耳目无处不在。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女儿被王嫔袭击的事情, 嘉禾能忍得了王嫔,皇后却忍不了。那天嘉禾走后不久,皇后便下令为王嫔找了太医,接着被派过去的太医说,王嫔患了癔症。 于是皇后理所当然的命人将患了癔症的妃嫔拘了起来。 王嫔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嘉禾不敢去猜。她为此郁郁不乐,却想不出解决之法。 “你又是为什么不开心呢?”嘉禾继而问他。 她高高在上,却偶尔也会低头去看身边的人,至少苏徽的喜怒哀乐,她是会体察的。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其实很要紧,他不能确定自己的母亲会不会动用手段强迫他回二十三世纪,可是这些事情他没办法给嘉禾解释。“我有个母亲,公主您知道么?” “这世上谁都有母亲。”嘉禾哭笑不得。 “唔,这倒是……”虽然在他那个年代不是谁都有妈。 “我觉得我在宫里待的挺好的,可是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的母亲忽然说让我出宫,公主认为我该怎么做?” “你不能出宫的。”嘉禾脱口而出。 苏徽轻笑,“嗯,我知道。”这年头凡是净身了的人,还真没多少地方可以寻差事。 嘉禾抿了抿唇,低下头,“你走了,我会舍不得你。” 苏徽愣住。 “你怎么了?”见他许久都不说一句话,嘉禾稍显窘迫。 苏徽回过神来,笑着摇头。 他只是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到这个时代是为了搜集史料,而不是为了和一个小女孩做朋友。 想要得到最直观的一手资料,必须要在嘉禾身边,可他到了她的身边,就会不可避免的与她产生交集。 他目前并不清楚在嘉禾心中是什么地位,可他没办法一直留在嘉禾身边守护她一辈子。 第 三十四 章 皇后究竟有没有真的谋害皇嗣,嘉禾始终都不清楚,可皇后的“罪名”,终归是被洗清了。 再没有人谈起这件事,好像近日来的风波不曾发生。 重获自由的皇后继续替自己的长女张罗婚事,这原本就是她要做的事情。二十一岁的荣靖公主倒了不得不嫁的时候,这一次帝后向她询问,她可有中意的夫婿,荣靖回答说,杜家四表弟。 杜榛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皇帝却不欲追查拷问他的人,将女儿赔给杜榛以平息杜家的怨恨,倒也说得过去。 荣靖公主的婚事就此定下,皇帝亲自写下了赐婚的诏书,礼部、宗正共同操办。这是夏朝建国之后的第一场皇家婚事,嫁的又是帝后长女,婚礼务必要无比的盛大,以彰显天家威严。 嘉禾十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却并未因长姊觅得夫婿而对嫁娶之事萌生出多少憧憬。相反,她是在满怀着厌恶的注视即将到来的公主大婚。 嘉禾舍不得阿姊,更加不愿看着阿姊嫁给一个侮.辱过她的人。她在心底悄悄的祈愿,希望这场婚礼无法进行下去。 然而这年秋初,她的愿望竟然成真了。 边关忽然传来急报,说胡人有意南下。 就在十几年前,天下还在一片动荡之中,但嘉禾运气实在太好,她出世之后,战火渐熄,她的童年不曾经历过流离,长于宫城之内根本没有机会亲眼看到纷乱,她只在小时候听说某某地方还在打仗,某某地方还需要派兵遣将,某某地方的粮草需要调度。 后来她连这些事情都很少听到了。约莫六年前,郑牧与李世安各带一路大军北上,长城以外的胡人纷纷俯首称臣。 军国大事作为女子她当然是没有插手机会的,却也还是忍不住为此揪心。女官们只让她好好的去读她的《列女传》,不许她说这些事情。 嘉禾想起了天书上的预言,坐立难安。 因是待嫁之身,荣靖大部分时间里都待在自己住的天晖阁中。嘉禾心中烦闷,便去找荣靖说话。 走近天晖阁的窗子时,她瞧见了长姊的身影,荣靖临窗坐着,正低头摆弄着什么。 听说待嫁的女孩都会亲手为自己绣嫁衣,长姊不会是在做这个吧?嘉禾心想。 不,公主出嫁时的礼服应由织造局负责,荣靖没必要亲自去绣衣裳。 但……但她有有可能是在给心上人绣荷包之类的。想起之前偷偷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嘉禾忍不住一阵恶寒。 她轻手轻脚走到窗边,荣靖早就知道是她来了,懒懒抬眸,冲着她一笑。 嘉禾这才看清,长姊不是在绣花,而是在擦拭一把短刀,那刀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锋芒凛冽,让人望之心惊。 “阿姊,”嘉禾也不进去了,就趴在窗边同荣靖说话,“我听说北边又要打仗了。” “是啊。”荣靖将短刀利落的收回鞘中,“你也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倒说不上来,只是惊讶罢了。六年前不是才打过他们么?” “嗯,六年前才打过。”荣靖点头,用平静淡漠的口吻说道:“兴举国之力,北伐塞外蛮族。但六年的时间,他们元气恢复了些许也说不定。毕竟当年爹爹还是不够狠,打到他们俯首称臣也就退兵了,若是杀光他们的男丁,劫掠他们的牲畜,他们怎么都得十余年才能振作。” 嘉禾想象了一下血淋淋的战场,不免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表露出来。 “然而就算北边诸尚有一战之力,他们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兵。嘉禾,我考考你,假如你是蛮人,你会在什么时候南下?” 嘉禾皱着脸,“阿姊,我没学过兵法。” “没学过也不要紧,你好好想想。假如你是个塞外蛮族,逐水草而居,牧牛放马为生,你会在什么时候想要南下出兵?” 嘉禾瞥了眼身后的苏徽。 苏徽想要给她一个提示,但荣靖早就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了,先于他之前开口道:“你闭嘴,知道你是个护主的,你且站远些。” 护主么?苏徽愕然,心里暗暗的笑了。果真还是后退了几步,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好在嘉禾原本也不算笨,“……冬天?” 胡人逐水草而居,然而到了冬季草木不生,牛羊马都得挨饿,这时不南下劫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现在是初秋。”荣靖似笑非笑。 “消息是假的……不,不可能是假的。”欺君这样的大罪,是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都不会去做,“难道说,这一次胡人南下另有目的?” 已经收鞘的刀在荣靖手上被反复把玩,她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妹妹,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屋内屋外都没有人,□□靖还是那样谨慎。 嘉禾将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窗棂上,听长姊一字一顿的同她说,“知道兔死狗烹吧。” 嘉禾楞了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她很清楚,眼下她爹爹的行为,就是兔死狗烹。江山安定了,所以要将那些为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功臣们一个个除掉,以免他们功劳太大萌生异心。 “那如果兔子没死呢?”荣靖问她。 如果兔子没死,那是否意味着猎犬可以一直活着? 嘉禾蓦然懂了阿姊话语之中深层的含义,背后一凉。 “六年前的北伐,爹爹花了不少精力和心思,军队的规模……罢了,我和说你动用了多少人、多少火器、多少精甲和良马,你也未必懂。直接跟你说吧,爹爹是奔着剿灭北方六大部,离散胡人联盟,迫使塞外蛮族彻底俯首而去的。可是最后战事却草草收场。不是爹爹仁慈,而是出征的将军们,都不愿再战。” 他们清楚,如果彻底打垮蛮族,战事就将彻底结束。这对黎民苍生来说是好事,对于他们这些依靠战争才获得荣耀的人来说,却是厄运的开始。 “今年四月初,爹爹开始打压功臣——实际上他很早之前就这么做了,一步步的削去大将的兵权,逼迫郑牧闭门不出、让李世安弃官而走。只是到了今年他才有了真正的大动作,十三姓功勋被他借故贬谪大半,就连外戚杜氏都不能幸免,于是功勋们急了。” 荣靖的嗓音压得很低很低,轻柔得宛如蛛丝一般,掠过人耳畔时会让人不禁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声音低到最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荣靖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让嘉禾自己去思考。 这一次胡人南下,会不会是一场阴谋? 有人刻意挑动夏朝与蛮族之间的矛盾,迫使战争发生。 或者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勾结了蛮人,联络他们南下入侵? “那爹爹该怎么办?”嘉禾试着将自己代入皇帝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一时间想不出任何答案。 “不能再让那些功臣们再上战场了,否则爹爹的努力将要白费。”荣靖神色阴沉,只看她完好无损的右脸,她的模样生得很像皇帝,就连深思时,眉宇间都透着如出一辙的森冷威严,“短时间内爹爹没有办法扶持起一批新的将才。若他有儿子或者有弟弟,那他大可将他们送上战场。可惜的是他没有。” 短刀在荣靖手中不断的出鞘又被收回。 “爹爹只能自己上阵。”她轻声说:“御驾亲征。” 这样的事情皇帝不是第一次做了,从前打天下时,他就时常亲自冲锋陷阵。他还年轻,还能厮杀。 可是嘉禾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地倒吸了口凉气,“不可!”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阿禾?”荣靖在妹妹的眼眸中看到了浓郁的惊恐之色。 第 三十五 章 九五之尊的位子听起来诱人,嘉禾偶尔也会想过,自己要是真的能做了皇帝会怎样。 但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远远抵不过她在意识到父亲可能会死时的惶恐。 在得知皇帝可能御驾亲征之后,嘉禾神情恍惚的从天晖阁告辞,等到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站到了乾清宫。 以她一己之力更改皇帝的决议是几乎不可能的,天子亲征乃是一个国家最要紧的大事。 可她还是想要试试,假如她的父亲真的会因这次征战而丧命,她现在如果不努力阻止的话,今后一定会后悔。 皇帝正在为出兵北上之事劳心,嘉禾便在殿外恳求内侍方涵宁,“我只与爹爹说几句话就走。” 方涵宁是看着嘉禾长大的,自然怜惜她。闻言便亲自前去为嘉禾通报。 不多时殿门打开,嘉禾理了理衣袖裙摆,走了进去。 龙涎的想起并没有往日那么浓郁,凉风拂面,风中掺杂着铁锈的凛冽气息。 皇帝站在一具架起的盔甲前,久久不语。这是他早年征战四方是穿过的东西,珍贵非常,虽已有不少损坏的地方,但看着它,就好像看见了年轻时挥戈奋勇的岁月。 嘉禾一步步走近自己的父亲,清楚的看见了他眼中似有烈火燃烧,不由心中一沉。 “爹爹……”她走到皇帝跟前,极小声的同他说道:“爹爹是要亲征么?” 侍奉在皇帝身侧的宦官脸色微变,嘉禾也猛地反应了过来,自己逾矩了。 皇帝倒是没有将嘉禾的话放在心上,以为是女儿胆小,“待到爹爹去了塞外,给你猎下最好的狐狸做斗篷好不好?” 嘉禾定了定神,知道这一回亲征对皇帝来说也的的确确是利大于弊,她如果不拿出些站得住跟脚的理由说与皇帝,恐怕就算她费尽心思打动了母亲与长姊,她们母女三人一起进言也劝不动皇帝。 “爹爹……爹爹如果要亲征的话,一定要多加保重。” “这是自然。”皇帝大笑,伸手按了按女儿并无多少钗环装饰的头顶。 嘉禾神色郑重,“爹爹贵为天子,受万万臣民伏拜,却也要受万万人之重担。天下再无人的性命能贵重过天子,爹爹不仅出征时要小心,平日里也需处处小心谨慎。” 这道皇帝自然懂得,但此刻由小女儿一板一眼的说出来,却让他不由一愣。 “爹爹,国泰民安也不过这些年的事。”嘉禾小声的说道:“暗中若有些魑魅魍魉未能清缴,他们必定会趁着战火纷乱的时机生事。” 嘉禾推断不出是谁要杀皇帝,只能提醒他小心身边所有的人。皇帝听闻之后沉思,许久方笑着缓缓点头。 嘉禾看着父亲的笑容,也不知道他就行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但她今日来得匆忙,根本没有想好该如何说服他,只能言尽于此了。 她退出乾清宫后,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一次御驾亲征的弊端究竟是什么。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未必真就能让皇帝放弃亲征,他是靠军功起家的帝王,就算惜命,也绝不是胆小怯懦之人,身为天子自当一言九鼎,既然下令说要亲征,又出尔反尔,说不定会动摇军心。 嘉禾不了解军政之事,她暂时找不出可以让父亲打消亲征念头的理由。如果她要是认识几个朝臣就好了,可以问问他们对亲征之事的看法。可是她活了十三年,唯一正式打过交道的臣子就是昆首辅。 如果亲征不可避免,那么要防止父亲遇刺身亡,最重要的还是加强父亲身边的护卫。要不她还是去与锦衣卫指挥使傅群见一面?傅群是皇后的人,在她面前应当能做到知无不言,她想借机打探一下父亲身边的人是否有足够保护他的实力。 然而坤宁宫的宫人却在这时拦住了她的去路,“公主殿下。” 坐在肩舆上思考了一路的嘉禾被他们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怎么了?” “皇后娘娘请公主一叙。” 嘉禾虽然不知道母亲突然找她是有什么事,但既然是母亲,她自然也就放下警惕,跟着他们一同去见杜皇后。 ** 在历经过“险些”被废的风波之后,杜皇后看起来仍然是那样的从容矜傲。曾经金刀立马性情刚烈的女人眉目间不见戾气,倚在窗边刺绣的模样看起来格外静婉。 嘉禾走近母亲,问她可否安好。 “自然安好。”杜皇后温声回答,“我还是皇后,有什么不好的。”又问:“你去瞧了你阿姊了么?她就快要出嫁了。” 嘉禾点头。 不过她见荣靖是为了向她询问北方战事的问题——她在这方面的想法不打算告诉皇后,母亲最近过得并不算好,她不想再烦她。教出来的女儿不规矩,总想着过问军国要事,这么想都够让杜皇后忧心了。 “你还去乾清宫看了陛下?” “是的。”嘉禾与母亲关系不错,答话时也并不拘谨,皇后问什么,她便老老实实答什么。 “杜皇后这时却微妙的皱了下眉头,说:“你爹爹为北伐的事情操心,你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女儿知道,但……”嘉禾想了想,打算试着将杜皇后也拉到自己的阵营来。她一个孩子做不了太多事情,没有杜皇后的帮忙,她未必能够成功。 杜皇后打断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你阿姊就要出嫁,陛下也即将出征,不如,你就去道观待一阵子,为她们祈福吧。” 嘉禾愕然。 三年前荣靖也去过道观,那是一种变相的流放。现在皇后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是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她现在决不能去那里,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娘娘——”嘉禾因为激动而站了起来。 “就这么定了,你去白鹭观待上几个月。”皇后根本没给她反驳的机会,强硬的下了旨意。任由嘉禾怎么反对,她也只是不容抗拒的轻笑着。 嘉禾差点哭出来,“娘娘,我不去!” 她不住的恳求,杜皇后摇头不听,嘉禾被逼急了开始撒泼大闹,杜皇后便直接让人将嘉禾强行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杜银钗在周嘉禾面前做了十三年的慈母,这是第一次露出强横不讲理的一面。 让小女儿去道观,这一决定虽然突兀,但也说得过去。为父为姊祈福而已,白鹭观是皇家供养的道观,难道还能让她委屈了不成?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流放。 杜皇后想要自己的女儿离开紫禁城,不用走太远,只是近期最好都别再回来了。 待到女儿走后,她捣了捣手边的香炉,在炉中,烧着一封自北疆而来的书信。 第 三十六 章 大吵大闹过之后,嘉禾终究还是被送去了白鹭观。 直到离开紫禁城那天,她都没想明白母亲为何要突然将她流放出宫。她走之前挣扎了一番,命人去向皇帝和荣靖求情,皇帝却被杜皇后说服了,认为嘉禾去道观祈福也是一件好事,既能修身养性,说不定还能以公主之身打动神明,庇护大夏国祚。 就连荣靖也不觉得让嘉去白鹭观有什么不妥,她在知道嘉禾即将离宫之后,还兴致勃勃的跑来告诉嘉禾,白鹭观附近哪里的集市热闹,观中某某处有棵石榴树,果实格外甜美。 嘉禾:…… 看样子荣靖被贬道观那三年的确是过得不错,之前她白白为长姊担心了。 嘉禾原本想要将天书的事情透露给长姊,指望长姊去想办法,可惜她身边总而被许多宫人簇拥着,直到与荣靖分别,她都没找到恰当的时机。 她被送去白鹭观那天,是个明朗的晴日。光明正大的从被荣靖称之为鸟笼的紫禁城中出来,她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走之前她拜别了母亲,母亲的态度和从前一样温柔慈爱,然而嘉禾始终都还记得杜皇后下令让她去道观时的蛮横。 后来成为了皇帝的周嘉禾回忆当年,确信自己就是在这时与母亲离了心。 白鹭观如荣靖所说的那样,是个不错的去处。道观环境清幽,碧水出山石,古木栖灵禽,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相比起来倒是俗了。观中皆是坤道,有几个与嘉禾年纪相仿。她们是荣靖当年住在观内时的友人,对嘉禾也格外亲近。观中还有好几位德行高深的道长,嘉禾每日听她们讲诵经文,虽不能意会,却也觉得心情舒畅。 如果不是皇帝动身北上的消息传到了道观,嘉禾或许还能沉溺于这份安宁之中。 皇帝走的那日是七月初九,嘉禾清楚的记得这个日子,并且在后来无数次的回想,如果当年她再试着努力一把,拦住了皇帝前往北方的车驾了该有多好。 她心中说到底还存有侥幸,不确定天书的真假,也并不知道父亲死亡的日期,原来已经逼近。 她听闻父亲的兵马已经动身往北方去了,心中忽然一沉,半天都没说上话来,一旁为她讲解《南华经》的道长看出了她心绪不佳,说了好些话来宽解,但也无非是安慰她,说陛下此去自是吉人天相。 嘉禾听着笑笑,并不说话。 这些天日日听人念诵经文,她的心态不知不觉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的消沉中。 还是苏徽瞧出她情绪略不对劲,便问她:“公主是不舒服么?” “嗯,不舒服。”嘉禾歪在榻上闷闷的回答——出了宫也就这点好,不必恪守规矩礼仪,就连往日严厉的女官都不再对公主的一言一行加以约束,“天太热了,心里堵得慌。” 这几天下了雨,拂过窗子的风都已经是冰凉的了。嘉禾只是心里烦躁而已。 苏徽默不作声的去厨房端来了绿豆汤,搁在嘉禾手边。 少女又不耐烦的坐了起来,拿起汤匙搅了搅却不喝,“云乔,说些有意思的事情吧。” 什么算是有意思的事?从未给孩子说过睡前故事的苏徽犯了难。 “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回答:“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有趣的人,他很会说故事。” “是谁?”嘉禾恹恹的问道。 “是个说书人。”史书上没有记载张誊光是否认识惠敏帝,想来是从没有见过的。未来的嘉禾或许会知道张誊光的名字,但那也是张誊光名满天下之后的事情了。 因此苏徽也没点明张誊光的姓名,只说这是个有趣的说书人。 苏徽跟着硕导一起研究过张誊光,对于张誊光的生平著作或多或少有些了解,眼下既然嘉禾心情不好,他便挑了几篇张誊光生前所著的小说,讲给了嘉禾听。 那多是些与风月情爱相关的故事,苏徽做史学研究时只将那些故事当做是材料来分析,但他眼中的“材料”落在十三岁的小姑娘耳中,便是惊心动魄的荒唐之言。 “大家闺秀,怎可与男子私相授受呢?” “夜奔?这……无媒无聘,岂不是乱了礼法?” “哎!你不说大家闺秀怎又说起了女伎?” 苏徽瞥了眼嘉禾涨红的面皮,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过早的给青少年传播了“不良文化”。 “哦,那我不讲了。” “别啊。”嘉禾又实在好奇的很。 《列女传》中只褒奖贞洁烈妇,说女人做女儿时当如何孝顺,做妻子时当如何恭谨,做母亲时又该怎样教育子女,却从来不曾说起过若女子有了情与欲之后,该如何是好。 那么“情”究竟是什么? 这些女子为了“情”做出许许多多胆大妄为之事,值得么? 她满怀着好奇,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于是她直接向苏徽问出了这两个问题。她有预感,除了苏徽之外,没有谁能够好好的为她解答疑惑。 在听到少女满怀稚气的疑问之后,苏徽短暂的沉默了一会。 嘉禾紧张的盯着他,生怕他会认为她轻浮。 苏徽用一种严肃端正的态度回答道:“爱情说到底是人的基本感情之一,没什么好羞耻的,更没什么好避讳的。喜欢上某个人,就如同人会喝水吃饭一样,是最自然的反应。” 嘉禾似懂非懂的点头。 苏徽补充道:“不过公主。” “嗯?” “爱人前需自爱。”苏徽担心未来的女帝因为他今日这席话成为了傻白甜的恋爱脑,“就比如说刚才那个和穷小子私奔的闺秀,她的行为就十分不可取。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与人私奔之后要怎么活命都是个问题。她只看到了眼前短暂的欢乐,却没有为自己的今后做打算。爱情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与尊严更该被放到首位。” 嘉禾原本被这个女子的大胆举动所骇到,心里佩服她的勇气,听苏徽这么一说,又疑心这个女子的选择是错误的了。 “难道她就该听从父母之命,嫁与不喜欢的人么?” “为了爱情冲动,是愚蠢;为了活命而枉顾自己的内心,是怯懦。”苏徽托着腮,和这个苦恼的女孩一同思索解开困境的方法,“可是假如,这个女子本身足够聪明又有手腕呢?这样就算脱离了那个对她施加束缚的家庭,也能好好活着,她可以独立的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如同乔木一般不必依附谁。” “乔木?”嘉禾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比喻。 苏徽本想和她解释,却又怕自己一不小心灌输给嘉禾太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于是笑着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头颅微微刺痛。 不是他身体出了问题,而是二十三世纪有人在试着联络他。 通讯仪与他的大脑神经相连,这样如果他不幸死在了这个时代,二十三世纪的人就能第一时间知道。如果二十三世纪的人想要联络他,他也能有所感应。 “公主,”他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我有急事,先告退了。” “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你——” 苏徽没有答话,揖身之后就走。 匆匆回到房中,打开通讯仪,他见到的,是母亲阴沉的脸。 第 三十七 章 苏徽和自己的母亲对视了大概零点几秒。 在苏潆开口说话之前,他眼疾手快的关了通讯录。 他不想和他妈说话,他就算不和他妈说话也知道他妈想说什么。 过了一会,通讯器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出现在屏幕另一端的人是苏徽的博导,社科院夏史研究的史学家章教授。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我妈终于还是带着军队闯入社科院了么?” “情况不至于这么严重——但也好不到哪去。你还是快点回来吧……”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不甘心,很快就是关键的历史节点了,他好歹也要亲眼看着嘉禾登基才行。 章教授注视着这个学生,叹气。 “行吧,我帮你再争取一下。但你要做好随时被强行带回二十三世纪的准备。” “强制性穿梭技术已经研发出来了么?” “你母亲已经在给技术研发小组的人施压了。万一研发小组争气,真把这项技术开发出来了,你就要做好在夏朝随时被传送回来的准备,不管你是在吃饭、睡觉还是在进行重要史料搜集工作。” “……知道了。” “你母亲还想和你说话。” “我不想和她说话。”苏徽道:“加密码,告诉我。” 加密代码能够让通讯仪的使用主动保持在他的手上,对他来说,相当于把苏潆拉黑。 章教授清楚苏徽和母亲之间的矛盾是日积月累而成,外人几句轻飘飘的劝解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大概半小时候,技术人员在视频另一端出现,报出了那一串可以授予苏徽通讯仪使用更高权限的加密码。 苏徽记忆力不错,但在短时间内要记住一长串的数字和字母不是容易事情,所以他拿起了笔,边听边写。 “记得好好保重。”通讯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导师叮嘱他道。 苏徽很少被人关心过,或者说,很少被人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关心过,听到这话后他略有些不自在的点头。 “你不要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夏朝这个时期卫生条件不好、营养水平不高、医疗水平远低于我们的时代。我要是你妈妈,我也担心你。说起来,端陵尚未发掘之时,还有学者争论过惠敏帝是否是死于疾病。那时候学界有人怀疑惠敏帝被毒杀之死传闻,真正致命的是元枢二年的那场瘟疫。” 提到嘉禾的死,苏徽下意识的感到不适。 “可端陵之中的惠敏帝尸骨证明《夏史》和《端和草录》记载的是真的,她……是被毒杀的。”为了掩饰此刻的心情,苏徽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让你好好保重身体,惠敏帝的死因我能不知道么……” 苏徽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虚空投影的屏幕闪动了一下之后消失,他看着手边的密码发呆。 未完成的史料搜集工作、即将到来的巨变、惠敏帝的死……这些就如同一重重的阴云,缠绕住了他。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想起了嘉禾的声影,“云乔,你在么?” 出宫之后的嘉禾不再如从前住在宫里时那样恪守礼仪,想找苏徽了,大大方方的就来了,以前在宫里时还需偷偷摸摸的。 在嘉禾推门而入的那一瞬,苏徽慌慌张张的将通讯仪丢进了床底——反正这东西也摔不坏。 “你之前走的匆匆忙忙的,是身体不舒服?”嘉禾一边说着,一边和苏徽走进了屋内,“我来看你了。” 突然间,她停了下来,目光被桌上一样东西所吸引。 苏徽心中猛地一紧。 那是他写着密码的纸条。 嘉禾拿起了这张纸条。 在天书上她也曾见过类似的符号:“华历4363年”。她一直在猜测,这串符号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 “云乔,这是什么?”嘉禾拿起那张纸条,冲着这个自己向来最是信任的宦官诘问道。 苏徽按住了额头,只觉得头疼。 他向来是不擅长撒谎的,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说:“公主……这是,天竺文字。” 阿拉伯数字起源印度,印度在这个时代被称为天竺,他并没有骗她。 “云乔你原来还懂得天竺文字么?” 这年代做宦官的一般家中贫穷,连饭都吃不起,更别说读书识字。皇宫之中倒是有内学堂能教导这些宦官诗书,却没有人能教他们异域的文字。 苏徽含混不清的点头说:“略知一二。” 嘉禾倒是没有怀疑他,因为苏徽一直都表现出学识不凡的一面,她曾经看见过他研读古籍,她在写功课的时候遇上不会的地方,去问苏徽,八成能得到正确答案。 她不怀疑苏徽会天竺文字,她就是好奇,苏徽为什么会这些。 “我……只是多看了几本书,胡乱学了一些而已。”苏徽竭力想要将话题岔开,灵机一动对嘉禾说:“公主对天竺文字感兴趣的话,不如我来教公主好了。” 他只是想要转移嘉禾的注意力,却正中嘉禾下怀,“好啊,你教我。” 苏徽拈着笔犹豫了一会,他不知道自己教嘉禾阿拉伯数字算不算是干扰历史,万一这孩子学着学着来了兴趣,即位之后一高兴就去攻打印度了怎么办? 不过他这也纯属脑洞大开的胡思乱想罢了,嘉禾当皇帝的那些年大多时间都是在和朝臣争权,她到死都没能成为那种手握重权呼风唤雨的天子,历史的进程不可能因为她的个人意志而发生太大的改变。 想到这里,苏徽抬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壹”,接着又写出了阿拉伯数字,“1”。 “这是一。”苏徽对嘉禾说道。 嘉禾聚精会神的听着,眼睛明亮。平素里女夫子教她诗书礼仪都不见她如此认真过。 “这是二。” 他继续写道。 “那这是什么?”嘉禾指着纸条上编码中的一个数字。 “哦,这是四。”苏徽看了一眼。 “那这个呢?”嘉禾又指着另一个。 “是三。”苏徽隐约觉得有些古怪,嘉禾对于阿拉伯数字的兴趣实在是过于浓厚了。 “那这个?” “六” “那如果这几个天竺文字组合在一起?” “有时候表示没有意义的一序列数字,但有时候不同的数字组在一起,可以表示新的数字。”苏徽一边耐心的说着,一边做示范,“比如说321,就是三百二十一,60,就是六十。” 嘉禾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文字,只觉得新奇无比,她一方面努力的理解新的知识,一边思考。 天书上的“4363”,意思就是“四千三百六十三”? 假设天书上那行天竺文字代表着年份,四千三百六十三指的是多少年?她看懂了文字的意思,然而不懂仙人的历法也是枉然。 但她忽然想起了,天书上提起过前朝永安四年,天书上在永安四年后又写了一行字,“华历4341”,这是否意味着永安四年即仙人历法中的四千三百四十一年,永安四年距今二十二年,那么4363年也就是…… 嘉禾深吸了口气,4363年,即如今的长业二十年。 “公主?”苏徽注意到嘉禾又在发呆了。 “没什么。”嘉禾忧心忡忡的低下头去。 等到这一结论她并不算意外,她早就有预感,父亲的生命可能就要终结在这几年了。 那,“华历”又是什么意思? 苏徽既然能懂天竺的文字,那么会不会懂的破译天书?可是她和苏徽认识的时间太短,她还需要再好好的考虑一段时间才能放心的信任他。 苏徽看嘉禾好像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赶紧说:“公主,我还病着呢……”他不能再回答嘉禾问题了,越答越露馅。既然嘉禾以为他身体不舒服,那他就索性拿这个来当一回借口好了。 嘉禾倒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女孩,苏徽说他身体不适,她便也不再逼问。悻悻点了点头后,她说:“那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公主要去哪?” 苏徽好奇的多问了一声。 十三岁的嘉禾垂眸叹了口气,又一次显露出与孩童不符合的沉郁,“去做些我该做的事情。” 第 三十八 章 嘉禾在想清楚一些事情之后,便急忙赶回了紫禁城一趟。 华历4363年即如今的长业二十年,是她父亲的死期。 她想要修书一封,告知父亲这件事情,顺便调查清楚负责宿卫皇帝的那些人是否可靠。杜皇后可以联络到已经出发北上的皇帝,锦衣卫的统领是杜皇后的亲信,因此回到紫禁城去找杜皇后是眼下她的首选。 她在出发找皇后之前,在自己的房间里翻出了那本天书。现在顾不得什么了,就算这本书会被烧了,她也得将其带到母亲眼前。三年前她捡到这本书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最初只是将这本书当做消遣翻着玩玩,这三年来天书上的预言一个个的兑现,她慢慢的感到害怕。这本书不能再留在她手上了。 可这样一本能通古今未来的天书,也决不能落入心怀叵测的人手里,否则还不知那人会利用天书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原本打算将天书揣进怀里的嘉禾想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最后她一咬牙只将天书上有关她父亲之死的那几页撕了下来,又将天书上说她会登基的那一页用墨涂黑——反正这一页的内容她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毁了也不可惜。 做完这些后,她将天书小心翼翼的藏在了道观的地砖之下,将撕下来那几页纸藏进了袖子里。 自从离开紫禁城之后,她有个问题一直都没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皇后一定要让她出宫。 她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从小对母亲的尊敬和信任却又是短时间内无法动摇的。在踟蹰之中,她回到了紫禁城内。 等她赶到坤宁宫时,宫女告诉她,皇后不在殿内。 “那她在哪里?” “去景仁宫瞧邱才人去了。” 邱才人?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怀有身孕的坤宁宫宫女。 杜皇后向来是不喜欢宫里其她女人所生下的孩子的,嘉禾想起了王嫔,心中一紧。 当她赶到景仁宫时,仿佛是要印证她内心不好的猜测一般,她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女。 “你在做什么!”嘉禾喝道。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竟然转身就跑。嘉禾身边的宦官连忙追了上去,将那人拿下,扭到了嘉禾面前。 嘉禾看见她手里捧着一只瓷碗,皱眉:“你是何人?为什么见到我便跑?” 那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奴婢是才人的婢女,方才不是对公主不敬,而是、而是急着去给才人送安胎药。” “药呢?” 宫女拿着空空的药碗颤抖着回答:“走得太急,不慎洒了。” “说谎!”嘉禾身边的宫人转头对嘉禾道:“奴婢方才分明是看到这女人悄悄将才人的安胎药倒进了那边的花丛之中。” 宫女吓得面色煞白,忙为自己分辨,“我不是要害才人,是她让我这么做的——”话未说完,她又猛地想起了什么,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嘉禾放柔声调,微微俯身对那宫女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说与我听。” 宫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药是有问题么?有人要害才人?”嘉禾进一步猜测道。 宫女始终不言,嘉禾不好再逼,绕开她走进了殿内。 殿门口有皇后的女官把守,门窗则严严实实的关着,在见到嘉禾后,她们愣了一下,“公主怎么来了?” 嘉禾脸色不是很好,“我是奉娘娘的意思出宫为父亲与长姊祈福,又不是被削去公主之位贬黜了出去,这皇宫为何我回来不得了?” 门内这时传来了皇后的声音,“阿禾,进来吧。” 大门被打开,嘉禾走进去,看见皇后与邱才人正一块闲聊,皇后坐尊位,仪态悠然从容,邱才人低着头,谨慎惶恐的应答着。 “最近在白鹭观过的怎样?”皇后和颜悦色的问,她现在又成了那个对女儿慈爱的母亲,与下令将嘉禾送去道观那日的冷厉模样完全不同。 “女儿谨奉娘娘教诲,每日为爹爹与长姊祈福,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 嘉禾忍不住又扭头看向了邱才人。 这个女子容貌并不惊艳,从前她还在坤宁宫做宫女时,嘉禾一次也没注意到她。 “邱才人。”位分低微的妃嫔照理来说嘉禾是不必行礼的,但嘉禾还是朝她恭敬的一福身。 邱才人霎时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慌慌张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倒是杜皇后仍旧气定神闲,“她是小辈,向你行礼你受着便是。你有了身孕,不要老这么一惊一乍的,坐下吧。” 邱才人窘迫的笑笑,又赶紧坐了下去。 嘉禾注意到她腹部隆起,已然显怀,但除了腹部之外,邱才人身上其余的部分却还是消瘦纤细的。 看样子邱才人这一胎养的并不是很好,嘉禾盯着她被憔悴忧愁萦绕着的眉宇,想起了在片刻前的所见所闻。 “娘娘,女儿有事禀报。”她豁然仰起头,对着杜皇后说道。 宫女将安胎药偷偷倒掉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都不简单,那药有问题,要么是有妃嫔想要谋害邱才人,要么就是杜皇后想要害邱才人。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当着杜皇后的面将这件事情说出口,就是为了迫使杜皇后表态。她是皇后,本就有庇护妃嫔的职责。如果邱才人无声无息的被人暗害了,她可以狡辩说她不知道此事,可如果嘉禾已经将有人打算谋害邱才人的事情说给她听了,她还不予以重视保护,这就是她的渎职了。 在听完女儿的叙述后,杜皇后的目光幽幽的落在了嘉禾脸上。嘉禾站着没动,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错了。 她反倒不能理解杜皇后为何如此仇视宫中其余女人生下的孩子,作为皇后,就算没有亲生子嗣,日后庶子即位,难道还能不尊她为太后小心谨慎的侍奉着么? 母亲又没有儿子,也不知她是在为谁勾心斗角——想到这里,嘉禾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母亲会不会是一早就打算让女儿登基? 不,这不可能。嘉禾暗暗摇头。 女子称帝实在是太惊世骇俗,数千年来一个武则天已经是惹得后世非议无数,自宋明之后理学大兴,阴阳乾坤之序重振,妇人本就不多的野心几乎都被消磨殆尽,只有疯子才会妄想将女子送上皇位。 “阿禾,你这次回宫,是有什么事情么?”杜皇后问她。 “是。”嘉禾点头,“是有一件要事需禀告娘娘。” 杜皇后看懂了女儿眼中的严肃,于是她轻声说:“好,回坤宁宫内你同我细细道来吧。” 在达到坤宁宫并屏退宫人之后,嘉禾将袖中藏着的天书残页献给了母亲。 “母亲是否还记得,几年前女儿曾与您说过……”嘉禾心绪复杂的观察着母亲的神情,“天书。这便是天书。女儿不知道这书上的内容是否属实,但前些时候女儿得到高人指点,参悟了天书上的部分内容——”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注意到杜皇后的状态不对劲。 曾经宣称不信鬼神的杜皇后眼眸中流露出了极致的惊骇,她抹着鲜红豆蔻的双手握得动刀剑也拈得了凤印,可这是却在不停的发抖。 “这到底是那版的教科书?见鬼了、要死……”嘉禾听见母亲小声说道:“草、他、妈。” 嘉禾:…… 嘉禾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 这个时空已经被穿成筛子了…… 皇后就是其中一个筛子眼 第 三十九 章 “这天书……怎么就这几页?”平静下来之后的杜皇后望向自己的女儿。 嘉禾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小半步, 母亲的眼睛过于灼亮,就像是碰见了猎物的野兽一样,叫人害怕。 “天书捡到的时候, 就是残缺的。”嘉禾面不改色的扯谎, “几年前女儿捡到天书时就与娘娘说过这事,娘娘告诉女儿,所谓天书必是别有用心之辈编造出来的谎言, 就如同东汉时的谶纬, 会祸乱国家, 所以女儿就将其一把火烧了……” 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都从未对这个女儿疾言厉色过,可现在她看起来似乎很想……打人。嘉禾说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 却因母亲的目光而心虚, 声音越来越低。 “天书中有几页提到了父亲, 女儿当时觉得有趣, 便将其撕了下来, 其余的,都烧了……”皇后对天书表现出的态度奇怪,她越是这样,嘉禾便越不敢将书交出去。 皇后从椅子上站起, 焦灼不安的在殿内来回踱步,又反复问了嘉禾几个问题—— 那本书是什么模样? 书是真的被她烧了么? 书上的内容她看懂了多少,还记得多少? 这本书,还有没有别的人看过? 杜皇后对于皇帝可能会死的事情丝毫不关心, 注意力全放在天书上。 “娘娘, 书只剩下这几页。”嘉禾指了指杜皇后一直拈在手中的纸张, “娘娘看得懂么?”她试图将皇后的注意力重新引回到皇帝的性命安危上。 杜皇后低头, 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冷静,“我知道了。阿禾,鬼神之说不可信,但你为了这书上的只言片语回宫,也是出于对陛下的一片孝心。皇帝亲征,安危的确值得重视,我等会就去给皇帝修书一份,让他将锦衣卫的人数加倍。” “娘娘不想办法劝爹爹回来么?” 皇后说:“天子御驾亲征,不能轻易折返,恐动摇军心。” 可是如过皇帝死在了亲征的过程之中,那造成的后果何止动摇军心?嘉禾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她再傻也看出来了,皇后的心里有鬼。 “阿禾,你先去休息吧。” “回哪里休息?” “自然是白鹭观。”片刻前还说着“鬼神不可信”的杜皇后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嘉禾心中一凉。 这一次她聪明的没有再反抗,坤宁宫的宫人将她护送回了白鹭观。苏徽在观门前接她回来,被她阴沉着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了?” 嘉禾摇头,什么都没说。母亲身上的疑点她暂时没有精力细想,也不敢再想下去。她的父亲正处于危险之中,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杜皇后说会写信让皇帝加强宿卫,可锦衣卫大部分,都是她的人。 嘉禾快步走回到房中,花了大概半个时辰写下了一封信,出门后对苏徽说道:“你等会悄悄的离开白鹭观,把这个给杜家四表兄。” “杜榛?”苏徽不记得嘉禾什么时候和这人关系好过。 “不是给他,是给我阿姊,让他帮着传信。”嘉禾神情凝肃,“记住要快,还有,这件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信交到了苏徽手里,他仿佛是被灼烫到了一般抖了抖。他不知道信中写的是什么,但他有预感,这不是一桩小事。 “公主将这交给我了?” “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嘉禾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倒映着他的身影。 苏徽垂下了眸子。 在前去韩国公府的一路上,苏徽拈着信封翻来覆去的看了许多次,最终也还是没有拆开。 要说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长业二十年,荣靖和宁康的关系还没有恶化,这一年嘉禾给荣靖的信笺,或许就是一份对历史研究极为重要的珍贵史料。 可嘉禾那样信任他,他如果在得到信之后转身就将这封信偷偷给拆了……还是算了,这样他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怀着一路对自己的鄙夷唾弃,苏徽来到了韩国公府。 叩响偏门之后,有门子过来告诉他,杜榛恰巧有事出门了。 “那你替我将这个交给杜四公子。”嘉禾的命令是让苏徽悄悄与杜榛联络,因此苏徽也不便进韩国公府等待杜榛回来,“此公主亲笔书信,托你家四公子转交荣靖公主,公主吩咐,不许任何人拆开,你谨慎行事。” “是。”那门子低头应道。 但在苏徽离开之后,门子叹了口气,用剪刀剪开了那份盖着嘉禾私印的信封。他将信中内容仔仔细细的读完,眼中流露出了怅然的神情。 “果然是这样、果然……”门子低声喃喃。老态龙钟的皮囊,可这一刻他开口,却是年轻人清亮柔和的嗓音。 愣神了好一会儿,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信封,将方才拆出的信纸装进去之后,他也掏出了一方宁康公主的私印,盖在了封口处。 ** 嘉禾在信中将自己部分的猜测说了出来,出于种种原因,她隐去了天书的事实,只告诉长姊,皇后有问题,以及,有人想要杀死皇帝。 这封信通过杜榛之手转交到了荣靖公主手中,她在读完信笺之后,惊骇到直接站了起来,久久不能言语。 嘉禾是最近才意识到一些事情,而这些事荣靖早就有所觉察。现在嘉禾写出这封信,意味着荣靖心里的猜测近乎是准确的——就连嘉禾一个孩子都能发现那么多的不对劲,可见事态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她左右思索,将盖着嘉禾私印的信封烧了,信纸则妥善的收进了自己的怀中。 “去将我的刀与马准备好。”她对自己的侍女吩咐道。 “公主是又要去哪里游猎么?” “就当我是要去游猎吧。”荣靖笑道。 这些年来,荣靖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情——她的母亲想要杀死她的父亲。 这倒也不难理解,吕雉也是在汉高祖死后,才有了临朝称制之威。但杜皇后似乎太急了些,她就算想做吕雉,也好歹该等到时局稳定的时候才对。 这些年荣靖一直在默默调查杜皇后背着皇帝都做了些什么。她倒不是想要向皇帝告发,天家无情,皇后就算无所图谋,也难保有朝一日皇帝不会为了一些缘故废后杀妻,总之这两个人很难有好的结局,这点荣靖早就看透了。荣靖不在乎父母之间斗争的结果,她只关心这对夫妇若是斗起来,她的地位会不会受影响。 父亲不能在这样一个时候出事,假若一不小心江山易主,她连公主都没得当。 荣靖是行事果决之人,短时间内就做好了决定。她对着自己房间内的看了许久,大致确定了皇帝部队而今所在的位置。 皇帝还没走几天,她如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第 四十 章 七月二十六, 皇帝的军队行进到了山海关一带。 夜间驻扎在群山峻岭之间,初秋时节,山风冷厉寒凉。 四更时分, 皇帝忽然从梦中惊醒, 养尊处优有些年了,乍然又回到军旅之中,难免有几分不适。 他方才做了个梦, 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事情, , 醒来之后心中仍久久不能平静,所以起身披衣,走到了营帐外。 帐外侍奉的人连忙提着灯走到了他身边, “陛下。” 皇帝抬头看着夜空, 今夜的星子不甚明亮, 月儿倒是很圆, 孤独的悬在夜空之中, 倨傲的俯瞰人间。 “会观星象么?”皇帝轻声开口。 侍者吃了一惊,摇头:“陛下需要奴去请观星师么?”行军路途,为了辨别方位,军中常备有能观测星象的人。 “不必。”皇帝唇边衔着略带怅然的笑, “朕也不会观星。朕只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朕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时,也曾辗转难眠,站在夜空之下, 想要看清楚自己的命运。自古以来都有传言, 说天上星宿对应着地上的英雄。彼时天下大乱, 豪杰四起, 朕那时候十分好奇,天穹星河浩瀚,朕的命运对应的是其中哪一颗。” “陛下乃是真命天子,自然当是北斗七宿中最是高贵的紫微星。” “可那时候的朕,又如何知道这个呢?”皇帝笑道:“朕举头遥望星河,只觉得茫然无措,不知今后将身在何方,死在何处。说来可笑,朕年少时轻狂傲慢,却也会为命数忐忑,初起事之时,害怕自己会有失败的那一天,那时朕找来了游方术士想要询问他们朕的命运,但得到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答案。” “后来呢?” “朕心中不满,索性指着天穹说,这夜空之中那颗星子最亮,朕便要做那颗星。管他什么天命因果,朕只求尽力而为。”于是那个江南水乡的小乞儿,在王朝末年的血雨腥风之中,到底还是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路,若干年后他爬上了天底下最高的位置,回首往事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瑰丽的幻梦。 “知道这些年朕走过来,最感激的人是谁么?”过了一会,皇帝又低声开口问道。 侍者再次摇头。 这位天子一生的经历过于曲折辉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是皇后。”他看着月夜说道:“上阵杀敌有李世安、出谋划策有郑牧,粮草筹措靠杜雍,可如果没有皇后在,朕未必能够支撑着走到今天。” “皇后是陪在朕身边最久的人,在遇到她之前,朕孑然一身,是她主动走到了朕的身边。从遇到她之后,朕心里想着的便不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能够和她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她让朕平生第一次有了要改变命数的决心。” “朕记得当年起事之初,朕有好几次险些一败涂地。最严重的的那次,朕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和她一起藏在乡下的农舍之中。朕那时候从重伤之中迷迷糊糊醒来,心想要不就放弃吧,大业不过是一场梦。可是当朕看着她在灯下熬夜为朕修补铠甲的时候,朕又不忍心辜负她,决定再撑一会,至少也得混个总兵,让她过几天好日子……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皇帝的位子。” 也不知道皇帝之前梦到了什么忽然心中涌起了这样多的感触,今夜他格外话多,讲得都是些陈年旧事。 侍者安静的听着,最后也忍不住劝道:“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继续行军呢。” 皇帝点点头,拢了拢肩上披着的衣裳,往帐内走去。 远处忽有隐约的嘈杂声传来,皇帝立时停住脚步,“怎么回事?” 此处还是夏国境内,照理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他却听到了马蹄声。 片刻后有人来禀报他,说是荣靖公主求见。 “荣靖?”皇帝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将她带过来。” 曾经皇帝也带着这个女儿在沙场上冲杀过,但他想不通这个时候为何荣靖要急着赶来找他,唯一的解释就是京城出事了。 就在这时,一柄利刃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精确、利落,这位辉煌的开国帝王甚至到死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奔驰数百里前来救父的荣靖终究还是不够果决,她来迟了一步。 ** 七月末,白鹭观中的嘉禾得到了自己父亲驾崩的消息。 是天子身边的内臣在皇帝死亡的第一时间便快马加鞭将这一大事带回了京城。先是将此事禀报了皇后,皇后紧急召见大臣议事,接着这一消息很快六宫上下传遍,服侍嘉禾的宫人连忙出宫将这事告知了嘉禾。 在听到父亲出事之时,嘉禾倚窗读着一卷《南华经》,哭喊声就在这时蓦然闯入她的耳中。道观乃是清静之地,为何会有人在哭闹?她疑惑的放下书,茫然的走出屋子。傅母段夫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往日里端庄贵气的妇人眼下蓬头散发,双目红肿,脸上的脂粉都花了。 她想着嘉禾扑了过来,一把将嘉禾抱在怀中,放声大哭。 “这是……怎么了?”嘉禾愣住,不知为何头脑里混沌一片,思维都迟缓了。 段夫人松开她跪倒下去,抽噎着告诉她,皇帝驾崩。 嘉禾听清了段夫人的每一个字,却没有说什么,她甚至没有像段夫人那样哭泣,她只是觉得头晕,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昏倒过去的那一瞬间,她最后看见的是阴沉沉的天穹,沉甸甸的乌云盘踞在她的头顶,好像随时可以倾斜而下将她压垮。 嘉禾晕倒过去之后,白鹭观乱作一团。 苏徽守在嘉禾身边照顾她,免不了也有些心烦意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待久了的缘故,他的思维竟也渐渐的与这个时代的人同步,如今大部分的人都因皇帝之死而不安,他心中竟也涌现出了类似的情绪,险些就忘了自己不是这个时空的人。 在给嘉禾倒水的时候,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夏太.祖之死的消息,应该会在八月初才传回京城的。 他的记忆绝不会有错,《夏史》的相关记载他读了差不多有好几百次,夏太.祖的死讯应该是八月初才被京中人知晓。八月初和七月末相差并没有几天,但这样一个微小的偏差不能不让苏徽多想。 难道是《夏史》记载有误?还是历史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偏移?他思考着这一问题,嘉禾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公主。”苏徽忙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暂且搁下,走到了嘉禾面前。 这个才失去父亲的女孩显然需要被安慰,苏徽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好受些,他看着女孩黯淡得眸子,轻声说:“公主,若是难受便哭出来吧。” 在听到父亲死后还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嘉禾迟缓的挪转视线看向了他,摇了摇头。 这时候的苏徽还看不懂她的眼神,这双孩子的眼瞳之中不仅有悲伤,更浓郁的是恐惧。因无力在浩瀚命运之河挣扎而颤栗不已。 ※※※※※※※※※※※※※※※※※※※※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 我好想剧透、好想剧透……啊我不能剧透(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算了,我提示一句吧 本文存在平行时空设定 第 四十一 章 杜银钗对着镜子将脸上厚厚的妆容卸去, 她的丈夫死了,现在是国丧的时候。 脂粉簌簌落下,如同斑驳的墙面。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老了。 衰老不在皮相,而在眼神,她的这双眼睛浑浊不堪, 早已不复少年时。 少年时……说起来, 少年时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忘了、早就忘了。 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轻蔑的一笑, 随手将摘下的凤钗往妆奁中一丢,宝石、珍珠与黄金磕碰的声音格外悦耳,叮铃一下。 在这“叮铃”声中, 她隐约听到了有女孩子的哭声。 镜中的她笑容忽然垮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哭什么?哭什么!她烦躁的挥手将妆台上的摆设扫到, 只剩下一面螺钿朱漆黄铜镜冷冷的与她对视。 那哭声还在继续, 低低的, 吵得她头疼。 她最厌恶女人哭泣的模样,却没有办法让那个哭泣的人停下,因为——正在哭的就是她自己。 杜莹、杜莹,你把自己都忘了吗? 杜莹, 想起来啊…… 杜银钗很多年前的名字是杜莹,晶莹剔透的莹。这个名字总让人想到水滴、雨露,想到美丽闪烁而又纯净的事物。 名字是父母对子女的祝福与期许。杜莹出生在距夏朝几百年时代,和平与富足是她从小生长的环境。她六岁读小学、十二岁进初中, 一直按照父母的教育, 努力的成为一个好孩子。 在命运发生改变的时候, 她十四岁, 初三的最后一年。 那天放学回家她背着书包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天忽然阴了下来,前方的小巷黑漆漆的看不清路径,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不要往前、危险、不要往前…… 是要下雨了吗?那时候的杜莹懵懵懂懂的想道。 她饿了,想起了家中奶奶烧的饭菜和妈妈答应为自己准备的甜点,想要抄近路快些回去,于是咬咬牙,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从走进这条小巷之后,“杜莹”就死了。 巷子的尽头,是另一个世界。 她穿过那片黑暗重新见到光明的时候,虽光明一同进入她眼底的,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不是她家附近的景色,而那些穿着古人衣服、对她投以好奇目光的人们更是给了她一种莫大的荒诞感。 她这是误入了哪个剧组的摄影棚么?那时的她还没有弄清楚状况,慌慌张张的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可是……可是她身后只有坚硬的石墙,哪里还有来时的路? 她回不了家了。 在这之前,她是生活在中产之家的独生女,预备中考的普通学生,每天最大的烦恼是写不完的作业,最大的快乐是偷偷摸摸藏在被子里的小说和手机;在这之后,她成了王朝末世艰苦挣扎的众生中的一员,烦恼与欢乐都不复存在,她在日复一日的饥饿与寒冷之中逐渐麻木。 那是王朝末世,到处都是流民,兵乱、灾荒逼得民不聊生——从前的她只在电视上见过人间地狱,现在的她就活在地狱。 这是一场噩梦吧……最初那段时间每天入睡之前她都这样想道。她为什么会莫名其来的来到这样一个世界?她还要去参加中考、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她、最喜欢的明星就要开演唱会了。 后来她渐渐的不会再想起这些了,活着,她的脑子里只剩下活着这一个念头。她和这个时代的乞儿一同抢吃的,随着逃荒人民的队伍一起流浪,每天睡着之前只担心一件事——她还有机会看到次日的太阳吗? 脚上穿着的名牌小皮鞋早就在漫长的跋涉过程中被磨破,她的脚底板生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夏季校服抗不了严寒,被她拿去换成了宽大的袄子,身上的书包也没了,隐约记得是在一次被山贼追杀的过程中丢了,里头放着书本、作业和她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与同学一起在精品店买的小饰品。 她失去了所有与过往有关的物品,除了记忆,再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她是杜莹。 再后来,当她为了活下去将自己买入一家戏园时,她连杜莹这个名字都失去了。戏园子的人给她叫“银钗”,简单好记,有种带着脂粉气息的艳俗。 江南水乡是乱世之中暂时未被战火波及到的安宁之地,秦淮河每夜都有吴女曼舞清歌,但这里却也绝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反倒比战场更为污秽。 一个从小学习语数外的孩子当然不懂得这个时代的女人讨好男性的技艺,她在那个戏园子理所当然的不受欢迎,既然她不会唱曲,那么就得用别的法子来维持生计——比如说,她自己。 在她的时代,十四五岁的女孩还在读书,但在这里,一个女孩能不能平安活到十四五岁都是个问题。 一开始她也心不甘情不愿,直到她后来差点冷死饿死,被戏园子的老板脱了衣服挂在院子里鞭笞,她在濒死的情况下明白了,只要是能够活下来,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属于杜莹的思想,被她彻底掐断。 这个时代没有平等,命贵者肆意妄为,命贱者低入沉泥。 这个时代没有正义,烧杀掳掠的人能够荣登高位,血债累累的人不惧报应,冤死的灵魂数以千百万计,却没有地方可以伸张。 这个时代更加没有仁慈,曾经天真懵懂的孩子最后也学着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眨眼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过去,那个孩子成为了皇后,她这一生波澜起伏的有如梦幻。曾经她伏在课桌上学习历代英杰的历史,而现在,她注定将被载入史册。 很多时候她都忍不住会想,如果世界真的存在神明的话,祂为什么要将她送来数百年前的夏朝,让她经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最后满身是血的攀上这个时代女性能达到的最高处。 那么,开心吗? 当她还是个流民的时候,她想要吃饱穿暖;当她做了暗娼之后,她希望自己能够拾回尊严;当她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征战天下的时候,她怀着赌徒的心理期许着胜利;后来她被册封成为皇后,得到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年轻时的期许,可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杜莹的时候。那时她的愿望是什么来着?是考上一个好的高中,然后考上重点大学,在大学里找到男朋友,毕业后或许会读研究生,或许会去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再然后是结婚、生孩子…… 这些愿望距她是如此的遥远。她是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接下来如果运气好的话她还会成为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但她即便付出一切,都没有办法回到杜莹原本的人生轨迹上。 * 想到这里,她嘲弄的笑了笑,将妆台上的铜镜也摔倒了地上,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头侍奉的宫女,她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收拾着满地的狼藉。 杜银钗拢了拢略有些散乱的头发,下颏微扬,大步从内室走出。 殿外宫人们正忙着将白幔挂着,乍眼看上去,就如同下了一场大雪。 内阁、六部的高官都跪倒在殿前,听候她的差遣。 第 四十二 章 在得知父亲死讯后的第一时间, 嘉禾乘车回宫。 在回去的路上她怀抱着可笑的侥幸,心想这也许是讹传,她明明都已经让阿姊去给爹爹报信了, 爹爹英明一世, 怎么可能会死在一场刺杀之中呢? 可是当她回到紫禁城时,她就明白了,侥幸只是侥幸而已。紫禁城和她上一次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氛围完全变了, 冰冷的风穿行于巍巍宫阙, 宫人们俯首躬身、步履仓皇,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 听不真切。 嘉禾反倒没有哭, 甚至就连之前在苏徽面前流露出的那种恐惧此刻都荡然无存, 她好像忽然间沉稳了许多, 十二三岁孩童的脸上稚气与天真所剩无几。 她首先是回到了坤宁宫中去, 出了天自驾崩这样的大事,皇宫上下唯一能主持事务的人便成了皇后。 坤宁宫理所当然的没有杜皇后的身影,平素里杜皇后打理六宫上下已经足够忙碌,更别说现在这个时候。嘉禾从坤宁宫中的宦官那里听说, 母亲已经去了奉天殿,正与内阁群臣议事。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回来的第一时间,杜皇后就火速将京都的戍卫兵握在了手中,内阁诸臣见势不妙, 主动来到坤宁宫中拜见杜皇后。在商议完如何迎回天子遗体的事宜之后, 杜皇后摆驾奉天殿, 在这个皇帝曾经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 接见了朝中文武大臣,京中五品以上的高官,大概此刻都跪在奉天殿前。 嘉禾记起了从前听阿姊说过的一件事情,早年父亲征战天下,母亲留守后方,常于帷幄之后召见幕僚,凡有大事,父亲手底下的谋臣必定问于杜氏。如今议政的地点改换,但料想这样的场面杜皇后是丝毫不惧的。 他们所要商议的,无非是两件大事吧。 一件是如何应对北方蛮夷,这一次皇帝御驾亲征就是为了清缴作乱的胡人,现在他出师未捷死在了半道上,但长城之外压境的敌人不会因为这个就撤军。原本北调的大军有二十万,皇帝骤然驾崩,想必军心动摇,恐怕不好驾驭。 嘉禾还知道,胡人的大军无法被阻挡,不久后就会突破山海关,涌入塞内,为祸数年。 等会得和母亲说一声,让她提早下令迁走山海关一线住着的普通百姓——嘉禾忧心忡忡的想。 对了,长姊现在还下落不明。那日在接到嘉禾的信之后,荣靖便借口游猎出了京城。杜皇后当时没有阻拦这个女儿,现在应当回过味来了。 嘉禾不明白为什么长姊没能救得了爹爹,但如果荣靖真的往山海关方向动身了的话,现在应该就在军中。 第二件事情应当就是与立嗣有关的了。 皇帝骤然离世,宫里没有皇子只有两个妃子怀有身孕,这的确是一道难题。 但这些人哪怕再怎么大胆应当也不会直接将她一个公主给推上皇位。天书上说她成为了皇帝,一定是现在怀着身孕的那两个妃子都出了什么事情。 “云乔。”这时她已经一路思考着一路走回了自己的寝殿。侍女上前想要服侍她,都被她挥退,她只留下了苏徽,“你去安排两批信得过的人手,盯住赵贤妃和邱才人。” 苏徽疑惑的看向她。 “爹爹没有兄弟子侄,她们中若有谁能够生下皇子,那个孩子就会成为皇帝。”嘉禾用一种平稳的口吻和苏徽说道:“在这样一个时候,她们一定会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我……我总得试试看能不能护住她们。” 这话或许有些狂妄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在帝座更迭的浪潮之中未必能有什么用处。 但,姑且一试吧。 在她身边的宫人大部分都是帝后安排过来的,这几年嘉禾自己也有刻意培养自己的心腹。只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能接触到的都只是一些女官、宫人,心腹也大多是皇宫中的人。 苏徽听到她的安排之后,点头,一如既往的对她的吩咐没有任何异议。沉浸在思考之中的嘉禾并未注意到苏徽的眼神。 * 嘉禾肯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他,其实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夏朝长业二十年的立嗣案一直是史学界争论不休的疑案之一,在《夏史》和《太.祖实录》之中,直接了当的说,太.祖无嗣,故立公主。 一些文人笔记和部分流传到后世的彤史则显示,长业二十年夏太.祖的后宫之中或许还有个怀孕在身的妃嫔,学者从零散的史料和考古中推断这个妃嫔应当在夏宫之中地位不高,姓邱,死在长业二十年,可能是因流产而去世。 但无论是那一份史料都没有说过,夏太.祖在这个时候还有个同样怀孕了的赵贤妃。根据考古发现,赵贤妃也是死在长业二十年。 看样子嘉禾的判断是对的,会有人对赵贤妃下手。 ** 但在苏徽还没来得及动身之前,赵贤妃就找到了嘉禾。 她静静的站在殿门前,由一群宫人簇拥着,昔日端庄明艳的女人如今就仿佛一株开败了的海棠,整个人都是黯淡的。她如今大约也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腹部高高耸起,整个身躯也变得浮肿,看上去病恹恹的。 嘉禾在听说贤妃来之后,大步从内室走了出去,往日里她和赵贤妃的关系并不算好,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不相信贤妃专程过来还是为了和她吵架的。 “公主。”贤妃是嘉禾长辈,但这一次见到嘉禾时,她主动朝着嘉禾一拜。 “贤妃快快请起。”嘉禾连忙扶住这个女人。 她注意到贤妃的眼睛是通红的,是方才哭过。这究竟是在为皇帝而哭还是为她自己而哭,不得而知,但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情绪波动过大总归是不好的。 “求公主殿下救命。”贤妃眼睛一眨,泪水再一次滑落了下来。 嘉禾不喜欢贤妃,现在就算贤妃看起来再怎么可怜,她也对她没有多少怜悯之心,何况以她对贤妃的了解,这个女人心机深沉,眼下荏弱无助的模样,说不定只是为了骗取同情。 “贤妃若有困难,就请说出来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这样对贤妃道。 她没有办法真的坐视自己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被害死,贤妃固然可恶,但她腹中孩子仍是无辜的。 听说宫里最好的太医都为邱才人看了脉,说她腹中的胎儿可能是男孩,并且邱才人这一胎十分健壮,那个孩子多半是能够平安的生下来。 嘉禾为邱才人感到高兴,却也同时为赵贤妃的孩子担忧。邱才人的孩子固然是好,可惜月份小了些,如无意外,应当是贤妃肚子里这个孩子先出世。如果也是个男孩,到时候按照长幼之序就该是这个男孩登基,赵贤妃就该被尊为圣母皇太后,与杜皇后平起平坐。 杜皇后无疑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的。 “皇宫你不能再待了。”嘉禾猜,贤妃之所以哭着来找她,是希望能够通过她来向杜皇后示弱。 但嘉禾觉得,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就连她一个孩子都不信贤妃的示弱,杜皇后又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她?为今之计就只有暂时出宫保平安。 “公主的意思是?”贤妃慌忙抹了把泪,看起来一脸惊讶。 “你和我一起去白鹭观吧。” ※※※※※※※※※※※※※※※※※※※※ 感觉挺多人对女主的行为不理解,我出来解释一波吧 首先作者本人并不是一个支持无条件圣母的性格,不会塑造出一个受尽委屈还宽容一切的女主,大家可以放心 女主在这里选择要救未出世的弟弟,大部分原因在于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残忍的事情。杜皇后宫斗时会避开小女儿,女主的成长环境和平到和我们这种现代人来说没什么大差别。妃子和皇后抢皇帝,她最多心里骂两句,妃子生小孩了,她反而还要庆幸皇家开枝散叶,对于古代女孩来说,庶出的兄弟也是未来的依仗 对她来说,未出世的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如果孩子是个男孩,她就不用做皇帝了,好事 贤妃对她而言仅仅只是意味着一个不讨喜的妃嫔,贤妃为了扳倒杜皇后搜集了杜皇后谋害皇子的罪证——仅仅这一点来说,贤妃还真没错 而且现在怎么看,杜皇后都已经赢了,皇帝死之前杜银钗都还是皇后,未来谁当皇帝,太后的位子都稳了。 如果只有邱才人生了小孩,古代夭折率高而且不确定是不是男孩,万一不是,她还是得登基,这是她不愿意的 王嫔的疯癫刺激到了她,她觉得母亲这么残害幼儿很过分,按照古人的观念,杜皇后算是不合格的主母。与其说女主是在保贤妃,不如说她是在传统孝义观念影响下,保她父亲的孩子。 第 四十三 章 嘉禾前去白鹭观修行, 是皇后的意思。 为人父母的大多想要在子女心中留下一个好的形象,就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希望让孩子看到他们不干净的一面。为了让这个小女儿能够离开皇宫不要掺和进她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之中, 她甚至去求来了皇帝的旨意, 让她的丈夫出面下令将嘉禾送进了道观之中。 皇帝虽然驾崩,但他死前留下的旨意还作数,嘉禾依然是奉命清修的状态, 她有理由离开皇宫回到白鹭观中, 并且这一次她带上了赵贤妃。 杜皇后正在与朝臣议事, 根本没有精力理会后宫,也不会料到她的女儿竟会如此的大胆妄为。至于那些按照杜皇后吩咐行事的女官根本不敢阻拦宁康公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嘉禾便已经带着赵贤妃离开了宫门。 就好像是曾经荣靖带着她擅离皇宫一样, 如今的她也领着赵贤妃直接闯出了紫禁城。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忘记了曾经约束着她的条条框框, 行事只凭自己的意愿。 * 赵贤妃坐在软轿之中, 离开宫门的那一刻还有种在做梦的错觉。 赵贤妃进宫成为妃子的时候, 比现在的嘉禾大不了多少。穷酸文人总说什么一入宫门深似海,其实才不是这样的,皇宫是这天下最妙的所在,多少人的野心报复指望着在这里实现。 走入紫禁城的那一刻, 她就没有想过自己离开这里的画面。然而世事难料,她居然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宫墙外的天地。 软轿平稳的往前,赵贤妃挑起一丝帘缝,悄悄打量前方的那一乘轿子。 这个宁康公主, 还真是有够谨慎的。她将她带出皇宫, 却又拒绝和她过于靠近。就连一同前往白鹭观的路上, 都坚持不与她共乘。 贤妃嗤笑了一声, 谨慎些好,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赵贤妃入宫的第一天去拜见了皇后,看着坤宁宫主位上那个女人,她当时就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取代她了。 入宫,求富贵,这是她家族送她进宫之前对她的殷殷嘱托。也是她活着的价值。 赵贤妃不会对谁感恩也不会为谁心软,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只要她能够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成为皇太后,那么她还是会继续和杜氏斗下去。 赵贤妃时常会在梦里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破旧的茅屋、黑漆漆的灶台、女人搂着她时麻布裙裳粗糙的触感,以及——饥饿与寒冷的感受。 她做了好些年的千金小姐了,可那段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她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感到冻饿,冷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饿到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嘴里咬下去。 一个合格的世家千金应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赵贤妃不是。她的双手每日用顶好的牛乳保养。她却依然能感受到指腹的粗糙。 前朝末年,京城名门赵家有个公子不幸落难,幸得一农户相救,方苟全性命。 在乱世之中,这位纤弱的小公子为了报恩,或者说为了保全性命娶了那农户家的女儿。那姑娘年方二八,与他倒也年岁相配,却因常年劳作而容貌粗陋。她是个乡下人,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得什么是温婉,在乱世之中,就连女人都得拼尽全力,她每日都需下地耕种,碰上不怀好意之人,她会挥舞锄头与人厮打,会为了一口粮食叉着腰破口大骂。 这农家女对赵小公子倒是厚道,处处迁就,小心谨慎侍奉着,不像是嫁了个丈夫,倒像是为自己找了个主子。 后来这个农家女为这赵家公子生下了一儿一女,又过了几年,南边的军队打了过来,这是赵家的人重新找回了自家的嫡子,将他送入朝堂,他在恰到的时机投靠了南边的周氏,最后成为了夏国定都北京之后的重臣之一。 他回到赵家的时候没有带上妻儿,飞黄腾达时也不曾命人去接她。是若干年后,这民农家女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徒步走到了京城,去见自己的丈夫。 她跋涉过千山万水之后来到了赵府雅致而贵气的大门前,默然伫立许久后,将儿子和女儿留在了赵家门前,自己转身走了。 母亲落魄的背影让赵贤妃记了很多年,她想不通母亲为何要走。她明明是父亲堂堂正正迎娶的嫡妻,为什么要在跋涉过千山万水之后独自离开?那么多年她的辛苦都还没来得及告诉那个男人,她甘心吗? 后来赵贤妃慢慢的找到了理由,也许是因为母亲太过卑微了。 一个乡野出身的农妇,如何能与朝中高官并肩而立?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尊卑分明,每个人都该待在自己的位子上——赵贤妃母亲悲剧的命运让她坚信这点。直到她有一天遇到了杜皇后。 这个女人也出身卑微,这个女人也有一个曾经落魄后来飞黄腾达的丈夫,这个女人也是年老色衰的糟糠妻。可是凭什么杜银钗不被休弃,还能母仪天下?杜银钗她那样卑贱,她就该自惭形秽的主动离开她贵为皇帝的丈夫才是,她趾高气扬的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与天子并肩而立,难道就不害怕有朝一日狠狠的摔下来成为一个笑话吗? 如果杜银钗不是一个笑话,那么谁才是笑话,是她当年那个怯懦的母亲吗? 赵贤妃没办法不怨恨杜银钗。杜银钗有着与她母亲类似的出身,却活成了另一幅模样。她替她的母亲嫉妒杜银钗。 前方的马车忽然停下,赵贤妃以为是杜皇后的人追了过来。瞳孔猛缩。 但不多时却有宦官过来告诉她,是前方有个孩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突兀的站在了路中间,凝望着宫里来的车队。 那孩子穿着华贵,似是大户人家出身,可身边却并没有一个侍从跟随,神情阴沉。 嘉禾不知那孩子的身份,命人将其带到了自己的身边审问,倒是有宫人认出来了这是赵家六哥儿,赵贤妃的侄子,曾经跟着赵老夫人一同入宫拜见过皇后。 “快、快带我去见他。”赵贤妃神情顿时变了,头一次露出了情真意切的关怀,扶着宫女的手从下了轿,急匆匆的往嘉禾所在的方向赶过去。 “游舟!”贤妃紧紧搂住那孩子,心疼的摩挲着孩子的脸,“我的六哥儿,突然来找姑母可是被人欺负了?” 赵家子侄甚众,然而在赵贤妃心中,她的血亲只有赵游舟一个。游舟是她兄长的孩子,而她的兄长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当年那个农家女将一双儿女留在赵家之后,转身回到了她的乡下。两个幼小的孩子一则舍不得母亲,二则不敢面对陌生的赵府,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恐慌之中。 最终做兄长那个先忍不下去,悄悄的逃离了赵府,一走就失踪了很多年。 贤妃始终都记得兄长走时的那个晚上,他悄悄过来叫她,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找母亲。她学了一整天的礼仪规矩,累得只想睡觉,嗤笑一声没有理他。 她没有想到,哥哥竟然真的走了,在那个夜晚离开了金贵的赵家府邸,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贤妃长大,命人去寻兄长,才知道他当年根本没能走回故居,他后来在北京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被一场洪水所阻,于是索性留在了那,两年后与一个村中的妇人成了婚,生下了一个儿子,又几年后死于一场疾病。 贤妃的人找到他时,他已经不在了,只留下牙牙学语的婴孩。这孩子被贤妃带回了赵家。 她并不见得就有多舍不得兄长,可她待这个侄儿很好,哪怕进宫做妃子去了,她也在宫里总记挂着这孩子。 这也许是因为,这孩子与他命运相仿。 “没有人欺负我。”孩子摇头,“我担心姑姑,想进宫陪您,可是没想到走到一半就遇到您了。”赵游舟年纪虽小,却十分早慧,在知道皇帝驾崩的消息后,他就猜到了姑母心中可会萌生的恐惧。 “姑姑没事的。”贤妃将这孩子抱在怀中,忍耐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沁出了眼角,“倒是你,你不该偷偷溜出府邸来,若是遇上了恶人该如何是好?惹恼了你的伯祖父又该如何是好?” 孩子伸出手替贤妃抹泪,像个成年人一般轻轻拍着贤妃的肩膀。 嘉禾从未见过贤妃如此脆弱的时候,不由得投来好奇的眼神,那孩子也仰起头看向了她,视线短暂交错之后,孩子开口说:“多谢公主。” 这实在是个聪明的人,轻易的就猜出了自家姑母为何会与皇后所生的宁康公主同行。 嘉禾挑了下眉头。她其实对赵贤妃的生死不是那么在意,救贤妃只是因为她想保住自己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而已。 因此她没有回应这个孩子,轻轻放下了轿帘,隔绝了他的目光。 第 四十四 章 嘉禾是在长业二十年, 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才明白她大概天生就不是那种情感纤细的人。 父亲死了,她以为她会悲痛欲绝, 就如同古书上说的那些孝子一样, 形销骨立、食不下咽,但她从父亲的死讯传回来后就几乎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先是将赵贤妃带到了白鹭观,接下来是正式上书, 请求母亲暂时迁走山海关一线的民众, 接下来就是抽调大批人手, 将白鹭观水泄不通的围住,同时以高价征用了几位太医署的御医和民间的医者一同为赵贤妃保胎。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起父亲的音容, 眼眶发酸, 但往往还没来得及落下泪来, 就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天子驾崩, 政务由内阁暂时处置, 大事经皇后与内阁共同商决。整个京城都处于戒严状态,而杜银钗早在第一时间就取得了京师的兵权,是眼下整个王朝的最高的主宰。 嘉禾身为杜皇后的女儿,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把赵贤妃从宫里带出去, 等于是在天下人面前给杜皇后难堪。因此杜皇后这段时间杜皇后陆陆续续的派出了好几拨人劝说嘉禾将赵贤妃送回去。 来得先是坤宁宫的宦官,他们好声好气的用哄孩子的方式同嘉禾交流,希望能够说动这个年纪尚小、在他们眼中并无多少主见的公主。 嘉禾不见他们,直接让苏徽将这些人给打发走。 不久后来的是听命于杜皇后的朝臣, 他们以皇子不可怠慢为由, 希望嘉禾将贤妃送回宫中去。说万一贤妃在宫外产子, 宫里来不及派人照应。见嘉禾始终拒绝交出赵贤妃, 他们又疾言厉色的威胁嘉禾,说她扣住贤妃是想要挟皇子谋反。 嘉禾心想,要是保不住这个皇子,她今后就要做皇帝了,相比起这样的命运,造反的罪名她怕什么。 最后来劝嘉禾的是杜家的亲眷,身为嘉禾舅父的杜雍含泪走到外甥女面前,问她:“公主莫非真要置孝道于不顾么?” 嘉禾无言以对。 她最害怕的就是“不孝”的罪名,可是她必需走上这条与皇后对立的道路。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未来不会做皇帝,不会被臣子毒杀,夏国也不会亡,可她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一条无辜的性命被戕害。她见过失去孩子后疯癫的王嫔,不想再看见第二个如王嫔一般的女人。 “舅父能保证,我将贤妃送回宫中之后,她与她的孩子能平安活下来么?”嘉禾问杜雍。 一向精明的生意人在看向外甥女黑白分明的双眸时叹了口气,收敛起了往日舌灿莲花的本事,缄默不语。 杜雍和嘉禾都算是了解杜银钗的为人,他们两个都不相信,杜银钗会有仁善之心。 可是…… 可是这样与母亲抗争,真的好么? 送走杜雍之后,嘉禾自己却又不可遏制的情绪低落。她怜惜要做母亲的赵贤妃,却伤了自己的母亲。今时今日她帮了贤妃,来日又能得到什么呢? 假如贤妃真的生下皇子成为太后,她难道还能指望这对母子日后感念她的恩德,让她做个富贵平安的长公主么? 尽管这些天赵贤妃都对嘉禾客客气气,甚至于毕恭毕敬,但嘉禾不愿信任她。 要不然,保小去大吧。 《汉书》之中钩弋夫人的典故又浮现在了她的脑子里。 下一刻她又马上用力的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个。从小被教导仁义的嘉禾此时还无非允许自己做出有违道义的事情来。 往日里她每夜都睡的很早,但这一夜她辗转难眠。她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轻手轻脚绕开守在外间的宫女,跑到了苏徽的房门外,叩响了窗子。 苏徽果然还没睡,他打开门时,屋内还亮着暖色的烛光。 对于公主半夜不打招呼就独自跑过来的行径,苏徽见怪不怪,什么也没多问,就这样直接将嘉禾放了进来。 “云乔,你又在读书么?”嘉禾熟练的在苏徽被各式书籍堆满了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可以坐下的位子。 “嗯。”其实不是读书,是在整理史料。这短短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不少还是过往文献之中从未记载的。 “你又不考科举,为什么还总这样勤勉?”嘉禾嘟囔。 “因为……个人兴趣?”苏徽如果按照母亲的安排,是本该就读政法类学院,结交同圈子的权贵子弟,然后毕业从政的。 这样的话,他永远也不可能见到嘉禾。最多是在无意中瞟见与惠敏帝有关的电视剧时感慨一下演员漂亮。 “公主,人活这一世,寿命也就这么多。如果不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行事,未免太悲哀了。所以公主现在想做什么就去做,后不后悔是将来的事情。”苏徽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姑娘又和往常一样陷入了纠结之中。 未来的女帝最大的毛病就是内心思虑过重,难怪在史料记载中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嘉禾抱着双膝喃喃。 过了一会她又问:“云乔,你难道没有后悔的时候么?” 苏徽向来做事果决,又对感情方面不大敏感,连喜怒哀乐都不常有,更别说感情。 “我现在也没什么后悔的,但我担心将来。”嘉禾将头低下,“娘娘……” 这不是嘉禾在苏徽面前第一次流露她对父母的感情,她是个重视亲情的人。 而苏徽,恰恰就是那个不了解亲情的人。 “公主,我想问——”比嘉禾要年长的苏徽向来是引导嘉禾的存在,可是这时他却露出了迷茫,“这天底下难道每个子女都会依赖父母吗?做父母的,就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吗?” 嘉禾愣了一下,自然而然的答道:“生养之恩重如山。” 是吗? 苏徽搁下笔也跟嘉禾一样,默默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他的母亲又不曾生育过他,二十三世纪体外胚胎培植技术早就成熟了。 苏潆也没有认认真真的抚养过他,陪伴在苏徽童年的,是育儿机器人和不同面孔的家教和私人医生。 苏潆爱过他吗? 苏徽想起了上一次在通讯仪上见到的母亲,她冷着面孔喝令他回来。他不确定这究竟是爱还是控制欲。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假若真有不爱子女的父母,那么子女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人活在这世上除了父母亲情之外,还会拥有很多别的东西……”嘉禾看出了苏徽心情低落,她阅历浅薄,只能用这样空洞的语言来安慰他。她猜他与自己父母的感情多半不是很好,一个会将孩子送进宫里做宦官的家庭,想来不甚美满。 苏徽坐到嘉禾身边,也和她一样抱着膝盖坐下,“谢谢。”以前并没有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过于早慧的头脑使他远比同龄人要沉稳,成年人在与他交流时都不自觉的将他当做同辈,人们似乎都认为,他是不会难过的。 嘉禾理解成了苏徽是不受欢迎,又道:“以后只有有我在,就没有谁敢对你不客气。” “我留在公主身边,没什么用的。”苏徽想说的其实是,他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嘉禾轻哼了一声。 苏徽是她最信任的宦官,她看不得他这样自轻自贱。 她无意识的想起了天书上预言的未来,假如她真的要做皇帝,苏徽这样博学,倒是可以当司礼监的秉笔——想到这里她猛地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皇位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她的学识和性别坐上那个位子只能引火烧身,可是——她却偶尔会不自觉的畅想黄袍加身的那一天。也许人本性就是贪婪的。 * 长业二十年八月中旬,皇帝的棺材被运回了北京,随着天子棺椁一同回来的,还有胡人南下正式攻打山海关的消息。 整个京城都披上了素白,以此悼念逝去的天子。嘉禾那日跪在三清像前,念诵了一整天的经文。 然而不知为何,荣靖公主并没有回来。 听说她留在了军中,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被分为了两部分,其中三分之二的军队在服素三日之后,就继续开拔北上,迎击胡寇。荣靖一个女子跟在行伍之中,难道是要领兵作战么? 嘉禾想不明白。 眼下正是风雨四起的时候,任谁都没有办法心安。嘉禾心中的不安反倒比起其他人要更少一些,天书的预言说夏国亡国是在数十年后,这么看来,如今的国力,还足以应对眼下的危机。 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旁的杂事,只专心待在白鹭观里守住赵贤妃。直到有一天宫里又来了宦官。 还是个熟人,是从前侍奉在她父亲身边的司礼监太监梁覃。 “公主在顾虑什么,奴知道。可公主总不能不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吧。”梁覃苦口婆心的劝。 嘉禾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跟着梁覃回了一趟皇宫,于情于理,她都得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 从白鹭观离开之前,嘉禾先是做了一番准备。 她将苏徽叫到了身边,叮嘱他看好赵贤妃,“不管是谁来见贤妃,都不能让他如愿。” 苏徽没有马上答应嘉禾这个请求,反倒是奇怪的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嘉禾不解,“近日里你总这样心不在焉。” 苏徽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多说。 在看着苏徽离去之后,嘉禾从自己住处的地板下翻出了天书。思来想去,她都觉得藏在这里不是很安全。上一次将天书的几页教给母亲,杜皇后的反应激烈的让她害怕。 她谎称天书被她自己烧了,可杜皇后未必就信了她的托词。说不定这次会趁着她离开来她的房间内搜查。停灵到下葬需要那么多天,这本书如果继续放在这里,被找到的概率极大。 嘉禾思来想去,解开了上袄的系带。 这段时间天气凉了,穿的衣裳比平日要厚实,藏一本书在怀里不一定会被发现,等会她还要再披一件斩衰孝服。再说了她是公主,多少人见到她只能跪拜不能直视,书在她身上反倒更加安全。 在拿起天书的时候,她无意中翻到了一页,这一页的内容她之前看过几次。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琢磨,明白了这本书的大致书写规律,首先,文字是横排,从左往右读,其次,有一些奇怪的小符号在文字旁,似乎用于隔开不同词句,充当句读之用。最后,这本书似乎每讲述完一个朝代的发展脉络之后,还会细说这个朝代士农工商。 眼下书卷打开的这一部分,似乎说的是她夏朝的文人。书上不出意外的有好几个她熟识的名字,这些都是翰林院中她父亲所重视的大儒。 还有更多的名字是她不认识,想来要么是还得晚几十年才扬名,要么就是无心仕途所以在朝堂之上声名不显。 往日嘉禾对这一部分并不算重视,今天将书拿起时,也只是随意瞥了一眼而已。 但就是这一瞥,让她发现了不对劲。 ※※※※※※※※※※※※※※※※※※※※ 嘉禾救贤妃,只是想救贤妃肚子里无辜的孩子而已 至于贤妃本人……她其实始终是警惕着的 第 四十五 章 这是个叫做张誊光的文人。 天书中将他定为文人, 但嘉禾并不十分认可,因为这个名为张誊光的人既不会吟诗也不会填词,他被天书大肆夸赞, 是因为他……小说写得好? 小说这种流于市井的俚俗之物, 竟也值得上被夸赞么?嘉禾其实也很喜欢读小说、话本之类的东西,可这些向来被视作不入流的玩意儿,她向来只敢偷偷摸摸的看。 天书上却大大方方的列出了一长串这张誊光所写的小说, 还附有一张图, 那张图精细无比, 嘉禾实在是想象不出是怎样画出来的,图下一行小字,说这是张誊光生手稿。 往日里嘉禾并没有仔细看, 直到今天她才猛地从这张图上发现了不对。 图上是一本被翻开的书卷, 纸张发黄的厉害, 透着古旧的气息, 依稀可以辨认出纸上写着一行行的文字。张誊光是夏人, 嘉禾阅读这张夏人写出的手稿比阅读天书本身要简单得多。 图中手稿这一页,是张誊光一本名为《金枝记》的序,序上内容大致是在说,作者张誊光的忘年交是当朝驸马, 这个字凌蔚的文人才华横溢、志向冲淡、品行高洁,只是不幸娶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妻子,竟妄图谋逆。凌蔚受妻子牵连,被流放海南。他于端和八年十二月癸酉日去送了凌蔚, 感怀他的遭遇, 故以凌蔚夫妇为原型, 写下了这篇《金枝记》。 凌蔚……好熟悉。 前些时候荣靖下决定要嫁给杜榛, 嘉禾认为这桩婚事十分不妥,却也知道荣靖的主意下了就绝不会更改。为了不让长姊日后吃亏,她花了些心思去打听杜榛的事情,得知他为了迎娶荣靖,提前行了冠礼,字凌蔚。 最开始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还以为只是恰巧撞上了,因为无论怎么看,杜家四公子都与书中那个善于诗书,恬淡无为的文人相差甚远。 可是凌蔚是驸马,驸马是公主的丈夫,她爹爹就生了两个女儿,未来做了长公主的只有荣靖。 也就是说,自己未来的姊夫,或许有朝一日会变成一个留名青史的才子。 不,重点不是杜榛会成为才子,而是他——会被贬谪。 天书上说,端和是她做皇帝之后的年号。 杜榛遭到皇帝贬谪,是因为他的妻子有意谋反。他的妻子是荣靖,而那时当政的皇帝是她周嘉禾。 未来她做了皇帝之后,荣靖会与她反目? 她手一抖,天书重重的落到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守在外头的苏徽听到了动静,“公主?” 嘉禾慌忙将书拾起,“没事。”她大口的吸着气,一时间感觉好像是有谁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那本书被她无意识的紧紧的抱在怀中,许久后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 父亲死去时没有落下的眼泪,在这时终于无法忍耐。 * 收拾好衣装,把眼泪擦干净之后,嘉禾乘车前去紫禁城。 路上她在思考荣靖的事情,长姊没有跟随皇帝的灵柩一起回京,而是留在了军中。莫非……是想要谋求军权? 其实这么多年,荣靖从来不曾遮掩过自己的野心。嘉禾有时候会悄悄的想,阿姊若是生在盛唐,说不定是太平公主之类的人物。史书上对太平没有多少褒美之词,但嘉禾很喜欢太平,读新、旧唐书时,总忍不住畅想太平与李隆基争辉时的锋芒。 哭过之后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她之所以难受,只是因为阿姊会与她反目而已。如果阿姊真的想要权力,让给她就是了,皇位给阿姊她都没意见——彼时还未真正理解何为权力的嘉禾稍显天真的想道。 她只是不能接受,原来这么多年的姊妹情,在阿姊心中原来不及“权”之一字重要。 * 皇帝的葬礼被称为大丧,是一个王朝最隆重的葬礼。 京中寺庙鸣钟三万杵,禁屠宰四十九日。朝中诸府衙的官员,皆需除去官袍换上了孝服,每日定点于思善门外哭灵,行五拜三叩之礼。命妇亦得从西华门入宫,前来悼念天子。二十七日之后,方可除去素服,期间不得食荤腥。至于每日该怎样哭,怎样拜,又都有复杂繁琐的规矩。 紫禁城内皇家的威严肃穆被一种森冷的凄凉所取代。为丧葬事宜而操持的宫人一队队的从嘉禾面前走过,皆是垂目屏息,步履匆匆,翠瓦朱墙之上覆盖了素白的颜色。风中轻易便可听见幽冷的哭号声。 嘉禾一身白麻斩衰,心事重重的走在皇宫的重重回廊之中。 赵贤妃是皇帝的妃子,按理来说也要来哭灵的。好在贤妃的母族是有些势力的。杜皇后指使人弹劾贤妃不敬天子,都被赵尚书压了下去。可是嘉禾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阿姊还在,必定有主意,可是阿姊……想到这里嘉禾心中刺痛。 就在这时,她眼尖的发现自己前方站着一个很是眼熟的宫女,那人藏在假山后探头探脑的向嘉禾张望,很难不让嘉禾在意。 这好像是……邱才人身边的宫女? 她还未来得及命人将这宫女带上来,她便对着嘉禾扑了过来,“公主救命!还请公主救救我家才人!” 曾经嘉禾在她私下倒掉邱才人安胎药时出面干涉过,当时嘉禾表现出的态度显然是想要护着有孕在身的邱才人。因此现在当邱才人性命堪危的时候,宫女首先想到的是来找这个年仅十三的公主。 怎么最近怀孕的一个两个都来找她救命。 嘉禾疲惫的捂住额头,“说吧,邱才人又是出了什么事?” 赵贤妃与杜皇后早有仇怨结下,杜后会设法杀了贤妃嘉禾还能理解,邱才人这又是怎么了?那个女人可是杜皇后宫中出来的人,对杜后百依百顺,这些天嘉禾听闻杜皇后一直对邱才人照顾有加,一副打定主意要将邱才人的儿子立为皇帝的意思,邱才人需要她来救什么命? 宫女含着泪朝嘉禾一拜,“还请公主不要让才人一错再错了。” 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劲。嘉禾面色一凛,挥手下令自己身后的跟着的宫人离远了些,而后对这名宫女道:“你说吧。” 宫女怯生生的抬头看了嘉禾一眼,再三犹豫之后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嘉禾小声的说了一句话:“邱才人根本没有怀孕。” 饶是这段时间来嘉禾接二连三的听闻噩耗,在此时也忍不住大脑空白,就仿佛是有道惊雷猛地响在了耳边,吓得她摇晃了两下几乎摔倒。 “你说什么——”她咬牙切齿。 宫女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这怎么可能!”嘉禾简直是暴跳如雷,“后宫妃嫔癸水日期都有档案记录,女子侍寝,更是有女史详细记载年月日,写入《彤史》以供日后对照,怀孕女子每月都有太医诊脉,她是怎么做到假装有孕的——” 仅存得理智让她压低了嗓音怒吼,不叫人听见她和这名宫女的对话,“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没有人不怕掉脑袋,可是——杜银钗未必会怕。电光火石之间,嘉禾忽然想明白了这点。 寻常的妃嫔没办法天衣无缝的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但是做了数十年后宫之主的杜银钗可以。现在回想起来,邱才人有孕的消息传出,刚好是杜皇后因为谋害皇子被禁足的时间。皇帝在得知坤宁宫中有宫女怀孕之后,就解去了杜皇后的禁足令。 当时嘉禾满心庆幸,只觉得这个孩子是上天派来救她母亲于危难的。然而现在看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杜银钗做了二十多年的妒妇,眼睛里容不下别的女人。邱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阻止不了邱氏承宠,难道还不能在皇帝走后给邱氏送一碗避子汤过去吗? 正因邱氏没有真正怀孕,所以才不喝保胎汤药。一个孕妇在已经显怀的情况下,看起来除了肚子之外身体其余的部分依然纤细。 “才人在做宫女的时候,与我是挚友。我们一同服侍皇后,感情要好。我实在不忍心……”宫女泣不成声,“才人她也是逼不得已,她不这样皇后娘娘就会杀了她。求公主救命——” “邱才人没有身孕,娘娘却与阁臣约定,若有孕妃嫔诞下龙子便立为新君。这样看来……”嘉禾喃喃,“娘娘是想要杀贤妃、夺子?” 西汉时孝惠帝青年驾崩,掖庭有宫人生子,高后乃杀母,立幼子为帝。 少帝知事后,有人悄悄将身世告之,高后恐少帝报复,乃鸩之,另立。 嘉禾恍惚之中想起了这则发生在数千年前的史事。 “你叫什么名字?”嘉禾问宫女。 “姓董,名杏枝。”宫女抹着眼泪回答。 “宫内四处都是皇后的耳目,你今日向我告密,明日娘娘就能杀了你。”嘉禾深吸口气,“所以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现在你立刻站起来,和我去一个地方。” ※※※※※※※※※※※※※※※※※※※※ 女主肯定是会做皇帝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为皇帝,未来不想死的话就肯定要不择手段,她会有铁血的那一天,但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痛苦的蜕变 她已经开始萌生权欲了,只不过她自己都还有意识到这点 现在她的情况等于是——你在金融危机的情况下叫一个在二线城市有稳定工作生活富足的姑娘孤身一人去大城市创业,虽然大城市很好,但破产的几率是百分之八十,这姑娘肯定害怕,但害怕的同时,又会潜意识的生出向往 不过她很快就会迈过心里那道坎的,这段时间她思维方面经受的冲击已经足够多了 * 至于男主嘛,男主的存在是让她在蜕变的过程中不至于疯掉 对感情不敏感的男主会因为她而具备喜怒哀乐,维护历史的历史学家会因为她而反抗历史的洪流 不过—— 指望男主大杀特杀就算了,他是个超佛系的文科生,霸道总裁剧本握在未来的女帝禾手中 第 四十六 章 赵贤妃在白鹭观并非住得不好, 却仍然有诸多不适。 倒不是说白鹭观清苦,贤妃童年时什么苦没吃过,不至于离开奢华的紫禁城便坐立难安。她在白鹭观食不下咽, 夜不安寝, 主要还是因为心中焦灼。 自小在不安之中长大的赵贤妃,论心志还比不过嘉禾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患得患失、暴躁易怒是她的常态。这天她听说宁康公主去了紫禁城,竟慌得连饭都吃不下。宫女劝她多少顾惜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贤妃恹恹的歪在贵妃榻上, 说:“假若宫里那个才人生下皇子, 那我肚子里这个,还有出世的必要么?” “这不还有宁康公主在么……” 贤妃倦懒的冷笑,并不语言。 “贤妃娘娘——”从宫里带出来的宦官一路小跑到了贤妃榻前, “邱才人求见。” “邱氏?”贤妃扶着宫女的胳膊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来见我做什么?” “邱才人说, 皇后想害她, 她来求贤妃娘娘您救命。” 赵贤妃又惊又疑, “邱氏不是杜皇后的人么?慢着……杜氏那般善妒歹毒,容不下邱氏也正常得很。邱氏假如平安生下皇子,就要和她一同被尊为太后,平起平坐, 我若是她,我也要想个法子悄悄要了邱氏的命方能甘心。” “邱氏就等在门外,娘娘见还是不见?” “杜皇后恨不得她死,我亦是。不过……”赵贤妃站了起来, 这些天一直没有多少神采的眼眸此刻熠熠生辉, “若能让邱氏站在我这边替我对付皇后, 倒是一桩美事——去将邱氏带进来!” “可是娘娘……”宫女迟疑着开口:“宁康公主的意思是, 她不在的时候,不许任何人靠近娘娘,怕娘娘有危险。” 贤妃自己当然也怕,然而扳倒皇后的念头在她心中占据了上风,在思忖片刻之后,她眼神越发的炽烈,“机不可失,快,将邱才人请进来!” ** “邱才人如今在哪里?”嘉禾一边领着董杏枝快步往前一边问她。 “今日才人被皇后娘娘叫了出去,回来时就哭着同我说,她恐怕活不长了,叫我好自珍重。然后她、她就被皇后娘娘的人带着离宫了。”董杏枝抽噎着答道。 嘉禾的脚步略有些乱,果然…… 邱才人肚子里并没有孩子,不想几个月后东窗事发,就最好找机会让这个孩子“流产”。嫁祸给赵贤妃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借机给贤妃定罪,而后贤妃所生的皇子就会落到杜皇后手中。 , 想到这里,嘉禾忍不住产生了一个念头——要不然就干脆别管这件事情了。她实在是累了,贤妃并不是什么好人,她是生是死与她何干? 然而董杏枝双眼含泪的看着她,“公主,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目光让嘉禾不由得心情沉重。董杏枝眼中尽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她是为了自己的朋友才这么不惜代价。 嘉禾没有朋友,她羡慕别人的友情。 “如果邱才人的确是出宫了,那么她的目的地应该是白鹭观。她帮娘娘做了这样阴损的事情,娘娘极有可能杀了她灭口。我赶过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下她。娘娘不是我能够抗衡的。”嘉禾说。 “不过,有个人或许能帮你,你试着去求求他吧。” * 思善门外,百官还在按照规定的礼仪跪拜、嚎哭、再拜,一个个如同提线偶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心中到底存着几分敬畏。 吏部尚书赵崎现年不过四五十岁,还不算太老,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员多半是他这个年纪。只是赵崎早年受过苦,留下了不少老毛病,在这样的时候免不了浑身骨头疼。 有他不认识的宦官跑过来告诉他,宁康公主召见。 身为贤妃伯父的赵崎当即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继续跪拜的过程中忽然佯作体力不支的摔倒在地。宦官对此见怪不怪,将他搀扶到了一旁休息,等到这些人走远之后,赵崎匆忙站起,走向了一条隐秘的小径。 嘉禾在思善门附近一处偏僻的八角亭内等着他。 这是周嘉禾与赵崎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从前嘉禾只知道赵崎是她舅父的政敌,赵崎也只知道皇后有这么一个女儿。 曾经被荣靖夸作是当朝能臣的赵崎比荣靖想象的要更为苍老一些,神态疲惫,眼神却又格外坚毅,五官轮廓与贤妃略似,给人一种端肃之感。 这不是嘉禾第一次和朝臣打交道,忐忑之类的情绪早就荡然无存,嘉禾也不与赵崎寒暄什么,直接了当的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和推断告诉了赵崎——不过出于维护母亲的本能,她没有将邱才人假孕的事情告诉赵崎,只说是邱才人胎像不稳,所以杜皇后试图抢夺贤妃的孩子。 听罢之后,赵崎面色惨白。 其实从一开始,赵贤妃的赢面就很小,杜皇后手握京师兵权,又有十三姓功勋为依仗,而赵贤妃所能依靠的,只有赵崎这个伯父而已。 “赵尚书,如果你愿意救贤妃,那现在就动身赶去白鹭观,运气好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阻拦娘娘派去的人手。但是这样一来你也就和娘娘彻底撕破了脸皮,轻则官位不保,重则丢命。愿或不愿,您自己考虑吧。” 赵崎朝嘉禾一拜,“公主请带路。” 竟是半点犹豫也没有。 嘉禾愣了一下,直截了当的告诉赵崎,“我虽然帮了贤妃,但我毕竟是娘娘的女儿。我仅仅是不想贤妃死,若贤妃想要谋求太后的名分……我还是会站在娘娘这边。” “赵某一生汲汲营营,所求不过高官利禄。可赵某自认为还有点骨气,不至于要靠着女儿来搏命谋求荣华。古往今来显赫的外戚何其多,却又有几个能长盛不衰?” 赵崎这一番话大大出乎嘉禾的预料,不过嘉禾也不知道,他这一番话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 赵崎叹气,在嘉禾起身时,低声说了一句话,“贤妃娘娘,其实并非是我的侄女,而是女儿。” * 早年赵崎曾在战乱之时娶过一个身份低微的农妇,他们出身有如云泥之别,自然毫无感情可言。那女人的确对他有恩,可最初的那份感激早就在日常琐屑之中被消磨殆尽。 后来他得到了机会联络上了在京中的族人,离开那个女人回京,并被举荐入朝为官。 他胸有大志又能力出众,在短时间内便得到了重用,步步高升。他在忙碌之中刻意忽略了自己还在乡野的妻儿,那个女人和她所生下的孩子就如同白壁之上的污秽,让他心中不快。 赵崎的母亲张罗着为他挑选新的妻子,赵崎解释自己已经娶妻,母亲冷笑,说没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的婚事,难道是合乎礼制的么? 的确不合,当年的他是为了活下去才与那个女人成婚的,她等于是胁迫了他。 于是他心安理得的另娶,生子,几年之后,他与那农妇生下孩子出现在了赵家的大门前,他慌慌张张的将那两个孩子接进了家门,却没有见到那个女人。 他心中愧疚过,悄悄命人去查那个女人的踪迹,却再也没能找到他。 为了掩人耳目,他与原配生下的孩子过继给了他的弟弟,称他为伯父。赵崎后来回想,自己的确算不得君子。他也想过要补偿子女,却根本没有机会。 他的儿子因不忍赵府旁人的冷遇而出走,若干年渺无音讯,女儿则养成了偏执易怒的性情,一心想要进宫。 他没有办法,将女儿送到了皇帝身边,临别之前他叮嘱女儿,在宫中务必要谨慎、低调以保平安。 可不知怎的,贤妃将他的话记成了让她不惜代价夺取后位。 之后数年的时间里,她都为此而殚精竭虑,耽于权谋斗争之中。 到了如今,赵崎也后悔过,如果不纵容着女儿野心膨胀,不放任贤妃与杜皇后结怨,不在女儿的煽动下萌生做国丈的念头从而协助女儿对付杜家,那么是否就可以避免贤妃的厄运? ** 邱才人被领到了贤妃的面前。 她现年不过十七八岁,怯生生的,在贤妃眼中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贤妃原是不想和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说话的,不过为了拉拢才人,不得不打起精神与之寒暄。 她问邱才人,为何忽然来到白鹭观中,可是皇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邱才人低头小声啜泣着,说了些什么。 贤妃没听清楚她的话,凑近了过去。 就在这时,邱才人身后跟着的宦官猛地从袖中拔刀刺向了贤妃。 嘉禾有一件事情猜错了,杜皇后不是要杀母夺子,她是要把贤妃和她的孩子一起除掉。 皇帝没有子嗣便没有子嗣吧,京中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好在关键时候贤妃身边的宫女机敏,及时的一把拉开了贤妃,“娘娘快跑!这是东厂的人!”室内其余的宫人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拦住持刀行凶的刺客,贤妃捂住被扎伤的胳膊,跌跌撞撞的夺门而逃。 惨叫声在她身后追来,她不敢回头,生怕看见利刃向自己扑来的一瞬间。所有的野心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她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听到了军队被调动的声音。杜皇后这是为了对付她,专门调用了锦衣卫? 白鹭观留下的不是道士便是宫人,根本没办法与披甲的卫兵相抗衡。在她的后方是穷追不舍的刺客,前方,则是汹涌杀来的军队。 ※※※※※※※※※※※※※※※※※※※※ 本来想让男主出场 哎哟挤不下了,小苏你下章吧 第一卷要完了 第二卷是女帝生涯了 * 明天缺更一天,每日都追的小可爱们明天不用等啦 第 四十七 章 苏徽伏案低头, 下笔如飞。 他在整理最近一段时间所收集到的史料,做历史研究的基本功之一是对史料的归类分析,而在这方面, 他的能力算是翘楚。伴随着思维的高速运转, 最近发生的一桩桩事件被转换成清晰的线索,再由一条条线索去还原这个时代的种种真相。 摆放在桌边的通讯仪一直在闪烁着红色的亮光,这表明有人急着联络他。但他没动, 继续专注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不需要想就知道如果他这次打开通讯仪见到的会是谁的面孔。 母亲倒是不可能, 自从上回他启用高级权限把苏潆给直接拉黑了之后, 苏潆就没有再和他联络过了。 但苏潆依旧执着于让他回到二十三世纪去,她这样的女人说得好听些是性格坚韧,说得难听一点则是偏执。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他们搞政治的, 从秦皇汉武到近现代的诸多政治家, 谁不是认定了目标就不择手段呢?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 是不可能领导民众的。 苏潆不再联络他, 却一直在施压给研发组,让他们尽早实现技术突破能够将苏徽强制带回二十三世纪,另一方面逼迫苏徽的导师以及同学轮番劝说,希望苏徽能够改变主意。 苏徽已经回绝了好几个联系上他的师长,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回到二十三世纪是迟早的事情,他毕竟不属于这里,总不可能在夏朝终老。现在只看他能为自己争取到多少时间,在长业末年的大变革之中, 每一天的见闻都是十分宝贵的。 当然, 停留在这个时空的每一天也都是危险的。 苏徽可以理解母亲要求他回到二十三世纪的原因, 他好歹是她耗费了许多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子, 如果就这样轻易的折在了几百年前的时代,对于苏潆来说是不小的损失。 曾经的苏潆一心想要苏徽从政,在二十三世纪虽然家族已经差不多消亡,但在一个国家的上层,政客之间依然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苏潆想要儿子进入政坛成为她的助臂是在正常不过的。 后来苏徽走上了研究历史的道路,苏潆反对无效只好转而提要求希望苏徽能够成为文化界的名流,她一生的履历光鲜无比,不允许拥有她一半基因的儿子黯淡无辉。 不过名流和真正的历史研究者是有区别的,苏潆为儿子重新规划的道路是希望苏徽能够在二十一岁成为最年轻的史学博士,在二十五之前进入世界顶尖学府,三十五之前拿到国际奖项,五十岁之前成为成为国家终生荣誉学者……至于苏徽要怎么做研究,她不管。反正就算苏徽在学术上是个草包,她也能想办法将儿子捧到高处,再利用儿子的名声为自己牟利。 而苏徽想的却没有那么多,他只是希望能够把手里的论文写完。他的愿望就这么点,为了实现愿望,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从某个程度上来说,他和苏潆不愧是母子。 因为过于专注,所以当他听见窗外传来的惨叫声时,手中的笔狠狠的滑了一下,在纸上留下了一大块墨渍。 出事了。 他快步走到窗边,听见了顺着风而来的奔跑声、铁甲铿锵声、人濒死之前的哀嚎和刀剑出鞘时的清鸣。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是史书之上不曾记载的——白鹭观变成了一片血海。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闯进了白鹭观,无论是宫人、大夫还是住在观中的女冠,都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他们的刀下。 得益于自己在感情方面的缺失,到了这个时候,苏徽居然也并不感到恐惧,他既没有腿软也没有慌忙逃命,他在小心躲避锦衣卫的同时,脑子里想的是——到了二十三世纪,白鹭观其实也还存在,只不过翻修了不知多少次,一砖一瓦都与当年不同,唯有观中一块石碑算是古老,石碑立于夏朝灭亡之后,碑上叙述了道观的兴建和所经风雨。其中提到在惠敏帝端和年间,道观被重新建起。 包括苏徽在内的许多夏史研究者都对这句话很是在意。 既然石碑上说,白鹭观在端和年间被重新建起,这意味着白鹭观之前被毁过一次? 有学者翻遍了端和之前的京城天灾人祸的记载,也没有找出白鹭观被毁灭的原因。 眼下身在长业二十年的苏徽抬头看着不远处冲天而起的黑烟,忽然明白了掩盖在历史尘埃之后的真相。 也难怪赵贤妃在史书上的记载那样潦草,甚至根本不曾提到她死前曾有孕在身这件事,因为知情的人不是死在了今日这场屠杀之中,就是在未来皇太后的威慑下缄口不言。 对了,赵贤妃她人呢? 苏徽待到夏朝的精密仪器不多,其中有一个微型摄像机,具备悬空漂浮能力和低阶智能系统。在这只微型摄像机的帮助下,苏徽躲开了锦衣卫,总算是找到了贤妃,她瘫倒在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之后,一动也不动,枯黄的草叶上染着大片的血。 苏徽赶过去将贤妃翻了个身,看到了她胸口被火铳击中的巨大伤口。 这样的伤在这个时代基本上是没救了,不过贤妃还活着,她微弱的喘着气,抓住了苏徽的衣袖,“救我……” 苏徽注意到这一带的路上都有血迹,看样子似乎是贤妃在重伤的情况下跌跌撞撞的继续走了一段路,再往前就是嘉禾居住的院子了,她在这样一个时候,终究还是将希望压在了嘉禾身上。 “救我——”濒死之人的视线已经涣散,她看着苏徽,也许是将苏徽当成了嘉禾,“公主,救救我。” 赵贤妃自认为这一生孤独无依,被母亲遗弃,与兄长分别,在家族之中从未感受过多少温情年纪轻轻又很快进入了皇宫角逐后位,在皇宫之中没有夫妻之情也不存在朋友之谊。 她始终都是一个人,仿佛被孤独的生活在在深林之中的小兽,必需时刻龇牙咧嘴保持着狰狞与凶狠,否则就会被别的野兽咬碎。 可惜她终究还是没有锐利的獠牙,她输了,在快要死去的时候,她才猛地记起,这个世上唯一对她存有过善意的人,居然只有周嘉禾。 早知道过去就不与宁康那孩子针锋相对了……贤妃默默的想道。 她其实是嫉妒嘉禾的,在她心中,她与嘉禾拥有着类似的出身,可是嘉禾远比她要过得好。 “公主、公主……”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是求救?是致谢?还是道歉? 贤妃紧紧的攥住苏徽的袖角,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苇杆。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腹部轻轻动了一下。 胎儿动了。 赵贤妃并不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于她而言是攀上高位的台阶,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孩子时常会用这个方式告诉母亲他的存在,但赵贤妃并不为此感动,相反她心中只有厌倦。为了孕育这个孩子她付出了美貌与精力,还为他无休无止的担忧着。 可是当她就要失去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心里涌上的是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我的孩子……”她按住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忍不住悲鸣。 她就要死了,她的孩子还未出世就将死去。她这一生或许有诸多罪孽,可他做错了什么? 眼泪从这个面色灰白的女人眼眶之中涌下,苏徽看着哭泣的赵贤妃,内心微微一动。 他不能救这个女人,也没有办法救她。鲜血还在不停的从她的伤处淌下,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 而在不远处,屠杀仍在继续。哀嚎声源自每一个无辜人,他们或是年轻或是老迈,性命都在这一日终结。无论哪一个,他都救不了。 这就是历史,沉重血腥。 “你不会死,你的孩子也不会。”苏徽一只手替她按住了伤口,另一只手托起她的头部,这样她能好受一些,“公主会救你。” “是、是吗?”内脏破裂,血通过她的喉咙倒灌,她的眼睛忽然那样明亮,灼灼的看着苏徽。 “公主就要回来了。宁康公主一定会救你。”苏徽紧盯着女人的脸,这样对她说道:“你和你的孩子都能活下来,都能。” 他是在骗她。嘉禾不可能赶回来,赶回来也救不了这个女人。 如果将历史比作舞台,那么赵贤妃谢幕的时候已经到了。接下来的故事与她无关。 他说这些,只是希望这个女人走得时候不要那么绝望。 “真的?”她含着泪询问:“会有人、来救我?” “会的。”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又慢慢的干涸。 赵贤妃闭上了眼睛,死前最后一句话是—— “我想我娘了。” 苏徽放下了她的尸身,长长的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异响。随身携带的仪器告诉他周围的磁场正在扭曲。 刺目白光闪动,空间一瞬扭曲,苏徽面前出现了三个男人。他们从二十三世纪而来。 ※※※※※※※※※※※※※※※※※※※※ 写完贤妃感觉她有点惨,但其实,也不是那么惨 她说她这一辈子都孤独,没有人对她好,是不对的 至少她的宫女都为了她死了,如果没有那些宫女的牺牲,她根本见不到男主 只能说她的心灵已经扭曲了,她把这个世界看作是满怀恶意的丛林,那么无论是谁对她好她都会忽视掉 她只记得住亏欠她的人 * 男主要下线了,然后第二卷换个马甲再上线 文案中列举了一大长串他未来的马甲,都会挨个上线 太监徽、锦衣卫徽,甚至还有女装大佬徽 第 四十八 章 这三个男人身上穿着的是苏徽所熟悉的制服, 他们是苏潆所负责的军部中的特级探员。 “我妈妈让你们来的?”苏徽站了起来,“来带我回去?” 为首的男人点头,“希望配合。” 苏潆在军部拥有绝对的权威, 所以从小苏徽和这些人没少打交道。他知道他们做事是什么样的风格。他们对苏徽的态度恭敬, 可是只要苏徽敢于“不配合”,也许他们下一秒就会动用暴力手段将他打晕然后强行押送回去。 “将军她非常担心您。”男人看着苏徽。这时的苏徽看起来很是凄惨,半身都染着血, 虽然这血不是他的, 但足以说明他过得并不安稳。 建筑燃烧时的浓烟随风被吹到了这里, 白鹭观眼下是屠宰场。 “……至少让我回到房间里去,把我抄写的古籍副本都带上。”苏徽无奈的开口,他不是任性的三岁小孩, 知道自己眼下确实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还有, 让我给惠敏帝准备一份留言, 告诉她我是回家了。我一直告诉她, 我出生在距京城很远的一个普通农户之家。不然我这样不辞而别,她说不定会以为我死了。” “现有的穿梭技术并不能支撑着我们在这里存在太久。这也是为什么穿梭时空的志愿者只能有一个人的缘故。二十三世纪的穿梭装置只能保证一个人安稳的待在异时空,现在一下子多了我们三个,或许很快就会崩溃。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带着您回去。”他温和而又不容置疑的对苏徽解释道。 “这个女人是谁?”另一个男人则走到了赵贤妃的身边。 “夏太.祖的妃子。”苏徽回答道。 “她已经死了。”男人观察着贤妃。 “这显而易见。”苏徽轻轻皱了下眉头, 这人看向贤妃的眼神很古怪,就好像是——买菜的人在市场里挑选萝卜、科学家在观测实验室里的白鼠。 “可怜了她肚子里的胎儿。”男人说着,忽然从身后的背包中逃出了一把造型特异的薄刃刀。在苏徽还没来得及阻止他的时候,一刀划开了贤妃的腹部。 另一名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的男人大步上前, 从背包中掏出了一个装着培养液的透明高分子玻璃罐。 “你们在做什么!”苏徽惊讶的喝问。 “在历史知识方面, 我们几个的掌握程度都比不上您。但我们也知道, 夏朝的开国皇帝除了两位公主之外, 没有任何后嗣。换句话说,这个孩子是不存在于历史之中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贤妃腹中的胎儿与母体分离。 这是个健壮的孩子,哪怕他的母亲在怀孕期间并没有给他很好的照顾,可他还是平安的成长到了今天。在母体已经停止呼吸之后,他还活着,苏徽清楚的看见这个胎儿在接触到空气之后动了动。 “看哪,是个男孩。假如他要是平安的出世了,那么未来历史的走向会大为不同。” 原本赵贤妃死后,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应该要和她一起死去。可是男人把胎儿连同着大半部分的胎盘一起放进了培养液之中。 在二十三世纪,胚胎的体外培养技术早已成熟,胎儿不靠着母体也能顺利发育,无论是苏徽还是这几个男人,他们的母亲都没有经历过生育的痛苦,二十三世纪大部分的人都是在培养室中诞生的。 这个流着夏国皇室血统的“古人”将被带到二十三世纪,拥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并不算是改变历史,对吧。”最开始和苏徽说话的那个男人微笑着开口,“在原本历史之中,这个孩子并不存在,我们将他带走,并没有干扰到历史的原本进程。” 剖腹的仪器、培养罐,这些东西是他们在来之前就准备好的,他们这一趟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带苏徽回去这么简单。 “时空技术组的人不可能同意这样的计划,他们对待历史一直是抱有一种过分谨慎的态度,不会容许历史出现哪怕一点点的偏差……是生科院?基因研究组?还是考古所的人让你们这样做的?” “我们也只是任务的执行人而已。”隶属于军部的特级探员回答道:“但不可否认,这是个不错的计划,至少拯救了这个孩子的命,如果我们放着他不管,他本该和他的母亲一起腐烂。您之前是和孩子的母亲待在一起吧,目睹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在您的面前死去,我想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忍不住内疚。现在能够拯救这个可怜母亲的孩子,您应该高兴才是。他身上的古代基因对不少科研部门来说都有极高的利用价值,新闻媒体也会很乐意见到夏朝的皇子‘复活’这样的事情。” 苏徽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确实都是他心里想到的。 “那么……” “走吧。” ** 嘉禾与赵崎一同赶到白鹭观时,见到的是熊熊燃起的烈火。 在动身来到这里之前,嘉禾只听说杜皇后安排了人去了白鹭观,但在嘉禾的估计之中,最多也就是十几个宫人闯进观内,强行把贤妃绑回紫禁城的地步。她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可以做到如此的心狠。 据说白鹭观内,没有一个人活着逃了出来。 赵崎踉踉跄跄的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看着大火怔怔不语,忽然悲啸着倒地痛哭。 嘉禾则是木然的看着灼目刺眼的火焰,脑子里一时间想到的东西太多,反倒什么都说不出口。 周围住着的居民不少赶来救火,但京师之中的城防兵却在出了这样的大乱子之后,迟迟不曾出现。 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被人抬出,嘉禾迈着僵硬的步子从这些人身边走过,他们死状的惨烈让嘉禾几乎控制不住要吐出来。 贤妃无疑是已经死了的。有些尸体被烧得并不十分严重,尸身上还能看出刀伤,这些人不是被烧死的,是在逃命的时候被杀死的。寻常的女冠、宫人都是这样的命运,贤妃怎么可能会幸免呢? 可是白鹭观中其余的人,凭什么就要这样无缘无故的送了性命? 观中的清含道长德高望重,最擅讲解《南华经》,嘉禾从前很喜欢同她聊天,每次和她说完话,都感觉受益良多;止心道长沉迷于炼丹,追逐长生之法,她一直相信世上有仙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常与嘉禾说起各式各样瑰丽的仙人传说;观中和嘉禾年纪差不多大的李姓小道长性子活泼,三言两语就能逗笑嘉禾;还有…… 还有往日里给嘉禾梳头的宫女翠翘、替嘉禾调香的兰英、最爱管束嘉禾言行但实际上对她又十分慈爱的段夫人、一心想要到嘉禾身边来侍奉的洒扫宫女巧儿,她们都死了。 云乔呢? 嘉禾猛地想起了他,心脏狂跳。 云乔是不是也死了? 宫中唯一能够听她说话、陪她胡闹的云乔也死了吗? 嘉禾只觉得自己呼吸不受控制的变得急促,恍恍惚惚的就朝着还在燃烧的白鹭观走了过去。顺便的宫人死命拦住她,她低头咬住自己的手指,哭了出来。 手指被她要的血淋淋的,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是极其腥咸的味道,她终于是撑不住,狼狈的躬身呕吐了起来。 数匹骏马奔驰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来的先是锦衣卫,然后是各式各样的马车、轿辇,从车与轿上下来的是朝中文武百官。 嘉禾猛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 为首之人是昆子熙,他率领着百官向嘉禾走来,而后朝着这个十三岁的小公主跪拜。 白鹭观的火焰未熄,八月的秋风裹挟着热浪朝着嘉禾扑来,她确认感到冷,冷到瑟瑟发抖。 她认出来了,这些大小官吏,朝她行的是叩见天子的稽首大礼。 “皇后娘娘召……为大行皇帝哭灵。”昆子熙开口。 “你叫我什么?”嘉禾僵硬的问道。 “皇女殿下。” 不是宁康公主,是皇女。 第 四十九 章 北边来的军报在传到京城的第一时间, 便被抄送到了杜皇后的坤宁宫。 比起处理后宫之中女人每月要用多少脂粉、多少绸缎之类的琐屑事务,杜银钗还是更愿意看这些透着血与火的奏报。这让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她的丈夫在外征战, 而她镇守后方。 前线军情并不算好, 胡人攻势猛烈,失去了皇帝大军军心涣散,又缺少名将指挥, 看着实在是惨不忍睹。 杜皇后在阅读这些加急的奏报时倒是并没有惊惶, 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玉叶纸摊开在花梨木案上, 珊瑚架上取下狼毫,笔锋蘸上浓墨,杜皇后略作思忖之后, 在纸上落下这样一行字——妹银钗谨拜兄长世安。 杜银钗的字写得很好, 曾有人夸赞过她落笔有飒然之气, 字字宛如铁钩银划。 曾经的杜莹从小用的就是铅笔、钢笔和水笔, 打幼儿园起学习的就是简化后的文字, 从会说话之后讲的就是她那个时代惯用的白话文——所以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就如同是文盲、笼子和哑巴。听不懂、不会说也看不懂。 只是她有一样好处,便是勤奋好学,当她是杜莹的时候, 她是校内出了名的优等生,大小竞赛的常胜者,师长们眼中宠儿,即便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时代变得一无所有, 她也至少保留了她聪颖的头脑和优良的习惯。 自打决定要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来之后, 她就拼尽全力的学习着, 学说话、学处事、学风俗, 在做倡优的时候她学不好怎样讨好男人,这是因为她始终心里迈不过那道坎,不过等到她从戏园子里逃出去后,她马上又找到了新的路。在跟随杜雍的时候,她学着如何经商买卖,在和她的小丈夫一同起事造反的时候,她学着骑马射箭,用刀使枪;后来他们夫妇有了一定的地盘,她又开始研读兵法与纵横之术。 做了国母之后,她开始静下心来修习诗词歌赋与琴棋书画,娴静起来的时候,倒也真有几分皇后的端庄。 她在写这封给李世安的书信的时候,姿态优雅从容,纸上的字句却是在用一个政客老练冰冷的口吻,吩咐李世安设法夺走北境兵权。 皇帝生前剥夺了李世安郑牧这些旧将的兵权,现在杜银钗要做的,是协助他们将兵权重新再夺回来。 眼下胡人的南下,正是最好的机会。试问这满朝文武,有谁能比得过用兵如神的郑牧,有谁能与李世安较军功? 杜银钗固然明白这些功勋就如同豺狼野兽,可若想要获得更高的权力,就势必要与虎谋皮。 假如不是她拉拢了一众勋贵,那些儒臣文人们,怎么可能会答应让她的女儿登上皇位? 杜银钗很多年前就开始悄悄谋划了,她要让她的女儿成为皇帝。 她知道这条路对她来说并不好走,她不如抱养一个别人生下的男孩,然后舒舒服服的做太后。 可是,她就是不想这么做。 在杜银钗还是杜莹的时候,她接受的教育告诉她,男女平等。 她的父母也并没有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杜莹是家中的独生女儿,从小身边的人就对她说,你不比男孩差多少,想做什么就拼尽全力的去做。 后来杜莹变成了杜银钗,她忘记了法度、公理和正义,可是她居然还记得这个。 她也是这样教导自己的女儿的,她对着长女嘉音说,孩子,你并不比男孩差多少,所以抬起头来活着。 杜银钗生下长女周嘉音的时候,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凭她在学校时候懵懵懂懂接触到的那一点卫生知识,根本没办法好好的保护她自己,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女人都将生育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少有人会想到要如何避免怀孕。 十多岁的杜银钗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很是茫然了一阵子。那时候她运气算不错,有杜雍收容她,这样她才免于在颠沛流离得以安心养胎。可即便是这样,孕育一个孩子的艰难依旧差点逼疯她。 漫长的十个月,身体越来越沉重,胎儿每发育到一定的阶段,她就会面临新的痛苦,孕吐、食欲不振、失眠、浮肿……生产时的剧痛更是一种极致的折磨,相比起来被刀砍、摔断骨头都不算什么了。 生产的阵痛一直持续了一天一夜,她筋疲力竭的任人摆弄着,最后在产婆的帮助下终于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 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她当然是高兴的,觉得自己之前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但是不久后她敏锐的发现,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感到喜悦的,只有她自己。 人们都过来安慰她,说不要紧的,夫人还年轻,定能生下儿子。 一直对她体贴的丈夫对她说,没事,他不怪她。 杜银钗被气得冷笑不已。 不怪她?她并没有亏欠他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来“宽恕”她? 后来他们夫妇离开了杜雍,去争夺天下,乱世之中抚养一个孩子并不容易,等到手头渐渐宽裕之后,她雇来了几个丫鬟照顾女儿。 丫鬟们教三岁的嘉音,要听话,乖巧,不然长大不会有好婆家。 又教嘉音向神明乞求,乞求她能快些有个弟弟,这样她父亲的家业才有人承袭。 嘉音姑娘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不是男孩。丫鬟们当着小嘉音的面,惋惜的说着这样的话。 三岁的孩子已经大概能够听懂成年人话语中的情绪,于是她难过的低下了头去。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对不起爹爹。 这些话传到了杜银钗的耳中,她怒不可遏的赶走了那些丫鬟,将女儿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很多年后,嘉音成为了荣靖公主,人们评价这位公主时总要用“无礼”这样的词来形容,至于公主为什么会这样无礼?解释似乎只能是因为早年山河动荡,皇后无心管教孩子,所以才使公主长成了这样的性子。 不,其实他们都错了。 荣靖才是杜银钗耗费心血最多的孩子。 她言传身教的告诉这个孩子,天地广袤,切莫被囿于闺阁;告诉她女人并不是生而卑弱,用不着低声细语;告诉她,她可以自由的活着。 然而—— 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对嘉音的教育也的确是失败的。她将女儿教成了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另类。 嘉音在成长之后慢慢的发现了,这个世界和母亲的描述根本就是截然相反。她的信奉和大部分人所认定的背道而驰,于是她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孤独的孩子,并且在孤独之中逐渐扭曲。后来她的容貌损毁,她更是成为了世人肆无忌惮的嘲弄对象。嘉音在怎么反抗,她的声音终究还是会被世人的嘲笑所淹没。 后来在生嘉禾的时候,杜银钗已经是皇后。 这个女儿的孕育过程更为艰辛,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她生嘉禾的时候难产,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回来,这一次她对上的又是充满了失望的眼神。 杜银钗只觉得疲倦不堪。臣子们上书,说荣靖公主言行无状,恳请皇帝择良师教导新生的小公主,杜银钗也懒得理会,就这样任由女官将孩子抱离了她的身边。 她的小女儿成天学习女则女训,念叨着无才是德的时候,她没有出声。 她的丈夫一个接一个的往后宫之中收女人的时候,她没有出声。 年轻貌美的妃嫔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她最多只是予以不屑的一瞥。 曾几何时她为她的丈夫出谋划策、联络盟军、调度粮草,在做了国母之后,她反倒被夺去了一切权力,空有着皇后的尊荣,却只能在后宫之中看着一群女人扯皮。 她感觉自己是被绫罗绸缎裹着的一具枯骨,早就死了。 皇帝有个妃嫔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举国为此欢庆,杜银钗在坤宁宫靠着练字消磨时间,听说有不少人都在说,那个孩子将被立为太子。 皇长子的生母……她依稀记得姓王,是个目不识丁又肤浅愚蠢的女人,听了几句吹捧后,当真张狂了起来。 某日王嫔带着孩子来坤宁宫中,那个胖胖的小男孩并不管杜银钗叫娘娘,自顾自的在一旁玩着,有女官上前教导他礼仪,三岁的孩子竟勃然大怒,将一杯茶泼到了女官的脸上,用稚嫩的声音说:“孤乃未来的天子,尔胆敢不敬!” 三岁的孩子,知道自称为“孤”,知道自己要做皇帝,知道什么是“不敬”。真是有趣。 她看向王嫔,那个女人倒是慌忙下拜谢罪。可杜银钗当天晚上还是召来了太医院的心腹,她也没和那人说什么,就只是给了一个轻飘飘的暗示,不久后,皇长子暴毙的消息传遍后宫。 被困在后宫之中,实在是太无趣了,不如,找些乐子吧。 她跟着皇帝一起出生入死,凭什么要让别的女人和她平起平坐?她费尽辛苦才生下的女儿,凭什么就不算是皇帝的后嗣了? 她要让她的女儿,继承这个王朝。 ※※※※※※※※※※※※※※※※※※※※ 第一卷到这里就完了 至于杜银钗为什么不自己上位,为什么要立嘉禾,第二卷再解释 第 一 章 嘉禾自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梦到了什么, 可梦中的沉闷让她醒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喘不过气来,仿佛是有什么压在了她的胸口。 眼下约莫是临近黎明的时候,嘉禾依稀看到重重纱幕之外的天穹透着灰白, 就宛如是死鱼的肚皮。 还能再睡会, 她心中想道。 然而尽管眼中干涩,她却半点睡意也无,一连许多天她都没能睡好。夜晚辗转不能入眠, 白日天光未亮便早早醒来。被杜银钗派来照顾她的宫人生怕她的身体会出事, 忙不迭的为她请了好几次御医, 嘉禾只推说是她乍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不适应罢了。 眼下嘉禾居住的,是乾清宫。 她还没有正式成为皇帝, 但她的母亲命令她将住处挪到了这里。嘉禾明白, 这是母亲在向满朝文武表明态度, 皇帝非是她不可。 她睁着眼睛看着房梁, 垂下的鲛纱帐一重复一重, 她看不清那些繁复的彩绘。乾清宫很大很大,只这一间寝殿就是过去她住处的数倍。白日里看着金砖鲛帐、画栋雕梁,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要到夜晚灯烛尽灭的时候, 才感觉到这殿内无处不阴森,屏风、香炉、连枝灯,哪个不是有着狰狞的影子? 她喉咙干得很,想要叫人来给她送碗水来。她知道殿内四角都有宫人侍候着, 只要她轻轻唤一声, 就会有人过来。然而她开口, 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秋来天凉, 她嗓子哑了。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丝衾,正打算跳下床去,却忽然眼尖的看见了一团暗红色的印记。 是血。 这一个多月来所见的杀戮过多——被烧成了焦炭的白鹭观、因为反对她登基而被她的母亲下令杖毙在午门前的官员、被迫殉葬的妃嫔和宫人。 嘉禾过去十三年的生命之中所见过的死人,加起来都不及这一个月内所见到的多。 她想起来了,这段时间里她每晚做梦,噩梦中的主角都是死人。 在见到血迹的那一刻,那些不好的回忆被猛地勾起,她条件反射的低声惊呼了一声。 大批宫人立刻闯了进来,询问她发生了何事。 嘉禾看着这些陌生的脸孔,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更加严重,头发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就像是缠绕着溺水者的水藻,“出去——”她不悦的开口。 曾经服侍她的人几乎都死了,这些人都是杜银钗派前来的新人。 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些人大多对嘉禾毕恭毕敬,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是进退有度谈吐合宜、礼仪规矩挑不出错来,但嘉禾的话在他们眼中并没有多少的威慑力,她让他们出去,可没有一个人动,甚至还有人直接走到了嘉禾身边。 “殿下,可是有刺客?”身材高大的嬷嬷问道,不过她马上也就看到了嘉禾之所以惊惶的原因所在,“原来……是癸水啊。” 这是绝大部分的少女都会经历的事情,有了癸水之后,便有了生儿育女的资格。 对于女人来说,做母亲是她们此生的使命,可是她眼前的少女,即将成为皇帝。天下百姓皆是她的孩子。 不少人都希望即将登基的新君是个男性,而此时此刻的癸水,更进一步的提醒了嘉禾,她是个女人。 对了,今日恰巧是她登基的日子。 * 东方露出第一线晨光之后,嘉禾被人簇拥着开始洗漱更衣。 这是长业二十年的十月初十,在皇位空悬了将近两个月之后,奉天殿上的御座总算迎来新的主人。 十月初十据说是钦天监反复推选出来的吉日,这天果然十分晴朗,晨光金灿灿的斜照入殿内,嘉禾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之内脱下了身上的女装,换上冕服。 少女的身形终究还是过于纤细瘦弱,素纱青缘的中单穿在她身上都略显宽大。 四名宫人将玄色的上衣展开,尘光流转,衣上的日月星辰灼然生辉,广袖上的腾龙宛如是活着的一般。 下系纁裳,裳前是红素罗蔽膝,革带、大带、绶带及两组由珩、冲牙、璜等组成的玉佩沉甸甸的挂在腰间,压住她行动时的步子。宫人们又搀扶她坐下,为她穿上了朱袜与云头赤舄。 垂着五色玉珠的冕冠扣在了她的头上,桐木制成的綖板上前后各垂下十二旒,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的,折射出的光彩刺得嘉禾下意识眯了眯眼。宫女屏住呼吸将朱缨在她颌下系好,玉簪穿过冠武,将冠固定住。 “陛下。”宦官捧着白玉圭,弓下腰,双手高举过头顶,将此奉到了嘉禾面前。 嘉禾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已由“殿下”变成了“陛下”。即便登基大典还未开始,可象征着至高权威的十二章文披在身上,哪怕是纤瘦的女孩都有了如山一般的威严。 嘉禾单身将玉圭拿起,用并不算恭谨的态度将这块白玉放在手里翻来去的看了几眼。站的近的宫人听见小皇帝轻轻的嗤笑了一声,然后说:“走吧。” “陛下稍等。”今日为嘉禾更衣梳发的皆是宫里二十四司品阶最高的女官。其中有一人在嘉禾抬步时轻轻攥住了她的衣袖,盯着珠旒后的那张脸打量了片刻之后,她为嘉禾又补上了些许胭脂,好使她的脸色不至于看着那么苍白憔悴。 有乖觉的宦官捧着铜镜到了嘉禾面前,但嘉禾挥手让他走开了。 她不需要在乎今天的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色彩再鲜艳的木偶,也终究是木偶而已。 她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成为皇帝,她父亲生前,无论是朝臣还是功勋都被强势的皇帝所打压,现在皇帝死了,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争夺权柄。功勋团结到了杜银钗身后,他们想要借杜银钗的势,自然得将与杜银钗有血缘的孩子推上宝座。内阁同意让嘉禾登基则是为了图谋今后,一方面暂时与功勋达成妥协,另一方面借着嘉禾是女人的名义顺理成章的架空她。 若是男孩做天子,即便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只要及冠成婚之后,内阁也得放权,可嘉禾不一样,女人在他们眼中注定无法抛头露面,一辈子都得将朝中事务委交给他们。 * 在天子即位之前,照例是群臣劝进,储君辞谢,以示自己并无私心,虚怀若谷,如此三番之后,方是正式的登基大典。 群臣劝进的表文嘉禾前些时日都看过了,无非是些空洞的溢美之词,写的还不用心,字里行间都透着文人们对她这个小女子的轻视,翻来覆去夸赞的竟是她婉嫕端庄、贞静淑雅,全然不像是在劝立君王。 今日登基大典的仪式是新任礼部尚书操办的,旧的那位在得知女人将要当皇帝之后,便辞官离京——不仅是他,朝廷内外无论是五品大员还是斗食小吏,不少臣子都选择了去官归隐,就好像一个女人登基,他们就遭受了莫大的屈辱一般。 但这世上从来不乏追名逐利之辈,一批人为表“高洁”抛下的官印,自然又有新的人拾起。 那位新的礼部尚书便是最好的例子,眼下这个时候,他已为新君拜谒过宗庙,告祭过天地,现在到了嘉禾该出面的时候。 华盖殿前早已设好了宝座,嘉禾先是去诣见了太后,之后又拜了先祖,祭过天地山川四方神明之后,她在卤簿大驾的簇拥之下前往华盖殿。 这一天昊日当空,可太阳并不暖人,嘉禾坐在金辂车上,看着天穹云波翻涌,拿不准一会是晴是阴。 她觉得自己很冷,冷得浑身都在发抖,可不知不觉身上又有涔涔的汗水流下,湿了身上的中单。 达到华盖殿后,嘉禾悄悄的用手攥住衣袖一角,等到手心不再潮湿之后,方将手放在了宦官臂上。 她在害怕,但是她不想让人看出她的恐慌。口腔中已有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因为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好使自己保持住镇定的神情。她浑身都在酸痛,可是不知怎的,她居然还是迈着僵硬的步子,踩着华盖殿的殿阶走到了最高处。 后来许多年后,嘉禾再回忆自己登基的那天,许多的细节她都想不起来了,唯有登上华盖殿的一幕幕印在脑子里格外清晰。那时的她浑身都紧绷着,在去往宝座的路上,走得就像是个即将上战场的小兵。 父亲曾经坐过的位子就摆在她面前,当她站定之时,百官向她行五拜三叩之礼,之后锦衣卫鸣鞭,清响划过的那一瞬间,嘉禾深吸了口气,面对着群臣稳稳落座。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引执事官的带领下再次叩拜,山呼万岁。 他们有多少人?几百、还是几千?浩浩荡荡的,叩拜的时候就像是浪潮。 这是她的,臣民。 嘉禾用力的掐着掌心以此提醒自己,他们是臣民。 听说她的年号已经被议定好了——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嘉禾忽然又想起了这个。 端和,与天书上所说的一模一样呢。 ※※※※※※※※※※※※※※※※※※※※ 撒花,终于是女皇了 虽然现在的她怂的跟个小鹌鹑(?)似的 登基典礼仿照明朝,冕服描写参考自《大明衣冠图志》 第 二 章 苏徽在被接回二十三世纪之后, 首先被送到的地方就是医院。 在医院里他接受了全方面的体检,以确保他的身体安全,之后是全身检测和消毒, 以避免他从夏朝带来几百年前的病毒细菌。最后他被推进了整形科的手术室。 在二十三世纪, 整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和几百年前的人们化妆一样。不过苏徽天生就漂亮,倒也并不需要在脸上动刀子, 直到他志愿成为时空穿梭技术项目组的试验品。 当时他报名的时候, 技术组的人不想把军部的“太子爷”给牵扯进来, 找了一大堆的理由来劝他回去,可都被苏徽有理有据的一一反驳,因为他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心理素质又或者是专业知识, 都是所有接受测试的志愿者中顶尖的, 项目怎么看他都是最适合被送到夏朝进行观测的人。 最后项目组忍无可忍的把一面镜子怼到了苏徽面前。 “我的长相……有什么问题吗?”苏徽从小到大都是专心读书不理世事的状态, 但他仍旧会时不时的听到身边人对于他相貌的赞誉, 在读书的时候因为他普遍比身边的同学小上好几岁, 常有女生围在他身边以姐姐的身份自居,给他吃的、帮他值日,唯一的不好就是总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掐他的脸揉他的头发,然后不停的喊好可爱好可爱。 苏徽对此表示不解以及不满, 他一脸严肃的向这些“姐姐”抗议。 姐姐们:啊~好可爱~他生气的样子都这么可爱! 苏徽:…… 久而久之苏徽就放弃了,后来他索性把自己埋进了图书馆里,这才勉强减少了被打扰到的次数。 “您的问题就在于您这张脸没有问题!”研发组的人理直气壮的说道:“您看看您这黄金比例的体型、这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脸,这到了古代还得了!祸国殃民啊!” 苏徽:? 研发组的话在苏徽看来其实是有些夸张了, 至少依照大众的审美来看, 他因为常年专注学术不爱出门的缘故, 肌肤苍白得毫无血色, 身量也过于瘦削了些。并且他无论是父系血统还是母系,往上回溯八代都是纯正的东亚人种,而东亚人的外貌特点之一就是不够成熟,苏徽二十多岁,每次和欧美学术界那边的人打交道的时候,总会被当成是十几岁的小孩子,然后被勒令不准喝酒。就算苏徽表明了自己已经成年,对方看向他的目光之中依然会不自觉的带上慈爱,进行学术研讨时也会有意无意的轻视,这让苏徽一度感觉到挫败。 技术组拿出了根据夏太.祖妃嫔遗骨复原出的生前投影,“这是赵贤妃、这是姜丽妃、这是白昭仪……您看看这些女人的脸,哪个比得上您?” 苏徽:…… 他好像还真不能反驳。 “可是,根据所有史料证据显示,夏太.祖的取向为女。”苏徽认真的告诉技术组负责人。 “我不是说您这相貌到了夏朝就会被皇帝看上贞洁不保,我是说……”负责人扶额,“您还记的我们安排给潜入志愿者的假身份了么?” “宦官?” “哪有您这样的宦官啊!给您披上麻布丢进麻布堆中,您也能被人一眼就注意到!让您去刷马桶,说不定都会有人觉得您刷马桶的样子清新脱俗不做作!不说别的,我只问问您,以夏朝的物质生活水平来看,那些因为贫寒被迫阉割的公公们,哪个能有您这样细的皮肤?” 苏徽悟了。 于是他转身就去了最近的整形医院,二十三世纪的整形水平让他在半小时之内就脱胎换骨,一小时后,他重新站在负责人面前时,负责人在目瞪口呆的情况下给他签了字同意他参与到穿梭计划之中来。 * 现在苏徽既然回到了二十三世纪,当然就得把自己这张脸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虽然苏徽本人对自己的长相并不在意,可那些曾经迷恋过苏徽的“姐姐”们见到他这样大概会心碎,咳,不是,是他亲妈会受不了。 照旧是在半小时之内由医疗机器人操作,根据苏徽之前留下的面部数据将他的五官调整为原样,全身被磨粗了的皮肤则需要用药.物养回去。手术完成后的十分钟拆去纱布,苏徽领到了一堆药之后被告知他可以离开医院了。 苏徽点点头,然后抱着这堆药在医院大厅等了一会。 刚才他收到信息,他的博导说会来接他。 至于母亲…… 苏将军日理万机,大概这时候正在月球基地开会吧。 早知道母亲又离开了地球,他就不该这么轻易的回来。苏徽有点生气。 * 社科院的章教授今天推了一场讲座才终于空出了时间来见自己的学生。 赶到首都第一医院之后,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坐在大厅角落长椅的苏徽。 “在看什么呢?”他快步走了过去。 “老师。”苏徽站了起来,同时将手中的电子设备展现给章教授,“是《夏史》。” 《夏史》是所有研究夏国的学者所必读的基本材料之一,章教授低头看了一眼,“是《惠敏帝纪》?我以为这部分的内容你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的确可以背出来,”苏徽说:“但没事做的时候,还是想要多看两眼。” 章教授注意到了,苏徽刚才看的部分是惠敏帝登基的文字。 “你心里还是有遗憾吧。”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呢?”苏徽将通讯仪放进口袋中。 “最近这段时间国立博物馆正在进行一场展出活动,主题是与惠敏帝相关的。我认为你会感兴趣。” “还是算了。”苏徽闷闷的说道:“老师你知道的,这种展出活动一般买噱头比较多。我听说博物馆那边将惠敏帝的3d投影放到了门口招揽游客,还做出了仿照惠敏帝模样的智能机器人作为讲解员,甚至博物馆内部的咖啡厅中还有穿着龙袍的女仆……我才和真正的惠敏帝分开,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赝品,我受不住。” “你才回来几个小时,怎么就连博物馆内部的咖啡厅都知道了?” 苏徽有气无力的说:“做手术的时候医疗机器人担心我会无聊,就打开了3d投影屏让我看节目。我被迫看了二十多分钟的《端和秘史》,好不容易惠敏帝的狗血n角恋结束了,结果又让我看到了这个广告。一身龙袍的女仆端着咖啡朝我道万福,我吓得差点从手术台上滚下去。” 章教授噗的笑了出来,顾忌着学生的脸色真的不是很好,又连忙说:“咳咳,这的确有点不尊重历史了啊。不过你也知道的,最近这些年夏朝在大众文化之中热度一直很高,大家都想赶潮流嘛。” “哦,对了。”章教授又说:“你回到二十三世纪的消息还没有经媒体公布出去,但你穿回来的部分资料已经在学术圈和新闻界都引起了巨大反响。过段时间应该会有记者想要采访你。” “我拒绝。”苏徽一边说着,一边悒悒不乐的往外走。 “也行。那你就专心做学术。社科院已经根据你穿回来的资料成立了研究组,我等会安排你加入进去。” “……哦。” “记得快些拟个论文议题,不然就要被人抢先了啊。每回新出土什么资料都会有一群人抢着来研究,更别说这回。” “……哦。” “我说小苏啊,你就不能稍微振作一点吗?没能取得关键的部分资料,我们也很遗憾,但学问要一步一个脚印的来做,你先把手头的这部分做好,行不行?” “……哦。” “小苏,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吗?” “没有。”苏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在想,惠敏帝登基的时候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被骤然推到了那样一个位子上,她是什么样的心情。还有,别称呼她为‘惠敏帝’了。” 周朝定下谥法,以谥号评断生平,除秦之外,从周至南北朝的君主多半以谥号称呼,如周襄王、汉文帝、晋惠帝之类。唐朝之后,谥号从单双字加长到七八字甚至十余字,与此同时几乎每个皇帝都有了进入太庙享受供奉的权力,于是后人逐渐开始用庙号称呼某位帝王,譬如唐宪宗、宋文宗、明宣宗之类。 但周嘉禾是个例外。 关于她究竟算不算是皇帝,那些重礼法纲常的文人们争吵了百余年。 周嘉禾名义上是禅位,因此死时是以皇帝规格下葬,定下了十七字的谥号,庙号文宗。可很快有儒臣指出,她不配进入太庙,于是庙号被废去。后来她的谥号又几经删改,身份也从皇帝变成了公主,从公主又变成皇帝,埋葬她的端陵几度被降下规格,又几度恢复成为帝陵。 最后她的称呼总算漫长的光阴之中被确定了下来,惠敏帝。 柔质慈民曰惠,应事有功曰敏,但这两个字,历来是不给真正值得敬佩的明君的,算不上什么好谥。 所以苏徽更想称呼她为夏文宗,或者,周嘉禾也行。 ※※※※※※※※※※※※※※※※※※※※ 写到小苏这里我就想放飞自我hhhh 云乔版的小苏是降低了颜值的,从95分跌倒了75分 下回再见嘉禾就要95分出镜了 我不允许我笔下只有清秀水平的男主,我女儿的男人们都要貌美如花 * 谥法部分可能有错误,我的资料全丢在学校里了,凭记忆写的 勿深究 第 三 章 “苏将军有急事先走了, 她让你等会和她进行视频通话。”坐上行驶器之后,章教授对苏徽说道。 因为知道苏徽和母亲关系恶劣,他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 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一大串“以和为贵”、“理解父母”之类的说辞。 结果苏徽只静静的趴在窗边看着行驶器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懒洋洋的回复了一句,“哦。” “苏将军让你回来也是为了你好,这个实验毕竟是危险的。听军部的人说, 他们把你接回来的时候, 你差点就死在了‘白鹭观之乱’中。” 史书没有记载白鹭观所发生的事情, 苏徽将观内的见闻传回二十三世纪之后,历史学者们马上给这件事起了“白鹭观之乱”这样的称呼,并从各个角度入手对其开展分析研究。 “哦, 那替我谢谢我妈妈。”苏徽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么道谢的敷衍, 你亲自说给苏将军去。” 苏徽依旧靠着窗子, 一言不发。 行驶器的运行速度飞快, 往窗外看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 他的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看见学生这副样子,章教授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给他来场心理辅导。多少天才最后陨落都是因为成长路上的不寻常经历造就了变态的性格。 “小苏……” 章教授才起了个开头,苏徽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老师,我没事的。”他坐直转头看着自己的博导,露出一个微笑,“我都习惯了。” “习惯……什么了?” “没什么。”苏徽又闭上了嘴。 习惯了和母亲永远的僵持, 习惯了不与人说出自己的内心。 “小苏, 你的家庭状况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章教授倒也并没有因苏徽抗拒的态度而生气,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十八岁吧。那时候你还是云教授的学生。在端陵的发掘现场我见到了你, 那时候你看着周嘉禾的遗骸发呆,我过去和你说话,觉得你这个年轻人真是有意思极了,就问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研究这位女皇。你一口就答应了。” “嗯,我还记得。” “小苏,我一直以来都很欣赏你对学术的执着,但你要记住,过分的执着会把人变成疯子。你走得太急了,不妨偶尔停下来稍微休息一下。苏将军作为一个母亲或许是过分强硬了些,但她是个聪明人,不让你去夏朝,是为了你好。” “我退出时空穿梭实验组之后,这场实验还将继续,对么?” “……对。” “这场实验的危险究竟在哪里?” “首先是设备上的,我们把实验体投放到几百年前,就像是在放风筝,只靠着一根细线牵连,线头万一断了,风筝就回不来了。其次是时空的排异性,对于夏朝时空来说,你是个外来客。你在这个时空之中,时间的流速是不同的。具体的原理科研组的解释太过复杂,专业不通,我听不懂。” “我大概懂。”苏徽说道:“我在夏朝待了一年,这一年的时间里我的外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当然,只有一年的时间而已,有变化我也看不出来。可是我在去到夏朝之前,不小心被小刀划伤了手指。”苏徽摊开手,那条伤疤现在仍然清晰,“我在夏朝停留了一年多,伤疤还在,愈合得十分缓慢。” “也许你在夏朝待上十年二十年,你会发现自己始终都是个年轻小伙子。” “这岂不就是变相的长生不死?” 章教授笑了笑,“不知道,还没有人进行过这样的试验。时空的排异性究竟强大到何种地步我们也不清楚,也许你最终会被抛离这个时空,而后被卷入时空乱流之中,也许你会被这个时空所同化——这样你就回不来了。” 苏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其次是时空本身的不稳定性。亚马逊丛林之中蝴蝶扇动的翅膀可能会酿成风暴,你在异时空无意之中改变的一件小事或许都有可能造成历史的改变。时空改变的后果,我们目前不敢尝试——听说过祖父悖论么?” “听说过。是几百年前就被提出的经典悖论了,假如一个人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那么他就无法出生,可是如果他不存在了,又是谁杀的他祖父?” “在无法证明平行时空之前,我们对待时空的问题必须要谨慎,稍有不小心,可能会引发毁灭性的后果。” “可是……”苏徽犹豫着开口。 “怎么了?” “军部的人从夏朝带回了一枚还未发育完全的胚胎。这算不算‘蝴蝶翅膀’……怎么?这事您不知道?我以为这是经过项目组集体审议后通过的安全决案。” 章教授目瞪口呆,“这我还真不知道。” ** 原本打算把苏徽送回家的章教授急匆匆的在半路上把苏徽放下,然后转身就往科研部去了。 看样子他是要去找科研部对线,那群搞科研的人内部出现了分歧,一派不停的强调要维持时空的稳定坚决不能干涉历史,另一派则要激进大胆得多,居然授意军部带走了赵贤妃腹中的胎儿。 苏徽很好奇这群人究竟是要干什么,不过他现在好像也掺和不进去。国家高层的大佬们相互battle,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做自己的研究比较好。 章教授嘱咐他去和苏潆通话,苏徽站在路中央纠结了足足十分钟,点开了视频通讯请求。 然而另一端接通的是苏潆的助理,年纪和苏徽差不多大的貌美小白脸告诉苏徽,将军在月球的会议已经结束,现已赶往木卫二参观军事基地新研发的武器。 “参观完之后呢?” “之后是与八国首脑的和平协商会议。” “再之后?” “是火星上的名流晚宴。” “再再之后?” 小白脸羞涩一笑,“那是我和将军的私人约会时间。” “……所以母亲要我联系她,指的是?” “指的是三天后的二十三点半至二十四点,她有空。” 苏徽面无表情的掐断了视频通话,然后翻出苏潆的联络号码,熟练的拉黑。 生气吗?不生气。他刚才和教授说他已经习惯了,这不是谎话。 站在路上大概又发了十分钟的呆,苏徽跳上了一辆公共行驶器。 他不打算回家,想想只能去老师家里。 不是刚才和他分别的博导章教授,是曾经给予他史学启蒙、并且在他读硕士期间担任过他导师的社科院退休院士云教授。 在二十三世纪的医疗技术下,云教授即便眼下已有九十多岁,却仍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她一生没有结婚,也没有选择孕育子女,终生与学术为伴,苏徽赶到她家时,她正在恒温室的窗边,做着日复一日的古籍保养工作。 云教授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张誊光,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收集到了她能找到的所有与张誊光有关的资料或是资料副本。在纸笔早就被淘汰的二十三世纪,她家中还存放着如山的古籍,那大部分都与张誊光有关的文献。 在二十三世纪,不结婚不生育将终生都奉献给事业的人不在少数,但苏徽隐约觉得老师和那些人不一样。 她不是简单的想要追逐名利,而是对自己的事业到了痴迷的地步。 “老师。”苏徽在老人面前坐下。 “回来了。”老人自然而然的微笑,招呼他喝茶吃点心,就好像是看见了孙子放学回家的普通祖母。 “去了趟夏朝,见到了张誊光。”苏徽将储存着张誊光相关资料的硬盘递到了老师面前。 里头的东西其实就那么一点点——因为当时他急着回宫去见嘉禾,并没有和张誊光进行多少交流。看着导师满是惊喜和期待的眼神,苏徽有些心虚。 云教授的手抖得厉害,她点开硬盘,苏徽录下的张誊光的影像霎时被投映到了她的面前。老人泪水纵横。 苏徽没料到她会这样激动,连忙坐过去安慰。云教授摆手,“我只是太高兴了。对于我们这种做历史研究的人来说,能够亲眼见到自己为之付出心血的人,是幸运的事情。古往今来那么多史学家,大多只能在坟前凭吊怀古了。” 云教授是有神论者,一直坚信人如果有灵魂的话,她的前世必然是张誊光的故人。 也许长期关注一个人久了就会不自觉地与那个人成为知己,觉得他们在灵魂上是相通的。 苏徽会选择学习历史,正是受了云教授的影响。后来他十八岁的时候见到了周嘉禾的陵墓,冥冥之中有种力量推动着他去了解她,就如同云教授将张誊光奉为信仰一样,他也将数百年前的这位女皇当成是自己需要为之奋斗一生的对象。 在去往夏朝之前,科研组为他拟定假身份,问他在夏朝还叫“苏徽”吗?他摇头否决了,用上了硕导的姓氏。 家用机器人给苏徽沏来了红茶,在袅袅水雾之中,云教授问他,“对了,你见到夏惠敏帝了吗?” “见到了,但又分开了。”苏徽黯然说道。 ※※※※※※※※※※※※※※※※※※※※ 下章就去古代了 小苏是永不服输的叛逆青年 第 四 章 苏徽七岁开始在母亲的安排下接触中学历史, 当时来教导他的是还未退休的云教授。 堂堂学术界的大拿就这样来给一个小孩子开蒙,所以说苏徽被称为“太子爷”并不过分,一般人家的小孩, 哪个能有他这样的教学资源。 云教授并不因为苏徽是个小孩就敷衍他, 她教给苏徽的虽然是粗浅的历史知识,但每一次上课都用了心。苏徽学的也飞快,她教什么他都一点就透, 是个聪明的孩子。 研究了大半辈子夏朝文学史的云教授, 偶尔会和小苏徽说起张誊光。每当这时候, 老人的眼神总是熠熠生辉的。 “老师很喜欢这个张先生吗?” 云教授摩挲着孩子柔软的头发,说:“他是个伟大的人。” “怎样才算是伟大的人?” “科学家推动理论的进步、政治家引导人类的方向,而艺术家唤醒世人的灵魂。”云教授说:“也许在部分人看来, 一幅画作、一本诗集、一部小说的作用并不算大, 可艺术作品是人类思想的凝结。而思想, 才是人之所以独特于其他生灵的关键所在。每一次巨大的时代变.革之前, 必然是轰轰烈烈的思想.运.动, 先有文艺复兴,后有宗.教.改.革,先有启蒙运动,后有蒸汽.革.命。人只有在思想上取得了至关重要的突破, 才能实现创造的进步。” 孩子懵懵懂懂的点头,他还年幼,但云教授相信他应该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艺术家很伟大。”苏徽皱着眉头说:“可我的妈妈不会让我成为艺术家。” 云教授微笑:“老师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劝你去学习艺术。” “我知道。”孩子撑着下巴, 这张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成熟, “她希望我能够成为政治家。‘政治家引导人类的方向’……”他复述着云教授的话, 眼神倦怠, “可我不想引导谁。”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你想做什么?” 孩子摇头。 “暂时不要去管你母亲的意思,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是你自己而已。试着去想问题的答案,如果不能思考,那么再聪明,也只是庸人。” 苏徽还是遗憾的摇头,“我不知道。老师,我从生下来开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按照妈妈的意思。我不需要思考,她的大脑就是我的。” “那么,你甘心就这样放弃你的大脑吗?” 孩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关闭了房间里所有的监控设施并清除了记录,做完这些之后,他才转过头对云教授说:“老师,你不能指望一个正在学习走路的幼儿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就能健步如飞。”一直以来他都被自己的母亲困住了,无论是心灵、身体还是思维都被困住了,他无法回答云教授他今后要做什么,因为根本不曾接触过真正的世界。 不过,云教授的到来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子。 “我暂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我想和您一同学习历史学。” 几年后,苏徽私自填报了志愿,参加了国家最顶尖的史学学院的招生考试,成为了其中最年轻的学生,并且成功和自己的母亲闹翻。 在四年的本科学习之后,他继续就读硕士,成为了云教授的关门弟子。 有天他忽然找到自己的老师,告诉她,他终于可以回答她当年的问题了。 老迈的学者在午后阳光下思考了很久都没能回忆起曾经的旧事,她只是觉得新奇,她少年老成的学生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那样轻快的笑,好像是被束缚许久的人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那一天,是苏徽参与到端陵发掘并且见到惠敏帝周嘉禾的第一天。 从那之后,他才真正决定成为历史学者,就如同云教授将一生的心血倾注给张誊光一样,他将用这辈子的光阴去钻研这个女人的生平。 所以说,在夏朝待了一年就被迫回来的他,怎么可能不沮丧。 云教授能够理解他为何坚持,但…… “坚持有时候并不是一种很好的品质。你母亲的担忧是正确的,前往另一个时空是极度危险的冒险。” “可如果换做是老师您,您会放弃吗?假如您有机会前去夏朝的话。” 九十岁的老人放下了茶杯,几乎没有犹豫,“不会。” 朝闻道,夕死可矣。 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到书桌边,从抽屉中取出了一封信。 在纸笔早已被废弃的年代,书信是只有在极其正式的场合才会被使用的物件,分量极重。 “拿着这封信,去找科研部的总负责人。他是我唯一的侄子以及财产继承人,他看到信之后,会通融你的。” 信之前就写好的,可见她早就猜到了苏徽会来找她。 ** 因为苏潆的出面干涉,时空穿梭试验不得不重新招募志愿者。 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像苏徽那样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人实在太少,实验组的人挑挑拣拣,把标准又降低了好几档,这才勉强确定了两个候选人。 今天是那两个候选人进行最终测试的时候,实验组的面试官在等待候选人的期间,兴致缺缺的吐槽志愿者的质量不达标。 “要不咱们还是暂时把项目缓一缓吧。”代号141的实验员说道:“体质不达标的人,是可能在时空乱流中丧命的。” “怎么缓?”代号152的实验员苦着脸反驳,“国家投入了那么多资金,成果不出来,咱们都玩完。” “体质达标了也不够啊。”167号低落的说道:“还得有史学素养。” “其实,那位‘太子爷’真的是最佳的试验品了……” “喂,你不要命了。都说了那是太子爷了,怎么可能——”141的话没有说完,感应门自动开启,太子爷走了进来。 全体实验员:…… “您、您怎么来了……志愿者呢?” 苏徽在他们面前坐下,“我给了其中一个人七十万,另一个人五十万,他们就自动放弃了。” 全体实验员:…… “太子爷,不是,苏先生,您不能参与实验。”年纪最大做事最沉稳的167号扶着额头反对。 “我用我的身份识别卡订了一张去往冥王星的船票,对外宣称我是跟随历史研究项目组去到那里考察去了。我的母亲向来很忙,我们几年不见面的情况都有。” 152迷惑发问:“你一个研究夏朝历史的,去冥王星考察什么。” “哦,最近有一个议题是研究端和末年坠落北京城的陨石究竟来自哪里。近些年来什么科研都要和太空扯上联系,搞历史的当然也要紧跟潮流。打算就此讨论太空与人文的关联。” “……你们就算研究出了端和年间的陨石来自哪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任何意义。”苏徽摊手,“但你也知道,这年头搞科研不管意义何在,只要能申请立项拿到经费就够了。” 这……这还真的没有办法反驳。 “我又不会真的参加这个奇葩的项目组。我要去夏朝。” “不,你不合适。”167坚持道。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现,被你打发走的志愿者,都是女人么?”141捂脸。 “……性别,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的,我们打算将志愿者送到端和三年去,是端和三年的紫禁城——再详细一点,是乾清宫,惠敏帝的身边。” 苏徽想起来了,嘉禾即位之后,宦官负责的二十四局长期被太后杜氏操控,她为了不被架空,于是大批重用女官与宦官争权。 端和三年,能和皇帝走得近的,都是女人。 “……我有个大胆的提议,诸位要不要听。”思考良久,苏徽幽幽的问道。 第 五 章 到了端和三年的时候, 嘉禾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皇帝的身份。 这差事倒也不是很难。大权不在她手中,也就意味着万事不需她操心。她只要在不同的典礼、祭祀上穿戴不同的冠服出现在众臣僚面前就好。 如果不是因为从天书上知道自己若干年后的命运,嘉禾说不定会放任自己安逸下去。 不过就算她不愿安逸, 也找不到振作起来的路径。前朝大事委于内阁, 后宫归于太后,她就是个安置在乾清宫的彩绘木偶。 彩绘木偶嘉禾最开始连登台唱戏都做不到。因为她是女子,她上朝时御座之前要设有帘帐——深闺之中的女儿家乍然抛头露面的确会羞涩, 可她和朝臣们总是隔着帘子相见, 只听声音她根本弄不清自己手底下都有谁在效命, 她宁愿忍受羞涩也不愿自己做个糊涂君主。此外每日呈送到内阁的奏疏,内阁也并不会主动转交给她,阁老们不声不响的处理完朝中大事, 嘉禾要等到翰林院拟定的旨意被颁布天下, 才知道她的国家发生了什么。 起初嘉禾还摆脱不了自己在做公主的时候所接受的教导, 认为自己应该宽和、仁慈, 后来她发现她温声细语的声音永远都没有人听得到, 她索性将自己十多年的教养全抛到了一边去,上朝的时候直接下令让宦官把帘子撤了,宦官犹犹豫豫,她就让自己的心腹宫女动手, 谁要是反对就把谁拖下去廷杖伺候。 之后把内阁诸臣挨个召来了御书房问话——之所以挨个是因为她知道这些儒臣们个个辩才了得,一群人对她引经据典起来,她说不过他们。 她质问他们为何不将每日奏疏送到御书房来,是不是有意谋反, 是不是想欺君罔上。 有阁臣被这几项罪名吓得连忙跪下请罪, 也有阁臣固执的很, 始终不肯认错, 嘉禾也懒得废话,又是拖下去廷杖伺候。 温温柔柔的女帝一口气揍了那么多的人,这就如同是朝着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轩然大波最终以慈宁宫中的杜太后亲自出面才平息。 杜银钗看似站在了臣子的立场上,申斥了皇帝行事轻率莽撞、不恤大臣、为人暴戾……骂了一大堆,给那些自认为受了天大委屈的臣子们出了一口气。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会之上的帘子撤了就再没装回去,各地的奏疏送到内阁之后还是得抄一份副本送到乾清宫来。 不过嘉禾也知道不能将大臣们逼太紧了,那群文臣个个自诩傲骨铮铮,若是真的一味依靠打打杀杀的法子为自己牟利,只怕她会被扣上一个残暴的恶名,到时候那些人想要废她就更加轻而易举。 今日不需早朝,但她照旧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之后,便去看昨夜堆在御案上还未被看完的奏疏。尽管她只有过目的权力,并不能指手画脚。 “皇上,该去用膳了。”女官董杏枝趋行上前低声的提醒她,“一会还有日讲。今日是翰林学士方凌崖为陛下讲解《尚书》。” 三年前董杏枝是先帝妃子邱才人身边的宫女,为了保护邱才人冒死向嘉禾揭发杜银钗的阴谋。只可惜邱才人还是死了。董杏枝得罪了杜银钗,嘉禾便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在这个皇宫之中,董杏枝唯有靠着嘉禾才能活下去,自然忠心耿耿。 嘉禾没动,她握住一份边关送来的奏疏久久不语。董杏枝以为是北境军情有变,吓得脸色发白,只是不敢多问。 自从三年前胡人南下之后,战事连绵至今,仍不见半点要平息的兆头。以李世安、郑牧为首的功勋被重新起用,每年都有新征的军队被送往北方。 “阿姊要回来了。”嘉禾放下奏疏,慢悠悠的开口。 她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多少欢喜,也没有任何的不悦,用的是最冷漠的陈述式语句。 这三年,荣靖一直停留在军中,以为父复仇的名义。 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皇帝,但在胡人南下的时候,刺杀皇帝的罪名被推到了胡人的身上。一时间倒是激励了军心,使数十万将士打着为君父复仇的名义,浩浩荡荡的杀向了北边。而荣靖公主周嘉音随军同行,说是不破胡虏誓不归。 古往今来的女将屈指可数,领兵作战的公主更是稀少,若是在往日,如此行径的荣靖只怕是要被天下人痛骂。可三年前那个时候不一样,皇帝死在御驾亲征的路上,朝野人心惶惶根本没有多少人还有精力理会荣靖这一个不守规矩的公主,等到局势稍稍稳定下来之后,荣靖已经在郑牧统领的军队中站稳了跟脚,并且还真打赢了好几场仗,如此一来,御史们就算真的要骂,面对着一个才取得军功的人,不免心虚。 更何况那时候嘉禾已经登基,既然能有女皇帝,为何不能有女将军?相比起来,百姓倒更能接受女人上战场,杨门女将、花木兰之类的故事在市坊都流传千百年了。 姊妹之间数十年的亲情让嘉禾期待长姊的归来,可作为皇帝,她没有办法不忌惮她。 荣靖今非昔比,三年的军旅让她攒下了累累功绩,为父复仇而赢得的声望让人们渐渐淡忘了过去她的荒唐。 如果,荣靖真的想夺取皇位,她该怎么办? 天书上提到过,她的长姊后来会成为她的反对者。 她没有别的手足,阿姊是她亲情的寄托,嘉禾喜爱着自己的阿姊,她不爱看到姊妹相争的结局。 “日讲延后。”嘉禾放下奏疏,“朕要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 嘉禾即位之后,杜银钗理所当然的成了太后。这几年她名义上是为了亡夫茹素念佛不理世事,实际上整个国家都处在她的掌控之中。 嘉禾这几年与母亲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白鹭观内死者的阴魂始终缠绕着她,阻隔了她与母亲的距离——不仅如此,嘉禾还疑心父亲的死与母亲有关联。 她没有办法再如过去那样对母亲毫不设防的信任,却也不能疏远母亲。 孝字如山,自汉以来,那个王朝不是以孝治国?不敬父母者,哪怕是帝王都不会有好结果。 三年来,嘉禾按照规矩每三日便前去慈宁宫拜见母亲,见到母亲后客客气气的,绝不在明面上忤逆。 至于暗地里……嘉禾看得出来,母亲的权欲心并不小。她一方面帮着女儿维持住皇位的稳固,但另一方面她和架空嘉禾的朝臣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方设法将皇权分割,然后攫取在自己的手中, 今日慈宁宫内的氛围与往日并无不同,嘉禾向杜银钗清安之后,无非是与母亲闲聊几句琐事,问她身体是否安康,宫中可有所缺之物,以及叮嘱母亲务必保重。 无趣至极的谈话。 但又不得不一板一眼的进行下去,女史们守在王朝最尊贵的母女身边,她们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下。 但嘉禾这时来找母亲,除了上演母慈女孝的戏码之外,也是为了打听长姊的事情。 杜银钗比嘉禾更早知道荣靖就要回来的事情,但她态度淡然,叫嘉禾瞧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如今战事虽未平息,但长姊已为国立下大功,先帝在天有灵,当欣慰。太后以为,长姊应当如何封赏?”虚以委蛇了几番之后,嘉禾试探着问道。 “这还不简单。”杜银钗轻笑,“立了几等的功,便得几等的赏。” 若周嘉音只是个寻常将士,自当如此。可她和嘉禾流着同样的血,还占着年长的名分,仍然是几等功便给几等赏么? 嘉禾捧着茶盏的手略有些发抖,她不动声色的遮掩了过去。 出了慈宁宫之后,嘉禾心中郁郁。董杏枝担忧的上前问:“皇上近来总待在屋子里闷坏了,脸色不大好看。可要四处走走散心。” “去白鹭观吧。”嘉禾说。 白鹭观是嘉禾今年下令重建的。还未完工,只是修好了三清主殿而已。 但嘉禾信道——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笃信道教。因此董杏枝不敢有异议,转身就命人去安排车辇。 杜银钗觉得嘉禾三天两头往白鹭观跑,是为了和信佛的她唱反调;教导嘉禾的翰林学士认为嘉禾果然是不懂圣贤的小女子,轻易被道士蛊惑却不知亲近儒臣;董杏枝等嘉禾心腹则以为嘉禾是楚庄王之类的人物,三年不鸣,一鸣则已,所谓信道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只有嘉禾清楚,白鹭观对她而言,是悼亡的地方。 三年前她在这里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也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三年后她来这里,悼念过往。 皇帝身份尊贵,在她到来之前,白鹭观就已经戒严。嘉禾在冷冷清清的大殿之内上了一炷香,之后便开始发呆。 她又想起云乔了。 惨叫声在她怀念故人的时候响起,她猛地站了起来,董杏枝从殿外匆匆入内,“启禀皇上,锦衣卫捉到了一个刺客!” ※※※※※※※※※※※※※※※※※※※※ 小苏登场啦 披着马甲二号上场 第 六 章 嘉禾登基这几年遇刺过好几次。不服她当皇帝的人太多, 就连杜银钗那样铁腕的人都没有办法,只能让锦衣卫加强对女儿的护卫。 听说又有刺客,她淡然的点点头, 意思是往日里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刺客有几人?抓到的可是活口?”董杏枝替嘉禾问道。 “只有一人, 是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女子。”锦衣卫犹疑着回答。 “竟然只有一人?莫不是还有同伙藏着?”董杏枝听完这话之后非但没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反倒更加紧张,“再调一批卫兵过来护着皇上!” “只有一人, 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嘉禾疑惑的皱起了眉, “怎么, 乱党们手下莫非是真的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勇士了么?”她疑心那所谓的刺客并不简单,“将那人带上来。” 片刻后嘉禾见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身并不出挑的民女装束, 被锦衣卫五花大绑着, 鬓发凌乱, 瘦瘦小小的身形瞧着颇为可怜。 “抬起头来。”嘉禾坐在道士搬来的太师椅上, 俯视着跪在她面前的女孩。 实际上不等她说出这句话, 被锦衣卫强行押着跪下的女孩就朝着殿内的九五之尊看了过来,胆子大得惊人。 董杏枝刚想呵斥这个女人,却忽然听见自己身畔坐着的皇帝轻呼了一声。 “皇上?”董杏枝跟着嘉禾三年,三年来大部分时间里所见到的嘉禾都是端庄威严, 喜怒不形于色。 没有人能够理解女皇突然的失态,因为那些曾经跟随过嘉禾的故人几乎都死在了三年前的白鹭观。而眼前的少女,容貌却是像极了曾经嘉禾身边最受她青睐的宦官云乔。 嘉禾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步的朝着那被指认为刺客的少女走了过去。 “皇上!” “无妨。”嘉禾对提醒她的宫人说道。 在意识到这张脸酷似当年的云乔之后, 嘉禾便没有办法再拿她当刺客看待。 不过刻印在骨子里的警惕还是让她在距那个少女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她就站在这样一个位子出神的打量着这个人, 看着看着, 便忍不住精神恍惚。 少女的五官、面容轮廓甚至气韵都与她记忆里的云乔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却又有所不同。她长得很好看,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纵使鬓发凌乱、面颊上有擦伤,可整个人依旧透着一股雅致而又干净的美,如春时被雨打湿的繁樱。 嘉禾自己就有着不错的容貌,甚少会被一个同性如此惊艳。她定定的注视着这个少女,忽的想起了东晋南康公主的一个典故。 据说南康公主之驸马桓温在外私养外室,那女子姓李,乃是成汉亡国的公主,肤色玉曜,容貌倾城。南康凶悍善妒,竟亲自提刀去见那外室,欲杀之。 可当她见到了那女人之后,却又心生不忍,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原本满心的怒火都因那女子的丽色而消散,那该是怎样的女子,竟如无瑕美玉一般让同为女人的南康公主都不忍毁之? 原先嘉禾不懂,现在却隐约明白了。 在这之前她听说有人想要刺杀她,第一反应是要将那刺客审讯之后处死。 可是现在见到了这张脸,她忍不住叹息,若此女真为刺客,一刀杀了之后埋入泥土,这般容貌被虫蚁所食,真是可惜了。 “你是谁?”嘉禾以皇帝的身份亲自开口问她。 少女在嘉禾话音落地之后便答:“我叫云微。” “云、微?” “云微,江南人士,来京寻访兄长。”少女的声音清脆,回答时落落大方,在这样的情形下竟不见慌张。 “你来寻兄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嘉禾嗓音干涩,她猜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但她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情。 “我来到京城多方打听,方知三年前我兄长亡故于此。我来这里祭拜他,因为哭得太伤心,反而不知不觉在草丛中睡着了。醒来时就被锦衣卫押住了。” 白鹭观尚未修缮完毕,出入此地甚是简便。今日嘉禾来白鹭观,观内闲杂人等按理来说都该被一并清理出去的。听到少女这番话之后,原本负责此事的一批人吓得连忙跪下请罪。 嘉禾抬手让这群忙着求饶的人先行闭嘴,她对少女说:“知道我是谁么?” “是皇帝。”少女注视着嘉禾的眼睛回答道。 很多年前的云乔在面对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态度,从容镇定到了近乎无礼的地步,而且说话时还喜欢看着人的眼睛。 如果她真的是云乔的妹妹,那这对兄妹还真是相像哪。嘉禾在心里悄悄的说。 “那你认为,朕应该相信你的话吗?”嘉禾俯身,方便自己更进一步的看清少女的神情。 年纪似乎比嘉禾还略小一些的女孩皱起了那对好看的眉,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说:“可我真的不是刺客。” “怎么证明?” “没有证据。”少女回答:“但陛下也没有证据证明我就是刺客啊。” 如果不是顾忌着场合,嘉禾说不定就要笑出声了。太像了,这个女孩和云乔真的是太像了。 难道是云乔在天有灵,将自己的血亲送到了她的身边来? “皇上,该如何处置此女?”董杏枝问。她跟在皇帝身边三年,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得出这个刺客对皇帝来说意义不一般,故而多嘴一问。 “给她换身衣裳,将她带回乾清宫去。”嘉禾吩咐:“就说,这是朕今日在白鹭观结识的道长,朕要留她在宫中讲经。” “陛下不再审审么?”董杏枝没料到嘉禾这么轻易的就放过了此人。 “审?送去哪里审?” 如今紫禁城内二十四局、一厂一卫,皆是杜太后在操控着。嘉禾担心自己如果将这个姑娘送到那些地方去,只怕今后是再也见不着了。 但要她完全信任这个少女她也做不到,只能想法子把她带回乾清宫去,慢慢的查。 * 嘉禾轻描淡写的吩咐宫人给刺客换身衣裳,但实际上并不是换衣裳这么简单。 所谓的换衣裳,意思是要对搜身,确保她不能携带任何武器进入乾清宫。 两名年纪较长的女官将少女带进了一间厢房之内,此外还有数名锦衣卫守在外头。 “请吧。”其中一位眉目较为和善的女官朝着少女颔首,意思是让她主动除去外衣。 少女点头,低头解开了上袄的系带,然后—— 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瓶子。 女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少女对着她举起了瓶子,接着一股冰凉的液体喷到了她的脸上,她顿时失去了意识。 另一名女官刚想要呼救,就迎来了同样的命运。 * “对不住了。”苏徽轻声的说道。 二十三世纪的“催眠喷雾”,军方谍报人员的必备装备。 一会这两个女官醒了,会以为她们已经为苏徽验身完毕。 真的让她们验身是不可能的,苏徽现在虽然穿着女人的衣服,但衣服下还是男人的躯体。要是被扒光了他肯定露馅。 为了科研做出一些牺牲是值得的,苏徽在意识到端和三年的乾清宫几乎没有男人之后,为了能够近距离继续观察周嘉禾,提出了变性的方案。 在二十三世纪,变性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还是可逆的,只要某人愿意,他可以上半年做男人下半年做女人,再过一年做阴阳人。 问题在于,时空穿梭实验组内没有医疗人员。一群研究时间空间的人,术业有专攻,完全不懂该怎么给人动手术。而变性这种手术并整形要复杂,仅凭着简单的医疗机器人是没有办法完成操作的。 为了安全着想,苏徽必需去正规医院,可是在大数据时代,苏徽识别完身份踏进医院,他的妈妈立刻就能知道。 好在时空项目组最擅长的就是进行时间方面的操作。他们在研发穿梭机之前制造的是能够逆转生物细胞机能的机器,换而言之就是能让老人还童、能让幼童衰老。 因为种种顾虑,这样的机器并没有大规模生产,但技术实际上已经足够成熟。二十二苏的苏徽被关进那台机器之后再放出来就成了十五岁,连骨骼的发育都被回溯,身高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十五岁的小男孩体型纤细,喉结也还没长出,科研组的人风风火火的给他换上了女装,就把他丢来了二十三世纪。 可问题在于,时空穿梭的技术还没有研究完善,上一次的苏徽是平安的来到了夏朝长业末年。着陆的地点和时间都与预设无差别,这一次却出了一点点的偏差。 他原本是要在端和三年的三月初九夜晚来到夏朝都城,这样他就有充足的时间潜入户部处理自己的户籍档案,好把自己完美的伪装成良民然后参与女官竞选。 谁知道空降错误,他到了三月初一的白天,还刚好碰上了出宫的周嘉禾,被当成了刺客。 对了,他空降时还是脸先着地的。 苏徽摸着自己破了皮的脸,疼得龇牙咧嘴。 第 七 章 对于苏徽来说, 他与嘉禾之时几天不见,但于嘉禾而言,“云乔”已经死去三年。 三年之后的嘉禾与三年前比起来有许多不同。她的个子好像又高了些, 面容还是很年轻稚嫩, 但已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团孩子气,穿着明黄的帝王常服,衣上龙纹凛凛生威。 苏徽作为“云乔”在宫里生活了一年多, 不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礼节, 可是他见到嘉禾之后就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那个总缠着他说话, 目光迷茫而又干净的孩子在岁月的雕琢下,已经是另一番模样。当她和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险些一激动忘了这个时代的官话该如何发音。 又及, 历史学者苏徽的演技依然十分堪忧,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的在假装自己很无辜很害怕很委屈很不安了, 可是在嘉禾等人看来, 这个叫做云微的女人简直胆大包天, 被当成刺客拿下扭送到皇帝身边,居然还是云淡风轻的一张脸,如此从容镇定的女人,必定不是凡辈, 得慎重对待。 对此面瘫苏徽表示他也很无奈。 换好衣裳之后恰好那几个女官也从被催眠状态之中清醒,将苏徽带了出去。苏徽本想再和嘉禾说几句话,然而年少的女帝却已经钻进了轿子中。天子的仪仗浩浩荡荡的从紫禁城出来,又浩浩荡荡的回到紫禁城去。白鹭观与紫禁城相隔的距离并不算近, 苏徽估计大约也有个七八公里, 从前他还是云乔的时候也陪着嘉禾来到过这, 不过那时他是嘉禾身边最受宠的内侍, 不是陪着嘉禾一起坐在轿子或者马车中,就是受嘉禾恩赐得以骑马,而现在……现在他得靠这双腿走回去。 被累的头昏眼花好不容易走到了乾清宫,苏徽精神一震,历史学者的本能让他下意识的开始观察几百年前这座帝王寝宫——从建筑特点到陈设布置再到宫女数目,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想当初他做云乔的时候每天待在嘉禾身边,但每天都想往乾清宫跑。乾清宫住着皇帝,而皇帝是整个时代历史发展最关键的关键人物。 现在,他终于站在了这里,等于是半只脚踏进了这个时代的中心漩涡。 正当苏徽心潮澎湃之时,前后左右窜出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押着他将他关进了一处偏僻的房间内。 这里是乾清宫中宫人犯错之后被羁押的地方。之后一连好几天,苏徽都在这里被关着,每天除了给他来送饭的宫女之外,他再没有见到任何人,包括嘉禾。 在采光情况极差又狭小的屋子里被关了三天之后,苏徽见到了董杏枝。 眼下宫人们称呼这个女人为“董女史”,苏徽知道未来她还会成为“董尚仪”、“董尚宫”,最后在嘉禾死后殉节,被追封“贞明夫人”,随葬端陵。 女官制度自古有之,各朝各代地位不同,强势之时如明初,可辅佐天子、遏制宦官弄权,弱势之时便是形同虚设,权力仅限于后宫,甚至为宦官执掌的二十四局所取代。 嘉禾登基之初,二十四局宦官皆是他父亲留下的旧人,大半效命杜太后,还有一部分与朝臣勾结。于是她先是找借口处罚贬黜了一批宦官,接着将六局一司的女官品阶提高,调到自己身边效命,尚宫、尚仪等名义上还是处理后宫事务,实际上成了她制衡二十四局的利器。 端和朝是少见的女性大放异彩的时代,除了女帝之外还有女官、女将,民间还有行走四方的女商,端和之后,嘉禾被废,迎立新君的臣子们为了从礼法上证明他们的正确性,搬出了自古以来的三从四德以及各式各样的礼教,整个社会的风气和文化都随之一变,从此之后至专.制.王朝末年,都再未有走出闺阁值得被史册铭记的女子。 咳,一不小心就思维发散想得太多了。 嘉禾把董女史派过来审问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体现了她对他的重视,毕竟从后世历史记载来看,董杏枝和是她最重要的心腹。 史书上没有记载董杏枝是如何得到女皇器重的,这年的她也不过是个将将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但苏徽看得出她很聪明,仅仅从审问人时的技巧来看,就知道她是个心细而狡猾的女人。她先是关了苏徽三天,不让任何人与他接触,从而让他慌张不安,接着又带着几个女官一起摆出严肃的架子对他进行审讯,在审讯过程中恐吓与抚恤并举,吓唬他两句之后又予以适当的安慰,同时对话中下了不少套,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带进坑中。 作为二十三世纪军部负责人的儿子,苏徽深知审讯是一门精深的艺术,一个二十岁的女官能够对这门艺术无师自通,足见其本事。 但不管董杏枝怎么问。苏徽就是咬死了自己不是刺客,是江西吉安人士,家中贫寒自幼丧父,兄长云乔被买入宫中,去年吉安大水,母亲于灾中丧命,她葬母之后不得已从故乡长途跋涉至京,来寻找兄长。 户贴、路引等证件都是他来到夏朝之前实验组成员提前仿造好的,夏朝的人看不出破绽,如果他们要派人去吉安追查是否有云微这号人,不好意思,吉安大水,官府都被冲塌了,户籍档案什么的早就被水泡烂了。 户部那里或许会有吉安户籍的存档——但是更加不好意思,两年前户部发生了一场规模不算大的火灾,南方有一部分的黄册被烧成了灰,其中恰好就包括了江西,这两年来户部一直还在陆陆续续的修补黄册,还没补到吉安那一块。 苏徽的假身份并不是他自己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而是ai通过史料分析得出的最佳答案,端和元年与端和二年的两场灾祸把整个吉安的户籍档案一起给毁了,苏徽正好趁着这个实际以吉安人士的身份将自己混进这个时空。 董杏枝又问了他不少吉安的事情。 苏徽熟读吉安的地方志及各种记载了此地风土人情的文献,董杏枝的提问他对答如流,就好像真的在那个地方生活过十多年似的。 董杏枝又说,他从吉安到京城,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表面上是在关心他,实际上又是在给他下套。 对于夏朝交通史也颇有研究的张口就答从吉安至北京这一路他经过了那些地方,见识过了怎样的风景。 董杏枝:“姑娘真是辛苦了,独自跋涉千里,可曾遇到什么危险,快脱下鞋子让我看看。” 苏徽:…… 他给自己立的是穷苦出身坚强不屈的小白花人设,但既然都穷苦了,这一路上肯定是没钱坐马车的,走了这么远的路,脚底板肯定都磨出了血痂。 没办法了,催眠喷雾伺候。 总之苏徽觉得自己在被审讯时应对的还是很不错的,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是刺客。嘉禾怎么看都该放了他才是了吧……不过在夏朝并没有“疑罪从无”这项规矩。董杏枝走后许多天,苏徽还是被继续关着。 算了,要是他真的被当成刺客了,他就赶紧跑回二十三世纪换个身份再来好了。苏徽数着窗外的麻雀如是想道。 又过了五个昼夜,被锁住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门开的时候是深夜,莲花宫灯如同是暗夜里幽幽的鬼火,站在门口的董杏枝一行人脸色阴沉,如同索命的无常。 因为没有娱乐设施不得不早睡的苏徽被她们唤醒,接着就被拖拽出门,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长廊之后,他迷迷糊糊的被丢到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 殿内的清冽的冷香让他稍稍定神,抬头还未来得及观察四周,便对上了嘉禾的脸。 一身龙袍的嘉禾与从前的宁康公主气质迥然不同,也不知是衣裳赋予了她威严,还是她本身就变换了气场。 从前苏徽见到她,是不会有这种被吓了一跳的紧张感的。 “陛下。”他连忙收敛好“云乔”这个身份留给他的从容散漫,以肃然的态度朝着嘉禾跪拜。 喉咙中发出的是清脆的少女音色,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好几天过去了,他还是没能习惯自己经过变声器处理后的新嗓音。 “这几天过的怎么样?”嘉禾一手撑着额头,懒懒的发问:“起来说话吧,朕想和你聊聊。” 苏徽嗅到了酒的味道。嘉禾半睁半闭着眼睛,似乎确实是醉了。 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于是停了下来,“陛下饮酒了?” 十六岁在二十三世纪还未成年,是身体还未发育完善的青少年,不该喝酒的。 “阿姊回来了,朕怎么可以不喝?”嘉禾笑了笑,睁开了眼睛,目光冷得像是冰,“荣靖公主凯旋,当普天同庆,为她显赫功绩而举杯。” 荣靖公主、凯旋? 荣靖公主在端和初年曾经领兵作战过么?苏徽觉得自己被酒味一熏,也有些神志不清了。 ※※※※※※※※※※※※※※※※※※※※ 虚假的女装大佬:演技不佳,全靠高科技开挂 第 八 章 以历史学者的专业素养起誓, 苏徽敢保证在至今所能发现的任何与端和朝有关的文献记载之中,都没有说起过荣靖凯旋之事。 既然是凯旋,这说明她之前曾经领兵作战, 领的是何处的兵、打的是哪一场仗?苏徽不知道。从长业二十年至端和初, 大事一桩接着一桩,荣靖是公主,不曾直接参与朝政, 也就没有多少值得史官提笔的机会。她在这个阶段唯一留下的文字记录是被她的妹妹封为了长公主, 提升了俸禄而已。 可是现在嘉禾说她的姐姐凯旋, 这是否意味着,端和初年荣靖就已经开始染指兵权?按理来说这样的事情应当会被史官记下的,千百年后的文献之中没有这段史实, 难道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删去了么? 苏徽苦苦思索着, 不得其解。嘉禾的声音在这时冷冷的响起, “你为何沉思不语?难道是认识朕的长姊?” 苏徽当然不敢说认识, 他要是说了, 只怕会被怀疑是荣靖派来的细作。 “民女长于南方,怎么可能见过京中贵人。民女只是在想……”苏徽抬眸看了嘉禾一眼,又匆匆把眼睫垂下,“陛下在提及自己的亲姊妹时, 似乎不是很高兴。” 老实说他一个直男要学着女人的口吻说话挺难受的,更难受的是他的嗓音是真的太甜了,他听多了很是不适。 都和实验组那群人说了,他不要萝莉音!不要萝莉音!那群人就是听不进去, 还说苏徽既然假扮的是十五岁的小女孩, 当然要做个可爱的小女孩, 配个御姐嗓简直是浪费。 二十二岁的苏徽可以接受自己变成十五岁, 可以接受自己成为女性,但他真的对自己一开口就萌萌软软的嗓音接受不了。他决定了以后他还是做个高冷的萝莉好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免得恶心自己。 “大胆。你敢挑拨朕与长公主。”同样是十多岁的女孩,嘉禾的嗓音就比起此时的苏徽来说要沉稳许多,这也许是和她的地位有关。 做了皇帝,当然要不怒自威,方才这句话,短短十几个字,她说出口时字句中几乎没有音调上的起伏,但就是听着让人胆寒。 “民女不敢。”苏徽以简短的语句干脆利落的低头认错。 “你说你与云乔乃是兄妹,那么你就与朕说说你们兄妹之间的事情好了。”嘉禾醉的有些狠了,斜倚在了软垫上:“朕没有兄长,唯有一个阿姊,想听听民间的兄弟姊妹,都是怎样相处的。” 苏徽开始回忆自己当初在对“云乔”这个人物进行设定的时候,是怎样安排他的来着? 以他的记忆来说,“云乔”的性格、经历、身世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来。反倒是嘉禾与“云乔”分别三年,许多与“云乔”有关的细节她都未必能够清楚记得。可问题是—— “你怎么答不上来了?”嘉禾轻轻叩着紫檀木椅的扶手,“莫非你与‘云乔’并非兄妹?” 这多疑的小姑娘还在怀疑他呢。苏徽叹了口气。 “启禀陛下,民女与阿兄出身贫寒,迫于生计,在许多年前就被分开了。母亲将阿兄卖与别人家为奴的时候,民女还不足十岁。后来母亲听说那人又转将阿兄送进了宫内为宦官,很是自责,哭着说断送了家中香火,有愧父亲,民女担心母亲难过,从那之后便很少再提及兄长。如今回忆起来,只记得兄长性情温和,自小好读诗书,家中并不富裕,便去给邻家的秀才做书童,悄悄偷学。曾几何时母亲也还指望阿兄能够考取功名,因此从不让他做什么重活,只求他能够安心读书。可是后来家中越来越穷困,母亲不得已只能将阿兄卖了。原是打算卖我的,可民女那时身体不好,人牙不收,阿兄为了不使母亲饿死,便主动跟着人牙走了,之后再未回来。一别经年,民女就连阿兄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苏徽固然了解“云乔”,可他不能把他所了解的全部说出来,这样不符合他现在的人设。嘉禾与云乔分开了三年,而所谓的云微更是有许多年不见兄长了,如果这时还能一五一十的把兄长的事情尽数吐露,那才是真正有问题。 苏徽演技不是很好,明明故事编的凄惨,可说出口时简直干巴巴的像是在背诵他人的回忆录,嘉禾听着听着,却是不由动容。 “你的阿兄……生得与你十分相似。”嘉禾坐直了身子,看着灯下少女如玉的一张脸,“他也的确十分好学,进了宫中为奴也依然手不释卷,比朕所见到的一些儒生还要博学。他性子温和,又惯会为旁人着想,主动代替幼妹为奴……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苏徽暗暗松了口气,听嘉禾这话,大概是信了他云微的身份。 “你与你兄长过去应当十分要好吧?”嘉禾又问。 “嗯。”苏徽点头,接着感觉自己好像答得过于敷衍,连忙又做出惆怅的模样,用脆生生的小女孩声音回忆道:“幼年时若有好食,阿兄必会分我一口,若有好衣,阿兄先予我御寒。” “朕与朕的长姊,也曾十分融洽。虽天家不缺衣食,阿姊亦时常赠珍玩供我取乐。正因阿姊从前太好,所以朕眼下才会难过……” 嘉禾算是幸运,至少她的童年极其圆满。帝后疼惜,长姊怜爱,亲情在她心中所占分量极大,因为她曾享过父母手足所给的欢乐。 “汉高祖刘邦为其父所不喜,后来楚汉相争,项羽擒其父,说是高祖若不降楚必烹杀之。熟料高祖却说:幸分我一杯羹。”嘉禾冷冷笑着,面容在灯影之下,看起来倒是要哭的样子,“高祖当日所言,或许只是为了迷惑项羽,可如果他当真与其父感情至深,他是否还有胆量让其父如此冒险?” “陛下醉了。”苏徽担忧的看着她。 千百年前的汉高祖在父亲生死一线时究竟是作何感想,没有人能知道。嘉禾忽然说起这桩史实,不过是想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罢了。 苏徽隐约能猜到她心里在烦忧什么。 嘉禾在这时猛地清醒了过来,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她抬手一挥,对苏徽道:“你先下去吧。” 去哪? 哪来的回哪去。仍旧是关回到从前他待的那间屋子里。 苏徽对于这个结果既不意外也没有什么不满,和嘉禾说上这么些话之后,他心情都好了许多,也就不计较自己的待遇问题了。 在回囚.笼的路上,苏徽向引路的宫女打听,得知了女皇心情不佳的缘故。 今日荣靖长公主回京,宫内自然是为了她而设下盛宴接风洗尘。这三年来荣靖在边疆立下了不小的功勋,于是在宴席上,她对嘉禾的态度十分倨傲,大有依仗功绩与长女身份不将妹妹放在眼里的架势。 ** 当嘉禾带着醉意与对长姊的怨愤睡下的时候,荣靖正在慈宁宫中与杜太后谈话。 说是谈话,实际上是争执。这也是这对母女之间交流的常态了,她们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好,从很多年前开始就这样。 “方才酒宴之上,你委实过分了。”做了太后的杜银钗不再如从前那样盛装华服,一身简素的袍子,发髻用几支玉簪绾起了事,然而眉目间的贵气却比起往昔更为凌人。 “女儿素来如此,想说什么便说,厌恶谁便厌恶。”荣靖冷哼。 三年军旅,荣靖磨练出了刀戟一般冷冽的气势,站在太后面前竟也不落下风。 “你的妹妹已是皇帝,你在人前几次三番不给她脸面究竟是何居心?” “帝王的颜面不是靠着施舍得到的,我只是将我的不服气展露在了脸上,大部分的人,却是将这份不满藏在了心中。” 杜太后被这个向来就与她不对付的女儿气得呼吸急促,“你父亲在位之时,你飞扬跋扈无人能约束,可妹妹终究与父亲不同。哀家提醒你,最好还是谨慎些为妙!” 荣靖轻嗤,“阿禾要是怨恨我,也得等到她坐稳了皇位再来向我下手。可是——她真的能够坐稳这个位子么?”她豁然起身,朝着杜太后走近,咄咄逼人的质问:“母亲,你这是在害她。你靠着一时的铁腕能将她送上那个位子,可你护不住她一世!皇位于她而言不是厚赐而是剧毒,她会因此而死。” “她坐不稳皇位,难道你就能么?”杜太后嘲弄的笑,面对着盛怒着的,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权力是个好东西。”荣靖不答反问:“这点娘娘应该比我清楚,对吧。”接风宴上皇帝与长公主之间的不愉快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眼下长公主和太后之间的氛围,才真正算得上是剑拔弩张,“否则,您为何要杀了他呢?” 他,指的是皇帝。 慈宁宫中的侍者都跪在很远的地方,无人能听清这对母女都说了些什么。 ※※※※※※※※※※※※※※※※※※※※ 缺更一天 后天再更(愧疚的对手指.jpg) 第 九 章 荣靖既然是带着战功回来的, 那么理应受到封赏。如今北方战事尚未平息,若是封赏不当,易使边关将士寒心。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轮不到嘉禾来头痛, 她毕竟没有实权, 之前去问杜太后该如何封赏荣靖,也只是想要根据杜太后的反应推测这件事情的未来走向而已,至于插手是万万不可能的。 朝会之上, 嘉禾听着大小官吏为此事争吵不已, 心中竟是异常的平静。 昨日她和自己阔别了三年的长姊见过面了, 荣靖所表现出来的疏离让她难过,面对着她这个皇帝时的倨傲更是叫她寒心。 当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那封信的缘故,荣靖就不会离开京师, 那么说不定眼下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就是荣靖——这样的念头在三年的时间里无数次从嘉禾的脑子里飘过。她有时候忍不住会猜:阿姊究竟怨恨我吗? 现在她知道答案了, 荣靖怨恨她。 三年之后从边塞回来的荣靖冷厉得有如朔北的冰凌, 她毫不掩饰的将自己的不甘展露在了妹妹的面前, 根本不在意嘉禾是怎样的感受。这样的长姊, 让嘉禾感到陌生。一别三年,曾经那个疼爱她的荣靖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昨夜回到乾清宫时,嘉禾就明白了,天书说的是真的, 她与长姊之间注定要因皇位争夺。如今的嘉禾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懵懂的孩子,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将皇位让出来就能够让姊妹之间的情谊恢复如初——再说了,就算她肯让,满朝文武和慈宁宫中的太后也未必就会容许荣靖坐上这个位子。 朝会之上群臣分为数个派别, 一部分人为荣靖说话, 俨然将经历了三年战事的荣靖看做了将领, 坚持该按武人的规矩, 给荣靖封赏——武将能得到的封赏是什么呢?无非是财与名,荣靖不缺钱财,也有长公主这个爵位,她想要的,是兵权。夏朝的将领手中并无兵马,将与兵被分隔,唯有在战事方能凭圣旨调动兵马,一旦战事结束,便需主动交出手中大军,否则便是谋反。这一派的人坚持按照武人的方式褒赏荣靖,是为了将荣靖这个长公主变成一个大将,如此一来下一次作战时能够再次前往北方。 而大部分的臣子则认为荣靖是长公主,长公主为父报仇小心感天动地,应将长公主的事迹载入《列女传》,流芳千古,至于今后……老老实实留在京城嫁人生子,做个悠闲的贵妇人就好。还想出征?做梦。 支持荣靖的官僚说:战事尚未平息,先帝大仇未报,长公主回京稍作休整之后,应当再次领兵北伐才是。如今战事吃紧,就需要长公主这样的悍将。 反对荣靖的官僚说:太.祖皇帝唯有两个女儿,战场凶险岂是女人该去的地方?若长公主有个什么意外,我辈死后当如何面见先帝?堂堂天朝,雄兵百万,犯不着让女人出征。 支持荣靖的官僚又说:陛下以女儿之身统摄天下大权,长公主虽是女子却也能征善战,尔等不长公主上阵,莫非是敌军派来的细作? 反对的说:长公主早已年过二十,再不成婚恐误了花期,尔等不让公主好好的嫁人生子却偏偏唆使公主去危险至极的战场,是何居心? 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所围绕的中心是——荣靖身为女子,有没有资格以武将的身份立足朝野。 这是个不小的话题,这群人表面上是在争荣靖有没有资格为将,实际上是在影射御座之上的女帝。 嘉禾自然懂得他们的意思,按她的意思,荣靖不该为将,但不是因为荣靖是女人,而是因为她是她周嘉禾的长姊。古往今来凡是手握兵权的诸侯王,多为皇帝的心腹大患,荣靖与嘉禾一母同胞,她若在军中网络自己的势力,而后效仿靖难的燕亡朱棣,嘉禾该如何是好? 朝会之上,嘉禾谨慎的不曾表态,两拨争执不休的臣子被嘉禾以“咆哮朝堂”、“御前失仪”的罪名申斥,之后她便宣布了退朝。 ** 回到乾清宫之后,董杏枝安排的探子向嘉禾报告,说荣靖今日不在宫中,出外游猎去了。 汉唐之时,贵胄游猎成风,可随着宋明以来文风大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更爱凑在一起品茶吟诗,荣靖却是个少见的例外,成日里就爱舞刀弄枪。 “盯紧她。”嘉禾倚在榻上,疲惫的合上眼,“记清楚和她一同游猎的人都有谁,其中若是有武官……报告给朕。” “是。” “对了。”嘉禾又说:“把那个叫云微的女子,带到朕面前来。” “陛下……”董杏枝稍有迟疑。 那个在荣靖归来之前莫名其妙出现在嘉禾身边的少女十分可疑,搞不好就是荣靖安排的细作。 “把她带过来。”嘉禾语气强硬了几分,“就算这真是细作,朕也没什么好怕的。” 就这样被关了好些天的苏徽总算得以重见天日,来到了嘉禾面前。 其实他并没有关太久,只是因为这几天一直被困在一个狭窄的地方,所以导致他有了一种度日如年的漫长感。 白天时见到的嘉禾和昨晚那个因酒醉而阴郁的嘉禾不同,她一身圆领窄袖袍,戴善翼冠,腰间束带饰有金玉,乍眼看起来,倒真是个有模有样的皇帝。 苏徽想起了三四年前还是豆蔻年华的宁康公主,那时的嘉禾穿着翟衣坐在皇后身边,也是个乖巧端庄的不得了的小公主,只有苏徽才知道这个小公主背地里有多少古灵精怪的小心思。 那么现在呢?现在威严的帝王,是否还保留着曾经的柔软与天真?她才十六岁,理应是个活泼快乐的小姑娘。 “盯着朕瞧,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嘉禾眼皮子都没抬,低头品啜着盏中茶叶,可眼前少女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 苏徽作为一个将嘉禾生平几乎研究透了的学者,其实并不害怕她。不过为了给小女帝面子,他努力做出了惶恐的模样,然后回答:“民女之前未曾见过世面,陡然得见真龙天子,不由得就想要多看几眼。请皇上恕罪。” “以后不用再自称民女。”嘉禾说:“朕身边还少一名女史,这个空缺由你补上——对了,你识字吧。” 苏徽愣愣点头,“识字。兄长他……过去教导过。” “识得的话最好,不识也不要紧,朕可以安排女夫子教你诗书礼仪。以后你就跟在朕身边伺候。” 幸福来得太突然,苏徽怀疑这是假的。依照他对嘉禾的了解,这小姑娘其实和历朝历代大部分的帝王一样多疑且谨慎,他原本都已经做好了用催眠喷雾给她洗.脑,或者直接回到二十三世纪换个马甲再重来的打算了。 “还不领旨谢恩!”嘉禾身后的董杏枝喝道。 苏徽迟疑着问嘉禾:“陛下为何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难道想抗旨?” “臣不敢。”苏徽利落的跪下谢罪,并且将自称改为了“臣”。 “你的兄长,过去就是跟在朕身边贴身伺候着的人。”提及云乔的时候,嘉禾的语调柔和了几分,“你跟在朕身边,朕就仿佛是看见了你的兄长。” 苏徽:…… 哦,懂了,他做了自己的替身。 不过他还是不敢相信嘉禾选择让他留在她身边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云微”是“云乔”的妹妹。也许云乔对于她来说的确重要,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引导者、友人之类的角色。 可她是皇帝,不是孤独可怜的留守儿童,会有许多人愿意追随她、效忠她,成长起来后的她不会再需要“云乔”。 “一会叫杏枝带你去尚服局那换一身衣裳,然后跟着她学习规矩。既然到了朕的身边,那么切记谨言慎行,勿要失矩。”说到这里,嘉禾看了眼这个少女。 “云微”和她的兄长“云乔”一样,都是清苦人家出身却自有一种雅致的气韵,少女灰头土脸,却并不给人粗俗之感,等会梳洗之后稍加装点,说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只怕都有人信。 只是…… “拿药来。”嘉禾吩咐道。 苏徽脸上有一道擦伤,是他来到夏朝那天着陆不慎摔着的,嘉禾却以为这是锦衣卫在捉拿他的时候弄伤了他。 上药很快被宫女送了过来,嘉禾接过,打开药盒,用食指蘸了些许药膏,亲自抹到了苏徽脸上的伤处。 她料到苏徽这种无根无基又有“刺客”之名的新任女官在宫内必定会受欺负,她以皇帝之尊亲自给她上药,是为了警示旁人,不可对苏徽无礼。 何况在嘉禾看来,她是女子,这个“云微”也是女子,涂药这种举动虽然亲密了些,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实性别为男的苏徽目瞪口呆的看着嘉禾凑近,在她俯身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对方纤细的食指在他的右颊不过是轻轻摩.挲了片刻,但于他而言,却是漫长无比。 ※※※※※※※※※※※※※※※※※※※※ 为什么要女装 因为美少女可以自由的和美少女贴贴(计划通√) * 明天再缺更一天 我要开学了,想再存一章存稿,免得到时候开学手忙脚乱 第 十 章 嘉禾意识到了眼前“少女”不寻常的紧张, 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里去,毕竟这年头在皇帝面前瑟瑟发抖的人太多太多。 她摆了摆手示意董杏枝将云微带下去,大约过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女史云微的住处、服饰及宫内名册安排完毕, 穿着青色圆领官袍的小姑娘被带到了嘉禾的面前。 嘉禾这时正在每日记录了朝中要事的邸报来打发时间,瞧见云微后眉头一挑,招手, “你过来。” 乾清宫中最开始都是杜太后安排下来的人, 这三年的时间里, 嘉禾不停的想法子从中收买心腹,或是借故贬黜杜太后的眼线,再从后宫调来新人。因此乾清宫中的宫人更迭速度可以说是紫禁城中最快的, 隔三差五就能在这里见到一张新面孔。 可嘉禾对云微这个新任女史却充满了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好奇, 她站起身来前前后后的绕着自己的新女史打量了好几眼, 最后站在了苏徽的跟前, 一时玩心大起, 抬手比了下两人的身高。 这年嘉禾虚岁十六,而苏徽的骨骼被溯回到了十五岁的状态,他们算得上是同龄人。 “陛下比我要高。”苏徽愣愣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说道。 “你不服气呀。”嘉禾安慰般的拍了拍苏徽的肩膀。 “怎敢。”苏徽又不是真的十几岁的小孩子, 在乎身高做什么?不过嘉禾的确也算是这个时代的女子中身高出众的那部分,根据端陵中发掘出来的骸骨推算,她生前大概是有一米七三左右——但还是比苏徽要矮上不少。只不过十五岁的苏徽还没到青春期发育的时候,和十六的嘉禾比就大大落了下风。 眼下的苏徽……说来惭愧, 他的个头只到嘉禾的肩膀, 嘉禾站得很近, 他眼前的就是少女隆起的曲线。 啧, 最佳埋.胸身高差。苏徽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句话。 不不不,他并没有起什么邪念——紧接着他又赶紧在内心为自己辩解,他只是有点不习惯仰视嘉禾而已。 “为什么脸红?”嘉禾疑惑的注视着自己的新女史。 “尚服局的女官见臣身材单薄,多给了臣几件夹衣,臣现在……热。” “你为什么低头不敢看着朕?” “天子威严赫赫,臣不敢直视。” “可你之前明明胆子还很大,在朕面前也能侃侃而谈。” “不是陛下让臣学宫里规矩的么?臣知错了,不敢在君王跟前放肆。” 嘉禾气得笑了出来。 瞥见苏徽官帽下的鬓发略有些散乱,她懒得传唤侍奉在大殿角落的宫女过来,干脆亲自动手帮苏徽整理了下头发。 “既然要学规矩,那你可知御前失仪是怎样的大罪。饶你这一次,下不……” 苏徽浑身僵硬。 “……为例。”嘉禾不犹怀疑自己是不是吓到这个小姑娘了。 “罢了,你跟朕过来。”嘉禾转身往御案边走。 嘉禾跟在她身边,下意识的以为嘉禾是要他研墨洗笔——这样的活他以前还是云乔的时候常做。 “放下,这等小事不需要你来插手。”嘉禾却说,她将案上放着的邸报拿起,递到了苏徽眼前,“看看。” 目前还是不能查出所谓的“云微”究竟是不是哪方势力派过来的细作,嘉禾想要试探一二。 邸报原是地方长官了解朝堂局势的途径之一,地方驻京的邸舍会定期将皇帝的谕旨、臣子上奏以及宫城内外的近况写上,而后快马加鞭送出,以便地方官员知晓京中风云变幻。 这最新的一封邸报上大半的内容都与荣靖长公主有关,苏徽看得很慢,这对他来说不是一张薄纸而是一份史料,能够帮助他了解荣靖不见后世文献记载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从长业二十年至端和三年,荣靖公主居然真的一直不在北京城中。 她在北边领兵作战? 她当初是怎么前往北疆的? 苏徽在看邸报的时候,嘉禾也在观察着他。苏徽边读边思考,嘉禾以为她是识字不多,看词句复杂的公文有些困难。 许久后苏徽放下了邸报,嘉禾问他,“如今朝中大臣正为如何封赏长公主一事争论不休,依你看来,朕应当怎么做?” 苏徽苦笑,“皇上,内臣不得预政。”他心里还在思考荣靖的事迹与文献记载的出入,嘉禾提出的问题他没有多少精力细想——更何况这问题也不该他来想,他是历史的观察者而非干预者,如果让他来出主意教嘉禾怎么做事,历史岂不是要乱套了。 他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嘉禾意外了一下,暗暗点头赞赏。 “你放心大胆的说,朕恕你无罪。” 苏徽还是摇头,“陛下,如何封赏长公主的事情与臣无关,臣是陛下新任命的女史,只负责侍奉陛下。”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又道:“并且,这样的事情也与陛下您没有关系。” 他看出来了,年轻的皇帝眼下心中藏满了焦灼,但她其实并不需要这么急的。 端和初年还远远没到她展露峥嵘的时候,现在的她要做的是积蓄实力,放任荣靖和臣子们去争斗。 苏徽不能告诉嘉禾她现在应该做什么,他只能用相对委婉的话语告诉她要隐忍。端和一朝史料驳杂,夏文宗周嘉禾做了十一年的皇帝,这十一年的岁月都被历史的尘埃所掩埋,苏徽也并不知道她接下来的人生会走上怎样一条路,但他愿意相信她会如雏凤一般一鸣惊人,只是需要时间。 从端和三年至端和十一年,她还有八年的光阴。 嘉禾闻言之后凝神思索。 在听到苏徽那句话之后,她心情并不是很好。 苏徽说,荣靖的事情与她无关,这句话也就是在说,她是个没有权力的皇帝,最后到头来不论两方争出了一个怎样的结果,她都只能乖乖下旨照办。 可是转念一想,这句话又很快被她琢磨出了另一个涵义—— 荣靖与臣子们争斗,恰是她可以借机发展自身势力的时候。帝王之术贵在制衡,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来,她何不把握? ** 之后一连几天,送到嘉禾面前的奏疏都与荣靖有关。 嘉禾放任他们争执,在争执的臣子之中寻找着可以帮扶的势力。 在翻到其中一份奏疏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动作。 奏疏是翰林学士方凌崖写下的,内容是说,长业二十年,先帝御驾亲征之前曾为长公主订婚,如今孝期已过,宜命礼部为长公主主持婚姻大事。 三年时间过去,她都险些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嘉禾拈着奏疏,有种把它丢进香炉烧了的冲动。 荣靖本就身负军功,与李世安交谊匪浅,还是郑牧的学生,再嫁杜榛,等于是与功勋更进一步的结合。 嘉禾也明白方凌崖这时候提议让荣靖完婚是为什么。按照他们儒生的观念来看,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长公主的父亲既然已经不在世上了,就该为她找个丈夫。 到时候成婚之后再有身孕,荣靖就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后宅养育儿女,哪有精力再上战场驰骋。 这一招还真是既无耻又绝妙,但嘉禾并不认为长姊是会被一个男人就束缚住的性格。至于生育——嘉禾怀疑荣靖或许会为了能够上战场彻底放弃拥有子女,拿避子汤当水喝。 嘉禾打心眼里不愿成全荣靖与杜榛的婚事,三年前是嫌弃杜榛配不上长姊,三年后是害怕荣靖与功勋勾结。 不过这由不得她,当年她的父亲为了安抚她的母亲和勋贵,在亲征之前亲自拟旨赐婚,这桩婚事就算嘉禾现在成了皇帝也无权反对,否则便是不孝。 而且就算方凌崖不主动将此事提出,也还是会有人记起这桩婚事。毕竟荣靖已经二十有四。 嘉禾将方凌崖的这份奏疏跳了出来,装在木匣之中,让董杏枝送去慈宁宫给太后国母。 杜银钗既然是周嘉音的母亲,女儿的婚姻大事自然得由她做主。她是反对也好,赞成也罢,都与嘉禾无关。 但若是杜太后同意了让杜榛迎娶荣靖—— “你便去告诉太后,朕与长姊感情深厚,长姊的婚事,要由朕来亲自操持。” 她做了三年的提线偶人,荣靖的婚礼是她能够稍稍施展拳脚的时候,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将势力渗透进礼部。 “长姊虚岁二十四,婚事不能再拖了。她成婚之后,便该是我。”送走董杏枝后,嘉禾依靠在椅子上喃喃。 正在她身边抄录文书的苏徽猛地手一抖。 “云微。”嘉禾坐直起来叫了苏徽一声,“去帮我做件事情。” “什么?” “待到长姊的婚事操办之际,你替我向外传消息,说朕,到了大婚的年纪,有意挑选丈夫,但你不要点明待选人是谁,让他们猜去。” 三年前的嘉禾还是个薄面皮的姑娘,三年后的她,已经懂得什么是后宫了。 一时间《端和秘史》之内的狗血剧再度浮现于苏徽的脑子里,他心情复杂的愣住。 ※※※※※※※※※※※※※※※※※※※※ 做皇帝的怎么可以没有三千佳丽 小苏你帽子戴好,坚强 第 十一 章 杜银钗搬入慈宁宫已有三年, 成为了太后的杜银钗不再如从前当皇后时那样每日都需花费大量的时间在妆容服饰上,可模样看起来反倒比作皇后时还要年轻几分。 如今这紫禁城中再没有谁能够束缚住她,她当然恣意。 只是眼下她碰上了一桩事情, 使她颇为头疼——这便是她长女的婚姻大事。 三年前她就为此烦忧过了, 后来她的丈夫直接做主将荣靖指给了杜榛。杜榛是她的侄儿,这样的婚事对她有利,因此她也就没有反对。 至于三年后……三年后她也依旧不能反对。 杜榛或许不是眼下最适合迎娶荣靖的人, 可他们二人的婚事是由先帝亲自定下的, 如果她站出来反对——或许能够成功, 可成功之后必然会使功勋与她离心。 她当年依靠着十三家勋贵的势力才将自己的小女儿送上了皇位,但她也清楚,那群开国的功臣都是如豺狼虎豹一般的性格, 稍有不慎, 他们就会是亡国的逆贼。 她的丈夫在死前试图削弱勋贵, 而她迟早也是要走上她丈夫的老路的。只是还不能这么早的就将她真实的意图表露出来, 眼下对待那些人, 最好还是以安抚为主,将荣靖嫁过去能够让他们定心。 只是这样一来,就注定会委屈到长女。 又及,她实在不知道小女儿到底能不能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杜银钗寝殿的窗前悬挂着一只鎏金鸟笼, 笼中是南方贡上的画眉,小小鸟儿毛色鲜亮啼声悦耳,杜银钗很是喜欢。她站在笼子前,用团扇的扇柄懒散的逗着鸟儿, 鸟儿在笼中跃动, 她漫不经心的思考着眼下的难题。 “陛下身边的董女史到了。”慈宁宫的宫人告诉她。 “何事?” 宫人将一木匣呈交到了杜银钗面前, “奉陛下之命将此物交给太后娘娘过目。” 杜银钗微微扬了扬下颏, 宫人将木匣打开,将匣中的奏本取出双手递到了杜银钗面前,她拿过来看了几眼,看完之后神色淡淡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唯有翠色的长眉稍稍舒展了几分,“我儿倒也不蠢。”她小声说着,用扇柄一下又一下的推着鸟笼,看画眉在笼中惊惶的扑腾。 杜银钗对自己的两个女儿都不算满意,长女锋芒太过,次女缺少血性。如果能用荣靖去打磨嘉禾,再用嘉禾约束住荣靖,那是最好不过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乐意看到自己两个女儿斗起来。瞧瞧,她那个一年四季都龟缩在乾清宫中的小女儿这不就因为长姊的缘故终于试着从她的龟壳子中爬出来了么。 只有一点——同室操戈若只是小打小闹就随她们去,可要是闹到了煮豆燃萁的地步……为了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她少不得要努把力多活几年,好好镇住她们。若真到了要牺牲其中一个的时候,她也能尽量保住败者的性命。 “传杜榛。”她抛下扇子,对身边的宦官说道。 杜家的四公子很快被带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名义上是她侄儿的男子今年将将二十岁,模样生得不差,头脑也并不坏,杜银钗以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倒也暂时没能挑出多少毛病来。 如今的杜榛与少年时大有不同,在经过三年前那场牢狱之灾后,昔年轻狂.浪.荡的纨绔终于学会了收敛性情,杜银钗听说这几年杜榛一直在用功读书,只不过读的不是科举要考的四书五经,而是书画琴棋。也好,调养心性。杜雍心知这个儿子没有入仕为官的命,于是也不强求什么,还为杜榛请了不少画院的名家为西席,一门心思将儿子教成了一个彻底的文人。 “凌蔚。”杜银钗和颜悦色的唤侄儿的字,“你父亲近来身体可好?” 杜榛规规矩矩的回答她,“前些时日又病了一场,只不过托太后娘娘的洪福,这几天又好了。” “家中可还和睦?” “长兄孝顺继母,每日侍奉从不敢忘。虽偶有摩擦——但也并不要紧。” “后宅是否宁和?” “侄儿自七岁之后便不再轻易走入女眷居所,后来几位兄长各自娶妻,侄儿更加谨慎,从不敢逾礼,但听说长嫂贤良,想来能料理好后宅事务。” 杜银钗微微颔首。 她的这个侄儿是真的今非昔比,一番对答毫无疏漏,用词委婉谨慎,却又句句都是实话。 做驸马的就该这样,既要圆滑,又不能过于圆滑,最重要的是谨慎,谨慎才能保住性命。 “凌蔚,三年前先帝曾为你与长公主定下亲事,如今你可愿完婚?” 杜榛当即跪下就要答应。 杜银钗却打断了他,“凌蔚,虽说为人臣者不可忤逆君王,但你是我的侄儿,我对你终究还是存有私心。你好好想想你的答案,若你不愿迎娶你的表姊,姑母也不会强求。” 不强求是不可能的,杜银钗只不过是在试探这个年轻人罢了。 杜榛朝着杜银钗一叩首,“能够迎娶长公主是侄儿最大的幸事。” “幸事?”杜银钗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跪在地上的杜榛没能看清她的表情,“即便会给你家带来祸患,你也认为是幸事么?” 俯首的青年呼吸声稍乱了些,却很快又道:“父亲这些年身子每况愈下,三位兄长无心仕途,杜家的荣华或是没落,系于太后娘娘一身。娘娘要杜家生杜家便生,要杜家死,杜家便死,杜家上下,不会有半句怨言。” 杜银钗抚掌轻笑,“真是个聪明人哪。好,那你便回府准备吧,准备迎娶哀家的女儿。” ** 都说皇帝是这天底下最富贵的人,可要苏徽来看,还真不一定。 他曾经在还是宁康公主的周嘉禾身边侍奉过,对比了一下嘉禾在做公主时和做皇帝时的待遇,结果发现嘉禾这皇帝当的还不如公主。 内心的吐槽当然不能说出来,他得扮演好自己乡下丫头的人设,在宫中无论看见什么,都要露出新奇羡慕的表情来。 演戏很累的,当苏徽看见嘉禾的晚膳时,终于彻底演不下去了。 从各种史料来看,夏朝初年皇室的用餐规格可谓奢侈,通典、会要、起居注这类的书籍中记载了夏太.祖一顿普通晚饭一共所需的菜品,荤、素、汤和甜品加在一起,大概有八十多样。其中不少菜名一看就很高大上,后世的学者研究了半天都猜不出那些都是什么。 苏徽在嘉禾传膳的时候把微型录像机都打开了,满心想着要好好研究一下夏朝宫廷的饮食,回去好写一篇相关的论文,结果尚食局的人端上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你这是怎么了?”苏徽一脸复杂纠结的表情理所当然的引起了嘉禾的注意力。 “臣在想,陛下竟然如此节俭……”苏徽盯着桌上的那几盘分量不多的素菜,强忍着内心的崩溃说道:“这实在是万民之幸啊。” 这个时代吃不起肉的人一抓一大把,可她周嘉禾堂堂皇帝,她至于么?她还在青春期啊,青春期的小孩子不多吃点是会影响身体健康的。 “北方战事还未结束,每年都要耗费粮钱的数目庞大。京中若是仍旧奢靡成风,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故而是朕自己提议,削减皇宫开销。” 这是她傀儡生涯中第一次主动开口在朝堂之上提出自己的政见,而满朝文武虽然不愿见她染指朝政,却也不得不同意她这一提议,为了边关将士,天子带头节俭,这怎么看都是不容反驳的仁政。 对于嘉禾来说,每顿少吃几道菜,每年少穿几声新衣裳不是什么大事。她要的是借助“仁政”为契机,撬开朝堂针对她的壁垒。何况这政策推行下去,还能为嘉禾换来美名,是划算的买卖。 苏徽不记得《实录》或是《惠敏帝纪》中,端和初年有削减皇室用度的政策,也许又是一处史书的疏漏吧。 “那陛下也不至于连一点荤腥也不沾。” “朕当然不会每日茹素。”嘉禾说:“只是这次长姊回来之时,恰好前线败了一场,死了三万将士,朕茹素是为了悼念死去的将士。” 苏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声高明。 荣靖似乎这几年在边疆立下了好几场战功,可是临到回京之前,边疆却又败了一场。嘉禾以皇帝之尊为死者悼亡,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百姓们念叨着这事,反倒会渐渐的不再提前些年荣靖立下的战功,短时间只记得边关死了三万人,以及皇帝如何仁慈。 《惠敏帝纪》中还说什么嘉禾登基之初毫无建树,可这小姑娘的政治素养分明挺高的。 “随朕来。”嘉禾放下嵌银木箸之后,忽然朝着苏徽招了招手。 苏徽好奇的跟上,嘉禾领着他穿过乾清宫的重重幔帐,一路走到了寝殿。她脚步轻快的在自己的房间内翻找,没过多久捧出了一只雕花的木盒子来。 第 十二 章 木盒打开, 里头放着的竟是被油纸包好的各色糖果,诸如五香糕、玫瑰糖、琥珀糖之类,是夏朝女孩们爱用的零嘴。 她拈起其中一枚, 眼中含着狡黠的笑, 宛若从前,“你当真以为朕会饿坏自己么?” 苏徽也跟着一起笑了,却是想起了过去他待在嘉禾身边的时候。似她这般大的孩子大多嗜甜, 嘉禾在做公主时被内傅段夫人等管得紧, 碰上喜爱的点心也不许多食。这小丫头表面上看起来规规矩矩的, 背地里却悄悄攒了一堆的甜食,后来她信任苏徽,还叫苏徽帮她代为保管。 三年过去, 嘉禾的性情有了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 可这方面的习惯却还保留着。堂堂九五之尊因为一盒子的糖竟能开心的像是个孩子, 只是这时她身边已没有了“云乔”, 所以装着甜食的木盒子, 她只能自己藏着。 苏徽想着心事,等到反应过来时,口中被嘉禾突然的塞进了一块窝丝糖。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身着龙袍的少女,而嘉禾往后退了几步, 只是笑。 “谢、谢主隆恩。”苏徽一脸懵逼的咬着糖含糊不清的说道。 唔,夏朝女性对于友谊到底是怎样定义的?难道认识才几天就已经发展到可以互相投喂的地步了么? 不对不对,嘉禾是主,他心中的身份是奴, 哪有主子将奴仆当做朋友看待的。她这是拿他当做宠物在逗弄了吧。 不对、还是不对——苏徽一向还算聪明的脑子因嘉禾突如其来的举动而超负荷运转了起来, 各式各样的猜测飞快的浮现又被他掐灭。 他也不是什么“追星脑”, 对于嘉禾虽然怀抱着仰慕, 却也不至于给自己戴上滤镜,短暂的思考了一阵子后,他不得不遗憾的承认,嘉禾眼下的举动看似是在向他示好,实际上……她根本还没有放下戒心。 她故意待他亲密,在他面前暴露出少女天真懵懂的一面,是为了蛊惑他这个“细作”,好使他露出马脚。 想通这点之后,口中含着的糖忽然就不甜了。他并不因嘉禾的多疑而生气,他反而有些怜悯她,做君王的称孤道寡高处不胜寒,她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你的伤口有记得抹药么?”嘉禾笑着笑着,目光落在了苏徽的脸上,于是那抹笑忽然就如同风中烟云一般消散了。 苏徽按住脸上的擦伤,点头。 “给你的药是高丽贡上的,据说在去疤方面有奇效。我今年开春时得到这药原本是打算给长姊的,但她不要。”嘉禾眼睫半垂。 “长公主面颊上的疤痕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了,想来再好的药也都无能为力。” 嘉禾没再说什么,沉默的将盒子盖好藏回原处。 “陛下吩咐的事情,臣已经去做下了。”苏徽想不出该怎样化解这对姊妹的恩怨,只好用这来转移嘉禾的注意力。 “啊,很好。”嘉禾猛地想起了此事:“你替我传见礼部诸官,朕要与他们商议长姊的婚礼事宜。” ** 荣靖长公主周嘉音自长业二十年起从军,三年内历经大小战役五十三起,胜多负少。 她是有资本得意的,多少夏朝的男儿都没能有她这般的勇毅。她自小长于狼烟烽火之中,如今那几个功绩显赫的名将,不是教导过她骑射便是指点过她兵法。虽说女子在体力方面天生就有劣势,荣靖照样能够率领着大军杀的胡虏丢盔弃甲。 可惜她也仅仅只是在军中待了三年就被迫回到北京城内,三年时间里,朝堂之上对于她的弹劾从未停歇过,一个女帝本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再加上一个在外作战的女将,一时间儒生们纷纷大呼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这些弹劾她听得烦了,她也清楚如果她继续待在军中积攒战功,就算成了卫青霍去病一般的人物都是无用的,文官一支笔,轻轻巧巧的就能将她的血与汗一并抹去。 何况她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军中,她的妹妹不会容许。 于是她索性急流勇退从形势大好的战场上撤回来了,这次她回来,就是为了与京城之中这群见不得她好的人好好的斗一斗。 而对方的招数简直让她觉得可笑,竟然寄希望于用婚姻来约束住她。她在战场上杀敌万千,难道会害怕一个丈夫么? 她反倒很是希望能够早些与杜榛完婚,不是她下嫁杜榛就此成为“杜周氏”,而是她以皇姊的身份与杜家联姻,将杜家的势力收为己用。 不过她猜,她的心思应该是被自己的妹妹给看透了。酸腐的文臣不懂她,她的妹妹却是对她最了解不过。 这几天她一直在京郊游猎,故意不理会朝堂之上的纷乱,就是行看看,她的妹妹将要如何对付她。 这日她回到紫禁城中她所居住的天晖阁时,很快就迎来了一个访客。 司礼监的宦官的带着皇帝拟定的谕旨到了她跟前,在见到这群人的时候,荣靖就知道,自己婚事多半是成了。 怎么,她的妹妹终究还是妥协了么?从小胆怯柔弱,大了也还没改。 宦官宣旨,说的是皇帝决定在紫禁城西皇城脚下为荣靖兴建公主府,并赐下了珍玩若干,为荣靖的新婚贺礼,同时圣旨还絮絮叨叨的的啰嗦了一大堆,是在讲要用何等规格为荣靖主持婚礼。 荣靖听着听着只觉索然无味,懒懒散散的谢恩领旨,站起来之后,她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嘉禾就站在传旨的宦官身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荣靖。荣靖不慌不忙,任她打量。 “恭贺阿姊新婚。”嘉禾抿唇笑了笑。 “是真心实意恭贺?”荣靖斜睨着她,“是真心的,我也不收。阿禾吾妹,你可要小心,今日群臣能够齐心协力的逼迫我完婚,明日便能胁迫你。” “胁迫?”嘉禾走进室内,在荣靖房中的太师椅上坐下,“阿姊分明是很乐意的。” 荣靖笑而不语。嘉禾清楚她的心思,她也就不必废话什么。 “朕并不愿意看着阿姊出嫁,但先帝赐下的良缘,朕不能干涉,惟愿阿姊婚后和美,夫妇平安。” 荣靖忽然觉得烦闷无趣极了,“阿禾,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 “长姊即将出嫁,身为妹妹,难道不该祝贺?”嘉禾反问。缄默了片刻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有想到,长姊还愿意唤我‘阿禾’。” 荣靖背对着妹妹,良久后开口道:“我也未曾想到,离开三年,天晖阁还和过去一样。” 三年时间里,是嘉禾一直命人定时清扫这里却又并不打乱阁中布置,等着长姊回来。 “听着阿禾。”荣靖忽然凑近嘉禾对她说道:“你我姊妹二人必须要斗下去,他们不会容忍我们和睦……” 说到这里她又猛地闭嘴,不再讲下去。 嘉禾看着她的眼睛,微微颔首。 他们不会容忍她们姊妹和睦。 他们…… 究竟有谁呢? * 可即便荣靖说了她们姊妹之间无法和睦,在两个月后荣靖大婚的时候,嘉禾也还是给足了这个长姊排场。 夏朝开国至今,这是第一桩皇家的婚事,因为没有旧典可循,礼部的官员只能参考前朝规章,但在制定婚礼流程的时候,嘉禾插手进来,下令将荣靖大婚的规格拔高——拔高到了仿照前朝亲王的水准。 “既然我一个女人都可以做天子,那么阿姊身为我唯一的手足,凭什么她的婚礼不可以按照亲王的规格来?”在被问起缘故的时候,嘉禾这样解释。 何况荣靖不仅是她的手足,还是立下了战功的将领。 嘉禾没有给荣靖封实权官职,甚至在赏赐将士的圣旨中都不曾提到荣靖,好像这三年来荣靖没有在北疆厮杀。她仅仅只是赐予了财帛作为褒奖,却又在荣靖成婚之时,以军礼相送。 她的一切行为看起来都矛盾不已,却又在臣子们的容忍范围之内几番试探。 谨守规矩不留把柄的同时竭力寻找规矩的缺口,这是嘉禾自小就擅长的事情。 民间都说,皇帝给予自己的姊妹如此盛大的婚礼,必然是与长姊感情深厚,纷纷赞皇帝友爱手足,可是在荣靖出嫁的那天,嘉禾却又称病不曾出席,叫在场的臣子们内心揣度不已。 当荣靖和杜榛拜堂行礼的时候,嘉禾正在翻看一份由苏徽整理上来的名单,名单上是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大臣的年轻子侄。 “等到婚礼结束之后,你把内阁的人找来,”嘉禾头也不抬的对苏徽吩咐,“朕要和他们商量,该怎样封赏驸马。” 杜榛已经因为娶了荣靖而获封定安伯,但这还不够,嘉禾要给予杜榛更大的荣耀与权势——虽然这会变相的助长荣靖的实力,但现在的嘉禾管不了许多。她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什么是“夫凭妻贵”,要让那些野心勃勃的少年郎们眼热心动。 她抬手,用蘸了朱砂的笔在纸上圈出了几个名字,对苏徽说:“这几家,盯紧了。” ※※※※※※※※※※※※※※※※※※※※ 荣靖:我只是想和杜家联姻,我的妹妹更狠 荣靖:她想把有权有势又好看的都套牢了 嘉禾:做皇帝的不搞选择题,我全都要 小苏:……等着我去哭会 第 十三 章 荣靖长公主周嘉音自幼不喜奢华繁复的事物, 大婚时的礼服是她这一生穿过最累赘的衣裳,大衫霞帔缀着繁复的金玉革带、堆金砌玉的九翟冠比战场上的盔甲还要沉重,从鸡鸣至夜半, 一整天的繁琐礼节给让她身心俱疲。 她从未期待过自己的婚礼, 自打幼年的她听懂了身后人们对她的非议之后,她就明白了自己并不是世人眼中的“正常女人”。十七岁的时候,她被自己的父亲送去道观清修, 她日日听着道士讲经, 心想她日后不嫁了, 做个女冠也是好的。 可惜这终究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美梦而已,荣靖的性情注定了她无法选择清静避世的道路,大婚时的红绸便是这俗世的功名利禄, 将她捆得死死的。但她并不想挣扎, 心甘情愿身陷其中。 洞房之夜红烛如火, 烛焰明亮炽烈, 可屋内的新人之间的氛围却是冷的。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闹喜的人站在这两个人中都不由尴尬,丫鬟婆子在床帐内草草撒完象征着早生贵子的瓜果之后,讪讪离开,不敢多待。 这些人走后, 杜榛犹豫了很久才来到荣靖的面前,他本想要去掀新娘的盖头,但又在抬手之后再度迟疑。 荣靖径自将头上碍事的布帛扯了下来,她今日上了浓妆, 可厚厚的脂粉也没能遮住她半张脸上的伤疤。 距她儿时从马上跌落破相已经过去十余年, 童年时留下的疤其实已经不再那么狰狞, 只是固执的趴在她的脸上, 也缠在她的心头。 “公主。”杜榛低头,朝她揖身行礼。 “你比起从前有了不小的变化。”荣靖看着这个才成为她丈夫的男子。 “自历经三年前那场牢狱之祸后,榛不敢不谨慎。” “三年前……”荣靖微微颔首,“你还记得,很好。” “榛始终不敢忘记,是公主救了榛的性命。” 长业二十年太.祖皇帝下旨为长女赐婚之后,公主府的修建便在筹备之中,川蜀之地的良木走水路被运送到了京师,然而还未来得及动工便是国丧,直到今年才匆匆修建,两个月的时间也只够完成好公主府的一部分,宾客散去之后这个府邸便冷清了,侧耳可听见窗外夜风呼啸,雀鸟扑棱着翅膀落在新移过来的树上。荣靖走到桌前,斗彩瓷壶中的是给新人预备的交杯酒,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后饮下,对杜榛道:“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娶我,先帝遗命,谁也违背不了,你有什么委屈或是心愿,现在一并说了吧。” 杜榛摇头。 荣靖瞥了他一眼,道:“我或许会与你同房,但不会为你生育子女。你可以去纳几房妾室,她们的孩子养在我的名下。” 杜榛还是摇头。 荣靖这才正眼看向了杜榛,“你知道成为国朝唯一的驸马,意味着什么吗?” “榛在与公主成婚之前,有好些人曾与榛叮嘱过一些话。有人说让榛小心侍奉公主,有人哀叹榛招惹祸患,更多的人,是想要拉拢榛。” “拉拢你,来对付我?”荣靖不惊不怒,脸上没有一点的表情。 “榛拒绝了他们。”一身绛红喜服的新郎从袖中摸出了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皆是对荣靖不怀好意之辈。 荣靖愕然了片刻,将纸张接过,“有心了。” 杜榛朝着荣靖一拜,不再言语,但未说出口的话语是什么涵义,荣靖不会猜不到。 她在成婚之前没有为自己准备嫁衣也没有操心首饰,而是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去思考,该用怎样的利益打动杜氏父子站在她这一边。可是眼下不用她开口,杜榛就已经主动的跪倒在了她的脚下。 “你真的清楚你做的究竟是怎样的选择么?”荣靖忍不住问了杜榛这样一句话。 “榛清醒至极。”他说。 他恋慕着她。 这份恋慕萌芽于懵懂之时,不因年岁而变迁。起初他不愿承认自己心动,找来了种种借口与她疏远,可是当她真的远去之时,那份痛苦却又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来有一天,他真的到了生死的边界线,当荣靖破开阴冷黑暗的囚笼大门将他救出之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心。 只是荣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理解这份恋慕。 ** 端和三年夏,荣靖长公主与定安伯杜榛完婚后不久,女帝的婚事忽然就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新话题。 无论是天潢贵胄又或者贩夫走卒,嫁娶自古以来都是头等的大事,长幼有序,如今荣靖公主既然已经完婚,理应轮到妹妹了。 紫禁城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消息说皇帝要筹备大婚,传闻纯属空穴来风,却不知为何甚嚣尘上。然而到了六月下旬,女皇忽然在朝会之上说自己近来醉心书画,想要挑选年轻而有才华的士人侍奉笔墨,陪着吟诗作画。 北边功勋执掌了全部的兵权,朝中内阁将皇帝牢牢掌控在手,这个年轻的女孩会用书画诗词来打发时间再正常不过,可既然是侍奉笔墨之人,又何必一定要年轻? 不少人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听到的流言,猜测这次恐怕不是要选词臣,而是在挑未来的“皇后”。少部分人则联想到了更深的东西——历朝历代得以陪伴在君王身边的人,如果不死,便能执掌大权。 汉武帝之前,侍中之类的近臣并无太大职权,是汉武帝将侍中地位拔高,使之能与丞相抗衡,在历经了数百年的演化后,最终成了新的丞相。 翰林学士在唐时最开始也不过是伺候皇帝的文人,但恰恰因为靠近天子,盛唐之后逐步凌驾三省六部,政由翰林院出。 如今这个所谓的“御前翰林”谁知道今后会是怎样。 紧接着嘉禾颁布了一道旨意,圣旨上列出了大批的姓氏,其中既有高官的家族,也有名门世家,她说,将挑选这些家族的子嗣,在七月下旬举行一朝考试,不考圣贤书,只看诗赋丹青,选中的人,即封从七品的“御前翰林”,伴她左右。 此令一出,天下哗然。 首先自然是有大批的儒生跳出来说这不合礼制,他们不提嘉禾的皇帝身份,只说她身为女人朝会之上抛头露面已是不堪,眼下竟还打算与数十名年轻男子厮混一处,伤风败俗。 再然后是群臣内部之间的争端,原本这些文臣们是齐心协力架空皇帝,如果要架空皇帝,便不能允许皇帝栽培自己的心腹,可官位就摆在那里,你不去争抢,你的政敌趁机上位了该如何是好? 紫禁城外的喧嚣都以各种途径传回了嘉禾的耳中,她按捺着自己的性子什么也没没说,并罢朝数日不给臣子反驳她的机会,只耐心等着七月下旬的到来。 朝臣们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并非铁板一块,陆陆续续有不少人主动为家中子侄报名,到后来首辅昆子熙将自己重孙昆山玉的名字填上候选名单之后,更是有一大群的人效仿。到最后参加这一场考试的人,比起嘉禾预料中的还要多上不少。 这是一场格外特殊的考试,比三年一次的科考更加令人瞩目,春闱的状元郎也不过是得到为官资格,做起官来也得先进翰林院当编修磨资历,这一场考试若是成功了,便是直接陪王伴驾——说不定,还能迎娶世上最为尊贵的女人,一步登天。 民间有人私下里将这考试称为“选秀”,管参选的人叫“娘娘”。这当然是玩笑的说话,因为嘉禾始终不出面解释,也就无人知道她挑选这些年轻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倒是礼部被这桩事情给提醒,开了个小规模的会议,商议万一有朝一日,他们的女皇陛下真的嫁人了,丈夫该不该叫“皇后娘娘”,要不要有贵妃德妃一群妃,该不该三从四德。 考试那日是个寻常的晴天,但苏徽的心情莫名其妙的不是很好,昨天夜间他做了个噩梦,梦见一堆涂脂抹粉的男人围着嘉禾在跳女团的舞蹈,明明夏朝的衣袍严严实实恨不得把人的脖子都给包住,可梦里那群眼影浓重的男人却露出了大块的胸襟,骚气的很。 他被吓醒了,之后失眠了半夜,醒来的时候还处于起床气严重的阶段。 偏偏嘉禾在几天前还点了他去监考。 各种以端和朝为原型的男版宫斗剧瞬间在他的记忆深处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整整一个早上,苏徽脑子里浮现的都是阴阳怪气的“哥哥”、“弟弟”。 但其实考场上非常平静。 考试的地点设在武英殿,锦衣卫在殿外一守,没有谁敢再吱声。来参选的大多都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规规矩矩的列队走入殿内,乖乖巧巧的伏案作答。 苏徽穿着八品女史的青色圆领袍,双目无神的巡考,看谁都像是梦里的祸害,恨不得在殿内抓出一堆舞弊的人好让他名正言顺的丢出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丢任何一个人,考试就结束了。 第 十四 章 发生在端和三年武英殿的这场考试未来会被载入史册, 称之为“翰林试”,是若干年后苏徽这种史学学者的重点研究课题之一。从各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场意义不凡的选拔, 挑出来的士人要么成为了未来天子身边的谋臣智囊, 左右端和一朝风云,要么成为倾覆山河的祸害,在后来最关键的时候给了周嘉禾致命一击——呃, 而且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在未来的文娱界都衍生出了与女帝复杂曲折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作为一个敬业的史学研究者, 苏徽也曾就端和三年的翰林试写过几篇论文,对这场考试进行了全面而充分的研究。但由于这部分史料匮乏的缘故,他在这方面大部分的研究都是在乱开脑洞——时至今日,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就比如说, 他以为翰林试挑选的是未来的宫廷重臣兼女皇绯闻对象, 怎么都应该得到周嘉禾本人充分的重视才对, 可实际上这场考试执行的相当敷衍, 嘉禾亲自出题,可她出的那些题目……苏徽看了一眼,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一排的小问号。 题目相当简单,她说是要挑选陪她吟诗作画的人, 还真就是在考校士子诗词歌赋,半点没提该如何治国,不要这些学子写策论也不要他们作八股,试卷上她写的是诸如:“以秋月为题赋诗”、“以春雪为题作画”、“请赋海棠”、“以蝉作诗”之类的题目, 每张试卷上的题目都有所不同, 甚至还有几张全是空白。 她这不像是一个城府深沉的帝王在选自己的谋臣, 反倒更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在凭喜好挑玩伴。 因此考试的时间连一个上午都不到,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士子们便纷纷交卷,轻松愉快的出了考场。 这比科举还划算,十年寒窗苦读未必能换来金榜题名,这场翰林试只需要信马由缰的胡乱作答,说不定就能一步登天。 看着这些年轻人脚步轻快的背影,苏徽都忍不住感叹他们实在是运气太好。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乐观,题目简单意味着难以在众多候选人之中一鸣惊人,大家都是一样的成绩,如何才能入女帝的青眼?因此反倒有部分人交卷之后垂头丧气,茫然四顾不知前途何在。 有那么几个人或许是内心太过忐忑,竟在苏徽回宫的路上,悄悄拦住了他。 苏徽只是个八品女史,没有资格乘轿也没有带侍从的习惯,当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面前多了几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的时候,他虽然并没有害怕,却也狠狠的愣了一下。 这几人围了过来,为首之人谄媚笑着,向苏徽递上来一只小小的荷包——荷包是女人会喜欢的精巧款式,但他们不至于以为一个荷包就能收买宫中女官,苏徽疑惑的将荷包接过,当着这几人的面打开,发现了一颗硕大的明珠,在这个时代,一颗如此之大且天生圆润的珍珠可遇不可求。 真是阔绰啊。苏徽这才正眼看了看这几人。 都是些陌生的面孔,衣着倒是光鲜,想来应是贵胄之后。 “几位是想要借我之手,将此物献与陛下么?”苏徽转着成色极佳的珍珠,故意这样问道。 “圣意难测,我等惶恐至极。”那人朝着苏徽拱手,“小小心意,孝敬女史大人,还请大人指点。” 指点什么?苏徽自己都想不通嘉禾在搞什么幺蛾子。曾经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长大了,心思没那么好猜了——想到这里苏徽倍感沧桑,他只是回到二十三世纪待了几天,就错过了一个青少年成长中最重要的几年,那篇分析夏文宗少年心理状况的论文他写不下去了,好气哦。 见苏徽沉默不语,另一个较为急躁的士子直接开口道:“请大人为我等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我等必有重谢!” 哦,这是打算作弊啊。苏徽面无表情的挑眉,扫视了一圈围住他的这几个人,“报上姓名、家世。” 他不是要帮他们,他就是想知道这群一心想要作弊的学渣到底是谁,有没有在历史上留下记载。 这几人却会错了苏徽的意思,忙不迭的一个个自报家门。 听完之后苏徽长舒了口气,原来全是无名炮灰,放心了。 “尔等回去等候消息吧。”他说着,把东西塞回去后转身就要走。 这几人中有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从苏徽的表情之中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拽住了他的衣袖。 在这个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这一行为简直是大忌,更别说苏徽眼下的身份还是天子身边的女官。这人一时情急,却已犯下大错。 “你们几个这是在做什么!”不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呵斥。 有少年从远处奔来,指着那拽住苏徽衣袖的士子骂道:“好个胆大包天之徒,难道是想要在皇宫撒野?” 这人看着十四五岁,身姿笔挺容貌清朗,尤其是一双眸子格外明亮,有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疏狂。 “枉你们几个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这样不知羞!七尺男儿,对一个女子拉拉扯扯!”这一带偏僻,并无侍卫巡经,拦住苏徽这几人看起来又是权贵出身,也只有这样心怀热血的少年郎才会站出来替一个女史说话了。 “你这女人也实在不堪!光天化日之下,竟与外男私相授受!轻浮.放.荡!”紧接着,这少年又转头对着苏徽骂道。 刚刚还对这个少年萌生了几分感激的苏徽顿时有点想打他。 紧接着这个少年就开始指着苏徽和这几个想要行贿的人滔滔不绝的说教了起来,完全不给人辩解的机会也不许他们离开。并且他口才了得,引经据典,将他们几个有违礼教的人批驳的体无完肤,恨不得让他们马上自杀向孔丘、朱熹谢罪。 苏徽抹了把脸上的唾沫,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这是林毓,字秀之,未来端和朝的著名喷子,啊不对,是著名言官。嘉禾身边的火.铳、红衣大.炮,指哪喷哪,一生弹劾大小官僚无数,不高兴了连女皇也照骂不误。 ……后来嘉禾被废,他辞官归隐,嘉禾被毒死之后,夏烈宗对外宣称姑母暴病而亡,又是林毓第一个跳出来质疑,甚至亲自从老家金陵杀到了紫禁城前,叩阙门大骂,要新任的皇帝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的结局嘛,自然是死了,被夏烈宗派锦衣卫暗杀。死时与嘉禾同岁,不过二十五而已。他的兄长为他收尸,找到了弟弟生前留下的遗书,方知林毓在赴京之前就料到了自己有去无回,遗书中说,此生未尝有后悔之事,为人臣者,尽忠而死,可瞑目矣。 林毓嗓门大,有不少远处的士子都听到了这边的喧哗,好奇的张望过来。 之前围住了苏徽的人现在想要走,却被林毓拽住,小喷子喷人还没有喷尽兴,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有人忍无可忍挥拳就要打他,拳头却在落下之人被扣住。 制止住了即将发生的斗殴的人是个高挑的少年,五官秀婉的像个女人,眼神却是坚毅冰冷。 “你是谁?” “方延岁。”少年大大方方的回应。 方延岁,字辞远,帝师方凌崖的幺子,是史书之上明确记载的“帝党”。据说他这一生都忠于女帝……不过他的一生也并不算漫长就是了。他死在二十三岁,周嘉禾被废的前夕他正从距北京数千里外的塞北赶回,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被人一箭射死在城门外。他没能看到嘉禾被拖下皇座的那一幕,倒也是种幸运。 方延岁这时猛地瞪了苏徽一眼,道:“也请女史自重。” 他的话语虽然不及林毓那般尖刻,但毫不客气。 “女史既是陛下跟前伺候的人,更需谨言慎行,在试后随意与参选士子交谈,岂不让人误会陛下?” 不愧是未来的忠臣,还没见过女皇就已经开始站在她的立场上想问题。 苏徽百口莫辩,他明明是好端端的走着路,忽然就被几个人拦住了,他有什么办法。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了过来,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这群士子也不例外。 好在聚拢过来的人群之中总算有人肯为苏徽说话:“既然女史乃是天子身边的人,就不容我等无礼。诸位且先息怒,此事禀告陛下,由陛下裁决就好。” 苏徽看向了说话的少年,这是个熟人。 他衣着寻常,却自有一种从容清贵的气韵,能让人在人群之中一眼就注意到。周围的士子都有意无意的围着他站立,隐隐将他奉为了头领。他的模样和三年前有些许不同,脱去了稚气,风华正好,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像是一块温润无瑕的美玉。 内阁首辅重孙,昆山玉。 三年前苏徽还是云乔的是见过他,三年后他们重逢。在瞧见熟悉的面孔时,昆山玉稍显错愕,接着朝苏徽深深一揖。 ※※※※※※※※※※※※※※※※※※※※ 苏徽(双目无神):他们不露胸肌、不跳女团舞、不阴阳怪气,但我果然就是和他们不对付 被欺负了,好气哦,对吧小苏 第 十五 章 老实说, 在看见昆山玉的那一刻,苏徽心里是有些不安的。 林毓也好、方延寿也罢,其实严格意义上说起来都是夏文宗的臣子, 虽然野史编排出了种种狗血至极的故事, 但史学家正儿八经的分析起来,还是可以基本确定他们与夏文宗更多的是君臣之谊。 昆山玉却不同了。后世的电视剧、电影往往都着重塑造他和夏文宗周嘉禾之间的爱恨情仇,俨然是将他当做了所谓的“官配”, 然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有可能与女帝之间存在男女之情, 正史存在着不少蛛丝马迹, 可以证明在端和年间昆山玉甚至一度到了要与嘉禾议婚的地步。 不过他只是一个历史旁观者,这人和嘉禾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好好记录就够了——想到这里, 苏徽提醒自己。 他之所以不安, 是因为昆山玉本身就带着一股使人警惕的气场。 眼前的这个少年郎虽只有十八岁, 却已有了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据分析, 他可能是未来害死周嘉禾的人。 昆山玉也许是周嘉禾被废的幕后推手之一, 这是数百年来史学界一直在争执的一个话题。苏徽从前并不支持这一论点,为了反驳它,有段时间他翻阅了大量的资料,结果却是越翻越糊涂——因为昆山玉这一生即便是留下了足够详实的记载, 他的心思也深藏在泛黄的纸张之后,千百年来没有人能够猜出他这一生究竟想要什么。 三年前苏徽见过昆山玉,“云乔”的脸和现在这张相似度将近百分之七十五,苏徽从昆山玉的眼神中意识到了——这个年轻的人精恐怕已经领悟到了什么。 三年前昆山玉就知道宦官“云乔”极受宁康公主宠爱, 三年后他又见到了一个和“云乔”相似的女人, 他要么会猜测现在他眼前的苏徽是“云乔”的亲人, 要么会觉得女帝是过于思念“云乔”所以找来了容貌相似的替身。 不论是哪种猜测, 都足以说明八品女史云微在女皇心中分量不低。于是昆山玉朝苏徽行礼,“女史受惊了。” “我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苏徽说道,其实今日被莫名其妙的卷进这场风波之中他也挺烦的,但他向来面瘫,所以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这几人的确向我行贿,希望我替他们向陛下美言——”他指着方才那几个缠住他的人,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我并没有答应。不过……诸位应当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他环顾四周,来看热闹的人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好,那我们就去见陛下。让陛下裁决。” 昆山玉朝着苏徽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越是彬彬有礼,苏徽越是心中别扭,他不爱和心机太深的人打交道。说起来去面圣这一建议也是昆山玉提出来的,这人不会是正好想借此机会见嘉禾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啧。 苏徽又想起了端和年间女帝身边的另外两个颇有心机的风云人物,等到那两人登场和昆山玉斗起来,场面一定非常有趣。都是千年的狐狸。 三年前吏部尚书赵崎在新帝登基之后就被杜太后扣上了一个罪名贬谪到了海南,他的孙儿应当也跟着一同去到那里了。 赵游舟、赵游翼,夏太.祖赵贤妃的侄儿,史书上魅惑君王的一双妖孽。 想到这两个人,苏徽忍不住又倒吸了口凉气。不行不行,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善茬,他还是不要期待他们了。 说起来这两个人现在也不过十一二岁,还是小孩子呢,不怕。 等等,在这个男女十三四岁就能结婚生孩子的时代……十一二和十三四,差距很大么? 苏徽忽然感到很心累,在二十三世纪他躲不过狗血剧的轮番轰炸,到了夏朝,他却要直面最真实的狗血剧。 ** 看累了奏疏之后,嘉禾忍不住按住了眼睛,用力的揉了揉。 也许是因为长期伏案的缘故,她感觉自己近来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不清。突然想起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就曾经告诉过她,不能长时间的低头看书,就算是夫子布置的功课再重也不能。那时的杜银钗吓唬女儿说,你要是一直盯着近处的东西,你漂亮的小眼珠都会变丑,渐渐的渐渐的,你就再也看不清远方的东西了。 嘉禾忍不住笑了笑,为儿时依偎在母亲怀中听她叮咛的温馨。 她站了起来,挥退上前想要服侍的宫女,漫无目的的在大殿游荡,最后停在了殿内放着的西洋钟前,看着摆动的钟摆发呆。 乾清宫中侍奉的宫人都以为皇帝喜欢这座大钟,进而以为她喜欢西洋的新巧玩意儿,去年还有人专门带了两个西方来的传教士到她面前,以为能投她所好。 他们其实是误会了,嘉禾常盯着这座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看着它她会感到安心,至于为什么会安心…… 因为这座庞大的西洋钟背后,藏着嘉禾童年时无意拾到的天书。 天书上说,她会成为皇帝,如今这预言已然应验。天书上还说,她会在二十五岁时被废被杀。 这样的预言,嘉禾当然不打算让其成真。 写下了她命运的天书偶尔会让嘉禾觉得晦气,但嘉禾仍愿意在没有人的时候将书取出反复翻阅。 书上对她的着墨并不多,却还写了不少名将良相的故事。嘉禾将其中部分人记了下来,这些人成了她的重点拉拢对象。 刘备开辟基业之前三顾茅庐请诸葛出山,她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身边也得要有几个能人帮衬。 就比如说今日这场翰林试……其实完全没有试的必要,人选嘉禾在心中早已内定好了,大张旗鼓的举行这样一场考试,只是走个过场,顺便试探一下群臣对她的容忍程度而已。 算算时间,考试应该结束了。她盯着钟上的时间想到。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喧哗。 说是喧哗并不准确,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听见大片的脚步声,是有很多人正朝这边赶来。 宫女在帘外向她通报:“皇上,云女史带着一群的士子过来,说是想要见陛下。” * 士子们赶到乾清宫时,女皇并未直接出面见他们。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素来得女皇器重的女史董杏枝。 不过想来这也可以理解,天子何其尊贵,岂是他们想见便能见到的,更何况如今的天子还是个女人。 众士子们对此倒也并无异议,以昆山玉为首,对着董杏枝将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的说了一遍。 董杏枝听后颔首,不发表任何评论。这时四周的帘帐都被垂下,帘后隐约可见一大群女人走动的身影。 士子们不傻,马上就猜到了帘后的那群人之中有个便是当今天子。 哪个读书人不是自小受着忠君的教诲长大的?见到皇帝的第一眼自然是敬畏,敬畏之余又夹杂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对女子天然的好奇。 “跪——”董杏枝喝道。 还没来得及看清女皇身形的少年郎们匆匆在殿内跪倒叩首,而被众宫女簇拥着的嘉禾,在他们跪地的时候走到了这群人前方的金丝楠木屏风后坐了下来。 “起——”董杏枝又道。 士子们在面圣之前,原本还对女皇心存轻蔑,他们家中也有姊妹,见惯了小女子娇柔的模样,不自觉的将姊妹们乖顺的形象代入了对女皇的想象之中。 可是而今当他们真的见到了女皇,哪怕并未亲眼瞧见容貌,只是匆匆一瞥的影子就足以让他们屏声敛气,战战兢兢。 也许是因为乾清宫中房梁殿柱上的腾龙过于威严,它们腾空凌云,瞠目怒视着人间,使这些轻狂的少年们猛地想起了什么是君君臣臣,以及长业二十年“乱党”、“逆贼”们留在宫门前数月未干的鲜血。 董杏枝无声无息的退到屏风后,须臾之后走出,对士子们道:“这件事情陛下已经知晓,犯事士子会被送去刑部审问,尔等宽心。” 竟然要惊动刑部,足见皇帝对这次考试的重视。 但董杏枝只说押送行贿的士子,受贿的女官…… 董杏枝又道:“女史云氏,暂且押入宫正司大牢,由陛下亲自审问。” 陛下亲审,听起来好大的排面,但谁都知道这分明是一种庇护。 “此事已了,诸君可以散去了。”最后,董杏枝这样说道。 在跟随嘉禾三年之后,她的气势与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在她的话音落下之后,即刻便有士子按照她的说法,打算行礼退下。 他们这些人赶过来大多都只是为了凑热闹,想要见一见女皇而已。眼下没能如愿,但他们也绝不敢再多留,生怕触怒天子惹来祸端。毕竟堂堂天子可不是花楼中的女人,想见便能见到。 却有一人非但没有退下,反倒上前了一步,对着屏风后的皇帝开口道:“陛下,在下有一问尚需请教。” 苏徽捂脸,他就知道林喷子不是好打发的。 第 十六 章 董杏枝错愕了一下, 正想打发走这个年轻人,屏风后幽幽传来了女皇的声音。 “讲——” 少女的音色应是清脆的,但开口时刻意压低了几分, 透出了几分沉稳的贵气。 “在下想问, 翰林试分明是为陛下挑选可供驱使的心腹之臣,我等满怀壮志来参选,为何却要回答那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林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即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毫无畏惧之心。他口口声声叫着“陛下”, 用的却是并不十分恭谨谦卑的自称, 且直接了当的告诉嘉禾,翰林试上的那些问题,很古怪。 “你……”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 “原来是林御史的侄儿。” 林家与曾经的赵氏一样, 是百年的书香世家, 族内子侄多不胜数, 林毓如今还算年轻, 虽有聪明才智,却还未将名声传扬出去,可是紫禁城中的女皇却早知他的姓名。 林毓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了,女皇调查过他, 而且恐怕不仅是他,这殿内每个人的背景她都知道。 “林公子今日在考场之上,都答了些什么问题。” “以明月为题座七言绝句一首。”林毓皱着眉头回答。 他才思敏捷,往日里若是兴之所至, 这样的师傅往往提笔就来, 可在考场之上乍然碰到这样的题目, 他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在场大半部分的士子都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因为碰上的题目过于简单且没有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所以反倒慌了手脚,答卷上涂涂改改,怎么写都不满意了。 更何况今日所拟之题,大部分……都称得上十分之烂俗。就比如说林毓写的这篇明月,倒不是说以月亮为题有什么不好,可问题是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文章,皆是在借月抒怀,他林毓再怎么有才气,还能胜过那些流芳后世的古人么? “终唐一世,科举所考的都是诗赋。”董杏枝替屏风后的女皇开口说道:“我等女官尚可为陛下赋诗填词,尔等文士,竟然不能写诗么?” 不少士子都被董杏枝噎得无话可说,林毓轻嗤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会她。倒不是他不能反驳,只是单纯的觉得没必要和一个小小的女官在御前争执,有失体统。 “诸位都抽到了些什么题目,说说吧。”屏风后,女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疾不徐,彷如清风。 “草民抽动的是以‘蝉’为诗。” “画‘万马奔腾’之图。” “陛下,草民的卷子竟是一片空白!” 待到殿内士子七嘴八舌答完,嘉禾方缓缓开口:“诸位在见到考题、甚至连考题都未曾得到之时,是否十分困惑、慌张?” 一众士子们面面相觑,皆沉默不语,显然是被嘉禾说中了。 “题目都是朕出的。”屏风后的女声这样说道:“你们所答的每一题,每一张考卷,都是朕亲笔写的。” 甚至于哪一张试卷该送到哪一个人手中,她也都做好了安排——只不过这个她没有说出来。 有人听到这句话之后是惊惶,有人是不解,少数人则是即刻就明白了天子深意。 昆山玉上前半步,朝着屏风拜了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一个皇帝最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怎样的臣子?未必要有多么聪明绝顶才华横溢,重点是忠心,君王所吩咐的每一道命令,臣子都能毫不含糊的执行。 换而言之,臣子在皇帝这里不需要保留太多的思考,皇帝的意志便是他们的意志,这就够了。这一次翰林试,是女帝亲自提笔拟题,士子们不管得到了一份怎样的考卷,按照纸上的题目全力以赴的作答便是,别的一概不需要多想,皇帝的心思更不必多猜。 屏风后的影子又动了动,是嘉禾转头看向了昆山玉。 他们算得上是熟人,因此嘉禾的目光在他这里也稍微多停驻了片刻。 片刻后她转过头去,并没有说昆山玉的话是否正确,而是道:“这些考题,是朕对诸君的考验——不是学识上的考验,朕知道在场的皆是才高八斗之人,朕要是想考诸位学识,就该将明年的会试的考题挪过来,给诸位试试水。” 女皇的语调这时轻快了些,说了不大不小的玩笑话,殿内的士子多是年轻人,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方意识到隔着屏风的皇帝和他们其实同龄,于是在心底,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悄然拉近了些许。 “朕听人说过,一个人眼中所见的是怎样的天地,胸中便怀有怎样的山河,胸中有怎样的山河,落笔便有怎样的风景。就譬如说一个悲天悯人之辈见到千里冰霜,会感慨天寒地冻百姓缺衣少食;谨守孝道之人首先想到的会是卧冰求鲤的典故;天真烂漫之辈说不定则会直接挥毫,咏怀雪景之美。” 苏徽下意识的眼睫一颤,嘉禾说的前半段话,似乎是他曾经无意识的灌输给她的。 那年他奉命去查张誊光,嘉禾疑心张誊光是被收买刻意陷害杜榛,但苏徽心想,张誊光那样心思纯明的文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嘉禾听完他的解释之后,思来想去还是不信,为了说服她,他后来就扯了这样一堆玄乎的话来。 那时的他不能告诉嘉禾,张誊光是未来享誉数百年的小说家,他只能对嘉禾说,他与张誊光长谈,从他的谈吐举止观其性情,此人非奸恶之徒,一个人心中想的是什么,总会在无意中展露出来,若是觉得言语可以作伪,那便不妨去翻阅他的笔墨,文人的性情,都在纸笔上了。 嘉禾又道:“诗赋最见一个人的学识与才气,所学之典故、生平之阅历、内心之感怀,都可融入词句之中,至于为何要让诸位以那些平平无奇的事物为题,那自是因为,越是平平无奇,越能见真章。画作则见一人的心性,画中所现,心中所想。而那些空白的试卷……”她笑了笑,“是考诸君的应变与勇气了。纸上空白一片,全看诸君想写什么、敢写什么。” 士子们听完这番解释后,虽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满意,却也都觉得无比新奇。 能有这样新奇主意的皇帝,看来也不是寻常的傀儡。 殿内有士子忍不住小声交谈了起来,董杏枝按照嘉禾的意思,并未呵斥,任他们交换着心中感想。 十四岁的林毓站在大殿中央,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他再次开口问道。 “陛下花了这样多的心思爱打探我等的想法,却不知陛下究竟想要怎样的臣子?” 嘉禾打出的名义是挑选陪她吟诗作画的文人,不少人猜测她是在选夫婿,老谋深算的臣子料到了她大概是要挑选自己的心腹,伺机摆脱傀儡的身份。 但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嘉禾没有进行任何的解释。 林毓少年莽撞,直接就将猜测当着众人的面问出了口。 难怪此人空有聪慧,在端和一朝最多也只能做个职业喷子了。待在一边吃瓜看戏的苏徽如是感慨道。 屏风后的嘉禾默然不语,身边的宫女却是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两盘瓜果,“陛下问林公子,是要蜜桃,还是要杨梅。” 林毓:? 在场士子:? 这个皇帝心思深不可测,这两盘水果背后一定藏着深意。 蜜桃代表什么?杨梅代表什么?又或者她的意思其实是:问东问西累不累,吃点水果解渴然后就滚吧? 林毓这样大胆的人此刻都不由陷入了举棋不定的犹疑之中,纠结了半天挑了个桃子。 紧接着一批宫女都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也都手中端着两盘水果,让士子们挑选。 众士子更加害怕,有人跟着林毓一样选了蜜桃,有人觉得这是女帝在暗示他们站队,林毓如此狂妄想来已招致不满,这时候最好还是挑杨梅比较好。 等到瓜果发放完毕,殿内已是悄然无声,这时竟没有一个人还敢再说话。 再抬头看,屏风后的帝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 苏徽按照嘉禾的意思,独自一人走到了乾清宫后殿,在那里见到了嘉禾。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樱桃、蜜瓜、杨梅、鲜桃等一系列瓜果,见苏徽来了,她叩了叩桌案,“选。” 苏徽毫不迟疑的拿走了桌上的杨梅。 “为什么挑这个?” “臣喜欢杨梅。”苏徽以极自然的口吻回答:“陛下要臣挑吃的,难道不是让臣挑中意的口味么?” 其实他并没有偏爱的食物,不过是因为嘉禾怕酸,所以早年没少将酸的东西推给苏徽,他习惯了而已。 “知道朕为什么让殿外那些人挑么?”嘉禾又问。 “知道。”苏徽轻笑。 “哦?说说。”嘉禾也笑了。 “因为陛下嫌他们烦。” 因为嫌烦,干脆给这些人出个谜题让他们冥思苦想去。桃子和杨梅都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就是想给这些成天喜欢胡乱揣测的人找点事做。 “你呀——”嘉禾伏案大笑了起来。 ※※※※※※※※※※※※※※※※※※※※ 嘉禾:一定不能让专业的谜语竞猜大师和职业喷子闲着 第 十七 章 做皇帝的往往心思复杂, 一方面既希望自己手边的人能够领悟自己的意图,可另一方面,却又害怕身边人太了解自己。 苏徽猜中了她的想法, 这一刻嘉禾的第一反应是大笑。 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恼怒, 但她就是想笑,笑中半是无奈半是……觉得云微这姑娘有趣。 她又想起云乔了,曾几何时云乔也是这样聪明, 她心里想什么, 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总能第一时间知道。但无论她想的是什么, 他却从不干扰,只默默的追随在她身后。 也许,这个云微真的是云乔的妹妹? “朕让人教导你礼仪规矩, 却忘了找人告诉你——”笑够之后嘉禾撑着额头, 对苏徽说道:“在宫里最该做的事情是藏拙, 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又或者, 你可以干脆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 “臣不是在卖弄聪明。”苏徽叹了口气, “臣……” 他说不下去了。 十六岁的嘉禾与十三岁的嘉禾几乎完全是两个人,他想要知道这三年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份好奇不仅仅是出于史学家的求知欲,也是出于曾经他还是“云乔”时对这个孩子发自内心的关怀。 “在想什么呢?”嘉禾看着苏徽心事重重的脸。 “在想,做皇帝是不是很辛苦。”苏徽老老实实说:“臣自来到陛下身边之后, 甚少见陛下欢笑过,方才陛下虽然笑出了声,但那不是出于喜悦。” 以前的嘉禾也很少笑,那时的她是为了维持住公主的端庄, 皇家苛刻的礼仪将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教成了僵硬的偶人, 可偶人的眼眸还是灵动的,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 藏在她天性中的狡黠会不经意的流露,她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却仍然喜欢蹦蹦跳跳的小雀鸟。 “本该如此。”嘉禾往后仰了仰身子,“见过历朝历代的帝王画像么?你瞧见哪个做皇帝的是嬉笑着的?既然执掌天下至高之权柄,便需承担天下最重的担子,怎么笑得出来呢?有句话是:大道无情。其实做皇帝的也无情。不喜、不怒、不惊,如此方能始终清醒。” “可是这样一来,与寺庙上的泥塑有什么区别。”苏徽忘了自己该做个哑巴,下意识的又反驳了一句。 “寺庙中的泥塑有什么不好。”嘉禾却说:“受万人膜拜,享俗世香火。做皇帝的,都得活成泥塑的样子。” “可做皇帝的,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苏徽轻声说道。 他的思维理念与嘉禾是不同的,二十三世纪是注重人文、自由、个.性.解.放的时代,即便是身为学者的他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上浪漫主义的情怀,在他看来,三年的时间里嘉禾固然在心智上有所成长,人格上反倒残缺了。 不过……他马上又意识到了。不同的时代的精神是不同的,他拿着二十三世纪的标准去评判现在的嘉禾,是极大的不妥。他怀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理念,而他的思维是不能灌输给嘉禾的,说出这句话之后他马上就后悔了,跪下说:“臣罪该万死,方才那些话是臣胡言乱语,陛下恕罪。” 嘉禾却久久都没有说话,苏徽没能看见她此刻脸上的迷茫。 “你站起来吧。”性情比起十三岁时严厉了不少的嘉禾在这一次罕见的宽和,“朕知道你不喜欢跪着。” 苏徽愣了一下。 “你和云乔一样,虽表面上看起来恭恭敬敬的,可内里却倨傲的不得了,每每到了要下跪折腰的时候,眼神中不自觉的就会流露出排斥,别说是天子了,恐怕就算是神明,在你们兄妹眼中也不值得敬畏。” 苏徽讪讪的答道:“臣都没见过神仙。” 不过他也确实不会对神明怀有崇敬,他是个无神主义者来着。 嘉禾轻哼,“你,天生的反贼性情。无所畏惧,故无所不为。” 这句话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委实是有些吓人了。苏徽抬眸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嘉禾的脸色,确定她只是在玩笑,松了口气。 专.制.王朝不讲法律法规的,只要上位者觉得他有不臣之心,就能毫无心理负担的捏死他。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交代在这里。 但即便知道嘉禾是在开玩笑,他也还是认认真真的辩解:“臣不是。” 嘉禾挑眉,“你倒还委屈上了——不过也是,”她颇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皇帝不是什么好差使,为了这个位子豁出性命,不值得。” “陛下当三年的皇帝,却仍然不喜欢这个位子。”苏徽用的是陈述语句,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是他看向嘉禾的眼眸中满是好奇,好奇这三年来嘉禾的经历。 “朕登基的时候,京中死了两百一十一名官僚。”在苏徽的刻意引导下,嘉禾说起了过去的旧事,“这些还只是死去的官吏,不包括他们的亲眷族人。” 她拿起琉璃盘上的瓜果摆弄了起来,“先帝驾崩时没有后嗣,朕被迎立为帝,当时天下震动,世人都不接受我朝竟然出了一个女皇帝。朕的母亲据说是用兵马挟持了内阁诸臣,才迫使他们同意。可饶是如此,几乎朝中大半的官僚都反对此事,他们跪在午门前伏阙,痛哭先帝。” 她将一只蜜桃放在了桌案中央,蜜桃旁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樱桃——这样的举动透着孩子气,可她的神情凝肃,让人不敢再说话,“朕当时站在角楼上偷偷往下望,看见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全是人,朕是真的被吓坏了。朕从小规矩听话,自认为从未做错过什么大事,十三岁那年陡然碰上那么多对朕满怀恶意之人,一连数日都寝食难安。然后——”她忽然抄起桌上镇纸,对着那一堆光润的樱桃拍了下去,霎时间桌上溅满了鲜红的汁液。 原本她用樱桃拟作朝臣的举动还颇有些滑稽可笑,这一下之后,苏徽看着满桌的糜烂的红色,心惊肉跳。 “先是廷杖,母亲下令让锦衣卫将那些伏阙痛哭的朝臣拖了下去,如果不服朕,便打到死为止。再然后,太后给大批对朕皇位有危险的臣子都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将他们或是族灭,或是阖家流放……大约,死了数万人吧。” 她平静的说起这些往事,平静的就像是在背诵经文的老道士。 对于一个长于和平年代的孩子来说,短时间内见到那样多的死亡,所遭受的精神冲击绝不会小。难怪会性情大变。 “对了,你的兄长云乔,也是死在那个时候。” 苏徽没有再说话,他经历了白鹭观的那场屠杀,而白鹭观中的惨烈情形像是神话中描述的地狱,可那不过是长业末年皇权更迭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而已。 “死了很多人,绝大部分都是朕的母亲杀的,可朕,不能怨恨她。这份罪孽,朕得与她一起担着。朕那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让朕坐上皇座,明明只要退一步,就不会死那么多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朕与太后的关系闹得很僵,太后便罚朕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 “然后呢?” 嘉禾拿着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指间的樱桃汁液,她不回答苏徽的话,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太庙附近有一口池塘,多年无人打理,快干涸了。塘内污泥淤积,朕路过那里的时候,看见水面上不断有气泡浮起。那是池中所剩不多的鱼类在拼了命的挣扎。” 苏徽低头沉思着嘉禾这番话的涵义。 快要干涸的池塘……淤泥深处想必已经堆着不少鱼类的尸骨了,只有足够强壮的鱼还能浮上水面求生。 如果将这个世道比作充满了淤泥的大池塘,那么嘉禾就是少数能浮到水面上的鱼。相比起这个时代一生都背负着三从四德的女人,相比起那些不能识字、不可抛头露面、终生不得自由的女人来说,她反倒是幸运的。 这份幸运自然是要付出代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承受这份代价。 “不说这些了。”嘉禾也意识到自己同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小女官透露的太多了。 也许真的是以为云微太像云乔了,容貌相似,那种让她心安的气质也相似。 曾几何时她面对着云乔时,总觉得她无论到哪里,云乔都会跟在她身后,而现在云微给她的是类似的感觉。 她就像是一个跋涉在深夜的旅人,走着走着,忽然遇到了同样提灯夜行的人。于是漫长的旅途忽然就不再孤单。 也许,这个人能成为她的同伴?她心中莫名其妙的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她就是无端的感觉,云微能够理解她。 但是身为皇帝,她不可以放任自己将那份信任轻易交出去,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对苏徽道:“行了,你告诉朕,武英殿试后的闹出来的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差点忘了,她还得亲自审问他。 ※※※※※※※※※※※※※※※※※※※※ 以后有机会再穿插一下嘉禾十三岁到十六岁的经历 现在她是不会和小苏透露太多的 第 十八 章 苏徽叹了口气, 老老实实将武英殿外发生的事情全数说给了嘉禾听。他是搞史学工作的,最注重客观理智,在复述这件事情的时间他站在了极为公正的态度, 说完之后还不忘自我反省, “士子意图行贿有错,可臣当时也的确不该与他们攀谈,在被那位林姓公子诘问的时候, 若是能快些将事情原委陈述清楚, 也就不至于闹得这么大了。” 嘉禾听后倒是不急于表态。 她不敢完全信任苏徽, 可如果苏徽所说的句句属实,那他还真是不走运。这桩事情原本很简单——有一群愣头愣脑的士子,想要贿赂皇帝跟前的近臣, 被近臣回绝, 行贿不了了之, 可问题是行贿的地点选的不好, 就在武英殿外的偏僻角落, 他们又碰上了林毓这样爱煽风点火的人将事情闹大了,最后一行人居然浩浩荡荡的杀到了乾清宫来。 “是谁主动提议要来乾清宫找朕主持公道的?” “昆子熙的重孙。”苏徽回答道。 “哦,是他呀。”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嘉禾紧绷的眉目柔和了些许。 三年前嘉禾是见过昆山玉的, 这人算是她的旧识。 而且苏徽怀疑长业二十年末至今,他不在的这锻时间里,嘉禾与昆山玉应当还有接触,否则嘉禾不会露出那样了然的神情。 “你果真没有受贿的意图?”嘉禾用一种闲适的语调问道。 她的表现并不严厉, 两人之间的对答就仿若往日里的谈天一样随意, 苏徽本该松一口气, 但此刻却莫名的不快。 “臣愿向神明起誓, 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利于陛下的事情。”他是无神主义者,这时却也被逼的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嘉禾这一生笃信佛道,只希望如此可以打动她。 “那你为何不在收到贿赂之后当即呵斥这些人?为何不转身就走以示决心?为何不在林毓指责你的时候反唇相讥?”嘉禾一连抛出大串的问题,但并不咄咄逼人。 苏徽有种捂脸的冲动,他总不能说,他是因为好奇吧…… 好奇端和三年翰林试的作弊现象、好奇那几个行贿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在历史上有没有留下什么事迹。 “罢了,朕知道为什么。”嘉禾瞧他这幅为难的模样,笑了笑,“姑娘家没见过大世面,被吓坏了是不是?” 不,他不是姑娘家,他也不是被吓坏了……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顺着嘉禾的话点头。 少年帝王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温情。苏徽也分不清这份温情究竟是她伪作出来的,还是…… 也许这眼神是真的吧。苏徽心想,毕竟她也曾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也有过在在众目睽睽之下惶恐局促的过往。她是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吧。 十六岁的嘉禾比起十三岁的她要冷漠了许多,唯有方才那一笑时,眸中有过往的温度。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邻,好几位难缠的阁臣今日都在文华殿中办事,只怕听到了不小的动静。何况数十人一起向乾清宫赶来,那场面朕想想都觉得壮观。原本就有不少大臣反对这一次的比试,这下他们更好借题发挥了。” “是臣的错。”苏徽低头谢罪。 “你慌什么。”嘉禾瞥了他一眼,“他们要借题发挥,朕也想趁机闹一闹呢。” “陛下想做什么?”史学工作者拥有和八卦记者一样的敏锐,苏徽立马眼睛一亮,凑到嘉禾跟前问道。 嘉禾点了点他的额头,“怎么,不委屈了?” 眼下她得个子要比苏徽高出一截,这样的举动无意识间带上了亲昵的意味。 “臣心态良好,从未委屈过。”苏徽赶紧说道。 “不委屈也得委屈。”嘉禾却说:“你现在赶紧哭两声。” “啊?” “哭两声,对朕说,你自武英殿前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和折辱,你自觉无颜面见君王,这就要去上吊。放心,朕会让人拦住你,但接下来你要卧床大病一场,让紫禁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的遭遇。” 苏徽:…… 他好像知道嘉禾要做什么了。 他很乐意配合。 唯一的问题就是,演戏什么的,真的很为难他这种花瓶。 ** 御前女史在武英殿受辱之事成了近来宫中不少人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 最开始传言是说,武英殿外,有参选御前翰林的年轻士子意图行贿,那女史不愿受贿,于是双方起了纷争。 后来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武英殿外,有贼子竟胆敢轻薄女官,那女官受辱之后愤而自缢,香消玉殒。 呃,也有人说没死,被救下了,但又有人说虽被救下,却已疯了。总之皇宫那么大,宫人加起来数以万计,真真假假的流言,有谁能核实得清呢? 据说乾清宫中的女帝因此而震怒,以雷霆之势发落了一大批的人,誓要为自己的近臣讨个公道。 不明真相的人啧啧感慨,唯有少数皇宫之中的上位者才看明白了,皇帝这哪里是要讨什么公道,分明是想借机夺权。 自长业年间开始,后宫就掌握在杜银钗的手上,二十四局之中大半的管事太监也都是杜银钗的心腹。 嘉禾登基的时候才十三岁,又是个女孩,因此并没有所谓的皇后,东西六宫的权柄仍然握在已经移居慈宁宫的杜银钗手中,不仅如此,就连二十四局也仍然效忠于杜银钗。 小女帝隐忍了三年,终于找到机会发作。这件事情虽然是以一个女官受辱为开头,但她却趁机以各种名目罢免了一大批二十四局的太监。 一时间宫城震荡。 端和三年,司礼监的掌权者是昔日效忠杜银钗的梁覃。 当年他选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早早的投靠杜氏,果然在先任帝王驾崩之后,斗倒了曾经宫内风.光无限的方涵宁,成为了司礼监秉笔。 毫不夸张的说,在他这个位子,王朝的命脉有小半部分都捏在他的手上,这天底下唯有他才有资格与内阁争辉。 这三年来的惬意生涯之中,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就是小皇帝。 梁覃知道杜银钗的厉害,当然不会去蠢到轻视杜银钗的女儿,年幼的宁康公主与她的长姊不同,看起来温顺荏弱,可那双眼睛像极了其母。 假若当年登上皇位的是嫡长女荣靖,那么她绝对会风风火火的就开始争权多利,凡是不服从她的,都会死在她的剑下,或者说荣靖本身就是一柄利剑,带着血腥与铁锈混杂的气息,使人畏惧不敢靠近——而宁康宛如是一捧丝绸,摸着质感极佳,让人舒服,不知不觉中丝绸成了缎带,勒住了人的脖子,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被勒住的人想要挣扎,却发现手脚都已被捆住。等到那人死了,丝绸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总之母女三人,都不是好伺候的主。 嘉禾会对二十四局发难,这是梁覃早就预料到的事。他有属下急急忙忙赶来问他应如何是好,正低头临摹颜楷的司礼监大太监轻轻摇头,待到笔下一个“顺”字完毕,他说:“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尔等若在寻常事日问心无愧,此刻又何惧陛下?” “可……”跪地恳求梁覃的太监们心有不甘,急忙道。 “我等问心无愧,就怕莫须有之罪。” “梁先生,咱们这些人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几个词怎么说来着,休戚与共、唇亡齿寒——” “何况这宫里又有谁是清白无辜?” 梁覃耐着性子听他们七嘴八舌的哭完,末了用笔轻轻往窗外点了点。 他指的是慈宁宫所在的方向。 太后不会真的就这样容忍自己的女儿夺去她手中的权力。 她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当的放权,嘉禾搅动宫城风云。她一直作壁上观,就是默许的态度。可一旦嘉禾玩过火了,越了她心中的界限,那么她一定会出面阻止。 人哪,从来都是矛盾的。既无私又贪婪,既慈爱又残忍。梁覃也算是博学之人,读过不少史书,有时候他会感觉,慈宁宫中的太后,在对待当今天子时,有些像是历朝历代册封了太子的皇帝。 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历练,可另一方面又舍不下自己手中的权力,双方维持着微妙的界限,不可逾越。 * 武英殿外风波过去后约莫半个月,嘉禾选定好了御前翰林的名额。 某日当她正与御前翰林之一的昆山玉对弈之时,慈宁宫中的宦官奉懿旨传令,说是太后召见。 嘉禾叹了口气,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棋枰上的棋局正到了僵持的时候,她放下棋子时颇有些遗憾。 “可惜了。”父母传召,做子女的应当火速赶去拜见,方称得上是孝顺,纵然心底抗拒,她也只能起身。 “臣愿等候陛下归来。”昆山玉也站起,冲着嘉禾揖身。 “不必。”嘉禾半是玩笑的说道:“朕的记性不好,万一你悄悄挪了几个子,朕就要吃哑巴亏了。”说着她指了指苏徽,“就由他代替朕好了。” 第 十九 章 嘉禾在来到慈宁宫之前, 就猜到了母亲迟早会有敲打她的这一天,因此到达慈宁宫时,格外的低眉顺目。杜银钗见到她这幅样子, 反倒懒得再开口说话, 直接将一卷《汉书》丢到了她面前。 这几年嘉禾偶有忤逆之举,每回受到的处罚都是抄书。慈宁宫偏殿设下的佛堂不是用来给杜银钗念诵经文的,而是用来给堂堂天子做禁.闭.室的。 至于抄多少、抄哪一部分, 全凭杜银钗的心情。嘉禾并不争辩, 乖乖的握着书卷朝母亲行礼之后退下, 佛堂已经为她准备好了蒲团和书案以及纸张笔墨。 今日杜银钗丢给她的,是《汉书》中的《武帝纪》,一翻开便是汉武帝登基之初, 处处受祖母窦氏掣肘的为难局面。 刘彻那样雄才大略的英主, 在窦太后活着时也得恭谨俯首, “孝”之一字, 古往今来都是一座沉甸甸的山。 嘉禾明白杜银钗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平静的接过宫女递来的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殿内西洋钟的声音规律而单调,不知不觉, 就过去了大半个下午。佛堂伺候着的宫女时不时进殿过来向太后禀报皇帝的状况,说她抄到哪里了、可有不耐之色、身子是否又还撑得住。 杜银钗一边听着,一边翻看手中的《资治通鉴》,侍立在侧的宫女暗暗咋舌, 提前开始同情起了小皇帝。 杜银钗是在为嘉禾物色下一本该抄写的史书——尽管她还没来得及犯错, 但杜银钗有备无患。 更何况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处罚, 和那些被杜银钗杖毙、枭首、毒杀、流放的人来说, 杜银钗对自己的女儿简直称得上是宽和。 嘉禾最初登基的时候,并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皇帝。身为皇家的女孩,她当然不至于大字不识,诗书她学过、儒经她读过、历朝历代的史书她也由女夫子们教导过——尽管读的大多是古往今来贞洁烈女的故事。 放眼天下,哪家贵胄都是这样教导自家千金的。 但要坐稳皇位,只知满口妇容妇德可不行。 嘉禾成为皇帝后的第七天,因为一点小事在朝堂失仪,杜银钗罚着她抄完了京中所有官员的名录。 后来杜银钗又因各种各样的理由罚她,三年来她抄完了《贞观政要》、《农桑概要》、《尉缭子》和《盐铁论》,此外还抄完了东汉、唐、明、南北朝各皇帝的帝纪。没有什么比重复的抄写更能让她记忆深刻,也没有什么比让她直面史书中的鲜血更能让她成长。 “启禀太后,是否到了该传膳的时候了?”宫女小心翼翼的问道。 杜银钗这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她抬眸看了眼殿外的天色,临近夏日,天黑的越来越迟,此刻窗外还是一片明亮,黄昏斜阳挂在西陲,在天地铺洒着张扬的金色,靠近的流云如同被火烧着了一般。 “陛下还在抄写么?” “还在抄。”宫女答道。 杜银钗放下手里的佛珠——她并不真的信佛,成日里拿着这玩意只是为了在臣民面前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未亡人模样,接着她又拔下了发髻上零星缀着的珠钗步摇,确保身上没有叮叮当当的珠玉后,她悄无声息的靠近了佛堂,站在天青色的窗纱外,观察着自己的小女儿。 嘉禾正低头抄写,看着倒是规矩认真得很,就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将笔下的内容放进心里去。 抄书看似轻松,实际上是桩体力活,佛堂闷热,便是放着纳凉用的冰块,杜银钗也瞧见嘉禾时不时要抓起手边的帕子擦拭额头汗珠。 “让皇帝抄完手中这一卷再用膳吧”杜银钗固然心疼女儿,一转身却还是这样说道。 有时候杜银钗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路究竟是对还是错,在将嘉禾送上帝座的时候,她就清楚,这个孩子可能会因为她的选择而死。 如果她真的心疼女儿,就该仿照青史上大部分皇后那样,自困于深宫之中,谨慎低调的做个贤后——不对,她或许没有资格做贤后,她的出身后她身后的外戚注定了她会成为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但是这也不要紧,她可以选择一辈子战战兢兢小心侍奉自己的丈夫以求苟活,等到丈夫死了她再另立庶子。 反正只要她的丈夫死时她还是无可争议的皇后,她就能顺利的成为太后,再然后……新帝的生母会与她并立,或许在礼法上地位要比她稍低一等,却也不再是任她揉搓的妃妾。她的两个女儿会成为长公主,各自嫁人生子,荣靖性格刚烈,庶弟登基之后她恐怕不能再如从前一样恣意,但嘉禾应该会是个合格的长公主不需要她操心。 但无论是她、还是两个女儿,都休想再靠近权力的中枢,这一世都只能仰仗着皇权过活。 这样的人生对杜银钗来说,与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分别。但,也许嘉禾会乐在其中?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多少野心,说不定真就一辈子安安分分的当个公主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像北宋那位魏国大长公主一样,留下贤德的美名。 但她女儿是真的没有野心么?杜银钗不这样认为。 这个时代的女孩,根本没有机会去接触一个完整的世界,她们自小就被困在方寸之间,宛如生下来就被送进笼子里的鸟儿,一只从未翱翔过的雀鸟,怎么会渴望浩瀚苍穹。 所以,姑且就让她试上一试吧,看看她究竟能把她的女儿送到一个怎样的位子。她不过四十多岁,过往的勇气和岁月积攒下来的阅历都还在。 * 杜银钗走后,伏案抄书的嘉禾抬起了头。 她知道母亲来过。她只是,不想抬头对上母亲的目光。 这样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就很好,不会打扰到她,也不会让双方不自在。 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盯着近处的东西看得太久,她用力揉了揉,低头继续。 ** 苏徽和昆山玉下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棋。 苏徽疑心嘉禾让他和昆山玉对弈是在试探他,毕竟“细作”、“刺客”之类的罪名还在他身上没有洗干净。 昆山玉也怀疑女帝安排他和苏徽下棋是在试探他,毕竟苏徽眼下的身份是御前女官,既是皇帝的心腹,还是个女的。 两个人都心怀鬼胎,这个下午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在二十三世纪,围棋已经成了一种古老的智力游戏,大部分人只在电视、电影上见到过黑白子,少部分地位显赫又有复古情节的人才会装模作样的将这当成艺术,随意的学上一点。 苏徽属于后者,他知道该怎么下棋,不过棋艺极差。 这点嘉禾是知道的,他在成为嘉禾的女官之后,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守在嘉禾的身侧,偶尔嘉禾兴之所起,也会让苏徽陪她投壶、蹴鞠或是下棋。苏徽样样不精,久而久之,嘉禾都觉得他无趣。 他这么个臭棋篓子来替她下棋,她是嫌自己棋艺高超赢了昆山玉太多次,过意不去所以强行放海? 苏徽满心的吐槽欲。 “这一局,也是陛下与大人之间的赌约么?”苏徽在坐下之前,谨慎的问道。 新选定的御前翰林多是十多岁的少年,除了极少数的人能像昆山玉这般老成持重,其余的都是些轻狂儿郎。 这个年纪的男孩大多斗志昂扬,觉得全天下自己第一。他们迫于皇权对嘉禾毕恭毕敬,内心却对嘉禾十分不屑,认为她就是个没见识没本事的女人,世故圆滑些的事事都顺着嘉禾,拿十五岁的嘉禾当好欺负的孩子哄,脾气又臭又硬的——比如说林毓,直接的就质问起了嘉禾凭什么能够对他们指手画脚。 他们这样的反应在嘉禾的意料之中,她倒也没动用廷杖,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和这些年轻而又出身不凡的天之骄子们比拼了起来——和善于谋略的昆山玉对弈、与家中出过三代进士学识渊博的席翎联诗、同辩才了得的林毓谈玄论道。 自然,嘉禾也不是万能全才,不可能场场都赢,就比如说在诗赋方面的才华,她是真的不及未来在夏朝诗坛上名声鹊起的席翎,可她敢于和这些人去比试首先就证明了自己的胆识,输过之后也能大大方方的承认,足见胸襟豁达,输后再战,更显勇毅。 林毓在她落败后曾经不怕死的嘲笑过她一次,嘉禾不恼,只笑着拿汉高祖刘邦来举例。 刘邦一介无赖,文不及张良、萧何,武不及韩信、樊哙,可他照样成了汉朝天子。做皇帝的从来不需要哪方的才能出众,重要的是统御臣民的本事。 “就譬如说秀之你有三寸不烂之舌,可你的才华,终究还是要为朕所用。”嘉禾微笑着说。 林毓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得不服。 今日嘉禾与昆山玉这一局对弈,苏徽不知道是不是类似于比试。如果是的话,他得慎重,免得输了丢了皇帝的脸。 昆山玉摇头,“只是与陛下闲来无事手谈而已。” 嘉禾闲来无事,所以找他下棋。不是比试,纯属休闲娱乐。 哦,懂了。因为他苏徽臭棋篓子,所以嘉禾无聊时不找他了。 她改找昆山玉了。 想通这点后,苏徽心情复杂。 第 二十 章 “云女史忽缄默不语, 可是在下说错了什么话?” “没有,我只是在想,昆大人与陛下应当私交不错。” “不敢。为人臣者, 需谨守本分。在下从未逾越本分。只不过因为曾祖父的缘故, 在下得以有几次面圣的机会罢了。” 两人一边进行着不算友好的交谈,一边对弈,不知不觉落子的速度都随着二人的对话加快。 “要说与陛下亲近, 自然还是云女史这样的近臣。只不过……在下从前并没在乾清宫见到过云女史, 女史可是近段时日才调来陛下身边的?短短几月就得到了陛下钟爱, 实在是令人羡慕。” “昆大人之前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宠信谁那是陛下的自由,谁要是得了陛下的青眼,诚惶诚恐受着便是。为人臣者何需计较恩宠?左右不过是为陛下效忠, 尽心竭力乃是本分。” “云女史言之有理。日后我等共同侍奉陛下, 还请女史看在你我俱为陛下办事的份上, 多多帮衬。” “不敢当。昆大人出生名门, 曾祖父乃是内阁首辅, 朝中肱骨,反倒是我要时刻仰仗大人。” 几番言语交锋,昆山玉感觉眼前的女子实在是难以对付,而苏徽也觉得这家伙还真是滴水不漏。他们两个啰啰嗦嗦扯了一堆的废话, 都没能打听出各自想要知道的事情,气氛一时又僵持了几分。 一旁侍奉着的宫女们搞不清状况,只觉得这两位天子近臣言笑晏晏,笑着笑着眼神却渐渐冷了, 实在是莫名其妙。 胆子小的宫女在一旁远远的站着不敢走近, 资历较老的过去见过宫里的娘娘们争风吃醋, 于是隐约看出了眼下是什么状况。 仿古博山炉中香烟袅袅, 清风徐来,暖阁之内珠帘叮咚,乍眼看起来倒是一片祥和,只棋枰上的黑白子交错,棋局瞧着触目惊心。 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苏徽作为云乔与昆山玉见面的时候,这两个人也是这样不冷不热各怀心思的交谈,苏徽不喜欢昆山玉,而昆山玉也不见得有多么待见他。 照理来说这两人没有互相讨厌的理由。可有些敌意,莫名其妙的就存在了。 “今年女官试还未召开,可云女史瞧着年轻,不像是宫中旧人。莫非是被陛下破格选入宫中的?”昆山玉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我的兄长曾经在陛下跟前伺候过,兄长故去之后,陛下怜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故而将我接入了宫内。” “陛下仁慈。只不过在宫中行事,处处都得小心,在天子跟前,更是不容有半点差错……不过云女史既然得陛下信赖,想来也不需要在下来为女史担心什么。” “不,还请大人指点。”苏徽低头认怂得很快。他离开夏朝三年,现在迫切的想要知道三年时间里嘉禾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乾清宫里侍奉的人调换的过于频繁,唯一在嘉禾身边待的久些的人只有董杏枝。原本苏徽对这个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贞明夫人还是很感兴趣的,想着法子要给她来一场“专访”。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 董杏枝是乾清宫中出了名的孤僻脾气,平日里寸步不离的守着嘉禾,碰上休沐便将自己锁在宫中的住处,什么地方都不去,什么人都不见。 因此现在看来,最好的突破口就是昆山玉。苏徽才不信昆山玉真的就只是因为昆子熙的缘故,有过几次面圣的机会。三年时间里他和嘉禾绝对不止几次见面。 昆山玉眼睫半垂,狭长的双眸中透出如狐狸一般的狡猾。 他什么话都没说,仔细的盯着棋枰瞧了好一会,忽舒展五指,手中握着的白子伴随着一声脆响坠落——这是认负的意思。 “在下输了。”他微笑着说道。 臭棋篓子苏徽连忙低头,啧,还真叫他赢了。 他是个讲究公平的人,但今天对上昆山玉时,胜负欲被点燃,他不由自主的就打开了藏在耳后,伪装成了一点红痣的辅助ai——这玩意平时能帮他分析史料,监控身体状况,这时候还能当做作弊利器。在ai的分析下,要赢一个昆山玉简直不要太容易。 咳,当然苏徽一般情况下真的不会那么厚颜无耻。今天他最开始打开ai只是不想让自己输得那么惨而已,毕竟他是代表嘉禾出战,输太惨他自觉无颜去见嘉禾。 结果这棋,下着下着就上头了,他一个不小心就赢了昆山玉,这……得怪ai。 “天色已晚,既然陛下交待的棋局已然了结,那么在下就先行告退了。”如同狐狸一般的昆山玉含笑离去,走之前苏徽想要知道的东西他半点也没透露。 目送着这人的背影,苏徽深深的感觉自己被戏耍了。 * 嘉禾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从肩舆上走下来时,她只觉得双腿和双手都不是自己的。 但她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将今日她留在苏徽与昆山玉身边的宫人唤了过来,询问她们,她走之后这二人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 宫人据实以告,听完后,嘉禾啼笑皆非。 “去将云女史唤来。” 苏徽一脸委屈的被带到她面前时,她只觉得自己心情都好了不少,“听说你今天下棋,赢了昆山玉。” 苏徽尴尬的对嘉禾道:“总算……不辱陛下使命。” “你什么时候棋艺那么好了?”嘉禾笑着,眉头不觉微微的皱起。 “上回输给陛下之后,臣……勤学苦练。” “勤学苦练十几天便能胜过钻研此道十几年的昆山玉,朕是该夸你是个天才呢,还是……”嘉禾撑着下颏。 苏徽身上谜团太多,因此这时她反倒是心情平静。 果然是失策了。 苏徽无奈的狡辩,“臣,知耻而后勇,勇过头了就……” “知什么耻?之前多次输给朕,你竟这般不服气?” “臣不是耻输给陛下,能输给陛下是臣的福分,臣不开心是因为陛下嫌臣下棋太烂,竟不愿与臣对弈……”在今天之前,苏徽从来不擅长哄人,但到了这时,这样一番话不自觉的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当然,臣赢了昆大人也实属侥幸。他那时大概是太得意了,得意起来便顾不上棋局了。” “他得意什么?” “得意与陛下相识的早,受陛下信赖。” 嘉禾噗嗤一笑。 “朕难道不信赖你么?”她脱口而出。 不,她其实始终未能放下对他的警惕,只是不由自主的,就说了这样的话。 顿了顿,她又道:“朕在自己身边聚拢这一批年轻士子,是为了掌控外朝,而你们这些女官的作用,是为朕稳定后宫。朕不会厚此薄彼。” “臣明白的。”苏徽点头。 “明白就好,退下吧。”嘉禾倚着长榻,昏昏欲睡。 她似乎很累。 苏徽想要问问她为什么会这么累,却在开口前迟疑。只是在离开大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又匆匆的瞥了她一眼。 半睁半阖着双眸的嘉禾并没有真的睡去,苏徽离去前的担忧都被她看在了眼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个目光温和的内侍予她温和的注视,好似夜深之时静默的月光。 ** 端午到来的时候,前段时日后宫之中由嘉禾搅起的风浪稍稍平息。 三宫六院的人们忙着为端午做准备,在这日清晨早早的起床佩戴好五彩丝线及香囊,将彩艾、菖蒲悬于门窗上。用五色花纸剪出了虎蝎,贴在楹上。 董杏枝用彩色丝绒缠成了辟邪用的符袋,赠与了身边共事的女官,又以巧手在通草上雕出了天师的模样,放在用五色蒲丝装饰的金盘上,献与了嘉禾。 “你有心了。”她到的早,嘉禾这时还在梳发,装束与往常无异,青丝绾成男子发髻,戴善翼冠。只是今日宫女们还在她发间加上了五毒花,又往她手腕上缠上了五彩丝线辟邪。 “谢陛下。”董杏枝往日里脸上很少会有什么表情,眼下听到嘉禾夸赞,这才淡淡的笑了一笑。 “昨夜没睡么?”嘉禾注意到她眼下乌青。 “谢皇上关怀。睡了,只是夜间多梦,睡的不甚安稳。” 待到梳妆完毕,嘉禾挥手让不相干的宫人退下,看向董杏枝说:“你又想起邱氏了?” 董杏枝轻轻点头,“她的手比臣还要巧,许多东西都是她交给臣的。依稀记得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被陛下封为了才人。” “那时她高兴么?” “被吓懵了,与其说是一步登天的欢喜,不如说是害怕。皇上,这宫里不是每个人都渴求荣华富贵。大部分的都是如臣与邱氏那样的普通人,只想着安安分分度日,臣比她小一岁,入宫时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当年我们一起入宫,结为好友,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机会出宫,便约定好了,那就在宫里相互帮衬着,一起做白头的宫女。” 第 二十一 章 邱氏当年只是后宫芸芸众生之中的普通人, 如果不是先帝一时兴起宠幸了她一回,她也许这辈子就会平淡而又平安的过去,待到年老之时, 与好姊妹一起坐在庭院中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抱怨宫中没完没了的活计,商议着死后该埋在宫外哪一处无名坟岗。 并不算貌美的邱氏在被皇帝临幸之后与其说是狂喜,不如说是恐慌。那时她才调来坤宁宫当差不久, 每日都欢欢喜喜的对自己的好友说, 皇后娘娘如何大方, 今儿赏了什么,明儿还打算赏什么,说她伺候好了皇后, 说不定能捞个管事当当。 那年邱氏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做个大宫女, 能够呼喝几个小丫头威风威风罢了。承宠之后皇帝眨眼就将她忘到了一边, 她知道这件事瞒不过皇后, 主动跑去谢罪。后宫之主倒也没怎么生气, 盯着这个在脚边跪着瑟瑟发抖的女孩瞧了一阵子,命人给了她一碗避子汤。 汤药是坤宁宫中私熬的,没有写入太医院的档案。她喝完药后老老实实的继续做她的宫女,偶尔在坤宁宫碰上皇帝, 必定屏息垂目侍立一旁,看都不敢多看皇帝一眼。 不久后,坤宁宫忽然被围住,是皇后谋害皇嗣之事东窗事发。 她知道这罪名八成是真的, 坤宁宫的宫女都知道杜皇后不是什么仁慈大度的主母。贴身侍奉的宫人们嘴倒是很严, 可当被底下人询问时那讳莫如深的眼神, 就足以说明一切。 那阵子宫里都疯传, 说皇后就要被废了。邱氏倒是无所谓,她就是一个宫女,伺候谁不是伺候。不过她在坤宁宫中当差,也许会被杜皇后牵连……但她有什么办法。皇宫之中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命就跟风中的叶子一样,飘到哪里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这时候杜皇后却忽然召见了她,对她说:“邱氏,你现在已有两个月身孕。” 避子汤是杜皇后看着她喝的,为什么现在却——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明白了杜皇后是要她欺君。 欺君如果被发现了就是个死,可如果不答应杜皇后,她现在就会死。 邱氏不算聪明,但也不蠢,知道这宫闱之中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眼前这个女人手中。 于是坤宁宫中的侍茶宫女邱氏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了邱才人。与她相熟的宫女们都一个个的过来向她道贺,没有人注意到了邱氏眼中的恐惧。 她将自己最好的朋友董杏枝从差事繁重的绣房设法调到了自己的身边来,起初她不敢向董杏枝透露什么,独自忍受着那份惶恐不安。可她心里藏着事情,怎么瞒得过最亲密的挚友? 然而这样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一个人忧惧而已。她们都只是活在皇宫之中的普通人罢了。 她肚子里并没有新的生命孕育,因此她以为杜皇后会安排她“小产”。 “小产”之后她会被怎么样呢?如果杜皇后担心她泄密,应当会安排她顺势因“小产”而死吧。 宫里人人都羡慕她,说她有福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天都有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天。死亡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降临的日日夜夜。 又过了几个月后,边关传来消息,皇帝驾崩。 国丧期间,不断有人悄悄登门向她道喜,说皇后与大臣们约定好了,她和赵贤妃谁能生下皇子,那个孩子就会成为新的皇帝,那孩子的生母毫无疑问会是太后。 她按着自己塞着棉花的肚子,笑容僵硬难看。那段时间她几乎不能安然入睡,睡着之后又被噩梦惊醒,之后整夜的哭。 她怕死。 她是个平庸的人,这条命在上位者眼中恐怕和蝼蚁也没哟什么区别,然而尽管卑贱,她也还是想要活下去。她舍不得这条命,舍不得每天都会看到的太阳,舍不得园子里新栽的花草,舍不得世上的亲朋好友。阳光是暖的、花是香的、好友的怀抱是温软的,死去之后,只有冰冷的棺木和阴暗潮湿的墓穴。 作为宫女老死深宫的未来,对于她来说,竟是此生都求不得的美梦。她和董杏枝拥抱在一起抽泣,哭到眼睛干了都想不出办法来。 杜皇后又一次召见了邱氏。 仲秋的风冰凉,吹在身上好像是要将每一寸骨头都冻住。她在走近坤宁宫之前,抬头看了眼万里晴空,奇怪的是,那天云流和穹隆都是黯淡的色彩,像是一卷经年的旧画。 杜皇后还是和过去那样端庄华美,即便一身素服不施粉黛,都透着国母的风仪,当初她用平淡的口吻赏赐邱氏一些她不稀罕的小玩意,后来她用平淡的口吻让邱氏喝避子汤,再后来她又用同样的语气让她欺君。 现在,杜皇后和过去一样,仿若闲谈一般对邱氏说:“你为我去杀一个人。” 邱氏低头答应。 她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活下去了,可她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有父母和手足,秋天到了,家里的田地今年应该会要好收成,小妹妹大概已经到了许亲的年纪,不知道会不会嫁给邻家的少年,弟弟前些年进了学堂,万望他日后能考个举人光宗耀祖。 邱氏从宫里离开的时候不曾去见自己好友最后一面。董杏枝坐在房中心不在焉的刺绣,无意间听见了轿夫起轿的吆喝声,不知怎的心中一惊,推开门闯了出去,但只看见软轿远去的背影。 这一刻董杏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预感——也许她此生都无法再见到邱氏了。 她不管不顾的追了出去,可无论她怎么跑,那座轿子都远远的在她前方无法靠近,渐渐的、渐渐的,它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董杏枝跌倒在地嚎啕大哭,路过的人没有一个理会这个普通的宫女,国丧期间,人人都惶惶不安。 就在这时,她见到了当时还是宁康公主的嘉禾。那个女孩让董杏枝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她朝着她冲了过去。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公主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许只要公主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命运。 十三岁的嘉禾并没有让董杏枝失望,那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心底还保留着一份柔软。在听见嘉禾松口的那一刻,董杏枝几乎就要昏过去,就好像是一个筋疲力竭的旅人终于见到了落脚之地。 可所谓的希望,也不过是在她心中短暂的存在了那么一会而已。 他们终究还是来迟了,邱氏死了,刺客在追杀赵贤妃的过程中顺便给了她一刀。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被灭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鹭观化成了废墟,废墟之中的焦骨,不知哪一具才是邱氏。 亦或者,他们都是邱氏。 原本董杏枝也是要死的,邱氏知道的东西她都知道,她甚至还胆大包天的试图去为邱氏向皇后的女儿求一条生路。 但董杏枝平安活到了现在。因为嘉禾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你胆子很大,这在宫中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喜欢用胆大的人。”嘉禾这样说道:“而且你既然可以为了自己的朋友豁出性命,足以说明你是个讲情义的人。这很好,我反倒不爱那些过分聪明的奴仆。” 那时候嘉禾还没有习惯自称为“朕”,才登基的小女帝孤零零的坐在金座上,眼神迷茫。 从那时候开始,董杏枝便发誓效忠嘉禾。 如今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她和嘉禾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有些东西却还是和从前一样。 “六宫该分赐下去的角黍都已经赐了。”她以女官的身份站在嘉禾身边,向天子禀报这一日应完成的事宜,“内阁、六部的赏赐也已经送到。一会陛下应当去向太后请安……教坊编排了新的舞乐,之后陛下应前去祭奠屈子。” 嘉禾安静的听着。 “今日的奏疏送上来没?”忽然她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内阁的意思是,陛下年纪尚小,可以在今日休息一下。但臣说陛下勤政爱民,他们也不好阻拦。对了……” 董杏枝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宫女前来通报说,是御前翰林们前来拜见天子。 他们是嘉禾选出来的近臣,名义上是少年天子的“玩伴”,自然与嘉禾亲近,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来拜见嘉禾是再正常不过的。 “宣。”嘉禾对通报的宫女说道,转头又看向董杏枝:“你方才想说什么。” 董杏枝几乎很少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和无奈,“那对奏疏之中,有一份便是林大人写的。” “他写了什么?” “他……弹劾陛下。” 嘉禾:??? 她就知道,能在天书上都留下大名的言官,绝对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家伙。 一抹耀眼的青绿色风风火火的闯入了她的眼中,林毓一路疾行走到了嘉禾跟前,按照臣子的礼节朝她叩拜,起身后笑盈盈的问嘉禾:“陛下看见臣的上书了吗?” 骂完皇帝之后,他来向皇帝邀功了。 ※※※※※※※※※※※※※※※※※※※※ 杏枝姐姐是个忠仆 原本的历史上,她还殉主了 她的忠诚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因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嘉禾作为希望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虽然并没能救下她的朋友,但至少嘉禾向她伸出过手 第 二十二 章 林毓上书弹劾的是宫中每逢节庆, 必靡费大量钱财,奢侈无度,简直是朱门酒肉臭, 全然不顾天下百姓和边关将士的死活。 看着纸上林毓激烈的言辞, 嘉禾都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成了一个昏庸的暴君,贪图享乐不恤百姓的那种。 “林卿可曾将如今宫中每年用度与先帝长业年间做过比较?”嘉禾自认为比起她的父亲来说,她真的很节俭了。至少她没有妃嫔, 每年光脂粉前就省了不少。 “端和元年至今, 宫中每年花费不足长业年间七成。”林毓倒是个尽职尽责且讲道理的言官, 骂人前做过详实的调查。 “那林卿可算过,一年之中大小节庆,加起来占三百六十五日的几成?” “约莫两成。” “那林卿何忍上此奏疏弹劾于朕?”嘉禾并不生气, 她更多的感受到的是哭笑不得。 和林毓一同进殿的几名士子听到这话之后想要站出来为林毓说几句话, 然而有胆子大的抬眸看了看嘉禾的脸色, 却又发现女皇并未真的动怒。 “这是臣子职责所在哪!陛下!”林毓更是如同猴子一般顺着杆儿就往上爬, “陛下, 臣伯父乃是六科给事中,兄长供职于督察院,臣一家子出了好几位台谏之官,臣自然得继承家风, 有学有样。臣的父亲曾屡屡教导过臣,要敢于直言,做魏征一般的臣子。明镜可为陛下正衣冠,良臣当为陛下正言行。” 林毓口才好, 说起辩驳的话语来滔滔不绝, 不但自我感动, 甚至还几乎感动嘉禾。 “你就不怕朕赏你廷杖?” 林毓眼睛亮得像是在发光, “如果陛下执意不听臣劝谏,还请以此全臣忠义刚正之名。” 嘉禾登基三年,未曾亲政,虽早闻台谏大名,却始终没能见识过他们的厚颜无耻,啊不,是刚正不阿,直到她碰上了林毓。 林毓当然不算是谏官,他这一次模仿自己做谏官的伯父、兄长,恐怕更多的是想要提醒嘉禾任用他。 他无疑是做谏官的好苗子,头脑机敏、口才了得,更重要的是不畏权贵,视死如归。他应该像他的兄长那样进督察院,而不是成日里待在女皇身边吟诗作赋。 嘉禾并不反感林毓这样的人,也没说不打算重用她。翰林试之后,她收揽了一批的少年士子。相比起那些真的就安心留在她身边做弄臣的年轻人,她更欣赏林毓这种。 但嘉禾不能将她的欣赏表露出来,她假装没有听懂林毓的暗示。 “林卿喜爱锦衣华服么?” “谁能不爱。” “林卿贪杯好饮否?” “杜康乃是文人友,我岂能戒之。” “林卿府中可有舞乐戏文以供卿取乐?” “这……家中父兄蓄养美姬数十,每逢休沐,府上昼夜歌舞不息。” 嘉禾命董杏枝将林毓那份奏疏取来,心情复杂的当着林毓的面展开,“如此看来,林卿待朕未免也太苛刻了些。” “陛下不一样。”林毓理直气壮,“陛下是皇帝,万民都看着陛下。臣的父兄叔伯为陛下驱使,拿到俸禄之后如何挥霍是他们的事,大门一关,谁也瞧不见臣府上的风景。可紫禁城的宫墙虽高,却拦不住天下人窥探的目光。陛下若有一丝的差错……今日臣这份弹劾倒是小意思了。” 之前嘉禾明言说过要削减皇室开支,因此面对着林毓这一份奏疏,嘉禾还真……不能指责他什么。 她倒也并不在乎更进一步的削减节庆花费,因为她本就不在意享乐。只是这几年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 “林卿一心为朕,朕感动不已。而林卿可知,若朕真按照你奏疏上所说的,减少节时赏赐,罢免乐坊,终止祭仪,会有多少人对你心怀不满。别的不说,那些主持祭仪的宦官因为林卿你一句话而失去大好的贪墨机会,只怕就会因此恨得牙痒痒吧。” 台谏官僚中,或许不乏清正廉洁为民牟利之辈,但大多数的谏官弹劾谁、抨击谁,还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身为谏官子侄的林毓,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事实上他非常清醒的预料好了自己未来将要面临的风浪,但是依然没有丝毫的畏惧。 “臣是陛下的臣子,这天底下有谁恨臣、怨臣都无所谓,臣只为陛下做事。” 嘉禾不知林毓这番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却也稍稍动容。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挥手示意宫女将赏赐这些少年郎的角黍端了上来。林毓的那份奏疏被她看似无意的放在了桌上,她转而与其他人聊起了端午时民间的风俗,只悄悄递给了林毓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这些士子自然不可能永远留在她身边做词臣,她会想办法将他们送上前朝,只不过不是现在。 * 士子中有一名为席翎者,平素诗赋了得,与嘉禾说起民间节俗之时也是用词典雅、叙述清晰,他绘声绘色的说起了京城人士在端午这日常结伴出游,高粱桥一带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人山人海,风中果酒飘香。 又说起民间家中有小儿者,这一日会用朱砂、雄黄等物点在幼童耳、口,以辟五毒,道观、寺庙也会在这日分发辟邪灵符或是驱虫的香囊。 说着说着他提到了近年京中戏园时兴的一出曲,唱的是端午这日蛊毒横行,仙子下凡救济世人的故事。 “戏文乃是一张姓书生所写,他文笔了得,故事虽俚俗,细细读来却也觉着妙趣横生,唱词之中偶有佳语,臣叹服不已。”文人相轻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情,席翎少有才子之名,高傲惯了,竟也会佩服一个写戏文的书生,实属罕见。 嘉禾随口问了一句,那书生叫什么,席翎报上了那人的名和字。嘉禾含笑听了,但和她说话的人太多,她转头便又忘了。 最后她实在是有些乏了,要与十多个人一起打交道不是容易事。可这些找到机会能与皇帝搭话的少年们却是一个比一个兴致勃勃,都铆足了劲想要引起嘉禾的注意,博得她的欢心。 于是嘉禾只好说:“京中百姓既然在端午这日有踏青风俗,那朕便容许卿等今日进入御花园中游乐。园中各色花卉近来开了不少,应当有着不错的风.光。” 殿内的少年们多少好玩的性情,齐齐谢恩,只盼着能以园中名花作诗填词,不能惊艳女帝,也可传唱宫闱。 嘉禾作为东道主,自然也跟着一同移驾御花园。士人们三三俩俩的凑在一起,或是投壶、饮酒,或是品茶谈诗,嘉禾的身份不便和他们凑在一起,便坐在御花园中的八角沉香亭内休息。 唯有一人没有去与同龄少年一起玩乐,而是守在了嘉禾跟前,静默的为嘉禾沏茶。 这人叫方延岁,是嘉禾师长方凌崖的儿子。 嘉禾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教导她的是宫内挑选出来女夫子,这些人在女子中或许算得上博文多才,却终究比不了历经过科考的士子,后来她做了皇帝,教导她的自然成了正儿八经的士人。 当皇帝的课程有日讲与经筵,教的都是儒经,日讲每日早上读《论语》、《尚书》,中午读《大学》、《通鉴》,一堂课上她有一大堆的老师,专门讲经书的、专门讲史书的、专门为她朗读的、专门为她讲解的……加上侍读、伺候的宫人,总之有一大群的人。 方凌崖是其中最使嘉禾尊敬的一位,此人是真的学富五车且品德高洁,因此嘉禾对他的孩子也不由多关注几分。 更何况方延岁今年十三,是这批御前翰林之中最年幼的,就像是嘉禾的弟弟一般。 她问方延岁为何不去与他人一块玩闹,小小的孩子低头专注的分茶,轻声说:“臣待在陛下身边,会比较安心。” 嘉禾是敏锐这人,即刻猜测这孩子是不是被欺负了。 御前翰林们说是从七品官,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群还未长大的孩童罢了。他们的家人在他们进宫前匆匆为他们举行了冠礼,却改变不了他们仍旧稚嫩的事实。 方延岁猜到了嘉禾要说什么,他摇头,说:“臣只是不爱热闹。” “朕身边也很热闹。”嘉禾说。八角亭的内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随从,怎么看都不像清静所在。 “陛下与他们不同。”方延岁说:“臣……也与他们不同。”后半句话出口时,声调略哑。 方延岁融入不了那些士子之中,他的家世比起昆山玉等人来说,相差甚远。更重要的是——他被划入了阉党之中。 方凌崖有个做宦官的叔父,当年若不是靠着这个叔父的提携,他纵然是有惊世之才,也无法跻身京城。 那个叔父的名字叫方涵宁,曾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嘉禾父亲最信任的宦官。 “你的叔祖父……他近来可好?”嘉禾低声问道。 先帝死后,方涵宁自请守陵,远远的离开了权力场。没过多久,听说他疯了,后来又听说他痴傻了。可嘉禾知道,不是这样的。 第 二十三 章 “皇上想要见臣的叔祖父。”方延岁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嘉禾的想法。 “方公公服侍先帝多年, 到老却如此凄凉,朕心有不忍。朕年幼时多蒙公公照顾,所以想去探望他。”嘉禾答得含糊。 八角亭内侍奉着的宫人多是她信得过的心腹, 微风流淌, 珠帘偶尔会穿出几声清脆的响动,这些宫人们则屏息低首的站在帘旁,宛如是不会说话的摆设。 “这三年的时间里, 朕也不是没有见过方公公。”嘉禾端着青花瓷盏, 声音低低的:“方公公他老人家似乎真的糊涂了, 连朕都认不得了。朕想要与他说几句话都做不到。辞远,你的叔祖病情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么?” 进宫前才行过冠礼起了表字“辞远”的少年用稚嫩却沉稳的嗓音对嘉禾说:“皇上下回见方公公时不妨带上臣吧。臣是他老人家最钟爱晚辈,说不定他见到臣便清醒了。” 方涵宁的病是装的, 所谓的疯病, 不过是这只老狐狸晚年时为了自保而使出的手段罢了。 嘉禾每月会按时派去御医给方涵宁看病, 慈宁宫中的杜太后也时不时会遣人去瞧瞧这老家伙到底死没死, 回来的人都说方涵宁真的已经疯癫到神志不清, 治不好了。但嘉禾就是不信。她始终记得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年,前去祭奠父亲时,方涵宁异样的举止。 当时她走近这个老太监,试图问他几句话, 而他只瑟缩在角落中,如同三岁的孩子一般含糊不清的抽泣。 董杏枝守在殿门外,杜太后的眼线随时会发现嘉禾偷偷的来找了这个先帝旧人。嘉禾当时也是急了,几次问话都得不到回答后, 她干脆揪起了方涵宁沾满了油垢与泥土的衣襟, “父亲亲征时你跟随在侧, 究竟是谁杀了他?亦或者, 你就是杀死他的人?” 老人浑浊的双眼忽然动了动,他看向了嘉禾,这一刻嘉禾确信自己从对方的眸中找到了名为“悲痛”的情绪。 但很快,他又垂下了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听懂。 继续逼问显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嘉禾只好松开了他匆匆离去。但之后这几年,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在帝陵中的老人。 天书之上并没有方延岁的名字,如此看来他未来要么是泯然众人,要么是命短早夭。但挑选御前翰林之时,她毫不犹豫的就选中了方延岁。因为他是方涵宁的侄孙。 方延岁是个聪明的孩子,轻而易举的就猜出了嘉禾心中所想所求,并且他不需要嘉禾费心劝说什么,毫不迟疑的便站在了嘉禾这一边。 方凌崖与方延岁父子俩,都是沉默而又忠心的人,他们不仅饱读圣贤书,还将圣贤书读进了心里,书上说君君臣臣,他们便在皇帝前面俯首献上忠诚。 ** 端午之后,朝堂之上又发生了一起不小的风波。 荣靖长公主春时归京,以女子之身披铠甲入城,带着一身的荣光与赫赫战功,不知震惊了多少臣子,又惹来了多少忌惮。 有大臣将三年前先帝的赐婚搬了出来,让荣靖嫁给了杜雍之子——曾经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杜榛。 入夏之后,北方战事陷入焦灼,郑牧几次上书,说边关缺将,言下之意是希望荣靖可以回归战场。 郑牧与荣靖乃是师徒,当年战乱之时,荣靖曾跟随他学过兵法——虽然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这样的师徒关系做不得数,可说到底荣靖与郑牧交情匪浅,他请求荣靖领兵回归北境,简直是将“武将结党”这几个字写在了脑门上,这自然是朝臣们无法容忍的。 于是臣子们纷纷上书说,长公主与驸马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让长公主披挂上阵,未免有违人伦。 接着又有不少传言说,长公主已怀有身孕,正安心养胎。又说皇帝忌惮长姊,打算让她死在出征途中。 总之各种各样的流言满天飞,荣靖倒是没有解释什么,这些全都在她意料之中。就算她站出来说:她与杜榛并无夫妻感情、更无夫妻之实,她没有怀孕很乐意上马杀贼,至于她的妹妹想不想杀她她完全不在意——这些辩驳之词恐怕不久后又会被新的流言淹没,对方人多,她有什么办法。 但这一场风波并不因荣靖的缄默而宣告终结,很快杜雍的妻子,身为一品诰命的韩国公夫人站出来指责公主不守妇道,嫁入杜家几个月,不侍奉翁姑也就罢了,还屡次三番会见外男,置丈夫的颜面于不顾。 紧接着便有言官出面弹劾荣靖,说她私自结交京中武将,恐有谋反之心。 韩国公夫人康氏并非杜雍元配,杜雍在显贵之后,身边理所当然的有了美人无数,原配夫人心胸狭隘,竟于内宅之中做出残害姬妾的歹毒事情来,杜雍便以善妒为理由写下了一纸休书。 虽说糟糠之妻不可弃,然康氏出身显赫,其家族与杜家一样俱是开国勋贵,这两家的联姻背后牵涉极广,就连当时的帝后都无法反对。 康氏比杜雍的几个儿子都还要年轻,嫁入杜家之后惹出了不少的纷争,杜氏内宅不宁在京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亲自出面揭发儿媳荣靖不安于室,虽有损杜榛颜面,可杜榛又不是她的亲儿子,她倒是乐意见杜榛丢人。 这些年杜雍身子越发的差,约束不了康氏了。而康氏才说出荣靖不守妇道的话,督察院便有言官弹劾荣靖与武将结交,要说那些一心为难荣靖的文臣与出身十三姓勋贵的康氏没有勾结,嘉禾是不敢信的。 曾经铁板一块的功勋之间,终究还是出现了裂隙。嘉禾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她现在更多的还是觉得头疼。 但长姊折腾出来的事端,嘉禾总不能不理会。 “传旨,去将荣靖长公主宣来乾清宫。”深思了片刻之后,嘉禾对董杏枝说道。 朝堂内外现在为了荣靖吵得不可开交,怎么看她这个做皇帝的都应该站出来表态了,否则真和木偶有什么区别?何况荣靖结交武将的事情是真的,并非空穴来风。 但想来想去,她又觉得心中实在憋闷。董杏枝走后,她在乾清宫的女官中挑选了一会,最后将苏徽唤到了嘉禾跟前。 “你去一趟韩国公府,见一见康氏。问问她——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嘉禾就算再怎么与荣靖生疏,荣靖也是她同母同父的长姊,她见不得有人将污言秽语用在荣靖身上。 康氏指责荣靖的措辞相当不堪,将堂堂长公主形容成了淫.妇,简直就好像她真的曾趴着门亲眼看见荣靖和别的男人颠.鸾.倒.凤似的。又给荣靖列举了一大堆的罪名,什么不事翁姑、不敬兄嫂、不尊丈夫——这一桩桩的罪名哪一个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女人身败名裂,假如她的儿媳妇不是荣靖而是别的什么女人,这时候就该羞愤自尽了。 “明白了。”苏徽听懂了嘉禾的意思之后点了点头,这就打算出宫去韩国公府。 “慢着。”嘉禾又喝住了他。 “怎么了?” “你……”嘉禾迟疑了一会,欲言又止,“罢了,你去吧。” 苏徽躬身后退,在就要出殿门的时他停了下来,“陛下其实并不十分信任臣,对么?” 嘉禾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的问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臣来到陛下身边的时间与长公主回京的时间相近,陛下怀疑过,臣是长公主栽培的细作。” 嘉禾抿唇不言。 当了三年皇帝,习惯了与人打机锋猜哑谜,苏徽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反而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臣如果是长公主的细作,这时候去韩国公府,要么就是借机送情报,要么就是狐假虎威,借着陛下的命令好好的整治韩国公夫人一番,给长公主出气。”苏徽平静的说道:“不过臣并不是长公主的人,陛下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那么,你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呢?”嘉禾幽幽的问。 他们之间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一个躬身、一个站立,一个在窗外斜照而来的金阳之下,一个藏于殿内浓重的阴翳之中。 “臣如果说自己哪方的人都不是,陛下想来也不会信吧。”苏徽颇有些无奈。周嘉禾的多疑是在史书上都有明确记载的,他这几个月来被她翻来覆去的试探,实在是有些累了,“那么,陛下就当臣靠近陛下是有目的的好了。这世上,每一个走近陛下的人,都怀有自己的目的,有人为钱财、有人为功名、有人为报恩、有人为尽忠。” 而他,是为了心中的喜爱。 因为嘉禾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他又继续道:“臣还是要谢过陛下。” “谢什么?” “陛下肯让臣去韩国公府,就算是试探,也说明陛下对臣的信任程度,已经和最开始遇见时有所不同。臣因这个而感谢陛下。” 嘉禾怔愣了片刻,眉宇稍稍舒展,轻笑,“那你去吧,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 小苏:天天被试探来试探去,我烦了 小苏:你不是觉得我在你身边别有目的么?我摊牌了,我就是别有目的 小苏:我馋你的——史学价值 第 二十四 章 自荣靖大婚之后, 嘉禾便很少再见她。于是有许多传言都说,天家失和,陛下与长公主姊妹二人恐有阋墙之日。 嘉禾知道这些传言, 但并不理会, 仍旧以冷淡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同母长姊,就算时常悄悄的命人关注着荣靖,也绝不让别人知道。 这一次召荣靖进宫, 明面上的借口是荣靖近来行事不端, 她要以天子的身份加以申斥, 可实际上……她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想见长姊了。 若光阴倒流至嘉禾十三岁时, 她决计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想要与荣靖见面还要用这样的法子。 可是姊妹二人在乾清宫中见面, 气氛又不自觉的变得很僵。从前嘉禾还是孩子, 对年长自己八岁的荣靖满心敬仰, 荣靖的阅历远高于她, 从荣靖的转述中,她见到的是远比紫禁城要广袤千百倍的天地。 现在她长大了,不再像孩童那样对什么都满怀好奇与善意,姊妹二人再见面, 两相无话。嘉禾在心中揣测长姊究竟有无谋反之意,而荣靖打量着乾清宫中的每一件摆设,目光冰冷,就好像这大殿内的一切都该属于她似的。 “成婚数月, 阿姊过得如何?”嘉禾不忍场面继续尴尬下去, 端起茶抿了一口。 荣靖嗤笑, “这句话问得……就仿佛是乡下人家的新妇回门时, 娘家之中那些喜爱多管闲事的碎嘴女眷。” “阿姊这张嘴,愈发的刻薄了。”嘉禾倒也不生气,三年的时间磨砺出了她极好的涵养,被荣靖这样无礼的顶撞,也只是淡淡一哂。 “堂堂天子,家长里短的琐屑之事不是你该上心的。臣猜,陛下想问的其实是臣究竟有没有勾结武将的事情,对么?那陛下不妨直接问就是。” “那么,阿姊有勾结武将么?”嘉禾撑着额角,冷眼看着长姊。 “有。” “阿姊……还真是坦率。连遮掩都不屑,是真不担心朕杀了你。” “陛下可曾看过近来北疆的军情?”荣靖稍稍垂下了头,声调放缓了些,“先帝当年打江山时,自己曾屡次亲征,他的谋略、兵法,比起那群开国的武将来说分毫不弱——就如同汉光武帝刘秀一样,是皇帝,却也是将才,所以能镇住不可一世的功勋,使骄兵悍将俯首。先帝英年驾崩,当初和他一同打江山的那些人却还没有老去。北方战事日渐紧急,越来越多的军队被派往北方,时日久了,无疑会滋长边将的野心——” 所以才需要提拔年轻的将领,用新将去分化旧将之兵权。 问题只在于,年轻的武将数目繁多,却不知哪一个才是能够担当重任的人。 “所以阿姊结交武将,是为了替朕物色可造之材?”嘉禾轻嗤,“阿姊是朕的手足,与朕一样姓周,国事即家事,家事即国事,好、好啊——朕是不是还得谢过阿姊?” 嘉禾不笑了,一字一顿的对荣靖说:“这天底下的黎庶,皆是朕的子民;满朝文武,皆是朕的大臣。该怎样治国朕不需要长姊来教,该任用谁朕心中有数。年轻一辈的武人有哪些可堪大用,朕比长姊还要清楚,不劳长姊费心。” 嘉禾能够说出这句话的依仗大半来源于那本神秘莫测的天书,但她并不敢盲从书上之言,天书上所提到的良将名相她不会急不可耐的马上提拔任用,上头大部分的人,她仍在观察之中。荣靖说北方战事紧急,可嘉禾知道,这一仗极其漫长,差不多要等到端和八年才能彻底宣告终结,她还有时间。 荣靖不由抬眸看向了嘉禾。嘉禾在荣靖的记忆中,一直都只是个乖巧的妹妹,无条件的听从她,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敢说出口。 面对着这样一个有了极大转变的嘉禾,荣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不安。 “朕劝长姊,若有空闲还不如去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嘉禾的神情半是嘲弄半是疲倦,“这一次长姊在朝堂上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朕可以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放过长姊,可朝臣们是否愿意不再计较?就算这次长姊逃过一劫,下次呢?长姊是生怕朕找不到理由来惩治你,急着赶过来送把柄哪。” 荣靖神色不变,“陛下杀我,是陷自己于不义,劝陛下杀我的,皆不坏好心。凡上书挑拨天家和睦之人,杀了便是。” 嘉禾哑然了片刻“那你的婆母呢?也杀了么?” 荣靖挑眉,“有何不可?” “长姊勿要妄动。”嘉禾忙道。荣靖的性情如同烈火、又仿佛是火中淬炼的宝剑,她想到什么便会去做什么,想做什么绝对也不会有所迟疑。 略为思考了片刻,她问:“康氏这回为何要对付你,你弄明白了么?” “还在查。”荣靖不至于像大部分的女人一样畏惧婆母,但康氏也的确让她感到了头疼。 “舅父他的态度,是怎样的?”嘉禾又问,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舅父他……一直病着。的确是没有办法约束康氏。”荣靖皱起眉头。 “他真的病重?” “是真的。” ** 杜雍这个老狐狸就是在装病。 苏徽表面上维持着端庄优雅的人设,内心里已经吐槽了八百条弹幕。 苏徽大老远的从宫里出门一趟当然不会只满足于完成嘉禾的嘱托那么简单,他已经准备好了要调查韩国公府上下。 杜氏一族是夏国开国之后显赫的外戚之家,姓杜的都是《夏史》中热门人物,杜雍是夏初政坛风云人物,杜榛是留下作品无数的艺术家,甚至就连韩国公夫人康氏,都是后世妇女史研究的课题之一。 第一次来到夏朝的时候,苏徽没能找到机会与这一家子近距离接触,这一次他当然不能再错过机会。 嘉禾只说让他来见康氏,他现在女官的身份也的确很适合跟内宅的妇人进行沟通。可既然是来杜家做客的,不见主人未免太失礼了。 于是苏徽和康氏聊着聊着,便提出请求,他想见杜雍。 康氏面露迟疑,说杜雍病重,恐不便见外人。 “韩国公是陛下的舅父,陛下很是牵挂他的病情。还请夫人体谅陛下一片孝心,容我远远的见上韩国公一面,好回宫向陛下交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康氏只好点头答应。 苏徽在去杜雍卧房的路上还想着,杜雍是病人,他不要打扰人家治疗,等会真的就远远的见上一面,让ai分析一下杜雍的身体状况就好。 史料上对于杜雍死因的记载有些含混,不同的史书有不同的版本,《夏史》上记载的杜雍像是死于糖尿病,后来流传的《杜氏家训》中提到杜雍时,却又说他是中风死的,不同的野史上杜雍的死法更是多种多样,有得心脏病死的、有感染瘟疫死的、有被妻妾谋杀的,甚至还有被周嘉禾秘密毒杀的版本。 怀揣着求知的心情,苏徽站在了杜雍床榻的帘帐外,打开了耳后的ai。 烟罗纱帐重重叠叠垂下,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帐后的人影,只能模模糊糊的听见病人粗重迟缓的呼吸。房中一股沉闷的药味,透着不祥的气息。 苏徽还没来得及感慨人生短暂、英雄迟暮,零点几秒的时间里,ai对杜雍的扫描就已经结束。 报告:该目标体健康状况良好。 ai用比苏徽现在还嗲的萝莉音在他脑子里说道。 苏徽:??我不信,你再试试。 报告:该目标体健康状况良好。 这一次ai用得上暴躁的大妈音。 司马懿曾经装病,病到口歪眼斜不能自理,后来他发动了高平陵之变,谋反夺权。 朱棣曾经装病,病到口歪眼斜不能自理,后来他发动了靖难之役,谋反篡位。 这老小子现在装病,也是要谋反么? 史书上端和一朝留下的记载模糊而又驳杂,苏徽作为未来的历史研究者,还真不能确定杜雍是清白的。 杜榛上了荣靖的贼船,被一心当女皇的妻子连累了这可以理解,杜雍这是…… 据苏徽所知,杜雍的“病”,可是从三年前就开始了。 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推测,苏徽心事重重的回到了乾清宫中。 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荣靖早就回去了,嘉禾一个人坐在寝殿的窗边发呆,侍从都站得远远的。半边大殿都被夕阳染成了灿灿的金红,像是有一场大火在燃烧,而独自坐在“火中”的少女只有自己的影子为伴。 “陛下。”苏徽快步上前。 “你回来了。”嘉禾扭头看向他,“康氏的态度如何?你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她用平和轻快的语气说道,“先坐下喝口茶吧。” 苏徽张口,正打算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颅内剧痛。 就像是有高压电流从他的脑子里窜过,尽管那只有一瞬间,但那瞬间苏徽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疼得脸色惨白。 “你怎么了?”嘉禾讶然的扑过来抱住他。 ※※※※※※※※※※※※※※※※※※※※ 试图剧透但失败的小苏 第 二十五 章 苏徽倒地的那一刻宫女们都恰巧侍奉在远远的地方, 嘉禾下意识的自己扑了过去,抱住了苏徽。 “你怎么了?”她慌张的询问:“来人——” “陛下……”苏徽攥住她的袖子,在她说出那句宫廷片中出场频率相当高的三个字之前, 阻止了她, “不用传太医。” “可、你——” 只需几秒钟的时间,苏徽的脸色就恢复了正常,他意识到了自己正枕着嘉禾的臂弯时耳根忍不住红了一点, 推开了嘉禾。 “我没事。”他抿唇, 接着努力的笑了笑, “早上没怎么吃东西、中午也没怎么吃东西……”他把自己伪装成低血糖的症状,“饿昏头了。” 嘉禾被气到哭笑不得,“宫里纵然是在缩减开支, 但还不至于要饿着你们。你这何必——” “天气太热……”苏徽胡乱找着借口, “而且臣觉得自己近来胖了些, 不好看了。” 十五岁的苏徽眉眼精致, 换上女孩的衣装之后便是我见犹怜的小美人, 他说自己不好看了,嘉禾都想代表宫中所有嫉妒他容貌的女人狠狠揍他一顿。 “是真的,臣没有陛下好看,心中羡慕, 故而茶饭不思,无心饮食……”苏徽睁大眼睛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分外真挚。 亏得他做了十多年的学者,走得一向是高冷精英路线,来到夏朝才多久, 哄小女孩的技能简直就快点满了。 啰嗦了一大堆的话总算在嘉禾那里糊弄过去了, 嘉禾观察了他好一会之后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异样, 但也顾不得再问康氏的事情, 直接让苏徽结束今日的当值,回房间休息。 苏徽擦了把冷汗说谢主隆恩。毕恭毕敬的从大殿离去,又面色如常的一路走回了自己居住的屋子,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反锁大门,和自己随身携带的ai吵了起来。 那突如其来的剧痛是ai造成的,它释放了一定程度的电流,不至于要苏徽的命,但能很好的警告他。 “问题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警告我!” ai冷淡系的御姐嗓在他的大脑中响起:试图改变历史,警告一次。 “我什么时候试图改变历史了?” 这一次响起的是嘲弄的女王音:试图向重要历史人物透露关键节点,警告一次。 “你这是杀人诛心。”苏徽愤愤不平的控诉,“我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ai用平稳的机械音说:根据您当时的心理状况推断,透露历史的可能性为百分之六十五,已超过安全值。 “真的?”苏徽反问,沉默了一会,说:“我没有 ,没有,没有——”重复那么多遍,也不知是要说服ai还是他自己。 ai换成了沧桑的大叔音,宛如一个历经风霜,为后辈指点迷惑的中年男人:我们是这段历史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 苏徽将自己埋在被褥中,默然许久,说:“如果历史真的发生改变,会怎么样——我不是要改变历史,我就是问问而已。” ai:当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您的内心就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危险倾向,再度警—— “慢着、慢着!你讲点理好吗,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算了,你要电就电吧,电之前把答案告诉我。” ai:抱歉,无法做出回答。 苏徽不知道ai不回答是因为他的级别不够资格知道答案,还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未被研究出来。 “可是,之前军部的人从夏朝带回了一枚活体胚胎。”他表情严肃,“如果真的按照你这套严格的要求标准来看,他们的行为难道不算危险么?还是说,他们佩戴的ai和你不是同一种型号,执行的标准不一样?那我申请更换你。” ai沉默了一会,一道刺耳的声音在苏徽脑子里想起:程序运转错误。 苏徽:…… 总感觉这个ai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狡猾,人类遇事不决转移话题的那一套,它似乎也学会了。 三年前他来到夏朝的时候还没有携带这套ai系统,这个东西是第二次时空穿梭前科研所的人交给他的,说是能更好的采集数据。苏徽当时没有拒绝,现在却有点后悔。 不,他并不觉得ai阻止他透露情报的事情错了。历史改变理论上是会引发时空崩塌之类的大问题,ai严格些也好。他后悔的是没有在出发之前把ai拆解了,分析一下它的数据。 苏徽能够感觉到,这个ai所知道的东西,比他还要多。 叩门声响起。苏徽从床上一跃而起,对着门外说:“进来吧。” 七八名宫女鱼贯而入,有人手中捧着冰块,有人端着吃食。 苏徽想起来了,之前他跟嘉禾说,自己是嫌天气热,吃不下饭,所以才会突然倒下。 “陛下眼下在做什么?”苏徽打开食盒,见到的是他所喜爱的食物——或者说,是嘉禾以为他喜欢的食物。 “在温习今日学过的《尚书》。”宫女回答。 嘉禾一向是很忙的,但在忙碌之余,又总会挑出时间去记住身边人一些琐屑的小事。她是皇帝嘛,皇帝要笼络身边的人,润物细无声的关怀也是种手段。 她是个细心的人,过分的细心有时候会让苏徽感叹息。她的细致源于对周遭事物仔细的观察,而她之所以会仔细的观察四周,恐怕不止是出于施恩四方的目的,更多的是因为内心的不安与孤独。 吃过东西之后,又有女医官登门拜访。她们都是被嘉禾下令找来的,对苏徽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确定他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事,这才欢欢喜喜的离开,说是要向陛下复命。 苏徽看着那群医官的背影发了一会呆,不自觉的跟了上去,一路走到了御书房。 御前戍卫着的卫兵认得他,以为他是奉命来拜见皇帝,所以都没有阻拦他。 但他并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去,而是绕了十多步,借着庭院花木的掩映,悄悄从窗外看向了嘉禾。 他看见女医官们在同嘉禾说完他的身体状况之后,嘉禾明显得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借着又向医官们询问起了宫内其余人的身体状况,说端午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闷热,蛇虫横行,要多多小心。 爱操心的小孩子。苏徽忍不住笑了笑。 无微不至的对身边人好有什么用,后来她死的时候,这些人都没能救得了她。 他想着窗边走去,裙裾拖曳过青草与枝叶,窸窸窣窣得响。 嘉禾被惊动,豁然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是你啊。”见到苏徽之后,她双眉舒展。 很多年前当荣靖还住在宫中的时候,她偶尔兴之所至,也喜欢不打招呼就一个人穿过庭前花木走到长姊的窗边,隔着窗纱与她说话,说几句就走。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见了面,随意的打声招呼都能让她开心。 “臣是来向陛下道谢的。”苏徽就如同过去的嘉禾那样,隔着一扇窗同她说道。 “为什么不进殿里说话呢?” “见陛下在忙,不敢惊扰。” “那为何又走过来了?” “臣只向陛下说声谢谢,说完就走。” 嘉禾笑了出来,“没规矩的丫头,若让人瞧见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苏徽忍不住也笑,“臣已经因为总学不会规矩,被扣了好几次的月俸。到时候是真要被饿死了。” “那还不快走。一会就要有一班宫人巡逻,路经这一带了……慢着。”嘉禾放下笔,走到了窗边。 苏徽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嘉禾的指尖轻轻掠过他的耳朵,从他鬓边摘下了一片不知何时挂在他发上的叶子。 “谢陛下。”他赧然的低了低头。 “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这句话了么?”嘉禾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有趣,懵懵懂懂莽莽撞撞,也不知是有赤子之心,还是天真愚钝。 苏徽欲言又止。 嘉禾看着他,不由得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因为这一刻苏徽的眼神实在是太复杂了,那双清澈得宛如泉眼的眸子,忽然间波涛暗涌。 “陛下珍重。”苏徽猛地垂下眼睫,不使嘉禾更进一步的窥探到他的心思。 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之后匆匆屈膝行礼,便要告退。 “慢着!”嘉禾却又一次唤住了他。 苏徽惴惴不安的回头,听见嘉禾同他说:“八月的时候,朕要出宫一趟。” “去哪?” “白鹭观。”嘉禾说:“你替朕安排下去,无论如何朕都一定要去那里。” 去白鹭观做什么?祭奠那场屠戮之中死去的故人么? 不,并没有那么简单。 嘉禾是想要借着出宫的机会,去到父亲的泰陵,见守在那里的方涵宁。 她以荣靖私交武官为理由在召见了这个长姊,就在长姊快要离开的时候,她佯装送人,避开了身边的史官与侍从,悄悄问过长姊,三年前父亲死时的情形。 荣靖只回答说,是皇帝身边的人下的手。但当时太乱了,她知道也不多。后来她留在军中三年,三年也没能找出刺客。 这样看来,只能去问方涵宁了。 第 二十六 章 八月, 嘉禾如愿离宫。 杜太后及朝中大臣都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嘉禾作为皇帝就该老老实实待在紫禁城中,去白鹭观那样的地方一则不合礼制, 二则容易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但嘉禾坚持如此, 磨了一个多月的嘴皮子,总算让杜太后那边松了口。 在去往白鹭观的路上,苏徽与嘉禾聊起了云乔。 话题似乎是嘉禾先起头的, 她告诉苏徽, 到了白鹭观之后, 他可以悄悄祭奠一下他的“兄长”。 “云乔”就是过去的苏徽,祭奠自己曾经用过的马甲怎么想都有些搞笑。苏徽没有直接点头,而是问嘉禾:“陛下也会祭他么?” 嘉禾轻轻说:“不了, 他恐怕还在怨恨我。” “为什么?” “当年我如果没有将他留在白鹭观, 或许他就不会死。” 车内的氛围一时间有些沉闷, 苏徽叹气, “不是陛下的错。” 白鹭观那场屠杀对外的解释是不慎走水, “云乔”是死在火灾中的倒霉鬼。可嘉禾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云乔”是惨死在锦衣卫刀剑下的无辜亡灵。 然而真相不能说给“云微”听。嘉禾恻然一笑,避开了苏徽的目光。 嘉禾心中藏着秘密不敢说出, 却不知另一旁坐着的苏徽那才是无比的煎熬。 他清楚嘉禾为什么难过——可问题是,他现在是“云微”,“云微”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局外人,连自己的“兄长”因何而死的都不知道, 有什么立场来宽慰嘉禾? “陛下……与臣的兄长似乎关系很好?” “算不上多好吧。”嘉禾却说。 苏徽愣了一下。 嘉禾接着又道:“他只在我身边待了一年, 和你一样不懂规矩, 让人生气。” “哦。”苏徽低头。原来他在嘉禾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觉得自己应该庆幸,但又有些失望,“那陛下就不要为他的死而伤心自责了,人总会死的,早死晚死没分别。陛下就当他是出了远门,暂时回不来了吧。” “可朕还是很思念他。”嘉禾靠着车壁,身子蜷缩成一团,仿佛是怕冷,“如果他还活着,朕也许……” 也许不会这样孤单,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至于独自熬过父亲死后的三年,不至于一个人为自己注定早夭的命运而惶恐不安。 她之所以坚持要来白鹭观,一方面是为了找到出宫的机会,另一方面,也的确是为了缅怀逝去的亡者。 白鹭观因为帝王的频频造访,与其说是道观,不如说更像是一座行宫,锦衣卫重重戍守在观内一座座神殿之外,观中的坤道们一个个的屏息垂目,侍奉天子比侍奉神明还要谨慎小心。 嘉禾会在这里住上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白鹭观将一直维持着这样戒严的状况。 “朕有没有和你说过,朕登基至今,一共遭遇了三场刺杀。”拜祭完三清之后,嘉禾漫步在道观的竹林之中,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和苏徽说起了这件事。 “臣听说过。”其实不是听说过,而是后世的史料中记载过。 嘉禾登基之后,朝野上下多得是反对的人。温和一点的伏阙请命,用长跪不起的方式抗拒女子称帝,狠辣些的,直接雇来了刺客或者自己充当刺客。 “朕命大,每一次都侥幸活了下来。太后担心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增加朕身边的戍卫。朕有时候看着身边一重重的人墙,会有种自己被困住了的错觉。”她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对苏徽说道。 “不过太后也是为了朕好。”紧接着她又这样说道:“朕自然是感激太后的。”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不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嘉禾一方面抱怨戍卫她的兵卒太多,可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安全问题十分的在意。在竹林走累了之后,便寻了个凉亭坐下,将锦衣卫的统领唤到了自己跟前,还问他要了卫兵的布防图来亲自查看。 小姑娘有这样高的安全意识是好事。苏徽心想。 然而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嘉禾忽然悄悄对他说道:“朕观察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可以找机会逃出去了。” 苏徽:? 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等会跟朕一起离开白鹭观。”嘉禾又说。 合着她这样操心卫兵的布防不是担心这群人保护不好她,而是担心这群人把她保护得太好,她没机会钻空子? “陛下要去哪?”苏徽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无论如何,先搞懂嘉禾的目的地才是最要紧的。 说不定嘉禾就是被关得太狠,想找机会在四周逛一逛而已。 嘉禾说:“趁着天还没黑,朕要去一趟泰陵。” 泰陵是夏太.祖的埋骨之地,但嘉禾就算与自己的父亲感情再怎么好,也不至于闲的没事干偷偷跑去祭拜他。 唯一的解释就是——嘉禾要搞事情。 苏徽的第一反应是阻拦,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贸贸然跑去泰陵,一路上的路程不算近,万一遇上了危险怎么办。 可是当他对上嘉禾的目光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她看起来坚定至极,谁也不能阻拦她。 “你不是希望朕信任你么?朕如今让你和朕一起行动,这难道还不算是一种信任?” 苏徽意识到她这句话中有挑衅的意味,她是在用激将法。但是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也只能叹了口气对嘉禾说:“好,我跟陛下一起出去。” 嘉禾身边的心腹不少,在今日这场行动之中各司其职。有几人复杂打掩护、有几人为嘉禾弄到了道士的衣裳,还有几人如常的待在往日的岗位上,不使旁人起疑心,最受嘉禾信赖的董杏枝则换上了她的衣服,伪装成了皇帝的模样躺在锦帐之中。 苏徽不由想起了过去他还是云乔时讲给嘉禾的那些故事,故事里总有那么几个离经叛道的大小姐,闺中烦闷,向往红墙之外的天地,于是悄悄命丫鬟扮作她的模样,自己则改换妆容蒙混出家门。 ……希望嘉禾今日行动的灵感不是来源于当年的他自己。 白鹭观戒备再怎么森严,终究还是比不得皇宫,更何况嘉禾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和苏徽一同离开道观的一路上无比的顺利。 “陛下说要去泰陵,可泰陵与白鹭观相隔并不算近,陛下要怎么过去?”从侧门走出白鹭观后,一身坤道打扮的苏徽问身边同样装束的嘉禾。 嘉禾并不说话,她难得的发了一小会的呆。这一天她幻想了很多次,走出白鹭观的那一刻,她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随我来。”她低声说道。 天子莅临白鹭观后,不仅仅是白鹭观内被清空,只留下部分道士,白鹭观四周住着的农户也被暂时迁居到了远处——不过这座道观位于城郊,周边的住户本就不算多。 嘉禾领着苏徽走过荒无人烟的小径,秋时的凉风拂过,田野之中麦穗翻涌如浪。 如果不去考虑目的地,只将这当做是一场远足,那这一路上的风景倒是不错。嘉禾不理会他,苏徽便也不再多问,悠闲的想道。 苏徽猜嘉禾不可能真的只靠一双脚走到泰陵,应当还会有人协助她。走过不知多少空着的房屋之后,前方出现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一身布衣,带着斗笠,马车乍眼看起来也平平无奇,走近之后苏徽才发现,那个子矮小的车夫竟然是方延岁。 “陛下。”方延岁朝着嘉禾拱手。 他见到苏徽时并不惊讶,嘉禾一个女子,和异性一同出门时会带上女官做随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徽看见方延岁,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他大概已经猜到嘉禾要做什么了。虽然史书记载语焉不详,但方延岁看样子真的是方涵宁的侄孙。未来端和一朝著名的帝党忠臣肯陪着嘉禾冒险领她去见自己的叔祖父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两拨人都没有废话,黄昏日落,再不快些动身去往泰陵,那可真就要天黑了。嘉禾领着苏徽一同钻进了马车之中,方延岁驾车疾行。 方延岁这年十三岁,嘉禾十六,而苏徽骨骼年龄十五。说实话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赶车,还真有些过分。苏徽悄悄开口:“难道这一行就我们三人么?” 他的意思是,方延岁年纪太小,怎么看都应该带个车夫。 原本闭目养神的嘉禾睁开眼睛瞟了苏徽一眼,“朕自然还带着别人。”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她悄无声息离开白鹭观,看似是在犯险,可实际上却还是慎之又慎。她明面上只带着嘉禾一人上了方延岁的马车,实际上却不知还有多少人正暗中跟着方延岁。 苏徽明白了她的意思,暗暗的在心中又感慨了一下这姑娘的安全意识真高,心思真深。 不过心思深是好事。 “换衣服吧。”嘉禾说道。 “啊?” “朕不能穿着道士的衣裳靠近泰陵,你也是。”嘉禾将车上准备好了的裙裳翻了出来,一套丢给了苏徽,“换吧。” ※※※※※※※※※※※※※※※※※※※※ 某女装大佬现在慌得一批 第 二十七 章 男扮女装多日的苏徽在听到嘉禾吩咐他在车内更换衣裳的命令后, 吓得血液差点凝固。 “怎么了?”一向善于观察的嘉禾几乎是即刻就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 “臣……”苏徽无意识的揪住衣襟,仿佛嘉禾是个随时会扑过来扒光他的恶霸,“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嘉禾展开双臂, “这样吧, 那就由你来服侍朕更衣。” 苏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马车内,“陛下,这、不好吧。”他绞尽脑汁找着借口, 小声对嘉禾说道:“如此不合礼制……” “顾不得这么多了。”嘉禾一个生于夏朝的女子, 在这样一个时候竟是意外的开明, “辞远乃是君子,不会妄动邪念,又有马车壁相隔, 你怕什么?再说了, 他也不过十三而已。” 十二三岁是个很讨巧的年纪, 将将迈入少年, 却又保留了孩童的稚嫩。 需要方延岁赶车的时候, 你可没拿他当小孩子看——苏徽在心里无声的吐槽。 车内备好的是两套民家大户人家婢女的装束,且只有外衣而已。苏徽拿过来看了看,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差点以为要脱光呢。 夏朝的衣冠与明代类似,大多为上袄下裙的式样, 穿起来并不算复杂,至少比起秦汉之时的深衣要简单。只不过苏徽服侍嘉禾更衣时手抖得厉害,衣带都系的歪歪扭扭。 嘉禾无奈之下自己动手整理歪了的衣襟,“还好朕当初没让你去做宫女, 就你这样笨手笨脚的, 迟早要挨罚。” 苏徽无话反驳, 尴尬的顶着嘉禾的注视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在二十三世纪, 苏徽能够做到被一群泳装美女包围而面不改色,可是到了夏朝,他仿佛是被这个时代的保守所感染,脱嘉禾的衣服的时候他觉得他在轻薄嘉禾,被迫脱自己的衣服的时候,他又感觉自己被轻薄了。 “你……”嘉禾看着苏徽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委婉的说:“今后多吃点。” 苏徽:…… 他现在不止想撞墙,他还想跳窗投河,死都不要和嘉禾死在一块。 他一个男人,居然被一个正在发育中的十六岁的少女嫌弃胸小。平胸怎么了?平胸难道就不能做美美的女孩子了么? 换好了衣服后折磨还不算完。他们既然是要扮作方家的侍女去接近方涵宁,那么侍女自然不能梳着道士的发髻。 嘉禾于是又从车内不知哪个角落翻出了木梳、珠花、发簪之类的物件,递给了苏徽。 不过在苏徽伸手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你,会么?” “大概,会吧。” 然而事实证明,直男的审美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行不通的。片刻后嘉禾从镜中看着自己头上歪歪扭扭的双鬟,忍无可忍的从苏徽手里夺走了木梳,自己动手。 她从小是被人服侍着长大的,未曾给自己梳过头,但就算是这样,她的一双手也比苏徽的要灵巧。鸦青的发丝在她手中如水涌动,三下两下就成了绾于耳畔的双螺。 接着她又略显粗暴的将苏徽按在了自己面前,祸害起了苏徽的头发。 是真的祸害,前宁康公主、现女皇陛下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伺候人的这一天,心中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拽着苏徽头发的时候下了重手,扯下了不少发丝。 可是看着苏徽那张楚楚可人的脸,她又心有不忍,最后她还是认认真真的为苏徽梳了与她类似的双鬟,结髻于脑后,鬓边垂下轻飘飘两缕黑发,端庄婉丽,令人见之心动。 她掐着苏徽的下巴瞧了好一会,好一会后才如梦初醒,“朕若是男子,说不定会封你当个贵妃。” “唔……谢过陛下?”苏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夸奖了。 “谢什么谢?”嘉禾却又恼了,“容貌出众之人,走到哪里都会惹是生非,就如同怀揣美玉之人招摇过市,总会惹人觊觎。”别的不说,他们要扮演的是方延岁的丫鬟,扮丫鬟是为了低调,而苏徽这张脸一旦露出来,就一定会被人注意。 嘉禾抓起了另一个包袱里装着的胭脂水粉,气势汹汹的开始了对苏徽的另一轮迫害。 去往泰陵的道路不算近,可是嘉禾这一路上……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她玩得挺开心的。最后苏徽脸上被抹了厚厚的脂粉,成了一个艳俗的少女。 而苏徽则是想明白了,古往今来的女孩子果然都不能拒绝芭比娃娃,确切的说,是不能拒绝将不会说话不会动的芭比娃娃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打扮的快乐。 * 泰陵自是有重重卫兵戍守着。 方延岁以方家车夫的身份前去交涉,将一张盖了御印的丝绢展露在了泰陵卫统领的面前。 这些人虽然成日里守着帝陵无所事事,可京中的风云他们却也是一清二楚,前些时候皇帝选御前翰林的事情震惊朝野,这些泰陵卫中不少也是勋贵之后,彼此之间还互相打趣要不要也去参选。 后来御前韩玲名额定下,他们知道了其中有一人姓方,是帝师方凌崖的小儿子,也是泰陵之中守陵太监方涵宁的侄孙。 方涵宁疯了三年了,就算从前再怎么威风,如今也是落毛的凤凰。泰陵卫们皆是轻狂儿郎,毕竟他们这些戍卫皇陵的多是些纨绔子弟,不敢上阵杀敌换取军功,又不愿科考入朝为官殚精竭虑,守着一座坟茔换资历求升迁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一条路。他们不将这个老人放在眼里。可是当他们听说方老儿的侄孙在陛下面前得了宠信之后,却又不由自主的对这人客气了不少。 说实话他们也不清楚方延岁得帝宠是被宠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都说御前翰林便是未来的“皇妃”,按照这种说法方延岁该封个娘娘才是。眼下方家的人带着一方盖有御印的绢帕来到泰陵,足见其所受的恩宠都不是传言。惯于见风使舵的守陵戍卫们连忙将马车放了进去,免得得罪了未来的“宠妃”。 帝陵的一切都还是簇新的,先帝落葬不过三年,无论是神道的石兽还是享殿的梁柱,就连栽种的树木都还不甚茂盛。 嘉禾在来到自己父亲埋骨之地的时候下意识的沉默。 三年的时间虽然足以冲淡对父亲的哀思,可偶尔她心中还是会感到悲切,如果三年前她早些猜出天书中那串与时间有关的符号,也许就能避免父亲的死亡。 “要去拜祭先帝么?”车帘外,方延岁低声问道。 “不必了。”嘉禾定了定心神。 马车直接驶向方涵宁的住所——那是一间偏僻而简陋的厢房,泰陵修缮得再怎么奢华也是给死人的住所,守陵的宫人大多过得清苦,方涵宁也不例外。 方延岁摘下斗笠,又将脸上的炭灰擦去,脱下了外头罩着的麻衣,露出了内里的锦缎长袍,这样一眨眼,他便从赶车的马夫成了方家的小公子。 嘉禾也从车内钻了出来。方延岁本想搀扶她,但嘉禾避开了他的手,径自从车上跳了下来。下车之后她便规规矩矩的垂首站在方延岁身后,仿若真是他家的侍婢。 一向恪守君臣之礼的方延岁后背僵硬,行动都不大自然。 “辞远,事急从权,今日并非你有意僭越,你不必在心中自责。”嘉禾声音压得很低,嘴唇几乎未张。 苏徽则是在下车之后好奇的四下张望了一圈——在二十三世纪泰陵也仍然存在着,作为景点每年会接待不少的游客。那时的泰陵看起来就跟个公园差不多,甚至还有大妈大爷跳舞打太极。而此刻的泰陵——虽然乍眼看去都是华丽的殿堂,然而四周都是冷清的,就连拂过这里的风都透着萧瑟。难为那些守陵的宫人,就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度过余生。 夏朝国祚短,君王只有三代,而三代皇帝的陵墓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其中以泰陵最甚,盗墓贼洗劫了不知多少次,就只剩夏太.祖的骨头还是完好的。 怎么办?好想趁着这时候泰陵还没被盗过,赶紧进地宫把里头的珍贵文物都挨个录像啊。 方延岁走到了厢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扉。 没有声音。 嘉禾抬了抬下颏,方延岁直接将门推开。 霎时间熏人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曾经儒雅不输御前文臣的方涵宁一身破烂衣衫,像是死了一般缩在房屋角落,地上是各种各样的秽物。 嘉禾低下头,压制住了自己想要吐出来的冲动。 苏徽面表情的打开了耳后的ai开始进行录像以及分析研究。 “叔祖父。”方延岁小心翼翼的走到方涵宁跟前,“叔祖父,我来看你了。” 方涵宁像是个孩子一样用手指缠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看都没有看一眼方延岁。 “叔祖父——”方延岁又唤了他一声。 这时老人懒懒散散的抬眼,看见了方延岁身后的嘉禾。 装疯装的再怎么像,这一刻他也还是不由自主的愣住,露出了破绽。 第 二十八 章 最疼爱的侄孙会和皇帝一起出现, 这意味着什么,方涵宁不会不清楚。 在宫中早已练成了人精的方涵宁索性不再装疯,他坐直了身子, 颇为无奈的朝着嘉禾拱手, “拜见陛下。” 他的侄儿方凌崖自小忠厚,也不知是读书读多了把脑子读愚钝了,还是天性如此。方涵宁早就料到, 新帝登基, 方凌崖必然会站到皇帝身边为其驱使, 不管新帝是谁。 他担心这会为方家惹来祸患,然而他在泰陵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叮嘱侄儿。现在好了, 不仅他的侄儿成了皇帝的师长, 就连他年幼的侄孙都走上了为帝王卖命的路。 方延岁带着女皇一同出现在这里, 就是在告诉方涵宁, 方家已经倒向新的帝王, 希望方涵宁也能看在血缘亲的份上,也跟着他们一块为周嘉禾效命。 嘉禾看着如今狼狈的像是乞丐一般的方涵宁,幽幽感慨,“方公公这些年, 过得还真是辛苦。” 方涵宁垂目不语。 “您一生为先帝操劳,照理来说实在不必受这样的苦。若陛下在天有灵见到自己生前的忠仆沦落至此,恐怕要怪朕了。” 方涵宁装疯无非是为求自保,这点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嘉禾故意说出这样一番话, 为了能够从方涵宁这里问出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陛下, 可否让延岁暂且去外头守着。老奴要说给陛下的事情紧要, 不可让隔墙之耳听了去。” 这荒凉的泰陵能有几双耳朵?方延岁这是在防着自己的侄孙。 或者说,是在保护这个十三岁的孩子。 方涵宁不这样说,嘉禾也是要让方延岁出去的,由他开口反倒正好。 “辞远。”她朝一旁的少年淡淡一瞥。 方延岁不多说什么,得令之后便毕恭毕敬的躬身退下,只是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抬头对嘉禾说了一句,“陛下若有吩咐,唤臣便是。” “这位女官……”方涵宁又看向了苏徽。 苏徽扭头,等候嘉禾的指使。反正他能窃听,留不留在殿内都无所谓。 “云微留下。”嘉禾抿了抿唇,却是这样说道。 这倒是让苏徽有些意外。去韩国公府的那一次,他直接坦言问嘉禾是不是不信任他,嘉禾当时对他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但苏徽没想到转变居然会这么大。 也许她这也并不是真的就将他当做心腹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嘉禾不让他跟着方延岁一起出去,是想要将他一起拉进泥坑里也不一定。 对此苏徽的态度是——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心思敏感细腻的人,嘉禾一副心机深沉的样子他反而倍感欣慰。明明知道嘉禾八年之后是必死的结局,但仍然下意识的觉得这女孩如果头脑能够更聪明些,说不定就会活下来。 “陛下想向老奴打听先帝的事情。”时间宝贵,方涵宁直接向嘉禾询问,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肯定的陈述。 这样的一句话出口,嘉禾即刻意识到了,方涵宁果然死知道当年杀死她父亲的真凶是谁。 “请方公公明示——”嘉禾的声音急促,恨不得再一次揪住方涵宁的衣襟逼问他。 方涵宁却摇头,“陛下,有些事情您不知道为好。” “方公公不必再与朕打哑谜了,朕势必要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报仇雪恨。” “陛下有心为先帝复仇,老奴自然要称赞一声陛下的孝心,只是陛下全了对对先帝的孝心,却又难免会损伤己身……” 方涵宁暗示的极为委婉,但嘉禾已经听懂了答案。 “是她?”三年前嘉禾就有猜测,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方涵宁闭目不言。 “公公参与其中了么?”嘉禾忽然冷笑。 先帝跟前侍奉着的人都需经过方涵宁之手,如果没有方涵宁的允许,那刺客是如何近得了先帝之身的? 方涵宁并不直接回答嘉禾的问题,反倒又问:“陛下将如何成全自己一片孝心?” 先帝是她的父亲,杀死先帝的是她的母亲,做子女的怎能杀死自己的生母?可如果不杀仇敌,又如何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这一问题嘉禾三年来想过无数次,她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这时候她无论回答什么都是错的。 “方公公,太后三年前是紫禁城中一介妇人,执掌得不过是东西六宫妃嫔的生死,是如何才能千里迢迢在军中安排下刺客的?公公别说是锦衣卫,锦衣卫的指挥使虽然受太后提携,然弑君这样的大罪,一点点提携之恩不足以使他犯下。” 嘉禾三年前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公主,自己母亲暗地里有多少势力效忠,她其实并不清楚,她这是诈方涵宁。 方涵宁不语,算是默认了嘉禾的猜测。 “是谁?”嘉禾头一次用这样森冷的语气同方涵宁说话。 杀不了杜太后倒也没什么,可杜银钗身后藏着的那些人,却是非死不可。能对先帝下手的人未必就不会对她动手。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如芒在背。 汉宣帝初登大宝之时,权臣霍光还活着,史书上载:“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霍光有没有谋反之意,千百年后的世人众说纷纭,但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不管霍光怀有的是怎样的心思,手握大权就注定了他未来家族覆灭的命运。 方涵宁点了点自己的脑子,“陛下心里知道。您是靠着什么以女子的身份成为九五之尊的?” 是靠着功勋。 靠着那些看着她长大,曾经被她称为“伯父”、“叔父”的人们。 “先帝定都北京,封有十三家国公,十三家国公如丝线交缠,几乎每一家都与太后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三年前与太后勾结的人是谁!”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颤了颤眼睫,没有说出口。 李世安,或者郑牧。 她如今北疆的支柱,战场上的双壁,注定会被载入史册为后世传颂的一双名将。 “老奴只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方涵宁将身子缩成一团,似笑非笑,“什么人该死,陛下自己心里清楚。” 在嘉禾心中妨碍到她的,就算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也会动手。 听到这话之后嘉禾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方涵宁一眼,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问题:“方公公是该死的人么?” “老奴不是。”方涵宁收起了对新帝的轻慢,毕恭毕敬的在嘉禾面前跪下说道。 “朕凭什么信你?” “老奴当年,投靠的是赵贤妃。” 赵贤妃,三年不曾听到这几个字了,嘉禾不由恍惚了片刻。 “你说出这样的话,是希望朕笑话你蠢么?” 长业年间方涵宁地位超然,完全没必要掺和进后宫的浑水之中。更何况杜银钗与赵贤妃的对比比起吕后和戚姬的更为悬殊,赵氏一族费心折腾了数年都没能废掉杜银钗。 “赵崎与老奴,乃是旧识。”方涵宁答道。 “宦官与士人之间,竟也有所谓友谊么?” “老奴曾经是照顾荣靖长公主的人,太后始终觉得,长公主面容损毁,是老奴失职。” 原来如此。 方涵宁与杜银钗不和,又和赵崎有私交,那么他会帮赵贤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起初赵崎只是拜托方涵宁在宫中关照他的女儿,可是后来贤妃有了身孕,于是就连方涵宁都忍不住在她的身上押宝。那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登基的居然是杜氏所生的宁康公主。 “你说你是赵贤妃的党羽,全无可能帮着娘娘一起弑杀先帝。可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当年为贤妃做过什么?” 赵贤妃已死,赵氏一族都被流放,方涵宁就算是赵党又该如何自证身份? 嘉禾也没指望方涵宁能拿出多少证据来,她只是要想找机会从这个老人口中问出更多的宫闱旧事。 方涵宁却不再说话,起身将嘉禾带去了一个地方。 不远,就是他住处隔壁的厢房,他推开房门,屋子里是两个正在下棋的小宦官。 嘉禾愕然,不知道这两个小宦官有什么独特之处,值得方涵宁带她专门来见上一面。而苏徽立刻脸色一变。 他已经猜到这两个孩子的身份了,在他们还没转过头来的时候。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年纪较小的那个孩子自然而然的抬头望向了门口的嘉禾,年长的那个却是淡然落下一子,理了理衣袖之后转头看了过来。 年幼的那个眼中藏着好奇,年长的那个带着他朝嘉禾一拜,“罪臣赵氏游舟携弟游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嘉禾三年前曾经见过赵游舟,他是赵贤妃同母兄长所生的侄儿,曾经在贤妃去往白鹭观的路上送过自己的姑母,当时这个孩子给嘉禾留下了一点印象。 苏徽倒吸了口凉气,看着这两个眉目稚嫩的小男孩,仿佛是见到了两只妖艳的男狐狸。赵氏兄弟,未来历史上的祸水,唯一能与昆山玉抗衡的宠臣。 第 二十九 章 这一对兄弟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三年前贤妃死后,赵氏一族悉数被流放海南。 不等嘉禾问话,方涵宁首先跪下谢罪道:“老奴斗胆, 将故人遗孤收容在泰陵, 若无先帝庇佑,这两个孩子必死无疑。” 嘉禾眉心一皱,“遗孤?” 年纪较小名为游翼的孩子面露哀戚之色, 年纪大的握了握他的手, 对嘉禾道:“草民满门族人, 都已经过世。” “怎么死的?” “有些人是死在流放路上,有些人是在到达海南之后被杀。” “你们的祖父呢?” “早在两年前就死在了岛上。” 嘉禾有片刻没说话。 赵崎是她童年时懵懵懂懂讨厌的对象,因为那时候厌恶总陪伴在她父亲身边的赵贤妃, 所以她自作主张的将赵崎也划归到了奸臣小人的阵营之中——尽管那个时候她连什么是小人都不是很懂。 后来她听长姊说, 赵崎算是个能臣。 能臣就能臣吧, 与她没有关系, 她依旧敌视着赵氏一族。后来赵贤妃在宫里兴风作浪, 她更是觉得姓赵的没有好人。 赵贤妃死去的时候,她看着那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跪倒在白鹭观的熊熊大火前,心中有过短暂的欷歔。 紧接着赵氏一族迎来了灭顶之灾,当时嘉禾连登基大典都还未举行, 就算心里清楚赵家无辜,也救不了他们。 再后来她做了皇帝,逐渐明白了朝堂上的事情之后,她才了解了赵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那的确是个有才华有本事的大臣, 她曾经想过, 如果能有机会让赵崎为她效命该是一桩利国利民的事情, 可惜只要杜银钗还在一天, 赵崎就绝对不会有机会回到京城。 现在赵崎的孙儿告诉她,赵崎已经死了? 没有人和嘉禾说起过这件事,她深吸了口气,既为此而惋惜,又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赵游舟说。 “不知道?”这三个字背后意味深长。 “流放之路艰辛,祖父在走到洞庭一带时就已经病倒,渡过海峡之时,已是油尽灯枯。”小小的少年用一种平稳的腔调对嘉禾说道:“也许祖父是病逝的。可——他在气绝之前攥住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手,叫我们逃。” 嘉禾缄默的走进这间屋子,目光来来回回的打量着这对兄弟,“所以,你们来到了京城,就你们两个?” “带着我们一块逃亡的还有家中的忠仆,数千里路途遥远,她在将我们兄弟二人送到这里之后,也去世了。我们二人不知该去哪里,只能投奔方公公。” “为什么一定要回京师?”嘉禾又问。 她见过帝国的堪舆图,知道海南在国家的最南端,遥远到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象那里的风景。 赵氏兄弟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子,脸上是未完全淡去的伤疤,足以作证这一路上他们兄弟的艰辛。 从海南到北京,就算乘船骑马,也需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成年人都未必熬得过这一路,他们两人的勇气和体力倒是惊人。 如果真的是为了躲避追杀,他们兄弟二人完全可以由那个所谓忠仆带领着一起换个地方隐姓埋名的活下去,何必冒着极大的风险重新回到京师,还来到了泰陵这样的地方。 “让草民兄弟二人来京师、见陛下,是祖父生前遗命。” “来见我,是想要做什么?” “辅佐陛下。”赵游舟和他的堂弟赵游翼一同朝嘉禾跪拜,行稽首之礼。 两个嘴上无毛的小少年居然大言不惭的跑到天子面前说可以做皇帝的心腹之臣,这怎么看怎么荒诞可笑。然而嘉禾没有显露出排斥的意味,只说:“你们难道是想要效仿七岁为官的甘罗么?” 赵氏兄弟二人比起这次御前翰林中最年幼的方延岁还要小——这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赵家的罪名仍未洗清,他们是罪臣之后。 “草民与堂弟并不在意什么功名。我等的心愿只是辅佐陛下而已,但求陛下能将我俩留在身边,任何身份都可以。”赵游舟年纪虽小,却心思深沉,吐字铿锵有力。 嘉禾沉吟不语,想了一会之后,默默的看向了自己身边的苏徽。 苏徽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看得出来嘉禾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赵家这一对祸水她是肯定会留在身边的,至于该以怎样的身份,这是个问题。 “男扮女装,假作女官,你们二人能否接受?”果然,苏徽听见嘉禾这样问道。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儿来说,易装为女子怎么看都是一种屈辱,但对于这两个几乎遭到了灭族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 作为长兄的赵游舟没有犹豫,闻言便带着幼弟对嘉禾说:“愿听陛下吩咐。” “云微,朕将这两个人孩子交给你了。” 苏徽差点要怀疑嘉禾已经看穿他的身份伪装了,把两个女装大佬交到另一个女装大佬手中,这是打算让他们成立一个伪娘团队么? 却听嘉禾又道:“云女史是孤心腹,尔等勿要轻慢。身为男子既想要假借女人的身份在宫内行走,便更需言行谨慎,若让朕知道你们有轻狂之举,朕首先就饶不了你们。” 未来在紫禁城掀起无数重风浪的赵氏兄弟规规矩矩的朝着苏徽一拜,模样甚是乖巧。苏徽却是心情复杂,之后将近半夜都没有睡着。 * 这夜他们宿在泰陵的享殿。 “陛下就不担心白鹭观那边?”嘉禾在做出这个决议之后,苏徽这样问过她。 她轻描淡写的说:“杏枝的能力朕一向信服。” “白鹭观不在北京城中,不必受城门开闭时间的约束,陛下趁夜偷偷返回,正好能躲过锦衣卫的追踪。” “躲得过锦衣卫的追踪,难道躲得过山野间的豺狼虎豹么?”嘉禾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苏徽眼睫轻颤,“可陛下之前分明是说,你今日微服前来泰陵,实际上带着的随从并不止臣一人。” 苏徽想当然的以为嘉禾身后应该还跟了一大群的暗卫——这样的职业虽然往往只出现于小说之中,但万一历史上真的存在呢?他们搞历史的,有时候脑洞就是得大。 嘉禾轻嗤,“锦衣卫几乎全部都□□控在娘娘的手中,朕来泰陵,怎么敢让他们知晓。之前说的那些话,是在唬你罢了。” “也就是说,陛下今日是真的是在孤身冒险?”苏徽差点就要忍不住将音量拔高。 方延岁和赵氏兄弟就宿在他们隔壁,要是被他们听进什么可就不好了。 嘉禾瞪了苏徽一眼,无声的指责他过于大惊小怪。 “朕不是身边还带着你么?”她说。 “臣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苏徽面无表情的强调道:“至于小方大人,他才十三岁,恐怕还得仰仗陛下的保护。” “无论是白鹭观还是泰陵,皆是天子脚下的重地。朕看过京师治安的奏报,知道都城这些年来算得上是太平。辞远这一路上走得又都是官道,不会出事。” “那假如是方大人有心要害陛下呢?” “朕死了,他也活不了。天底下不论是谁想要杀了朕都可以动手,朕不过一介傀儡,驾崩之后葬入帝陵了事,朕的母亲和长姊却还活着。”少女合上双目,在静谧的夜风中徐徐叙述道:“你以为世上有多少人是真的将礼法纲常刻进了自己的心中,誓死都要捍之卫之?实际上士人读书是为了功名,考取功名是为了官爵。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朕死了他们没办法借机谋权,那费尽心机杀朕做什么?” 苏徽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反驳她,作为史学研究者,他明白嘉禾所所的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有些惊叹于这个少女的通透。 “那万一,臣是说万一……陛下还是出事了呢?”苏徽不依不饶的问。 嘉禾躺在枕上,一头青丝散开在烛光下仿若映着星河的瀑布,她看着屋顶藻井,许久后轻声说:“不会的。朕还有好些年可活呢。” 她的言语笃定,也许这便是所谓帝王的强势。 可是苏徽趴在床边看向她,在她眼中见到的是沉重的悲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一点也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沉入了泥沼的迷惘路人。 苏徽因她的异常而感觉到了不妥,但这时候的他,却还是一时半会说不清这份不妥究竟是出于哪里。 “睡吧。”嘉禾意识到他在打量着她,于是侧身面相着苏徽说道:“去睡一觉,明日早起。” “早起回白鹭观?” “是啊,不然还能去哪?”嘉禾懒洋洋的说道。 嗯,的确是该回白鹭观,但苏徽总觉得她有什么还没有说出口。 * 与此同时,白鹭观乱成了一团。 捉拿刺客的惊呼响彻暗夜,火蛇窜起,在转瞬间就吞没了大半间殿堂,整个白鹭观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成了动荡不安的地狱。 ※※※※※※※※※※※※※※※※※※※※ 女装大佬苏徽现在再次慌得一批 第 三十 章 次日清晨从泰陵出发时一切平静, 回到白鹭观后,所见到的景象却是将苏徽吓得不轻。 堂堂皇家道观如同遭到了洗劫一般狼藉不堪,四处都是腾升的硝烟。而嘉禾离开这里的时候易容换装, 偷偷摸摸, 回来的时候却是步态从容,踩着满地的破砖碎瓦大步而行。 有宫人发现了她,惶恐的跪倒在她面前, “陛下、陛下回来了!” 昨天晚上白鹭观中的“皇帝”遭到了一场刺杀。 董杏枝平安无恙, 但昨夜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大的惊心动魄。嘉禾回到白鹭观后还没来得及更换回一身的龙袍, 屋门前就已经跪倒了一大批的人等候她的处置。 “都有哪些?”整理衣襟的时候,嘉禾问道。 苏徽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竟连锦衣卫的几位高阶的武官都在其中。他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一报给嘉禾听后, 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改变, “让他们跪着。” 锦衣卫的职责就是护卫天子, 昨日这些人几次三番的向嘉禾保证, 说白鹭观安全的有如铁桶, 可是没过多久,不仅他们要保护的皇帝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离开,更是有刺客混进了白鹭观内生事。 苏徽抬眸,看见了嘉禾眸底像是藏着浓厚的云翳。 风雨欲来。 昨晚闯入白鹭观的刺客共有十三人, 逃了五人之后被抓了七人,眼下那些人正在审问中。 这些人怎么看怎么倒霉,付出了大的代价潜入了白鹭观,辛辛苦苦折腾了一夜, 结果皇帝居然根本不在观中。 嘉禾对外解释说自己昨夜之所以不在白鹭观, 是因为忽然被三清托梦, 知道观内有危险, 故而提前离开了。可苏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昨天亲眼目睹了嘉禾的逃生路径和方法,知道这场行动嘉禾预谋已久。她是为了去泰陵见方涵宁,根本不是为了躲避什么灾祸。 至于什么梦遇三清之类的,纯属胡说八道,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喜欢扯这些玄乎的东西来证明自己有天命庇佑,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最没有成本的愚民手段而已。 “这场刺杀,是陛下安排的吧。”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苏徽悄悄的向嘉禾问道。 嘉禾自然没有承认,冷笑着说:“朕莫非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陛下还是过于心软了,下回用苦肉计,好歹再将动静闹大一点。昨夜就算烧了三分之二的白鹭观那又如何?假扮陛下的董女史居然毫发未伤,这太容易让人起疑。” 嘉禾抬眸,盯着苏徽瞧了半天没说话。 “昨夜是陛下自己亲口告诉臣的,”苏徽顶着嘉禾冷锐的目光,继续说下去,“陛下说,这世上大部分人在做某件事情之前一定会考虑获利,而杀死您所能换取的利益微乎其微,所以并没有多少人会对您下手。” “可朕登基之初,是真的好几次九死一生,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潜伏在暗处,等着杀朕。那些刺客要朕的性命,为的又是什么呢?” 嘉禾忽然凑近苏徽,用平和淡然的口吻对他说:“因为那些刺客,是太后安排的。” 长业二十年末至端和初年,夏国朝堂被大规模的清洗过,杜太后将所有可能威胁到她女儿皇位的人都按上了谋反的罪名,而最容易证明某人谋反的,就是行刺。 尽管嘉禾才登基的时候,的确激起了天下士子的反对,可眼下早已不再是尚武成风的秦汉,读书人早就不再佩剑,就算有那么几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人埋伏在嘉禾的身边伺机动手。 更何况那时胡人压境,周氏皇族是真的没有一个男丁。 “你说得对,苦肉计要做就的确该做像一点,朕的母亲就比心慈手软的朕要强。” 换而言之,当初在遭遇那一轮又一轮的刺杀时,她是真的受了不少的伤。 “陛下费尽心机安排下这样一出,为的又是什么呢?”苏徽又问。 嘉禾不再说话,只是神情复杂的盯着苏徽瞧。 每当她对他渐渐松懈下来的时候,他总有办法叫她又提高警惕,可每当她想要杀了这人的时候,他却又有各种法子叫她不忍心。 她有时候觉得他愚钝懵懂需要她来护着,有时候却又感觉他聪慧得可怕。 她现在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想将这人的嘴堵上。说他聪慧其实也不大对,苏徽要是真的聪明,就该知道在宫中有时候只有沉默才是最安全的保命要诀,他这样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早晚得出事。 可她对云微下不了狠手,就如同她当年总纵容着云乔一样。 “昨夜朕离开白鹭观是瞒着太后的,可朕害怕太后还是会查出朕的行踪。所以朕干脆在白鹭观制造出一批‘刺客’,转移太后的注意力。其次是为了给锦衣卫定罪。这群人名义上是效忠于臣,实际上不过是太后的鹰犬。他们不能为朕所用,朕就除了他们。” 在与苏徽对视了片刻之后,嘉禾终究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苏徽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苏徽听完之后没有多大的反应,嘉禾公布出来的是她与太后博弈的计策,然而对他来说,嘉禾说的这些就好像是在宣布她昨晚吃了什么菜一样寻常。 “陛下。”苏徽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对嘉禾的这一番话再次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既然这样的法子是太后首先用出来的,您这样效仿,就不怕被她识破么?” “识破就识破。”嘉禾一脸满不在乎的态度。 她幼年时在母亲面前总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实际上她并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只是因为希望能被母亲喜欢,所以才事事都听从身边傅母、夫子的教导。 现在她对讨母亲欢心这件事已经失去了兴趣,她不在乎杜银钗会不会因她的忤逆而震怒,她就是要一步步试探母亲的底线和态度,反正她现在确信,自己只要不做出带兵包围慈宁宫的事情,这条命是一定能够保住的。 她以无畏的态度申斥了这一次被杜银钗派来保护她的锦衣卫,一口气将领事的千户、镇抚使、佥事等人全部押入了诏狱,其手段之雷厉风行甚至惊动了内阁,久经风霜的老臣们隐约在年少的女帝身上,看见了太.祖的影子。 但也正如苏徽所担心的那样,锦衣卫武官入狱后随之而来的是慈宁宫的怒火,杜银钗直接命人将在白鹭观“清修”的嘉禾半是客气半是强迫的带回了紫禁城。 母女之间的对峙氛围沉闷,慈宁宫内侍奉着的宫人无一不战战兢兢,生怕呼吸声重了触怒这一对母女。 忽然瓷器破碎的声音清脆的回响在了殿内,是杜银钗抓起了一只汝窑瓷瓶砸在了嘉禾脚边。 没有人敢动弹,生怕此时贸然走出去会丧命。 摔完瓷瓶之后,杜银钗便不再说话,坐在紫檀木雕富贵牡丹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她自从做了未亡人之后,脸上便连笑容都很少见了,常年板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叫人不辨喜怒。 如果是过去的那个嘉禾,应当是懂的该如何安抚母亲的,而现在的她只木然的站着,也面无表情,眼角眉梢都透着倦然。 “你现在就如这只瓷瓶。”许久之后,杜银钗伸手指着那一堆的碎片,它被摔成了粉碎,连过去的形状都瞧不出来。 “宋时古物,纹饰精巧,价抵千金——可花瓶就只适合老老实实的待在博物架上做摆设,谁用这花瓶来当武器,那便是暴殄天物。” “慈宁宫的仓库之中,比这更金贵的花瓶多了去,何必吝惜这一个?”嘉禾懒懒的回答。 “你是皇帝!”杜银钗因女儿这幅态度怒不可遏。 “太后原来还知道朕是皇帝。”嘉禾抬头,直视自己的母亲。 “朝臣对朕不服气也就罢了,可一厂一卫,自古以来效忠皇权,太后将他们都捏在了手中,当朕是什么?汝窑花瓶价值千金,可太后想砸便砸,朕却不是任太后处置的摆设。” 杜银钗默然无言。不知是怒极还是无言以对。 嘉禾朝着母亲一拜,就此告退。 苏徽守在殿外等候嘉禾——嘉禾担心杜银钗会迁怒她身边的人,所以只让苏徽带着乾清宫的宫人们都守在慈宁宫外。 嘉禾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苏徽担忧的迎上去。殿内发生的事情他其实都听到了,嘉禾与杜太后之间谈话让他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陛下不该顶撞太后的……”苏徽忍不住说道。 “她还能废了我不成?”嘉禾不知道苏徽听到了她和母亲的谈话,随口说道。 “古往今来废帝的太后多了去。”苏徽如此答道。 嘉禾扭头瞪了他一眼。 “朕是故意的。在太后面前表现的强势一些,这样她在营救狱中锦衣卫时就会有所顾忌。” “陛下想杀了那些人?” “不,朕是要收服他们。”嘉禾扶着苏徽的手,在离慈宁宫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方这样说道。 第 三十一 章 夏端和三年九月初, 身为御前女史的苏徽从诏狱之中秘密提走了一个犯人带到了乾清宫天子周嘉禾的面前。 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去布局,现在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了。 苏徽身后跟着的那个人姓黄,全名黄三审, 在历史上这会是未来赫赫有名的酷吏, 执掌锦衣卫使其权势直逼司礼监与东厂的铁腕人物。 端和三年时,他还只是锦衣卫千户,受杜太后之命前往白鹭观保护皇帝, 又因为这一次的“刺客”事件被牵连下狱。于杜银钗而言, 此时的黄三审不过是个小角色, 不久前在慈宁宫她和自己的女儿才发生过一场正面的冲突,出于安抚嘉禾的目的,她将关入诏狱的那批锦衣卫武官当做了弃子。 这时嘉禾赶紧命人去牢中散布消息, 将太后已经舍下他们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诉他们, 另一方面又几次命苏徽端着鸩酒和白绫经过他们的牢房, 每一个被关押在独立牢房中的武官都以为皇帝这是赐死了他们的同伴, 于是心中越发的悲戚与恐慌。 就在这时, 嘉禾秘密召见了黄三审。 一下子就从众多武官之中挑出了未来的大佬,苏徽忍不住都要佩服嘉禾。是该夸这小女孩慧眼识珠?还是该感慨她手气了得? 从牢内出来时,黄三审趔趄了一下几乎连路都走不稳,这年不过二十五岁的武官还是过于年轻, 作为锦衣卫千户往日里在审问犯人的时候威风凛凛现在轮到自己了便害怕的不行。 苏徽现在这张脸看起来年纪小、好说话,于是黄三审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战战兢兢的向苏徽打听,问女皇将要如何处置他。 苏徽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他说:“你放心, 陛下要杀你早就动手了。” 嘉禾没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过苏徽, 但作为一个研究课题就是夏文宗的学者, 苏徽习惯了揣测这个女人的心思, 自然而然的就猜到了嘉禾想要做什么。 黄三审已经被吓得够呛,并且心中充满了被杜太后抛弃的绝望,这时只要嘉禾对他稍加安抚,他就会倒向乾清宫这一边。 不过说起来,历史上黄三审是夏文宗的人么? 走着走着,苏徽忽然就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记得端和年间数目庞大的史料之中有留下黄三审为夏文宗效命的证据了。 周嘉禾死去的时候杜银钗都还活着,黄三审似乎一直都是杜银钗的鹰犬。 也许,他是嘉禾埋在母亲身边的暗线? 又或者,今日还未开始的谈话最后失败了?嘉禾没能成功拉拢这个人? 苏徽想不通,也懒得再想。他收拾好思绪之后,领着黄三审叩开了御书房的大门。 嘉禾没说让他进去,苏徽就百无聊赖的守在门边。对于史料的渴求让他按捺不住打开了随身带着的微型遥控摄像机。 啧,感觉自己像个无良的八卦记者,不择手段的狗仔。 苏徽在心里疯狂唾弃自己窃取他人隐私的行为,在关摄像机和继续偷听之间反复横跳——然后,还是没关。 御书房内,嘉禾清脆的声音时不时传入他的耳中。她果然如他料想中的那样是在劝说黄三审为她效命。 太后年事已高,宫墙内外大权迟早是她的。 更何况太后早已抛下了他。 锦衣卫本就是皇权的羽翼,效命于君王方是正途。 白鹭观这场刺杀总要有个人来担责,如果黄三审不愿投靠她,那么就只能成为这场事端的替罪羊。 相反,如果黄三审肯为她效命,那么日后她决计不会忘记该给他的荣华富贵。 都是些俗透了的套话,但有效。没过多久他听见了黄三审叩头的声音。 接着嘉禾似乎秘密交待了黄三审什么,但苏徽不清楚,因为嘉禾没有说话,而是将一枚锦囊交到了黄三审的手中。 苏徽后退了几步,片刻后黄三审快步从殿内走了出来。 这个年轻人的神态和片刻前有了极大的不同,从垂头丧气变成了意气风发,苏徽猜嘉禾交给他的应该是一桩要紧的大事。 只可惜黄三审应该不会将天子的命令告知苏徽,苏徽只能强行按下心中的好奇心,垂首立于一旁,看着黄三审从他身边经过。 然而黄三审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客客气气的朝着苏徽拱手,“陛下说云女史必然守在殿外,事实果然如此,陛下请云女史进去。” “我?”苏徽有些迷惑,但没有多想。 嘉禾交待给他的任务多了去,他以为这一次也和从前没有多少的区别。 走进殿内,苏徽看见嘉禾正坐在案前低头翻阅着什么。瞥见苏徽来了,她将一张纸递给了苏徽,上头写着的是密密麻麻一大串的名字,都是这一回白鹭观刺客事件中被牵连进去的人。 纸上安排了这些人的命运,有些是被嘉禾贬官,有些是杖责,有些是罚俸——杜太后果然是被嘉禾气得不轻,真的没有再管这些锦衣卫武官的生死,将这些人抛下任嘉禾处置。 嘉禾将这张纸递给了苏徽,苏徽以为是让他去传令,他很乐意干这种跑腿的事情,可以趁机箭矢紫禁城中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历史人物。 然而嘉禾却说:“你等会将这个给赵氏……姊妹。”嘉禾给赵氏兄弟伪造了户籍安排到了宫中,现在他们的身份和苏徽一样,都是女史。 “那我呢?”赵家那两个才被带进宫中没多久,居然就开始和他抢事情做了?苏徽对此感到十分不平衡。 嘉禾反手又递给了苏徽一大摞的纸,每一张都是空白的。 “知道‘慎’字怎么写吗?” “唔,知道。”苏徽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今日你就在朕给的纸上抄写这个字,不抄到朕满意不许停。”嘉禾冷酷无情的命令道。 十五岁进大学,二十二岁成为博士生的苏徽呆住,“陛下……这是在罚抄么?”他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幼稚的罚。 嘉禾轻哼了一声。 御案旁边还有一张小桌子,从来没有被罚过抄写的苏徽老老实实的走到桌边,拿起纸和笔。 苏徽大概知道嘉禾为什么会罚他,他的言行在这个时代的确显得格外出挑,该感谢嘉禾是个仁慈的主君,只是用这样的手段罚他而已。 但写着写着,苏徽又怀疑嘉禾是在存心拿他打趣。 他有时候不经意的一抬头,就能对上嘉禾望来的目光,她眼里含着笑,似乎是觉得看苏徽挨罚十分有趣。 有时候写着写着,嘉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绕到了他身后,在他格外投入的的时候冷不丁开头,吓得他手抖弄坏纸张,然后她噗嗤一笑。 又有时候她会故意问苏徽手酸不酸,肩疼不疼,诱得苏徽向她求饶之后,又一口回绝。 到最后苏徽不胜其烦,问:“陛下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么?” 嘉禾撑着下颏,“朕往日里一个人待在御书房里看书写字,无聊得紧。今日身边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朕也觉得新鲜。” 还真是拿他来找乐子了。 苏徽原本是想生气,可是又气不起来,只好说:“若陛下真觉得臣待在陛下身边能让您心中愉悦,那臣以后可以每日都来。” 嘉禾神色略微柔和了一些,却故意收敛了笑意,“朕每日这样罚你,你也愿意?” “……陛下若是不处罚臣,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嘉禾大笑。 “朕让你抄写这个‘慎’字,是为了提醒你谨言慎行。”笑过之后她正色说道:“你知道错了么?” “知道知道——”苏徽低头,认错认得很快。 他这样反倒让嘉禾有些茫然。她总瞧不清这个年少的女官是在想什么,可是她却总是克制不住的在意他。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苏徽的头发,后者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了她。 “你尽管再这样轻狂下去好了,哪天朕要是不在了,看谁护得住你。” 苏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听出了嘉禾话语中的凄然与悲观,作为皇帝跟前的近侍,他这时候该说,陛下万寿无疆,福泽延绵。 他忽然想要拥抱一下这个纤瘦的女孩,她看起来实在是太累了。 “陛下不用担心臣……”他小声开口。 话说到一半,门口响起了赵氏兄弟的声音,嘉禾为他们起了假名为赵悠、赵瑛,眼下他们就以这样的身份行走于宫中。 苏徽猛地后退了两步,他才意识到自己和嘉禾靠的太近了。 “臣告退。”他急忙说道。 嘉禾叫住了他,“慢着。” “陛下难道还要臣继续罚抄么?”苏徽做惯了枯燥的工作倒也不是不耐烦,不过一会要是在赵氏兄弟面前挨罚他面子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过不去。 “免了。让你抄这个没意思。”嘉禾拍了拍手,外间侍奉着的宫女会意,开门将“赵悠”、“赵瑛”二人引了进来。 这两个人眼下都是一身的女装——和苏徽一样,可是仔细去看的话,总觉得他们身上别扭的很。 “你,来教教这两个孩子仪态。”嘉禾看着苏徽说道。 第 三十二 章 苏徽不知道嘉禾为什么会让他来教导两个伪娘的仪态, 他又不是真女人,他也不知道女人该怎么走路怎么说话。 作为伪娘团的光荣一员,苏徽不由得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身份暴露了。 呃, 不对, 他不能质疑二十三世纪高超的化妆技术和变声器的强大,嘉禾安排他来教导这两个小伪娘,应该就只是因为这宫里现阶段只有他一个“女官”知道他们的真实性别。 大小赵齐齐站在他的面前, 这兄弟二人现今都是虚岁十二, 赵游翼比起堂兄赵游舟要小上几个月, 眉宇中也还存留着几分稚气,赵游舟却是神态沉稳,如果不是身量过于矮小, 他看起来就和成年人没有多少区别。 兄弟二人的模样都算得上不错——二十三世纪的审美与夏朝的审美还是挺相似的, 苏徽觉得赵家兄弟长相隽秀, 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恐怕也是同样的想法, 这两个小少年现在还没有从孩童阶段走出, 待到他们真正成年,恐怕也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倒真不辜负端和一朝的蓝颜祸水之名。 不过未来的蓝颜祸水在男扮女装的时候的确看起来很是别扭,苏徽半是纠结半是挑剔的围着他们走了一圈,问了个问题:“你们打算以女人的身份在陛下跟前待多久?” 赵游翼懵然的回答:“全凭陛下的意思。” 赵游舟说:“我们兄弟二人毕竟不是真的女子, 等到过些年身量变了,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的确。”苏徽点头,“男孩到了十三四岁,不说别的, 声音就该有变化了。” 他想起赵家兄弟第一次出现在《文宗起居注》的记载中时, 恰好就是十四岁, 这也许就是因为他们的真实性别已经瞒不住了。 “现在你们二人还是童音, 但也得注意将声调放柔。不必刻意掐尖了嗓子说话,只是务必要将语调和说话时的口吻改过来。” 并不是真女人的苏徽开始胡乱指点这两个后辈。 “走路时步态也要注意些。学不来女人摇胯摆臀,就尽量将步子放慢,每一次迈足的幅度要小。” “最好习惯性的低头,看人时目光不要那么坦然,你们现在是女人,女人大多都是羞怯的。” “再然后……穿衣打扮时用心些,我知道你们对脂粉簪钗之类的事物不感兴趣,可你们倒是看看,宫里大部分的女人哪个不是每日都用心修饰自己的容貌?就算做女官的穿着的都是仿照男子衣冠的官袍,可她们还是会精心打理自己的鬓角,描眉抹唇……呃,你们就算了,小孩子不要过早接触化妆品。” 苏徽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堆的话说出口,说着说着,他只觉得对面赵氏兄弟二人的目光越发的迷惑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赵游翼心直口快的说:“老师方才所叮嘱的那些,我们都记下了。可老师您……” 他大概是想说,苏徽教导的那些,他自己一样都没有做到。 苏徽除了声音有变声器的帮助听起来像个女人之外,他其余的行为都不符合这个时代女性的习惯。 他说话时的腔调并不柔缓,走路步速很快,像是一阵风,与人说话时总爱看向对方的眼睛,无论那人是男是女他的神情都一样坦然镇定。 又及,他是真的在穿衣梳妆方面审美相当差劲—如果赵氏兄弟知道“直男审美”这个词的话,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这个词扣在面前的女史“云微”头上。 老实说苏徽现在有些惊慌,但他本来就是面瘫脸,慌不慌完全看不出来。他强作镇定且理直气壮的告诉这两个家伙,“我是乡下人,不懂礼数规矩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所以说女皇为什么要让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人来教导他们啊……此刻大赵、小赵心中飘过的都是这样一个疑问。 哦,懂了。 必然是希望他们二人用这位云女史来做反面例子吧。 “我的言行举止,果真很粗鲁么?”苏徽心虚,忍不住问这两个后辈。 “与其说是粗鲁,不如说是洒脱不羁。”赵游舟答。 “对,云女史和那些扭扭捏捏的女人们不一样!”赵游翼也赶紧说道。 “难道我像个男人吗?”苏徽一脸惊恐。 赵氏兄弟愣住,在深深看了他一样之后,齐齐摇头,“云女史莫要说笑。” 赵游舟甚至说:“西子乃是越国浣纱女,出身乡野,照样艳冠古今。向来天然无雕琢的,方是最打动人心的,云女史这般的容貌,便是蓬发素面,也自是倾国倾城。” 苏徽心情复杂的收下了这样一番夸赞。 “倾国倾城……有什么用?” 他是个研究历史的,长者怎样的一张脸都无所谓,而且作为一个男性,外貌偏于阴柔有时还会给他带了不必要的苦恼。 赵氏兄弟误会了苏徽的自我感慨。如果皇帝是个男人,那么他这样的长相简直就是天生的贵妃,可皇帝是个女的,那么他这张脸就等于是浪费了。 赵游翼安慰他道:“老师虽然是女人,但陛下对老师也是十分的宠信了。” 赵游舟也点头附和,“我们来到宫中时日尚短,可遇到的人都说老师您很得陛下青眼。这世上并不只有男女之情。” 苏徽摇头,“陛下不是对我青眼有加,她是……”他本想说,嘉禾大概是把他当做了他马甲的替身,不过这样的事情没必要说出来,于是他又说:“我于陛下而言作用不大,至多只能陪她解闷,博她一笑而已。你们两个于陛下才是真正紧要的存在,万望你们今后能好好辅佐陛下,切莫辜负厚爱。” 他不觉收敛了之前脸上的散漫,神态郑重。 他心里清楚,端和一朝所谓的面首,其实各个都是嘉禾的心腹之臣,尤其是赵氏兄弟,担着祸水之名被骂了几百年,野史中编排出了各种各样的艳.情故事,但实际上他们二人在夏文宗身边是类似于谋臣的存在。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会与昆山玉交恶的原因,这三个男人不仅仅是简单的争风吃醋,更是在争夺权力。赵氏兄弟是女皇藏在暗处的刀,而昆山玉是明面上的剑。 ** 昆府。 昆山玉正和自己的太.祖父昆子熙坐在湖畔水榭品茶。 秋来之后,湖中栽种的荷花都已枯萎,只剩几支残荷孤零零的立在水面,昆子熙并不下令拔取,就这么留着它们,倒也颇显雅致。 湖畔栽着从野外移植来的芦苇,起初只有一小丛,后来昆子熙任其疯长,秋来之后,府中一有风起便是芦苇飞絮漫天,纷纷扬扬有如大雪。 “还是回房中歇着吧。”昆山玉顾忌着老人并不算好的身体,迟疑的问道。 “你专心烹茶便是。”昆子熙笑着摇头。 年近八十的老人身体依然很好,看上去精神矍铄,就算是主动提出乞骸骨,只怕也会被驳回。 “最近在陛下身边,一切可好?”昆子熙慈爱的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后辈。 “都好。”昆山玉答道:“身边同僚多是同龄人,重孙与他们很有话说。女皇陛下越发的聪明伶俐,太.祖父可以欣慰。” 昆子熙点头,“我知道那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而且勤奋。” “记得三年前陛下才登基的时候……说句大不敬的话,重孙那时候觉得她什么都不懂,甚至一度怀疑她能不能在那个位子上待下去。” “我倒是并不怀疑。”老人捻须笑道:“还记得三年前么?三年前陛下放出风声说要废后,这孩子急匆匆的跑过来找我,怀揣着决绝的孤勇和清醒冷静的头脑。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个如同璞玉一般的女孩——山玉,我虽给你起名为玉,可实际上真正光华如玉的,是陛下。” 昆山玉低头笑笑,算是默认。 “从长业二十年至今,三年了。这三年我让你走近陛下,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了……”昆山玉迟疑了一会,轻笑,“重孙也说不上来。但重孙隐约感觉到陛下是个胆小的孩子。” “胆小?” “是的。在成为皇帝之后的这三年里,她一直在努力的学着该怎么做一个皇帝,通宵达旦的阅读先帝的起居注,试图模仿自己父亲的一言一行。三年时间近千个日夜,从未有松懈的时候,就算是待考的监生都比不上她拼命。重孙有时候在想,她这样努力其实并不是想要做一个好皇帝,而是在恐惧什么。” 昆子熙低头品了一口明前龙井,默然不语。 “重孙也按照您的意思,这三年里一直在找机会接近陛下,可重孙总觉得和陛下隔得很远。她看着温和,实际上心是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也别想真正靠近她。” “因为过于恐惧而将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那这世上有谁能够真正赢得她的信任么?” “有的。”昆山玉说:“不过已经死了。” “那么,这个幸运又不幸的家伙是谁呢?”昆子熙神情淡然的开口问道。 “是个宦官。”昆山玉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了眉宇,“那人在陛下还是公主的时候服侍过她,后来死在了长业二十年。这三年时间里陛下常会想起他,有时候甚至会亲自微服去往那宦官的衣冠冢前拜祭。重孙陪过她几次,亲眼见她在那宦官的坟茔前落泪。这可是九五之尊难得的真情流露,重孙甚至都有些羡慕那名死去的宦官。” 昆子熙为晚辈这孩子气的话语轻轻一哂,“这可是个死人,死人有什么可羡慕的——”抿了口茶,又说:“不过死人才好呢,死去的人安安静静的,不会搬弄是非更不会祸乱江山。” 昆山玉想起了乾清宫中那个与内侍“云乔”容貌相仿的女官,心中略有些担心,却又感觉自己的担心是不必要的,于是在曾祖父面前将此事隐去了,反倒说:“依重孙的看来,那名宦官就算还活着,倒也不至于成为蛊惑君王的佞幸,陛下对他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她追忆那名宦官,实际上不过是在怀念自己作为‘宁康公主’时的过往。那宦官于她而言,像是对过往的一种寄托。” 昆子熙微微颔首,须臾一叹,“陛下用了三年打磨除了帝王的外壳,然而心智上倒底还是个小女孩。” “陛下如若外表和心智都坚硬如铁,又何需臣子的辅佐了?她会成为独断专行的君王,视大臣为棋子,苍生为草芥。这不是曾祖父您想看到的。” 昆子熙半阖起浑浊的老眼,水畔凉风拂过发鬓,他仿若沉思仿若是在发呆,许久后道:“你既然辅佐君王,那你说说,这段时间你都辅佐了些什么?” 昆山玉斟茶的手一顿,笑着说:“每日不过陪陛下对弈、作诗而已。陛下不独断专行,却是心中极有主意的女孩——不愧是先帝与太后的女儿。不过就在不久前,她给重孙安排了一桩差事。” 老人的眼眸睁了睁。 “前些时候陛下在白鹭观遇刺,她说是有三清梦中庇佑,故而遇刺之前离开,但重孙猜,她许是通过某种法子提前知道了刺客的消息——总之那夜过后她平安无恙,不过白鹭观却被焚毁大半。” “说起来,长业二十年时白鹭观也遭了劫难,整座道观被烧成焦炭。如今的白鹭观,是后来端和那间陆陆续续修建的吧。” “是。”昆山玉点头,“陛下一方面缩减开销,不惜裁撤自己的用度,但另一方面每年还是会拨出部分的钱粮去修道观,因花费不多,户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正因花费不多,所以修了三年都还未修完。如今又有刺客纵火,不知这座道观要等到何时方能恢复昔日之规模。” “道观被刺客烧了之后,她又下令重修?还安排了你来负责此事?” “是的。她打算命臣在工部领个虚衔,监修白鹭观。” 说是虚衔、监修,但实际上是希望昆山玉能够作为乾清宫的一枚钉子,借机刺入工部。 这白鹭观恐怕会修上很多年,她也就能顺理成章的让昆山玉一直留在工部,然后逐级给他加封官职,直到他渐渐掌控那里。 昆山玉不过十八岁,换个和他同样年纪的御前翰林进到工部恐怕难以服众,但昆山玉是昆子熙的重孙,能够假借其曾祖父的威势。 昆氏这一对曾祖孙都是绝顶的聪明人,嘉禾的谋划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昆子熙并不介意被年少的女皇借势,他反倒从容和蔼的的叮嘱起了自己侄孙,进入工部之后有那些是需要谨慎小心的。 六部乃是国之命脉,每一部的组成都极其复杂。混迹官场的人谁不精明如狐?要想从他们手中占到便宜,不是容易的事。 “曾祖父说的那些,陛下都和我说过了。”昆山玉笑了笑。 这下昆子熙反倒是有些意外,“我十六岁入仕,做了六十多年的官。而陛下登基不过三年,就对官场已经有了如此的了解?” “可不是。”昆山玉挑了挑眉,“陛下三年前初登基时,连六部下辖的诸曹有那些都需要清楚,可是三年后的今日,却对工部官吏的家世、性情及履历简直了如指掌。” 昆子熙想了想,说:“也许陛下背后有人相助吧。” 他并不认为嘉禾是为政方面的天才。 赵崎。不知为何,老人并未混沌的大脑中忽然闪过了这个名字。 在他的记忆中,赵崎是真正对朝堂、官场有着鞭辟入里之见解的人物,他曾是长业年间最年轻的六部尚书,未满四十便执掌吏部——然而事实上也只有他才掌得了吏部,赵崎此人对于如何用人、如何治人有种天生的敏锐。 可是赵崎已经死了,死在了万里之外的海南,就算他死前将他平生的见解写下来,也得有人将他的心血送到女皇跟前才是。 “陛下还交待了一件事情。”昆山玉这时冷不丁的又开口说道。 “讲。” “陛下希望曾祖父能够找机会查一查户部与兵部。” “她疑心每年运送至边关的粮草出了问题?”昆子熙放下茶盏,如同老树一般枯皱的脸上总算有了明显的表情波动。 “重孙也不知道陛下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重孙认为,这样的事情必需慎重。”昆山玉肃然说道:“粮与兵,关乎民生与国脉,稍有不慎……” 昆子熙抬手,“我知道的。” 可他沉吟良久,终究是默然无言。身为内阁首辅,有些事情他不是不懂,而恰恰是懂的太多,所以才不得不慎之又慎。 “为我准备官袍。”他对重孙说道:“我要面圣。” ** 长业年间的韩国公府曾经门庭如市。 那时的杜家,是朝中一等一的显贵,既是开国的功勋,又是皇家外戚。 然而至长业二十年后,杜家好似渐渐走了下坡路,先是杜雍从户部尚书一职上被调任,再然后韩国公四子杜榛被卷入牢狱之灾、紧接着宫中皇后险些被废。 风波平息之后,韩国公府大门紧闭了很长一段时日,曾经骄矜无度的公侯之家仿佛是终于懂得了什么是谨慎低调。 再后来天子驾崩,坤宁宫中的杜皇后摇身一变成了杜太后,登基的新皇是杜家的外甥女,怎么看杜氏一族都理应百尺竿头更上一步。 然而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怎的,身为杜家主心骨的杜雍竟在不久后病倒。杜氏一门其余子侄在端和朝也并未受到重用,韩国公府渐渐的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直到今年长公主大婚。 长公主下嫁杜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皇帝对于杜氏多年遭冷落的补偿。杜家如今虽已无权,但至少仍然显贵。血缘亲将周与杜紧闭相连。 然而,杜家的野心就止步于此了么? 这点杜银钗不知道,嘉禾不知道,荣靖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此刻她正缓步行于韩国公府出了名的沉香廊上,这条长有八百步的回廊曲曲折折的穿过了大半个杜府,整座长廊都以沉香木修建,穿行期间,隐隐可嗅到幽冷的异香。 长廊雕镂着云纹与牡丹——花卉类的纹饰或许会显得脂粉气略重,可牡丹却别有一种高贵的华美。每隔五步,檐下悬挂着琉璃制成的灯盏,造型各异,一路走来就没有重复的。 荣靖公主走过长廊,足上穿着的虽是柔软的绣鞋,步履却铿锵有力。这是她的习惯了,军旅之中待久了,走路都凛然生威,身体娇弱些的侍婢都未必赶得上她的步速。 荣靖是来给翁姑请安的。 照理来说,她是公主,原不必侍奉丈夫的父母,可上回韩国公夫人说她不孝,那她就索性日日都从自己的公主府前来这里,这样反倒将杜家上下吓得不轻,每日为了接长公主大架,都需耗费不少人力与物力。 康氏知道自己惹恼了荣靖,又在皇帝的那一番敲打之下不敢再度触怒荣靖,干脆称病躲了出去。反正杜家家大业大,庄园别业多不胜数。 荣靖知道康氏不在,并没有任何反应,淡淡的说:“那就去拜见韩国公吧。” “韩国公尚在病中……” “尚在病中,所以才需要儿媳妇侍疾以表孝心,不是么?” 侍婢们不敢说话,虽然她们瞧见荣靖这幅模样都十分怀疑她到底会不会照顾病人。 * 杜雍的卧房弥漫着药味与香料混杂的气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荣靖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儿媳拜见公公,隔着屏风就好,但荣靖直接走到了杜雍的床前。 杜雍几年前还算得上是中年人,可现在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已经老了,头发花白,面颊枯瘦。据说他每天都要昏睡七八个时辰,大夫总说他可能活不长了。 荣靖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对老人说:“我见舅父,当行晚辈之礼,舅父见我,应执臣子之礼。舅父躺着装死,是想要将这些繁琐礼节给免去了么?” ※※※※※※※※※※※※※※※※※※※※ 昨晚去聚餐,十一点多才回来 粘贴错误,导致了重复内容,现已修改 抱歉抱歉 第 三十三 章 午后的风懒洋洋的。嘉禾在御书房内练字——这是作为皇帝每日必完成的功课, 苏徽站在一旁为她研墨,在午后悠闲的氛围之下,他整个人也变得昏昏欲睡, 站在嘉禾身边半睁半阖着眼睛。 忽然嘉禾猛地将手中的笔对着他刺了过去, 他被吓了一跳,睡意也顿时消减了不少,“陛下你——” “朕帮你醒神, 你该谢谢朕。”嘉禾轻哼一声, 低头继续在纸上笔走龙蛇。 苏徽看着蘸着浓墨的狼毫, 赶紧惊慌的用力擦着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方才被嘉禾突如其来刺过来的一笔溅上了墨汁。 然而在自己脸上摸了一圈,手上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没有。 他又看向嘉禾, 见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这才明白自己是又被他作弄了。 他只能感慨青少年就是青少年, 不管是哪个时代的青少年, 果然都是这样欠揍的让人头疼。但他倒是并不生气,反而也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笑起来的嘉禾比起数百年后博物馆里的那个全息投影要好看。苏徽每次去博物馆,都能看到那个根据夏文宗遗骨复原出来的影像,二十三世纪的技术高超, 那个立体投影除了不能触碰之外与活人没有任何分别,甚至会动、会做表情、会有智能化的应答。 可投影与活生生的嘉禾相比起来,终究还是差远了。 “昆首辅求见。”午后的宁和就在这时被门外传来的通报声打断。 “让他进来吧。”嘉禾收敛了在苏徽面前时那种轻松恣意,淡淡的对着门后开口。 “云微, 你出去。”在昆子熙走进殿内的时候, 嘉禾又突然对苏徽说道。 昆子熙往日里总是一副慈蔼和善的面孔, 又好像是寺庙之中万事不管的泥塑佛陀, 然而今日他踏入御书房的时候,就连一旁侍奉茶水的小宫女都能感觉到几分不对劲。 “你们也都出去。”紧接着嘉禾又对殿内其余的人一起下了命令。 见昆子熙这样的外臣,照理来说嘉禾身边是该留人侍奉的,更何况昆子熙还是内阁首辅,御书房内怎么都该留两个女史把他和帝王之前的谈话记载下来,传颂后世。 但嘉禾在乾清宫内的威严无人敢于质疑,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包括女史在内的数十人一起打发出去,也没有人敢说不字。 只消片刻,宫人们有序退出,御书房中只剩下了昆子熙与嘉禾。君臣二人都不是蠢人,猜得到现在对方心中的想法。 但嘉禾还是问:“昆老今日休沐,前来御书房见朕,是有什么要说与朕的么?” “臣学识浅薄,却也蒙陛下与太后的厚爱,得以忝居帝师之列,为陛下答疑解惑。” “那么,昆老今日来,是为朕讲课的?” “是。” “讲什么?《大学》还是《中庸》?” “讲为帝之道。”这几个字落地铿锵有力,也只有昆子熙这样历经好几朝,官至绝顶的国之重臣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嘉禾坐直身子,颔首示意昆子熙可以开始。 “从始皇帝至今,历朝历代出过的帝王多不胜数,每个皇帝登基时所面临的朝局都各有不同,其实从来就没有一份可以通用的金科玉律,教会皇帝该如何做皇帝。然而陛下您现今的境况,倒是让臣想起一人——” “谁?”嘉禾很给面子的问道。 “楚庄王。” “三年不鸣鸣必大。”嘉禾抿起唇角,顿了顿,道:“朕也登基三年了。” “可依老臣的见解来看,陛下羽翼未丰,贸然冲天,只恐无法凌云九霄。” 嘉禾在昆子熙开口的时候就想要打断他,但她还是耐心的等到昆子熙将这句话说完之后才向他问道:“昆老,朕只问你一件事情,每季运送往边关的粮草,果真没有问题么?” 昆子熙眯起狭长的老眼缄默不言,这样一来他看起来又和泥塑没多少分别。 “陛下是见了长公主么?” “阿姊?”嘉禾冷笑了一声:“你们都不希望朕见她,她回京之后与朕的每一次会面,都在严密的监视之内——这点朕很清楚。” 昆子熙忽然向她问起荣靖,这等于是默认了粮草有问题的事情。荣靖在军中待了三年,军中有怎样的积弊她最是清楚不过。 而嘉禾的这番话是在告诉昆子熙,她的消息来源并不是荣靖。 那么,会是哪里呢?在昆子熙眼中,小皇帝和一个深闺之内的姑娘没什么区别,纵然是披上了龙袍,却也只被困于一隅之地,能见到的风景少之又少。 他想要追问,然而嘉禾赶在他之前开口:“昆老是内阁首辅,朕与先帝信任昆老、敬重昆老,故而将如此重任委于昆老之身。然而昆老可不要告诉朕,首辅的职责就是来到乾清宫,为一点小事对着皇帝追问不已吧。” 昆子熙先是一愣,继而无奈的点头,“陛下教训的是。”他的重孙说的没错,皇帝的进展果然飞快,法家申不害所提出的“法”、“术”、“势”三道她已经掌握,在与他对话的时候居然学会了反客为主。 “既然被陛下不爱听那些虚的,想要与臣开门见山,那么陛下容臣大胆再问一句,假若运往北方的军粮真的有问题——陛下要如何解决。” 嘉禾缄默不语。 昆子熙便替她答了下去,“臣知道陛网罗了不少的人才,可他们都还年轻,就如同山中还未长成的树木,就算陛下想用他们做栋梁之才,他们现在却也撑不起沉重的庙堂殿宇。陛下难道要用一个林秀之与整个督察院相争?难道要用一个席学士就收服天下读书人?难道放心用我昆家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子为陛下主持官场。” “深山之中一棵树苗长成需要百十年的光阴,朕手中的那些俊才,又需要朕等他们多久呢?” “只要陛下耐心……” “朕有耐心,就是不知道朕是否有那个时间。”嘉禾忽然冷冷的问道。 昆子熙骇然。 当初他们这些大臣之所以同意让宁康公主一个女人登基,很大程度上都是妥协的结果——杜银钗用杀戮的手段逼着他们妥协,不少人心里想着的是君子能屈能伸,暂时同意公主即位,再寻机会悄悄暗访周氏族人,等到什么时候杜银钗老的快死了,他们也就能顺理成章的逼宫使女皇退位。 当然,从来没有人将这样的想法表露出来,这些在官场上混到了高位的人,哪个不是戴着面具讨生活,即便心中各有谋划,在面对着现在身为皇帝的周嘉禾时,也是毕恭毕敬的,却没想到女皇已经猜出了他们的心思。 谋逆废帝是大不敬的罪名,昆子熙连忙以这幅老迈之躯跪倒,“陛下是天子,自当福寿无疆。” 嘉禾冷冷的注视着他,大概并没有被他这一句轻巧的话语所打动。 然而她也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只是说:“这江山是朕的江山,这点朕心里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但朕还是想问昆老,你们读书人寒窗苦读,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朕羽翼未丰,有许多事情做不到,可你们呢?你们一个个身居高位却不知社稷不忧民生,任国家蠹虫爬满。你们认为朕不配做君王,难道你们就配得上做人臣?” 她说完这些之后,御书房内君臣俱是默然无言。 最后这场君臣之间的谈话,在沉寂之中宣告终结。嘉禾不知道昆子熙走得时候心里是在想什么,但是昆子熙离开之后她是长长的出了口气。 她老谋深算的首辅并没有真正猜出她想要什么,这真是再好不过。 如果没有那本天书,说不定她真就信了昆子熙那番话,什么养精蓄锐,什么三年不鸣,这群臣子们根本就没打算给她时间。 她必须得把握住每一次的机会,战战兢兢的走过面前每一条道路,这才可能活下去。 每年运送往边关的军粮存在着严重的贪墨情况,这件事情她基本上可以确定,无论是出于整顿官场的目的,还是为了拉拢北方军士,又或者,是为了民心——她都必需出手。 不过昆子熙说的也没错,她现在的势力实在是太弱,明面上挑动这场风波无异于是在以卵击石。就凭她的傀儡身份,眼下就算她站在金銮殿上对着群臣大吼,让户部、兵部彻查军粮之事,只怕这些人也不会理他。而就算她真的查出什么证据了,也绝对没有办法处理。 所以,得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黄三审已经带着她的密令去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回来。她让黄三审去接的,是李世安的小儿子。 在天书的记载之中,此人原本是要死的。 端和三年,李世安幼子李骐秘密入京,为的就是边关缺粮之事。 这一年夏朝对塞外胡人的战役到了至关重要的阶段,然而由于军粮问题,迟迟无法深入塞外发起反攻,因此不得不往后继续拖延,直到端和八年。 李骐奉父命回京筹措粮草,最后会被暗杀于京中。 第 三十四 章 午夜幽静, 银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嘉禾从床上爬起,轻手轻脚的走到了那只巨大的西洋钟前。钟后藏着的天书被她小心翼翼的取出,多年过去, 这本书籍早就变得陈旧不堪, 稍不小心就会撕毁。 三年时间过去,嘉禾一有空闲就会试着破译书上的文字——现在的她倒也觉得书上的内容不是很难理解了,首先书上的文字是从左至右横向排列的;其次书上的文字部分与嘉禾所认识的相同, 还有部分与草书的字体或是古时的一些异体相似, 总之都是颇为简便的字形, 书写起来很是便利;书中词句所用文法与夏朝不同,这是嘉禾理解它们的最大障碍,读多了之后, 嘉禾隐约感觉到天书中的文法与市井的白话略似。这可真是奇怪, 撰写天书的神仙, 遣词造句居然全无雅韵, 反倒透着一股质朴的粗俗, 莫非写书的是个孩童神仙? 书册并不算厚,书中内容也不多,许多对嘉禾来说有用的信息都是零散着分布的。这么多年来的时间里,嘉禾几乎能将书中与她相关的内容倒背如流, 可是她要拿着这本书,心中才会感到安宁。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嘉禾熟练的翻开其中一页,这一页讲的是她端和一朝的事。 书上说, 从端和元年至端和八年, 北边的战事一直未曾停歇。 这样看来, 在她当政的期间, 王朝大半时间都处于应战状态,可是天书上说她是夏文宗。唔,她大致能猜到自己为什么是“文宗”,“文”做谥号之时,乃是褒美之谥,然而在成为庙号之后,实则是明褒暗贬,被称作“文宗”的,多半是些懦弱无为的君王。 将她称为“文宗”,就仿佛可以抹杀掉她当政时军事上的功绩。 端和一朝对塞外的战争最终以夏大获全胜而宣告终结,这一场战乱发生的根本上的原因就在于她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边患未清,那时候朝中武将多为开国勋贵,他们害怕自己会沦落到兔死狗烹的结局,故而刻意纵容胡人,养寇自重。她父亲觉察到了这批臣子的歹毒用心,为此不惜御驾亲征,只可惜出师未捷,被刺杀于半道之中。 之后杜银钗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能够登基,不惜与勋贵联合,使本被先帝打压的勋贵再度崛起。北方胡人见中原皇帝驾崩,浑水摸鱼趁乱南下,朝廷自然又得将兵权交还给那群历经了开国之战的老将们,于是这些人的势力更进一步的水涨船高。 ……当然,这些都是天书上没有说的,书上的内容其实十分的简要,只能给嘉禾提供一个事件的概述,许多东西都需要嘉禾自己去分析研究。 总之书上说,长业二十年至端和三年,是战事最激烈的阶段——这点嘉禾能够感受得到,每日送上御案的奏疏,六七成都是与边境有关的,如果不是因为战况紧急,嘉禾也不至于下令削减宫中开支。 而到了端和三年,天书上说,这是一个“转折点”。 这一年夏朝名将李世安将与郑牧配合,由郑牧牵制胡人主力,李世安率领轻骑深入敌后奇袭对方本营——最初看到这一部分时,嘉禾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她虽然忌惮这群开国的武将们,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是有勇有谋的大将,这样的战术简直绝妙。 可是当时她还没来得及收好脸上的笑容,便看见天书上紧接着又说,这场作战因为粮草不够的缘故,未能奏效。 因粮草不足,李世安不得不削减了奇袭所带的队伍,但即便如此,在穿越草原的时候这支为数不多的队伍之中还是饿死了两成的将士,最后这群人强撑着赶到胡人后方的时候,个个都是疲惫不堪,奇袭未能如预料那样大获全胜,只是逼得前方作战的胡人可汗不得不班师回援,从而给了郑牧喘息之机。 在这之后,双方的征战就进入了天书上说的“僵持期”。这段时间且战且和,胡人本就没有什么富饶的土地和稳定的生产,是一群逐水草而居的牧人,长时间的作战于他们不利。 这时朝廷却又分裂成了主战派与主和派,彼此争执不休,最后针对战和问题而分化的双方居然演变成了两个不同的党派,互相攻讦。 天书上没有说嘉禾身为皇帝在这场党争之中的立场是怎样的,但看到这部分时,嘉禾自觉丢人。一个皇帝,无力整合自己的朝臣,只能眼看着他们乱成一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宗”这个庙号给她倒也不冤,她和唐朝时那个面对着牛李之争只能掩面叹气的唐文宗有什么区别。 嘉禾由此下定了决定要更改这段命运。这不单单是她丢人不丢人的问题,战争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多少人会因此流离失所,多少人又会在战乱中丧命。 书上既然说转折点是端和三年,那么,姑且试试。 首先要解决的,是粮草问题。 李骐的事情,天书上只轻描淡写的记载了一句,他会在端和三年死去。 天书的叙事分为不同的章节,每一章节过去之后,偶尔会列出一些名人轶事。在说完端和年间的战事之后,在末尾“画”了一幅图,图上是惟妙惟肖的一座凉亭,旁边说,这是李世安晚年悼念儿子李骐所建造的。李骐死在端和三年,这座凉亭就是他丧命的地点。 将门子弟年轻早逝虽然值得叹惋,却也不是什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情,然而嘉禾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座亭子是建在京城。 这么说,李骐是在端和三年的时候死在了北京? 他一个本该在前线作战的将军却在北京丧命,这其中必定有一段故事。可惜天书上大概觉得这段故事并不重要,所以并没有详写。 嘉禾是前阵子从一封密信的内容揣测出了李骐入京的目的,应当是为了粮草。 她不知道李骐最后会怎么死,索性直接在白鹭观闹了一场,借机收服了黄三审,然后直接派锦衣卫将李骐半路拦住再带到她面前来。 算算时间,黄三审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 因为半夜钻研天书的缘故,次日醒来的时候嘉禾精神状况显得不是很好。 “陛下又熬夜了?”苏徽前来服侍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别的宫女就算看出皇帝有黑眼圈也不敢讲,只有苏徽能这样直接的问出这个问题。 嘉禾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陛下这样可不大好。”苏徽得寸进尺,“陛下虽然年轻,但长时间睡眠不足会损伤身体健康,精神不济、头疼眼花都是有可能的,还有可能会长不高——陛下别瞪臣,臣是认真的,陛下再不作息规律些,真的会影响身高——而且陛下你眼眶底下那一圈的乌青真的很重。” 嘉禾说:“朕已经足够高了。十三岁的时候朕的内傅就担心过朕,害怕朕到时候长得比男子还高,不易出嫁……” 说到这里她猛地停了下来。 嫁娶之事,其实是嘉禾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民间女子到了十三四岁大多都会懵懵懂懂的开始向往良人,十六岁的时候,不是已经许亲,就是嫁入做了新妇。 然而嘉禾十六岁的时候,杜太后没有为嘉禾相看夫婿的意思,嘉禾前阵子大张旗鼓的弄出了个御前翰林,让人以为她是要给自己挑选妃嫔或者面首,可实际上她也不过是要栽培几个心腹近臣而已。 苏徽不知道嘉禾有没有少女.怀.春的对象,因为她一直没对哪个异性表现过多少关注,苏徽想来想去居然发现他才是那个最让女皇挂心的,可问题是夏文宗周嘉禾大概没有磨镜之好,而苏徽在她眼中恐怕最多算个“好姐妹”。 她到了二十五岁死去的时候都未曾成婚,因为她是皇帝,还是罕见的女皇,她的婚姻绝不仅仅只是两姓结好。 在苏徽那个年代,二十五岁不结婚简直不要太正常,终生未嫁的一抓一大把,可是在夏朝,她会因此而感到孤寂么?会觉得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怪物么? 苏徽忍不住思维发散的胡思乱想,然后就被嘉禾抛过来的胭脂盒子砸中了脑门。 “朕和你说话你没有听见么?” 苏徽委委屈屈的捡起胭脂盒子,“陛下说什么了?” 嘉禾一只手端着西洋镜,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眼眶,“朕叫你过来给朕上妆!” 嘉禾平素里不爱用脂粉,苏徽的官位是女史,负责文书而非侍奉妆发,嘉禾却偏偏要叫他过来,将身后站着的那一堆的专业人士晾在了一边。 苏.直男.低级审美.手残党.徽感到十分的压力山大。 话说今天的嘉禾好凶啊,是生理期到了吗?他在心中想道。 不,这和生理期没关系。只要是个正常女性,被人吐槽有黑眼圈都会暴怒的——捕捉到了苏徽心声的ai在苏徽的脑子里如是说道。 第 三十五 章 十五岁时的苏徽手指纤细修长, 看起来十分的灵活,像是一双巧手,可实际上这双手简直笨到除了笔之外什么都不会握的地步。 但既然嘉禾有让他给她上妆的勇气, 苏徽也只能感慨她的胆大。 “朕打算将杏枝调去尚宫局。”忽然嘉禾开口说道。 “嗯。”苏徽漫不经心的点头。原本历史上的董杏枝后来就是成为了董尚宫。尚宫这种类别的女官原本的职责是辅佐皇后打理六宫, 在夏朝初年,宦官得势,女官反倒并不受重用, 大量职位空悬着。 后来嘉禾登基, 才重新起用几乎被废弃了的女官系统。女帝一生都没有皇后, 在未来数年的时间里,董杏枝一步步的成为了三宫六院的实际主宰者。 正因为知道董杏枝将来会攀上怎样的高峰,所以苏徽显得很是平静,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小小的胭脂盒上, 此刻正专心致志的调着颜色, 他这人一向细心, 做学术要做得最好, 给女人化妆也全神贯注。 “你羡慕吗?”嘉禾撑着下颏,冲着苏徽问道。 苏徽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嘉禾,摇头。 “没出息。”嘉禾用指节敲了下苏徽光洁的脑门。 “臣就想留在陛下身边。”苏徽捂着自己的脑门,含混的说道。 “谄媚。”嘉禾又对着他敲了一记。 苏徽躲都懒得躲了, 反正嘉禾打得也不痛。 不过等他好不容易将脂粉调好了,嘉禾却又把他推开了,“朕原打算拔擢你,可想来想去都不知该给你安排什么职位较好。毕竟你……一无所长。” 苏徽倒是笑嘻嘻, 被这样打击了也没沮丧, 毕竟嘉禾说的好像确实都是实话, 在这个时代他确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 “朕眼下缺司饰一职, 这个位子权高也就罢了,重要的是不危险,你这性子易得罪人,当个司饰就很好。只可惜嘛……”嘉禾想说什么不言而喻,苏徽这样的笨手,就算嘉禾想给他开后门都难。 “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苏徽老老实实的拱手谢罪,不过脸上还是笑着的,因为知道嘉禾是在与他玩笑。 “不过朕想来想去,还是找到了一个法子,能让你立下些许功绩,这样朕封赏你时也就能理直气壮。” “不,臣不打算要什么封赏……”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建什么功立什么业,他是真的就想留在嘉禾身边,这不是谄媚,是他想要收集史料。 话还没说出口,他抬头看见了嘉禾阴沉沉的脸色。他马上懂了,嘉禾是皇帝,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老板,她那是赏识他要给他升官么?他那是到了需要用他的时候了,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作为一名铁骨铮铮的学着,苏徽立刻屈服在了皇权之下,对嘉禾说:“但听陛下安排。” “朕要你做的那件事情有些危险——”嘉禾闻言之后脸色微微一变。 苏徽眼前一亮,危险的事情意味着高度的机密性,意味着他马上又能知道一件历史秘闻,好事。 嘉禾没有料到他居然有这样的热情,稍稍错愕了一下之后才对他道:“你倒真是一片赤胆忠心。” 苏徽心虚的眨了眨眼睛。 嘉禾抬手,示意殿内侍奉着的宫人暂且退出去,等到他们走后,她拿起之前桌上搁着的、从苏徽手里夺过来的胭脂盒子颇为挑剔的打量了几眼,说:“还记得上次朕带你出白鹭观的那次么?” “记得啊。” “有何感想?” “唔,陛下有勇有谋。”这是个并不算违心的夸赞。 “既然这样的话……”嘉禾没有留长指甲,便用簪子从胭脂盒中挑出了一部分,接着朝苏徽勾了勾手指,唤他过来,“再逃一次吧。” 苏徽愣住,在他呆愣的同时,嘉禾将胭脂均匀的涂抹在了他的面颊上。 “陛下、在说什么?” “朕要离开皇宫一次。”嘉禾一边为苏徽涂抹脂粉,一边以从容而理直气壮的态度说道:“你陪着朕,还和上回一样,你就扮作一个艳俗肤浅的丫鬟,朕是你的主子,是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 苏徽不知道是该吐槽则诡异的人物设定还是该疑惑为什么这小姑娘如此有远足冒险精神,这个时代的女性难道不是人均死宅么? “陛下想要出宫见识民情,臣当然是支持的……”从青少年成长的角度来看,苏徽非常乐意看到嘉禾主动出门增长阅历,多走走看看,总比闷在紫禁城要好。 可问题是,条件并不允许啊。 且不说她是个女人,就算她是男子,可当了皇帝,哪有随意出入宫门的自由?别的不说,只说明朝的正德皇帝,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挨得骂都不算少,就因为这人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朕必须得出宫一趟。”嘉禾神态严肃。 “又是为了见某人?” 嘉禾抿了抿浅色的唇,“对。” 她信任董杏枝,可董杏枝不可以离开皇宫,六宫上下唯有董杏枝坐镇她才能安心。她也不敢带其她的女官,她有种预感,除了苏徽之外的别人,都不会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 于是她索性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朕也不怕你知道,朕打算去见一名武将。有许多人都不会放心让朕与武人结交,朕只能偷着见。” 是李骐?苏徽马上想到了此人。 嘉禾是个不甘心做傀儡的皇帝,他待在嘉禾身边不足半年,亲眼看着着半年里嘉禾先是趁着荣靖大婚为自己造势,佯作挑选妃嫔,实际上选出了一批心腹之臣,然后是接着翰林试时闹出的风波,打压掌控在杜太后手中的宦官二十四司。 之后白鹭观中发生的一切,她一箭三雕,既见到了泰陵内的方涵宁与赵氏兄弟,同时还得到了锦衣卫黄三审的效忠,之后又借着重修白鹭观的名义顺手将昆山玉安排进了工部。 这小姑娘计谋环环相扣,虽说有那么一部分过于冒险,可终归都还是奏效的。 她现在有了谋臣、有了心腹,还缺为她效命的武将,会将主意打到李骐身上也并不奇怪。 可是李骐,是会死的。 还就是在今年死在她周嘉禾自己的手中。 苏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劝嘉禾放弃这次行动,需要冒得风险太大了,就算冒险成功了收益也近乎没有。 又及,历史上的夏文宗居然有试图拉拢李骐? 那她最后杀人该不会是因为拉拢失败恼羞成怒吧。 “怎么,你好像不愿意?”嘉禾看出了苏徽眼底的犹疑。 “没有。”他拧了拧眉头,“臣说过了,但凭陛下吩咐。” 他是历史的旁观者而非参与者——这句话在他心中反复的重复了七八百次。作为帝王近臣,他可以观察到嘉禾的一言一行,可只要他会动会说话,他就会不可避免的对嘉禾的思维产生影响。这是他必需要极力避免的。 就算到了端和十一年,嘉禾命令他给她端来鸩酒白绫,他也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做到……嗯,大概能做到。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去见李骐?”苏徽问道。 苏徽有时候就像个乖巧精致的娃娃,嘉禾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的听,嘉禾拿着胭脂他脸上涂抹,他也不知道闪躲。 嘉禾含着笑,漫不经心的将苏徽一张漂亮的小脸抹成了猴子屁股,“朕让黄三审先朕一步去见他了,黄三审会按照朕的意思将李骐带到朕的面前,恰好与朕‘偶遇’。”抹完之后心中略有愧疚,又随手拿起帕子擦拭,“朕不是皇帝,是个丈夫在征战中死去的可怜女人。听说李骐有爱护兵将之名,这样一来,朕就能够与他说上话。” 先以嫠妇之身,引得李骐同情,在与他谈起军中艰苦,诱使李骐吐露真心,继而规劝李骐奉天子为主,最后在恰当时机展露真实身份。 要如何说服李骐,嘉禾在心中反复演练了许多次,甚至梦中她都化作了一身黑衣的寡妇,在一座墓碑之前哭诉战乱之残酷。 其实嘉禾从未亲临过战场,她所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不过是三年前她即位时白鹭观的大火。她只能反复阅读北方送来的战报,竭力将自己代入到无辜黎庶的身上,后来战报看多了,不由自主的就将感情沉了进去。 现在的她确信自己能以真情实感说服李骐和她站在一起结束战乱,可问题在于,她该怎样出宫。 紫禁城不比白鹭观,不是她换身衣裳就能蒙混出门的。 然而就在嘉禾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慈宁宫内传来了消息,彻底断绝了嘉禾出宫的想法。 杜太后命人过来告诉嘉禾,说她病重。 太医说是因为近来太后屡动肝火,忧劳过甚。 前不久嘉禾才在慈宁宫顶撞过太后,太后现在病倒,无疑是在说,这都是因为皇帝不孝的缘故。 这时嘉禾如果不想自己被天下人指责,就该赶紧前往慈宁宫下跪谢罪,衣不解带的侍奉太后,以此挽回名声。 出宫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嘉禾甚至怀疑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早就觉察到了什么。 第 三十六 章 每天夜晚, 照常是苏徽整理史料的时间。 白天所录制的影像被ai在半空之中倍速投映出来,苏徽会对其中大部分进行删减,删去他认为无用的片段以及损害到了嘉禾隐私的部分。 今天他犹豫的时间格外的久。 回到住处后, 苏徽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拆掉头上紧绷着的发髻, 洗掉脸上缚着的脂粉,此刻投影所发出的光辉映照着苏徽苍白的面颊,他长发披散, 沉思的时候目光有些发直, 乍眼看起来倒像是某惊悚类鬼片的女主角。 因为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 最后就连ai都不得不发声催促他:检测到您的精神状况良好,睡眠需求为35%。我想您应该不是困了。 苏徽回过神来,用力的揉了揉眼睛, “我不是要睡了, 我也不是在发呆……算了, 和你这个人工智能我也说不清楚。” 作为碳基生物, 苏徽对没有血肉、情感, 由程序代码构成的ai表示出了嫌弃,然而过了一会之后,大概是身边太缺少一个能够一起商量主意的人了,苏徽又忍不住开口道:“你分析计算的能力这么强, 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么?” ai:? ai:抱歉,我不能理解您的意思。 ai:请解答“不对劲”所指的范围。 苏徽仰身往床上一倒,双手枕着后脑勺:“你还是闭嘴吧,没有第六感的人工智能,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让苏徽感觉到不对劲的是嘉禾。 作为一个史学研究者, 他在接触史料的同时会自动在心中勾勒出历史人物的形象, 有些形象单薄如纸片, 有些则像是3d投影。根据后续所补充的史料,他会在大脑中断断续续的修改那个人的形象,就好比是雕塑家在不断的磨去石膏像中多余的部分。 夏文宗周嘉禾是苏徽耗费心血最多的研究对象,她的形象在苏徽心目中也是最为立体的。可是现在苏徽发现,他来到夏朝之后接触到的嘉禾,与他之前根据史料所在脑中还原出来的女帝有着极大的不同。 不同在哪,苏徽也暂时说不上来,但这份不同确确实实是存在的。总之他在短时间内发现了太多过去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没有记录的东西,这些都迫使他在自己心中重新塑造“周嘉禾”。 也许,形象塑造的失误是因为端和一朝史料的混乱和缺失。这点是史学界公认的事情了,由于周嘉禾女皇身份的特殊性,从而导致史官对她的记载也充满了前后矛盾与详略失当。 后人们有些竭力想要抹去她的存在,好自欺欺人的证明他们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统治过,有些则力图证明她昏庸、无能,最后他们废了她完全是替天行道,而不是谋逆犯上。 更要命的是夏文宗死后,夏朝经过烈宗一世便亡了,北京城中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紫禁城中的帝王起居注不少散逸民间,后来虽陆陆续续找回,却是真伪难辨。新的王朝出于种种目的,更改前朝的史籍是常有的操作,民间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说、故事也成为了野史,混入浩瀚的端和文献之中充数。 苏徽才二十二岁,是年轻到不能再年轻的学者,他还有很长的学术之路要走,所以会对夏文宗的理解出现偏差,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对吧。 想来想去,苏徽把心中感觉到的那份异样归咎于学识不精。 端和一朝留下的史籍汗牛充栋,他这个年纪还只来得及接触其中一小部分,怎么能够就此认定自己对夏文宗算得上是了解了呢?这样未免也太傲慢了。 他从纠结的状态中解脱,重新坐起来整理搜集到的一手材料,ai询问他是否要将这些天的录像资料传送回二十三世纪,苏徽想了想,选择了否。 ** 苏徽忙碌到半夜才睡去,第二天早上还得早起。 醒来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见了黑眼圈,他懒得在意,反正拖时空回溯装置的福,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十五岁,十五岁的小少年新陈代谢旺盛,身体素质好到不得了,只要找机会好好补个眠,他照样能够精神起来。 乾清宫寝殿内见到嘉禾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见嘉禾的眼眶下也是一片淤青,原来他们两个昨晚都没睡好。 苏徽忽然想笑,怀疑再这样下去嘉禾就可以提早几百年推广烟熏妆了。 咳,眼下不是笑这个的时候。好好的青春期少女再这样晚睡早起、饮食不规律,那可真的要影响身体了。 苏徽走到嘉禾面前,为她梳头的女官见他过来,自然而然的将梳篦交到了他的手上。苏徽一愣,边学着女官之前的动作为嘉禾梳着发髻,边问:“陛下昨晚又没睡好?” “不是没睡好。”嘉禾说道。 苏徽放下心来。 “是整晚没睡。” 苏徽手一抖,扯下了嘉禾的一根头发。 这是损伤“龙体”的大罪,旁边侍奉着的女官和宫女们都吓得屏住了呼吸,却见无论是嘉禾还是苏徽,都没一个人将这头发当回事,苏徽轻飘飘的将头发放到了妆台上预备等会丢掉,嘉禾揉了揉方才被揪痛了的地方,继续说道:“太后病重,朕得为太后祈福。所以昨晚,朕抄写了一夜的经文,以求诸天神佛庇佑,好使太后平安无恙。” 根据史料记载,周嘉禾这一生应当还是笃信佛道,但苏徽跟了她这段时间,感觉嘉禾虽然不是什么唯物主义者,但还不至于迷.信释老,她做出虔诚的模样,更多的都是为了政治上的目的。说什么担心母亲的身体彻夜抄录经文,恐怕只是为了向天下人昭显自己的孝顺。 在这个世代,忠与孝高过一切,不孝之人就算是皇帝,也会被万世唾弃,做太后的甚至可以用这样的罪名废帝另立。杜太后用自己重病作为理由将嘉禾拖在宫中,嘉禾还真没有任何的办法。 “等会陛下要不要去休息一会?”苏徽宛如一个爱操心的老妈子。 “不必。等会朕还要再去一趟慈宁宫。”嘉禾说:“朕去亲自见一见太后。” 杜银钗的身体一向很好,完全没道理忽然就倒下。嘉禾毫不怀疑自己的母亲是在装病。但就算杜银钗是在装病,嘉禾也没办法拆穿她。 嘉禾疑心杜银钗是猜到了她的计划,但她不知道杜银钗对她的掌控究竟到了何种地步,这使她分外不安,非得千万慈宁宫走一遭不可。 “太后不至于为难朕。”她看穿了苏徽眸中的担忧,于是轻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算是在安慰苏徽。 “朕就是有些可惜……”可惜李骐。 李骐应当已经入京了。 “朕从未真正见过边关是什么样子,希望能有个人与朕说说。如果阿姊不与朕生分的话,朕倒是想听听阿姊讲边关的情况。没能见到小李将军,是朕心中的一桩憾事。” “云微。”嘉禾在走出乾清宫时忽然压低声音对苏徽说道:“朕想让你替朕做一件事情。” “陛下请讲。” “为朕出宫。” ** 她周嘉禾是皇帝,被天下人所瞩目,想过要出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徽则不一样,小小女官要去哪里都可以。 于是当嘉禾前往慈宁宫的时候,苏徽也领了密令,离开紫禁城去见李骐。 嘉禾希望苏徽能够为她说服李骐,使之成为她的心腹。可是这件事情苏徽并没有多少把握,首先他就不是一个口才了得的人,其次,他认为嘉禾这样的举动没有意义,李骐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了。 不过这些话他都不能说给嘉禾听,嘉禾交待给他的事情,他也不能不做。 六宫之中人人皆知董杏枝是皇帝身边第一人,而云女史则是近来崛起的红人,苏徽就算要出宫,也不能继续以“云微”这个身份。 嘉禾对苏徽的安危还是十分上心的,给他秘密的安排了随从与护卫,又费心给他编造了假的身份。 苏徽这张脸生得太漂亮了,嘉禾担心他会被恶人盯上,于是勒令苏徽换上男装出门。 原本就是男人的苏徽心里发慌,生怕自己穿上了男人的衣服就会被嘉禾看穿身份。 可是当他磨磨唧唧换上时下年轻男子常穿的襕衫站在嘉禾面前时,嘉禾也仍旧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 原本催眠喷雾都握在掌心,打算等嘉禾一旦发现什么不对就给她来一下的苏徽顿时心情复杂,十分不甘心的问:“臣打扮成这样,像男子么?” 嘉禾很是不满:“你就不能把自己这张脸涂黑一点或者给自己粘个络腮胡子么?朕知道你们年轻的姑娘家爱漂亮,等你回来,朕赏你几匹绸缎裁衣裳就是了。” 苏徽欲哭无泪,“陛下,臣难道看起来不像个男人么!” 嘉禾仔细盯着苏徽看了一会,说:“若是个男子,倒也是个清隽的少年郎。” 苏徽欣慰的舒了口气。 又听到嘉禾说:“京中好龙阳者甚多,朕给你再安排几个护卫。” 就算是男人在嘉禾眼中也是弱受的苏徽:…… 第 三十七 章 苏徽走出紫禁城之后很是茫然无措了一阵子。 能够离开皇宫, 亲眼见到端和年间北京城的市井风貌,他当然是很高兴的,虽然他不研究社会史,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相关的问题不感兴趣。 原本他离开紫禁城之后, 就应该像松了锁链的狗子一样撒欢狂奔,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反倒觉得自己和一抹无处可依的孤魂野鬼没什么区别。 不对, 他就是一抹孤魂野鬼, 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旁观者。 随从知道苏徽是“女子”, 便询问他是否需要租一辆马车,苏徽摇头。 “那公子是需要骑骡子?” 苏徽皱眉。 “驴?” 他还是摇头,说:“你给我租一匹马吧。” “公子会骑马?”随从肃然起敬, 时下女人多囿于闺阁, 能够策马驰骋的只可能是荣靖公主那般的奇女子。 “不会啊。”苏徽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可我会不会骑马, 跟我喜不喜欢马之间有什么必要联系么?” 到了二十三世纪, 马这种生物就算不是濒危物种,也不是能够轻易见到的生物。只有权贵人家的子弟偶尔会有那么几个因复古的风潮装模作样的学一学马术,苏徽少年的时候也短暂的对马有过兴趣,但苏潆仿佛是真将自己的儿子当成了机器人, 没有喜怒哀乐更没有什么爱憎好恶,一口拒绝了他,然后重新将苏徽关进了书房中,告诉他, 乖儿子, 你今天的微积分作业还没有完成。 苏徽骑马的梦想就这么胎死腹中, 随着时过境迁, 他早已不记得当年的心境,今日当随从真的将一匹温顺漂亮的白色母马待到他面前时,他也没有多少开心,沉默的看了一会之后,牵着缰绳就走。 他不会骑马。 他打算走着去见李骐。 他甚至无聊到要牵着一匹马慢慢走过去见李骐。 那些被嘉禾安排过来跟在苏徽身边护卫他的随从个个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一方面觉得这个“云女史”实在是不可理喻,但另一方面又因为“云女史”在陛下面前太受宠爱,他们敢怒不敢言。 不过苏徽容貌生得好,又别有一种高贵清冷的气场,牵着马走在北京城的闹市之中,颇有一种世外高人的风姿。过往行人见着了他,不少窃窃私语。投来崇敬的一瞥。亦有年轻的女子自阁楼上推窗悄悄张望,心中感慨这是何等的神仙人物。 而苏徽对此茫然不觉,他心里记着自己是个史学工作者,应该抓紧一切机会收集研究资料,可是向来敬业的青年学者苏徽今日却不知怎的,一直处于走神状态。 在他路过天桥的时候,也许是他走神走得太明显了,蹲在角落里的一个算命先生叫住了他,“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苏徽本来是不想理会这种神棍的,可是他迷迷糊糊想到,卜卦算命好像也算是民俗的一种,可以研究,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妨去试一试吧。 怀着好奇心,苏徽真的停下了脚步。 而当他看清楚那个算命先生的长相之后,他忍不住嘴角抽搐,更加确信了自己是遇上了骗子。 原因无他,面前出现的这个人苏徽认识,不仅认识还知道这人根本不是专业卜卦出身,连当神棍都不合格。 “张先生。”苏徽弯腰,朝着这个穿着破旧道士袍子的中年人打了个招呼。 摄像机得赶紧打开,他要将这个男人的样子给录下来,然后带回二十三世纪给他的硕导云教授看,他硕导敬爱了一辈子的著名小说家现在这身打扮跟个乞丐没什么两样。 “你认得我?”张誊光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催稿的人到了。 这年张誊光已经略有了些名气,不对,是扬名于京都,凡是酒楼、茶肆,说书的、唱曲的,皆以讲张誊光写出的故事为荣,戏园子里也绞尽脑汁的联络张誊光,想要他为他们写戏词。正经的文士不屑于张誊光打交道,将他划归于三教九流之列,可京城市井之中,张誊光却是极其的受欢迎。甚至还有富贵之家出了大价钱养着他,只要他每月按时写故事。 三年前苏徽以宁康公主内侍的身份见过张誊光一面,不过张誊光想来是忘了,苏徽于是说:“我是先生的……仰慕者。” 张誊光舒了口气。 “先生这段时间是在写《金玉海棠》么?”苏徽读硕士期间跟着云教授一起研究过张誊光,那时他受命为导师整理张誊光生平资料,将张誊光所有能够考证出创作时间的作品都列了一个表格。现在是端和三年,张誊光手中正在写的是一篇叫做《金玉海棠》的长篇,讲得是一个侯门贵女家道中落后流亡四方的故事。 张誊光听苏徽说出了《金玉海棠》这几个字,心中确信了苏徽的确是他的仰慕者,又见苏徽实在面善,于是招呼他在他身边的空地坐了下来,大大方方的对他说:“那本《金玉海棠》再有几个章回就要写完了,我是在想,下一本我该写什么。” “所以……”苏徽和他一起蹲坐在地后,仰头看着天桥来来往往的人群,“先生是来搜集写作素材的?” 张誊光其实仍未能完全理解苏徽词句的涵义,但他大概也能猜出苏徽是在说什么,他大大方方的回答苏徽:“我在这天桥之上,每日看着成百上千的人从我面前经过,他们中有人喜、有人怒、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意气飞扬,我瞧着他们,心中想他们的故事,猜测他们与谁是怨侣,同谁是冤家。至于这算命摊……哎呀,那可更妙了!”张誊光捋着胡须眼眸微弯,“会来算命的,多为失意之人,我只需要稍加引导,他们便会赶着将心中的苦水向我倾吐。这世上烦恼各有各的不同,我从他们的故事之中,提炼我要写的故事。” “那先生已经定好下本的内容了么?”苏徽安然的坐在张誊光的算命摊边,好像全然忘了等会还要去见李骐的事情,那些宫里带出来的随从们藏在一旁朝他暗使眼色,苏徽只当没看见。 “唉,可惜呀。这些天我日日冒着风吹雨淋,却也还是一无所获——” 见苏徽似乎有些遗憾,他又狡黠的笑了笑,“但《金玉海棠》之后该写什么,老夫心中已经有数。” “是什么?” 张誊光本来是不想告诉这个年轻人的,可不知为何他见着苏徽后是真的满心喜爱,就如同苏徽是他的后辈一般,于是他小声说:“前几个月荣靖长公主大婚,半个京城都张灯结彩,铺设红装,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婚礼啊。” 居然是要写荣靖! 苏徽知道张誊光历史上的确以荣靖夫妇为原型进行过文艺创作,但今年距他当初差点被杜榛弄死不过三年,他居然又瞄准了这两口子,苏徽也不知是该夸他胆子大还是该感慨他心大。 “先生,荣靖长公主……可不好写吧。”苏徽委婉的想要提醒他当心惹祸。 “不好写。”张誊光颔首,“可若是写出来,必定人人都爱看。” “为什么?” “金枝玉叶、巾帼英雄——只这两点就足以吸引不少的人。” 苏徽大概是被杠精附体,张嘴就说:“先生要真胆子大,何不去写乾清宫内的女帝?我看着天下人对女帝的好奇更甚于对长公主呢。” 夏自开国以来,从未兴过什么文字狱,对待百姓也向来是宽和的态度,再加上周氏皇族的确传奇,从长业年间开始,乡野中就有各式各样的话本,描述开国时的故事和帝后之间的缠绵爱情。 当时有太监将其中一部分送入宫中献给了皇帝,他看过之后只是淡淡一笑,非但不怒反而倍感新奇。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张誊光想要写女帝的故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更别说嘉禾的脾气远比荣靖要好。 “可……女皇本身,并没有什么故事值得去写。” “怎么没有了!”苏徽几乎就要跳起来,“你说长公主是金枝玉叶、巾帼英雄,难道陛下就不是么?” 她流着和荣靖一样的血脉,继承了夏朝开国帝后的刚烈与决绝。 她从未身临边关,可她所在的地方,就是最凶险的战场。她要对抗的是这个时代所有的不公,从后世留下的史料来看,她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还没有放弃。 她的寿命短暂,死后她所做过的努力也几乎全被推翻,可是她仍然化作了长夜之中一颗明亮的星子,坠落之时划出了一条惊艳后世的弧光。 “说起来,老夫倒是有幸见过当年还是宁康公主的陛下一面……”张誊光被苏徽的情绪所感染,不由自主的开口说道:“那年我倒在血泊之中,依稀看见了一个站在人群之中,为我据理力争的少女。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应为她写一篇故事。” 可是…… 他并不了解那个居住在深宫之中的女帝,这三年来她作为傀儡,只有最近一段时间才偶有消息从深宫之内传出。 “没事,我可以告诉你她是怎样的人。”苏徽说道。 ※※※※※※※※※※※※※※※※※※※※ 作为皇帝中的异类,还没有自己的后嗣,嘉禾死后,她生前的功绩都被抹掉了 这是苏徽所不能阻止的 他想的是,就算不能改变史书上对她的记载,至少让民间流传一点她活着时的故事吧 然后 小苏就要被ai警告了 总之现阶段的小苏疯狂试探ai的容忍底线 第 三十八 章 然而就当苏徽说出那句他可以将深宫之中女皇的故事说与张誊光听之后, 熟悉的剧痛再一次袭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教训,这回苏徽忍住了没有吭声,张誊光只疑惑的看见这个年轻人骤然间面色惨白, 而后沉默不语。 “小兄弟这是怎么了……”饶是苏徽遮掩的再好, 也终究还是流露出了几分痛苦之色,张誊光猜他是不是忽发疾病。 过了一阵子之后苏徽才从剧痛之中缓过神来朝着张誊光摆了摆手,“我没事。”说是没事, 可他这样的神情又怎么看都有事。 张誊光虽满心好奇, 可既然苏徽没有向他透露真相的意思, 他也不好继续追问。他趁着苏徽恢复精力的时候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一张脸,忽然:“小公子是宫中的人吧。” “嗯。”苏徽并没有否认。 张誊光看了他一会之后又说:“三年前在下曾蒙当年还是宁康公主的陛下相救,心中不胜感激。我记得那时陛下身边有一器重的内侍, 那人还来我的病榻之前替陛下探望过我, 那公公虽然年轻, 却是谈吐不凡、气韵高华, 我与他一见如故……” 苏徽知道张誊光说的是他三年前的马甲, 叹了口气正打算承认他就是他自己的“妹妹”,却听张誊光问:“您就是三年前的那位云公公吧。” 苏徽一愣,顿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三年过去,没想到张誊光居然还认得他。这可是就连周嘉禾都没做到的事。 “张先生是如何认出我的?”苏徽心情复杂的问道。 张誊光拈着胡须答道:“云公公之形貌与三年前大有不同, 但老夫看人从不看皮相,只在意形神、气韵。云公公就算模样、声音都与从前并不一致,可那份独一无二的气质,却是绝对错不了的。” “什么气质?”苏徽好奇的询问。 张誊光细想了一会, “硬要说出口的话, 当如黎明时分檐上弦月, 浸在夜雾之中瞧不分明, 只留下隐隐约约一抹淡然的玉色,与人间似是近在咫尺伸手可得,然实际上永不能及。我不知公公在陛下面前是怎样的态度,可公公在旁人眼中,却总给人一种不自觉的疏离,您就算是此刻立于闹市,也仿佛身披云霄,与俗世隔绝;您看着众生百态,用得是俯视的态度,想来红尘不能沾染您分毫。” “听你这么一说,我挺像个出家人。” “非也非也——”张誊光摇头,“出家的和尚慧剑断情,慈悲终生;隐世的道士清静自然,心无波澜。您不像他们,您的心中有喜怒哀乐,可您有意识的避开世人,半是怜悯半是无奈。就譬如弦月之辉,清淡幽冷,照耀不了这广袤天地。” 苏徽听后,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过了一会,他转而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可先生真的不觉得我的长相和三年前的云乔有很大的不同么?” 张誊光眯起眼睛,甚至特意从怀中摸出了一份眼镜架在了举在了眼前,“三年不见,公公反倒是更显年轻了……不过要说相貌,公公的五官、脸型,乃至整张脸的轮廓都和三年前是一样的,老夫绝不会认错。至于声音那更好办,善使口技者老夫认识不少,早已见怪不怪,不过、不过容貌能用妆粉修饰改变也就罢了,可您的身高……老夫明白了!”张誊光一副自己懂了的样子,“三年前您年纪尚小,受陛下之命出宫,恐被人轻慢,所以故意改易形貌将自己伪成已及冠的男子,还踩了高跷!” 苏徽不得不佩服张誊光,他们搞文艺创作的人果然就是脑洞大,嘉禾也好、昆山玉也罢,这群人都没有张誊光的联想能力。 出于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将原本已经握在了手中的催眠喷雾又塞进了袖子里,小声的对张誊光说:“先生猜对了。” 短短五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快,若是张誊光耳力不好或是走神了,根本就不会听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 说完之后他朝着这位老先生一拱手,牵着马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倒真有世外之人的风范。 张誊光捋着胡须站在自己破旧的算命摊前,望着苏徽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眸中渐渐流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 这小子跑得太快,不是说好了要将女皇的故事告诉给他的么? 罢了,他自己全凭想象好了。 说起来这少年内侍倒真是容貌不俗,他张誊光一生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却也不得不惊叹此人当真称得上是绝色,美人之美,在于皮、骨与神,三者兼备,方算得上风华绝代。那云姓少年年纪小了些,因阅历欠缺而略显稚嫩、单薄,可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惊艳四方。 张誊光感觉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男主角的模板都有了,就用这个少年去代入他笔下的人物好了。 可…… 可唯一让他心酸不已的就是,好端端的一个美人,怎么就、怎么就被阉了进宫当太监呢?暴殄天物哪!张誊光宛如看见了和氏璧被打碎一般痛心。 慢着。 谁说宦官就能做男主角了? 他写过将军、写过侯爷、写过多不胜数的书生还写过贩夫走卒、乞丐戏子,可还从来没有写过宦官。 宦官与女帝,也许不少人都会被吓到吧,说不定还会惹来非议…… 但这不要紧,有非议才能引来更多的人在意,张誊光有预感,自己的名气将要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里他利落的收了摊子,准备回家。回家好好构思他脑中那个惊世骇俗的故事。 ** 苏徽牵着白马悠然自得的在人潮之中随波逐流,无视了不远处护卫们催促的眼神。 他现在很忙,没有精力赶路。他在忙着和自己脑子里的ai吵架。 为什么电他? 为什么又电他? 苏徽从小是真的养尊处优,虽然没有沾染上有钱少爷的骄矜,可作为军部的“太子爷”,从小到大是真的没有人感碰过他一根手指头的。这哪家公司出产的垃圾ai,居然敢电他,还电了两回! ai:有试图干扰历史进程行为,电击警告。 苏徽: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ai:有没有您自己心里清楚。 感情系统并不完善的ai都被苏徽搞得都有些烦躁,别的穿越者是有可能因为缺乏相应知识而无意中犯下错误,苏徽却是明知什么不能做,可还要故意试探。 苏徽没争辩什么,他牵着马往前,回想着张誊光那番话。此刻他就站在北京城最拥挤繁华的街道,身旁来来往往有数不尽的行人。 他融入不了他们,但他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月亮,而是水底的石子,每天仰头看着水流波涌,被水花反复冲击,石子却永运只是石子。 过了一会,苏徽开口,问的是在这个时空中唯一能和他有真正意义上“交流”的人工智能:“你总说不要干扰历史,可历史是什么?” ai机械的电子音冷冰冰的响在脑子里,您是历史研究者,这个问题您心里知道。 是的,他知道。 ** 两天前锦衣卫黄三审将李骐带进了北京城中。 李骐是秘密回京的,他是边将,无召回京乃是大罪。可如果他不亲自回来跑这一趟,就无法将边关缺粮的情况真正的告知京城中的掌权者。那些监军从来就不肯说实话,成日里粉饰太平,只说什么战事顺遂。 他在临近北京的时候遇到了黄三审,这个锦衣卫说,是奉皇命来接他,说九重宫阙之内的女帝陛下想要见他。 女帝只不过是个傀儡,李骐并不认为那个手中没有一点实权的小姑娘能够帮他什么。 可是黄三审劝他不妨一试,他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 这日他与黄三审待在北京城西的一座偏僻的酒楼,听黄三审说,女帝会派遣使者与他会面。 然而还没等到宫里皇帝的心腹,酒楼就被大批兵马团团包围。 李骐与黄三审皆是大惊失色,在拿起刀准备反抗的那一刻,他们听见窗外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嗓音:“传太后懿旨——” ** 苏徽赶到与李骐约定好的地点时已经迟了。 李骐被带走押入了牢中,罪名是擅入京师。 下命令的人是太后杜银钗,也那个不知身在慈宁宫中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如此耳聪目明。 苏徽到的时候酒楼一片狼藉,他只能从路人的叙述之中猜测当时都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他没能见到李骐,这一次出宫等于是白费力气。 其实如果早一点的话,他是可以见到李骐的。 然而见到了又能怎样,太后的兵马还是会被派过来,如果苏徽在场,反而情况会对嘉禾更加不利。 苏徽是故意一路上磨磨蹭蹭拖延时间的——当然,他并不知道李骐会在这个时候被带走。 他只是不想来见李骐。 原因么…… 就如同ai所说,是为了“正确”的历史走向。 嘉禾本就不该见到他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嘉禾会冒出拉拢李骐的想法,但这场谈话不能成功。 ※※※※※※※※※※※※※※※※※※※※ 内心纠结反复横跳的小苏 他现阶段还是没打算救阿禾,而是做好了看着她死的准备 然而 …… 嘉禾并不需要他救啦 傻了吧,这小花瓶总觉得自己能发挥很大的作用,实际上女主可以自己反杀 小苏乖乖当吉祥物比较好 张先生的新文大概就是——霸道女帝身边的小娇夫(什么鬼) 第 39 章 新熬好的汤药呈现近乎墨色的深褐, 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未入喉,就能想象药汁的苦涩。 嘉禾用双手端起还有些烫人的瓷碗, 跪在太后的床榻前, 毕恭毕敬的将药奉上。 杜银钗坐在床上,面颊红润,眼神有光, 她对外声称自己病重, 可是在全由她做主的慈宁宫内, 她连佯装虚弱都不屑。 这药,杜银钗自然是不用喝的,嘉禾对此心知肚明, 所谓的侍奉汤药不过是做做样子。 她屏息敛声静静等候着, 过了一会手腕上的重量一轻, 杜银钗将药碗拿了起来, 随意的搁在一旁。嘉禾赶紧将手缩回, 借伏跪的姿势将手掌按在地上,冰凉的地砖紧贴着掌心,能够让她此时好受很多。 杜银钗冷眼看着她这些小动作,过了一会之后问:“皇帝怨恨哀家么?” 嘉禾朝着她一叩首, “为人子女,怎敢对父母心怀不敬。” 杜银钗冷哼了一声,往后一倒靠在软垫上,盯着这个容貌与自己略似的孩子瞧了半天, 用很轻很柔的语调说:“哀家命人将李骐押入了刑部大牢之中。” 嘉禾微微抖了一下。 杜银钗继续说道:“哀家知道你想要见他, 不仅如此, 你心里许许多多的想法, 哀家都一清二楚。但哀家不能让你如愿。不是哀家见不得你好,而是你实在太愚钝,就像是个瞎了眼睛却还莽莽撞撞往前冲的武夫,勇气可嘉,可惜终究会丢了性命。” “儿并不是瞎子。太后让儿放弃自己的眼睛,用太后的眼睛,舍下自己的脑子,让太后代为思考。太后是长辈,儿不敢忤逆,只想问太后一句,太后可以保儿平安么?” 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嘉禾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怨愤似乎流露太过,又道:“太后的阅历和智慧自然远胜于儿,儿想请太后为儿解惑——李骐何罪之有?” “边关之将,擅离职守,无调归京,这难道还不是重罪?” 嘉禾又问:“那太后可知李骐为何入京?” 杜银钗的脸色冰冷,大抵这天下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接受不了自己孩子的质疑——若是情绪激动之下的无理取闹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这种冷静平和的态度,这意味着子女心中已经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糊弄过去的无知孩童。 “哀家,知道。”杜银钗正面回答了嘉禾的这个问题,“北疆的战事拖了三年,三年来大批的军队源源不断的送往北方,是人就得吃饭,粮草是战线稳固的保证。然而每年户部账面上送去北方的粮草数目,与实际送达的并不一样,北疆处于缺粮的状态,正因缺粮,所以不敢轻易发起大规模的作战与胡人一决生死。战线越来越长、死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一场战事似乎看不到终点。” “太后既然知道……”嘉禾垂着头,声音略哑,“既然知道,又为何要装聋作哑?李骐纵然有罪,可北疆战士无辜。” 素色窗纱外金阳流转,窗边挂着的雀鸟感受不到殿内的剑拔弩张,欢快的在笼中跃动,影子被拉长,闪动在杜银钗的面前。她半垂下眼帘,心里忽然间想起了许多的事情。 她也有过十六岁,十六岁那年的她在为了生存而艰苦奔波,她和她年少的丈夫一同蜷缩在断壁残垣,计划着明日的逃亡路线。 那时候她还没有料到自己未来会有高高在上的那天,那时她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她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知道战乱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会同情怜悯边关数十万正在挨饿的人。 “皇帝仁慈——”她拖长了语调,无不讥讽的说道:“然天下每年无辜横死的黎庶有万千之众,皇帝你又救得了谁?书上说什么‘仁政’、‘民心’,你听听就好。要是当了真,这世上可没有人会对你仁慈。” 嘉禾呼吸略急,又被她强行平复了下去,“儿不懂太后的意思。” 杜银钗从床上坐起,她自三十之后便不再爱繁复与奢华,发髻上不饰珠玉钗环,唯有一条抹额缠在头上,眉心恰有红宝石镶嵌,鲜亮得如同被血染成。 “这个时代,说到底还是君本位制……”杜银钗这半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算是她无意识的一句感慨,“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以各阶官僚、权贵为次序,所有的人都围绕着唯一的天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我的女儿,你就是那颗唯一的北辰星,你的位子不稳,那才是真正的会掀动腥风血雨,使无数人身家性命难保,你有心救济苍生,也只能等待你有这个实力的时候,而你一旦坐不稳这个位子,非但无法救人,反而说不定要将整个国家都拖下去给你陪葬。” 嘉禾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听不懂母亲的部分言论,可她又好像隐约能懂母亲话语之中的深意。 “我算是明白了——”杜银钗的声调压得很低,语速却是飞快,也不知这些话她是想要说给女儿,还是说给自己,“其实历朝历代的皇帝,从来就没有一个爱民。仁政、宽和、蠲免、休养生息,亦或者是□□、严法、穷兵黩武,都不过是为了让这个国家能够延续,只在于是否在正确的时机用了正确的法子。‘民’是什么?是千千万万的整合体,爱不过来的。你是庶人的时候,你或许爱自己的家人、你做了一方长官,你可能爱所守疆土的子民,可当你站到了足够高的地方,你就谁也不能爱了。这个时代的物质生产不足以满足所有的人、精神创造也推动不了发展,总有一批人要被牺牲,还得有一大批的庶人背负着这个国家蹒跚而行。” 她长长的吐了口气,按住了自己的额角,属于“杜莹”的那一部分仿佛又在这时候跳了出来。 杜莹永远的活在少年时期,是阳光之下剔透纯粹的露,而杜银钗是身披华服苍老阴沉的妇人,一颗心早就如同死水。 “哀家知道你不甘心。”杜银钗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就算你登基的时候满心抗拒,到了这时,也该明白,权力是多么好的东西。边关的战事于你而言,是个机遇。”杜银钗用冷淡却清晰的话语这样告诉嘉禾,“所以,这一场战争不能这么快结束。你懂么?” 嘉禾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大口喘息着,后背冷汗涔涔,浸湿了衣衫。 慈宁宫中照例设有史官,可这些人在听闻太后说出第一句悖逆之言后,便停下了笔不敢再动弹,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不惹人注意的一抹影子,免得被杜银钗一时兴起灭了口。 “你退下,去佛堂再抄几卷史书吧。”杜银钗摆了摆手,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 嘉禾从慈宁宫正殿走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走下台阶的时候,她步履有些踉跄,身旁宫人想要搀扶她,却被推开了。 眼下已经不早了,可她当真是转身往佛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陛下——”宫人们急忙跟了过去,“陛下去休息一会吧。” “没这个必要。”嘉禾却说。 这年她还年轻,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也正因为年轻,所以懂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她模仿帝王的言行,却不明白帝王究竟要做的是什么。她以为她要爱她的子民,可她的母亲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 这年十六岁的嘉禾还不懂分辨对错,她一头将自己扎进佛堂之中,希望能够找寻答案。 ** 苏徽回到宫内的时候,恰是黄昏时分即将宫门闭合的时候。 在紫禁城生活了也有一段时间,他对这里大部分的地方都算是熟悉。走在每天要行经十多次的石砖地上,他很是心不在焉。 嘉禾交待给他的事情他算是办砸了,虽然心里清楚那个小姑娘不会将他怎么样,然而他还是止不住的不安。 说到底,他还是心虚了,害怕看到嘉禾失望的神情。 心情沉重的回到了乾清宫,做好了面对天子怒火的准备,可是乾清宫的宫娥告诉他,皇帝还在慈宁宫,没有回来。 这几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乾清与慈宁两宫的矛盾已经到了极其明显的地步,乾清宫的宫人们都担心皇帝会吃亏。 苏徽想了想,拖着疲惫的脚步,义无反顾的又去了慈宁宫。 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把嘉禾捞出来,他……只是放心不下她,所以过去看看而已。乾清宫其余的人不敢触怒太后,他敢。实在不行,就给那个史书中出了名的暴躁女人杜氏一发催眠喷雾,然后带着嘉禾回来。 走到慈宁宫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慈宁宫的宫人拦住他,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回答:“来接陛下的。” 第 40 章 慈宁宫中的宫人并没有阻拦苏徽, 相反,他们倒是主动为苏徽引路,将苏徽带去嘉禾身边。 “陛下在哪里?” “佛堂。” 苏徽跟在提灯的宦官身后, 与他一同穿过慈宁宫一重复一重的回廊, 廊上悬挂着的风铃在夜风中清脆响动,无形之中增添了夜幕的萧索。 慈宁宫不是一座奢华的宫殿,黑夜中卸去了太后居所的威严, 看起来和东西六宫那些普通的殿堂没什么两样——甚至远不及后世古装剧中的太后住处那样富丽堂皇。 苏徽也曾跟在嘉禾身后远远的见过杜银钗好几次, 这个时代叱咤风云的女人, 乍眼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妇人。 苏徽不知道这个妇人与她的女儿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她们关系平平,却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 嘉禾会按时向母亲问安, 时不时会将各地送上的奇珍献与太后, 附书一份例行公事的询问太后身体是否康健, 慈宁宫中再写一份表文褒奖皇帝孝心;杜银钗偶尔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些“训诫皇帝”的记载, 宛如《列女传》中所记载的历代慈母一样,对自己的孩子说一些空泛而又正儿八经的话语。 大部分的太后与皇帝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不觉得有多亲近,然而礼数上完美无缺。 嘉禾所在的佛堂位于慈宁宫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宫人说,陛下在此抄写佛经,祈求太后病愈。 苏徽赶到的时候,嘉禾或许是太累了, 伏案睡了过去, 睡着的时候, 手中却仍固执的握着一截笔。 苏徽轻手轻脚走近, 掰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将她握着的紫毫取出,不过这时已经迟了,嘉禾脸上早就被她自己在睡梦中不慎画出了好几道的墨迹,像是猫儿一样。 她容貌端丽,平时又不爱笑,看起来很是严肃老成,不似十六岁的少女,如今脸上多了几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她这个人也忽然有了几分俏皮的灵动,苏徽盯着瞧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笑了一笑。 再瞟了一眼被她压住了一半的纸张,纸上抄写的不是什么佛经,而是《资治通鉴》。苏徽先是一愣,继而了然。这部由司马光主持编修的编年体史书,原本就是呈送给帝王的读物,比起什么《金刚经》、《普陀经》更适合嘉禾。 就在这时嘉禾醒了过来。 因为此处是佛堂,并无桌椅,嘉禾之前一直是跪坐在蒲团之上,用一张梨木长案当做书桌。苏徽为了从她手里取出笔,也就跪在她的身侧,此刻与她不过咫尺之遥。当嘉禾睁开眼睛朝他望过来时,他的心跳好像顿时漏了半拍,紧接着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嘉禾的一只手腕。 大家现在都是女孩子,拉拉小手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苏徽一边这样对自己说道,一边从容淡然的松开嘉禾,往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就在苏徽打算向嘉禾叩拜行礼的时候,嘉禾忽然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 ……虽然大家都是女孩子,可这样做,是不是太亲密了。苏徽彻底愣住。他记得自己是在夏朝的中国而非巴洛克时代的法兰西来着。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嘉禾的动作与其说是在拥抱他,不如说是疲惫至极倒在了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离开之后嘉禾都遇到了什么,但就眼下的情况看来,嘉禾的情况不是很好。 “陛下、陛下?”他这时也顾不得在内心纠结性别问题,抬手抱住了这个女孩,感受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再一摸她的后颈,指尖所触到的是粘湿的冷汗。 “传太医来——”他几乎是即刻就意识到了嘉禾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扬声对着门外命令道。嘉禾则趴在他的肩膀上,双目放空,如同失去神智一般。 “陛下,您还好么?”苏徽再度握住了她的手,为了检测她的身体状况。 “我没什么不好的……”嘉禾的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然而她这幅样子哪里有半点“好”的样子。苏徽无可奈何且气急败坏,“太后对您做了什么?”明明今天他离宫的时候嘉禾看起来还好好的,来到慈宁宫后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太后什么都没做。”嘉禾只觉得自己的脑子现在混混沌沌一片,但苏徽向她提问题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的回答,“是朕自己、自己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苏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凑近她。 “不明白、不明白……”她只重复着和三个字,如同魔怔了一般。 苏徽也不再追问,按住她的后脑,将她扣在自己怀中,“不明白就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嘉禾的声音沉闷而又模糊的响起。苏徽这样淡然平和的态度,让她稍稍惊疑。 “这世上想不明白的东西多了去。”尤其是像他们这种搞学术的人,哪个没被各种各样的问题困住过,烦躁起来的时候砸终端删论文恨不得跳楼算了,可他不还是活到现在了,“总之陛下先睡,如果那是什么火烧眉毛的问题,本能会帮着陛下解答,如果不是紧急的情况,睡醒之后继续想便是。想不明白的话,我帮着陛下一起想也是可以的。” 当然,嘉禾是皇帝,皇帝所面临的问题和学者大有不同。他猜能让嘉禾如此忧心的,应该是和治国有关的事情,他帮不了什么,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就像是在哄着一个精神脆弱的孩子。 他拥抱着这个瘦削单薄的少女,在满室的静谧之中数着她的呼吸,终于等到了她最终睡了过去。 * 太医为嘉禾诊脉之后,说她是因为思虑过甚再加上天气转凉以致风邪入体而病倒。 她还年轻,身体又一向很好,病情完全算不上严重,可当她坐起来想要去慈宁宫内为太后侍疾的时候,苏徽还是拦住了她。 “陛下自己都是病人,就算有孝顺太后之心,也不必在这样一个时候再去慈宁宫。万一传染给太后了如何是好?万一惹得太后担心病情加重了又该如何是好?”苏徽大道理说得一套又一套,让人完全无法反驳,实际上他是害怕嘉禾到了杜银钗那里又要吃亏。 不清楚杜银钗心里在想什么,但他想,最好还是不要期待帝王家母慈女孝的场景。 端和三年仲秋,太后与皇帝先后病倒,朝野似乎是因为陷入了暂时的平静之中,就连前不久因擅入京师而被收押的李骐都暂时无人审问。 ** 千里之外的北疆,李世安接到了京城传来的急报,知道了自己的儿子现身在牢狱之中。 他身边的幕僚一个个的焦急不已,纷纷在他帐内出谋划策,想方设法营救李骐。身为李骐亲生父亲的李世安反倒格外的平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争论,好像是在发呆一样。 单看面相,一手打下了半边夏朝江山的李世安一点也不符合人们心中对于名将的遐想。他并不高大威武,反倒又黑又瘦,甚至略有些矮小猥琐,眼角常年无精打采的下垂着,双颊凹陷、皱纹爬满,看起来就好像是乡野之中随处可见的农人,透着令人心安的淳朴,好像随时都怀抱一捧谷穗,冲着人傻呵呵的笑。 他少年的时候,家里人都说他看起来就不会有多少出息,可谁知道李世安后来成了一个新王朝一等一的大将。 不过在成为大将之前,李世安先成了山贼,在做山贼之前,他是前朝边关的一名小兵。 李世安是军户出身,家中世世代代为前朝镇守疆土。他生来瘦弱,看着憨厚好欺负,边关的土地大多都被将领圈占了,原本他的父亲是打算找人借些银钱,送这个儿子去做些小本买卖维生的。 然而那时天下已经乱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壮丁被征上了战场,李世安没有选择的余地。 家中的人担心这个木讷的孩子会被欺负甚至送命,可谁料李世安在军中如鱼得水。一直被轻视的孩子是到了那个混乱的地方才发现自己的天赋,他虽瘦小却有一身力气,他看着愚钝实则心细如发,他生来就适合战场,而乱世将这天下的每一片土地都染上了硝烟,于是这九州任他驰骋。 最开始他在边关对抗胡人,后来他所属的军队被调入南方镇压流民。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年岁里,骄兵悍将与山野流寇没有区别,将军们把军队变成了私人的武装,驱使着他们肆意横行。 因为看着老实又立下了不少战场,李世安逐步的被提拔。长官以他为心腹,那时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同袍每天拼命,杀敌的同时还得为将军做奴仆,而他过的其实还算不错,有酒有肉有女人。 可是有一天,他还是造反了,杀了将军占山为王,成为了隐匿于江陵一带的流寇。 倒不是因为他心中有什么正义感,而是因为他嫌自己分到的酒肉太少、女人不够美。 那时候李世安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样,他每天除了劫掠就是花天酒地,直到有天他遇上了杜银钗。 第 41 章 遇到杜银钗的时候, 李世安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山贼,而是盘踞在湖广一带势力最强大的乱民首脑。 他非是目光短浅之辈,隐匿山野挥霍着劫掠来的钱财享乐的同时, 也从来不忘睁眼窥视天下风起云涌。那时前朝已经近乎土崩瓦解, 所谓的豪杰纷纷揭竿而起,百十人就能集结成一支军队,靠着烧杀掳掠扩充实力。 那时没有人能知道这场动乱的尽头是什么, 但每个人都想做那个终结乱世的人, 李世安也不例外。 有天他位于江陵的大营忽然有人来闯, 一个女人带着一小顾军队杀到了他门前,说要见他。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李世安着实惊讶了一下,倒不是惊讶于有人敢来招惹他, 他所占据的湖广是交通要道, 兵家必争之地, 眼红的人多了去,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惊讶的是领兵前来的居然是个女人。 乱世之中女人的命连马都不如, 于李世安这样做惯了山贼的人而言,他早就习惯了女人垂死之时的啼哭或是献媚时的娇笑,全然想象不出女人身披戎装会是什么模样。 出于好奇,他见了杜银钗。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隐约听说了杜银钗的名字, 东边近来有一支新的势力崛起,领兵的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小子,而那年轻小子还有个彪悍的妻子,夫妻二人常一同穿着一样的铠甲上阵, 传令官都分不清他们谁才是主公谁是夫人。 李世安第一次见到杜银钗时她还很年轻, 不超过二十岁, 就算穿着男人的衣裳, 窈窕的身姿藏在厚重的铠甲后,也遮掩不了她的美貌,按照他们这些粗人的话来说,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若是在往日里李世安要是碰上这样的小娘子,那一定是要抢来过过瘾的,可是那时他看着杜银钗,却是莫名其妙的心如止水。 他并不对这个漂亮的女人动心,因为他在她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血腥味、铁锈味和硝烟混杂,这让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个女人与他是同类。 他们相遇,就如同是旷野之中的两匹独狼碰面,要么厮杀,要么今后结伴而行。 李世安坐在主位上冷冷的看着这个女人,与她对视了良久之后,方开口询问,问她为什么要来找他。 其实无需杜银钗回答,他已经猜到了这个女人此行的目的,前段时日官兵忽然大批南下,度过了淮河,眼下正与那周姓的小子在长江一带缠斗。 “你是替你的丈夫来求援的?” “不,我是来向将军献策的。”杜银钗说道。 她女扮男装伪装成商户潜入了湖广,又在到达江陵之后勒令随行之人脱下铠甲外罩着的麻布衣裳,抽出藏在货物下的兵刃向李世安的大营发起进攻,就是为了向李世安表明态度——她来到江陵,不是为了向他摇尾乞怜,而是要以平等的姿态与李世安结盟。 确切说,她是要将李世安及他的部下统统收服。 她抬手,身后的随从立马将一份地图展开——无论哪朝哪代,绘有山川河流的地图都是战场上的无价之宝,像他们这种劫掠起家的盗贼想要一份详细的湖广地图却根本没办法到手,为此他们进攻过好几处官府,可在他们洗劫府衙之前,那里的守吏就已经将存放文书的地方付之一炬。 杜银钗将地图交给了他,之后什么话有没说。大字不识几个的李世安是直到那天从杜银钗手中接过这份地图之后,才终于一窥天下之全貌,从前总说什么九州四海,原来九州四海竟是如此的广袤。 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位子和他拥有的地盘——杜银钗许是知道他不识字,用朱红的笔墨在地图上做了标注。盯着地图出神许久,李世安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 到了后来李世安才知道,这份地图来自西洋的那些传教士,在他们那些泥腿子还将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当做怪物的时候,东南周氏的队伍已经在杜银钗和杜雍的主持下频发的与洋人进行贸易。他们从佛朗机人手中获取火.炮、扶桑购置兵刃,那份清晰的地图他们手中还有许多张,甚至有一张画着整个世界。 “官兵眼下在这——”在他怔愣的时候,杜银钗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这样近的距离,足以她一刀杀了他,而账内他的部下没有一个可以阻止。 但她只是用短刀的刀柄点了点地图上的某处,“宋八贵的地盘在这、这边是王茂常年活跃的地方,再往西,蜀中为刘翰所占据……”宋八贵、王茂这些人都是当时乱世之中和他们一样的乱贼,她从容不迫的指出他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兵力的分布。从前李世安只知自己身边有这些人在,可是那天,这些人的具体位置终于在他脑海之中清晰。 随之清晰的,是脑中涌现出来的行军路线。杀伐是乱世之中的本能,他几乎是立刻就在脑子中飞快的构思自己该如何吞并自己的邻居们。 “将军不妨趁乱北上,奇袭官兵后方。”杜银钗的声音冷冷的,唇角仿若含笑,笑中藏着森寒的刀。 “这样恰好能解救你的丈夫?” “难道将军就甘心一辈子龟缩于方寸之地?” “我动兵北上,胜负未可知,而夫人却也清楚,湖广一带,群狼环伺。我走之后,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一拥而上将我的地盘瓜分干净。”这是实话,那年南方地域散落着太多股零碎的势力,他们宛如是罐子中的蛊虫,必需要互相吞噬。 可惜官府兵未必会等到罐子中最强的那只蛊虫出现,他们会在蛊虫们互相吞噬的过程中,将整个罐子都一起毁了。 “将军只管答应我发兵北上就是——”这个俊俏年轻的小妇人却这样说道:“剩下的事情,将军尽管交给我。” 李世安意识到了这个女人是想要做什么,她居然狂妄到想要将这群蛊虫全部联合起来。 “将军听说过唇亡齿寒的故事么?”她说:“我们这些‘逆贼’,某种意义上也如唇齿一般相互依存。若一味作壁上观,迟早灭顶之祸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我丈夫身陷险境而将军不救,待到官兵剿灭我的丈夫之后,就会占据东南富庶之地,进攻将军您,等到将军您什么时候也兵败殒命了,他们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南边的宋八贵。如此逐步击破,我们一个也逃不了。” 李世安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真能成功,也许她走到一半就会死在哪座荒山之中,或是被谁抢去做小妾。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愿意相信这个女人。 “我给夫人三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内,夫人能带着我周边四邻的信物来见我,我便替夫人发兵,解你丈夫之围。” “何需三个月?”东南的形势可撑不了那么久,“将军厉兵秣马准备好出征,一个月之内我必归来。” 李世安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忽然有些喜欢她了。 这仍然不是男女之间的心动,而是独狼终于找见可以同行的伙伴时,心中遏制不住的狂喜。 那时李世安就有预感,他未来必定归属于这个女人。 一个月之后杜银钗如约归来,李世安在要她长谈了一天一夜之后,正式加入东南周氏的军队,成为了她丈夫麾下的一员。 这是后来影响了李世安命运乃至天下的一个决意,那一年未来的夏太.祖还是稚气未脱且锋芒毕露的少年,带兵打仗颇有天分,就是个子太矮年纪太小,穿上铠甲时总让人想要发笑;郑牧才从落魄书生摇身一变成为将领,成日里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骑马射箭倒是意外的在行;杜雍成日里埋头算账,为了每一笔粮草每晚熬夜,还抽出时间学了好几门的洋人语言以便同他们做生意时讨价还价……未来夏朝的十三姓功勋那时都个个平平无奇,在东南一隅为未来而茫然。也不知是上苍有意将这些天才们聚集在一处,还是时势造英雄,使他们这些人在磨砺之后大放异彩,总之十余年一弹指,仿佛是做了一场悠长的美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李世安愿意相信杜银钗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他见到杜银钗,心中的感受如同当年那样。 他们都是两匹独狼,凶残、贪婪、不择手段,他们互相提防而又惺惺相惜,许多事情不需要多言就自有默契。就比如说他知道她做了皇后之后也并不会开心,于是他帮着她杀了她的丈夫,再比如说他知道杜银钗就算是做了太后也不会安心,故而他主动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京城。 幕僚们争论着该如何营救李骐,可实际上李骐是他故意送到京城的人质。他清楚杜银钗的一切想法,知道北境的粮草永远也不会足够,知道李骐这一去或许就无法回来。 不过,反正他也不止一个儿子。 ※※※※※※※※※※※※※※※※※※※※ 前面那么多笔墨铺垫李将军 终于写到他了 第 42 章 嘉禾从八月开始病着, 病情一天天的拖,说坏不坏,说好却也算不上好。 苏徽很是担心她的身体。嘉禾反倒是无所谓的态度, “太后希望朕能够不问世事, 韬光养晦,朕这场病病得及时,朕恰好也能好好的休息。” 苏徽一方面赞同她这句话, 另一方面却又开始担忧她的精神状况。 “朕没事。”如果是别的人缠着嘉禾问来问去, 她早烦了, 也就苏徽这样大胆、也就苏徽值得她认真回答他的疑惑。 “陛下这些天总在发呆。”苏徽见她坐在窗边远眺,便也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后,与她一同朝着白云尽头的方向遥望——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云翳翻涌, 燕雀不安的徘徊于苍空之下, 等会许是有雨会落下。 “朕在想问题。” “是什么?” “……云微, 朕不是说过要你控制住你的好奇心了么?” “唔, 那就看陛下对臣的信任有几分了。” 秋时的风清清冷冷的从洞开的雕花窗涌入,殿内很长一段时间里寂然无声,只有风铃偶尔清脆响动。许久之后苏徽听见嘉禾说:“朕不明白该怎么做皇帝。” “治国、爱民、顺势而为。”苏徽想了想,以他多年来研究政治史的经验回答道。 嘉禾茫然的看向她, “那,如果朕爱不了他们呢?” 苏徽暂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嘉禾恰好询问的是君.主.制.的症结所在。正因君王作为人的私欲与作为统治者的无私相冲突,所以这样一种古老的制度最终还是逐渐的被取代。而能够领导人类发展的政.体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 臣好像无法回答陛下。”答案超纲了, 不是嘉禾这个时代的人该知道的。 “你一个从八品的女史难道还懂的为帝之道么?”嘉禾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 “朕随口问问,你不要放在心里去。” 苏徽看着她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问题臣没放进心里去,陛下也不要继续想了。明时王阳明说过‘知行合一’的道理。陛下已经是皇帝了,该怎样做皇帝的答案早晚有一天会在陛下履行职责的时候被陛下找出。徒增烦忧无益,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养好身体,这样才有精力过问朝政之事。” “你居然也知道王阳明。”嘉禾赞许的抬眸看了苏徽一眼,但她却也没有追问苏徽太多,在窗外有细雨飘落的时候,她合上眼睛,按照苏徽之前叮嘱的那样睡了过去。 凉风再度拂面,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和雨声混杂略有些乱,雨丝被裹挟在风中,点在人的面颊。苏徽抬袖遮住嘉禾,想要关窗,可是…… 可是年少的女帝睡着时靠着他的肩膀,眼眸合上时她的安静柔婉,看着就像个孩子。 ** 到了九月中下旬的时候,嘉禾的身体逐渐好转,只不过她病因既然来源于心,那么在心中忧虑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她始终是恹恹的模样。 昆山玉受到恩准得以入宫觐见,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安排嘉禾的命令监修白鹭观。 嘉禾斜卧在软榻上,听他汇报白鹭观的重修的进展。 “白鹭观何时完工朕并不在意。工期可以尽可能的拖长,朕还有许多地方用得到你。”嘉禾半睁半阖着眼睛,室内安神的香料让人心平气和,一重复一重的纱幕垂下,殿内的一切都仿佛蒙在烟雾之中。 昆山玉听懂了她话中的暗示,于是毕恭毕敬的朝她一拜,“臣明白。” “太后还病着么?”嘉禾又看向了自己身畔侍立着的苏徽。 “说是还病着。”苏徽回答道。 杜家兄妹二人,都对演艺事业有种莫名的追求,杜雍装病三年,也不知是为自保还是为了谋反;现在杜银钗为了种种目的也对外放出自己病倒的消息,苏徽虽然心里清楚这个女人现在身体倍棒,搞不好比嘉禾本人还要健康,可是在人前,他还是得恭恭敬敬的拿来了太医院问诊的记录,交到了嘉禾的手中。 嘉禾也清楚母亲的病是怎么回事,潦草的翻了两下之后说:“太后既然病重,那么近来除非军国大事,就不要再来烦扰太后了。朕想要赦免一批囚犯为太后祈福,不知是否可行?” “陛下孝心感天动地,臣这就去为陛下转告内阁与翰林院,叫他们拟旨。只不过……”昆山玉猜到了嘉禾可能是要重用一些有罪之人,于是提醒道:“犯下‘十恶’之罪的犯人,按理是不能在赦免之列的。” 嘉禾听后淡淡的点了点头,不辨喜怒的说:“朕知道了。” 昆山玉又说:“陛下病倒的这段时日,除了臣之外的御前翰林都十分挂念陛下,想要来探望。” “朕抽个时间会见他们的。对了,秀之没有惹事吧。”嘉禾为自己挑选的这部分近臣个个都是才华卓越之辈,然而人无完人,林毓的本事在这批御前翰林之中算得上是翘楚,他的性情也最让嘉禾担心。 昆山玉苦笑,“前些时候李骐入京,而后被太后收押。秀之知道陛下想要用李骐,故而一直在为营救李骐而奔走。” 嘉禾闻言愣了一下,林毓以诤臣自居,平日里在面对着皇帝的时候嘴上极不客气,每天都能挑出嘉禾一大堆的错处,变着法的上书讽谏。以至于嘉禾虽然看了天书,知道这人是个忠臣,却也一度忍不住怀疑这人不服她。 林毓为了她费心去救李骐,可见这人倒是真的站在她这一边。 “叫秀之先暂且将此事搁下。”嘉禾半是欣慰半是无奈,“这段时间要他好生保重。” “那,陛下呢?” “朕……朕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但朕想来想去,有件事情到了朕该去做的时候了。” 站在她身边的苏徽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她,这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少女,黯淡的眼眸中好像又有神采流动。 知行合一,这四个字她领悟得倒真是快。 * “陛下想做什么?”等到昆山玉走后,苏徽凑近嘉禾,小声的问道。 嘉禾低头看着这个短短几月就取得了她信任的女官,在心中又一次反思她是不是过分宠爱这人了,所谓恃宠而骄就是苏徽现在这个样子,昆山玉都不敢像他这样有问题就问。 嘉禾懒得生气也懒得故作帝王的高深莫测了,她直接躺倒在椅子上,对苏徽说:“朕想要调遣兵马的权力。” “这是不可能的。”苏徽立刻说道。 嘉禾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反驳。 “云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过了一会之后,嘉禾忽然又轻声问道。 “九月十五。”苏徽抿了抿唇,答道。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节庆,然而无论是身为史学博士的苏徽还是拥有未来教科书的嘉禾,都因这个日期而心中泛起了涟漪。 这一天是夏朝对胡战争的转折点,就在这一天,李世安奔袭胡人主营的战术正式失败。他在九月十三的时候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率领军队见到了敌方王帐,然而由于粮草不足的缘故,未能一举击垮对方,突袭失利,在经过了两天厮杀之后,李世安带领败军撤离。 再之后,就是长达五年的僵持。 这次突袭所造成的另一个恶果就是端和三年年末胡人对中原的一次报复。 李世安调离了大部分的主力,致使大同一带守卫空虚,于是有一股胡人军队趁机突破防线杀入了中原,向着北京一路烧杀掳掠,最终直到快要兵临北京城下的时候方被剿灭。 这于夏朝来说是奇耻大辱,这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死去的那些人和损失的钱财。 “云微,摆驾,朕要去慈宁宫。”嘉禾豁然坐起。 “去做什么?”苏徽下意识的又问道:“您还病着,太后也还‘病着’。” 嘉禾这一次毫不客气的曲起指节对着苏徽的脑门重重巧了一记,“就你话多。” 苏徽之前的话说的没错,她想要兵权是不可能的。就算她穿着龙袍拿着玉玺,金殿之上群臣叩拜,然而说到底不过是个孱弱的小女孩。假如她指着内阁诸臣的鼻子喝令他们按照她的要求调遣军队,只怕这些臣子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她找来太医,然后不管她究竟有没有疯,都一定会对外宣布皇帝病重,头脑不清醒,需要精心养病,养病期间,朝中一切事务决于内阁。 嘉禾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思来想去,只有她的母亲才能出面直接与群臣交锋,干涉出兵之事。 “陛下的病还没好……”前去慈宁宫的路上,苏徽还在小声抱怨。 “朕没病——就算有也早好了。”坐在肩舆上的嘉禾冷冷的说道。 杜银钗曾经和她说过,这几年的战乱于普通的将士来说是一场噩梦,但对于她而言,是机遇。 嘉禾暂时不想去思考这番话的对错,但她已经坐视李世安奇袭失败,不能再任由胡人掳掠中原。 第 43 章 嘉禾很早之前就听说过, 自己的母亲通晓兵法。早些年江山未定之时,她的母亲还不是深宫之中优雅端庄的贵妇人,不少战场上都有她披甲出没的身影。 因此嘉禾在与母亲谈论起军政之事的时候, 不可避免的感到了紧张。在走进慈宁宫之前额上就又有冷汗滑落, 惹得苏徽看了她好多眼,最后干脆不顾礼节的抓住了她的手腕,询问她是不是又身体不舒服。 嘉禾没好气的甩开这个平日里看着散漫不靠谱, 关键时候却又无比爱操心的家伙, 并丢给了对方一个“你闭嘴”的眼神, 而后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慈宁宫中。 杜银钗在见到女儿的时候,明显的露出了不悦之色。但这不奇怪,嘉禾确实是将她给得罪了。杜银钗之前用生病做借口将嘉禾绑在宫中, 让嘉禾迫于孝道在她身边侍疾不能轻易离开她的视线, 嘉禾索性便告诉满朝文武, 太后病了, 以后由太后过问、需要太后点头的政务全部交到她的手上——哦, 她也病了,没事,为人子女替父母分忧乃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就算病的快死了也会强撑着身体处理好朝中庶务, 绝不让任何人打扰太后休息。 杜银钗好权,被女儿摆了这么一道不怒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回嘉禾求见她的时候,她也迟迟不肯露面, 推说自己身体不好。直到真正生病且还未康复的嘉禾在外殿枯坐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 方见绣帘之后人影闪动, 紧接着自己的母亲在大群人的簇拥下, 带着满脸的“憔悴”之色,由宦官搀扶着坐到了主位上。 苏徽面无表情的站在嘉禾身后,疯狂吐槽这女人是个戏精。而嘉禾在向母亲行礼之后,说:“儿今日来慈宁宫,是为借太后金印一用。” 杜银钗冷笑了两声,“皇帝倒真不愧是哀家的好女儿,向母亲借起东西来,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客气。” “儿想要增加大同的兵防。”借金印是相对委婉的说法,嘉禾实际上是希望杜银钗代为出面下懿旨调遣军队。 当初立嘉禾为帝之时,杜银钗与内阁各退了一步达成了妥协,内阁同意支持皇女登基,而杜银钗则是放弃了垂帘听政之权,让内阁全权辅政。 这个世道看不起女人,一个女皇登基就足以让天下士子惊呼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再来一个听政的太后,他们岂不是更要说金銮殿上阴盛阳衰、亡国之始。 尽管历朝历代数来,女皇罕有,而摄政的太后层出不穷,杜银钗却也还是暂时退居慈宁宫,扮演了三年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未亡人。 只不过她也是个狡猾的,三年来虽从不出现在朝堂之上,可在暗处的影响力却也渗透四方,内阁名义上主管一切,实际上杜银钗始终都时压制着他们的阴影。太后的懿旨,有时候真就能够越过内阁,左右天下风云。 王朝最尊贵的女人此刻懒洋洋的靠着丝褥逗自己新养的猫儿,听到嘉禾说要增兵大同,动作顿了顿,手里的绣球被浑身雪白的新宠抢了过去。 “皇帝昨晚没有休息好?”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样一句话。 嘉禾错愕。 “如果不是坏了脑子,也不至于如此心血来潮。”杜银钗将窝在她膝上的白猫抱起往地上一丢,坐直身子。 “云微,将朕备下的地图取来。”嘉禾垂着头,对着苏徽命令道。 杜银钗眉头挑动了一下,也许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像是个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她凭着残存于记忆中的历史知识和杜雍手中那支走遍天下既可以当贩夫走卒、也可以刺探机密的商队,将各方势力探明清楚而后标注在从西方人手里买来的高清地图地图上,她拿着地图行走四方,每说服一个盟友,就将对方所掌控的那片区域涂上一层浅浅的胭脂,而凡是她想要铲除的势力,她就会在图上用黛笔勾勒出对方领地的范围。 嘉禾也许继承到了母亲对图象的敏锐,这张北境地图之上,被她以小楷亲手写下了各种各样的批注,如今北疆常驻的大军剔除老弱残兵和虚报的人数,约有五十万,其中十五万由郑牧带领着在山海关与胡人缠斗,这里是与胡人作战的主战场,七万镇守在与邻国接壤之地,以防他们与作乱的胡人勾结,李世安定下奇袭之策时带走了两万精兵,之后他的儿子又抽走了三万北上接应父亲的残兵,由于李世安的失败致使郑牧那边的主战场陷入为难,因此另有八万军队在康昭意的率领下驰援,剩下的分布在长城一线各个关隘。 这样的数目眨眼一看好像足够防守,实际上边关九大军镇、长城数十关隘,分散下来的兵力实在单薄得可怕。所以天书上说,端和三年的年末会有胡人击溃大同守军由此入关,嘉禾对此一点也不惊奇。 杜银钗拿起这份地图的时候,将这当成了自己孩子的家庭作业,目光之中饱含着审视的意味。 这作业么……无疑是不合格的,不过也怨不得嘉禾,一个从未见过战场的孩子仅凭着想象根本没有办法还原出那里的模样,即便杜银钗有心栽培女儿这方面的能力,可对战场的熟悉度不是几本兵书、几份战报就能使她拥有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开国之君不论怎样彪悍强势,其后代子孙也大概率是优柔温和之主,长于深宫只见过风花雪月的孩子,是想象不出血的猩红的。 “仅凭这个,不足以说服哀家为你增兵大同。”杜银钗将地图丢去一边,“皇帝,你知道我夏朝军队是怎样的编制么?知道哪一支军队善于守城、哪一支善于攻坚么?知道我军中的炮火、兵刃的库藏数目么?知道有那些将领可以为你所用么?知道我夏朝的边境有怎样的气候与地势么?” 嘉禾语塞。杜银钗一口气抛出的这些问题她倒也不是完全答不出来,她有在努力的汲取这方面的信息,可是她的母亲仿佛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气势,在这种气势之下,嘉禾说不出话来。 杜银钗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又道:“你不了解军情、不清楚战况、不熟悉我夏朝军队这也就罢了,哀家只问你一个问题——为何要增兵大同?你在图上写明了九边布防空虚,这点哀家承认。可是,为什么偏偏只增兵大同?” 杜银钗的眼眸锐利的就像是刀子,盯住了嘉禾的这一瞬间,嘉禾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刺穿了心脏。 她失策了,她本不该这么直接的向母亲提出她的请求的。 是啊,夏朝边境漫长,正因边境过长,所以防御空虚,就算要增兵都不知该往何处。为什么她会选中大同? 更要命的是,今日九月十五,李世安战败,可是他战败的消息还没传来京城,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就没有那种必需增兵的紧迫感。 就在这时,苏徽目光落在了嘉禾的身上,他原本在观察着慈宁宫的房梁,虽然他不搞建筑史但也对这方面相当感兴趣,在嘉禾说出要增兵大同的那一刻,什么房梁啊、雕花地砖、绘彩藻井都在他眼中瞬间失去了吸引力,他转头,不敢置信的瞪着嘉禾。 的确是该增兵大同,但又不该增兵大同。 作为历史研究者,苏徽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听云教授跟他讲过发生在夏朝端和三年的“大同之变”,夏朝在胡人敏捷的骑兵打击之下损失惨重。 可是在眼下,端和三年九月的时候,嘉禾居然就已经提出了增兵大同的请求? 莫非这个女皇居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军事天才,智多近妖,所以准确的猜到了未来战事的走向? 不,这太扯了。 胡人攻击大同完全是随机事件,当时距那支有胡人王子率领的部队距离近又防备空虚的关隘还有好几处,他们会来大同,只是因为动身的那晚起雾,他们误打误撞的走到了大同城下而已。 所以莫非这个时代真的有能够预知未来的道士,看嘉禾信太上老君信得虔诚,一感动就泄露了天机? 不,这更扯了。 苏徽最后心情复杂的开始反思己身,该不会是自己什么时候喝多了,一不小心对嘉禾说错了什么吧。 而同样心情复杂的还有杜银钗。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嘉禾曾经在她面前声称自己捡到了一本天书,她的丈夫死去的时候,胡人曾经趁着夏朝军队大乱,短暂的攻破山海关,南下劫掠——在他们劫掠之前,嘉禾就提出过请求,希望能够紧急撤离山海关一带的百姓。 这恐怕就是因为那本“天书”的缘故。 她知道那天书根本不是什么天书,而是一本不该属于这个时空的未来历史教材,后来她问嘉禾,书在哪里,嘉禾说,烧了。 她真的,烧了吗? ※※※※※※※※※※※※※※※※※※※※ 三个拿着剧本的人在内心疯狂纠结要不要进行超游发言 第 44 章 罢了, 无论烧没有烧都没关系了。杜银钗猜,自己就算命令嘉禾将那本书交出来,这个女儿也不会乖乖听话。 况且她也不需要打那本书的主意, 杜银钗怀着淡淡的自负想道。历史不是固定河道的水流, 是把握在她手上的丝带,她曾经改变过自己的命运,如今她已站在这个王朝的最高处, 万万人的现在和未来都可由她的一念而地覆天翻。 一身明黄盘领窄袖常服的嘉禾站在她跟前, 肩上织金的龙纹在灯下熠熠生辉。在与女儿对视了片刻之后, 杜银钗确信自己看到了浓郁的排斥,不知不觉的时候,曾经乖巧温柔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这算什么, 叛逆期?杜银钗抚摸着自己眼角的皱纹, 心中一时之间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她淡淡的扫了一圈殿内数目众多的仆从, 按捺住了那些问出口后或许会让女儿感到不快的问题, 说:“皇帝如果想要增兵大同, 哀家不会阻拦。” 嘉禾闻言抬起了头,眼眸陡然亮了起来。 “不过,哀家数日前与你说过的话,还记得么?”杜银钗倦懒冷淡的出声询问。 嘉禾脸上的表情短暂的僵硬, 之后她马上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太后要朕抓住机遇,而眼下不正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么?” 杜银钗轻嗤道:“皇帝请求哀家出面调动军队增援大同,待到这一战结束之后,人们也只会说是哀家料事如神。纵然第一个提出增兵的人是你, 可你一个甚少出过深宫的少年人根本没有让人信服的能力, 再好的妙策从你嘴中说出, 都会被安在你身边的谋臣身上。” 嘉禾默然深思, 深思到最后,她朝着杜银钗一拜,转身离开了慈宁宫。 走出殿外时,已是深夜,抬眸可见明月高悬于宫阙之上,千万绿瓦覆上寒霜,风是冰凉的,拂过面颊的那一瞬让她不由得心中一凛。 这一次夜访,似乎是没有任何的收获。看太后的意思,应当只是不会阻止她调兵的行动,但并不会帮她什么。她得靠自己才行。 “陛下。”苏徽在扶着嘉禾登上肩舆的时候忽然小声问道:“为什么陛下会想要增援大同?” 嘉禾悄悄的翻了个白眼。 其实她一开始就不该直接说要将兵马增调大同,而是提醒太后边防空虚需要增援,这样的话就不会给自己惹来这么多的麻烦。 可现在的问题是大部分的主力都被牵制在山海关一带,夏国的边境又是那样漫长,纵然朝廷想办法又拼凑起了一支军队,军队分散在各个边镇,数量还是不够。 “为什么是大同?”她自嘲的笑笑,她还想知道为什么那群胡人会选中大同呢。想不出答案,嘉禾干脆一巴掌排在了苏徽的官帽上,“内臣不得干政。” 苏徽手忙脚乱的把帽子调整回原来的位子,快步跟上肩舆,“臣与那群御前翰林一样俱是陛下身边侍奉着的人,陛下什么都说给他们,凭什么对臣就百般隐瞒。臣也可以为陛下分忧。”内臣不得干政简直就是个笑话,苏徽用他研究政治史时所发表的数篇核心论文发誓,无论是长业还是端和,这对父女就从来就没有好好遵守过这句话,区别只在于夏太.祖用的是以方涵宁为首的二十四监,嘉禾用的是以董杏枝为代表的女官系统。 到了夏烈宗的时候,他倒是不用内臣了,被集体文官送上金座的农夫皇帝一度对内阁百依百顺,后来,他就亡国了。亡国之前倒也垂死挣扎过,做出了几件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还是免不了被鸩杀的命运。 苏徽倒也不是真的要干政,也没有心情和董杏枝、昆山玉那一干人比拼在端和朝的政治影响力,他就只是好奇——为什么嘉禾会提出增兵大同的方案。 该不会,真的是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吧。 为了这个问题他已经和自己脑子里的ai吵了十多分钟了。ai表示它和苏徽的意识绑定,如果苏徽是真的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泄露了未来,那么它肯定是不知道的。如果历史真的面临被改变的风险,它马上强行将苏徽送回二十三世纪,并且要在法庭上提供相关证据把苏徽关进牢里去;苏徽说他一定会在进大牢之前把这个ai先反手举报了,谁让它实在太废,不该发警报的时候乱来,该给警报的时候反而关机。 离开慈宁宫后,夜风平和了下来,今晚其实是个晴夜,嘉禾抬头看着浩瀚星河,朝苏徽勾了勾手。 苏徽凑了过去,听见嘉禾说:“是神明旨意。” 说完,嘉禾还指了指星辰明亮的天穹,眼神中好像满是虔诚。 苏徽:…… 这样的把戏他当然是不信的,不过对于嘉禾来说,倒也真算不上是在糊弄他。来历不明却又能预知未来的“天书”,的的确确是上苍给予她的指引。 ** 嘉禾在朝堂上宣布了她想要增兵大同的意图,不出意料的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嘉禾没有与他们争辩什么,因为知道争不过。而跟在嘉禾身后,与她一同上朝的苏徽则是默默松了口气,看样子增兵大同的计划并没有成功,那么历史的发展还是和他所认知的一样,真是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苏徽不是不清楚端和三年的“大同之变”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那些死去的人于他而言只是轻飘飘的数据。历史的“正确性”在这时苏徽的心中,远比人命更重要。 散朝之后嘉禾在御书房发了很久的呆,苏徽知道她心情不好,于是也就格外的安静乖巧。到了固定的时辰御药房送来了新熬好的汤药,这是给嘉禾治病用的。苏徽从送药宫女那里将托盘接了过去,端到了嘉禾的面前。 嘉禾还是在发呆,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看向药碗的目光颇有些古怪。 “陛下是怕苦么?”苏徽还以为嘉禾是终于觉醒了小姑娘的任性。 “朕想学骑射。”嘉禾忽然说。 苏徽正拿着瓷勺吹药,闻言诧异的看了嘉禾一眼。 “朕想学骑射。”嘉禾重复了一遍。 “啊,好事。”苏徽木然的点头。 锻炼身体增强体魄,苏徽举双手支持嘉禾学习骑马射箭。古往今来多少皇帝、贵胄死的早都是因为常年养尊处优不爱动弹,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多活动一下也好——这样想的时候,苏徽忽略了嘉禾就算身体健康,也会死在二十五岁的事实。 汉唐之世,女人骑马不是什么怪事,只是自宋之后,越来越多的妇人被拘在深闺之中,世人推崇贞静娇柔之美,渐渐的别说骑马,富贵人家的女孩就连凛冽一些的风都受不住了。 嘉禾提出要学习骑射的时候,引来了不少儒生的微词,认为这不成体统,还有臣子担心女皇受伤,力劝嘉禾打消这样的念头,说就算是官宦之家的公子都力求乘轿出行,嘉禾学习骑马简直是自讨苦吃。 嘉禾没有搭理这些人,只派出林毓和这些人扯皮,董杏枝则已经从驻京守军中找来了能够教导嘉禾的师父。 初学骑马的时候嘉禾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她下令让董杏枝给自己找老师的时候很是果决,然而临到那一天,前往校场身上却出了一层的冷汗,湿了里衣。她在乎皇帝的尊严,就算害怕表面上也还保持着镇定的模样,只有敢于直视她眼眸的苏徽才看到了她的惊慌。 “陛下,御马监送来的马都是性情温顺的小母马,应该是很好驾驭的。”苏徽安慰她。 嘉禾面无表情的点头。她已经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了千挑万选的坐骑面前,身子却还是紧绷着的。 苏徽又说:“这马个子不高,摔下来连腿都不会断,陛下放心。” 嘉禾的脸色一下子从面无表情变成了僵硬难看。 并不擅长安慰人的苏徽静默了片刻,有些无奈的开口:“臣想向陛下请一个恩典。” “什么?”死盯着马匹的嘉禾心不在焉的问道。 “臣也想学骑马。” 嘉禾惊讶的眨了眨眼。 苏徽其实也心里发慌。他和嘉禾一样从小就没上过马,现在骨龄十五岁,体格比嘉禾还要瘦弱,选来的母马虽然不算高大,但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数十种自己堕马的场景。 “臣和陛下一起学,臣如果摔着了,陛下能够从臣身上吸取到经验教训,臣如果侥幸没摔,也能把经验教给陛下。”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面对同一份恐惧的时候,那份恐惧会被分摊,分摊之后将不再那么可怕。 嘉禾看了他好一会,没说什么。一旁的宫女乖觉的命人又去御马监找来了一匹矮个子的马。 “朕小时候,阿姊曾答应过要教朕骑马。”上马之前,嘉禾忽然轻声说道:“后来她做了战场上的将军,就再也没有理会过朕。” “陛下该不会是打算御驾亲征吧。”苏徽悚然一惊。 “怎么会?”嘉禾笑了笑,学着记忆里荣靖的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 第 45 章 堕马很丢人, 可如果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摔,似乎也就没那么丢人——而且云微那么笨手笨脚,一定会先摔下去。怀抱着这样的思想, 嘉禾在学骑马的时候轻松了不少。 再说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比苏徽年长, 下意识的将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当做了妹妹,眼下见这个娇柔的妹妹都毫不畏惧的上了马,心里自然也不肯认输。抛开顾虑又存着争强好胜的心理, 嘉禾进步飞快, 到了下午, 就差不多能够握住缰绳,平稳的驱使着马儿慢跑。 荣靖途径校场的时候,就恰好看见了骑在马上, 笑容忐忑却明亮的妹妹。 “停下。”她不由自主的对着抬轿的仆役说道。 今日荣靖进宫来, 乘坐的是一挺杉木为骨、锦缎为帘的软轿。曾几何时她是帝都一等一的轻狂人, 纵马飞驰过紫禁城的时候神采飞扬, 那时的她厌恶皇宫庄静, 听着马蹄声将肃穆的氛围打破时,心中就无比的欢畅。 而现在,她穿着云锦对襟袄、织金马面裙,头上戴着高高的假髻, 珠翠从发顶一直堆砌到了耳畔,稍微动一动,就能听见金玉清脆的声响。如果不是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赋予的凶煞之气,她现在看起来就和京中那些贵妇人没什么两样。 “阿禾也开始学着骑马了。”她凝望着妹妹的身影, 毫不顾忌的当着侍从的面将帝王的名讳说出口。 “长公主……”接引荣靖的宦官颇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她, “长公主是否要前去拜见皇上?” 今日太后召见长女, 让身边的宦官将荣靖从公主府接回了紫禁城。因是太后传召, 所以荣靖直接去往慈宁宫便是了,也不必往乾清宫跑一趟特意拜见身为君王的妹妹。 可是眼下既然遇到了皇帝,不拜未免失礼。 那接引荣靖的宦官不信皇帝没有看到长公主,他眯着眼睛仔细眺望,甚至都能看清皇帝身穿的曳撒上的纹饰,而天子就算专注于学习驭马,身边的人也该看清楚了长公主的车驾。 见天子而不拜乃是不敬之罪,可荣靖就只是坐在轿子里看着妹妹发呆,好像是在等她过来似的。 “我答应过要教阿禾学骑马来着……”就当宦官犹豫着要不要劝荣靖下轿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轿帘后的长公主轻声说道。 向来性情狠戾乖张的荣靖长公主很少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悲伤或是惆怅的情绪,她仿佛什么都能舍下,什么也不在乎。 “走吧。”很快荣靖又放下了掀起的绣帘,对着宦官冷冷的说道。 这时嘉禾似乎也瞧见了长姊,她勒住骏马,盯着掩于杨柳林后的轿子,片刻后看着它被人抬起越走越远。 ** 荣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就渐渐的不再与母亲亲密无间。 也许是在她意识到这个世界与母亲所描绘得大不相同之后?也许是在阿禾出生之后?也许……是在她渐渐懂事之后。 孩童会在母亲怀中撒娇嬉闹,长大之后却只会站在母亲身边得体的微笑。 荣靖懂事的早,很小的年纪就褪去了孩童的壳,长成了心思深沉的小少女。她看得懂成人笑容背后的阴谋算计,参悟了这世上许许多多的虚伪表象,也学会了接受这世上的肮脏与复杂。 她自觉的远离了母亲,因为据她的观察,她的母亲才是这个肮脏复杂的世界中,最危险的人。如果要将这个并不美好的世道比作兽场,那么杜银钗就是兽场中吞噬生灵最多的雌虎。 但荣靖对母亲也绝对说不上是厌恶,她心中那种复杂的感情,其实更像是畏惧。今日在接到杜银钗传她入宫的命令时,饶是她在边关历练了三年也不可避免的感到心慌。不过她还是来了,锦衣华服,全副武装。 荣靖将慈宁宫看作是战场,相比起来杜银钗就随意很多。荣靖赶到的时候她才沐完发,一头足有三尺且湿漉漉的长发由几名宫女捧着,大概是为了晾干头发,她坐在阳光最好的窗边,一副悠闲至极的姿态。 殿内熏着不知名的香料,浅淡清新的味道,像是茉莉花香,让人不自觉的想起江南水乡温柔的烟火。 荣靖忽然记起来了,自己的父母就是江南人,而她也出生在江南。童年的记忆大多充斥着血与火,可记忆中能够追溯到的最早的片段似乎是来自她两岁或者三岁时的一个黄昏,父亲抱着他在庭院玩耍,母亲在灶台做饭,她躺父亲的怀中,看着袅袅炊烟在风中变幻姿态,最后消散在云里,鼻端传来清甜的花香,是茉莉。 那时天下已经乱了,而这是动乱之中零星的美好。 “阿音,你来了。”杜银钗随意的与长女打了个招呼。 荣靖朝着母亲淡淡的行了一礼。 “哀家病了这么一段时间,也不见你主动进宫探望。”杜银钗就好像天底下每一个寂寞的老人一样轻哼着抱怨道。 但说实话她其实一点也不老,就算眼角眉梢有了皱纹,可那股精神气依然锐利着,像是不曾生锈的宝剑。荣靖仔细的观察她那头长发,半是失望半是欣慰的发现母亲甚至就连白头发都没有多少。 “你嫁了人,在我心中也始终是我的女儿。可是按照世人的说法,你就是被泼出去的水了。”杜银钗像是玩笑一般说道:“那么,阿音,你在夫家生活的怎样?” “我不是在夫家生活。”荣靖半垂着眸子,“我是当朝的长公主,有自己的府邸。我也始终姓周,这是我父亲予我的姓氏,谁敢更改?” “这么说,哀家也不用担心你被欺负?”杜银钗笑了起来,“那就好。不过——”话锋一转,“你不会欺负杜家吧。” 荣靖也笑了笑,“杜氏乃是母亲的娘家,谁又敢对杜氏不敬?” “杜家是哀家的娘家,可也只是哀家的娘家而已。”杜银钗的嗓音冷冷的,笑容好像薄冰一般,“听说你虽然有公主府,却仍然三天两头的往韩国公府跑?这又是何必,哀家的女儿,难道要像那些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战战兢兢的侍奉公婆么?” 荣靖缄默不语。 就在这时杜银钗睁开了半阂着的双眸,“不必对你的舅父舅母过于倨傲,却也没必要同他们靠的太近。哀家将你嫁给杜榛是只因为你父亲的遗命,你既然知道自己姓周就该清楚你的富贵荣华都来自哪里,杜家说到底不过是依附着哀家而有了外戚之名,生死都在哀家的一念之间,你懂么?” 荣靖咬着后槽牙,脸上的表情乍看起来仍旧平静,只有唇边的笑隐约透着怒,“懂了、懂了,太后这是在威胁我。” “算不得威胁。”杜银钗轻描淡写的说:“是警告。你悄悄弄些小动作哀家不管,随你高兴,可你别玩过火了,最后把自己也赔进去。” 荣靖站在殿内阳光找不到的地方,神情晦暗,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一直在想,母亲有时候是不是对阿禾偏心太过了。” “不,哀家谁也没有偏心。” “是么?可我倒是觉得,如果有天我死了,母亲也会眼睁睁的看着,不闻不问。” 杜银钗终于是忍耐到了极限,一拍椅子扶手坐了起来,“你哪天要是死了,必然是你自己寻死。自己找的死路,能够怨谁?你说哀家偏心,那哀家承认便是,但哀家就算是偏心,偏得难道不是你么?哀家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又狭隘的女儿,脸上一道早就淡了的疤痕就值得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一个没什么用处的皇位也值得你念念不忘!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那些阴沉沉的、盯着腐尸盘旋的秃鹫!” 她们不愧是母女,竟不约而同的用禽兽来类比对方。 荣靖错愕了一阵,回过神来后说:“我的确想的不对,母亲没有偏心。无论是我还是阿禾,母亲都不爱,母亲只爱自己罢了。” 杜银钗沉默了一会猛地站起,从侍女手中夺过了自己半干的头发,一只手握着头发,另一只手抄起桌上的瓷瓶对着长女砸了过去,荣靖敏捷的躲过,接着拔腿就跑。身后杜银钗紧追不舍,慈宁宫里凡是能砸的东西都瞄准了荣靖的后背飞了过去。 殿内侍奉的宫人低头屏息,见怪不怪。这对母女关系不好不是一两天了,从前杜银钗还是皇后的时候就经常亲自动手揍当年还是公主的周嘉音,现在做了太后,面对着成为了长公主的女儿时也还是不改当年风采。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是好事,能够揍自己二十多岁的女儿,说明她身体健朗如故。 再看长公主这灵敏矫健的身姿,就知道三年来她在战场上没有白白历练,让人欣慰。 不过……要是皇帝也在就好了。慈宁宫的宫女们听着耳边乒乒乓乓的声音,如是想道。 皇帝要是来了,就知道太后平日里待她,相当的仁慈。 第 46 章 嘉禾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学会了如何在马上掌握平衡, 凭着纤细的缰绳控制马匹的行动。接着她又开始学习射箭及剑术,在这个早已不再尚武的时代,她简直就像是汉唐时的世家公子。 一开始苏徽只当她是心血来潮, 或者是面临的压力太大, 所以找些高强度的运动来发泄压力而已。可很快苏徽就意识到了,这个看起来纤瘦的姑娘是动了真格。 一连十余天的经筵与日讲都被她推了,若不是方延岁替她在帝师方凌崖面前说了不少的好话, 只怕那位严肃古板的学者早就要怒不可遏的上书斥骂君王。而这十余天的时间里, 从前几乎没有碰过武器也从未骑过马的嘉禾就一直待在校场, 上午练习骑马、下午学刀剑与控弦之术。 驭马也就罢了,像剑术之类的武艺多是早早打下基础的,嘉禾十六岁才开始学, 再怎么努力也是于事无补。也就射箭上的本事勉强合格, 虽然做不到百步穿杨, 但五十步外的箭靶, 她十发能中个六七发, 只不过付出的代价是训练过度所造成的一身伤。 天子有什么伤病都需要载入太医院的档案,嘉禾没敢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怕招惹那些什么事都爱多嘴的朝臣。好在她还有个陪练苏徽,苏徽以自己受伤为借口, 偷偷向尚医局的女医官问来了不少的伤药。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可谁让他是如今皇帝最喜欢的女官,尚医局的人乐得送他过顺水人情。 夜间的时候嘉禾也不会休息,而是会去翻阅堆积在御案上的奏疏。但相比起白天的训练, 这已经算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御书房的宫人都被屏退, 嘉禾坐在凳子上, 一只手解开了衣裳的系带, 另一只手捧着前线送来的军报,头也不抬的向苏徽催促道:“快些。” 拿着药瓶的苏徽远远的站在一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这些天给嘉禾上药的,都是苏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嘉禾不愿意让别的人知道她受伤的事情,而唯一知晓秘密的人就是苏徽。堂堂女皇怎么可能自己动手上药,当然是要苏徽来。 “还愣着做什么?”迟迟没有听到脚步声,嘉禾抬头瞪了苏徽一眼,“你这人总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性子,再这么磨磨蹭蹭,朕早晚有天要罚你。” “是是——”苏徽挪着僵硬的脚步走到了嘉禾的背后,伸出不停发颤的手,扯下了嘉禾的衣裳。 少女的脊背莹白如玉却又消瘦得骨骼分明,苏徽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心里痛骂了自己一万句禽兽。 药罐子里是粘稠的药膏,原本可以直接用手抹在伤处的,但苏徽找来了一支没用过的毛笔,拿笔当刷子,蘸着药膏往嘉禾身上涂。 对此嘉禾很是不解,不过这样倒也方便,不必弄脏双手,她也就随他去了。 “你动作快些。”九月的时候拂过北京的风已经有了萧瑟的寒意,饶是殿内门窗紧闭,嘉禾脱了衣服也还是觉得瑟瑟发抖。 苏徽含混不清的应了几声,手中的笔越来越乱,嘉禾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他,“你究竟在怕什么?” 面颊绯红的苏徽猝不及防的撞上她凌厉的目光,过了一会他喃喃了一句:“非礼勿视。”又挪开了视线,这一次干脆翻着白眼仰头看向了屋顶。 嘉禾气得掐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低头与她对视,“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非礼勿视是这么用的么?你我俱是女子,你慌慌张张的做是什么。”她瞪着这个羞红了脸、目光躲闪、委屈得仿佛快要哭出来的“女官”,瞪着瞪着不觉松开了手,“你这幅样子,倒像是朕在轻薄你似的……” 苏徽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药都涂完,然后不等药干,唰得一下将嘉禾脱下的衣裳又盖到了她身上,紧接着飞快的起身后退,“陛下没有轻薄臣,是臣……是臣轻薄陛下。”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时,他脸红得像是快要滴血,声音不住的抖。 “你又说错词了,‘轻薄’不是这么用的。”嘉禾笑着摇头,实在是觉得有趣,披着衣服走到了苏徽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他,“你在朕面前都这样羞涩,假如有朝一日有了夫君,新婚之夜不得直接昏过去?” 苏徽忽然抬手示意嘉禾停下,他少有这样强势的时候,嘉禾不由自主的愣了愣。 紧接着苏徽一把抓过她的衣裳,三两下的……给她系好了衣带,严肃诚恳的说:“陛下,风凉,小心生病。” 嘉禾:…… “还有,臣绝对不会有夫君。绝对、绝对不会。” “你不要这么消沉嘛,朕又不是那等苛刻的君主,只要你用心服侍,朕会在你二十五之后放你出宫……你至于摇头摇这么快么?” “陛下好意臣心领了求陛下恩准臣孤独终老——”苏徽飞快的说完,转身就跑。 嘉禾一边整理苏徽系得衣带,一边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感慨,“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过了一会之后,苏徽又扭扭捏捏的推门走了进来,不过这时他的脸色差不多已经恢复了正常。 “又回来做什么?”嘉禾随手将看完的奏疏放在了一边,轻哼道。 “臣……不放心陛下。” “朕有什么不值得你放心的?” 苏徽小心翼翼的凑近,“陛下明日是否还要去练习骑射?” “这与你无关。云微,尽好你的本分。” “陛下这样,真的会伤了自己的身体。”苏徽固执的坚持道。 “而且……从前未见陛下对骑射如此热衷过,臣想再向陛下确认一次,陛下是不是打算亲征?” “这个问题,你问过朕了。”嘉禾收敛了面上的笑,对苏徽说道。 “当时陛下说不去,臣还是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朕又不是如长姊一般的巾帼英雄,上阵杀敌的事情朕决计做不到。”嘉禾用一直讥嘲的语气说道:“朕还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陛下……”苏徽意识到她心情不好,想要补救。 “好了,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了。朕做了什么朕自己心里清楚。朕明日会好后休息,不会再去校场。对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九月三十。” “月末了啊。”嘉禾低声自语。 “怎么了?” “没事。云微,朕饿了,你去给朕找些吃的过来。” 这原本是宫女的活,可眼下御书房内又没有宫女。苏徽并不介意被嘉禾差遣,当即点头离去。 ** 秋日紫禁城的夜晚带着一股凄然的冷,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唯有一盏盏的宫灯悬挂在檐下,宛如星子。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深似海。 嘉禾只说让苏徽给她带吃的,却没有说要带什么吃的。苏徽去了御膳房之后按照嘉禾的喜好挑挑拣拣了好一会,这才拎着食盒原路折返。 这个时间还算不上太晚,一路上碰上了不少相熟的女官或者宫人。原本苏徽作为常年和学术打交道的男性,是不擅长和小女生做朋友的,但因为嘉禾对他的看重,他居然在紫禁城中也有了不少莫名其妙的“闺蜜”。 确切说,是那些人单方面的觉得她们与云女史是密友,而苏徽甚至连她们的姓名和脸都对不上。 因为担心嘉禾会饿坏,苏徽并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和这些人打招呼。回到御书房的时候,他自认为没有耽误太久,可是推开门后才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询问殿外的侍卫,他们都说片刻前陛下离开了。 去了哪?身边可有人跟随? 侍卫们摇头,只说不知道。 嘉禾似乎是一时兴起想要出宫透气,走得时候身边只跟着两个小宫女——这显然是不符合帝王排场的,不过大晚上的也没多少人会在乎这些。 苏徽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着不安的预感。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划破黑夜。 苏徽一惊,摔了食盒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是紫禁城中最靠近乾清宫的湖泊,夏太.祖曾赐名曰“玉海”。苏徽赶到时见湖泊聚着一大群的人,宫中的夜晚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 是皇帝落水了。 苏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走得时候嘉禾还是好好的,再见面时,她湿漉漉的躺在地上,已经陷入了昏迷。 御医和女医官以最快的速度赶来,那两个随嘉禾一同来到玉海边的小宫女则被锦衣卫羁押,只有她们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落水,甚至有可能她们就是谋害皇帝的人。 苏徽顾不得去询问答案,他只觉得头很晕。 嘉禾不会游泳,好在落水之后很快便被救了上来,苏徽询问了医官,他们都说,陛下不会有碍。 慈宁宫也得到了消息,太后的人马雷厉风行的赶来,首先第一件事就是扣押了今日乾清宫内当值的所有人。 皇帝差点丧命,他们理应获罪。 苏徽今日也当值,还是和嘉禾相处时间最久的那个,于是他直接被扭动到了杜银钗的身边。 ※※※※※※※※※※※※※※※※※※※※ 嘉禾:我懂我懂,我拿的是百合剧本,我是那个霸道总裁t 苏徽:……咱们这是bg文 第 47 章 这算是苏徽第一次和杜银钗正式的会面, 从前杜银钗只听说过自己女儿身边有个短短时间内就获得了君王爱幸的云女史。如果嘉禾是个男孩,那么杜银钗早该警惕起来了,她势必要清除儿子身边每一个狐媚的女人, 可嘉禾既然是个女孩, 那她似乎更该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不怀好意的轻狂少年身上。 于是就这样,苏徽逃过一劫,直到这时杜银钗才想起要见他。 如果是在平时, 能够与杜银钗进行一场交谈, 苏徽无疑会非常高兴。无论从前他是云乔的时候还是现在他做云微的时候, 他的身份总是够不着杜银钗这样一个站在王朝最顶端的女人,只能跟在嘉禾身后悄悄看几眼大名鼎鼎的懿安皇后而已。可现在见到了,他心里没有一点的欢喜, 人类的第六感和ai的危险分析系统都告诉他了, 接下来他很有可能会有危险。 他被两个宦官反剪住双手, 被迫在杜银钗面前跪下。 “抬起头来。”他听见杜银钗冰冷的嗓音响起。 这桥段真是不对劲。苏徽在心里说道。 皇帝落水, 杜银钗就要追查的是谋害皇帝的刺客, 他长成什么样和案件真相有什么关联么? 但他还是依言抬头,见到了一张略显憔悴的脸。 今夜杜银钗在乍然听闻女儿落水的消息之后,连更衣梳妆都顾不上,匆匆忙忙赶来, 丢了皇太后应有的端庄。可是到了乾清宫后,她反倒是收敛了悲痛与失措,冷着一张脸,唯有眼眶还是红的。 她用这双方才差点落泪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苏徽看了一阵子, 厌恶的情绪不自觉的从心底涌出。 这个讨她女儿欢心的, 是个漂亮的小美人。有着一张单单看过一眼就叫人难以忘记的脸, 只不过每回嘉禾带着苏徽来慈宁宫的时候, 苏徽因为品阶不高的缘故,都站在另外几名女官身后,又时常低着头,杜银钗也就没有注意到他。 杜银钗讨厌容貌出众的女人,这股厌恶来得莫名其妙,但也不难解释。从心理学、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越是外貌受人欢迎的女性,越在择偶时占有优势。如果杜银钗还是从前那个杜莹,她不会屑于嫉妒身边的同性,可是在成为了紫禁城中的杜银钗之后,哪怕她再怎么想保留从前的大气,也终究不可避免的被腐蚀了心性。 她的丈夫从前就喜欢美丽的女子——呵,哪个男人不喜欢美人。尤其是在这个合法允许一个男人拥有许多女人的时代,皇帝更加是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的与其她女人欢.好。也许直到死去的时候他依然深爱自己的妻子,可这并不妨碍他后宫佳丽三千。从理性的角度上来思考,杜银钗很清楚自己不该为此痛苦,然而只要她还是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不被情绪所支配,她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对自己的同性满怀排斥与警惕的女人,哪怕今天她的丈夫已经不在,而她瞧见苏徽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要杀了他。 “你叫什么?” “云微。”苏徽回答的时候,又垂下了眼帘。杜银钗和周嘉禾是母女,母女两人的气场截然不同。在杜银钗面前,苏徽不敢再怀抱着轻松恣意的态度。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皇帝身边的?” “今年春。” 这些问题杜银钗其实早就调查过,今日再问起苏徽,不是为了答案,而是为了看他回答时的态度。 “哀家听说皇帝十分信任你?” “臣……不知道。”苏徽说的是实话。他并不认为自己得到了嘉禾的信任,夏文宗在历史上就是个多疑的人,且不说她之前对苏徽的各种试探,就算是在她和苏徽能够随意开玩笑的现在,她也有许多事情瞒着苏徽。 不过苏徽心想,这也没什么不妥的。做皇帝的本来就该小心谨慎一些才好。 “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杜银钗轻笑,像是调侃一般的说了这句话。 窗外隐约传来了女人的哭喊,是几乎整个乾清宫的宫人都被杜银钗拖走。苏徽脸色微变,今晚嘉禾落水所造成的后果,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 “太后是想要问臣陛下落水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么?臣这就禀明太后——”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人.权与法治的观念,不快些查明真相,乾清宫大半的宫人只怕都要死在审讯中。 然而就在这时,苏徽从屋外的惊呼之中辨出了熟悉的声音。是董杏枝。 董杏枝身为嘉禾最信任器重的女官,早在前段时间就被调去了尚宫局。没有皇后的三宫六院全靠尚宫局在打理着,董杏枝成日里忙得脚不点地,和嘉禾打交道的时间都比从前少了许多,她已经有足足五天没有来乾清宫,今晚嘉禾落水的事情,按理来说都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苏徽立刻就明白,杜银钗这不是关心女儿遇害的案情,而是要借机铲除掉乾清宫的势力。就好像一个养着绿植的人,每日会给盆中花木悉心浇水,可若是枝叶张开了,就会被毫不留情的剪掉。养花的人不会管什么植物的天性,只是纯粹得想要维护自己眼中花卉的美丽而已。 当然,又或者真凶的确是藏在乾清宫,杜银钗这是一方面控制女儿,另一方面也能为女儿报仇,这再好不过。 “太后!”苏徽挣开身后宦官的牵制,朝着杜银钗一拜,“求太后顾惜陛下。”他是不喜欢古人跪拜的礼节的,可是现在他愿意向杜银钗叩首。 “顾惜陛下?”杜银钗用古怪的音调重复苏徽说的最后那几个字。 “陛下不是太后手中玩偶,有自己的思想和喜怒,太后今夜对乾清宫宫人大肆屠戮,就不怕陛下醒后与太后离心么?” 杜银钗眉心一跳,她想起女儿与自己的疏离,似乎就是从三年前开始。三年前她第一次在嘉禾面前展露了她的暴虐,还是孩子的嘉禾亲眼看着白鹭观成灰…… “你这是在威胁哀家?”杜银钗恼了。 苏徽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一言不发。 “自己性命不保了,还有空说这些话。你成日里跟随皇帝,既能蛊惑君王,也可以成为刺客。来人,将他带下去审问——”杜银钗喝道。原本今日她就没打算放过苏徽,嘉禾对某人太过信任,就会让她不安。做皇帝的是孤家寡人,所有的偏宠都会酿成恶果。嘉禾不懂这个道理,就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来教。 苏徽下意识的攥拳。 今日面临的事情,二十三世纪的ai早就分析过。相对于二十三世纪来说,夏朝是个蒙昧、野蛮的时代,因为触怒当权者而送命是ai为苏徽分析出的十大危险中的一种,仅次于因疾病、寄生虫而死的概率。 应对的方案也不是没有,可苏徽暂时还不想用。 还没有到最危急的关头……他在被宦官拖行着来到庭院的时候,心里还存着侥幸。 “你们在做什么!”就当他要被带离乾清宫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一声怒喝。 才从床上醒转,头发还湿漉漉的嘉禾赶到了这里。 这些慈宁宫的宦官向来只听太后的命令,却被嘉禾的威势所惊,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 “趁着朕昏迷不醒的时候,随意欺.凌朕的臣子、奴仆,你们是要造反么?”披散着长发的嘉禾开口时嗓音森冷,吓得这些人瑟瑟发抖。 “奴婢、奴婢也只是奉太后之命办事……”宦官低头回答道。 嘉禾没有搭理他们,径直走到苏徽身边,将倒在地上的苏徽拽了起来。 “朕还没死呢,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胡来,形同谋逆!”她扔下这句话之后,牵着苏徽大步走回寝殿。西偏殿的灯亮着,杜银钗之前就在这里见得苏徽,此刻也还留在那儿主持乾清宫大局。可是嘉禾冷冷的从母亲门前路过,没有一丝要进去看一眼她的意思。 “陛下。”苏徽的手是正常体温,摸着嘉禾的手腕却是冰凉一片。在外人眼中看来是嘉禾在牵着他走,实际上苏徽能感觉到嘉禾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别、说话……”嘉禾的声音很低。 “陛下可算是醒了!敢问陛下为何会落水?”梁覃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脸庆幸皇帝平安无恙的笑,却因为年纪大了,笑容透着一股虚伪的僵硬。 “自然是因为有人要害朕。”嘉禾绕过他,摔下了这样一句话。 在回到寝殿之后,大门关闭,外界的喧闹一下子被阻隔,仿佛隔得很远很远。嘉禾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回到床上去,却趔趄了一下,倒在了苏徽的怀中。 “陛下!”苏徽慌忙借助她。她的手冰的像是铁,可是苏徽一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如烧热的铜壶。 嘉禾却在这时抿唇朝他笑了笑,搂住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肩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第 48 章 就像苏徽所担心的那样, 落水之后没多久,嘉禾就发起了高烧。 她之前生病还没好,深秋的时节猝然落入冰冷的水中, 难免再度着凉。大半个太医院都被惊动, 守在乾清宫内为皇帝看诊。 苏徽不由得被这样的阵仗给吓到,这么多国手、名医一起出动,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是重病垂危。 当然他也不是不担心嘉禾, 只不过根据ai的分析, 嘉禾真的就只是感冒而已, 这场高烧虽然凶险,但以夏朝的医学水平来说,就算是重感冒也不至于要让这么多的人一起来治。 至于害皇帝落水的真凶……嘉禾在醒来的间隙迷迷糊糊的说, 没有人推她, 她是自己落水的。 可她又说, 是有人害她。 “朕行至桥中央, 望向水面直觉隐隐绰绰之间依稀有人在呼唤朕, 朕忽然感觉头昏眼花,再回过神时,人已经到了水中了。”这是嘉禾的原话。 听起来颇有些诡异,倒像是那些志怪小说中的桥段。 太医们只好对外宣称, 说皇帝是发了高烧暂时糊涂了。 只有烧坏了脑子才能说出这样的胡话,并且嘉禾的异常举动还不止这个,她躺在床上,时哭时笑, 时而说先帝回来了, 时而怒骂, 说有人咒她死。 清晨时候宫门打开, 白鹭观的得道高人进宫,说皇帝这是被妖鬼所摄,宫中有人用了巫蛊之术,想取君王的性命。 苏徽在听到这样的解释的时候,悄悄翻了个大白眼。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这些鬼话,可是他还偏偏没有办法冲出去反驳。他守在嘉禾身边,堂堂夏国皇帝,此刻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些精神不正常。 她此刻正睁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呆滞的望着床帐,高烧还未退去,她的身体正处在极度的疲乏之时,可她说什么也不肯合眼,每当苏徽的劝她休息的时候,她就拼命摇头,说有鬼魅要谋害她。 “陛下,这世上是没有鬼的。”苏徽无奈的坐在她的身边劝慰道。 嘉禾用力的抿着唇,死死的攥住了苏徽的一只手,好像真的是处在恐慌之中的模样。苏徽试图挣扎,但拗不过她,也就任她这么握着。 没过多久之后,皇帝被巫蛊所害的消息就在宫城上下传开,又有人说不是巫蛊,传谣的人绘声绘色的说起宵小之辈在宫中悄悄埋了桐木人偶,用银针钉入了人偶的心脏,以此诅咒皇帝,幸而天子乃是真龙之子,有上苍庇佑,这才保住了性命。 但也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巫蛊,而是年少的女帝在秋时犯了节晦,沾染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致使神智恍惚。持这种观念的多是宫内的医官,她们列举了一系列的证据,说有些人在春时不能碰花粉,一碰就会犯皮肤病,有些人不能食螃蟹,吃了就有可能丧命。用后世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过敏。皇帝是突然接触到了会让她犯病的东西,病中头晕目眩摔进了玉海之中,结果病情加重。 * 这两种猜测都传到了慈宁宫杜银钗的耳中。 前者她自然是不信的,杜银钗只相信这个世界有超出现有科技研究范围的自然现象,却不信什么鬼神。在她看来,什么巫蛊、诅咒都是荒诞不羁的谎言,将桐木人偶埋于地下那一段,简直就像是从《汉书武帝纪》中抄下来的似的。汉武帝晚年老糊涂,以至于酿成巫蛊之祸,她才不会犯下这样可笑的错误。 至于后者,她也不怎么相信。嘉禾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从未见自己的女儿会对什么过敏。虽说人的过敏源千千万万,不能因嘉禾过去十六年平安顺遂,就认为她百无禁忌,可杜银钗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于是她悄悄唤来了梁覃,“你去一趟长公主府。” 梁覃于是明白了,太后这是在怀疑自己的长女。 对于朝堂之上的大部分人来说,嘉禾现在活着远比死了要有利,北方战事还未到结束的时候,京城要是乱了,会造成的恶果是人们不敢想象的。 唯有荣靖会期待天子驾崩,嘉禾死于后唯一获利的人只会是她。 杜银钗没有证据证明次女的这一场大病就是长女下的毒手,她只是心中怀疑,所以派遣梁覃去试探一番,若真是荣靖,她也只能予以警告而已,总不能真的将长女给拿下扭送到次女面前。 梁覃面露为难之色,站在原地没动,苦笑道:“长公主早已料到太后会怀疑她。所以她早就已经来过宫中。” “可哀家没有见到她。” “长公主谁也没见,既没来慈宁宫,也没去乾清宫,她将一物交到了奴婢手中,然后就走了。” 说着梁覃招手,让侍奉他的小宦官将一口生锈的铜器抬了进来。 这是釜,古时人用来做饭的锅,圆底无足,造型朴拙,到了夏朝时早就没有多少人用了,这件大约是荣靖从哪里找来的古董。 杜银钗在看到釜的时候明白了长女的意思,荣靖用的是七步诗中的典故,所谓“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送上一口锈蚀的铜釜,她是想说,她与嘉禾同根而生,纵然有同室操戈之心,也不会这样急切。 同时这口釜也许还有另一重意思,杜银钗如果不信,大可以杀了她,但她与嘉禾同气连枝,她死了嘉禾也会受损伤,至少一个戕害手足的恶名是逃不掉。 一时间杜银钗脑中思绪飞转,许多的问题一闪而过,最后她猛地想通了什么,敛去了眸中的情绪,淡淡吩咐道:“将这口……锅收起来吧。随便找个仓库搁着就好。” 谋害她次女的真凶,她大概心里已经有数了。那个人不是荣靖。 ** 好不容易将嘉禾哄睡之后,苏徽小心翼翼的掰开嘉禾的五指将自己的手解救了出来,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在灯下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半天,十五岁的少年身体看起来和女性没有多少分别,他这双手仍然是纤巧的。嘉禾握了这么久,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这样不好,以后他还是多注意同她保持些距离吧。这段时间天天穿着女装扮作女人,他偶尔是真的忘记了什么是性别之分。 如果有一天嘉禾要是知道他是个男人了,是会弄死他,还是会弄死自己? 宋以后礼教愈发严苛,女人无心与男子有什么肌肤上的接触都会羞愤不已,为了一点在后人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自杀的女性在这个时代数量还不少,不仅不少,她们的事迹还被写了下来大肆宣扬,教导给那些年幼的女孩。 不过……嘉禾是女皇,而且与她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苏徽从未感受到嘉禾对所谓的“礼教”有多少尊敬——若真是一个视名节如性命的女人,早就在登基那天就去死。暴露在众多男子面前,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简直是有失体统的一件事。 假如哪天苏徽的真实性别暴露了,无所谓名节的嘉禾大概不会羞愤,更谈不上觉得自己“不干净”了要去死,不过她很有可能因为被欺骗而一怒之下杀了苏徽。想到这里苏徽打了个寒噤,整理了一下女官服的立领,遮住还未长好的喉结,快步走出了寝殿。 一出门见到的是赵氏兄弟,苏徽平日里对这两人谈不上讨厌却也谈不上喜欢,不过女装大佬和女装大佬之间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看见这两个人的时候,苏徽心里的不安都淡了几分。 只有十二三岁的赵氏兄弟还没有后世传送的惊艳容貌,但瘦削矮小的身形使他们看起来就和女孩一样。 “云女史。”他们眼下的位分与苏徽平级,但在苏徽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 “你们待在殿外做什么?” “因为担心陛下。”年纪较小的赵游翼低声说道。 “陛下可还安好?”赵游舟问。 “还是那样子,不停的说胡话。不过高烧退了一些,刚才我已经喂她喝过药了,她睡了过去。” “但愿陛下安然无恙。”赵游舟眉头蹙着,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苏徽看得出这两个小孩手腕上都有淤青,想来是那夜被慈宁宫宦官拖拽时留下的。还好嘉禾醒的及时,喝止住了那些人,否则他们一定会被带下去拷问,到时候真实性别就未必隐瞒得住了。 赵氏兄弟肩负着为家族复仇的重担,荣辱系于嘉禾一人的身上,嘉禾若是除了什么事,他们绝对落不到好。 “陛下会安然无恙的。”苏徽说。 他不似赵氏兄弟一样将表情写在脸上,看起来神情冷冷的,语调也冷冷的,可赵氏兄弟都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 苏徽没有再多说什么,拍了拍这两兄弟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走后许久,这对兄弟都还在凝望着他的背影。年纪小的赵游翼凉凉的感慨:“还真是得陛下的欢心。” 年长的赵游舟看了眼堂弟,说:“我们迟早会胜过她。” 第 49 章 嘉禾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唤了苏徽一声, 很快有人扶着她坐起,将一杯水端到了她面前来。 但当她抬头张望的时候,瞧见的却不是苏徽, 而是董杏枝。 比起今年春才到她身边的苏徽来说, 陪伴了她称帝之后三年岁月的董杏枝才是她真正意义上最熟悉的心腹之臣。她推开了董杏枝扶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朕无恙, 让你担心了。” “臣在尚宫局, 听说陛下落水的时候被吓坏了。纵然有了陛下提前给的嘱托, 也还是忍不住害怕,怕陛下真的出什么好歹。陛下还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如果臣当时在场, 一定会阻止陛下。” “朕有神明庇佑, 断然不会死在这个年岁。” 董杏枝没能听懂这句话, 只当嘉禾是在安慰她, 于是她也抿唇淡淡一笑, 垂首道:“能见陛下好端端的站在臣面前,这于臣而言便是莫大的幸事。” “朕却是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说到这里,嘉禾的脸色稍稍有些凝重。她的母亲竟然趁她昏迷之际动她的人,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乾清宫内别的人也就罢了, 那些被嘉禾重用的女官、宫女,最多被杜银钗另调,以便她再派来自己的人手到嘉禾身边,掌控女儿的动向与想法。唯有董杏枝是最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的, 且不说她是三年前那场密谋的见证人, 只说这三年的时间里她帮着嘉禾做了多少事, 知晓了多少的秘密, 想想都知道杜银钗不会放过她。 “臣没事。”董杏枝摇头,“臣只是在宦官手中挣扎时留下了一些伤而已,还没被上刑,陛下就醒了,他们自然也不敢继续造次。” 董杏枝说的轻描淡写,嘉禾却能想象出当时情况之危机。那夜她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冷得瑟瑟发抖,窗外的嘈杂的哭闹声闯入耳中,她推门走出去,就看见苏徽被几个人架着往外拽。 嘉禾平日里与苏徽玩笑,常说苏徽这样放肆无礼的性情迟早要吃苦头、挨板子,可她也就是说说而已,从未想过要真的对苏徽动手,也从没想过会有人敢越过她对苏徽动手。因此她当场勃然大怒,不顾太后尚在宫内,撂下了“谁敢在乾清宫内乱来,形同谋逆”之类的话来。 后来她就昏了过去,昏倒的时候苏徽带着她的口谕将乾清宫内被带走的人又带了回来,董杏枝说是未被上刑,实际上身上带着不轻的伤,今日董杏枝来见她,脸上敷了很厚的脂粉,为了遮盖嘴角和眼眶的淤青。 “朕见到你的时候,偶尔会感到愧疚。”嘉禾说道:“朕既没有办法为你伸张过往的冤仇,也不能保你不受屈辱。” 董杏枝用力摇头,最后干脆朝着嘉禾一拜,“臣的一片心只向着陛下一人,这条命是陛下给的,那么陛下便是臣所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臣与陛下同心,的喜怒哀乐,皆因陛下而生。” 嘉禾怔忡了片刻,默然不语。许是觉得董杏枝这样的效忠过于沉重了。 “臣今日来乾清宫,一则是为了探望陛下,二则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董杏枝压低声音,“陛下交待的事情,臣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做了。” “这么说来,满朝文武应该都听说了朕忽染怪病神志不清的消息了吧。”嘉禾淡淡然的点了点头。 董杏枝抬眸望了嘉禾一眼,什么都没多问,可眼底终究还是有关切与不解之色。 “你很好奇对么?”习惯了苏徽的又问就提,就算董杏枝什么也不说,嘉禾也还是为她解答了一番,“你放心朕心中有个度,不会真叫他们觉得朕是疯了。朕只是想找个机会离开紫禁城而已。” “是。”董杏枝答道。 “李世安北方战败的消息差不多已经传回来了吧。朕这个皇帝又突然病倒,想来朝野上下应是人心惶惶。造势已经造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杏枝,你去让那几名道长说……”她阂目,斟酌了一下用词,“就说紫禁城内有人要害朕,朕如想平安无事,最好就是离开皇宫,去往永平行宫休养。” 永平行宫位于京师直隶的永平府,建在乐亭城,临海。 原本这样一个地方并不算风景秀美,也称不上气候宜人,可是夏太.祖却是在这里兴建了一座行宫,曾几何时还带着妻子与两个女儿一同去到那里过。 乐亭于夏太.祖而言意义重大,当年他与前朝大军在保定一带僵持许久,始终未能一举直捣前朝京都,就在这时他忽然心生一计,走海路绕到了敌方的后方进行突袭。当年还不满三十岁的年轻霸主亲自率领着一支军队,驾驶着轻舰攻打乐亭,从这个地方上岸,杀得敌方措手不及,而后趁势攻占了北京。 乐亭之战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几场战役之一,后来他甚至在入主北京成了天下之主后,仍然会时不时巡幸乐亭,感怀当年之峥嵘。 “先帝在时,令行禁止,朝中无人敢反对他的决意。到了朕这里就不一样了,朕猜,会有不少人跳出来反对朕去永平。”嘉禾撑着额角,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永平行宫是距北京城最近的一个行宫,朝中大臣若是敢用花销、或是安全之类的借口回驳朕,朕就去更远的金陵。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此外,永平宫意义非凡,不是供皇家游乐的园林,而是纪念先帝军功的所在,因此朕就算是多带几支军队前去永平,也是理所当然的——杏枝,你将朕的意思透露给内阁那几位。” “是。” “还有,这事太后也得知道。” ** “永平宫?”杜银钗展开了地图,盯着京师东部瞧了好一会。 梁覃侍立在杜银钗的身侧,沉默的等待着太后的裁决。 他和杜银钗都是聪明人,不难从皇帝这一个看似荒诞的决定中读出少年天子的深意。什么宫中巫蛊害人、不得已出宫避祸之类的全是谎话,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嘉禾自导自演,她想要离开紫禁城,就如同一只稍稍长大了些的雏鸟跃跃欲试的想要离开笼子振翅。 “永平乃是凭吊先帝的好地方哪,”杜银钗半垂眼睫,“让她去吧。也许,哀家这个小女儿去了永平,也就能学到先帝的七八成。” “内阁还在讨论此事,但陛下已经命令身边的女官开始整顿行装了。” 杜银钗点头,“她前段时日挑出来的那些心腹……” “所有御前翰林都列上了随行的名单。”梁覃答道。 蘸了丹红的笔向着地图上永平的方向落下,却又在即将落下的时候顿住,“叫荣靖也跟上。” 梁覃愣了愣。 长公主与皇帝的关系不算好,至今还有不少人疑心皇帝忽然落水大病,是长公主的阴谋。 “翅膀上才长出几根羽毛的小雀儿欢欢喜喜的蹦出笼子,可要小心别被摔死。让荣靖跟着吧,能有点用处。再说了,荣靖若是留在一个没有皇帝的京师,可要被怀疑有心谋反了。哀家将她送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也能放心不是?” ** 于是端和三年十月中旬,得到了太后的懿旨之后,嘉禾终于得以离开紫禁城,前往临近北京的永平府。 之前在紫禁城整天说着胡话好似疯癫了的嘉禾在离开那里之后,瞬间恢复了往日里的清明。就好像宫城之内真的有谁对她下了诅咒似的。 苏徽作为天子最贴身的心腹女官,自然是跟着她用东行。但他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跟在嘉禾身边,这日没到他轮值,他躺在自己的马车内,放空大脑。 皇帝出巡是大的不能再大的大事了,就算端和一朝的史料再怎么被篡改,也不该漏了这样一段大事。 可是在流传到二十三世纪的那些文献之中,偏偏无论哪一本都没有记载过端和三年夏文宗有去过永平府。 躺在前往永平的马车上,苏徽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他一定是在做梦对吧,这里是的走向……怎么和他认知里的不一样呢? 不仅苏徽懵逼,苏徽携带的ai也在懵逼,一人一ai不得不思考起一种可怕的假设——历史被改变了。 蝴蝶效应在历史的发展中同样有效,也许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影响了之后一系列的事件,在他们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历史的长河流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该怎么办?”苏徽有气无力的问。 ai:…… “为什么历史会变成这样?” ai保持着沉默,仿佛是死机了。 历史改变很有可能会造成时空的崩塌,也就是说,现在苏徽所诞生的那个二十三世纪很有可能不存在了。 诞生苏徽的那个时空不在了,那么他呢? 在二十世纪,曾有个叫做巴赫札维勒的小说家提出过一条著名的时空悖论:祖父悖论。 如果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世之前将祖父杀死,那么那个人将不会有机会存在,可如果那个人不存在了,又是谁杀了祖父? 第 50 章 被做成了毛笔状的通讯器在苏徽指尖旋转了几个圈, 他盯着它发了一会的呆,忽然猛地坐了起来。 “想要知道我出生的时空是否存在,验证一下就好了。”他以一种决然的态度按下了通讯仪的按钮。 ai没有阻止他, 如果这个人工智能有情绪的话, 想必也是在期待着一个答案。 几秒钟之后,通讯器那边传来了科研人员熟悉的声音,对方的形象由3d投影技术投放在狭小的车室内。 接通通讯仪的时候那名工作人员正在进行一项什么实验, 手中拿着一堆苏徽看不懂的设备, 一边忙着观测数据, 一边扭头看向苏徽,“哟,太子爷……啊不是, 苏先生, 忽然联络总部是碰上了什么问题吗?” 他出生的那个时空还在, 并没有因为历史的改变而崩毁消失, 就连这帮科研人员对他的称谓都还是老样子, “太子爷”这个绰号曾一度让苏徽感到十分的不适,而现在他听见这三个字就宛如离家数十年的游子终于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一般,激动的险些热泪盈眶。 跨时空呈现的3d影像模糊不清,苏徽又是万年不变的面瘫脸, 所以科研人员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一个劲的询问苏徽为什么联络他们,见苏徽不说话又以为他是在担心苏潆,于是又自说自话的告诉苏徽, 他妈妈还在太空基地呢, 不用慌。天塌下来科研部顶着。 面对着难得不犯怂的科研部, 苏徽捂住了脸。屏幕那端的研究人员以为苏徽是不信他们的话, 一个个争着冲到镜头前为自己辩解,吵吵嚷嚷的,不像是一个国家最顶尖的学者反倒更像是一群争强好胜的小孩子。但苏徽埋着脸其实是在笑,边笑边哭,一直以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和事都不是很在意,就好像习惯了空气和水一样,他习惯自己身边总有一群人围着,如果他熟悉的那个时空真的因为历史的改变而不复存在,那么这些人也会随着那个时空一同消失……想到这里苏徽就感到一阵的害怕,怕到身上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就在刚才按下通讯仪的那一瞬间,他紧张的心跳都近乎停止。 好在这些人都还活着,他的故土也依然存在着。 不过,这又是为什么呢?苏徽茫然的听着来自二十三世纪的吵闹声,再次陷入迷惑。 难道说,历史的长河虽然短暂的改变了河道,可最终流淌的方向还是没有改变,就算嘉禾折腾出了这么一大堆不存在于史书记载的事情,苏徽所熟悉的那个二十三世纪也还是会在未来诞生?那这么说起来他完全没有必要在夏朝这么小心翼翼了,反正无伤大雅的改变也不会影响大体的历史发展,他这就去夏太.祖的帝陵里顺几件陪葬品好了,免得几百年后它们要被盗墓贼走私到国外,费尽心思都难以追回。 又或者,平行时空是真的存在的?一段历史发生改变之后,就会发展出另一个新的时空,就好像是树干会分叉,长出不同的枝桠。 这些问题都是苏徽以一个史学者的脑子一时半会想不通的,他正打算将自己这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与他相隔数百年光阴的那群科研人员们,然而就在这时,3d投影忽然消失,通讯仪自动关闭。 苏徽没有碰这支构造精密的通讯仪上的任何部件,通讯仪也不存在因为没电或者故障而无法工作的情况。 只有一种解释,是那个连接着苏徽大脑,和他一起来到夏朝,既像是引导者又像是监视者的ai关闭了通讯仪。 苏徽懵逼了一会,礼貌而又咬牙切齿的在自己的脑子里问:“你、在、做、什、么?” ai沉默着装死,将流氓精神发挥的淋漓尽致。 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车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动沿途枯枝沙沙摇动,苏徽挑开车帘朝外张望,看见的是一望无垠的山林与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官道。 已经离开北京城了。 突然间ai说了一句话:你脾气越来越坏了。 苏徽愣住。 你以前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情绪激动。ai又说。 ** 前往永平宫的路线不知是谁规划的,出北京之后先南下,再往东,沿着渤海一线到达乐亭。 这不是离永平行宫最近的道路,可既然做皇帝的都没有反对,底下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陪王伴驾的人数众多,浩浩荡荡一行走得颇为缓慢,走了两天也不过是到了京都以南一个叫做固安的小城。 固安的官僚不久前在接到奉迎圣驾的命令之后,惊慌不已,大费周章将本就不算差的驿站亭舍又翻修了一遍。不过京畿重地的官儿也不至于没有见过贵人,尤其是位于京城边儿上的固安,每年不知有多少权贵途径落脚,如今皇帝驾临,他们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总之在固安的一切都还算平稳,苏徽收拾了一下之后,跑去见嘉禾。 现在和这个小姑娘打交道是十分有必要的,他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嘉禾会做出前往永平的决定。在苏徽所认知的历史之中,这段时间的她应当是老老实实的留在紫禁城里当她的傀儡才对。 固安的长官不敢让皇帝住寻常官僚居住的驿站,不过这里既然临近京城,自然也颇为富庶,更是少不了达官显贵在此置办产业。有一名在长业年间就辞官了的老臣主动将自己精美的园林献出供皇帝暂居,园中最大的宅子,眼下就是嘉禾的寝殿。 苏徽走到那里的时候,恰好撞见了赵氏兄弟从屋内走出。 今日白天他不当值,跟在嘉禾身边的好像就是这两人。未来能和昆山玉争锋的兄弟二人此时在苏徽面前还是恭敬乖巧的好后辈,在遇到他的时候不忘主动行礼。 “陛下还好么?”苏徽问。 赵游舟答:“才用过晚膳。” “这么早便用膳了?”苏徽惊讶的看了眼天穹的夕阳。 “许是舟车劳顿,饿了。” 苏徽点点头,走进了屋中。他没有再和赵氏兄弟多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这些天赵氏兄弟与嘉禾的相处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就算这二人不当值,嘉禾也会将他们召来身边侍奉。 虽然知道这兄弟二人日后都是君王身边的宠臣,可是苏徽没想到他们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已经讨得了嘉禾的欢心。这实在是……让他不犹感慨,这难道就是命中注定的感情么? 屋内,嘉禾正站在窗边远眺。一名侍女在她的身后调香,一名坐在几案边沏茶,还有一人侍立在她的身后。苏徽来了,那名站在嘉禾身后的侍女极有颜色的给苏徽让了一个位子。 苏徽的身份是女史,按理来说是不该与嘉禾挨得这么近的,他的职责应该是记录帝王言行,整理宫中文书档案,结果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像是嘉禾身边的贴身……侍女好像不对,因为他伺候人实在不在行,偶尔有时候,还得让嘉禾反过来照顾他,比如说帮他梳头之类,他似乎更像是家伙养着的爱宠,比如说猫儿、雀儿,时不时可以让她逗弄一番。 今日苏徽走到嘉禾身后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开口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贵妃榻上放着一卷《明史》,书是摊开的,看样子嘉禾不久前才看过。 他好奇的将书拿了起来,发现嘉禾看到的部分,是明武宗的帝纪。 这是个离经叛道的皇帝,留下了不少让后世争议的话题。嘉禾这几天,好像对这个皇帝格外的感兴趣。 “你觉得明武宗是个怎样的帝王?”冷不丁的,嘉禾忽然凑到了他的身后,轻声开口问道。 苏徽吓了一跳,含糊的答:“是个妙人吧。”反正他当初读《明史》的时候,被这位皇帝的不少事迹给逗得哭笑不得。照顾他的保姆都说小苏少爷是个严肃老成的孩子,却不知严肃老成的小少爷正捧着《明史》憋笑。 “我问你明武宗是个怎样的皇帝,你答我他的为人做什么?” “那好吧,臣认为他算是个有建树的皇帝,应州之战无论如何都该算是他的功绩……”说着说着苏徽顿了一下,“陛下你脸色很难看。” 嘉禾抄起书卷对着苏徽的脑袋就砸了一下。 ai的声音幽幽响起:直截了当的说一个女人难看,你这不找打么? 但嘉禾打得一点也不重,软绵绵的,像是在拍灰。 苏徽专注的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不是在看她好不好看,而是在认真的观察她的气色,“陛下不该离宫的。”他说:“就算永平行宫与紫禁城不算远,可一路上的劳累,说到底还是不利于陛下恢复身体。”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嘉禾坐在了榻上。 她现在看起来神智正常,全然没有在紫禁城时那种仿佛烧坏了脑子一般的疯癫模样。倒像是印证了道士的那句话,紫禁城中有人用巫蛊诅咒她。 第 51 章 苏徽注视着躺在榻上假寐的嘉禾, 发了一会的呆,想着心事。 比起宫里许多太医来说,苏徽其实更清楚嘉禾的身体状况, 一方面他知道前段时间嘉禾的精神状况良好, 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被“诅咒”神智失常的情况;但另一方面,苏徽也看得出嘉禾的身体状况堪忧,原本就大病了一场的她在落水之后身体愈发的虚弱。可就算是这样, 她拼着撒谎装疯都一定要出宫。 永平行宫里, 有什么是值得她非去不可的? “陛下。”苏徽忽然开口。 “嗯?”嘉禾被他突如其来的发声吓了一跳, 睁开一只眼睛望向他。 “臣想知道陛下为什么要离宫。”苏徽蹲下,趴着贵妃榻的扶手,与嘉禾视线齐平。 嘉禾懒懒散散的瞥了他一眼, “不是朕想要出宫, 是宫里有人妄图害朕, 朕前去永平是为了避祸。你难道没有听白鹭观的道长说么……” “听了。道长说宫内有巫蛊。可是陛下, 你真的信巫蛊么?” 嘉禾白了他一眼, “朕为什么不信。” 苏徽明白嘉禾又是在糊弄他,她没有选择予他信任,“好,就算陛下信宫内有人施咒害您。”他叹了口气, “那么陛下不去追查滥用巫术的人,反而自己动身跑去永平,这未免也太折面子了,像是怕了那宵小之徒似的。”他故意这样说道。 嘉禾一双清冷的眸子闪动, 目光落在了苏徽的身上。 “臣记得前些时候陛下还在为边关之事忧心, 为何……” “朕病了。”嘉禾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朕一个病人, 想要找个地方休养身体, 这有什么不对?” “那么陛下真的不管北方的战事了?” 她眼睫抖了抖,摇头,“朝堂之上,个个都是有资历有名望又有谋略的老臣,他们攥着手中的大权,如同野兽死守着猎物。朕怎么争得过他们。倒不如去永平歇歇,也好让他们松口气。” 她看着一副颓唐散漫的模样,就连眼眸都是黯淡的。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苏徽都不相信。 苏徽想起了三年前的嘉禾,那年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着乖巧温顺,内里却是个固执而又倔强的孩子,想做什么一定要做到,你若拦着她,她倒也不会反抗,而是会悄悄的避开你,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十六岁的嘉禾性格比起十三岁的时候更为强势,苏徽看着她似是失落的眼眸,她眼底分明还有烈火一般的光芒。 * 也许是因为大病未愈,嘉禾比起平时要嗜睡。这日早早的用过晚膳之后就一直显得精神不济,与苏徽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始犯困,苏徽走的时候她歪在榻上已经睡着,苏徽看了眼略显狭窄的贵妃榻,本想将她抱起送到床上,不过伸手时看了眼自己的细瘦的胳膊,还是放弃了。 嘉禾身边的宫女中倒是有身体强健的成年女性,但谁也没有胆子在皇帝睡着的是去抱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皇帝就会被治罪。苏徽只好找来了一张薄厚适中的毯子盖在了她身上,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供嘉禾下榻的园林是士大夫辞官之后所建,宅院的主人想在晚年享乐一把,园子修得颇为奢华,宅邸规模勉强守着“五间九架”之制,然门窗屋脊,皆饰以金玉及琉璃,有高墙重门,梁栋绘彩,回廊深深绕朱楼。庭院广栽各方奇花异蕊,即便是到了深秋也不见萧瑟。 这样一个地方,原本氛围宁和,风中都带着脂粉的甜香,然而君王入住之后,士大夫充满雅趣与风.流的园林霎时间成了如同堡垒一般的所在,苏徽走出大门时被凛冽的寒风撞了个满怀,举目四望,随处可见披甲将士的身影。为防刺客,四处都点上了灯笼,乍眼望去有如浩瀚华美的星河,而烛焰映照着刀戟的寒光,使人不觉胆战心惊。 嘉禾这一次出宫,虽说只是去临近京畿的永平府,随行的人员数目却异常的庞大,其中大部分又都是武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嘉禾她是带着一支军队在行动。 吸进肺中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染着铁的锈味,苏徽低头,整理了下衣袖之后,由两个宫女打着灯笼送他回去。 他住的地方离嘉禾并不算远——毕竟这里不是皇宫,一座士大夫的园子,再怎么华丽也不能逾越天家,园林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广,苏徽的住处距嘉禾休息的地方不过三四百步。 但赵氏兄弟与嘉禾住的更近。苏徽猛地又想起了这个。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姓赵的那两个孩子就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嘉禾,明明不久前他们还是跟在苏徽身后怯怯的学着仪态与宫规的后辈,然而一眨眼,他们就走到苏徽前方了。 这上位的速度还真是可怕,苏徽也就这几天忙着琢磨历史改变的事情,有些神魂不宁,他们居然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越过苏徽取得了帝王的宠信。 想到这里苏徽觉得自己心里酸溜溜的,不过却又觉得自己酸的莫名其妙。该忌惮赵氏兄弟的是未来的昆山玉,他一个研究历史的人为什么要操心这些? 可内心又没有办法不在意那两个可怕的小孩子,这段时间嘉禾似乎有很多事瞒着他。这样的转变,会不会与赵氏那两兄弟有关?又或者那些她不愿说给苏徽的东西,她都说给了赵家那两人? 苏徽忽然记起了那卷放在榻上的《明史》。几天前他在赵游舟的房间里也见到过同样的书。 宫内的每一本藏书都有特殊的标记,那卷《明史》是从文华阁借出来的。先到了赵游舟手里,然后再经赵游舟之手,献给了嘉禾。 嘉禾为什么要看《明史》?苏徽记得嘉禾小时候就读过廿二史,她感兴趣的是相对遥远的先秦与汉晋,与夏朝相距时间不远的明代并不十分得她的青睐。她也就在曾经赵贤妃得宠的时候看过两眼英宗钱皇后的传记,感慨了一下做国母的不易。 明史、武宗、嘉禾近来诡异的行动、坚持要出宫的想法……这些在苏徽的脑中串联,忽然就形成了一个了不得的猜测。 ** 荣靖穿着一身铠甲,站在高处,眺望着夜色之中的固安城。 回到京师差不多已有半年,习惯了锦衣华服,重新披上甲胄的时候,荣靖略感到了些许的不适,也不知是铠甲变沉了,还是她变娇贵了。 这一次的永平之行,荣靖猜不透背后的深意。她看着嘉禾长大,小时候的嘉禾心里也有许多自己的想法,是个狡猾的小姑娘,如今狡猾的小姑娘成了高深莫测的帝王,孤独的坐在帝座上,俯瞰着天下苍生,而荣靖是苍生中的一员。 但是在出行前,杜银钗曾经隐晦的暗示过她,这一次的永平之行,于她们姊妹二人来说都是一场机遇。 机遇……荣靖思索着这两个字。 夜风吹拂着高楼的灯笼,四周安静无人,唯有胡乱摇摆的影子陪伴在她的身边。眼下大约已是午夜,荣靖并不想去休息。她的身份是长公主而非锦衣卫的指挥使,可她还是坚持一路上着铠甲,与卫兵们一同行动。一则是为了重新拾回从前在行伍之中的感受,二则是为了保护她那个脆弱而又任性的妹妹。 在她的视线中,所有守在天子居处旁的护卫都井然有序,今夜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可以打搅到天子的安眠。正当她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的时候,她听见了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的是她安排在嘉禾身边的带刀卫士,他匆忙奔来告诉荣靖,皇帝不见了。 * 夜晚的安宁被打破,华美园林中的名花被披甲人的战靴践踏而过。皇帝失踪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住,一切都乱了套。 就当所有人都忙着寻找皇帝的时候,赵氏兄弟悄无声息的摸到了马棚旁。这里没有多少人,只能远远的听见一旁的喧闹。 “你们在做什么?”然而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火石摩擦点燃烛火,苏徽举着烛台,冷冷的看着他们,“半夜来偷马,你们要去哪里?” 赵氏兄弟沉默不语,平日里看着温和的苏徽此刻气质凌厉的让他们不敢直视。 他们沉默着齐齐后退了一步,露出了站在他们身后,那个披着深色斗篷的女人。 “陛下……”苏徽叹息,“果然是陛下。失踪、出走这样的戏码陛下在白鹭观时已经玩过一次了,现在还要再来么?”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嘉禾将兜帽摘下。 “陛下的目的地不是永平,而是宣府对么?临近大同的宣府。”苏徽不答,继续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朝中没有人同意陛下增兵大同的命令,陛下就干脆自己去到那里。您是万乘之尊,您在哪里,哪里便有千军万马。您这是在用自己做筹码,逼迫内阁增兵大同——好个‘天子守国门’。” 嘉禾听后默然,不说他猜的是对是错,只是朝着他歉疚的笑了笑。 第 52 章 在急速行驶的马车上, 嘉禾颇为无奈的看向一旁昏迷着的苏徽。 如苏徽所猜测的那样,她就是要亲自前往“九边”之中邻近大同与京城的宣府,她已决意亲自站在直面胡人的前线, 逼迫犹疑不定的内阁增兵大同。此行凶险, 也许她会死,也许会赢得战功与威望。这将是她的机遇,也是拯救数万即将遭到胡虏□□的数万百姓的机会。 这些天她一直在读明朝武宗皇帝的本纪, 那个以荒诞昏淫而闻名的君主是个有勇有谋的将领, 他曾瞒着臣子独自越过边关, 迎击屡次犯边的蒙古人,以天子之尊冲锋战场,亲手斩下敌军头颅。此战后来被称为“应州大捷”, 之后与他交战过的蒙古人数十年不再犯边。 嘉禾自认为不及明武宗, 她过去十多年一直是养于闺阁之中的公主, 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赶去宣府。但她的这一决定不会被太多人认可人, 她只能借着前去永平的机会, 效仿前人。 没有人猜到她的计划,明武宗那样行事不羁的皇帝千百年出了一个也就够了,大部分人都没有料到当今帝座之上的女皇也有武宗的勇气。 可是偏偏苏徽却还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她原是没有打算让苏徽跟着她一起去宣府的, 现在却不得不将他也带在身边。 当时苏徽说完那一番话之后,藏在角落中的黄三审就按照嘉禾的眼色直接敲晕了他,其实嘉禾也大可以将苏徽丢在那里不管,可是想来想去, 她还是命人将苏徽抱到了她身边。 固安城因为她的失踪, 想必是要乱一阵子的, 将苏徽留在那里, 她不放心。她前段时间对苏徽太好,以至于使他他成了树大招风的存在,等到她反应过来想要疏远他的时候都来不及了。嘉禾想起上一回自己只是短暂的昏迷过去,苏徽就险些被太后处死,如果她不告而别却将苏徽留在固安,还不知道他要经历什么。 可是在看着面前双目紧合的苏徽时,她又罕见的迷惘了一阵子,看着苏徽像看着一个不知如何处理的棘手难题。 “陛下。”车窗外想起赵游舟的声音,年纪虽小却骑术精湛的小少年驭马赶来了嘉禾的窗边说:“我们已离开固安地界,长公主正率领剩下的军队紧追而来。” 嘉禾闻言后淡淡的点头,“那么加快速度,不能让长姊追上我们——至少在到达宣府之前不能让他们追上。但也不必太快了,太快了就将他们甩开了,朕的本意是引着军队一路疾行至宣府,不是甩开他们自己去那里和蛮人作战,明白么?” “是。”赵游舟拱手应道。 宫中女官的衣裳仿照朝臣的官袍,脂粉味并不浓,一身女史打扮的赵游舟和嘉禾身边的御前翰林乍眼看去没有多少分别,眉目间有着飒然的英气。 “等到大同的战事平歇,朕会让你们兄弟恢复男儿身。”嘉禾隔着车帘这样对窗外骑在马上的少年说道:“朕会给你们一个堂堂正正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机会。” “谢陛下。”帘外是赵游舟低哑而又清晰的声音。 “对了。”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黄指挥使想来向陛下请罪。” “请罪?” “他说情急之下对云女史下手略重了些,望陛下恕罪。” 嘉禾忍不住好笑,她是真的对苏徽表现出的偏爱太过明显了,黄三审按照她的吩咐打伤了苏徽之后居然还要诚惶诚恐的谢罪。 “你告诉黄三审,让他动手的人是朕,他不必往心里去。要道歉,也该是朕。” “……是。” 马蹄声渐渐远去,应是赵游舟驭马离开了。嘉禾看向躺在一旁的苏徽,犹豫了会,伸手摸了摸他脑后。 苏徽闭着眼睛,全然不知世事,只偶尔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 嘉禾盯着他,最后轻手轻脚的将苏徽抱起,脑袋搁在了她的膝盖上,免得马车在摇晃的时候,他再次磕碰到哪里。 在挪动苏徽的时候,他的衣领稍微散了一点。当时他来见嘉禾的时候是夜晚,因此他并没有穿着平日白天里的圆领官袍,只着一身单薄的交领袄裙,披着一件褙子。嘉禾没有多少照顾人的经验,想了想,觉得他此刻应该有些冷,于是便伸手去整理他的衣领,顺便相将他身上那件褙子的系带给系好。 然而指尖触碰到苏徽的胸口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可是她没能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但她鬼使神差的往下又按了按。 平的。 单薄的衣衫下是瘦削的身躯,她甚至摸到了一根根的肋骨。 云微,是十五岁来着吧……她忽然想起了这点。 有些姑娘十五岁就嫁人生子,成了丰腴娇艳的妇人,有些姑娘十五岁时还像个孩子似的,说不定癸水都还不曾来过。 在嘉禾眼中,“云微”属于后者,十五岁了,眼神中还有这孩子一般的天真,有时候甚至还不如赵氏兄弟和方延岁沉稳,身量虽然在不算矮,但太瘦了,远没有女孩该有的玲珑。 然而再怎么枯瘦,在皇宫之中锦衣玉食的养了半年多,十五岁的姑娘家,胸口总不至于一点起伏都没有吧。 还是说她摸错地方了? 嘉禾犹豫了一下,再次伸手,这一次指尖钻进了苏徽散开的衣领。 就在这时苏徽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嘉禾的手。 接着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僵住,四目相对,彼此都感到了尴尬。 嘉禾听说过什么是磨镜之好,尽管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对同性有什么爱慕之情,但现在这样的状况,好像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她轻咳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苏徽则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松开了她的手,猛地退到了一旁。嘉禾注意到他好像正在微微的发抖。 氛围更加奇怪了。嘉禾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你很冷,对么?” “啊?”苏徽愣了下,赶紧顺着台阶说:“对、对……臣冷。” “那还不将你的衣裳穿好。”嘉禾目不斜视,就好像她刚才只是打算给苏徽整理衣领似的。 苏徽大口的喘着气,低下头飞快的系好衣带,继而沉默不语。车厢内的温度比起之前好像灼热了许多,马车仿佛是一口架在柴堆上的锅。 “……现在这辆车正在驶往宣府的路上。”嘉禾开口说道。 “哦。”苏徽已经顾不得回忆《夏史》中有没有嘉禾前去宣府的记载了,他头很疼,脑袋后大概肿了一个包,此外心跳还很快,冷汗涔涔的往下。 “你有什么想要问朕的么?”嘉禾小心翼翼的提问。 “没有。”苏徽心不在焉的回答。 不问最好。车厢重归寂静,两个人心里不约而同的庆幸起了此刻的安静。 嘉禾正在害怕,怕苏徽追问她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为什么要将他排除在计划之外。 苏徽更是在害怕,就差一点点,他的真实性别就要暴露。 ** 同样是深夜,一份加急的军报被送来了帝都。叩开了重重宫门,被火急火燎的递到了慈宁宫。 杜银钗在熟睡中被宫女唤醒,她顾不得披上衣裳,将信在灯下展开。 信上说,有一支胡人骑兵正在赶往大同的方向。 果然,她女儿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对的。 杜银钗回绝了嘉禾想要增兵大同的请求,但她也知道,嘉禾说的那些话,都是未来有可能发生的。 因此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做准备迎击北方来的强敌,一方面暗中积蓄粮草,找借口将各地兵马集中在直隶一带拱卫京师,另一方面一口气派出了数千斥候,散落在大同以北的草原,探听胡人的动向。 胡人多骑兵,行进速度快如鬼魅,可终究还是让她的斥候找到了他们的身影。此刻他们正往大同方向杀来。 “皇帝在哪里?”她问。 宦官们战战兢兢的跪倒在地,杜银钗轻描淡写的一句提问吓得他们魂不附体。还是梁覃壮着胆子告诉杜银钗,“几乎就在军报送来宫中的时候,长公主也递来了消息,说陛下……被人劫掠了。” 荣靖不知道嘉禾的想法,她只知道深更半夜她的妹妹忽然就不见了,天子的玉辂忽然驶出,以黄三审为首的一队锦衣卫簇拥着那辆车莫名其妙的往西狂奔而去,招呼也不打一声。 这看起来就像是黄三审挟持了皇帝。 “长公主已经去追陛下……” “叫她不必追了。”杜银钗冷冷的打断梁覃的话,“她曾经在北方与蛮人苦战三年,哀家现在给她一个重新面对宿敌的机会。皇帝去永平,带着的军队有足足三万,这三万人马归她调遣,她现在即刻领兵迎击胡虏!”女子的声音冷厉,响在慈宁宫的金殿上,铮然如刀剑相击的清鸣,“至于皇帝……太.祖的女儿,焉能不上战场?她的父亲出身苍茫,奋战数十年方得天下,唯有沾满了鲜血的军功,才能让世人俯首!” 第 53 章 太后的懿旨在深夜从宫中发出, 直接越过了内阁。 三年前杜银钗在扶持自己的女儿登上皇位之后,故意放弃了垂帘听政之权,一心研修佛法, 三年之后她再度从慈宁宫中走出, 人们这才惊觉,曾经立下开国之功的国母,就算吃了三年的素, 依旧是一只可怕的母狮子。 军中杜银钗的影响力胜过内阁每一个看似手握通天之权的阁老。他们在反应过来之后召开了堂会商议, 可议来议去也不得不承认, 这一回合他们输了。 已经嫁人,按理来说应在深宅大院相夫教子的荣靖长公主在母亲的命令下披甲上阵,领兵挂帅, 统领四方大军。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冲锋在最前线, 夏国能拿出手的将领此刻不是在郑牧麾下被胡人主力纠缠在山海关一线, 就是跟随在李世安身边, 远在千里之外的漠北无力回援, 只有曾经在战场上确确实实立下过人功绩的荣靖距宣府、大同最近。 接着又有臣子上书,恳请御驾回銮。朝臣们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原本要前往永平行宫养病的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边镇宣府。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任谁都懂,皇帝万一有个好歹, 江山社稷必乱无疑。 身为女皇生母的杜银钗却驳回了这项看似合理的请求,她宣称首先意识到胡人将南下袭击大同的就是皇帝,皇帝主动前往宣府,是为了效仿太.祖之功绩, 前线激励军心。 ** 大同与北京相距并不远, 宣府甚至紧邻着京师, 可边关的气候与帝都迥然不同,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带着肃冷的凉,像是刀刃一般。 宣府从前朝开始就是军镇,这里的城墙竟比紫禁城还要更高也更厚实,城内的建筑并不华美,透着冷硬肃杀的气息。以嘉禾自小锦衣玉食的过往标准来评断,在宣府生活无疑让她感到十分的不适。但她努力压制住了这种不适,甚至对身边的侍从都没有半句抱怨。 来到宣府之后恰巧迎来了一场降温。北方的风先于塞外的蛮夷南下,气势汹汹的席卷天地。这几天嘉禾每日都会出门巡视军防,很快脸上就被风刮开了细小的口子。她并不觉得与多疼,可若是坐在温暖的室内低头处理军情的时候,不经意又会感觉到面颊又热又辣。 跟随她一起来到宣府的董杏枝最是心细,很快为她找来了膏药。嘉禾抚摸着冰凉的药瓶,却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先帝的每一寸疆土都靠自己打下,因此他浑身上下都是陈年旧伤。后来即便是做了皇帝,那么多的名医圣手也未能减轻他每逢阴雨天就骨骼酸痛的症状。杜银钗五官秀美,可是若卸去她平日里脸上厚厚的脂粉,会发现她的肌肤粗糙不堪。 嘉禾想了想,将药瓶收进来抽屉,并没有用。 她已经听说了,在她离开之后京城所发生的事情。自己的亲生母亲坐镇北京,嘉禾暂时还能够放心。她有些理解古往今来为什么那么多的帝王会任人唯亲,因为血缘真的是这世上相对靠得住的东西。 杜银钗的懿旨也送到了宣府,是嘉禾意料之中的结果,任命长公主荣靖总领兵权。 赵游舟在得知这道圣旨后过来劝嘉禾,说将兵权委于长公主之手,恐怕会招来祸患。 嘉禾摇头,说:“不让阿姊领兵,难道让朕自己上阵杀敌么?朕是忌惮阿姊,但朕还不至于因为这份忌惮而昏了头脑。” 她踱步至窗边,灰云之下,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铿锵行过。 “朕希望阿姊能够大获全胜。和天下苍生以及社稷安宁比起来,皇位的分量实在是太轻了。朕记得先帝在的时候,曾北伐关外,当时明明有机会让胡虏一蹶不振,可勋贵们害怕兔死狗烹的结局,竟纷纷养寇自重——如果当初他们戮力一心,长业二十年又何必先帝再次披甲出征?更不至于有今日之祸。人有七情六欲,怀揣私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纵容私心害人害己。” 赵游舟朝着女皇纤瘦的背影一拱手,“臣明白。” “不过朕也不是什么圣人,朕当然也会害怕。”嘉禾转过脸来,“长公主与朕的关系,就好比是河堤与黄河。天降暴雨,河水上涨,迟早会没过河堤,泛滥成灾。若想要在这场暴雨之后仍旧保住一方平安,最好就是趁着下雨的时候加固堤防。” 赵游舟毕竟年少,他听懂了“加固河堤”的意思,却不知道要如何执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不自觉的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嘉禾说:“或者,修渠分洪也是可以的。” 夏朝的可用将才不算少,大部分是经历过开国之战追随过先帝的老将,这些人嘉禾敬重他们,但不敢完全的信任他们。她的想法是借着大同城下的这一战,扶持起一批新的将领来。 她翻阅了天书,挑选出了在端和初年还未显达,却将在未来大放异彩的武官。并且用黄三审手下的锦衣卫查清楚了这些人的底细,这一次她离京,所带的军队之中就混进了她挑选出那批年轻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找机会将这些人送上战场,让他们立下功绩,从而可以堂堂正正的接受她的封赏,分去勋贵手中的兵权。 但计划设想起来容易,执行却有难度。首先要弄明白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创时事,天书上留下名字的名将,成名于不同的年岁、不同的战场,将他们集中在一起,统一丢到大同城下,未必能发挥他们的长处。 其次就是胡人南下会采取怎样的进攻方式——这点书上写的十分模糊。因此嘉禾这些天只能牢牢的盯着斥候送上的军报,分析当下的局势。 “陛下看起来很劳累。”赵游舟担忧的注视着嘉禾苍白的脸色。 嘉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这么多。赵游舟本想上前搀扶她,却被嘉禾避开了。 “云微……怎么样了?”嘉禾这时忽然又问起了一个和前线毫无关联的问题。 赵游舟低头,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云女史这几天精神似乎不错,时常四处走走看看。不过具体的臣也不知道,臣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嘉禾在椅子上坐下,打开了眼前的奏疏,听闻这句话之后怔愣了一下,说:“将云微给朕叫来。” ** 这几天苏徽一直在躲她。 他在来宣府时被黄三审打伤,嘉禾于是便允他在自己的房中待着休养。 但按照苏徽往日里的性情,他一定会按捺不住来找嘉禾,说不定还会想要留在嘉禾身边养病。嘉禾都已经做好了要被这人缠着的准备,谁知她等了这几天,竟然一次都没有见到苏徽。 她事务繁忙,没有时间去看苏徽,只命身边的宫人去探望过苏徽。宫人回来告诉她,云女史能跑能跳,宣府上下各处都跑,唯独没有来见她。 这让嘉禾多少有些恼火。堂堂皇帝如此在意一个女官听起来实在不像话,嘉禾一直按捺住不去想苏徽,可今天还是忍不住把他叫到了跟前来。 这人真是越发的恃宠而骄,可恶至极。她想着,不觉撕破了手中的纸张。 可嘉禾没能等到苏徽过来,她怀着一腔的愤怒,不知不觉的……竟是睡着了。 赵游舟的担心是必要的,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很不好。在寂静的殿内坐了一会之后,不自觉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混乱而又悠长的梦,梦中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她摔进了一片池塘之后,冰凉的水灌入口鼻,本能让她拼了命的挣扎,最后窒息的感觉却使四肢一点点的麻木…… 然而忽然间,有一双手抓住了她,将她从水中捞出。 这时嘉禾差不多已经从睡梦中醒了,她听见了谁轻轻的脚步声。 伺候她的宫女都被她打发到了殿外,靠近她的是刺客?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下的她陡然一惊。 紧接着她感到了一阵熟悉,这是云微的脚步声……这样想着,她又一次沉沉的坠入梦境,意识最后清醒的时候,她感到有谁将一块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是黄昏,落日比火光还要灼亮,苏徽正轻手轻脚的关上窗子,免得斜照进来的夕阳刺伤嘉禾的眼睛。 听到嘉禾起身的窸窣声响后他动作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的做完了手头的事情,这才回身朝着嘉禾一揖。 嘉禾靠着椅背,冷冷的盯着他,说:“你好大的胆子。” 苏徽眨了眨眼睛,“陛下明示。” 嘉禾注意到他的动作和语调都比起往日规矩了许多,嘉禾从前总嫌他不懂规矩,现在他懂规矩了,她反倒莫名的不悦。 “不敬君主!”嘉禾将手中的笔一搁,手指叩在桌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苏徽抬眸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陛下不该说这样的话的。”过了一会,苏徽轻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臣这样的小人物,不值得陛下如此大动肝火。” 第 54 章 嘉禾现在明显心情糟糕, 或者说,是处于盛怒的状态。如果是别的人,这时候就该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谢罪, 也只有苏徽还稳稳的站在原地, 用不疾不徐的声音试图继续和她讲道理。 “陛下是皇帝。肩负一国之兴衰,不得任性而为。需亲君子,远小人。臣就是士大夫所说的‘小人’。” 自古以来, 凡是在皇帝身边侍奉的近臣, 无一不是遭人忌惮和畏惧的, 他们离至尊最近,朝夕相伴自然感情不比寻常,有时候几句话就能左右圣意。有些近臣也许会将君王引导上正道, 但有些却可能会操控着皇帝成为自己掌心的傀儡——譬如说东汉、中晚唐以及明代的宦官乱政之祸。 当然, 文人士大夫对这些近臣的恶意污蔑也不少, 史册的真真假假, 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同样是与女皇有暧昧, 《夏史》之中赵氏兄弟的名声就比昆山玉要差得多,最后甚至被冠以“祸患”之名。这固然与赵氏兄弟的行事风格分不开关系,却也因为昆山玉出身士大夫之家,是形象光正的文人士子, 而赵氏二人却是罪犯后嗣,终端和一朝,都未曾洗脱奴籍身份。 现在嘉禾对苏徽亲近,但苏徽知道, 不久之后她就会对赵氏兄弟言听计从——这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两个“祸患”, 她本就不算太好的名声更进一步的被污化, 最后甚至一度被民间悄悄比喻成了汉成帝。汉成帝因飞燕合德两姊妹而死, 她因游舟、游翼而失去江山。 出于种种复杂的心思,苏徽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从前嘉禾说,皇帝就该如同寺庙中的泥塑一般,无情无欲,他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却深刻的觉得,做皇帝的人,的确就该高高在上,不偏不倚。 “所以你这是刻意要疏远朕?”嘉禾冷笑。 “是。”苏徽狠着心说道:“臣是陛下的女史,臣的分内之事应当是如影子一般守在陛下身边,记录陛下的一言一行,无论是之前陪着陛下一起恣意胡来也好,还是在陛下身边嬉笑胡闹也罢,都……逾越了。” 可是嘉禾并不允许他这样自顾自的远离,她现在只觉得恼怒,说:“你不愿阿附君王,好、好——好一个清高的云女史。但如果没有朕的纵容,你以为你还能继续清高下去么?你这不是高洁,是妒忌!” 苏徽猛地眼睫一颤,下意识的低头。 十六岁的嘉禾以一种对人心敏锐的洞察力,轻易的击溃了苏徽用重重借口竖立的壁垒。 “你自来到朕身边之后,朕待你不薄,你便自以为自己得到了朕的青眼。朕近来对赵家那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较长,你便心中不平,所以故意闹脾气等着朕来关注你。云微,你这是恃宠而骄、欲擒故纵!” 苏徽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反驳。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二十二岁的成年人、从事史学研究多年的博士生,和一群古人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情绪激动之下,他张嘴就要为自己辩解。可忽然有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冷水,将他淋了个彻彻底底。 也许,她说的没错。 苏徽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脸上写着清清楚楚的愤怒,她才十六岁,是个生动鲜活的姑娘,不是博物馆里的白骨,更不是3d投影出来的智能虚像。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 这时的苏徽其实心底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与嘉禾靠的太近了,过近的距离使他渐渐的忘记了自己观察者的身份,反而逐渐将自己真的当成了“云微”。 来到宣府之后,苏徽心中的侥幸彻底消散,他确信历史是真的出现了变化。虽然这样的变化好像并没有影响到他所在的时空,但也足够给他一个警告。 蝴蝶效应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进入这个时空。虽然不知道历史的改变究竟和他有没有关系,但现在苏徽真的只想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再也联络不到二十三世纪了。 最开始到宣府的时候,他心里又烦又乱,天天闷在屋子里不肯出去。直到有天ai说,监测到他的心理状况不佳,问他需不需要开解。苏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于是他走出了屋门,在宣府上下四处走动,考察这座有名的军镇。 这两天他对宣府的城墙做了一个大致的测绘,沉迷工作不可自拔,如果不是嘉禾叫他,他还打算进一步研究宣府守军的管理制度。 为什么他非要搞政治史,为什么非要研究周嘉禾,做军事史难道不好么?社会史的论文写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为什么非要待在这个小姑娘身边、为什么?他不停的问自己。 他叹了口气,朝着嘉禾拱手,“是,陛下说的没错。臣的确恃宠而骄。请陛下处罚。” 嘉禾语塞,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偏偏苏徽还在继续说:“陛下身为皇帝,就该公正无私,臣犯了错,陛下罚就是……” “你住口!”嘉禾恼怒到直接站起来一把掀了面前的桌子,然而紧跟着头晕目眩的感受袭来,她踉跄了两下,几乎摔倒。 “陛下!”刚才往后退了好几步的苏徽赶忙上前扶住她。 嘉禾喘着气,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缓过神来。额上有冰凉的触感,是苏徽将手按在了她的额头,判断她有没有在发烧。 “陛下要记得保重好身体啊……”苏徽小声说道:“臣一会去为陛下请御医来。”这一次嘉禾到宣府,杜银钗从太医院调了好些人紧急送到了这里。 “不必。”嘉禾抓住苏徽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拿开,“朕没有休息的时间。朕要、朕要……”她试着站起却又踉跄了一下。 苏徽只好又上去扶着她。听见这个小姑娘用一种让人叹息的固执口吻说:“朕的父亲,出身寒微,原本这一生都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握着刀剑,在乱世之中拼杀,闯出了一条路来。先帝一生几度历经生关死劫,和他比起来,朕身上这一点病痛又算什么!” 她想要甩开苏徽,但苏徽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没能让她如愿。 之前嘉禾情绪激动,脸上被风吹开的口子居然又裂开,渗出细线一般的血来。苏徽叹气,他都不知道他就几天不在,为什么嘉禾就成了这幅鬼样子。只好一边将嘉禾按在椅子上坐下,一边从袖子里摸出药膏。 “朕不要这东西!”嘉禾更怒,一把将苏徽递来的药瓶拍开,“朕只不过是脸上有些许损伤而已,何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又不是那以色侍人的妾婢!朕的父辈、长姊在战场上血流如注的时候,可曾在意过一张脸!” 苏徽算是明白了,这姑娘把自己逼得太紧,以至于产生了一种自我折磨的倾向。因为生怕被人当做是那等娇贵无能的女人,于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其实她这种心理上的问题不是第一次暴露了。 三年前的嘉禾喜欢漂亮的衣裳、鲜亮的首饰,十二岁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将孩童的总角改换成了少女的发髻,头发留得长长的,装点着五光十色的珠玉。 三年后嘉禾做男子打扮,穿圆领袍、戴网巾,束发成锥髻,乍眼看去与少年郎无异。 她是故意模糊了自己的性别,好像这样就可以削减女性身份带来的弱势。然而内心之中却又还是存留着少女的心性,所以她喜欢抓住苏徽给他梳妆打扮,就好像苏徽能够代替她活成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这几个月她赐给了苏徽不知道多少绫罗绸缎和金钗玉簪,那些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苏徽注视着她的眼睛,按住了她的肩膀,“男人也会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嘉禾愣住,苏徽掌心按在她肩头的时候,她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科举之后,吏部挑选人才,要看德行、学识、书法,还要看长相。”他说着,将药瓶拧开,“男子涂脂抹粉是古来就有的事情,且不说魏晋之时,就连汉唐盛世,都有男人用脂粉修饰面容。至于这类保护肌肤的药膏,如今我朝每逢冬日都还会赐给臣子一批。难道他们也是以色侍人的妾婢么?” 一时之间找不到可以抹药的东西,他只好用手指蘸上一部分药膏,点在了嘉禾的脸上,然后轻轻抹开。 “陛下想要比肩先帝的心情,臣明白。可陛下如果不爱惜自己,做出再多的努力都是不值得的。”指腹轻柔的扫过,苏徽低声问:“疼么?” 嘉禾眨了眨眼。 “疼么?”苏徽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再问了一遍。 嘉禾猛地抱住了他,嚎啕大哭了起来。 苏徽僵住,过了好一会才手足无措的拍了拍嘉禾的肩膀,“陛下……”他想了想,没有劝慰她什么,而是说:“安心哭吧。臣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第 55 章 嘉禾没有哭很久, 她趴在苏徽胸口后哭声逐渐变成了低哑的呜咽,片刻之后她扶着苏徽的肩膀站直身子。 因为哭过的原因,她的面颊很红, 眼中有盈盈的水光, 苏徽见她垂着头仿佛欲言又止,便问:“陛下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云微,你……”嘉禾声音很低, 苏徽根本没能听清她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嗯?” “好硬啊。”嘉禾戳了戳苏徽的胸口, 以一种批判、审视甚至是略带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苏徽。她刚才靠着的是一排排的胸骨, 不硌得慌才怪。 苏徽第一反应是双手抱胸、后退、警惕的瞪住嘉禾,就好像是一个被调戏了的小姑娘一样。 平胸怎么了?平胸就不配生活在这个时代了吗?就算到了二十三世纪,也还是有罩.杯不到a的女性好么, 嘉禾这个少见多怪的死丫头!苏徽在心里疯狂吐槽, 然而他也清楚, 就算是再怎么胸平的姑娘, 脱了外衣也还是能够看到起伏的曲线, 而他……十五岁的少年身板,连胸肌都没来得及练出来。 在苏徽来到夏朝的时候,也曾提议过要不要做个紧急丰.胸手术,他对学术之外的事情一向看的很淡, 包括自己的身体,并不介意对自己某些部位做一下改造。但专研时空穿梭的科研组又没学过医,用小型的医用机器人也不敢在“太子爷”身上动这种要在胸口开刀的手术。最后无奈放弃。 苏徽心想,就夏朝的物质生产水平, 吃不饱饭营养不良的女孩子一抓一大把, 他完全可以混进那平胸堆之中, 也就放心的启动了仪器离开了二十三世纪。 然而嘉禾喜欢任用年长、沉稳的妇人, 乾清宫中的女官几乎都是丰腴的成年女性,身处其中的苏徽一下子感到了压力巨大,宛如是一根长在牡丹花从中的豌豆苗,在千娇百媚之中瑟瑟发抖。他有想过要不要在自己胸口塞点什么充门面,可是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内.衣就是一块薄布,什么都固定不了,他担心自己每天跟着嘉禾跑动跑西,万一不慎从衣服底下掉出什么……那他还不如直接收拾东西回二十三世纪算了,丢不起这人。 苏徽心想夏朝时代的衣裳裹得这样严实,他应该不会漏什么马脚。于是抱着一丝侥幸,挨过一天又一天。但嘉禾应该已经发现什么了吧。马车那一回,他是不是想要脱他的衣服来着?想到这里苏徽更加害怕了。 嘉禾尴尬的站在原地,和他四目相对。她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是十分失礼的,假若她是个男的,这回眼前的“少女”就该羞愤跳楼了,就算她是女人,这样也……十分的不妥。 但她就是克制不住,她就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惑。她不但质疑了苏徽的胸围,紧接着又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对了,前些天记载彤史的刘女史和我说,你这两个月一直癸水未至,朕要不要给你请个医官看看?” 苏徽捂脸,现在是真的很想跳窗算了。 宫中每一个女性的月事都会被登记,这原本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方便皇帝的临幸,嘉禾即位之后,这一规矩也并没有改变。苏徽入宫的时候,便有负责此事的女史询问了他每月癸水到来的日期。 苏徽一个男人怎么都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正想用自己“年纪还小”做借口糊弄过去,ai忽然提示他,说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之中,恰好就和血液类似的化.学.药.剂,苏徽一时脑抽,就随口报了个日期上去。 一则是因为还未有癸水的人会被当做是童女,也就是靠不住的孩子,苏徽不想因为这个原因,从嘉禾的身边离开;二则是因为,来月事的女人,是有假期的。这假期让苏徽很是眼馋,为了每个月赢得宝贵的一两天时间整理史料,苏徽决定再不要脸一把。 他并不是那种傲慢又无知的男性,对于月经这种只会出现在女性身上的生.理.现.象有提前学习过相关的知识,知道月经的周期是二十到四十天,每一次大概持续五至七天,部分女性会因为体质原因在这期间身体不适——道理他都懂,可是他毕竟没有来月经的经验,有时候忙着忙着就把这事忘了,想要休假的时候就跑去刘女史那说一声,以至于彤史中他“月事”的日期十分诡异,忽而月初、忽而月中、忽而月尾,有时相隔十多天,有时相隔好几月。刘女史都不由怀疑苏徽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因为苏徽是皇帝看重的女官,于是刘女史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了嘉禾。 嘉禾忧心忡忡的赏赐了苏徽一大堆红枣、枸杞之类的东西,叮嘱苏徽好好调养身体。 苏徽一脸懵逼的接过,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 最近这段时间困扰他的事情太多,他更是完全忘了女人每个月要经历的是什么事情,直到这时候嘉禾提起,他才心中猛地一惊。 嘉禾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她盯着苏徽的眼睛,目光冷锐。苏徽心一横,对她说:“陛下,事到如今,臣必需要向您坦白了。” “什么?”嘉禾深吸了口气,心脏狂跳。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那猜测实在过于荒诞,她不愿承认。现在苏徽主动要说,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回答她的是一记催眠喷雾。 关键时候,果然还是科技的力量靠谱。苏徽无奈的想道。 危机解除,但他轻松不起来。女装大佬不是好当的,简简单单换身衣服变不成女人,他现在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很危险,早晚有天要出事。 而且这种喷雾,在二十三世纪用于军方.审讯,对人体无害,可是效力不一定好,意志坚定的人不会长期被催眠所影响,这让苏徽有些担心。 ** 在回住宅的一路上,苏徽都在和ai交流,ai劝他干脆放弃这一次观测,直接回到二十三世纪算了。 现阶段的历史进程已经发生改变,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就是立刻撤离。ai用平稳的机械音告诉他。 苏徽没说话,还在犹豫。 ai又说:至少该将历史进程改变的事情报告给二十三世纪的相关工作人员。 接着它又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建议撤离。 苏徽这时才幽幽开口:“你顾虑的这些,我都心里有数。历史进程改变的事情,我已经写成报告发送回去了。可是……” 再三纠结之后,他又说:“算了,没有什么可是。等到二十三世纪那边什么时候出通知了,我就回去吧。” 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说:“真的不能再留几天么?” ai:…… 搞学术研究的,无论是哪一行业,凡是登临到一定高度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偏执。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聪明的人都是疯子。 人类的进步有时候正是靠着这群疯子的执着与大胆推动的,但更多时候,偏执只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因此ai冷冷的告诉他:不能。 苏徽不再反驳什么了,第一次来到夏朝时,他死活不肯走,最后甚至惊动了军部。这一次苏徽已经学乖了,知道自己一介书生,什么也反抗不了。 嘉禾居住的行宫修建于宣府地势最高的地方,从顶层的宫殿往下,有一重重的长廊曲折迂回的盘旋。苏徽趴在栏杆上向下眺望,可以看见旌旗猎猎。将士铿锵的脚步激起扬尘,这会没有风了,冷阳从云端刺下,俯瞰人世间。 “我有些理解那个小姑娘为什么不惜代价,哪怕装疯卖傻都一定要来这里。”他忽然说道:“宣府,的确是个和北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是她,我也想要来这里建立一番功业,如同父辈一样,靠着双手杀出一条血路来。只有这样挣得的皇权,才足够安稳。她和那些守成之君不一样,她的即位是这个时代之下妥协的产物,正因如此,所以要付十倍、百倍的努力让世人认可。但这过程,应该会很辛苦吧……” 他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金阳,“真想看着跌她在这里指挥将士痛击敌军,像个战士一样披坚执锐,率领着属于她的千军万马——那一幕一定能让人热血沸腾。” 可是最终她还是失败了——ai提醒道。 未来并没有改变,这说明她现在所作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作废。你最好不要期待什么。ai又说。 苏徽默默缩回了那只手,说:“哦。” 不过也要告诉你一件好消息。时空传送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刚刚收到消息,因为设备还在试验阶段,似乎出了一些故障。恭喜你还可以在你的女皇身边多留几天。ai转而用欢快的语气说道。 它在苏徽面前称呼嘉禾为“你的女皇”,多少带着些戏谑的意味。而苏徽没有在意这些,他保持着远眺的姿势没变,无精打采的又说了一个“哦”字。 第 56 章 荣靖在荒原中的一块巨石上坐下, 看着天穹之下无边无际的枯黄草木,解开腰间的酒壶,仰头给自己狠狠的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之后用不了多久, 浑身上下都暖了。眼下她已经出了边关, 距大同约有百里。寒风萧瑟,阴云积压,过会大概会下雪。如果不喝酒, 就没有办法驱散那彻骨的严寒。 长业二十年, 荣靖最初行军打仗的时候还喝不惯过于灼辣的浑酒, 倒不是酒量不好,而是那时她心中还存有着贵胄的倨傲,看不上那些喝的醉醺醺后懒散又邋遢的兵卒, 认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会使人无法保持清醒与理智, 理应在军中被禁止。直到碰上寒冬, 冰天雪地之中裹再厚毛皮也于事无补, 身边的老兵嬉笑着给这位灰头土脸的金枝玉叶递上一壶民间土法酿造的烧刀子,她用冻得瑟瑟发抖接过,学着他们一样仰头大口灌下,霎时间脏腑之中好像燃起了一团火。 那个冬天, 他们就靠着酒和从敌人手中劫掠来的兽皮撑了过去。 后来她成婚,她那个安静文秀的丈夫听她说起了这段往事,低头怅然良久,说她受苦了。荣靖反倒不以为然, 笑着对杜榛说, “你忘了我们的童年么?那时候战乱四起, 你我流离不定, 所受的苦楚远胜于今日不知多少倍,才过去多少年,区区冻饿何至于就到了受不了的程度?” 杜榛凝望着她,眼中有让她感到不适的怜惜,他说:“你最苦。” 这句也是实话,杜榛幼年时父母皆在身畔予他庇护,夫妇二人心疼子嗣,乱世求生不易,他们夫妇二人却凡是得到了什么好的,总要先给几个儿子。 荣靖不一样。她的父亲常年领兵出征,母亲也有自己的事情,不能将她带在身旁。有年他们的军队路过一座才被劫掠过的城镇,那座城池也不知是被那一路的军队给屠了,四处都是残尸和干涸的血液。 而那些死状惨烈的,大多都是女人。年幼的荣靖那时被一名副将抱着骑在马上,军中的大老粗见惯了杀戮,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避讳的,还只五六岁的荣靖睁大了眼睛看着死去的人们,问:“为什么这些女人都死了?” 副将满不在乎的说:“因为她们跑不快、提不起刀,所以就死了。” 那日之后荣靖忽然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说她想要学着用刀。 她的父亲同意了,不但同意,还让她作为侍童跟在郑牧身边。这样的决意当时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与震惊,包括郑牧在内的武将和幕僚们都纷纷进言说,女公子何等娇贵,我们这些男人不能为她挣得绫罗绸缎和珠宝就已经足够惭愧,怎能让她和我们一同在战场上受苦呢? 倒是作为生母的杜银钗没有反对丈夫的决定,反而说:“乱世一把大火烧来,无论是园林中的牡丹还是路边的苜蓿,都只能被烧成灰烬。嘉音是个女孩,娇贵不娇贵另说,但必然是脆弱且容易被人觊觎的。我不愿她将来身陷险境之时只能哭着等死,宁可她此刻多受些苦,也要在日后有提剑斩杀恶贼的勇气。” 于是就这样,当年还懵懵懂懂的荣靖跟在后来名震九州的郑牧身边学习。她的父亲既然是让她作为侍童跟随在郑牧身边,那么自然不止是希望郑牧教她几招拳脚功夫就完事,当时有不少人都猜,他是因为婚后多年迟迟未有儿子,所以想要培养女儿。 不管怎样,周嘉音和杜榛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杜榛的童年是远离前线的深院高墙、是父亲绞尽脑汁从各地贩运来的丝绸白银、是西洋人送来的新奇玩意儿;而杜银钗的童年,是一次又一次的严苛训练,是深奥复杂的兵书阵法,是小小年纪亲上战场时所见到的烽火硝烟。 荣靖脸上的伤疤狰狞可怖,但实际上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多不胜数。她在军旅之中,听着马蹄声声、看着金戈交错,一眨眼就成了少女。 她跟在郑牧身边学到的不仅是提剑握刀,还有战术与谋略以及统御兵马的本事。若干年后她的父亲在亲征的路上暴亡,荣靖作为他的长女接管了他指挥的军队,击鼓召集将士,在誓师大会上以酒祭奠亡父,说必会达成他的遗愿,捍卫江山太平。 有将领因皇帝之死而心生颓然,说,群狼失其主,便失斗志,纷纷然如散沙。 荣靖指着自己,说:“今日尔等可奉我为主。” 以她的阅历,其实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郑牧是她的师父,夏朝现有的军队不少都由过去开国时的兵马改编而成,他们有些是郑牧的部下,有些甚至就是看着荣靖长大的人。再加上当时情况危急,荣靖以绝对强势的态度接管三军,竟也没有多少人反对。 后来那三年,荣靖也的确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三年时间里,她过去所学到的一切东西都被完美的运用到了战场上。足以让一大群的将士自发的聚集在她的身边,心甘情愿的奉她为主。荣靖卸去兵职回到京城的时候,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不满的。如今胡寇南下,荣靖再度领兵挂帅,这些人倒比自己得了军功还要高兴。 军中对荣靖的称呼不是长公主,而是将军。有斥候疾奔而来,大声说:“禀报将军!前方三十里,发现敌军踪迹!” 在草原上想要侦查敌情,就算有再好的西洋望远镜都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坐骑的粪便、马蹄的痕迹来寻找敌方的大军。 荣靖现在就带着五万的军队跋涉在大同以北的荒原之中,她得到的军情是说,胡人有意突袭大同。但荣靖向来不喜欢被动的防守,她亲自率领着军队从大同出发,意图伏击胡人。 在听完斥候报道之后,荣靖点头,按着腰间佩剑下令,“稍作休整,一刻钟之后,继续出发。” 她的嗓音比一般女子要低哑,发号施令的时候更显沉稳,脸上的伤疤在京城会吓得那些故作娇弱的小姐们低声惊呼连连,但在战场上,越是狰狞可怖的,反倒越值得崇敬。将士对她的爱戴与她的容貌无关,只在于她能不能带着他们大获全胜。 又对身边的幕僚说:“拿地图来。” 地图送来之后,她沉思许久,用笔在图上勾出了敌方的行军路线。 “快下雪了……”她抬头,看了眼越发阴沉的天空。 雪天会对行军造成极大的影响,更有可能会让他们失去敌方的行踪。今年天公不作美,入冬的时间比往年要走。 “将军。”最受她器重的幕僚说:“若真碰上大雪,我等不妨退回大同城,以逸待劳。” “不可。”荣靖一口回绝,“你怎知胡人一定会袭击大同,他们万一直奔宣府而去,那陛下就会有生命之危。眼下胡人或许还以为咱们的皇帝陛下自北京城内高高坐着,可万一让他们知道了皇帝就在边关,那不疯了一般的冲过来抢?想想明时的土木堡之变,一个皇帝多值钱你该知道。” “那我们可以带兵前往宣府。” “假如我们去了宣府之后,他们又前去大同呢?又或者他们不去大同,而随意的袭往任意边镇呢?解决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半道伏击他们,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幕僚欲言又止。 荣靖瞥了他一眼,“有什么话想讲就说吧。” 幕僚四下环顾,见无人靠近荣靖,方低声说道:“土木堡虽然使明朝几近重蹈北宋靖康覆辙,然在那之后朱氏国祚可还是又绵延了百余年。” 明英宗在被瓦剌俘虏之后,于谦死守北京,朝臣将英宗之弟朱祁钰扶上皇位,是为明代宗。故而土木堡之危得以化解。 幕僚这句话是在暗示她,为了权位,不妨坐视宣府陷入危难。当今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从北京冲出来,跑到宣府这样一个充满了厮杀和动荡的地方,那么就让她去死好了。她来做昏庸而又倒霉的明英宗,荣靖去做力挽狂澜匡扶社稷明代宗。 这样一番话暗示的何其露骨,荣靖不可能没听懂。而她只是抬头望着浩瀚苍穹缄默,云层之后冬阳黯淡,她微微眯了眯眼,专心的听着风声呼啸耳畔的声音。 **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预报——ai调出了一张图表显现在苏徽面前。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卫星,我只能根据风向、湿度等一系列数据分析。未来三到五天会有强势寒流南下,预计将带来大幅度降温,伴随而来暴雪。之后是大雾天气,能见度尚不能推算……但根据史料记载,端和三年的这场大雾,会直接影响到行军进程。ai又说。 苏徽盯着眼前投影出来的图表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这样看来……很不利。” 没错。ai说。 “所以……” 在苏徽还没说完话的时候,ai道:所以我劝你抓紧时间回去。 ※※※※※※※※※※※※※※※※※※※※ 小苏:我不(来自学者的叛逆与倔强) 第 57 章 嘉禾已经一连许多天没有睡好了。 她如今待在宣府, 作为皇帝留在边关的危险她不是想不到。寻常士卒在前线战死后尚且会有亲族哀恸,皇帝若是驾崩于宣府…… 荣靖大概能够接替她登基称帝,朝臣们已经接受了一个女皇, 想来不会介意再接受第二个。 不过她要是就这么死了, 想来史书上留下的名声不会多好听。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将宣府的将领召集到面前,商议城防之事。 五天前从朔北而来的寒风带来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雪, 雪停之后过了几天, 又起了浓密的大雾。宣府的粮草和过冬的炭火、衣装储备都不成问题, 可眼下最让人害怕的事情,是他们失去了胡人的行踪。 散落在草原之上的斥候因恶劣的气候陡然间失去了对敌军动向的掌控,最后一次送回来的情报告诉嘉禾, 他们已逼近边关沿线百里的地方。 按照行程来计算, 他们应该已经兵临大同城下, 然而他们却仿佛在雾中突然消失了一般, 怎么也找不到踪迹。 “长公主那边情况如何了?”嘉禾问道:“她抽调走了大同的精锐深入漠北, 然后呢?” “长公主率领的那支军队,也消失不见了。” 嘉禾只觉得头有些晕,她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幽深的白, 白雪、白雾、阴沉灰白的云翳。再过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还要挂着吊丧的白幡——想到这里她认命一般自嘲的笑笑。 “加强巡防。”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下令,“敌军还未有任何动向,宣府眼下风平浪静。可朕命令你们, 现在就当宣府已经进入了战时, 巡逻的卫兵由每日三班改换为五班, 城门紧闭严禁擅离, 粮仓、贮藏火.器的地方,全部增派人手。还有,传朕旨意,再增调一批军队前来边关。” 嘉禾这时已经预感到了危险,她从未上过战场,出世之后天下已经差不多太平了,她儿时缩在父母的怀中听他们说起过去征战四方的岁月,心中只觉得好奇,却不明白身临战场是怎样的感受。现在她稍微有些懂了。在宣府,吸进肺中的每一口气,都沾染着冰冷的铁锈味,时间久了,整个人仿佛要被冻住。四肢麻木的时候,心跳声却一下比一下激烈,就像是战鼓在擂动,思维则是紧绷成了弓弦。 “陛下,现在撤回北京还来得及。”苏徽找到嘉禾,心急如焚的劝她离开,“打仗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陛下您看看窗外的天气,觉得我们还有天时么?我倒不是说这一战我们必输无疑。可是陛下,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北京总比宣府要安全。” 这是苏徽少有的强势一面,以往苏徽害怕干扰到历史进程,于是总一副没什么主见的样子,嘉禾说什么他听什么,这一次却是矜持让嘉禾离开宣府。 苏徽脑内的ai则持续装死,反正历史已经改变了,它好像也没必要守卫什么“正确”的历史了。这些天来无论是苏徽还是它都处于惊慌外加懵逼的状态,他们完全弄不清他们在名为“历史”的长河中究竟漂流到了哪一段,发送给二十三世纪科研部的信件已经说明了他们眼下遇到的情况,然而可怕的是,他们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苏徽于是试着与时空穿梭组的成员进行直接通话——他在当初来宣府的路上还能正常无碍的联络到他们。可是现在…… 现在不知为什么,信号非常不好。 不是联系不到二十三世纪,苏徽诞生的二十三世纪依然存在,能够与他们进行通讯,然而就是通讯画面模糊不清,信号时有时无,他们说是因为尚在实验中的设备出了问题,过一阵子就能修好,叫苏徽不要担心,然后就没当回事的关掉了通话,只留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的苏徽望着投影消失的方向发呆。 在这种情况下ai不得不佩服苏徽的心理素质不错——虽然他这未必是心理素质好,而是天生迟钝不知道害怕。换了别的研究员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情绪崩溃了,苏徽居然还有闲心去管惠敏帝的生死。 但嘉禾并没有领苏徽的情,她漠然的沉思许久,说:“朕找个时间,将你送回去吧。” “那陛下呢?” “你说,万一输了北京总比宣府安全。可万一输了,真能够逃回北京,那些无辜的庶民呢?”嘉禾此时已不再像初到宣府时那样情绪昂扬,她低眉敛目,神态平和却坚定,“朕不懂行军作战、不同用兵遣将,然而朕是皇帝。你看见宣府城墙上的军旗了么?朕的存在,有如那面旗帜,军旗立在那里,军心便能凝聚,旗若是倒了,军心也就散了。” 苏徽语塞。 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二十三世纪的科技与文明高度发达,但那并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技术的腾飞造成了一系列的矛盾,战争无时无刻都在苏徽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苏徽的母亲苏潆是军部的最高负责人,她以铁血和冷酷扬名,苏徽无论是幼年、童年还是青少年,和这个母亲打交道的机会都不多,只知道她不断的前往一个又一个的战场,冒着高度的危险。 苏徽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母亲,但他必须承认,苏潆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此刻嘉禾眼中的坚毅像极了记忆中的苏潆,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公主,看起来是真的成了一个皇帝。 他不好再劝什么,只是低头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事。正当此时,远处猛地传来了一阵惊雷的声音。 屋檐堆积的雪块簌簌落下,苏徽清楚的感受到地面在微微的颤抖。 那不是惊雷,而是……炮火的声响。 胡人杀来了。 嘉禾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解开了斗篷的系带,柔软的锦缎下是一身铠甲,这几天她一直甲胄在身,就为了今天。 “带朕去城楼,朕要去那里督战。” * 端和三年九月,李世安奇袭北戎王庭,未能一举斩杀汗王。北戎王庭分散逃离。 端和三年十一月,王庭其中一支南下,由王子罕缇摩率领,进攻夏朝边镇。 这一举动既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获得过冬所需的物资,这支军队在草原上如同幽灵一般飘荡了太久,食物消耗完毕,现在的他们是一支由饿狼组成的队伍,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都将被撕咬吞噬。 夏朝皇帝身在宣府的消息,不知为何泄露。在大雾之中迷路了好几天的罕缇摩心中惊喜不已,军中巫师祭天之后,在混沌中为他指引了一条道路,顺着这条道路,罕缇摩居然真的找到了宣府。 好在宣府这时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有条不紊的迎战罕缇摩,几轮厮杀下来,北戎最骁勇凶悍的战士,竟半点也没有讨到好。 战局平稳,这对嘉禾来说是个好消息。 她自从胡人攻城那一刻开始,就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誓师、督战、调度粮草、慰劳伤者,甚至战况到了危急之时,她亲自登上城墙击鼓激励将士——能做的她都做了。 最开始紧绷着的那根弦慢慢松了下去,渐渐的她也能听着厮杀声短暂的小憩补眠。她终于见到了父辈所描述的战场,战场果然血腥惨烈,每天她都会看到数不清的人死去,但战场好像还并没有危险到让她害怕的地步。 然而宣府的守军还是不够的,嘉禾已经下令,调内地军队前来勤王,但眼下能够最快赶来支援的,无疑是大同的守军。 “长公主的下落,还是没有找到么?”她询问侦察敌情的伺候。 后者给了她否定的答复。 这些天一直围在嘉禾身边为她出谋划策的智囊纷纷都露出了忧虑的表情,不是担忧长公主的生死,而是担心皇帝的安危。 荣靖带着一支精兵消失在荒原的事情,怎么看都透着让人不由得心生疑虑。她是皇帝的姊妹,相当于是过去的诸侯王。皇帝的手足掌握兵权,这终归是让人不安的。 嘉禾蹙眉不语,只牢牢的盯着地图上荣靖最后出现的地方。 “朕信阿姊。”她站起,朗声说道。 “同心方能其利断金,若先帝还在,也必定希望朕与长公主手足和睦。如今外患未除,朕焉能与长姊自相残杀?朕之皇位,得来仓促,先帝驾崩之后京中群龙无首,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让朕忝居其位,然朕年少无德,不堪大位,承蒙诸公忠心扶持,方有今日。长姊居长,若她真想要这个位子,朕愿意退位让贤。只求早日击退胡虏,国泰民安。” 表明了态度之后,她扬长而去。 路上苏徽敏锐的觉察到她心情确实不是很好,于是小声问她怎么了。 嘉禾猛地停住了脚步,说:“没什么,朕只是心里难受。” “难受什么?” “朕想要皇位,而皇位不稳,朕想要长姊,而长姊隔三差五便给朕生事。”她冷笑,神情阴郁,“这实在是……太让人不快了。” 第 58 章 之前她那番可以让位荣靖的话, 说出来唬人的而已。但凡帝王总是免不了言不由衷,要在人前人后做出宽宏谦和的模样。 □□靖对于嘉禾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苏徽说不清楚。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 这对姊妹的关系应当很不好, 而在苏徽与嘉禾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时不时就能感受到嘉禾对于长姊的眷恋。 这也许是因为眼下还只是端和三年,两姊妹的斗争还未至白热化, 嘉禾心中仍存有旧情。就好比是刚才, 她提起荣靖时恨得咬牙切齿, 可眼神深处藏着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茫然。 “陛下其实并不相信,长公主有篡位之心, 对么?”苏徽上前几步, 拉近了与嘉禾的距离, 在她的身边小声问道。 “不, 朕信。”嘉禾说:“阿姊都已经把野心写在脸上了, 朕还要自欺欺人么?朕……只是不信阿姊会在战事紧要的时候胡来。斥候说,荒原之中找不到阿姊的身影,人人都觉得阿姊或许是故意纵容胡人杀至宣府,可朕倒担心阿姊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苏徽松了口气, 嘉禾此刻思路清晰理智,并没有被亲情冲昏头脑,也还没有让猜忌之心掌控。这样最好不过。 “陛下,我们现在要去哪里?”苏徽陪着嘉禾沿着城墙边缘往下, 道路上的雪块被清理过, 然炮火声中时不时有高处的积雪被震落, 苏徽不得不为嘉禾撑起一把伞。 “朕……想去休息一下。” “那就好那就好——”苏徽连声说道:“臣还以为陛下又要逞能回去督战呢。” 嘉禾白了苏徽一眼, “朕是那般愚莽之人么?劳累了这么些天,再不好好休息,朕可撑不住了。” 苏徽微笑,“好,那臣这就送陛下回去。陛下要吃些什么东西么?” “朕的将士正在浴血厮杀,朕面前纵然有山珍海味朕也没有胃口。你吩咐食官去为朕准备一碗热粥就好。” “嗯。” 两人一面走,一面低声的说话。偶尔雪块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再往前走几百步就是天子车辇所在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时,苏徽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ai尖锐的警报。 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有什么重物从高处急速坠下的风声,下意识的抛下伞、抬头,他没看清那是什么,仓促间只看到一团黑影冲着嘉禾而来,人在遇到危险时的应变能力让他抱起嘉禾当即就往旁边一倒,勉强闪开了那坠落的重物——那是一块巨石,天冷的时候,有些火.器会出现哑火的现象,于是宣府的守军便从城里找来了各种各样的石块,用来砸那些试图冲上城墙的胡人。 地面因这块巨石而震动,如果方才苏徽没有带着嘉禾闪避,那么此刻夏朝的女皇就会是一团血淋淋的肉泥。 但他还没来得及庆幸,不远处又是一声骏马嘶鸣,一匹就在附近的战马不知为何发狂,忽然就对着地上的嘉禾冲了过来。 嘉禾倒不愧是经历过多场刺杀,在紧急关头居然没有愣神和惊惶,因为此刻站起再跑已经来不及了,嘉禾的第一反应是拽着苏徽就地一滚躲开马蹄,跟在嘉禾身后的侍从连忙冲过去组成了人墙将马拦住。 趁着短暂的喘息机会,嘉禾拉着苏徽站了起来,“快跑。”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来看,她这不是碰上了意外,而是遭到了刺杀。但如果这附近这有刺客,绝对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混乱之中是要她性命的最好机会,而她则必需在锦衣卫稳住局面之前想办法摆脱危险。 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苏徽再一次冲过来抱住了她。 嘉禾看见了他后背上插着的箭镞,鲜血在真红色的圆领袍上无声无息的漫延。这一次她是真的愣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快走……”苏徽抓着她的手就跑,射出这一箭的人不知藏在何处,而那人的手边肯定不止一支箭,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能够躲避箭矢的地方。 然而在大量失血的情况下,他的脚步踉踉跄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最后他松开了嘉禾的手,无力的倒了下去。 ** 苏徽是被自己脑子里的ai吵醒的。 这玩意和他的大脑神经相连,按理来说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它应该也处于关机状态才对——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当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ai会进入紧急状态,对他进行救援。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依然并不清晰,只听见ai不停的在说:箭镞穿过第二与第三肋骨之间入心脏1.1厘米,脏器受损程度8%,失血量15%…… “看起来我还不至于重伤要死的地步嘛。”苏徽说着四下打量,他眼下是在嘉禾住的地方,但屋内没有一个人,地上有被打翻的药瓶——这很奇怪,但苏徽暂时没有在意。 ai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暂时无性命危险,但需要考虑后续治疗的相关问题。在夏朝,你因外伤感染的几率高达35%,考虑到体质与抗体的问题,致死概率为75%。 苏徽试着坐起来,但胸口的疼痛让他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再度躺下。 ai:顺便说一句,这个时代的麻药与止.痛.药研发的并不完备,这样的痛苦你可能还需要忍受很长一段时间。 苏徽面无表情的点头:“知道了——但我也没办法啊,当时就我和夏文宗的距离最近,我不救她,她就要死了。她死了,历史就彻底变不回去了。” ai:我懂。 苏徽:“而且我的论文还没写完,她是我的主要研究课题和观察对象。” ai:您对学术的执着精神真是让人感动。 苏徽:“应该的。” ai:但出于您的安全考虑,我必需带着您返回二十三世纪。 苏徽:“……我拒绝。” ai:拒绝无效。已经和您做过了说明,继续留在这个时空,您的死亡概率将大幅提升。我的本职之一就是保护好志愿者的身心安全,在必要的情况下,我将获得授权,强行启动穿梭装置。 苏徽:“你等等!别乱来!我就这样一声招呼都不大直接走了,这里的人会以为是闹鬼了好嘛!你好歹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找个机会辞官,就说宫里太无聊,我回乡下种田了行么?”他急匆匆的坐起,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再度裂开,疼得他差点又晕过去。 ai:监测到您的伤情加重,现已启动装置—— “等等,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ai:您可以将所携带的催眠喷雾全部喷洒在室内,药效持续三个月,可以成功掩盖您离开的事实。三个月后,所有进过这间房屋的人,都将默认您已死去下葬。穿梭装置启动倒计时开始,十、九…… “我说了你先等等!” 之前嘉禾在白露挂的时候曾经策划过一起假的刺杀案,但今日宣府所发生的一切明显和她无关。如果不是苏徽她真的会死在这里。当时苏徽在中箭的时候就在想,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一切,想要女皇的性命。 在此刻紧急的状态下,他的大脑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 八、七、六…… 得给嘉禾留下一些提示才行,不然她还是会有生命危险。 他慌忙从床上滚下,跌跌撞撞的冲向一旁的桌椅。 五、四、三…… 苏徽抓起了笔,剧痛让他眼前一阵眩晕。但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许多,甚至连自己会不会因为改变历史而被ai电击都顾不上了。 二…… 他哆哆嗦嗦的握紧了笔,在纸上落下了一横—— 一! 耀眼刺目的光芒炸开,他在强光之中失去了意识。 * 嘉禾身边几乎所有的心腹近臣都此刻都聚在了嘉禾的身边。 他们都听说了嘉禾遇刺的消息,都为此而揪心不已。 帘帐之后隐约可见嘉禾的身影,女官们肃然侍奉在侧,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响。 昆山玉往前一步,朝着帘后一拜,“臣等来迟,敢问陛下玉体安否?” 御前翰林们都敏锐的意识到了殿内的氛围不对,过于冷肃,就好像死了人一般,可皇帝明明还在帐后好端端的坐着。 片刻之后董杏枝从帘后走了出来,才一走出,无数双年轻士子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她小声的对昆山玉说:“陛下无碍,但……受了点轻伤。还有……” “还有什么?” “陛下身边的云女史为了保护陛下而中箭,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就在这时,帘子被豁然掀开。士子们见到了帘后的嘉禾,也总算明白了董杏枝为何在提皇帝受伤的时候,脸上有迟疑的表情。 嘉禾伤到的地方,是面颊,当时刺客接连射来的箭镞有一支掠过了她的右脸。如今嘉禾半张脸被包着,才上过药,不知道今后疤痕还能不能好。 “昆爱卿。”她开口,语调阴冷。 昆山玉知道,嘉禾大概是想要他去彻查刺客之事,于是肃然上前听命。 可就在这时有女医官破门而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慌一般。 “吴司药?朕不是让你去给云女史治伤了么?” “陛下、陛下。”吴司药哆哆嗦嗦的上前,连行礼问安都忘了,“臣按照陛下的吩咐,为云女史包扎,可是——” 脱了衣裳之后才发现,那竟然是个男人。 ※※※※※※※※※※※※※※※※※※※※ ai:还好我带某人跑得快,不然他马甲就掉了,我好机智哦(叉腰,jpg) 然而跑了的终究还是要回来,下次小苏得跪着认错了 一章 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差点让苏徽吐了出来。按照之前那几次的经验来看, 时空穿梭的过程短暂却并不轻松,穿过时空隧道的人能体会到一种类似于晕车一般的恶心感,但没有哪一次苏徽像现在这样难受过。 这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的缘故? 随身携带的缓冲装置确保苏徽从高处坠落不受伤, 但苏徽在落地之后很明显的感受到了不适, 迎接他的不是熟悉的科研实验室,而是带着腥味的泥土。 这……不对劲。苏徽在因疼痛昏迷之前强撑着四下环顾了一圈,见到的一重重杂乱的树林。他这是降落地点出现差错, 落到哪里的公园了么? 这是哪里?他问他大脑中藏着的ai。 没有回应。ai似乎是在冲击之中出现了什么故障。苏徽揉了揉脑袋, 想起来了, ai在强制启动穿梭装置之后,他就被吸入了时空隧道。但不知道为什么,穿越的过程好像出现了一点意外。 他仔细回忆了在成为志愿者之前接受的训练, 猜测自己或许是碰上了时空乱流——这是科研工作者一直没能研究明白的一种现象, 类似于自然界的台风, 出现之后必定会扰乱穿越活动。但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极低。 又或者是穿梭机器出现了故障?那本来就是还在试验阶段的产物, 有些毛病也在正常不过。 苏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降落到了哪里, 他的伤口裂开了,再不止血治疗他可能要完蛋。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只能无奈的抠着被雨水浸泡过的烂泥往前挪动几厘米而已。 脚步声靠近,有人拨开林木朝他走了过来。苏徽松了口气, 不管来的是谁,应该都可以成为他的求救对象,就算他是不幸空降到了敌对国家,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对方也不会看着他死。 那人一步步的走近了, 听声音是个女子, 缺血造成的眩晕使苏徽视线模糊, 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长相, 只模模糊糊的瞧见对方似乎是穿着一条长裙。 在崇尚简洁的二十三世纪,很少再能看到有女生穿这么长的裙子了,还是复古的款式……等等,这款式何止复古,简直越看越像夏朝的马面裙。他在昏过去之前迷迷糊糊的想道。 * 苏徽能够感受到自己像是被两个人架了起来。 之后他像是被放到了一张床上,有人解开了他的衣服,给他处理伤口。 真疼啊。这些人难道没有麻醉剂的吗? “这是谁……” “杀了……” “长公主!” 苏徽隐约听到了这样的几句话,空白迟缓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处理他听到的这些信息,他又再次失去意识。 醒来的时候苏徽第一眼见到的是黯淡的红褐色,这是原木家具在上过几层漆之后的颜色。来到夏朝之后,他天天醒来映入眼中的都是这个色调。 他闭上眼睛把头一歪,想要再睡会。 等等!这时他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不是该回到二十三世纪了么?为什么还会见到原木家具?原木家具在二十三世纪都是古董收藏品,再阔气的家庭也不可能整间屋子都用木头的! 他缓缓打量着自己眼下所在的房间,从门窗到房梁再到地砖,他确信了这就是原汁原味的夏式建筑风格。确切说,是宫廷建筑风格。 只不过这座宫殿很老旧了,与他每日见惯了的乾清宫大有不同,殿内朱漆斑驳,每一处腐朽的裂缝都透着时光的沧桑。这里应当是许久不曾住人了,就连空气中都有尘埃盘旋飞舞。 苏徽心中一寒,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想要爬起来再确认一下,结果稍一动弹立刻牵动伤口,痛得他下意识的低声惨叫。变声器还没有关,他发出喉咙的依然是又甜又软的萝莉音,恶心得苏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变声器给关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胸口,对方既然脱了他的衣服,那肯定是知道了他的性别,他再开着变声期自欺欺人也没什么意思。 这时苏徽又猛地想起,自己在宣府受伤之后醒来,身上的伤也是被处理过的。也就是说——有人已经看光了他。 完了,他的性别暴露了。朝夕相处的“好姐妹”竟然是男人,嘉禾大概会被吓出很深的心理阴影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是熟人。 “杏、杏枝姐姐?”苏徽下意识的按照过去的称呼这样叫她。 所以说穿梭机出问题了他根本没有走成?他现在是因为身份暴露,被嘉禾一怒之下打入了冷宫么? 董杏枝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蹙着眉带着淡淡的嫌恶说:“休要胡乱攀亲!” 果然生气了。苏徽心想。 董杏枝平时本来就是不苟言笑的女人,现在面对着他这个犯有欺君大罪的家伙能有什么好脸色才怪。 好在董杏枝虽然没给他好脸色,但至少给了他饭吃。她端着一碗粥走到了苏徽面前,闻到那股香味之后,苏徽忽然发现自己很饿很饿。 “……谢谢。”接过碗的时候苏徽问:“我昏过去多久了。” “四天三夜。” “难怪会这么饿。”苏徽嘟囔着拿起了瓷勺。 粥并不好喝,用的是并不算好的糙米,往日里苏徽尝过好的,再喝这种时难免就有些不适应。不过人要是饿了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吃完东西稍稍恢复了些体力之后,苏徽将碗交还给董杏枝,“陛下打算怎样处置我?” 在他吃东西的时候,董杏枝一直没有说话,而是坐在一旁用一种半是复杂半是警惕的目光观察着他。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才慢慢的开口用略哑的嗓音说:“陛下?呵。” 苏徽被她话语中的嘲弄吓了一跳。 董杏枝继续说:“你且认命吧。长公主自己都自身难保,顾不得你了。” 长、公、主? 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苏徽最开始到嘉禾身边的时候就被怀疑过是荣靖派来的细作,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总算让嘉禾打消了对他的猜疑,现在他的真实性别暴露,看样子过去做的努力全都打了水漂。 “对了,你到底是哪一方派过来的人?荣靖长公主么?”董杏枝问。 苏徽连忙摇头。 董杏枝一脸兴致缺缺的样子,她看起来就好像是许久不曾睡好,憔悴的仿佛深秋干枯的芦苇,“罢了,等会长公主来了再审问你吧。” 怎么?嘉禾是要把他带到荣靖面前对质么?大可不必这样哪,他真的和周嘉音不熟的。 苏徽在心中吐槽,董杏枝则站了起来,依次打开了房间里的窗子。窗外的景象和窗内一样,凋敝、萧瑟,透着颓然的意味,枯枝狰狞的伸向灰白的天穹,像是绝望者濒死时的手。 苏徽记得宣府已经下雪了,可此刻的窗外看起来分明还在秋天。 因为伤痛而迟钝的脑子渐渐的恢复运转,他总算明白了自己从见到董杏枝时就有的违和感是从哪里而来。 眼前的董杏枝比起他记忆中的董尚宫来说,要落魄了许多,身上的衣裳都是半旧的,面容也变得苍老,眼中全无半点精神气,就好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醒了吗?” 熟悉的嗓音传入苏徽的耳中,他被箭镞所伤的心脏在这一刻忍不住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这是嘉禾的声音,却又与他每日所听到的有所不同。像是檐下清脆作响的风铃生了锈,音色因锈蚀而凭添了苍凉的华美。 接着门被推开,门外走入的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人,素色长袄、暗纹褶裙,披着纯黑的斗篷,长发松松绾起,唯有一支雕成腾龙的玉簪插在发间。 “长公主。”董杏枝朝女人一拜。 这是二十五岁的周嘉禾,被废去帝位之后的宁康长公主。时空穿梭机果然出了问题,没有带他回到二十三世纪,而是将他送来了端和十二年,或者说,载佑元年。 这一年周嘉禾被迫禅位,之后被匆匆囚禁于皇城玉海中央的湖心岛,臣子们迫不及待的宣布了新的年号,不等端和十二年过完便改元载佑,恨不得连女皇存在的痕迹都彻底磨灭。 乡野农夫出身的夏烈宗这年十八岁,懵懵懂懂的被拥立为帝,将禅位后的姑母改封为了宁康长公主。 同年秋,宁康长公主暴毙,数百年后她的陵墓被挖掘,后人从她的尸骨中检测出了致死的化学药.剂。 苏徽捂住胸口,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喘不过气来。 周嘉禾茫然的注视着他,对他突如其来的痛苦和悲伤表示出了不解。这时候的她,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也许知道了,却又丧失了反抗的斗志。 她将一只手按在了苏徽的肩膀。 苏徽浑身一颤,眼泪大滴的流下,却听见她轻轻的说:“伤治好之后你就离开这里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可是为我死的人够多了,你们纵然将我救了出去又能怎样?放弃吧。” ※※※※※※※※※※※※※※※※※※※※ 是二十五岁的年上姐姐嘉禾 二章 她的话听起来很是陌生, 不是她会说的,或者说,不是苏徽记忆中她该说出口的。 苏徽才与十六岁的嘉禾分别, 少年的女帝身披戎装站在宣府城墙意气飞扬。一眨眼便成了深宫内黯淡枯槁的长公主与他四目相对, 宛如是一枝开到盛时的花,风过之后落英转瞬拂落,徒留枝桠。 史书记载, 周嘉禾在被废之后仍有臣子暗中效忠于她, 当她被囚玉海湖心岛的万寿宫之时, 有人曾试图营救过她。 湖心岛四周戍卫着重重兵甲,苏徽却突然出现在了万寿宫附近,还带着一身的伤, 嘉禾以为他是冒着危险来救她的人。但她并不欣喜, 反而第一反应就是劝他回去。 苏徽不由得问:“臣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皆因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的偶然。但臣想问陛下, 若是那些有心营救陛下的人一个个的都按照陛下的劝说选择了放弃, 陛下您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万寿宫中没有陛下, 只有宁康长公主。”她微微笑着,这样对苏徽说道。 二十五岁的周嘉禾比起十六岁的她仿佛脾气好了许多,会耐心的纠正苏徽话语中的不妥,眼眸与唇角皆是温柔的, 可苏徽并不因此喜悦,因为二十五岁的嘉禾透着雪花一般脆弱与冰凉,她朝着苏徽微笑,笑容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整个人仿佛纸片裁成一般单薄。 “那么——”苏徽拼着全身的力气揪住了她的衣袖, “你要怎么办?”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周嘉禾的寿数已经到了头, 若不设法自救必定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凄然死去, 但他同时又更加清楚,她的命数如此,就算是拼尽全力的反抗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苏徽从前一点也不相信所谓的“命数”,可现在他对此感到敬畏。他清楚的记得宣府城内的嘉禾满怀壮志豪情,告诉他,她必定会如她的父辈那样立下让人折服的功业,然而到了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终究还是迎来了惨败的结局,之前所做过的种种努力,都不过是蛛丝之上蚁虫无用功的挣扎。 “昆首辅已然仙逝,朝堂之中失去了柱石,混乱之中人人但求自保;辞远死了,是为了我而死的,他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我曾经将他比作我朝的于少保,希望他能拱卫社稷,只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建功立业;还有赵家那两个孩子,他们一向对我忠诚,我从前听许多人说过他们的不好,但我知道,他们所有的不好其实都替我担了恶名,他们此刻都被押入了诏狱之中,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席飞羽也被锦衣卫擒拿,他是个至情至性的文人,听说我被废之后,便作诗为我哀哭;长姊与我向来不和,然而她此刻被监.禁于府邸之中,有人说她想要救我……呵,这怎么可能?如果是真的,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苏徽攥住她衣袖的手一点点的松开,他无力的注视着她,头一次感到了无可奈何。 嘉禾看出了他的无力,眼神却还是温柔的,没有半点责怪或是失望的意思,仿佛是一个宽和的长姊,她抬手抚摸了一下苏徽的头发,说:“看你这模样,一定还未及冠。这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呢。难为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来到这里,找个机会我再送你回去吧。若心中真有建功立业的报复,就去好好读书,以你的年纪一定是来得及的。” 苏徽浑身一震。 “对了,你叫什么?”嘉禾又问,还是那样慈蔼的口吻。 现在的苏徽还是“云微”的形象,十五岁的骨架,无辜少年的模样,可是“云微”是存在于九年前的人,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么现在怎么也有二十四岁了。 苏徽在离开端和三年的时候,性别应该是暴露了,他不知道嘉禾在听说真相又发现他不辞而别之后会有多愤怒,然而九年之后嘉禾注视着他,目光像是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难道是因为九年的时间太长,所以她早就把什么“云乔”、“云微”都忘了? 万一她没有忘记,时隔九年再看到一个和“云微”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她会不会觉得是见了鬼?又或者,苏徽该撒谎说自己是“云乔”、“云微”的弟弟? 可是苏徽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嘉禾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定了定神,他说:“我叫苏徽。”这一次他不想再取什么马甲名了。 “苏、徽。”嘉禾点头,“《尔雅》有云:徽者,美善也。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包含期许。你是哪里的人?眼下为谁效命?皇位更迭之时朝局最为混乱,火中取栗的勇气值得赞赏,可你却也该为自己的亲族考虑。” 她的神情看起来那样的平和自然,就好像眼前这张脸她真的全无印象。 这一刻苏徽忽然又想把自己曾经用过的马甲全都找回来,直接当着嘉禾的面宣布,自己其实叫云徽,是云乔、云微的弟弟,看她怎么反应。 “长公主。”董杏枝上前,“这人来路不明,臣从前未曾见过,长公主还是不要与他多说什么了。” 之前苏徽昏迷在万寿宫前的时候,董杏枝发现了他,却向嘉禾提议要杀了他。因为担心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苏徽会连累嘉禾。 但嘉禾却救了他,此刻听到董杏枝的话后,她无谓的笑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那个人是谁都不要紧。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苏徽心中一紧。 “他来了。”这时嘉禾忽然看向了窗外,幽幽的说道。 苏徽侧耳,隐约听到了风中传来的脚步声。 * 新帝在仪仗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来到了万寿宫。 这位才从乡下被接来北京的天子是个瘦小黝黑的青年,偌大的紫禁城比起他过去居住的茅屋要奢华广袤了何止千百倍,他在狂喜之余深深的不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要带齐身边的侍从,就好像被许许多多的人围绕着他就不会害怕,排场足了他就有了帝王的威严。 他不是第一次来万寿宫了,嘉禾早已习惯。 她在禅位之后不但失去了皇帝的身份,甚至连太上皇都算不上,成了所谓的“长公主”,辈分上是新帝的姑母,名分上是他的臣子。 成王败寇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失去了权势与地位之后,她其实理应诚惶诚恐的伏跪在新帝的脚边表露自己的忠诚,可是奴颜谄媚从来不是她之所长。自她被废至今,新帝来了十三次,这十三次的相处之中,她没有哪一个对这个年轻人客气过。 “长公主是否要去……接驾?”董杏枝是清楚嘉禾之为人及品性的,她开口询问嘉禾这一问题,其实心中已然知晓了答案。 “我不去。”嘉禾说:“你去吧。我到后院赏会花,虽说到了秋天百草凋残,可总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可供人仰望感慨。” 苏徽记得在夏烈宗的起居注上的确记载过,说嘉禾被废之后,“常有倨傲不平之色”,于是烈宗“深惮之”。 起居注上未写明烈宗是否真的指使过下人毒杀嘉禾,可“深惮之”这三个字背后泄露出的态度,就足以说明很多的事情。 趁着脑内的ai还在关机状态,苏徽飞快的对嘉禾说道:“陛下……不,长公主,新皇帝不是仁善的君子,不要挑衅他。” “我知道。”嘉禾轻轻一笑,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口吻,“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后来的报仇雪耻,再不济效仿刘禅,乐不思蜀未必就不能换得平安寿终。所以……”她转头看向了董杏枝,“你得去接驾。” 董杏枝伏跪在地,朝着嘉禾叩首一拜,“长公主说的那些大道理臣都不懂,臣只知道忠臣不事二主,新君每每来到万寿宫羞.辱长公主,长公主却总让臣以礼待之,谨慎侍奉,这于臣而言实在无异于酷刑,长公主不如赐臣白绫一匹,让臣效仿方辞远方学士以死尽忠!” “你这人哪。”嘉禾叹了口气,“十多年了,还是这样倔强偏执,不讨喜。你死了不是为我尽忠,你该活着才是。” 嘉禾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之志,可她却希望董杏枝能够活下去。 “听话,杏枝。”她说:“这是朕,给你的命令。” 董杏枝伏地泣不成声。 说着她又看向了苏徽,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后者的眼神让她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不管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我都会找个机会将你送出去。” “我不信。”苏徽又一次扯住了她的袖子。 嘉禾那双没有什么情感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涟漪。 “我不信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出自真心,我也不信你真的成了这幅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他牢牢的盯住了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过去嘉禾的痕迹,“你不甘心,对不对?” ※※※※※※※※※※※※※※※※※※※※ 看了眼评论 有些激动 想要剧透 捂嘴 装死 三章 夏朝的新君搓着过去因为耕作而留下了厚厚茧子的双手, 一步步的走近了万寿宫。心中怀着满满的忐忑。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一直是个寻常的农人,还是那种并不算勤恳老实, 总被邻里嫌恶, 十八九岁都还未找到媳妇的那种乡间懒汉。忽然有朝一日一群人拥上来给他披上了黄袍,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天下的主宰。 最开始他吓得两腿发软,在来京的路上嚎啕大哭, 在进入紫禁城的那一刻甚至几乎昏倒过去。他就算是再怎么混不吝的人, 也不敢做谋朝篡位的梦, 可他身边的人不断的告诉他,这皇位原本就该是他的,他是先帝同宗同族的侄孙儿, 流着真龙天子的血。过去十多年待在金座上的那个女人不过是暂时顶替了他的位子而已, 现在是她该把皇位交还给他的时候了。 毕竟, 这是个女人哪。你见过你村里养着的母鸡打鸣吗?见过公鸡下蛋吗?造化分阴阳, 各有其司职, 女人主政,便是乱了章法——臣子们都这样和他说道。 他于是渐渐的也就想通了,这个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他不是谋朝篡位的逆贼, 倒是被人窃取了尊位十余年。如果不是周嘉禾,他早十二年就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每一次来万寿宫的时候,总是气势汹汹,他想他是理直气壮的来讨还自己失去的东西。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每次走近万寿宫的时候, 他又不自觉的心虚, 身上的龙冠龙袍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又变回了乡下人的粗麻衣裳。 他那被废去皇位的姑母果然不曾如他期待的那样诚惶诚恐的站在万寿宫门前迎接他的到来,这一次出现在那里的又只是姑母身边的那个奴婢。 新帝隐约听人说过,这个年长而无姿色的奴婢过去是宫里品阶最高的女官,但这不是他要在意的。品阶再高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婢子,见到他得规规矩矩的跪下。 新帝满意的看着董杏枝朝他叩拜,一下、两下、三下。 他迟迟的不叫董杏枝起来,好像羞.辱了董杏枝就能出一口心中对那位姑母的怨气。 “长公主人呢?”他俯视着董杏枝,拔高了嗓音问道。 新帝的京城官话说的还不是很好,一开口带着浓浓的乡音。他说的每一个字董杏枝也并不是都听懂了,但她猜出了他的意思,答:“回陛下的话,长公主病倒了。” 新帝啐了一口,“你主子还真是身娇体贵,朕好吃好穿的养着她,她说病就病了?我看她不是真的有病,她就是存心埋汰我。” 董杏枝再度一拜,“长公主的确身体不大好了,还请陛下莫要和她计较。她是您的姑母,好歹是个长辈,陛下对她宽容些,世人都会赞颂陛下的孝心。” 董杏枝陪侍君王十余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天子的喉舌,她习惯了旁敲侧击的说话方式,方才对先帝说出口的这一番话其中威胁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明显得都不像是她过往的说话方式。 然而新君却还是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犹自站在那里骂骂咧咧,“朕是皇帝,不管是谁都是朕的臣子,你家主子装病躲着朕是什么意思?对朕不服气?想要造朕的反吗?” 董杏枝用额头贴着潮湿的泥土,维持着叩首的动作,不敢动弹一下。她生怕自己不小心抬头,会泄露此刻自己的情绪。 “朕知道,你们都对朕不服气!一群傲气的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真把自己当成什么玩意儿了!那个荣靖长公主,也好像是一副病恹恹随时要死的样子,朕下旨召她进宫,她竟然胆敢违抗,嘴上说着是要养病,谁知道背地里是不是在做什么龌龊勾当!慈宁宫里的杜太皇太后更是可气,女儿们一个个病得好像快死了,她病着病着却怎么也死不了,命长惹人嫌的老东西!” “陛下。”新帝身边的宦官这时连忙拽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九五之尊霎时露出了惶恐的模样,竟真的闭上了嘴,像是犯了错等待长辈训斥的小孩子。 董杏枝冷冷的瞥了一眼这个男人,在心中讥讽而又无奈的一笑。 ** 万寿宫,松柏殿。 嘉禾不愿去见自己那个头脑愚钝的侄儿,宁愿留在这里同苏徽说话。比起新君,苏徽更让她感兴趣。 片刻前苏徽问她是不是不甘心,她没有马上回答。 如果这时松鹤殿内有茶,她应当会捧着茶盏,说一些玄虚而又绕人的大道理给他听。可惜松鹤殿内什么都没有,风中药味与淡淡的腥气混杂在一起,伤重的少年虚弱的躺在床上,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 “你的主子是谁?”嘉禾问道。 苏徽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虽然你我见面并没有多久,可是我有种感觉,你是个相当大胆的人。” “是吗?”苏徽问了这两个字,但也没反驳。 “像你这样的人,过去应当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霜,更不曾吃过苦楚,保留了率性的一面。我不知道你是为谁效命,但我猜,那个人性情一定很好,你不必学着察言观色,故而行事无所顾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苏徽发了一小会的呆,他记得从前嘉禾也曾说过他胆子太大,总能问出一些逾越身份的问题。每回嘉禾说这话时,都是笑着的,看似责怪,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包容。 “那个人,不算是我的主子。”犹豫了一会,苏徽缓缓说道:“但就像你猜的那样,她确实对我很好。我在她身边经常会有一些任性的举动,而她也从不计较。” “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嘉禾微笑着说道。 “宽宏大量倒也不算。”苏徽摇头,“她有时候心眼小的不得了,偶尔在小事上罪了她,她也锱铢必较。我在她身边可以胡乱说话、不守礼节是因为……她有自信能够护得住我。只要我不是犯下什么大的错事,不管做了什么都不用害怕。” 嘉禾静静的听着,淡淡的笑。 “真想让你们认识一下。”苏徽叹息道:“她这人又骄傲又固执,可我很喜欢她,她明亮的就像是天上的太阳。” “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二十五岁的嘉禾并不知道苏徽说的人是谁,她用一种略微遗憾的口吻说:“我大概是不能离开这万寿宫了。” “你还记得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苏徽突然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这算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嘉禾迟疑了一下,答:“我忘了。” “忘了?”这个答案让苏徽很是不满意。 “天上每日都有云雾盘踞,散去之后便是散了,何曾见它们重新聚拢过?”她指着窗外懒懒的说道:“我过去的一生,便如同这云雾一样,风一吹,了无痕迹。至于云团过去是什么模样,半点也不重要了。” “至于你说的什么甘心不甘心——”她俯身,在苏徽耳畔轻轻说:“我甘心。今日我这番模样,是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好了的。我接受。” “接受?” “佛家说因果循环,我认清了我的因,自然明白我该有什么样的果,我现在只好奇我的果又将成为谁的因,造就出怎样的未来。”她说着苏徽听不懂的话。 ** 新帝在盛怒之中走进了万寿宫主殿。 董杏枝奉上了茶盏,他不耐烦的一掌打翻,茶水溅到了董杏枝的手上,她疼得下意识皱眉,新帝看着她这幅模样反倒是笑了,恶狠狠的,黝黑干瘦的脸上透出些许狰狞,“让你的主子滚过来为朕奉茶!朕是皇帝,难道还吃不得她一碗茶了吗?” “吃不得。”冷冷的女声忽然从窗外传来,接着嘉禾走入殿内。 在看见新帝的时候,她并不行礼,十余年来身为上位者所养成的贵气镌刻于举手投足之间,她站在新帝跟前,哪怕一身朴陋的素服,也远比新帝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皇帝。 “你——”新帝无法容忍自己被如此挑衅,恶狠狠的指着她,恨不得当场就命人将她拖下去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也是在做了皇帝之后才知道宫中原来有这样多的刑罚,凡是不服从他的,都可以通过武力做手段来使人屈服。 庸碌的乡下小子突然掌握了至高的生杀大权,他迫不及待的就想要运用、想要炫耀,就好比是一个暴富的人在得到钱后会去尝试花天酒地的滋味。 “我奉的茶陛下只要敢接,那我无话可说,陛下想杀了我,也大可以命人直接动手。”嘉禾满不在乎的一步步走近这个男人,“好好享受你为数不多的得意日子吧,你很快就会和变得和我一样。” “你要造反!”新帝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是断了,“你果然是要造反,来人——” 有人上前,但没有理会嘉禾,而是对新帝说:“陛下,孝道不可废。” 四章 让新帝住嘴的是个宦官。 这人是谁嘉禾并不认识, 不止是他,所有站在新帝身边的宦官,嘉禾统统不认识。 在她被废之后, 统领女官的六局一司被直接废除, 由宦官操控着的二十四监则迎来了一次大换血,现在上位的,都是新面孔。 嘉禾瞥了眼方才开口说话的宦官, 他的服色为朱红, 应是二十四司掌事的太监, 他让新帝对嘉禾客气些,倒也未必是为嘉禾在鸣不平,主要还是为了维护新帝的形象。皇帝出行, 身边动辄就有几百人跟随, 今日他在万寿宫中言语粗俗, 甚至胆敢诅咒太皇太后, 那么明日这件事说不定就会远远的传出去, 成为天下人非议新帝的话柄,甚至还有可能被史官记下,叫万世唾弃。 新帝对身边的宦官表露出了很是敬重的模样,那人让他不要再对嘉禾无礼, 新帝于是连忙收敛了满脸的怒色,低眉站立着,倒似是乡下私塾中等待先生训斥的童生。 看着这样的新帝,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新帝涨红了脸瞪着嘉禾, 他因嘉禾笑中的嘲弄而恼怒, 却又顾忌着身边站着的宦官, 不敢多话。 “陛下读过我朝.太.祖的起居注了么?”嘉禾忽然问道。 “不、不曾。”大字不识一个的新帝窘迫的回答。 “那陛下是否知道我朝每年税收几成、财赋多少、兵甲何数、民户几何?”仿佛是要故意让新皇帝难堪似的, 嘉禾又紧跟着问。 新帝恼羞成怒,然而他的见识并不足以让他在这种情况下找到能够反驳嘉禾的话语。 “陛下明白该如何御下么?知道何为帝王心术么?懂得制衡之道么?” 新帝懊恼的摔了一个瓷杯,用尖锐的声响迫使嘉禾停住了这一连串的诘问。 “你——”他用手指着嘉禾,气得大口的喘着粗气,“这些我不懂,你懂!哈,可那又怎么样?现在做了皇帝的人是我!” “对,现在做了皇帝的人是你,可如果你什么都不懂,你很快就会和我一个样。”嘉禾含着讥诮的笑,一步步的逼近新帝,“一样凄惨的被废黜,什么都没有。” 新帝瞪着她,最恐惧的事情被她轻描淡写的说出口,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结。 “长公主。”这时那名宦官又挡在了嘉禾与新帝之间,“长公主慎言。” 嘉禾不是新帝,反手就给了这个宦官一巴掌。 “穿着绣有龙蛇的锦袍,还真讲自己当成个大人物了。”她冷冷的说道,声音中连愤怒都没有,只有全然的不屑一顾,“你,还有你们——”她指着殿内所有的宦官,“不过是我周家的家奴,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们来插嘴?” 方才看起来气度不凡的宦官被嘉禾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地,半天没回过神来,而其余的宦官此时也仿佛一个个都哑巴了似的,不敢再出声。 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流着太.祖的血,执掌了十余年的天下大权,就算现在换下了龙袍低眉顺目,却也曾是让无数人跪拜臣服的至尊,余威犹在,甚至比起眼下的新君更能让人敬畏。 新帝目瞪口呆,他来到帝都之后,只觉得人人都高贵,就连内臣们也一个个举止文雅得有如戏文中的公卿,他只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比他要有主意有见识,也就从没想过要反抗他们,可是现在那些穿着华服,头戴乌纱的内臣们低着头唯唯诺诺得不敢应声,方才还如同师长一般给予了他训诫与警告的邵公公被一巴掌打得摔在地上之后,愣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像是一条被吓坏了的狗。 嘉禾绕开邵公公走向新帝,新帝瑟缩了一下,然而嘉禾伸手,却只是为他整理了一下头上歪了的善翼冠。 “做了皇帝,至少该有皇帝的样子。”她说。 这一刻她说话的口吻忽然变得平和亲切了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慈蔼的长辈。不对,她原本就是新帝的长辈,是他的姑母。 “你我同样姓周,荣辱与共,用俗语来说,便是一根藤上的蚂蚱。既然这皇位到了你的手上,那你就做个好皇帝,不要让我失望。” 新帝呆呆的看着她,嘴唇翕合了几下。 “去吧。”嘉禾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万寿宫这里胡搅蛮缠只是浪费时间,回到你的乾清宫去,去学着该怎么做一个皇帝。” “要怎么学?”新帝急忙问道。 这样的问题他原是不该也不会去问眼前这个女人的,周嘉禾是什么人?是失去了皇位的惨败者,是他眼中毫无见识的女人。可是此刻当嘉禾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往前追了两步。 “陛下!”这时瘫倒在地的邵公公终于找回了神智,他哆嗦着抓住了新帝的袍角,拽着他的腿爬了起来,“陛下、陛下,咱们该回去了。内阁的几位阁老还等着陛下呢。陛下一会还要听学士们讲课呢,回去吧,陛下——” 这些人害怕新帝与嘉禾有过多的交流,害怕这个乡下来的傻小子会从自己的姑母那里学到他不应该会的东西。 一只傀儡是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神智的,如果有,那就摧毁它。 嘉禾扭头,朝着新帝笑了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是就当她要走出松鹤殿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又一次回头。 新帝身边的侍从一个个的再度紧张了起来,却听见嘉禾轻声问:“陛下今日来我这里,原本是想要来做什么的?” 新帝磕磕巴巴的回答:“荣靖、荣靖长公主……朕很害怕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长姊……”嘉禾沉吟了一会,笑着说:“不要紧的,她也是陛下的姑母啊。”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走得时候唇角还带着笑。 然而在出了新帝的视线范围之后,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目光阴沉。 ** 载佑元年的时候,荣靖长公主手中并无兵权。 至少明面上她卸去了一切的武职,只是一个闲养在家的宗室而已。 可是所有人都畏惧她,从天子到内阁再到京中小吏,谁人都视她为猛虎雌狮。她不在军中,却在军中投下了一片巨大的影子,千千万万的夏朝将士,都臣服于她。 当嘉禾被废去帝位之时,正是前段时间荣靖最虚弱也是最忙碌的时候。这十二年来,她一直在与自己的亲妹妹争权夺势,双方各有输赢。 端和十一年的时候,嘉禾找到了机会给予了她狠狠的一击,她只好效仿壁虎断尾,将自己的丈夫推出去顶罪,以杜榛被流放为代价,保全了性命与自由。 杜榛离京之前,她问他可有什么心愿,杜榛摇头,说惟愿公主安.康。 荣靖默然许久,说:“你放心我会救你回来。” 在那之后她暂时离京,以杜氏媳的身份借口南下祭奠杜氏先祖,从嘉禾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她的想法是在南方休养生息,再寻找时机营救丈夫。可是忽然有一天,京中传来急报,说天子被废。 荣靖之前在朝堂之上安排的人手几乎都被嘉禾当成钉子一样拔去了,以至于除了这样的大事,身在金陵的荣靖竟然是和寻常百姓一起得知的消息。等她快马加鞭赶回北京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乾清宫内的主人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的妹妹则做了湖心岛上的阶下囚。 荣靖只觉得万分的讽刺,在紫禁城的城门前又哭又笑好像疯了一般,之后便紧锁公主府大门,宣称自己病了。 这段时间里新帝频频传召说要见她,荣靖一概不理。过去她的亲妹妹做皇帝时她都不见得有多么恭敬,现在更不用说。 她也不敢再去紫禁城,新皇帝的血缘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究竟是不是她周家的子孙还未可知。过去她与嘉禾虽然斗得厉害,却也不约而同的守着君子协定,并不用过于阴私的手法去伤及对方性命,以免她们共同的母亲难过伤心。可是现在这个皇帝会如何对待她那可就不好说了,也许他会在乾清宫中埋伏下一大批的弓.弩.手,等她走进大门的那一刻,就会被乱箭射杀。 所以这些天荣靖不管宫里如何催促,就是称病不出。那个年轻人要是有胆子的话,不妨自己出宫来叫她。 不过,他要是真的敢来的话,说不定她会忍不住用全副武装的弓.弩.手来迎接他也不一定。 “长公主。”仆役将一封躺在木匣中的信笺呈上。 荣靖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眼线给她递来了情报,详细的报告了这些天新帝的一举一动。 新帝的日常颇有些无聊,这个毫无实权的傀儡除了吃喝玩乐就没有别的事情做。唯一让荣靖在意的就是——他又去了万寿宫。 这是这个月的第多少回了?荣靖攥紧了手中薄薄的信纸,沉思了一会,说:“来人,为我更衣梳妆。我要进宫。” 五章 荣靖忽然奉诏进宫, 不止新帝为此感到意外,就连那些和荣靖打过许久交道的朝臣们都因这位曾经是将军的长公主而骇然,身在金玉殿堂却仿佛一瞬被拽入了战场, 个个严阵以待, 思考着对策。 “荣靖长主与一般女子不同,金玉财帛恐不能安抚。陛下慎之。” “禅位之时长公主不在京中,也不知她对此究竟是怎样的立场。” “依臣看来, 陛下应当断绝后患。” “万万不可, 长公主于国有功, 这样岂不是乱了人心。” “可要是……” 以往新帝并不会在意这些人的讨论,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孩子,田间耕作的时候不关心官老爷们在村头又张贴了什么布告, 只在意明天能不能吃上饭, 年尾能不能娶到妻, 后来被接到了紫禁城中, 他也并不关心朝政方情, 这些对于他来说太深奥了,他这时候还在几个严厉的夫子教导下学着认字,觉得这些与他还很遥远。 可是那日在见过嘉禾之后,他心中有些想法悄然发生了变化, 皇帝该是怎样的……他听着群臣的争执,心里偷偷的在想这个问题。 在见到了嘉禾的威仪之后,他心中隐约的浮起了些许的羡慕,原来做皇帝, 不止是要享乐就够了。 可是, 如果他始终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算是皇帝么?会不会也被人从那个位子上拽下去, 赶回乡下的老家继续种田, 又或者连种田的资格都没有?他想起至今还被关在湖心岛上不能离开那里半步的姑母,哆嗦了一下。 ** 见到荣靖的时候,新帝下意识的害怕。 他听说这个女人上过战场,杀了不少的人。人说到底都是欺软怕硬的,被废的嘉禾面相柔和,乍眼看起来是个文秀清丽的女子,于是新帝便敢于几次三番的待人去往万寿宫寻衅,甚至还敢威胁说要杀了她。 然而在素有凶煞之名的荣靖面前,他不可遏制的感到了恐惧。 荣靖这年已有三十二岁,因为曾经在漠北所经受的风沙砥砺,她比起京城中那些娇惯的贵夫人要更为显老,皱纹如同锐利而又苍冷刀锋一般刻在她的眼角。 她见到新帝之后倒是规规矩矩的行了跪拜之礼,这点与她的妹妹不同,可跪拜完之后,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高傲,却是与嘉禾几乎一模一样。 “我生于战乱,年幼的时候曾亲眼看着前朝覆灭,我跟随着我的老师一同进入北京城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眼前朝的皇帝。”这是她对新帝所说的第一句话。 新帝讷讷点头,竭力的回想记忆中周嘉禾的模样,想要做出皇帝沉稳威严的姿态来。 “那时候前朝的皇帝就坐在你此刻坐着的位子上,他明白自己已是必死的结局,于是整理好了衣冠,在这里等待自己的末路。第一个冲进大殿的兵卒没有看清楚他是谁,直接一箭射了过去,他被钉死在了御座之上。” 新帝吓得往后缩了缩,荣靖的眼神让他几乎以为她也要杀了他。 但荣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继续说:“后来,这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英明的君主,无论是开疆拓土还是守成治国,他都是一流的。我想这世上必然是存在某方面的天才,而他生来就是上苍注定了要做皇帝的人——他唯有两点不好,一是寿数太短,二是娶了一个太配得上他的妻子。” 新帝茫然的看着荣靖,他不通国史,嘉禾说他该去看太.祖的起居注,他也还没来得及叫学士们为他讲读。所以他也就不懂荣靖这一番话都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那个位子上坐着的是我的妹妹。”她停顿了很久,“她和我流着同样的血,同为女子,却是同命殊途。她不该做皇帝的……这十二年来对于我们姊妹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坐上这个位子,坐在这里又是怎样的感受。” 新帝听说过,荣靖长公主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朝臣们都告诉他,最该防备的就是荣靖。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又会坐在这里呢?”荣靖打量着金殿上下,忽然看向这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 新帝搓了搓手,想要用强硬的态度告诉荣靖,他是太.祖皇帝的侄孙,这周家的天下,理所应当就该是他的。 可是他很怕,荣靖的眼中藏着冰冷的杀意,他就像是被毒蛇野兽盯上了一般不敢开口。 荣靖冷冷一哂,替他回答了他不敢说出口的答案,“你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有人考证出了你是我父亲的同族。如果没有我的父亲,你现在还只是一个贫贱的村夫而已,你有什么理由对我父亲不恭敬,对我父亲的女儿不恭敬?” 新帝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他前些时日对嘉禾的无礼之举想来荣靖都已经听说,她此刻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显然是因为嘉禾的事情而怒。他心中懊恼,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嘉禾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她曾告诉他,荣靖也是他的姑母。 于是他陡然间有了勇气,抬头对荣靖说道:“在我们乡下,一户人家若是生不出儿子,那一定会从旁支过继一个男丁继承家业。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过继来的孩子对待那驾的女儿就需对待自己的亲生姊妹一样,处处要护着她们,还得为她们安排一个好婆家。我……不,朕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朕一定会继承太.祖皇帝的遗志,也一定会好好对待两位姑母。从今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我从小没有母亲,侍奉两位姑母一定会向侍奉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孝顺。朕要是做错了什么,两位姑母也可以教训朕。只是——”他深吸口气,“这周家的江山,得咱们自家人同心才能守得住。” 荣靖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一直含着讥诮的神色,待到新帝说完之后,她更是笑出了声。下意识的将手按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入宫的时候并没有佩剑,但无妨,她本身就是如刀剑一般锐不可当的女人。 “同心?何谓同心。陛下已经得到了我父亲的遗产,将你一位姑母赶去了牢笼,还贪婪到要夺走你另一位姑母的家财?” “不、不是。”新帝连忙摇头,“朕、朕只是希望姑母与朕同心。如今到处都没有什么战事了,姑母一个女人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待在府中安享太平。朕会荣养姑母,不叫姑母受半点委屈。还有……”他猛地想起自己早就该抛出的筹码,“朕还可以将驸马从岭南接回来,让姑母夫妻团聚。” 荣靖脸上的笑陡然间消失,“你用杜榛来威胁我?” 新帝再度往后缩了缩,汗湿的脊背紧贴着冰冷的椅子。到了此时此刻他这才意识到相比起荣靖来说,嘉禾的确算得上是性情温和,与她相处简直算是如沐春风。 若不是帝座身边还围着一大群的侍从,新帝几乎就要丧失继续坐在这里和她说话的勇气。 然而荣靖其实并没有挪动半步,她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说:“用我的丈夫来威胁我,这倒也的确算是个好的主意。如果我没有猜错,杜榛那个文弱书生已经落入你们的人手中了对吧?是谁为陛下出的主意,是……昆山玉吗?” 昆山玉是前任首辅的重孙、是过去一言可左右朝堂风云的帷幄之臣、是女皇身边最叫人浮想联翩的暧昧之人。 他名山玉,字山玉,为人也如古时君子一般有谦谦之风,故而人们称其为如玉公子。然而这样一个似玉石一般高洁温润的人,却在女皇被废之后第一时间倒戈,倒是与那一对被并称为“祸水”的赵氏兄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新帝垂头,算是默认了荣靖的猜测。 荣靖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甚至就连跟着那些庶民一样嘲弄昆山玉都不屑。她专注的思索了一会之后,对新帝说:“陛下的提议,我不是不可以答应。然而在这之前,陛下得让我见到您的诚意。” 新帝眼前一亮。 “陛下既然说了咱们都是自家人,那么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长辈。她现在病重,我想要去见她一眼,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新帝用力摇头,当即下令让人将荣靖带去慈宁宫。 * 太皇太后杜银钗是在端和十一年年末病倒的。 在那之前她身体还算健朗,只是那年冬天小小的病了一场。虽然病着,可对丈夫的感情让她在年末祭奠太.祖的时候,依然强撑着去到了帝陵。 可就是这一去,出了事情。 有传言说杜银钗在那里碰到了丈夫的亡魂,还有人说她是被别的妖狐野鬼所纠缠,总之在回到慈宁宫的当晚她便病情家中,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以至于女儿被废之时,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六章 慈宁宫与过去相比凋敝了许多。 倒不是说宫内的陈设不如从前奢华, 也不是侍奉太皇太后的人手有所裁剪,这里看起来和过去一样,然而荣靖走在慈宁宫中, 却能明显的感觉到整座宫殿的氛围都与从前大不相同。杜银钗还没有死去, 这里就宛若一座灵堂一般,处处都透着绝望的萧索。 “太皇太后的病情如何了?”荣靖在穿过一幅珠帘的时候,轻声的询问引路的宫女。 宫女面露忧虑之色, 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荣靖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需要从宫女口中得到什么答案了, 因为绕过一架楠木屏风,她已经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曾经叱咤风云的巾帼豪杰、手握生杀的摄政太后如今病得气息奄奄, 枯瘦的像是一具披着人皮的白骨, 她许是听到了女儿的脚步声, 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 却又无力的摔进了层层被褥之中。 还未到中秋, 杜银钗却裹着冬天用的丝衾,床下燃炭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整间屋子都是令人胸闷的苦涩药味。 杜银钗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一个那人, 她可曾料到自己的晚年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荣靖没有急着走上前去,她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站着,凝视着自己的母亲,许久后眉头挑了挑, 露出一个半是怜悯半是嘲弄的笑。 杜银钗竭尽全力的朝着她伸出手去。荣靖深吸口气, 猛地眨了眨眼睛, 希望可以逼回涌到了眼眶里的泪, 她走到杜银钗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上一次握住母亲的手,仿佛还是孩提之时,蹒跚学步的她跌跌撞撞的奔向母亲所在的方向,朝着她伸手,在她即将跌倒的时候,母亲一下子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禾……阿禾……”病重的老妇人从喉间逼出这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荣靖轻轻摩挲着她像是树皮一般粗糙干硬的手背,冷笑着说:“阿禾来不了了,我是阿音。” “阿禾、阿禾……”妇人口中仍然重复着这两个音节,荣靖略一思索,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叹息着松开了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呀,自己都活不长了,还惦记着她,你这一生为她操的心太多了,那么我呢?我又是什么。为人父母若是太过偏心,那么子女能够齐心才怪呢。我与阿禾斗了这么些年,母亲你多少也有过错。”她半垂着眼睫,遮住黯淡的眸子,“我救不了阿禾,也不愿去救,母亲要因此责骂我不孝我也无所谓了,反正,我早就不期待从母亲这里得到什么了。” 三十多岁的女子,此刻说出口的话就像是不懂事小心眼的少女。然而她一面说着,一面握住杜银钗丝衾下的手,缓慢的在她掌心写着什么。 杜银钗喘着气,像是胸口被千斤重的大石头。她的身体是真的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见小女儿重获自由的那一天。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攥紧长女的手腕,朝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她是在说:珍重。 荣靖撇头,借着室内昏暗的光线藏住眼角的泪光。 “真该让人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英雄落魄、美人迟暮,你都占了。端和十一年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你分明还好好的,我进宫最后一次求你救我的丈夫、你的侄儿。你那时候一边在御花园漫不经心的赏花,一边和我说,这世上姿色绚丽的花儿不止眼前一朵,既然都已经将杜榛推了出去顶罪,那么不妨直接放弃他,另寻一朵更加赏心悦目栽培。我被你那副漠不关心的冷淡姿态气得不轻,当即就和你大吵一场,闹了个不欢而散,那时候的你还有体力与我吵架呢,多好啊,哪像现在,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真是无趣极了。” 荣靖俯身,注视着母亲苍老到让她陌生的面颊,“我才走了不到一年,母亲为何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死死的盯着杜银钗,老妇人面颊病态的枯瘦着,双唇更是诡异的泛着淡淡的乌青。 “我差了这些天太医院为母亲诊脉的记录和每日母亲要用的药方,您根本没病——”她将声音压到最低最低,语调却不自觉的加快,也不顾杜银钗能不能听清她在激动之下都说了些什么,“是毒,有人给您下了毒?是谁?” 杜银钗静静的沉思了一会,摇头。 她年轻时曾经是无所畏惧的性情,现在却一反常态的要求自己的长女息事宁人。 荣靖只觉得愤怒,可是就在她要站起来的时候,杜银钗抓住了她的手腕。濒死之人爆发出的力量拽的荣靖一个趔趄,旋即她也冷静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俯身在母亲耳边说道:“你放心。” * 走出慈宁宫的时候,荣靖面色如常。 所有柔软的情感都被她小心翼翼的收敛,她还是那个让所有人都畏惧着的长公主。 只是在出宫的时候,她没有再如往年那样骑马驰骋于宫道,而是像那些入宫觐见的贵妇人一样坐着精致华美的软轿,在熏了沉水香的轿子里晃晃悠悠的离开紫禁城。 “走慢些吧。”她说。 人力所抬的轿子是最不颠簸的一种代步工具,可她竟然还是嫌轿夫步速太快晃得她头晕。说这话的时候,软轿正从长桥之上穿过玉海,不远处可以望见湖心岛和岛上看似华美,实则荒废多年的宫宇。 那是她妹妹所在的地方。可惜隔得太远,一重又一重的林木遮蔽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究竟在哪,在她朝着万寿宫眺望的时候,她是否就站在宫楼之上也正远远的注视着她。 忽有一阵凉风掠过,惊起岛上栖息着的万千雀鸟,风声中传来了长笛的声音,时断时续。 荣靖放下了轿帘。 ** 嘉禾坐在窗边,吹奏着唇边才做好的笛子。 从前她做皇帝的时候,有过一支白玉雕成的长笛,音色华美有如九天凤鸣。现在手中这支笛子,是几天前董杏枝自万寿宫后竹林就地取材,没用多久便造出的粗劣产物。 嘉禾吹奏长笛的技艺也算不上好,一支《清平乐》吹得断断续续,再加上手中乐器本就不算上品,吹出来的音色更是嘲哳难听。 苏徽将自己缩在被子里,默默的堵上了耳朵。可怜他一个伤患,居然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董杏枝不在,嘉禾说她去后山采摘野蕨去了,运气好的话,今夜应当能够加餐。 新帝将嘉禾囚在这与世隔绝的湖心岛当然不是为了饿死她,每日会有人乘舟往万寿宫送吃食,却因为路途遥远和下人刻意怠慢,往往送到的东西都是冷的,而且谁也不知道食物之中是不是“干净”的。 嘉禾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已成了败亡之人,新帝有千百种方式杀了她,就算她再怎么小心也没有用。但董杏枝还是不同意她随意的食用御膳房送上来的东西,宁愿自己想办法联络过去的部下让她们送吃的,或者自己在岛上捕些小兽、摘野果野菜为食。 每日董杏枝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为了食物而奔波,嘉禾闲来无聊,便晃荡到了苏徽所在的后殿来看望他。 他伤得十分严重,也许在二十三世纪只是一个五分钟的小手术就能够让他马上下地活蹦乱跳,可是在夏朝、在眼下恶劣的环境之中,他随时都可能死去,大概率会死于伤后的感染。 嘉禾摸了摸他的额头,确信他没有发热的症状之后才松了口气。 “我来给你吹首曲子吧。”见苏徽成日里躺在房中太过无聊,于是嘉禾咋在枯坐了一会之后提议道。 苏徽从来没有听嘉禾吹过曲子,当即点头同意。 然而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轻率而感到了后悔。嘉禾之所以从未在他面前吹过笛子,是因为她吹得很难听,又或者,正因为她很少吹笛,所以吹得难听。 一曲之后,坐在窗边的嘉禾放下了手中竹笛,回头望向了苏徽。 苏徽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尽可能委婉的对嘉禾说:“我想……吹笛应该不是容易的技艺,你以后有空,要不要多练习一会?” 嘉禾笑了起来,“你看我还有时间么?” 她今年就要死了。想到这里苏徽心中一紧。 “我小时候看不起倡优之类的人,却又在心里偷偷羡慕他们。”她说:“每年宫中有什么宴席,必定会有乐坊的人前来献艺,他们卑下却又美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的身上,为他们所倾倒。我偷偷的去找这些伶人,其中有一个教我吹笛。他告诉我声乐是用于抒情的,谁都可以奏乐、高歌或是起舞,只是人有高低贵贱罢了。” “后来,我遇上了昆山玉。他也善于音律,只是他与伶人不同,他的曲子只为娱己,从不娱人。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听到他吹奏管弦,除了我。他教我拾起了童年时荒废的技艺,跟着他又学了不少的曲子。” “只可惜……”她摊开手掌,看着这支粗糙的竹笛,“我学会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七章 万寿宫建于湖心岛, 过去是用于给帝王享乐赏景的所在。嘉禾不爱玩乐,为政十余年不曾踏足此地,因此这里也就渐渐荒废。可岛上栽种的林木却是一年比一年茂盛, 远望如林海。苏徽所住的松柏殿外有大片的枫红, 春夏冬三季皆平平无奇,唯有在秋天最是绚丽华美,像是短暂燃烧的熊熊烈焰。 嘉禾在说完那一番话之后便低头瞧着窗外暗红的落叶出神, 苏徽看得出她有心事, 但她既然不愿意说, 他也强迫不了她。 “你再吹一支曲子吧。”他望着她的背影说道:“窗外的景色很美,笛声与眼下的氛围很搭。你心里有什么想说的话,也可以寄托在音律之中。” “你不是说我吹得难听么?”嘉禾还是微微笑着, 既不愤怒, 也不对苏徽的提醒表示心动。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 吹笛的技艺也是如此。你再吹一次, 说不定就能比上一次要好, 下下次又会比上一次更好。” “那这‘更好’的意义又在何处呢?”嘉禾回过头来望着这个少年,“一则我不是靠手中长笛维持生计的伶人,二则我自己剩下的日子大约已经不多,也许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奸人的蛊惑, 就会想要取走我的性命。”她声音轻轻的,好似风中叶落。 苏徽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理,可这些字词连在一起组成的却让他无比的烦躁。 不该是这样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反反复复的对他说,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 她该是什么样子呢?心里那个声音又悄悄的问他。 她该用尽一切手段寻找突出重围的机会, 哪怕就算是亲手提刀杀到新帝面前威胁他放她离开, 也好过颓然的坐在原地, 等待新帝为她送上一杯鸩酒,然后平静的饮下。 他认识的那个周嘉禾是倔强而又大胆妄为的姑娘,从小的时候就不让人省心,因为不喜欢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她会趁着中午侍婢们睡熟的时候绞尽脑汁的偷偷溜出来找他;不甘心母亲被妃嫔欺.凌,她也可以壮着胆子出宫去寻求朝臣的帮助;她想要救未出世的手足,便不惜与母亲对抗也要把赵贤妃从宫里带出来;后来做了皇帝,无论是臣子还是她的母亲都将她视为傀儡,于是她便想方设法的为自己增加助力,为了见方涵宁而假意刺杀自己、为了前往宣府而装疯佯病。 总之她这样一个人,看着乖巧安分,实际上最是狡猾多变,如果要找什么东西来比喻她,那么她就是生于砖缝中的藤蔓,砖石坚不可摧,然而藤蔓却始终都能找到缝隙探出枝叶。 然而此刻这株藤蔓枯萎了,它冲破了一重又一重的阻碍见到了阳光,这时面前忽然又多出了一块大石头,于是它就这样枯萎了,连试着绕开石头生长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真的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周嘉禾吗?他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九年的时间就像是将一个人由内而外彻彻底底的改变了——他讨厌现在这个她。这点他毫不避讳的承认,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回到九年前的宣府,去忍受幼稚而又莽撞的小姑娘,也好过陪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身边,看着她一步步的走向生命的终结。 窗外的枫叶,秋时灼烈如火焰,可一旦过了这个时节,就会变成泥土。这似乎是谁也没有办法违背的规律。 “我来教你吧。”苏徽忽然说道。 嘉禾一愣,错愕的盯着他。 “我教你吹笛子。”他补充道。 苏徽不止一次在心中抱怨过嘉禾的固执,但实际上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有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当年不惜与自己的生母决裂也要选择史学专业,豁出性命也要来到几百年前的夏朝近距离的观察自己的研究对象。 单就执拗这一点来看,他与嘉禾倒真是极其相似。他不愿看着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接受必死的命运,于是便选择暂时遗忘未来,一心想要燃起她心底求生的欲望。 “新帝是你的侄儿,他要是真敢对你起杀心,天下所有心中懂人伦知礼义的人都会站出来阻止他。再说了,他对你怎样是他的事情,你怎样活是你自己的事。难道就因为他要杀你,你便就此惶惶不可终日,梦里都想着还未送到你面前的鸩酒、白绫么?要我看,倒不如及时行乐,人之一生就好比是一条河流,不管流经哪里,河道多长,都要入海的。如果你这么计较所谓的意义,那么实际上你每一天过得都是没有意义的。”苏徽将心里憋着的不满一口气都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胸前的伤口被牵动,他疼得翻了个白眼,但心中却是畅快的。 忽然间眼前多出了一支粗糙的竹笛,嘉禾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将笛子递到了他的面前,问他:“你会吗?” 苏徽沉默了,氛围因这沉默而尴尬了片刻。 “……不会。”他在沉默之后理直气壮的回答。 二十三世纪电子合成乐几乎取代了所有的乐器,什么小提琴琵琶长笛萨克斯都是少部分有钱人为了追求复古玩的东西。 苏徽就是那少部分有复古情节的有钱人,所以他学了书法、学了围棋也还学过长笛、古筝之类的乐器,但这些,都只是小少爷学来消遣的,勉强入门而已。 要是在二十三世纪,苏徽的水平或许可以在女生面前吹嘘一下,可是到了夏朝,他才猛地想起自己好像是在古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那就你教我吧。”他又说:“或者我们一起练也行。既然你被困在万寿宫成日无聊,与其伤感命途忧惧未来,倒不如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假如人死后有魂灵,那你也是个会吹笛子的风雅鬼。” 嘉禾盯着苏徽,盯着盯着,神情一点点的复杂了起来,最后她噗嗤笑出了声。 她好像是碰上了什么极其值得开心的事情,又好像是遇到了极其荒唐可笑的人,她笑得浑身都在发抖,边笑边抹眼泪。 最后苏徽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他只是隐约感觉到,她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 于是他也轻轻笑了起来。 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唤醒了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却没有想过一具没有悲喜的行尸走肉和一个活生生的人,哪个在赴死的时候会比较痛苦。 又或者,他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萌生了反抗所谓“命运”的想法。 历史是什么?是故纸堆中的苍凉的笔触。是已经发生过的悲剧,是河流行经之后留下的泥沙。 可他所见的、所经历的不是历史,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如果暂时忘记自己从未来而来的身份,周嘉禾就是陪在他身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他想要看着她笑,想要她活下去。 “你可真是个妙人。”笑累了之后,嘉禾擦了擦眼角,并没有答应之前苏徽的提议,然而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兴致勃勃,“我要事早些遇上你,一定会给你大笔的封赏。” 心中那种迷茫与不安交织的情绪又涌了上来,苏徽忐忑不安的指了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我很眼熟么?” 嘉禾歪了歪头。 “当然,你是没有见过我啦。”他连忙又说:“可你……有没有见过和我很像的人?” “从前我做皇帝的时候,身边侍奉过的人成百上千,我哪里记得了这么多。”嘉禾冷淡的答道。 苏徽有时候一点也不懂女孩心里在想什么。在十五岁之后,他曾经有过被暗恋的经历。云教授的侄孙女对他非常的好,一度让苏徽受宠若惊,不止一次的感慨这位姐姐真是贴心热情乐于助人,结果忽然有一天这姑娘突然就对他冷淡了起来,看他就好像看陌生人。 苏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因为自己突然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而短暂欷歔了几个小时。几年之后读了博士的他在一场学术研讨会上又见到了这位姑娘,他朝她打了个招呼,可她却说她不认识他。 他信以为真,联络了云教授,想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面对着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学生,云教授第一次骂出了“笨蛋”两个字。 那时候苏徽明白了,有些人的心思是很复杂别扭的,他们说不认识某某某,其实未必真的是不认识。 苏徽从宣府离开的时候,暴露了真实的性别。他猜嘉禾一定会为此生气。 难道是因为太过生气,九年之后都还耿耿于怀,所以故意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吗?苏徽忍不住开始思考这方面的可能性。 然而嘉禾的眼神他是真的看不透。 又或者…… 苏徽沉思着,他现在很想把关机了的ai强制开启,问问它电影中那些狗血的失忆情节到底是不是真的。 八章 朝堂上谁人都知道, 赵游舟、赵游翼兄弟俩乃是先任女皇之爱宠。与昆山玉、方辞远那等近臣不同,他们兄弟俩是真真切切养在女皇身侧,虽无名分与官衔, 却与女皇同食同宿, 亲密得叫人羡慕。嘉禾在做女皇时从未正面解释过赵氏兄弟的身份,世人默认了这两人等同于她的面首。往年新旧帝位更迭之时,后宫中的女人大多不会受到波及, 可是当嘉禾被迫禅位之后, 这两人却首先遭殃。 原因无他, 世人知道赵氏兄弟是女皇的面首,可世人也都知道,他们不仅是面首, 还是周嘉禾身边的智囊, 从端和五年他们正式出现在帝座左右之时, 多少阴谋诡计出自他们之口, 后来嘉禾被废时, 内阁代书的退位诏上就写的明明白白,她的“罪状”之一就是纵容奸佞搅乱朝纲。而失去了嘉禾的庇护,这一对“奸佞”不遭到清算才怪。 如今距嘉禾被废已过去了小半年,原本他们早就该死了。然而这对兄弟实在是过于狡猾, 陪王伴驾数年,阴损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可彻查他们的时候却连半点证据都没有找到。内阁想要在世人面前堂堂正正的清除“佞幸”,然而这样的情况逼迫得他们不得不放弃如此天真的想法。 也不是没有想过在狱中暗暗的折磨死这两人, 然而却有数股势力悄悄保住了他们, 叫那些恨赵氏兄弟恨得牙痒痒的人在牢房外抓耳挠腮却无可奈何。 其中一股想要保住赵氏兄弟的势力, 就来自于荣靖长公主。 她的妹妹在禅位之后, 京城来了一场大清洗,而她却因为之前蛰居江南休养生息,反倒暂时逃过一劫,手下的人马也保全了很大一部分。故而回到京中之后,还有精力顾及赵氏兄弟的性命。 眼下这一对“祸水”被关在刑部大牢——照理来说他们应该进锦衣卫大牢或者诏狱,可是这两处地方残存的女皇势力短时间难以清除,文臣们只得将赵氏二人关进由他们掌控的刑部。 这样反倒正合了荣靖的意,刑部之中有她公公杜雍的旧日门生,自从杜雍死后,杜家的势力便全数为她所吞食。杜雍的门生,也就等同于她的属下。 因此荣靖来到刑部大牢几乎不会惊动任何人,在离开紫禁城之后,她下令轿辇进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等到轿子从巷内出来时,轿中坐着的已是她的侍女,而她则换了身衣裳,伪装成寻常农妇的模样,徒步走到了距此地不远的刑部牢房。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探望赵氏兄弟了,看守的狱卒熟门熟路的将她引到了赵游舟面前。 为免这一对兄弟凑在一起商议什么阴谋,他们二人是分开关押的。 兄弟二人之中更为聪慧的是赵游翼,这个少年当得起“天才”二字,据说他年幼之时就展现出了过目不忘的天赋,后来其祖父赵崎病逝之时,将赵家多年经营的人脉、掌控的秘密统统的告诉了他,而那年对朝堂还懵懵懂懂的赵游翼居然就靠着记忆力硬生生的背下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而这后来成了他们兄弟二人纵横朝堂的极大助力。 然赵游翼聪明归聪明,真正拿主意的却还是赵游舟,那是个外表温和内心坚毅的男人。乍眼看起来,赵游舟的气质或许与昆山玉有些像,都是谦和有礼,笑意温柔,只是比起昆山玉来说,赵游舟缺少了几分贵气,若将昆山玉比作温润名贵却又遥不可及的玉石,那么赵游舟更像是春时的风,不论天潢贵胄还是黎庶平民,皆能沐得春风,感受那一缕舒心的温柔,同时风又是捉摸不定的,也许上一刻你被他轻柔的拂过,下一刻他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监牢光线昏暗,狱卒手中的灯晃晃悠悠,灯下无数道狰狞的影子,穿行在狭窄的走廊,每一步都像是踏足于地狱之内。 最尽头的地方关押着赵游舟。此处没有风,血的腥气和肉腐烂的气息堆积在这里,即便是曾在战场上习惯了恶劣环境的荣靖都不禁皱了下眉头,问狱卒,“我不是让你们好点待他了吗?” 狱卒面露为难之色,“长公主想要保他,可更多的人是想要他死,我们这些人,两头的话都要去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哪。” “我不管别的,总之我下次到这里的时候,得看见一个活生生的赵游舟。”荣靖冷冷的撂下这样一句话,从打开的牢门大步走了进去。 赵游舟的情况比起她之前心中猜想的要好上许多,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错纵横,却还不至于瘫倒在地露出半死不活的模样——若荣靖见到的真是一个卧在血污之中气息奄奄的家伙,说不定会大倒胃口。 赵游舟腿伤得重,被人敲断了骨头暂时无法行动,可双手还能活动。荣靖走进牢房的时候,他背对着她,正在以纤长的手指为梳,打理一头枯黄的长发。略带妩媚的动作在他这里丝毫不显女气,一支木簪被他咬在口中,待到发髻束好之后,再由他稳稳的横插在髻上。他转过身面对着荣靖,竟算得上是仪容整齐,只是衣上有不少的血污,但衣冠端正宛如他还是女皇身边的贵公子。 “长公主。”他朝着荣靖淡淡的点头。 “你还没死呢。”荣靖讥诮的笑了一声。她对赵游舟从来就没什么好脸色,与嘉禾相争的这些年,因为赵游舟的存在她没少吃亏。 “长公主还未答应与我合作,我怎么敢死。”赵游舟微笑着答道。 他比起过去瘦了许多,面颊深深凹陷,眉目间却还能辨出昔日秀美的影子,身上沾了血之后,反倒更添了一抹妖异的媚,之前许多人说他是祸水,倒也真的没错。这人抬眸轻笑,每一个举止都似乎是能魅惑人心。 “我来这里也许只是无聊,可没有说一定要与你合作。”荣靖抱着手臂,冷冷的说道。 “那我只能赞一句长公主了。” “赞我什么?” “赞您有闲情逸致,自己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来探望我,我可真是感动不已。” “激将法?劝你别用在我的身上。” “是不是激将法,长公主自己心里有数。您是聪明人,希望我没有看错您。” 两人的语速都很快,短时间内已经唇枪舌剑交锋了好几次。 “我今日进宫了,见到了咱们的新皇帝。”停顿了一会之后,荣靖轻声说道。 “那不是什么皇帝,只是一个越俎代庖的小丑。”赵游舟不笑了,浓密如鸦翅的长睫垂下,眼中满是阴郁。 荣靖却是笑了,“我知道,你心中的‘陛下’只有我的妹妹。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情,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对她忠心耿耿,任我百般拉拢都有如磐石一般巍然不动?为了替她扫除威胁,弄得自己堂堂公卿之后满身污名都不顾。真让人不知该如何说你才好。赵游舟,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做一条‘狗’的人。” 坐在杂草堆中的青年说了一句荣靖听不大懂的话:“我不是什么公卿之后,我只是济州农妇的后裔罢了。” 荣靖并不知道赵家当年的那些阴私之事,也只是依稀听说当年赵贤妃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被自己的母亲下令勒杀,还是宁康公主的嘉禾曾经赶到过贤妃居住的景阳宫试图劝阻。后来赵家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贤妃也被下令以庶人的礼节埋葬,还是嘉禾出面,劝杜银钗看在未出世的龙裔的份上,给赵家好歹留些体面,免得杜银钗要担上如吕后一般的恶名。 “不说这些了。”赵游舟眼波一转,“那个所谓的皇帝,都和长公主您说了些什么?” “他用我的丈夫来威胁我。”荣靖唇角上扬,用平和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眼神却是僵直而又空茫的。 赵游舟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么,长公主会在意您丈夫的性命么?” “我为什么不会?”荣靖的嗓音猛地拔高,盛怒不已,“那是和我一同生活了十余年的男人!我与他拜过堂、结过亲,十余年来他一直待我很好,像你这种人懂什么是夫妻么?知道什么是白首之约吗?杜榛是我的丈夫,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舍弃的棋子!” “那您的皇位,难道就可以不要了?”赵游舟面无表情的盯着荣靖,话语咄咄逼人,又似是蛊惑。 荣靖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样迟疑了。 迟疑了就好,迟疑了就说明他们两人还可以继续谈下去。计划出了一点差错,他是真的没料到杀伐果决冷硬如铁的荣靖长主居然真的会有被一个男人所打动的那一天。 但还好,还好这份感情还不足以冲昏她的头脑,她还是理智的,还是最爱自己的。 “长公主若是肯与我合作,救出……”他停顿了一下,直呼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嘉禾。那么,我许你皇位。” ※※※※※※※※※※※※※※※※※※※※ 这章应该都能看出来了吧,是平行时空 这个时空的嘉禾也想要救贤妃,不过动静没那么大,只是在贤妃快被勒死的时候跑过去试图阻止了一下 没有捡到教材的她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皇帝,听说妈妈要弄死唯一可能即位的孩子,简直是一脸懵逼 然而无论哪个时空都没有救成功,小嘉禾太菜了 九章 与荣靖打交道的许多人中也不乏气吞天下的狂妄之徒, 饶是如此,在听见赵游舟的那句话之后,她会不可避免的错愕了片刻, 接着笑了出声。 赵游舟方才在说什么?她如果没听错的话, 他是在说:他许她皇帝之位。 “可笑、实在是可笑——”荣靖笑着笑着,有了拔剑斩杀此僚的欲.望,“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周家人的皇位, 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赵游舟平静的注视着荣靖, 神态从容,“为什么轮不到,只要长公主再帮我做一件事就好了——杀了昆山玉。”那个名字被他咬在唇齿, 每一个音节都浸染着说不出的怨毒。 “昆山玉啊……”荣靖不笑了, 她忽然意识到了赵游舟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妹妹, 一直很喜欢这个男人。” “不, 她不爱他,逢场作戏而已。” 荣靖瞥了赵游舟一眼,目光已由方才的错愕、恼怒转为了怜悯,“是么?可我的妹妹, 是差一点就真的要嫁给那人了。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哪怕身为高高在上的女皇,也成了世人眼中的老姑娘。天下所有人都催着她成婚,昆山玉是与她最般配的那个。如果不是端和十年开始的那一桩桩事端, 她也许早就与昆山玉成婚。” “她不会。”赵游舟摇头, 眼神也不知是笃定还是倔强固执, “三纲五常自汉时定下, 之后延续千百年,就像是一道长长的枷锁,锁住了世上的每一个人。即便是天子也逃不过。女子出嫁从夫,那么女皇呢?女皇的丈夫是不是也理所当然的该分走她手中的权力?昆山玉说的好听些是志向高远,说的难听些便是野心勃勃。他如果有个做皇帝的妻子,怎么可能不为自己谋划。这点陛下过去一直看的很清楚——”他不自觉的恢复了对嘉禾的旧称,“所以陛下做出与昆山玉亲近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拉拢他而已。她心里从未想过要嫁给那个人,否则的话为何每回议婚都会因各种缘故而被打断。不是她不能嫁,而是她不想嫁罢了。” 荣靖微微颔首,承认赵游舟这番话说的没错。嘉禾这些年与昆山玉之间的情况,她其实也看的清楚。这两人之间究竟有没有男女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嘉禾并不真的打算与昆山玉成婚。而荣靖方才故意提起昆山玉,实际上不过是为了试探赵游舟而已。 现在她可以确信了,赵游舟不是她妹妹身边的一条狗,因为没有狗会觊觎自己的主人。而赵游舟显然想要得到她的妹妹,这是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昆山玉也不是和她般配的人。”赵游舟继续说:“他已经背叛了陛下,对么?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怎么配得上陛下。” “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荣靖挑眉冷笑。她从前还是公主时就对后宫妃嫔之间的斗争十分的不感兴趣,自己妹妹的这群男人要怎么斗,此时此刻她也完全不在意,她只要一个结果,“赵游舟,不管我的妹妹是不是想要嫁给昆山玉,昆山玉都算是你的敌人。她若是成婚,婚事必定会由朝臣一同议定,朝臣们多半都会站在昆山玉那一边,可我就算替你杀了昆山玉,你一个罪奴出身的佞幸,也照样娶不了我的妹妹。” 荣靖的话语如同刀子一般尖锐,赵游舟闻言之后脸色却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淡淡的说:“我知道。” “你知道?” “我从未肖想过陛下。”他说。 牢狱之中安静得让人心惊,好像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清晰的听见。荣靖听着眼前背负了数年“面首”、“祸水”之名的青年用很慢很柔的语气一字一顿的和她说:“我从未想过要娶陛下,我希望她是自由的,不要被任何枷锁束住。不仅我不会娶她,这世上谁人都不可以娶她。她还是皇帝的时候我就看清楚了,一纸婚书只会助长她枕边人的野心。那些想要与她成婚的人哪个不是冲着权力而去的?他们和寻常帝王身后的妃嫔不同,女人做了妃子,大多会设法谋取娘家的荣耀,胆子更大一些的则是希望自己的孩子登基。可男人如果迎娶了一位女皇,他想要的就不只是家族的显赫以及子嗣的地位,他会想要妻子手中全部的东西。所以谁也不能娶她,我如果放任他人成为她的丈夫,就等于是将一条毒蛇送到了她的枕边。我也不会娶她,因为就算是我也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在天下至高的权力面前受到诱惑。” “你的想法我很赞同,但你也要明白,几乎天下所有的人都会反对你。” “长公主你不反对就好,而且我想你也不会反对。”赵游舟抬眸,笑容幽丽,“你我合作,让那个不知哪来的野东西滚出京城。然后扶持她复位,我会保证她这辈子都不会有丈夫和子嗣,她百年之后,即位的会是你的子孙,他们将追封你为皇帝。长公主,你是有名正言顺的夫婿的人,我听说这十余年来你与驸马相敬如宾却又相互疏离,我会替你救回你的丈夫,但你也是时候该考虑改善一下你们夫妇之间的关系了。杜雍已死,整个杜氏宗族都在你的手中捏着。就算你生下的孩子要姓周,又有谁能阻止你?” “你说许我皇位,原来就是这个意思。”荣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追赠的皇帝,也是皇帝,哈,你倒是好算计。” “如果你运气好,活得时间比她要久,皇位直接给你也行的。” “这得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荣靖叹息道。 “然而非这样不可。她为什么会被废你心里明白,不是她做皇帝有什么失职,事实上她当政十余年从未有过错处,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世人就容不下她。而长公主,你也是女人,你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是女孩。山野之中荆棘丛生,若要开辟一条路来,势必得有个人手持利斧走在最前头。比起你来说,她更有名分上的优势也更得人心,如果曾经做过皇帝的她都不能复位成功,你想以女人的身份篡位登基,是不是更难了,长公主。” 荣靖没有反驳,沉思许久之后,她望向这个宛如狐狸一般狡猾的说客,“你自作主张的为我妹妹安排好了今后数十年的事情,就不怕她怨恨你吗?她也是个正常人,有七情六欲,也许会渴望子嗣。如果她有了真心喜爱的男子,你也要阻拦?” “谁想要娶她,我就杀了谁,这句话我永远也不会收回,如果我死了,我的弟弟游翼也会继承我的遗愿。她恨不恨我,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要守在她身边,她身边也只能有我——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私心,望长公主理解。” 荣靖低头笑着感慨,“真是可怕。人人都说你是‘祸水’,将你们兄弟与汉时的飞燕、合德相比较。这还真是半点也没冤枉你们。” 赵游舟坦然的应着荣靖的目光,神情中没有丝毫的不安。 “你真能为我救杜榛?”荣靖忽然又问。 “能。我还指望他与长公主早生贵子呢。” “好,那我答应你。”荣靖俯身,逼近了地上双腿被废的青年,“那么首先你来说说你的计策吧。” 赵游舟却流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他本就受了伤,还要强撑着气势与荣靖谈判,怎能不累,“你去找我的弟弟游翼,他会告你。我一个废人做不了的事情,他能做。” ** 月色下,昆山玉提笔写着明日早朝要呈上的奏疏。 这是一份请立的奏表,请新帝立太.祖留下的两名女儿为大长公主。 帝女为公主、天子同辈为长公主、长辈则为太主。如今天子是周嘉音、周嘉禾两姊妹的侄儿,照理来说她们本就该封大长公主。 新帝登基之后,诸事繁忙,该如何处置嘉禾,又该如何应对荣靖,不同的臣子有不同的主意,刻意将被废之后的嘉禾册为长公主,又迟迟不加封荣靖为太主,是打压警告这二人的意思。 但昆山玉认为这样的警告是不必要的,反倒会暴露拥护新帝的人内心的脆弱忐忑。 不知道嘉禾在万寿宫那边过得怎样。想来不会太好,一介囚徒,活命都成了奢望。 于是他不知不觉在奏疏末尾又添了一句:请以金帛赏之,使太主明陛下之德,请以重礼敬之,使天下见陛下之孝。 写完之后,他搁下笔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 灯烛摇曳,几只蛾子被明亮的灯火吸引,翩翩然扑来。昆山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何苦。”他振袖,将蛾子逐出窗外,而后独自对着灯下自己的影子,静静的想着自己的心事。 曾经女皇身边最受信任与器重的近侍,如今已是新帝的臣僚。他尽心竭力的为新的天子谋划一切,只有在夜晚才会偶尔想起那个女人。 但他一点也不后悔。昆山玉向来是明智的人,不似窗外扑腾的飞蛾为了一点点的光亮就豁出性命。 ※※※※※※※※※※※※※※※※※※※※ 虽然是平行时空,但游舟的性格和思维方式没什么区别 这个时空的游舟是嘉禾毒唯,另一个时空的,也差不了多少 小苏,危 十章 就在不久之前, 昆山玉收到了一封自江南寄出的书信,写信的人是林秀之,那个曾经在朝堂之上以一人之口舌力压群英的言官, 信中言辞一如既往的尖刻辛烈, 他质问昆山玉为何倒戈叛主、皇帝禅位之后为何不是太上皇而仅以长公主之名册封、内阁联手废帝另立可否称得上是乱臣贼子,既是乱臣贼子,天下心怀道义之士何不群起诛之? 昆山玉没有回复这一封话语咄咄逼人的信笺, 只是将这信收了起来, 信上字字句句如针尖一般扎人, 他反倒在疼痛之中感觉到了快意。 林秀之在嘉禾被废之时曾有过激烈的抗争,但一介书生,要如何与千军万马对抗维护他心中的君臣之义?他能做的不过是在朝堂之上痛骂百官, 愤而摔了官帽离开了殿堂, 就此辞官还乡, 回到了江南祖籍。 水乡温柔, 然而林秀之的暴烈脾气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江南与帝都相去千里之遥, 他仍不忘死死关注着京城的时局,听闻嘉禾被囚、昆山玉投敌之后,便急不可耐的写信过来质问昔日同僚兼好友。昆山玉若想要害他,只需将这样一封信送到刑部, 便可名正言顺的治他一个谋逆之罪。 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苦笑,苦笑林秀之无疑就是那看见火光便一味往前扑腾的飞蛾,什么时候被烧死了他都不一定能清醒过来。 可是他心底, 其实有些羡慕飞蛾的。至少它们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死。 门扉被人深夜叩响。主子不睡, 昆府的下人也不敢睡, 。京中各个角落搜来的情报都在次日黎明之前被送来昆山玉的书房中。府上的老管事将一分份厚厚的信笺交到了昆山玉的手中, 同时无不担心的瞥了眼昆山玉憔悴的面容。 曾经丰神俊朗的年轻人这些时日消瘦得厉害,这份改变是在端和帝被废之后的事情。昆山玉这人一方面理智冷酷,而另一方面却又温柔。在前主失势之后毫不犹豫的转身与在深夜时分追悔怀念前主并不冲突,至少在他这里不算冲突。 他首先展开的是诏狱送来的书信,信中说大小赵近来安分,无需担忧,却又说暗杀这两人的计划无法成功,因为荣靖长公主的势力似乎在暗处护着他们。 接着打开的是长公主府内送来的信,信上说长公主近日主动进宫去见了皇帝一面,似乎被皇帝所说服,有可能会转而拥护天子,前提是天子要将长公主的丈夫牢牢的握在手中。 紧接着是内阁那几位阁臣府中送来的、六部尚书府中的、督察院为首那几位言官府中的……他在各个府邸埋下的暗线,原是用来给嘉禾提供情报的,现在这些情报都送到了他这里。他密切观察着所有对手的动向,就好比是棋手在落子之前一定要仔仔细细的观察棋枰之上的风云。 最后打开的,是紫禁城内送出的密信。 他的手不知为何微微的抖了一下,信拆开之后只有一行字,说:陛下安好。 这里的“陛下”指代的究竟是乾清宫中的那位乡下青年还是湖心岛内的某人,他心里清楚。他在灯下盯着这四个字看了许久,目光中有着身边人读不懂的情绪,许久之后他将这张纸小心翼翼的收好,紧接着将其余的密信投入了炭盆之中。 火光一下子窜了起来,明亮灼目,窗外被素纱阻拦着的飞蛾越发激烈的舞动,恨不得即刻投身大火之中。 ** 诡谲的云波笼罩于京城的每一寸天穹,帝座更迭之后,朝中每个人却都还在惶恐不安中。 唯有嘉禾本人乐得轻松自在,这夜她睡不着觉,于是照旧踩着月光一路向前摸索,独自赏着寂夜冷月的清幽之美。从前做皇帝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兴致。 路过松柏殿的时候,她看见了黯淡的灯光,那个被她救来的小子还没有睡,兴之所起一念随心,她索性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不敲门就直接进来,是很没有礼貌的。”躺在被中的那人闷闷的说道。 “整座万寿宫都是我的,我爱来便来,爱走便走。”她说。 苏徽忍不住笑了,无论是十三、十六还是二十五,这女人永远都有蛮不讲理的一面。 但当嘉禾在苏徽床边坐下之时,她面上虽然还是带着笑,眼中却已有了担忧之色,“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是伤口疼么?” 眼前的少年人面色苍白,就像是一张脆弱的薄纸。胸口的箭伤一直未能愈合,伤处出现了化脓的症状,这些天苏徽一直昏昏醒醒,董杏枝不放心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一直打算好好审问他一番,可看着他这样凄惨的模样,就算是曾经铁面无情的内廷女官都下不了狠心逼问他什么。 嘉禾很害怕这个少年人就这么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怕,明明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早就见惯了生死了。 “疼。”苏徽老老实实的点头,“不过,疼多了也就习惯了。” “真的能习惯吗?” “能的。”苏徽说:“这算是人对于自己的一种保护吧,疼久了,就会渐渐的麻木。等到什么时候不头疼了,要么是好了,要么是死了。”苏徽尽可能的用轻快的语调说这样的话,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恶化到了怎样的情况,再不回到二十三世纪他可能会死,然而控制穿梭系统的ai迟迟不能开启,他也没有办法。死亡是他在来到夏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事情,在接受志愿培训的时候,他就被明确告知了这个时代的危险,但他还是来了。 原本想着自己可能会死,他心里还有淡淡的惆怅,可是在见到嘉禾之后,这份惆怅都化作了烟云消散。 他想到了自己的硕导,云教授将一辈子的心血都耗在了张誊光身上,这样的感情其实早就远远超过了学者对研究课题的热爱。可是他们之间相隔着数百年的光阴,云教授没有办法见到张誊光,而张誊光也注定不会知道在未来居然有一个了解他胜过所有人的知己。 相比起来,他还算幸运的了。 “你睡不着是为什么?”苏徽问她。夜间喝过了一碗药,是董杏枝悄悄托在尚医局的属下送来的,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草药用处是有多大,反正现在苏徽觉得自己头脑清醒了一点。虽然好像还是没有退烧,但至少不那么难受。他想要和嘉禾多说些话,无关学术研究、也不是出于搜集史料的目的,他就是想和她聊聊。 “没有睡不着。”嘉禾说:“不算是失眠,是我自己不愿意睡。” “为什么?” “睡着之后会做梦,梦里会见到许多我不想见的人。” “谁?” “很多啊。都说人死之前会如走马灯一般回忆自己一生的经历,我这人直觉一向很强,大概也是快死了,最近总是会梦见过去的事情。我梦见父亲抱着我坐在御书房内议政、梦见儿时见过的那些妃嫔妖媚的在花丛中笑,还梦见了称帝之后的许多事情……”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的人名,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是让她头疼的敌人。苏徽没有听见“云乔”这个名字,也没有听见“云微”。 也许对于一生波澜壮阔的女皇而言,这两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吧。 “梦见这些人,算是噩梦吗?”他小声的问。 “算。”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每一场梦的结尾,我都会看着他们死去。后来我明白了,不是他们死去了,是我要离开他们了。唯独昨夜是个例外,我梦到了昆山玉,梦中他陪着我下了一晚上的棋,不知是哪里来的笛声幽幽的响,我和他坐在高台之上,沾着夜露的纱帘拂过我的面颊,他对我说,我赢了。然后这场梦便醒了。” 端和三年,嘉禾与昆山玉之间还只是纯然的君臣关系,甚至都没有多少人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传什么暧昧的流言,然而到了嘉禾二十五岁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若非种种风波阻挠,也许早就结为夫妇。因此嘉禾也不避讳在苏徽面前提起昆山玉。 但苏徽却还是有些恍惚,他不大能适应嘉禾用如此熟稔的口气说起那个人的名字,还说她梦到了他。 不过他们本就是一对的。他转念又这样想道。要认真的算起来的话,昆山玉陪在嘉禾身边的时间远比他这个外来者要久多了。 “你……”他犹豫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心里喜欢这个梦吗?”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她喜不喜欢昆山玉这个人。但想起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含蓄,他也就不好直接问出口。 嘉禾闻言之后久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反问:“喜不喜欢,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而昆山玉这个人,我却对他也并没有多少的眷恋。”她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这一刻她神情肃冷,让苏徽陡然想起了她曾经是个女皇。 十一章 “帝王无情”并不是一句贬义, 而是真切的夸赞,唯有“无情”的帝王,才能为治国做出最公正无私的决定。 古往今来史书上记载了不少帝王之家的缠绵故事, 但相比起来史书中更多的还是上位者之间的勾心斗角。有多少说民间传说之中缠绵悱恻的故事, 背后藏着的是冷冰冰的算计。 嘉禾对昆山玉究竟有没有感情——这根本不是苏徽作为一个史学研究者该问的问题。苏徽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然而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嘉禾将脸转了过去,神情冷淡疏离。 苏徽抓住她的衣袖, 却在想好该说什么之前又一次昏了过去。 嘉禾原本是在想着一些心事, 回过神来的时候, 身边的少年已经失去了意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是如炭火一般的灼烫。 他快死了。她曾经见过不知多少场生离死别,清楚此刻眼前这个人或许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些受了刀剑创伤的人, 很大一部分未必会在当时气绝, 而是会在之后死于伤口腐坏的折磨。这个少年看起来那样美丽干净, 却如同深秋枝头之上即将凋零的花, 在弥留之际仅剩虚假的绚烂。 她低头静静的注视着他灰白的脸色, 眼神空洞,竟是什么情绪都没有。说起来她和苏徽也不过是认识了几天而已,之前退位之时那么多效忠于她的心腹死在她的面前,一向最忠诚的方辞远甚至连全尸都没有留下。她早就已经麻木了。哭多了之后便会流不出眼泪, 感受到过度的悲痛之后就会忘记如何难过。 她用手指轻轻的梳理着苏徽的头发,动作谈不上温柔,更像是在打发时间。 董杏枝叩门,声音从外头传来, “长公主在这么?” “我在的。”她漫不经心的答。 木门被心事重重的女官推开, 董杏枝拿着一件厚实的斗篷, 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见到嘉禾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快步走来,将斗篷盖在嘉禾肩上,“长公主怎么又不好好歇息,婢子醒来巡夜,看见您的床上空空荡荡的,还以为……” “你呀——”嘉禾摇头叹了口气,“你太害怕了。我只是睡不着,可你又何必跟我一样辗转不眠?你自安心回去,躺在床上做个好梦,梦醒后你将见到晨光明媚、雀鸟啁啾,那会是个很好的早晨。” “长公主!”董杏枝在她的面前跪倒。 作为曾经侍奉嘉禾十余年的女官,她可以说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嘉禾的人。嘉禾被废之后的变化她都看在眼中,她心中的一些想法,她也隐约都猜到了。所以她才会如此恐慌,以至于每夜都要醒来,绕着庞大的万寿宫走上几圈,风声鹤唳的警惕着。 嘉禾不搭理董杏枝,她低头专心的看着苏徽,看着看着忽然叹了口气,说:“可惜了。” “可惜什么?”董杏枝讷讷的顺着嘉禾的话问了下去。 “可惜他快死了啊。”嘉禾说:“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要逝去,这难道不可惜么?何况他长得……很是合我的眼缘,真是奇怪,我明明从前不曾见过这人,却在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觉着喜欢。我做皇帝的那十几年,有人骂过我荒淫,指责我蓄养面首。早知道会有今天,当时就不如坐实了这恶名,而如果我能早些遇见这少年,说不定我会真的将他留在身边也说不定。这样一个人死了,可惜。” 董杏枝在做女官那些年略学过一些医术,她听嘉禾说了这话后,正眼仔细观察了苏徽一会,“他暂时还死不了。”说着她握住了苏徽的脉搏,又解开了苏徽的衣襟看了眼他的化脓却还未腐坏的伤口。 “暂时死不了而已。”嘉禾摇头:“杏枝你也知道,没有好的伤药,咱们任他再这么虚弱下去,他也许真就活不长了。” “岛上有大片的空地,可以掩埋他。”董杏枝面无表情的说。 嘉禾沉默了一会,却用力而又坚决的说:“我不想看着他死。” “为什么?”董杏枝愕然的看向嘉禾。 自从她被囚入这座岛上后,便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了,哪怕昆山玉投靠新帝,她在听到消息之后也不过是轻轻的应了一声。与她纠葛多年的昆山玉此刻都不足以拂动她如同死水一般的心,这个才与她见面几天的少年何德何能值得她为他的生死而挂心? “杏枝,你说我能够救他么?”嘉禾不回答董杏枝的问题,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苏徽的脸,昏睡中的苏徽下意识的蹭了一下,继而皱紧了眉头,也许在睡梦中,创口处的疼痛都影响到了他。 “大概是不能吧。”不等董杏枝开口,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这人从小就没用。十三岁的时候,我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的贤妃怀着即将出世的孩子死在我的面前;后来我做了皇帝,救不了无辜枉死的忠良、救不了兵燹之中的将士、救不了灾荒之中的黎庶,再后来,我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了,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离我而去,如今我更是救不了自己,被困万寿宫中,做着天底下最可笑的囚徒。” “长公主——”董杏枝拔高了声调想要反驳。她不管嘉禾是怎样的人,她已经习惯了回护她。 十余年前她的好友邱氏假孕欺君又被杜皇后所杀,她得知了秘密本该被一同灭口的,是嘉禾救了她,从那之后董杏枝便将嘉禾视为了比自己更为重要的存在。 嘉禾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她们眼下都处于山穷水尽的境地,自身难保,何谈救人。这是董杏枝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不过我虽然没用,却也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过了一会,嘉禾却又微笑着说道。 董杏枝迷茫的看着她,却见嘉禾拿起了桌上生锈的剪子,在董杏枝不解的目光之中,将这只早就驽钝了的器具收进了袖中。 ** 新帝正在文渊阁听臣子们讲课。 他在成为天子之前大字不识一个,这让朝中不少文臣很是苦恼。这个国家凡是能成为翰林的都是最顶尖的文人,现在这些顶尖的文人不得不拾起幼童开蒙的读物,将上头的内容掰碎了细细的讲给他们挑选出来的新皇帝听。 昆山玉是新帝的讲师之一,这日他正耐着性子给皇帝讲学,忽然殿门外传来了宦官急促的脚步声。 天子身边的宦官都是他们这些文臣精挑细选过的,为了使乡野出身的皇帝尽快摆脱过去的粗俗,每一个在他身边待着的宦官都是文雅无比,风仪有如士子一般的人物。 这样急促的脚步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昆山玉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的书卷,心里陡然多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万寿宫——不好了!”那宦官直扑入殿内,跪倒在天子脚下瑟瑟发抖。 “何事?”昆山玉在新帝开口之前就抢先问道,他听清楚了“万寿宫”这三个字,于是忽然间就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言行。 “宁康长公主受伤了?” “是何人所伤?” “莫非是有刺客?” 殿内的官僚们也都大吃一惊,有人看向了新帝,有人则带着疑虑打量着身边的同僚。 这个有着长公主封号的女人满朝文武心中一根拔不得的刺,平素里他们可以假装这根刺不存在,假装万事太平,可现在这根刺扎伤的地方疼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新帝瘫坐在椅子上,比他们更为茫然,却是第一个打破这份沉寂的人。 “长公主她……还活着么?” “活、活着。” “还不速派御医!”有年长的臣子朝宦官呵斥道:“今日太医院内当值的都有谁,统统带过去。”接着又朝着新帝拱手倒:“陛下,宁康长公主身份特殊,而今又是非常时期,她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否则不管是谁杀了他,这污名都会让陛下担在身上,世人会以为陛下为了权势谋害太.祖之女,如此对陛下的声誉大大不利!” “那朕该怎么做?”新帝站了起来,搓着双手。 “陛下宜火速前往万寿宫探视长公主,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昆山玉抢先说道。 ** 嘉禾伤得其实并不重。 她用剪子刺向了自己的手臂,伤口不深,只是流的血多,看着骇人。 尚医局的医官和太医院的御医都被火速派来了万寿宫,先是替嘉禾包扎,然后是开药。刺伤嘉禾的是一把生锈的剪子,若不是不好好用药,只怕会引发一系列的病症。 “长公主何必要伤着自己?”待在御医离去之后,董杏枝守在她身边小声的埋怨,“若是想要为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求药,长公主拿刀子在奴婢身上划一刀就是了。” “谁说我只是想要救他了?”嘉禾掂着手中的药包,对自己的心腹女婢说道。 皇帝驾到的通传声从风中远远的飘来,嘉禾走到了窗边。 她看见昆山玉了。 十二章 新帝会来万寿宫, 是嘉禾早就预料到来的。应付新帝的说辞她早已备好,只说是自己夜间做梦被魇着了,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不慎刺伤了自己。 不管这样的借口站不站得住脚, 总归是给了众人一个说法, 且表明了新帝的无辜。今日她之所以受伤纯属意外,与他无关。 在听到她的一番解释之后,新帝长长的舒了口气, 几天前他还在万寿宫对嘉禾恶语相向恨不得她去死, 但现在清楚了利害关系之后, 他巴不得嘉禾长命百岁,在万寿宫安安稳稳的寿终。 新帝口舌笨拙,就算是要做出孝顺长辈的模样, 也不知道该在嘉禾面前说些什么, 绞尽脑汁的讲出了一些希望她保重身体之类的套话后, 他又将那些退到殿外的医官们重新招了回来, 问他们长公主的伤情如何, 做出一副关切的神情。 有太医善于察言观色,知道皇帝与这个毫无感情的姑母待在一块浑身不自在,于是便说长公主现在需要的不止是灵丹妙药,更需要好生休息, 于是新帝霎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转身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又从嘉禾的寝殿离开。 他走之后,大殿又重新浸入了静谧的氛围之中。嘉禾坐在床上,扭头看着窗外的竹影。殿内还有最后一个人没有离开, 他站在连枝烛台后, 半旧的罗帐模模糊糊的遮掩了他的身形。 嘉禾数着自己的呼吸, 等着这人主动打破这份死寂。 她没有等多久, 也许他并不想主动和她说话,可眼下的情势逼得他快些开口,以最简短的语句询问完心中的困惑之后,再赶紧离开这里,追上新帝一行人的脚步。过去他和她越是亲密,现在便越是需要避嫌,和她共处一室的时间越久,于他便越是不利。 “长公主……近来可好?”嘉禾听见昆山玉开口,沙哑的嗓音,说的是最陈滥的词句。 他与她之间隔着重重帐幔,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帐和只听到她冷冷的一声笑。 “这句话我也想问昆大人。”嘉禾说道:“不过大人想来是安好的。听说你被调去吏部做了侍郎,还成了帝师,真是年轻有为,大人可以有足够的机会一展胸中抱负。我要恭喜大人。” 昆山玉垂首默立于窗边,任由晨风卷入拂乱鬓发,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声:“臣近来过得一点也不好。夜间辗转难眠,白日殚精竭虑。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得安稳。” “昆大人这样聪慧精明、步步为营的人,也会有忧惧的时候么?我还以为大人无时无刻都是从容不迫的。”嘉禾的语调冷淡,就连讥讽的意味都没有,只剩纯粹的漠然。 “我忧长公主。”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出口的时候,昆山玉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短短几个字,凝结的是数十年的勇气。过去他以近臣的身份陪伴在她身侧的时候,似乎都不曾这样直白的表露过心声。 有那么一瞬间,帘后的眼神有了一丝的波动,但下一刻嘉禾又挪开了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讥笑着问:“我有什么好忧的。” “长公主心中……”他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那句话,“是否已存有死志?” 这句话出口之后,天地的风声、鸟鸣都一瞬淡去,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双眼只专注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从小被自己那个位极人臣的曾祖父教养大的昆山玉生平没有过畏惧胆怯的时候,君子之道,不疾不徐,进退有据,他从小老成持重,长大之后也少有情绪上的起伏,将自己活成了理想中圣人的模样,可事到如今才明白,自己也不过是红尘俗世之中的凡俗。 “这和你有关系吗?”嘉禾的语气散漫而疏冷,“我今日见你,为的就是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与我终究不是一路人。过去相约,说什么我做明君,你做贤臣,那都是少年时不懂事说下的狂妄话。我已经忘了,你想必也是忘了。忘了就好。” 不待昆山玉开口,她又说:“我知道大人爱颜面,因为‘背主’的恶名一直耿耿于怀。这点是你不好了,人有时候该看开些,这世上有毫无瑕疵的美玉,却没有不招骂名的完人。你如今还挂念着我,与过去那一点旧情无关——你本就不是那等重情重义、至情至性的人,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希望在道义上做到完美无缺罢了。可这没有必要。昆山玉,你是你曾祖父精心雕琢的玉圭,是治理天下必不可少的能人。若干年后你的名字必然会被写在史册之上,流芳千古,没有多少人会关心你连少之时与我的那一点琐事。所以——” 昆山玉呼吸一窒,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但这一次,依旧是嘉禾抢在了他之前开口:“所以接下来无论我要做什么,都希望你不要插手。你是皇帝的臣子,自从我不再是皇帝后,我们便没有瓜葛了。你是有着大抱负的人,这时候该做什么你心里不会不清楚。好自为之。” 昆山玉听完这一番话,低着头仿佛沉思,说:“长公主希望我置身事外,那么,赵氏兄弟呢?” “他们也自有他们的命数。”帘帐后的嘉禾悄然攥紧了心口处的衣襟。 “长公主困守万寿宫,不知世事,想来没有听说赵氏兄弟的事情吧。” “他们……怎么了?”嘉禾清楚自己不该提出这个问题的,一旦问出口了,话语的主动权便会落入昆山玉的掌控。可是她还是问了,因为实在是放不下有些人。 “那对兄弟俩是什么样的性子,长公主应当比我们还清楚。长公主如今心如死灰,可他们却是燎原的星火。臣劝长公主最好还是稍微振作一点精神,否则就算这对兄弟俩折腾出什么好戏,长公主也无缘观看了。” “昆山玉,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嘉禾猛地站了起来。 一向儒雅温和的昆山玉此刻露出了快意的笑,带着些许恶狠狠的意味,他不回答嘉禾的话,朝她一揖之后,转身大步离开。 * 说到底,昆山玉还是嫉妒赵氏兄弟的。 他与赵氏兄弟共事十余年,一同辅佐嘉禾,虽然目的都是一样的,但却非但无法同心,反而暗地里的斗争龃龉一点儿也不少。 他们关系恶劣,不少人都以为这是女皇制衡之术了得,实际上他们是真的水火不相容。但要仔细分析,昆、赵两姓并无深仇大恨,昆山玉与赵氏兄弟在朝政之上的冲突也并不算多,至于利禄之争那更是不可能,昆山玉身为昆子熙的重孙,是年轻一辈士人的领袖,自入仕之后一路乘风扶摇,赵氏兄弟却始终顶着罪人之后与面首的身份,从未有过正式的官衔,仅是以智囊的身份守在女皇身侧的阴影处而已。 可昆山玉就是妒忌这两人,这份妒忌来源于男人的直觉。自打他第一次在嘉禾身边见到这两兄弟开始,他就有预感这两人一定会在日后威胁到他。果不其然,之后那数十年,他们果然一直都在争斗不休。争的不是官位、爵位,而是嘉禾心中的地位。 比起昆山玉,嘉禾其实更在乎赵氏那两兄弟,他们与她之间的距离更近,数十年亲密无间,就像是她的影子。事到如今,嘉禾在面对昆山玉的时候,已能做到心如古井波澜不起,可当昆山玉在提起那两个人的时候,她却还是会方寸大乱,这还真是……可恶极了。 一口走到渡口边,距万寿宫已经有了很长一段的距离,吹着晨曦时分的凉风,方逐渐清醒。 他之前说的话,是在唬嘉禾。 赵氏兄弟如今都在牢里好好的待着,他吩咐了刑部的同僚,叫他们务必盯紧这一对兄弟。他本想要直接杀了这两人,但却得知杜家的势力在暗中保这兄弟二人。于是他命人毁掉了赵游舟的双腿,又毒哑了赵游翼的喉咙,让最是不安分的赵游舟乖乖的被困在囚.笼之中,让善于言辞的赵游翼无法蛊惑人心。 至今为止昆山玉没有得到这两人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消息,他想,这兄弟二人或许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但他也在思考一件事情,要不要将这两人的命暂时留下,他们是嘉禾的软肋,活着总比死了有用。 可是,当他回府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赵游翼不见了。 有人帮着他从刑部大牢逃了出去,那个人…… 荣靖长公主,周嘉音。 这个名字陡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前些时日新帝兴奋而又得意的告诉他,荣靖已经同意站在他那一方,但那只桀骜不驯的母狮子,果真会低头臣服于人么? ** 苏徽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周遭晃晃悠悠的。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高烧烧到脑子出问题了,可是待他看清楚四周之后,他发现他居然身处一艘小舟之上。 万寿宫远在视线尽头,且越来越模糊。划船的是穿着一身太医官服的董杏枝,她瞥了一眼苏徽,说:“我奉长公主之命,将你从万寿宫内带出去。” 十三章 在得知自己已经离开万寿宫后, 苏徽大脑一片空白,居然呆呆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董杏枝背对着苏徽, 卖力的划着船。黄昏已过, 入夜之后天地万物都浸染上了几分森然的冷意,董杏枝的背影就好像一抹漆黑的墨迹。 “长公主说……”许久之后,那抹“墨迹”总算开口说话, 她说:“万寿宫太危险了, 她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一方面信不过你,一方面又不忍心你死,想来想去, 就只要让你离开。” 苏徽心情复杂, 董杏枝这一番话说的没毛病, 他对现在的嘉禾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她救了他已经仁至义尽, 送他离开更是一种莫大的关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去了慈宁宫后呢?”他问。想起杜银钗那个女人,他心里不可避免的又浮起了一重阴云。 “太皇太后自会安排你的去处。” 之后他还向董杏枝问了什么,他不记得了, 董杏枝答了什么他也没能听清楚,他很快又陷入了昏沉之中,只模模糊糊的记得那天夜晚的月亮很亮,月华如霜雪。 快到八月十五了——这个念头在他迟钝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再醒来时, 他已经到了慈宁宫。 董杏枝能将他送来慈宁宫, 他一点也不意外。毕竟这个女人可是端和年间宫廷里半个主人, 宫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经她的手管理, 多少女官、太监也都是由她提拔任命。之前他们被关在万寿宫的时候,董杏枝都可以让旧部每隔一段时间就往湖心岛送来食物与药,联络慈宁宫的宫人接应苏徽,对她来说也并不算是难事。 慈宁宫,这个地方苏徽曾经多次陪伴过去的嘉禾来过这里。未亡人居住的殿堂,从来都是清冷而又肃穆的,可相比起如同坟茔的万寿宫,此刻的慈宁宫居然算得上是热闹。苏徽睁开眼睛之后便听到了叽叽喳喳的人声,是年轻的小宫女在私下里议论着什么,接着是脚步声,一众宫人掀帘入内,不等苏徽说什么,就一起为他换上了新药,并喂他吃了一碗粥。期间没有一人和苏徽说话,最胆大的宫女也不过是偷偷的打量这个陌生的少年而已。 苏徽也没精力多想什么,夏朝的药.剂在他身上终究还是发挥了些许作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烧退了不少,伤口也似乎有了愈合的兆头。说不定运气好还真能捡回一条命。于是他按捺住回到万寿宫的心思,只在慈宁宫安心养伤,不多问也不多说。 而在他来到慈宁宫的第三个晚上,他被人从床榻上抬起,送到了一间修缮华丽的殿堂。 这里是太皇太后的寝殿,如今奄奄一息的杜银钗,就躺在这里等着他。 她理所当然是要见他一见的,被囚万寿宫的女儿忽然传来消息,让她救这个少年,杜银钗不可能不对这个少年的身份好奇。 她的身体状况其实远比苏徽要糟糕,苏徽毕竟年轻,就算是受了箭伤、伤口恶化感染,也不至于回天乏术,而杜银钗却是真的走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这些天她用了不少猛药,总算稍微振作了一点精神,可以让昏沉的头脑暂时清醒,为自己的女儿谋划后路,也可以抽空来见一见苏徽。 此时的杜银钗和不久前苏徽在端和三年见到的那个杜太后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三年前的杜银钗丝毫不显老态,在命人处死苏徽的时候,姿态优雅而又端庄,而现在的她披头散发,消瘦得仿佛是一具覆盖着陈旧人皮的骷髅,什么仪态、风姿都当然无存,她就是个垂死挣扎的老人。 重伤未愈的苏徽被架起放在了杜银钗床边的一张椅子上,而她则被几名宫女扶起坐好。她眯起眼睛盯着苏徽瞧了很久,用沙哑的嗓音问:“……是谁?” 苏徽茫然的眨了眨眼。 贴身侍奉杜银钗多年的宦官了解主子,替杜银钗开口:“太皇太后问,你是谁?” “我叫苏徽。”他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杜银钗又含含糊糊的说了句什么。 宦官扬声吩咐,“将这人挪近些。” 几名宫女七手八脚的将椅子抬起,一直挪到了杜银钗跟前,苏徽与这个女人的距离一下子被缩短到不足半米,他可以嗅到近在咫尺的药味和将死之人身上腐朽的气息。 如果ai还能够运作就好了,就可以用来分析研究一下杜银钗的病情。传世文献中只说杜银钗是病逝,却没有说她是什么病。而杜银钗与夏太.祖合葬的陵墓早就被盗墓贼光顾过,杜银钗的尸骨因此离散,只有几块残骨辗转后来在一场国外的拍卖会上问世,有研究夏史的学者合力集资将那几块骨头买下之后与端陵内的夏文宗遗骨进行基因分析,确定这就是懿安皇后杜银钗的尸骨,进而对那几块骨头进行研究,发现了骨骼之中残存的汞元素,推断杜银钗可能是死于水银中毒引发的脏器衰竭。可她为什么中毒,是谁给她下的毒,却还是个未解之谜。 但不管怎么说,她活得终归要比自己的小女儿要长。苏徽心烦意乱的想着。 “这模样……倒比姓赵的那两个妖孽更叫人不安。你咳咳咳……我之前从未在我女儿身边见过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见过的。”苏徽费了很大的劲听清了杜银钗的问话之后,耐着性子回答:“我以前侍奉过她,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不记得我了,太皇太后您也不记得了。” “很久、很久之前?那你岂不是个孩子。”慈宁宫中的宫女检查过苏徽的身体,知道这人不是宦官,而嘉禾身边的男人年纪再小也有十几岁,她以蓄养面首为幌子在身边收拢了一批才俊,那些人来到她身边的时候,绝无可能是孩子。 “那么,你过去是个道士?”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的解释了。嘉禾信道,白鹭观不少的道长都曾被她召入宫中为她讲解经文,也许这个少年,便是那时某个道长身边的道童? 苏徽淡淡一笑,没再反驳什么。 “我听那姓董的女人说,你是只身一人出现在万寿宫前的,出现在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受了伤。你为什么会在那?” “我……我也不知道。”苏徽为难的回答,他不能告诉杜银钗这一切都只是个意外,因为这意外根本解释不清楚,“因为,我想要见她。”他只好硬着头皮撒谎,“我以前服侍过她,心中就一直记得她的好,听说她蒙难,就想要来见一见她。” “你没打算救她?”杜银钗懒得计较苏徽话语之中的漏洞,继续问道。 苏徽迟疑了一会,像是在发呆,很久之后他缓缓的摇头,说:“我救不了的。” “没胆色。”杜银钗朝后仰了仰身子,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这一刻,过往的矜傲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此刻的她和苏徽记忆中的杜银钗形象重叠。 “那么,太皇太后您能救她么?”苏徽问这句话倒不是抬杠,只是觉得可悲,杜银钗、周嘉禾、周嘉音,她们都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优秀女性,可是就算这样,在这个时代也终究还是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那群不要脸的老匹夫若不是趁着我重病之际算计我那无知的女儿,乾清宫何至于易主?”杜银钗的声音陡然拔高,额角因暴怒而青筋扭曲。她明明已经病得有气无力,这一刻却仿佛一只可以撕碎人喉咙的雌狮。 “老匹夫、老匹夫……”她艰难的喘着气,身边的侍者慌忙上前为她送药端茶。 但是猛然间她却又安静了下来,眼神黯淡而又僵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对了,这是我自己的报应,报应——”她发出了一连串的笑,歇斯底里的叫人害怕,接着背过了气。 苏徽挣扎着扑倒杜银钗面前,用力掐了一把杜银钗的人中,接着夺过一名宫女手中的茶泼到了杜银钗的脸上,没过多久这个女人醒了过来,醒后茫然的看着苏徽。“太皇太后是为何中毒的?”苏徽意识到眼下是调查清楚杜银钗中毒之因的最好时机,连忙抓住杜银钗的手腕追问道。 之前状若疯癫的老妇人逐渐清醒,她看了眼苏徽,在几名宦官的帮助下重新坐了起来,“你这轻狂小儿还真是个不怕死的,知道的太多,小心没办法活着出慈宁宫。” 苏徽默然不语。 “如果是早几年前的我,一定会直接命人杀了你。但现在……”她合上眼眸,如同喃喃自语一般说道:“我快死了,倒也不介意将秘密告诉给你。来,附耳过来——” “想要毒死我的,”她的声音低哑,就像是爬虫在墙面上窸窸窣窣,“是先帝啊。” 有传闻说,杜银钗是在祭拜亡夫之后,忽然见到了他的鬼魂,故而病倒。 但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鬼魂,就算有,杜银钗也不会畏惧。 可是她的丈夫,在被她害死之时就为她准备好了一个陷阱,时隔十二年后,她终于还是没能躲过因果报应。 十四章 听到杜银钗的这句话之后, 苏徽有半天没能反应过来,他在思考究竟是杜银钗病重说起了胡话,还是他伤重出现了幻听。 “这、怎么可能?”苏徽下意识的张嘴反驳, “先帝都过世十几年了, 要怎么才能……” “他死前遗命,交待他的心腹方涵宁在他的陵墓之中动了手脚。享殿、墓道、棺椁之中皆布有剧毒。方涵宁守陵十余年,这个秘密也隐瞒了十余年。十余年来我有时会来拜祭他, 有时不会, 若是旁人前往帝陵, 方涵宁会设法让那人避开埋有机关的道路,如果是我,方涵宁则会闭口不言。这十余年来, 能否触发机关全看我个人的命数。”她的声音低哑无力, 说到这里时忍不住连续的咳了许多声, 像是要将某种情绪借此压抑下去, “我运气不好, 终于在今年一脚踩中了我丈夫十二年前布下的陷阱。” “先帝为何要杀您?”苏徽不解的询问。 “许是黄泉孤寂,想要找个人来陪着吧。”杜银钗瞥了苏徽一眼,随口扯了个谎言。 她的丈夫为何要在死前下令杀她,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因为她是杀了他的凶手。 他们做了十余年的夫妻, 同生共死了不知多少回,世上恐怕再无哪对夫妇之间的默契能比得上他们,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也更胜过世上所有的人。 也许她的丈夫正是在死前靠着这份默契猜出了她的心思:她想要他死。 那位帝王在濒死之际心里在想什么?是怨恨?是悲伤?是愤怒? 总之他用最后的力气叮嘱自己的贴身宦官, 他说他要他的妻子陪着他一起。 但他又不想用太寻常的手法取杜银钗的性命, 暗杀、赐死在他心中都配不上他的妻子, 何况杜银钗那样的女人, 岂会如此简单的就被杀死?于是他便告诉方涵宁,让他在他的陵寝之中动手脚。 杜银钗死后,终归还是要和他葬在一起的,他的陵墓也就是她的。在他死后,方涵宁可能会被夺权,但至少在他才死的那段时间,方涵宁仍然是内廷之中权势最高的宦官,悄无声息的买通工匠不是难事。 方涵宁问主子最后一个问题是:娘娘应当何时下来陪您? 那时他想了想,又轻轻摇头,说:看上苍如何安排吧。 也许那位濒死的天子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终究还是爱她的,他保留了最后一份的仁慈,直到十二年后才将自己的妻子拖下地狱。 杜银钗不能将自己深藏在心底十二年的秘密说出口,她虽然马上就要死了,自己死后会是怎样的待遇她一点也不在乎,可她不能不在意自己的两个女儿。她杀死先帝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半句,若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口风不严,她的两个女儿都会被牵连。 但苏徽已经猜到了,根据史学界多年的分析,懿安皇后杜氏有极大的可能是杀死夏太.祖的凶手。刚才杜银钗情绪失控之时一直在说“报应”,想来指的就是这个。 “我曾听说,太皇太后与太.祖皇帝之间的夫妻感情很好……”说到这里苏徽都忍不住欷歔。他毕竟还年轻,年轻人谁心里没一点浪漫的幻想。就算在史册中已经读到了许许多多不幸的故事,他有时候还是会奢望,奢望例外的出现。 “好、是很好。我与太.祖皇帝相识于少年之际,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未来会做皇帝,那时候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他。我在戏园子里卖笑,见多了肮脏丑陋的男人,唯有他的眼神清澈干净。他是个吃不饱饭的乞丐,却自称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他见我被人欺负,大言不惭的说要保护我。于是我在某个深夜收拾细软,跟着他逃出了那间戏园子。”之前那一番剧烈的咳嗽之后,杜银钗说话比起之前要顺畅了许多。只有这些天一直照顾着她的宫人才知道,她这不是身体好转的征兆,而是因为服用了大量能振作精神的猛药。至于那些药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全看天意。 那些往事都很久远了,她原以为自己早该忘了,然而直到这时回忆起来,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还能想起数十年前,月下少年含笑的眼眸。 天下是很乱,可金陵也不是什么桃花源。你不如豁出去离开这里,四处闯荡总好过留在这里每日受辱。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你做红拂,我做李靖。 今后会是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们两个人携手,总能找到一条生路的。 当年他说过的那些话,仿佛仍在耳边。 在他的蛊惑下,她将手交给了他,他带着她狂奔在夜幕之中长长的巷陌,两个人一起合作,竟然真的从那间明面上是戏园,实际上是娼馆的地方逃了出去。 晨光之中金陵的城门打开,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一起冲了出去,而后倒在郊外的荒草堆上大口的喘着气,相视而笑,心情前所未有的欢畅。后来他们有了军队、再后来有了土地、再再后来整个天下都成了他们的,可再没有哪一次的欢欣,能比得过私奔成功的那一个早晨。 如今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在恍惚之中伸出了手,唯有尘光悄然落在她的掌心。 她并不后悔杀死了那个与她并肩的男人,也不怨恨被他杀死。无论他们对彼此怀抱着怎样的情感,最后还是埋在一起。 然而她就是不甘心,为什么她不可以晚一点再死去。她喜爱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迷恋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快意,她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却不是作为败者死去。若她还能再多活个一两年,她一定有办法彻底根除那些威胁到她女儿皇位的人,端和十二年的多事之秋,她偏偏就倒下了,那些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趁着她倒下的时候,将她的孩子从金座之上拽了下来,盘算着要如何将其撕咬粉碎,而她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 心中郁躁不堪的杜银钗一把抓住了苏徽的肩膀,“哀家不管你是哪一路的人马,是荣靖的属下还是赵氏的暗桩,总之哀家要你救下皇帝!” 这里说的皇帝自然不是指乾清宫中的乡下小子,而是曾经君临天下十二年的周嘉禾。 “事到如今哀家愿意将手中的筹码告诉你,你也不妨将你的底细交待清楚。事成之后,你要什么都可以!” 苏徽任由这个近乎癫狂的老妇人攥紧他的双肩,默不作声。 “太皇太后,我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轻声的对着这个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女政客说道。 “你口口声声说受恩于我的女儿,愿意冒着性命之危前往万寿宫见她最后一面,可是却不愿救她?”杜银钗觉得不可思议。她倒也不是非要将苏徽纳入自己的计划之中,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她已经考虑妥当,眼下只是想要试探一下苏徽的态度而已,可是苏徽的反应却实在是让她捉摸不透。 苏徽想到二十三世纪首都博物馆的夏文宗遗骨,苦笑着说:“因为我知道,我是救不了她的。” “你相信所谓的命数?”杜银钗松开了苏徽。 “命数……算是相信吧。”苏徽故作平静的点了点头,既然杜银钗以为他是道士,他就装作道士的样子好了。 “哀家就从里不信什么命数。”她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倨傲的说道:“哀家曾经是秦淮河畔卖笑献艺为生的女人,可现在不照样做了太皇太后。” “那是因为您本来就是该做太皇太后的人。少年时所受的苦是老天安排好的,之后的飞黄腾达也是老天安排好的。大概上苍就喜欢给自己钟爱的人安排大起大落的一生,觉得这样有戏剧性。” 杜银钗嗤笑,“胡扯。”有些话她其实不该对苏徽说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个少年面前格外有倾诉欲,反正自己都快要死了,有些秘密不能出口,可有些秘密不说却是可惜了,“命数不过是唬人的东西。哀家这么告诉你吧,哀家年轻的时候……曾听一个算命算得无比精准的道士说过,未来的皇帝会姓周。” “他算准了啊。” 杜银钗摇头,“听哀家说下去。太.祖皇帝原本是不姓周的。他是个在乱世之中流离失所的孤儿,名与字都是后来遇上郑牧的时候,郑牧为他起的。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连姓也没有,和我结婚之后,干脆跟着我一块姓杜。我遇上兄长杜雍之后,他告诉我们同姓不得婚配,就算我们没有血缘也不当如此。于是他又草率的换了个姓氏。随意的挑中了‘周’这个姓。” 苏徽不明白杜银钗究竟要告诉他什么,只茫然的点了点头。 “那位道士当时还预言说,开国的皇帝将有三个妻子,三个都被他所杀,其中没有一个叫杜银钗。” ※※※※※※※※※※※※※※※※※※※※ 在杜莹穿越过来后,历史就被改变了 苏徽这个时空是被改变后的历史发展出来的 苏徽以为的原本历史:杜银钗是夏朝开国皇后,周嘉禾是女皇 杜莹没穿越之前的历史:夏太.祖皇后一大堆,一个死完另一个上,周嘉禾是谁查无此人 以及夏太.祖的性格也因为杜莹的原因改变了,如果不遇上杜莹,他会成为杀妻狂魔,人渣中的战斗机 遇上杜莹之后嘛…… 杜莹:我老公有杀妻前科(?)为了防止我被杀,我先弄死他吧 夏太.祖:??? 十五章 杜银钗还叫杜莹的时候, 是学校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所谓的好学生就是不早恋不玩游戏也不看小说和漫画只沉迷学习的孩子。初一那年,她在课本上接触到了夏朝开国皇帝周循礼。 严肃的中学教材用了足足一节课的内容列举夏太.祖平生的事迹以及对后世的影响,印在课本上的是流传了几百年的夏太.祖画像, 虽然古人的审美和杜莹所在的时代大有不同, 史书上的帝王画像又是千篇一律的威严阴沉,但是杜莹还是从那张看不出多少特色的古画中,意外的发现夏太.祖眉宇清秀, 如果去掉大胡子和中年人宽大的腮帮子, 说不定是个美男子。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杜莹那样乖巧认真的学生,就连在教科书上乱涂乱画的事情都很少做。她短暂的因夏太.祖走神之后,就继续听她的课, 满脑子只有那堂课的重点、难点和考点。 教科书上是不会有什么名人八卦可以供学生们吃瓜的, 书上没说夏太.祖的妻子是谁, 古代的历史大多都是男人的舞台, 女人们藏在他们身后, 是沉默的阴影。 但是杜莹身边的几个同学恰巧迷恋一本小说,小说的男主人公就是夏太.祖周循礼。女主角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纯洁美少女,在乱世之中机缘巧合救了出身贫寒的周循礼,然后两人就开始了一系列的爱恨纠葛, 期间周循礼身边接二连三的蹦出了女二、女三、女四从中作梗,陷害女主抢占男主,看得人揪心不已。 自习课的时候,那几个沉迷于小说的同学还在讨论书中剧情, 指着书上的女配言语讨伐, 就好像和她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庆幸这些配角终于得到了报应, 庆幸完后又失望报应不够,她们还是不解气。 身为班干部的杜莹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打断了她们对纸片人的批.斗大会,将这几人的名字写在了违纪的小本本上,并且没收了她们手里的那本小说。 “自习课时间禁止看课外书。” 然而回到座位上之后,她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翻动起了书页。小说封面上的夏太.祖比起教科书上的还要俊美许多倍,好学生杜莹从来不看经典名著之外的课外书,可是那一次,她克制不了心里的好奇。 一节课的时间,一本十几万字的小说被她大致翻了一遍。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她不怎么在意,才十二三岁的杜莹那时候根本还没开窍,对情情爱爱不感兴趣。她只是震惊于书中女配的下场。 女配角们都是周循礼的妻子,一个是他在寒微时娶的结发妻,姓栗,在两军交战的时候被俘,但因为她之前试图谋害女主,周循礼非但不救她,反而在她被敌方当做人质绑在城头时,弯弓搭箭射死了她。 第二个是他在争夺天下的时候为了利益迎娶的妻子,姓武,那个女人同样试图谋害女主,于是周循礼故意命属下将这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推进了水中。她落水之后难产,被足足折磨了三天三夜才断气,周循礼为了安抚她的家族,做出了万分悲痛的模样甚至故意冷落了女主,然而等到武氏的家族暂时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将武家满门抄斩。 第三个妻子是女主穿越后的闺蜜,姓封,看起来柔弱温顺实际上是野心勃勃的白莲花,她使阴谋诡计成为了皇后并且害死了女主,后果嘛……好家伙,事发之后十八班酷刑都使在她身上,周循礼还故意不让她死,一直将她折磨了六七年才终于杀了她。 杜莹大致把这本书翻完之后,被吓得懵了很久,自习课结束的铃声响起都不知道。她当然明白恶有恶报的道理,小说里的女配做了坏事,该受到惩罚,但她们付出的代价过于血腥了,尤其是最后的封氏,简直震撼到了当时还未成年的杜莹。 回到家后杜莹以学习为理由,打开了家里的电脑,在网上搜索了一番之后,才知道栗氏、武氏、封氏是历史上本来就有的人,她们全都是夏太.祖的皇后,区别只在于栗氏是追封的、武氏是做了三年皇后就死了,封氏是在成为继后之后,活了大概十几年后触怒夏太.祖被赐死的。 更让杜莹惊讶的是,历史上这三个女人的结局,其实和小说里的差不了多少。 栗氏被俘之后,他的丈夫在两军交阵的时候一箭射死,史书上为此大肆赞叹太.祖为人果决,为大义而舍小义。 武氏死于落水之后的难产,无论是正史之中隐晦的暗示还是野史中露骨的记录都表明,她是被自己的丈夫谋杀的。当初夏太.祖娶她是为了拉拢她身后的势力,等到他大局稳定之后,卸磨杀驴也就成了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一件事。史书上又是一片夸赞,说太.祖明察秋毫早早识破了武氏一族的谋反意图,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铲除了这个家族,维护了夏朝开国之初的稳定和平。 至于封氏,她原本只是夏太.祖身边的婢女,因为生了儿子所以成了妃嫔,因为温顺贤良不争不抢,所以在武氏死后,她被夏太.祖立为了继后。但她做继后的时候,夏太.祖已经从之前金戈铁马的英主变成了沉迷声色的暴君,他在后宫之中搜罗了天下各地的美人,封氏出身不高,要镇住一大群的美人只能靠着头脑与计谋,漫长的十余年宫斗生涯,杜莹看着都觉得心累。更别说夏太.祖这人喜怒无常,对侍从动辄打杀,哪怕是皇后也得不到他的好脸色,他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世人什么是伴君如伴虎。在这样的情况下,封氏没有得精神疾病都算是她心智坚强。 夏太.祖的儿子不多,活到成年的更少,可恰好三位皇后一人生了一个,于是长业末年夺嫡的大戏简直不要太残酷。最后的结果是皇长子被杀,夏太.祖意属武氏所生的皇三子,却又担心封皇后会暗中扶持她自己所出的皇六子,于是他干脆找了个借口处死了封氏。 漫长而又激烈的夺嫡之战消耗了夏朝的国力,之后登基的三皇子却也不是什么聪明人,继承到了父亲的果决却没有继承到他的智慧,偌大的家业到了他手里反倒助长了他的贪婪,十余年后,天下兵变四起,他被叛臣斩杀,夏朝二世而亡。 看完这段历史后,杜莹一身冷汗的关掉了电脑,庆幸自己生活在文明法治的时代。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回到那个荒蛮残暴的年岁。 来到夏朝时的杜莹只有十四岁,对于历史知识的掌握仅限于中学课本,所以倚靠着未卜先知活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别说什么提前和未来的大人物结交然后抱上大腿躺赢了,在夏朝,饥荒、严寒、疾病以及人祸,哪一样都会要了她的命。 由杜莹成为了杜银钗的她暂时忘记了未来谁要做皇帝、谁会当将军这件事,只想方设法的活下去。她某天认识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乞儿,她将他当做是这个乱世随处可见的可怜人。同样孤苦伶仃的她与这个乞儿从相互取暖至相依为命,他带着她离开了戏园四处游荡谋生,而她将自己所会的知识和超出这个时代的见识全都教给了他。 乞儿没有姓名,毫不在意的跟着她一同姓杜,后来她的义兄杜雍说,他们如果要成婚的话便不可如此胡来。乞儿笑嘻嘻的说:“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什么不都是随口胡诌……对了,那我就姓周好了。” 她大笑,“那你为何不姓胡呢?” 总之就这样草率的,那乞儿有了“周”这个姓。 再后来有一天,他们在一处酒馆遇上了一个落魄的书生,那书生醉酒之后痛骂时局,言语激愤,指点江山之余说他姓郑名牧,若干年后,他的姓名必然会写在史册之上。 当时无意之中听到了“郑牧”这两个字的杜银钗心情激动,她猛地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教科书,历史上郑牧乃是夏朝的开国大将。 如果趁着郑牧还未发迹而与他结交,未来只要不死,怎么都能混个副将之职吧。她这样想着的,牵着丈夫的手,主动走向了那个醉的一塌糊涂的人。 那时周姓的小乞儿并不明白妻子为何会让他与那名读书人交谈,但这小乞儿天生就有一种聚拢人心的能力,三两句话便博得了郑牧的好感,一场谈话结束之后,郑牧已将他视作友人。 临别之时郑牧听说他没有名字,于是这个读过书算是有学问的书生想了一会,说:“我赠你一名,名为‘循礼’如何?乱世礼崩乐坏,可终究有一天,这天下的法度与规章都要重建的。” 与妻子十指相扣的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眸中是纯粹的欢喜,“好啊,我喜欢这个名字。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叫这个。” 周,循礼。 夏国太.祖周循礼。 ※※※※※※※※※※※※※※※※※※※※ 十连金光正为自己抽出了五星而开心的杜银钗,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免费送的老公是超强的六星 然而这六星卡牌毒点过多,不会玩的人都销号了 杜银钗:心情复杂.jpg 十六章 最初的时候, 杜银钗以为这不过是巧合罢了。 她的丈夫因误打误撞有了一个和未来夏□□一模一样的名字,但怎么可能会成为未来的开国皇帝。那个是值得万千世人仰望跪拜的存在,太遥不可及了些。 然而一转念她又想起, 后来高高在上的夏□□, 早年好像的确是个乞丐来着。 也许历史之中的夏□□也原本不叫周循礼,他无名无姓,某日心血来潮为自己胡诌了一个姓氏, 就从“胡诌”的“诌”取了一个同音的“周”姓, 后来他遇见了那个命中注定要帮他打江山的郑牧, 郑牧送了他“循礼”这个名,于是史书之中才会记下这样一句话“□□姓周,名循礼, 江南人士, 不知祖籍, 少寒微, 然有壮志。” 成日腻在她身边嬉笑着没个正行的少年扑倒她跟前, 抬手揉着她紧蹙的眉心,“在想什么心事啊?” 她笑着找了个借口敷衍,说天气冷了,让这人去买几匹布回来裁衣裳。 他一口应下, 从房屋角落里掏出夫妇二人攒积蓄的小陶罐,从中倒出了十几枚铜钱数了数,又心疼的放回去了好些,攥住铜板步履轻快的出了门,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抹背影渐渐的融在光晕中。 杜银钗盯着自己的丈夫走远, 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自己记忆里的夏□□。她的丈夫笑起来眼眸弯弯似月牙, 目光温柔带着暖意,与那个威严暴戾的帝王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个人。 但是当乱世的战火烧到江南的时候,她渐渐的又不再那么想了。少年周循礼在战场上很快就展露出了过人的天赋,她看着他不断的赢得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在欣喜的过程中同时心惊,惊讶于枕边人的潜力究竟可以被发掘到怎样的程度。她亦开始期盼他就是历史上的那个周循礼,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安心,确定自己的丈夫有冥冥中所谓的“天命”庇佑,日后要君临天下,不会轻易死在这里。 杜雍、郑牧、康苓祯、姚颂连……这些将会在史书上留名的功勋也一个个的聚拢在了她丈夫的身边,还不满二十岁的周循礼身披铠甲的时候耀眼的就如同被众星拱卫的北辰。 她没有遇上一个姓栗的女人。初中时看过的那本小说情节早就被她遗忘的差不多,她隐约记得栗氏是周循礼的结发元妻,和他一样出身贫寒,是江南水乡的渔女,因机缘巧合而遇上了还在行乞的周循礼,于他有一饭之恩。周循礼在有了一支军队后找到了这个女人,娶了她做妻子。 然而因为杜银钗的缘故,这个女人的命运被改变了。杜银钗先于栗氏见到了周循礼,他与她一见如故再见倾心,很快便娶了她,有了妻子的小乞儿不再如过去那样行乞度日,开始找寻各种活计试着养家,杜银钗又找到了杜雍认他为义兄,有了杜雍的接济,他们夫妇避免了忍饥挨饿,自然也不至于饿倒在无名江边的芦苇荡,与一个打渔女相遇。 栗氏与未来的皇帝就此错过,杜银钗没有见到过这个女人,也没有试着去找她。乱世之中这样的女人千千万万。 栗氏可以找一个寻常的农人做丈夫,与他一同生儿育女,嫁给周循礼于她而言反倒未必是好事,自己丢了性命还要连累子嗣,若干年后除了一个皇后的虚名什么都没有。 不过后来她倒是见到了武氏。武氏的父兄是盘踞关中的军阀,在周循礼势力北扩之时,主动找上了周循礼说愿意与他结盟。 那时杜银钗已经陪伴了周循礼好些年了,还生下了一个孩子,武家人倒也不好意思说要将女儿许配过来,只是许以兵马和粮草。 帐下一众谋臣皆说与关中武氏结盟有利而无害,唯有杜银钗明确反对。 她除了是周循礼的夫人之外,还是他的谋士,参军帐中有她的一席之地,故而当她开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不侧耳细听。 “与武氏结盟,利在当下,却后患无穷。关中武氏兵强马壮,只是近年来急于吞并周遭领土,遭周边围攻,故而一时虚弱,不得不与我等结盟缔约。诚然武氏能够助咱们夺取天下,然而待到天下入我辈囊中之时,也恰是武氏休养完毕之际,一条冻僵了的蛇在人的怀里苏醒之后,你们倒是猜猜看,它会不会一口咬下?或许有人会说,不过是一条蛇罢了,要对付并不难,它若咬人掐死便是。可我们又为何非要将那条蛇揣进怀里呢?” 于是最后他们没有直接接受武家送上来的盟书,而是发兵猛攻关中,打得武家上下放弃了结盟的心思,出城投降。 未来的功勋之中由是少了武家人的身影,原本这个该在夏朝开国初年显赫一时而又轰轰烈烈覆灭的家族自投降后泯然于时代的洪流,在军中与朝堂,都未曾掀起过什么水花。 杜银钗倒是找机会见过一眼那个本该成为皇后的武家女,那是个娇憨而又美丽的姑娘,生机勃勃就如同枝头的怒放的杜鹃。她做主给那个女孩找了一个不算显赫但是十分和睦的夫家,之后十余年武氏女与她温厚儒雅的丈夫琴瑟和鸣。 至于封氏……他们夫妇二人在有了一定的身份之后自然雇佣了不少的下人,“封”虽然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可那些女婢中却也有好几人姓封。 一个是年过半百的厨娘,一个是姿色平庸的绣娘,还有一个是个还梳着总角髻的小姑娘,性格机敏,口齿伶俐,杜银钗想起历史上的封皇后原本就是个颇有才干的女人,以卑微之身入主中宫,上能与自己暴虐的丈夫周旋,下能弹压妃嫔震慑佳丽。因此原本想将给封氏一些银钱将她打发走的杜银钗一转念将封氏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征战天下的岁月之中,她奔波在外的时间远胜于留在内宅的,封氏便尽心尽力的为她管理家事,后来她做了国母,便将封氏提拔成了尚宫女官,封氏也果然不负她的期望,将后宫也治理的井井有条。 在杜银钗成为太后之后,陪伴了她十余年的封氏也跟着她搬去了慈宁宫。她的女儿周嘉禾有意提携身边那个姓董的女子,封氏为了杜银钗母女之间的关系,主动辞官,将尚宫之位让了出来。那年她也将近三十岁了,向杜银钗提出请求说要出宫还乡,杜银钗赐了她一大笔的财物之后才舍得让她走。 听说封氏这些年一直未曾嫁人,但靠着那笔钱财的缘故,生活富足,族中子侄争相奉养,地方官吏也因为她曾是中宫女官的身份待她极其客气。这对于封氏来说,应当算个好结局了。 原本的历史杜银钗早就忘了,她在来到这个时空后不久,这个世界的未来就因为她的干预而产生了偏移。她改变的不止几个女人的结局,甚至就连周循礼的性情都与原本的暴虐阴沉相去甚远,开国的战争也因为她的缘故提早了数年就结束,长业末年没有夺嫡之争,最后登基的是她的女儿,端和年间亦是风平浪静,夏朝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二世而亡的样子。 杜银钗这辈子也杀过许多人,造过不少孽障,但回首这一生,她没有多少值得后悔的事情。如今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她虽不甘,却无遗憾。 因此她格外见不得有人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的模样,想做什么便去做,这是杜银钗信奉了一生的准则。她用算命道士的预言来将原本的历史说给了苏徽听,然后告诉苏徽,这些预言后来都一个个的被她给打破了。 她强撑着精神叙述完了这漫长的故事之后,昏昏沉沉的又倒回床榻上。苏徽的反应让她有些奇怪——不像是顿悟了,反倒看起来似乎是又惊讶又疑惑,皱着眉头认真的在思索着什么。 但杜银钗顾不得许多了,虚弱感如同潮水将她吞没,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在昏睡的时候,她从杜银钗变为了杜莹,她好像仍是那个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初中学生,马尾辫随着轻盈的步履晃荡,家里爸妈还在等她,奶奶做了好吃的饭菜,书包里有一大堆的作业没写,月末又要考试让人头疼。 守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宦官听见这个垂死的老妇人轻声说了句什么,但他们什么都没听清,只看得出这一刻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好像露出了孩子一般的神情。 唯有守在她身边的苏徽呼吸一窒,诧异的瞪着这个女人。 宦官们没听清杜银钗说了些什么,是因为她说的不是她平日里使用的京城官话,而是几百年后的江浙方言。语言在代代流传的过程中,音调、语法都会不可避免的发生变化,苏徽为了能够在夏朝与人正常交流,曾下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苦功夫研究音韵学。 他听懂了,杜银钗说的是:爸、妈,我回来了。奶奶今天做了洋葱圈吗? 夏朝这个时期,根本没有洋葱啊。苏徽用力掐紧掌心。 十七章 赵游翼莫名其妙的在牢中失踪之后, 整个刑部,或者说是整个朝堂都陷入了惊惶。 赵氏兄弟从未正式踏入朝堂,过去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无处不在。他们藏在女皇身后的暗处, 谁也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实力究竟是怎样的。据说女皇将整个皇城的禁军都交到了他们的手上, 又有人说,赵氏兄弟握有联络边将的密旨,成功逃离刑部大牢之后, 必会北上与边关的宿将结盟, 共同南下杀向北京, 然后扶持被废的女皇复位。 因为赵游翼的缘故,北京一连戒严多日,过去与赵氏兄弟交好的朝臣、宦官, 大多被牵连入狱, 审问赵游翼的去向。 但要说这个世上与赵游翼关系最亲近的人, 除了万寿宫中已经成为宁康长公主的前任女皇之外, 就只有他的同族堂兄赵游舟。被废去了双腿的赵游舟在自己的弟弟越狱消失之后仍然好好的待在牢房之中, 这也是让刑部一干狱卒唯一松了一口气的好事。 为了找出赵游翼、为了发泄对赵游翼的愤怒,这些人一连拷问了赵游舟数日。刑部的人在刑讯方面比不上锦衣卫那般花样百出,但也能叫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刑堂一旁便是随时待命的医者,一旦赵游舟昏迷便会让医者前来施救, 确保他在重型折磨之下能够不死。至于以后他会怎样,这就不是刑部的人要考虑的了。 这样的折磨一直持续到昆山玉来到刑部大牢为止。 气度高华似明月的贵公子在走进满是血污的所在之时,正在对赵游舟施以鞭刑的狱卒不由自主的停下来脚步,朝着这位曾是女皇宠臣, 又短时间内获取了新帝信任的年轻人毕恭毕敬一拜。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 昆山玉与赵氏兄弟来是多年的死对头了, 就好像过去戏文里中宫皇后的总与西宫贵妃看不对眼一样, 民间也流传着这三个男人为了讨得女皇欢心而明争暗斗的故事。 如果昆山玉真的恨赵氏兄弟,那么此刻他看见遍体鳞伤的赵游舟,应当会感到快意。 而如果昆山玉真的如他的名号那样,是如玉一般温润的君子,那么他也许会因赵游舟的凄惨而怜悯叹息。 可是这两种情绪都没有出现在昆山玉的脸上,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过去的对手,脚下踩着粘稠的鲜血,呼吸着腐臭的气息,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狱卒一时之间犯了难,动用死刑拷问犯人,这原是违背夏朝律法的,他觑着昆山玉的脸色,想要知道这位大人对赵游舟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他好决定是继续挥鞭子还是赶紧跪下谢罪。 “你先出去吧。”昆山玉淡淡的对狱卒说道,“我和他聊一聊。” 狱卒不敢忤逆,忙不迭的应下。 待到这间漆黑密闭的刑室之中只剩下他与赵游舟二人的时候,昆山玉抄起了一旁放着的凉水,对着赵游舟泼了过去——昆山玉知道刑室里备着的水是用来干什么的,当犯人熬不住刑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法子使之清醒过来,除了泼水之外还有针刺等一系列手段。 那具模糊的血肉动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听见了赵游舟一声含糊的叹息。 “还活着?”昆山玉开口。 赵游舟笑了笑,“还活着。” “你的弟弟在哪里?”昆山玉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的问。 “我知道,但我不会说出口。你尽管恼怒焦急,我呀,最爱看你们这些装腔作势的士大夫,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 “我已经下令封锁了北京城,掘地三尺,总能发现赵游翼。你现在何意无谓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大势已去,她现在待在万寿宫里性命无忧,却不会知道你们兄弟为她做出的牺牲。何苦?” “何苦?”赵游舟抬头,血淋淋的一张脸,过去他笑起来风华绝代,此刻再笑,阴森如恶鬼,“我不觉得苦。我与你不同,你从生下来到现在顺风顺水,一生从未历经过苦难与流离,你看着这满室的鲜血与我的惨状便以为这里是地狱,可实际上一个人能遭受的苦难,远远的超过你的想象。” 昆山玉默然不语。 赵游舟从嘴里吐出了一样东西,那是前一次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大夫往他舌根下压着的参片。过去他与昆山玉一同在乾清宫内陪王伴驾之时,看起来就如昆山玉一样是优雅得体的翩翩公子,方才吐出参片的动作,却有着市井的粗鄙匪气。 “罢了,我今日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审问你是刑部的事情,与我无关。”昆山玉说:“你弟弟的下落,你不愿说便不说吧,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他看了眼赵游舟的眼神,轻笑着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我的确没有多少交情。不止是我,秀之也好、辞远也罢,你哪一个都厌恶。你对她的独占欲太强了,超出了一个臣子的范围。她不喜欢自己的臣子结党,你这样反倒让她满意的将锦衣卫全都交给了你。可是赵游舟,如果早些年你能省些精力不与我们内斗,那她何至于会有今天?” 赵游舟像是被一条蛇咬住了似的,眉心猛地一皱。 “好了好了,都说了我只是来看望你的。会引起争执的话题我们就不要再说了。聊聊她的事情如何?是她让我来看你的,如果不是她,就凭咱们的交情,我也不会专程过来探望你。” 昆山玉是在说谎。嘉禾向来清楚他与赵氏兄弟之间的矛盾,过去都想方设法的不让他们碰面,以免激化矛盾。万寿宫中,昆山玉以赵氏兄弟的性命威胁她,她又怎么会再请求昆山玉来看望赵游舟。 他先说自己不是为了赵游翼的下落而来,打消赵游舟的戒心,接着又用嘉禾来撬动赵游舟的心防。 可赵游舟比他想象中的要狡猾,他没有顺着昆山玉给的话题说下去,甚至都不曾问起嘉禾的近况。 “有时候我真同情你这样的人。”赵游舟冷不丁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端和一朝号称辩才无双的人是督察院御史林毓,可在面对昆山玉的时候,赵游舟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该如何刺痛他,“昆子熙的后嗣又如何?万人仰慕的少年俊彦又如何?你的一生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样,是装在锦匣之中供人赏玩的玉,华美贵气却是一件死物,还是一间脆弱的死物,轻轻一摔就能碎。” “你什么意思?”昆山玉神色一冷。 “你理直气壮的背叛她,冠冕堂皇的为自己找借口说是为了社稷与山河,毫无愧疚的打着稳定朝纲的名义前来扼杀她复位的希望——可实际上你不过就是个胆小鬼,卑微怯懦,你害怕像我这样遭受酷刑的折磨,在血污之中失去了你君子的风度,于是你索性将自己变成了人模狗样的小人。你急着找到游翼做什么?怕她真的复位成功会杀了你?你看着她从皇座上跌落,沦为阶下之囚你其实比谁都要高兴吧。过去她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是整个大夏的皇帝,而现在她成了一个可怜的长公主,你投靠了新帝获取了足够的权势地位,就能够庇护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娶了她,将她困在你的后宅作为一个女人永远的待在你的身后,做你唯唯诺诺的妻子,多好啊——” 赵游舟的一席话,有如这世上最锐利的宝剑,毫不留情的剖开昆山玉的心脏,将他藏在道貌岸然之下的龌龊拽出,赤.裸的揭露在世人面前。 果然,他看见这个向来因为性情而被人赞誉有加的公子眼神陡然变化,就好像是被激怒了的野兽。带着戏谑的神情,赵游舟合上了双眼。他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激怒了昆山玉之后会被他怎么样,因为他已经什么都不害怕了。 刑部大牢之外,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着。 ** 荣靖公主展开了宫内送来的密报,信上说,她的母亲,太皇太后杜氏病重。 其实并不需要这份从慈宁宫里专程送来的信笺,杜银钗病重的事情早就已经瞒不住了。昨夜她又昏迷了多次,高热不退,惊动了整个太医院。就算新帝想要封锁消息,却也有心无力。 荣靖摩挲着信纸上短短的几行字,缄默不语。 这时又有人过来告诉她,昆山玉调动兵部的人马,加强了北京城的巡防,看样子是不找出赵游翼绝不罢休。 “赵游翼藏好了么?” “藏是藏好了,但就怕藏不了多久。昆山玉可是聪明人。” “再聪明的人也有对手,赵游舟能够应付他。不过——咱们也确实得加快速度了。”荣靖点头,将信纸丢入香炉之中看着它烧成了灰。 侍女早已在黄杨木桌案上准备好了纸与笔。过去杜榛常在这张桌子上作画写诗,荣靖在落座的时候短暂的出神,接着伏案挥毫,洋洋洒洒的写下了一封长余千字的奏疏。 奏疏之上恳请新帝,筹备太皇太后葬礼。 十八章 赵游舟合上双目, 以一种堪称从容的姿态等待着被激怒的昆山玉给他一剑或是直接用刑室里随处可得的刑具结果了他的性命。 可是许久之后,他半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睁开眼睛时,才发现昆山玉不知何时又恢复了从前谦和温润的模样, 他理了衣袖, 站在一旁盯着赵游舟沉默不语,嘴角噙着淡淡然的笑,似是讥诮, 又仿佛带着高高在上的漠然。 “昆大人好气量——”赵游舟明白自己激怒昆山玉的计策失败了, 咬牙切齿的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没有必要与你置气, 因为你方才说的那些,不过都是你自己的揣测而已。我若是杀了你,岂不正应验了你的妄想?”他甚是平和的说道。 “子非鱼, 安知鱼?赵游舟, 你笑我怜我讥讽我, 然实际上, 我与你都是同一种人。我对她有私欲, 这点我承认。但你也不能否认,你同样怀着私心。我只能说,我并不像你猜的那种龌龊,可你, 你也未必就如你自我认定的那般光风霁月。自端和五年开始,你我一同陪伴她的身侧,七年时间,足够我们互相认清彼此。你不必在我面前自作聪明, 事实上你想的东西, 我都清楚。” 前半段话是以坦然的态度否认了之前赵游舟对他的那一番指控, 后半段话, 则是在暗示赵游舟什么。 他转身而去,一身白袍的袍角在这污秽之地沾上了血与泥土,可他的背影却还是皎皎如明月,叫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自惭形秽。 赵游舟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神阴森森的凉,他本就在严刑拷打之中受了内伤,之前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等到昆山玉走后终于忍耐不住,一口血吐出。 ** 乾清宫中站着数名太医及内阁的阁臣。 进入太医院的医者,从低阶医官开始一步步的熬资历,升至太医时多是须发皆白的老人;至于内阁的阁臣更是不用说,个个鸡皮鹤发,是辗转半百时光,历经岁月磋磨的年长者。 新帝坐在这群老人面前,时常会感到不自在。只觉得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有如一个透明人一般,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猜测的清清楚楚。 今日这群人齐聚在乾清宫,是为了太皇太后杜氏的病情。 这个女人身为开国皇帝的妻子,意义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后宅妇人那么简单。长业、端和两朝的风云都由她掌控,现在她快死了,一方面有人狂喜,以为头顶的一座大山终于将要倾倒;另一方面又有人害怕,害怕山崩地裂所引发的震动。 太医院禀报了太皇太后的病情,新帝毫无医理根基,听不懂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只知道那位老妇人病的很重,很快就要死了。 内阁阁臣们则皱着花白的眉毛,肃然的分析太皇太后死后,朝局会有怎样的变化,那些由杜银钗一手扶持提拔的将领官吏会有怎样的反应,掌控了杜家大步势力的荣靖长公主究竟是不是诚心臣服于天子,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妇人在这个时节死去,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必要的揣测。 新帝插不进话,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发,碰歪了头上戴着的善翼冠。 没有人理会他,他就当真就像个稚嫩孩童一般,人们会给孩童好衣好食,悉心爱护,却不会在意孩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新帝此时想起的是自己才进宫时见到的杜银钗。 他只见过那个老妇人一次。从前在民间时他听过杜银钗的故事。乡下的说书先生、落第秀才将开国帝后的事迹改编成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传唱,那些故事是真是假也没人知道,总之他们这些农人、商贾都听得津津有味。 新帝年幼时,对本朝的太.祖自然是怀揣着憧憬与敬仰的,对太.祖皇帝那个同样了不得的妻子,更是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心情。故事里的杜氏永远总是侠骨柔肠的巾帼豪杰形象,他们这些听了故事的乡下小子,偶尔做梦也会想,自己若干年后要做太.祖那样的伟丈夫,要有杜氏这般英丽的妻子。 后来忽然有一天,有官吏找到了他,告诉他,他就是太.祖皇帝的侄孙,他的人生便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有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他被接入京城,换上龙袍,曾经被他仰望跪拜的官吏都跪在他的脚下,他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脑子里轻飘飘的——直到他被簇拥着走动慈宁宫前。 慈宁宫的宫门紧闭,给了这个得意的年轻人一记当头棒喝。 宫人们告诉他,太皇太后病重,不能见他,可他还是从紧闭的宫门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冷漠,就好像是在提醒他,他虽然姓周却也仍旧是个外人,那个英雄一世皇帝,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个无能且卑微的乡下小子而已。 后来直到他登基之后的许多日,慈宁宫的宫门才忽然打开,宦官传出懿旨,说太皇太后要见他。 当他整理好衣冠,郑重的前去慈宁宫之后,才发现慈宁宫的宫门依旧没有打开,杜银钗病中时常感到胸闷气短,医者叮嘱她出门透气,恰好那日天气晴朗,她便去了慈宁宫外的凉亭。 那座不大的六角亭内悬挂着珠帘与纱帐,亭内坐着夏朝最尊贵的女人,身边有数不清的侍者簇拥着她。新帝在凉亭之外朝她跪拜行礼,连上亭的资格都没有。杜银钗与他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遥遥相望,什么话也没说,等到新帝在忐忑中回过神来,这一行人正浩浩荡荡的离开凉亭,望慈宁宫方向而去。 新帝没有读过书,不懂贵胄的矜傲与骨气,但他却也意识到了自己受到了侮.辱,从那之后他深深的厌恶上了杜银钗,甚至一度梦里都想着要如何将这个老妇人踩在脚下出气。现在杜银钗要死了,他其实很开心,只不过当他收到一封从万寿宫递上来的上表之后,他忽然又开心不起来了。 当臣子们因为杜银钗将死而争来辩去的时候,新帝低头看着那封上表——纸上的文字他认不得,然而片刻前曾有识字的宦官将上头的内容读给他听过。这封奏表是万寿宫中,他的姑母周嘉禾所写,恳请离开万寿宫,前去探望自己病重的母亲。 万寿宫和慈宁宫隔得不远,同在紫禁城内。然而他身边的宦官都劝他,万万不能让周嘉禾离开湖心岛。 新帝原是巴不得杜银钗赶紧去死,周嘉禾会不会因母亲之丧而悲痛他也并不在意,可是嘉禾这封奏表言辞恳切,为了劝新帝放她去慈宁宫,甚至还提到了新帝的母亲。 新帝自幼失怙,由寡母抚养成人。他自小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母亲没少为他操心。前年一场疾病,他的母亲去世,当时他一贫如洗,买不起能够治病的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病亡,那份痛苦,他至今都还记得。 奏表中提到了他的母亲,说希望他将心比心,于是新帝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自己含泪葬母时的悲伤,心中一软。 但他仍然没有同意周嘉禾探母的请求,他又不傻,不至于这样轻易就被说服。何况就算他同意了,他身边的臣子和宦官们也未必会同意——现在新帝意识到了,自己虽然是皇帝,可这个皇帝压根就不如戏文中说的那么风光。 恰此时有一名阁臣说起了荣靖长公主送上来的一份奏疏,说是请求修葺陵园,为太皇太后的葬礼早做准备。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荣靖不说,礼部也早该去操持。 新帝心头正好被愧疚压着,又因为自己手中无权而苦闷,不等阁臣们说什么,便陡然站起拍板,“便依荣靖长主的要求,拨她几千工匠修陵。” ** 湖心岛,万寿宫。 苏徽被送走之后,这里便更加的冷清了。嘉禾坐在窗边吹着笛子,断断续续的曲调,说不上好听。 董杏枝走了过来,为她端上了今日的晚膳。正要离开,嘉禾却叫住了她,“你去哪了?” 董杏枝微笑,“奴还能去哪?” “你以我的名义,给乾清宫写了一封奏表对不对?”嘉禾轻易的猜出了董杏枝瞒着她做了什么。 董杏枝也不否认,“奴也是为了您的大计……那皇帝性情软弱,天生愚钝,恰好能够利用。” 嘉禾却摇头,“你错了,那孩子并不傻,更不是什么软弱的人。你们呀,不过是仗着这人孤苦伶仃,所以肆意的欺负他罢了。内阁的臣子如是、宫内的宦官如是,连你亦如是。” “他确实可怜,没有亲族、没有友人,更没有半点势力,带着空空如也的脑子,在懵懂之中被迎入了京师,这天下每个人都叫他皇帝,每个人都只将他当做傀儡。可是,长公主——您莫非是在同情他么?”董杏枝走到嘉禾跟前,紧紧的蹙着眉头。 “当然不是。”嘉禾擦拭着长笛,“这孩子不需要同情。我只是提醒你,别看轻了那孩子。” 董杏枝以为她在害怕,于是低声安慰道:“长公主放心,我们……不会输的。” 嘉禾抬眸看了看她,轻笑着摇头。 十九章 昆山玉走后, 刑部大牢的狱卒过来将赵游舟从刑架上解下,小心翼翼的抬回了囚室。 他们对待赵游舟堪称客气,并不因赵游舟失势便轻慢于他。从前赵游舟兄弟俩在女皇的安排下执掌锦衣卫, 东厂的势力亦归他们掌控, 整个京师都在他二人的影子下惶恐不已,如今他虽然落魄,却是余威犹在。 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荣靖长公主。新登基的陛下对这位皇亲态度暧昧, 隐约有拉拢讨好的意思, 这也导致了荣靖在京中诸臣僚心中仍然是不可冒犯的存在。荣靖几次三番偷偷前来刑部大牢探视赵氏兄弟, 又不断送来金银贿赂,让刑部上下保住这二人的性命,他们这些狱卒虽然位卑, 却对于京城的风吹草动最是敏锐, 不难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于是对待赵游舟时, 总务求恭敬, 生怕有朝一日这位翻身之后,会予他们报复。 但用严酷刑罚拷问却也是上头安排的命令,他们只能一方面对赵游舟下狠手将他折磨得半死不活,一方面又战战兢兢的小心侍奉, 希望平息对方怒火。 “赵大人先好生歇着,小的这就给您叫大夫过来。”之前最先进入刑讯室的狱卒虽然不知道赵昆二人都说了些什么,却清楚的看见赵游舟在昆山玉离去之后呕血,被吓得不轻。 曾经风仪不输昆山玉的青年如今形貌狼狈, 他攥住了那狱卒的衣袖, 血糊糊的脸上依稀是露出了一个淡漠的笑, “别叫大夫了, 叫……我的弟弟过来。” 狱卒连忙低头,压低了嗓音回答:“是。” 京城因赵游翼的越狱而鸡犬不宁,昆山玉为了抓到此人,不惜掀起腥风血雨,将过去与赵氏兄弟有过牵连的官僚——哪怕那些人早早的就背叛嘉禾投身新帝阵营,他也将他们一并下狱,只为拷问出赵游翼的下落。 素来以谦谦君子形象示人的昆山玉在对付赵氏兄弟的时候,展露出了他酷烈残忍的一面,从世人眼中的玉人变成了佛教传说中的修罗,可当他在京师大肆捕杀的时候,却绝对没有想到,赵游翼根本没有离开刑部大牢。 以荣靖长公主的手段以及他们兄弟二人过去留下的人脉,想要越狱不是太难的事,难的是在逃离刑部监.牢之后,如何在京师活动。 昆山玉势必会掘地三尺寻找他们兄弟的踪迹,赵游舟行动不便,就算只跑一个赵游翼,也终究免不了会被抓住。京城之中唯有一个地方最是安全,这便是赵游翼“越狱”之后的刑部大牢。 赵游翼不是不想出去,而是要躲过昆山玉搜查他最严密的时期,待到对方人马疲乏的时候,再悄无声息的从这里离开。这些天刑部的狱卒一直将他悄悄藏在犯人堆中——嘉禾被废之后,朝堂迎来了一场大规模的清洗,就连庶民都未能放过,京中人人自危,谁都有可能因为在公开场合替女皇说了一句好话,或是家中有亲戚在女皇党羽的府邸做工便被牵累。 这样的结果是刑部大牢住满了人,那些要犯也就罢了,无辜下狱的倒霉鬼常是七八人挤在一间狭窄囚室之中,彼此蓬头垢面,谁也认不得谁,狱卒也无心管理这些小人物,每天在外头走廊巡查个一两次也就罢了。 如今赵游翼就藏在这群人中间,在听闻自己的兄长想要见他的时候,他连忙抓乱了头发遮住大半张脸,佝偻着身子跟在了狱卒身后。 同屋的犯人都以为他要被带去提审,无不怜悯的望着他。刻意在地形复杂、道路昏暗的刑部大牢绕了几圈远路之后,赵游翼被带到了自家兄长的囚室。 “赵大公子在里头等着您。”狱卒打开了牢门的锁链,毕恭毕敬的朝着他一拱手。 推门而入,赵游翼不出意外的看见了自家堂兄遍体鳞伤的凄惨模样,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陡然看见这样的兄长,赵游翼终究还是忍不住眼眶一酸,快步走到了赵游舟跟前。 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的赵游舟伸出手,和弟弟紧握在一起之后松开,意思是他没有事情,“扶我起来,我有事得交待你。” “好。”赵游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住内心的波澜,扶着赵游舟将其小心翼翼的搀扶起,伸手触到赵游舟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片潮湿,是血,他的堂兄身上到处都是血,“阿兄,你……”这时赵游翼的声音已经略有些发抖了,他在害怕。 赵氏兄弟二人之中,赵游翼的性情远比做堂兄的赵游舟要软弱许多,他比赵游舟年幼一岁,确切说来是年幼半岁,是弟弟,于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兄长的庇护,甚少去直面过什么风浪,当赵游舟为了肃清女皇政敌而游走于帝都暗处之时,赵游翼往往是陪在嘉禾身边,站在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与她一起俯视着帝都的歌舞升平。 赵游翼的天赋在于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经史方面的才华,过去他曾与嘉禾手下同样因文采而颇受她器重的御前翰林席翎、帝师之子方延岁一起主持过对科考旧弊的改.革,担任过几起重要典籍编纂的监修——除此之外,他没有再做过什么大的事情。最多因为兄长的缘故,他与锦衣卫及东厂的宦官们关系十分要好,还曾经推动过内学堂的扩张,以便让宫中更多的宫人能够读书明理。 只不过由于他是赵游舟的弟弟,人们骂赵游舟的时候总会带上他一起,端和一朝不知是谁将赵氏兄弟与汉时的红颜祸水赵氏姊妹相提并论,于是赵游翼也成了世人眼中祸国的奸佞。嘉禾被废之后,赵游翼也不可避免的跟着堂兄一起进了刑部大牢。 “游翼,还记得咱们祖父过世的时候吗?”赵游舟从胸中呼出一口浊气,竭力用平稳的语调通过自己的弟弟说道。 “记得。”赵游翼低头,不让兄长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 赵家满门凋零殆尽,一代能臣赵崎在死之前,只能将家族的重任交给两个稚龄的孩子。 “祖父说,我是兄长,我得保护你。前往京城的路途遥远危险,到达京城后更是险境重重,我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带去女皇脚边。他说你远比我聪明,是重振家族的希望。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对祖父的教诲。” “兄长才是家族重振的希望……”赵游翼下意识的摇头。 但赵游舟打断了他的话,“听着,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赵氏的未来确实只能交给你了——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游翼,找准机会离开这里,之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当年我陪着你跋涉过万水千山到了北京,现在你要自己走。你比我聪慧、比我通透,欠缺的只是那一份狠劲。但这份狠毒你不必学,日后只要你想要留在她的身边,就不要变成我的样子。” “阿兄,你的意思是……” “游翼,听我说。该做的事情,我和长公主已经做好了。但你也不能完全依赖长公主。从刑部出去之后,记得去联络我的旧部。名单我早就交给你了,我的计划你也应该清楚。一定要救出她来,我们兄弟二人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她——” 十余年前,赵崎在家族倾覆之后,唤来族中他最欣赏的晚辈,为他们规划好了一条未来的道路。 赵家的复起,关键在于当年才登基的女皇周嘉禾。被连根拔除的赵氏一族做不成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便做一株藤蔓吧,就算是藤蔓,也要依附最高最华美的梧桐木。 从那一刻起,周嘉禾于赵氏遗孤而言,成了仰望拼搏的目标,渐渐的成了执念,再后来,也就成了心中的信念。 “是,阿兄。”赵游翼用力握紧兄长的手,作为世上仅剩的血亲,他是最了解赵游舟的人,这时他已经猜到了赵游舟心中存了什么想法。 “长公主能利用便利用,但你要记住,能让我们兄弟效命的唯有女皇,你不要反被长公主所驱使了。为了与长公主结盟,我答应了她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日后陛下也许会怪我……不过不用担心,那只是我单方面与长公主的约定而已,只要我死,便不能奏效。” “阿兄!” 赵游舟继续说了下去,“反倒是长公主,箭在弦上,做了这么多的努力,不得不陪着我们继续走下去了。在没有救出陛下的时候,你敷衍她几句就好,救出陛下后,你只当从未听我说过那些承诺。” “还有——”他又说:“昆山玉那人,极其难缠。我现在心里很不安,如果我的计划出了问题,那么昆山玉说不定就是那个害我功亏一篑的人。你一定、一定要小心!记得杀了他,为我报仇。” “阿兄、阿兄——”赵游翼急切的攥住赵游舟的手,但已经来不及了,赵游舟手中握着一根钢针——这是审问他的刑具之一,被他偷偷藏了下来,现在刺进了他的心口。 “我活着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死了,你才有胜过他的机会……” 那只手无力的垂落,赵游翼泣不成声。 二十章 皇帝还在学着识字, 朝中奏表多由宦官念给他听。 他其实也不傻,知道这样不好,假如这些成日里伺候在他身边的阉奴们想要骗他, 他都没有丝毫办法。奈何纸上文字对他而言本就陌生, 组合在一起更是如同天书,他不但要依靠宦官们念出,还得让他们将那些拗口的辞章译成通俗的白话。 这点使他颇感羞耻。这种羞耻在见过嘉禾几次之后, 越发的浓烈。连一个女人都比他更有帝王的风仪, 而他居然连字都不认识。于是只得抽空愈加努力的学, 暗自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活出皇帝的样子来,绝不再让人轻视。 听着听着,新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们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他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才到京城的时候, 那些举手投足雍容贵气的公卿大夫们让他心生敬畏, 就连那些因识文断字而显得风雅无比的宦官都叫他打心眼里尊敬, 在他们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生怕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会召来鄙夷。直到那日他的姑母周嘉禾当着他的面给了其中一名宦官几个耳光, 才叫他意识到这些人都只不过是他的家奴,他若有不满可以直说,有问题可以直问,倒是身为他长辈的周嘉禾才值得他摆出恭敬的态度。 “回陛下的话。”声音尖细眉眼修长的宦官笑着回答他, “这是因为赵逆出逃在外的缘故。那逆贼在端和一朝便仗着宁康长主的宠幸祸国殃民,这下从牢狱之中逃出,更是会找机会扰乱陛下的江山社稷。此人留不得,凡是与此人牵扯不清的小人, 更是留不得!” 为了抓赵游翼, 京中已有数十家官僚惨遭抄家。他们这些御前的宦官乐得隔岸观火, 抄家之后所得的家财, 昆山玉甚至还会分他们一部分,这让他们更是欢喜不已。 其实过去赵氏兄弟的势力更多还是在紫禁城中,执掌厂卫的他们,成日里打交道的不是禁军便是宦官。可是当赵游翼越狱,京中四处搜捕此人的时候,锦衣卫与太监们反倒并没有受到多少的波及。 所以说什么为了社稷、什么缉捕逆贼,不过是文官们在拥立了新君之后,急吼吼的便开始了内斗分权。 但其中的道理,没有必要说给新帝听,一个脑子木木的皇帝总比过去那个明明是女人,却比不少男子都还要精明难缠的女帝要好。 新帝茫然的发了会呆。他不知道要怎样才算得上是明君,从前还在乡下的时候,听那些歌颂君王的戏文里头都说明君便是爱民如子,仁慈宽宏。可现在他成了皇帝,京城中他看不到的地方却在发生着一场又一场的杀戮。 “你继续吧。”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 宦官颔首,御案上的奏疏几乎都与近来赵游翼的逃亡有关,但没有一本说在哪里找到了赵游翼,只是不停的呈报君王,某某臣子疑与赵逆勾结,现已下狱,某某臣畏罪自尽,某某臣是为逆党,证据确凿,理应抄家灭族。 新帝越听越觉得遍体生寒,不仅仅是因为死了这么多人他害怕,更是因为,他想象不出为何这世上会有这么多人反对他。 那些下狱的、身死的、族灭的,都是逆贼么?窜逃在外的赵游翼也是逆贼么?他们为何要犯上作乱?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明明就只是一个乡间的野小子而已,是这些官僚们将他从淮南乡野请了过来,说他流着和太.祖皇帝同样的血,理应是皇帝。可现在却又有这么多的人蹦出来,说他不配做皇帝。 耳边听着一条条的人命被轻描淡写的抹去,他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京师繁华之后的残酷,会不会有朝一日,他也被这么抹掉? 想到这里他豁然站起。 读着奏章的宦官微微挑眉,见怪不怪,只问新帝要不要继续读。 新帝愣愣的出神,没有回答,他便自作主张的又拿起了一本金丝楠木案上堆着的奏本。 这本倒不是说要杀谁诛谁,而是恳请新帝下令,加强万寿宫的护卫,说赵游翼出逃,定是为了宁康长主,故而他们更该小心谨慎,万万不能让曾经做过皇帝的长主在他的帮助下复位。 “朕要去万寿宫。”听着听着,新帝冷不丁的说道。 宦官愕然,笑道:“陛下,增调卫兵戍守万寿宫的事情,交给奴婢们来安排就好了,您无需亲自……” “朕要去万寿宫!”新帝重复这几个字,就好像是固执的孩童,可眼神中又分明透着令人畏惧的冷硬。 ** 新帝乘舟来到万寿宫时,身上带着凛凛的杀意。 他身后并没有多少披甲的卫士,手中也无刀剑,可他眼神中有着藏不住的怨恨,那怨恨如有实质一般,冻得人骨骼发凉。 董杏枝猜得到这位君王为什么会突然驾临万寿宫,想来是赵游翼出逃的事情激怒了他。抓不住赵游翼,便只能来找嘉禾。新帝走得很快,董杏枝才迎到门前,还未来得及下拜,他便已闯入了万寿宫主殿,在空荡荡的屋宇内大喝,“长公主呢?何不来接驾?” 嘉禾没有出现,却有笛声幽幽的响起,那声音并不连贯,却嘹亮清越,像是深山的鸟鸣。 曾经出身乡野的新帝晃神片刻,闭上嘴大步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去了。 在万寿宫外一处荒废的凉亭内,他见到了嘉禾掩映于荒藤枯枝后的背影,下意识的又顿住了脚步。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莽撞无礼,虽然一腔的怒火,却也极力的压抑住了。他在笛声之中缓步向前,踩碎了一地的落叶,“姑母好悠闲。” 嘉禾放下了笛子,“我现在不过是一个长公主,万事无需我操心,为何不能悠闲?” “姑母可知,你过去的面首出逃在外,正谋求扶您复位?”新帝咬牙切齿。 嘉禾回头,看着这个少年露出了淡淡一笑,“陛下怕了?” 新帝咬着下唇不语。 嘉禾放柔了声调,说:“当初你被人带来北京,我得到消息说我即将被废之时,我的心情便如此刻的你一样。” “你我岂能相比——”新帝下意识的张嘴反驳。 他觉得自己既然是太.祖的侄孙,那么即位称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民间一个家族的田产都不至于要女儿来继承,堂堂一国的皇位,落在一个小娘们手中那才是荒唐。 可是一转念,太.祖活着的时候难道就认识他么?若让他老人家自己来选,辛辛苦苦一生打下的基业,岂愿意便宜了他这么一个陌生人? 何况……嘉禾做了十二年的皇帝。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皇室血裔的时候,对于嘉禾可并没有半点不满。虽然偶尔会在农活结束之后,与人一起拿一国之主是女人的事情取笑几句,杞人忧天的担心夏朝会在蛮夷眼中失了威严,但实际上皇帝是谁他并不关心,端和年间的世道不算乱,足以让他这样的小民安安分分的活下去。 一直以来他都在心里反复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个皇位他坐的理直气壮,然而此刻他垂下了头,就像一只斗败的野狗。 嘉禾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你很委屈是不是?你觉得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凭什么一个个的都要反对你。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风声呼啸而过,嘉禾怔怔的注视着天边斜阳,喃喃,“我又做错了什么?” “姑母……”新帝不敢坐在她身边,讷讷的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罢了。”嘉禾回过神来,摇头,再度看向这个少年,“这世上许多事情,是没有对错可言的。” “没有对错?” “没有对错。”嘉禾意味深长的告诉他。她招手示意新帝过来,在他凑近之时压低了声音,“只有利益。” 她的嗓音冷而尖锐,如同冰凌一般直刺人心。新帝哆嗦了一下。 “知道么?我原是不打算成婚的。”嘉禾轻轻说道:“从端和七年开始,我就一直在找你。我不会有子嗣,所以希望能够将你收养在身边,册立为太子。” 新帝惊骇的睁大了眼睛。 “不识字没关系、不懂治国也没关系,你可以以储君的身份慢慢的学,我会教你,我的母亲也好、心腹也罢,他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因为你是我挑选的继承人。等到你学成之后,我也就老了,死后我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这样一来,你即位的名正言顺,天底下有谁敢反对你?可是——”嘉禾眯眼,不动声色的瞥了眼凉亭之外的家奴,视线越过重重宫阙,望向了前朝,“你想想,为什么你我会成为现在这幅样子。” 是大臣们先于嘉禾找到了他。 是大臣们逼迫嘉禾禅位。 是大臣们不由分说的将懵懵懂懂的他拥立上了皇位。 周嘉禾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大臣们操纵废立之事不是为了对错,而是为了权力。 ※※※※※※※※※※※※※※※※※※※※ 上上章的阿禾:你们太过分了,一个个欺负我侄子傻 本章的阿禾:我自己来忽悠我侄子 二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二次重启, 失败。 苏徽按住胸口的伤处,挣扎着坐起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按下心中的焦躁。 他因为重伤而被迫返回二十三世纪, 确切说, 是被自己随身携带的ai挟持着返回,结果在返回的过程中碰上了诡异的时空风暴,他降落到了嘉禾被废之后的载佑元年, ai却因为故障而自动关机, 至今都没能再度开启。 以前ai还能够正常使用的时候, 苏徽一度对它十分的嫌弃,二十三世纪的ai已经有了“自我意识”,苏徽带着它, 感觉自己像是带了个比亲妈还烦人的妈。然而现在ai打不开了, 苏徽反倒惶恐不安了起来。 ai虽然烦人、管的宽, 偶尔还会对苏徽施加“电刑”, 但是至少能帮主苏徽查阅部分资料, 再不济还能陪苏徽说说话,帮忙出个主意。 距上回与杜银钗谈话结束已有七八天,这七八天的时间里杜银钗都再未见过他,这不是杜银钗故意冷落, 而是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在服用了猛药刺激自己短暂的清醒之后,她又一次陷入了昏迷的状态,并且这一次的病情反扑远比之前要严重许多倍。 苏徽听说载佑帝已经在安排杜银钗的后事,毕竟这个姑祖母现在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副随时都要驾鹤西去的模样。但苏徽却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他知道按照正确的历史走向来看, 杜银钗还有将近大半年的寿命, 这个老妇人生命力坚韧得很, 熬过这一波之后,还能继续苟。倒是嘉禾…… 想到这里苏徽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不敢再细想下去。 正确的历史走向……什么才是正确的历史走向? 为了这个问题,他已经纠结了许多天了。 首先是杜银钗给他将的那个故事——杜银钗告诉他,有算命先生在她年轻的时候就预言准了,一个叫周循礼的年轻人会成为夏国的开国皇帝,还说他会娶三个皇后,每一个都将死于非命,而他本人也会成为一代暴君,死后江山被儿子葬送,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苏徽心想,这哪里是算命的,说书的还差不多。算命讲究的是故弄玄虚,哪个算卦的道士会将一个人,不,是一个王朝未来的数十年命运都如此详细的道出,就不怕泄露天机遭雷劈么? 可是杜银钗为什么要如此详尽的和他说这个故事?她病得那样严重,每一次开口说话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体力消耗,她总不至于还有闲情逸致哄小辈开心。 说完那个故事之后,她告诉苏徽,她改变了命数。如果不是她的存在,夏朝的历史该是她叙述的那样。 苏徽内心惊愕,以至于大脑短暂的陷入迟钝。他面无表情的心想:他悟了,懿安皇后杜银钗其实是个想象力丰富的文艺创作者。有些人表面上是慈宁宫的老太后,实际上是敬业的小说家。也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花费了多少时间编出了这样优秀的一部中长篇小说来,难得她愿意在自己快死的时候和苏徽分享自己的创作成果。他好感动,哈哈哈。 他内心开启着吐槽模式,甚至一度放弃了思考,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一旦思考下去,或许将会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杜银钗说的那些,他只能当做一个故事去听,要是真信了,他大概就要面临一场世界观的重塑。 可是后来杜银钗在昏睡时说的那些话,却让他连自欺欺人都无法继续下去。 洋葱圈……这个时代真的有洋葱么?这种原产于西亚,十八世纪才由欧洲人传入中国广东的食物。 要么就是夏朝初年,已经有远洋的商人将这种蔬菜运到了中国并且扩散到了江浙,只是还没有大规模贩售,所以洋葱不见于这个时代的记载——如果是这样的话,苏徽觉得自己新的论文题目又有了。 要么就是……苏徽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要么就是他听错了吧。 对,一定是他听错了。 按照史料记载,杜银钗是金陵人,她说那句话的时候,用的是家乡的方言,苏徽只详细研究过夏初的官话,对于江南的吴音关注的一点也不多,会听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么? 但……作为研究历史多年的学者,苏徽没办法强迫自己遗忘掉他的专业知识。他其实很清楚,杜银钗的那段话,不同于这个时代的金陵方言,当然,也与苏徽所在的二十三世纪用的语言发音、声调有所不同。 苏徽倒是记起了自己在研究音韵学的时候,曾经听过的,保存自二十一世纪的音频。 音韵的研究是所有史学研究之中最难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声音是没有办法被保存下来的,直到二十世纪之后,各种留声工具盛行。 二十三世纪档案馆中保留的语言音频,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二十一世纪,那是科技革命轰轰烈烈展开的时代,人类的技术进入新的腾飞阶段,大量的研究资料也因为那个时代技术的进步而得以保存。 杜银钗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像是二十一世纪初,中国江浙地区独有的音调。 当时苏徽下意识的将手伸到了耳边,打开了藏在耳后的微型录音设备,录下了她的后半句话。之后这几天反反复复的听,越听越觉得她说的不是夏朝这个时代的语言。 如果当时能够让杜银钗多说几句就好了,仅凭这一句话,苏徽没有办法下定结论。如果身在夏朝载佑元年的老妇人真的会说几百年后的方言的话……她难道,也是穿越的? 身为这个时空外来客的苏徽,无奈的做出了这个惊悚的推断。 到了二十三世纪时空穿越技术都还未成功,二十一世纪按理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跨越时空。除非是碰上了类似于时空风暴、空间扭曲之类的意外。 先暂时不去管这样的意外是否真的存在,也暂时不去探究杜银钗作为外来者,为什么没有出现时空排异反应,反而融入了让历史之中,成为了后世学者研究的“懿安皇后”。苏徽想起了她说的那个荒诞不羁的故事…… 莫非,这才是原本“正确”的历史? 他按住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 夏太.祖葬在北京城郊的泰陵,杜银钗死后,按照礼法,也应当和他埋葬在一起。 距泰陵修建完毕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当荣靖提出重修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反对。 这些天她一直密切的关注着泰陵修缮的进度,朝中其余事情一概不理,于是有不少人夸起了她纯孝。荣靖听着这些虚伪的赞言,心中暗暗发笑。这日她打算出城,前往泰陵看看。算是督工,也算是为了躲开京中的混乱。 不知道昆山玉是受了什么刺激,在北京城中疯了一般寻找赵游翼的踪迹。被内阁委任负责此事的不止他一人,可唯有他对此事最为上心,就好像是为了在新帝面前刻意卖弄一般。 猎犬若是找到了新的主人,为了今后的日子能够好过,一定会在捕猎的时候格外卖力。昆山玉急着找到赵游翼,急着拿旧日同僚的命去向新主邀功。 荣靖对于昆山玉与赵氏兄弟之间的恩怨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他们私交不好。但这三人过去一同帮着她的妹妹对付她,在荣靖心中自然也就是同党。赵游舟当初提议,说用赵游翼来吸引住昆山玉的注意力,以便她能够在暗处行动,当时荣靖还怀疑过这计划的可行性。现在看来,赵游舟对昆山玉的了解还真是精准。 有空再去看看赵游舟吧,那是个聪明而又危险的家伙,和他打交道很有意思。她这样想着,跨上了庭院中的骏马,预备出发前去京郊——昆山玉虽然封住了整座北京城,却拦不住她。 可就在这时,有人过来拦住了她的马。那是她公主府的管事,他匆匆前来,冒着被马蹄踩死的风险告诉荣靖,“长公主,大事不好!” “何事?”荣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赵游翼被找到了?” 管事摇头,他走近荣靖,小声的告诉她,“长公主,赵游舟……死了!” ** 昆山玉在接到赵游舟死去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 在刑部大牢,死一两个人不算什么大事,常有犯人受不住严刑拷打或是因这里恶劣的环境而染病去世,可赵游舟是各路人马都下令要仔细关照的人,他突然死去,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 昆山玉赶到的时候,刑部大牢的跪在典狱官了他面前,战战兢兢的恳求他宽恕。昆山玉连与他客套的心情都没有,绕开他直接走到了赵游舟的尸身前。 曾与他勾心斗角多年的死敌静静的躺在草堆之中,一身污秽,生前有多张扬得意,死后便有多落魄狼狈。 昆山玉蹲下仔细查验,许久之后才终于确信了,这就是他曾经的对手。 二十二章 将自己闷在房中冥思苦想数日, 终于想通了问题关键所在的苏徽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当即跳下床,穿上鞋之后便往外飞奔。 他心中的惊骇与疑惑就像是涨潮时的海浪, 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住, 有些问题他必须要问那个如今身份是太皇太后的老妇人,有些事情,也只能说给她听。 慈宁宫的主人如今病危, 但整座宫殿的秩序仍然是很好的维持了下来, 宫人们各司其职, 并不因太皇太后病重而有所松懈。苏徽才跑出去没几步,就被几个看起来身材高大的宦官拦住。 “这位小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呢, 神色匆匆的。既然身上还有伤, 就该好好躺着休息, 太皇太后叮嘱我们务必要照顾好您, 您可别叫我们为难。” “我要见太皇太后。”苏徽捂住胸口的伤处, 尽可能的用平稳的语气和他们说道。 “要见太皇太后的人可多了去。”其中一名宦官答道:“可惜她老人家如今病重,谁都不见。”其余宦官都将双手笼在袖中,一个个的抿唇低眸,一幅不近人情不好说话的模样, 只是神情细微处,不自觉的流露出了几分伤感。杜银钗是他们侍奉多年的主子,如今她是真的性命垂危,而他们也都是情真意切的悲戚。 苏徽深吸了几口气,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么, 太皇太后总该有清醒过来的时候, 对吧。”杜银钗的病情,搞不好苏徽比这几个宦官还要清楚。他们被打发来看守苏徽,不曾侍奉在杜银钗跟前,每日能听到的是半真半假的流言,至于杜银钗究竟病成了什么样子,寝殿大门成日紧闭,他们谁也不知道。 苏徽过去为了研究载佑元年嘉禾之死,有顺带着关注过杜银钗的病情。凡是能被他找到的与杜银钗病情有关的太医院卷宗他都详细的研读了一遍,为此埋在档案馆里七天七夜,吃饭睡觉都全在那里,关于杜银钗的病情发展,他简直算得上是了如指掌,现在的杜银钗病的好像很重,但他有充足的把握说,她还没到要死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这时候的杜银钗还保留有正常人思考的能力。 “请为我带一句话给太皇太后——” 但为首的宦官只冷冷一哼,“你是什么人,咱家凭什么要帮你?” 苏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这些在宫里办事的宦官就这个臭德行,爱摆谱、好端架子,偏偏苏徽一时间又拿不出什么金银珠宝来贿赂这位大爷。 好在这时另一名宦官叹了口气,说:“罢了,帮你这一次也不是不可以。据说你是忠于宁康长主的人,那位长主是太皇太后最是心疼的女儿,你要说的事情,如果是与长主有关,那咱家就帮你这一次。但事先说好,太皇太后病得厉害,未必就有功夫见你这样的人。” 苏徽松了口气,“公公放心,太皇太后一定会见我。”他迈着虚浮的脚步往前凑近那名宦官,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宦官脸色一变,如同是遭到了戏耍一般恼怒,“这、这算什么?” 苏徽却是一脸严肃,忍着伤痛郑重的朝着那名宦官一拜,“事关紧要,求公公务必帮我带话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听了这话,自然会见我。” ** 官住赵游舟的牢房内没有窗子,只有昏黄的烛火摇曳。灯下每一道影子都被扯长、扭曲,如同恶鬼。 早一年前,有谁能想到女皇身边的“祸水”会死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呢? 昆山玉曾经以为赵游舟应该能够活很长,有句俗语怎么说的来着——祸害遗千年。这倒不是什么所谓的上苍无眼、世道不公,而是恶人大多不择手段,不择手段的人,就算到了绝处说不定都能踩着别人的尸骨找到一条生路。 昆山玉第一次见到赵游舟时,便意识到了这人不好对付。那年昆山玉才十三或是十四岁,是身形未长成的纤弱少年。他惊讶于赵氏的罪奴为何会出现在了乾清宫的金殿之内,当时的嘉禾只轻笑着说,赵家两兄弟年幼无辜。而说话的时候,那个有着乖巧样貌的小少年正仗着年幼的优势,貌似天真懵懂的与女皇同榻而坐,宛如猫儿一般靠在她的肩上。 觉察到昆山玉的目光之后,他轻笑着抬眸,朝着站在阶下的昆山玉投去了含笑的一瞥—— 那个眼神昆山玉记了很多年,张狂、凶狠,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子。 拥有这样眼神的家伙,是不该如此轻易而又窝囊的死去的,人的生命力有时候会因野心和欲.望的存在而强大,昆山玉和赵游舟斗了许多年,也曾数度将这人逼入必死之境,可没有哪一次这人真的死了,他的心性之坚韧,就连身为他对手的昆山玉都佩服不已,他做好了要与赵游舟再斗上数十年的打算,可是忽然间,这个人就成了地上一具冰冷的死尸。 昆山玉有种自己是在做梦的感觉。 这很不对劲,赵游舟为什么会死? 昆山玉很清楚,赵游舟虽然下狱,但他过去在女皇庇护下积攒的势力以及过去结交的人脉一直在暗处保护着他。而新帝及新帝身后的臣子们虽然想杀赵氏兄弟,那也是要等时局稳定之后,将这被称为祸水的兄弟二人光明正大的斩杀于世人面前。 赵游舟因为之前的刑讯受伤颇重,但昆山玉仔细查验了一番,又名仵作再验,确信他的致命伤是在胸口,有人用尖锐的武器扎进了他的心脏。他死时没有挣扎的痕迹,像是自尽。 可赵游舟是会自尽的人么?他那样的性格,倒像是被逼到悬崖都一定会在跳下去之前抱上一个人做垫背。因畏惧或是别的什么理由,无声无息的死在监牢,不像是他的风格。 除非……昆山玉想到了什么,无声的攥紧了拳。 他在深思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身边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那些人在议论什么,他不用猜也知道,无非是在论,赵游舟究竟是不是他杀的。 确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最大的嫌疑人。赵游舟死前曾经与他见过一面,之后赵游舟就死了。他们二人素有仇怨,要说赵游舟不是他昆山玉杀的,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不曾动手杀人,可赵游舟之死,却也与他脱不开干系。想到这里他竟是笑了笑,说不清是仇敌死去的快意,还是故人不再的苍凉。 “赵家罪奴,你赢了。”他豁然拔刀,周围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而他却只是笑着挥刀斩下了一截衣袖,素白的绫罗晃晃悠悠的落下,刚好盖住死者的面庞。 顶着众人猜疑惊惧的目光,昆山玉大步走出了刑部监牢,他来时坦荡,去时亦是坦然。 只是在上轿离开之前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住。 “长公主。”他遥望着远方,缓缓吐出了这三个字。 昆山玉身边的奴仆以为他是想起了万寿宫中的宁康长主,世人皆道昆山玉背弃旧主无情无义,只有他们这些身边人才清楚,昆山玉时常会思念那个女人。 “赵奴之死与公子无关,长主就算要为赵奴而怨,也不该怨到公子头上。公子,咱们走吧。”昆府家奴心疼的看着恍如魔障了一般的主子。 “不,我是说,荣靖长主——前方的,是不是荣靖长主?” 加封荣靖为大长公主的诏令已经拟好却还未颁下,如今的荣靖,身份仍旧还是长公主。 昆家家奴顺着昆山玉的目光远眺,所见人山人海,四处都是灰扑扑的黔首与毫不起眼的车马,哪里有长公主的车驾? “公子是看错了吧。赵游舟死了,荣靖长主来凑什么热闹。他们之间并无什么情分,倒是结过几次怨,可长主为人高傲,也不是那等看见仇家身死便会得意洋洋前来嘲弄一番的肤浅之人。” 昆山玉轻轻摇了摇头,仍旧望着某个方向,沉思不语。 * “这么说,赵游舟是真的死了?”荣靖坐在马车之内,她方才派出去的人手混进了刑部监牢,亲眼见到了赵游舟的尸体。 她和昆山玉一样,是不信这人会如此轻易就死去的,确认赵游舟真的死了,反倒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赵游翼呢?”冷静下来之后,她问道。 “不见了。他并没有按照约定来找我们。” “京师四处都是天罗地网,他不来找我,还能去哪?”荣靖蹙眉,越发的感觉事态不对。 马车外忽然传来了刀剑出鞘的声音,荣靖陡然警觉,按住了佩剑。 她来到刑部大牢这一带,用的是寻常商户的车马,公主府的随从,也多装扮成了行人散布在一旁。不遇上大事,他们不会轻易出刀,以免暴露身份。 车帘被人挑开,荣靖看见了车外的剑拔弩张,她冷哼了一声,按剑下车,一抬头,正对上了昆山玉那张温和含笑的脸,“长公主,好久不见。” 二十三章 “长公主好雅兴。”昆山玉打量着这驾毫不起眼的马车, 目光转了一圈后又落到荣靖的身上,“闲来无事扮作贩夫走卒,是为了体训民情么?”他一字一顿的笑问。 荣靖松开了按在佩剑上的手, 仰头看着比她略高些许的青年, 倒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她轻嗤了一声,说:“昆大人近来好得意啊, 听说在京师之内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雨。怎么, 现在还要在我头上耍威风了?” “不敢。”昆山玉朝着荣靖微微欠身, 礼节方面的倒是半点不曾轻慢,“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而已。臣既然得到了陛下青眼, 被委以重任, 自当尽心竭力, 不负陛下所托。长主是陛下的姑母, 想来陛下也不希望长主出事, 长主的行程与安危,在下自然是要多挂心一些的。” “被监.禁深宫不得自由的是我的妹妹,我记得我还是可以在京师之中畅通无阻的。”荣靖极不客气的开口。在昆山玉冷厉的目光之下,她亦保持着身为皇亲的高傲, 不屑于与他多话,而昆山玉亦不退缩,没有半点让身边人撤退的意思。 僵持了片刻之后,似是荣靖首先认输, 她垂头, 叹了口气说道:“我的丈夫, 你也知道的, 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平生并无多少抱负,只知舞文弄墨。京中有一家贩售文房四宝的云和斋,其中的端砚与玉版宣最得我丈夫喜爱。我与他分别多日,实在是忍不住有些想念他。陛下好像有意宽赦我的丈夫,我便想着,在他回来之前,提前为他备下礼物。怎么,我们夫妻间这种小事,也值得昆大人过问么?” 云和斋是什么地方昆山玉知道,这条路也的确通往那里。荣靖的话语没有半点破绽,神情亦挑不出什么差错来。她虽不是什么娇羞温婉的妇人,可说起自己的丈夫之时,眸中真真切切的有恍如星辉一般的光亮与喜悦。 “那么,宗正是怠慢了长公主的俸禄么?天子的姑母竟然乘坐如此车驾出行,传出去,世人恐怕会以为陛下不孝长辈。”昆山玉不依不饶。 荣靖冷笑,“我母病重,我这个做女儿的恨不得每日茹素,为她乞求神佛庇佑,又怎会有心思享受什么金玉丝纨?昆大人这话问的,还真是可笑至极,说什么陛下不懂孝道,依我看来真正不知‘孝’字的是昆大人才是。不过我听圣人说,忠孝一体,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此言诚不欺我。不忠之人,不孝也是正常的。” 荣靖现在心情非常之差,说出来的话简直堪称刻毒。昆山玉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脸色一变,甚至有人已做好了听昆山玉一声令下拔刀死战的准备,但昆山玉只是淡淡的笑着,好似并不在意。 这点他倒是和嘉禾十分相似。荣靖不禁想道。 都是十分沉得住气,又善于隐忍之人。有时候你看着他们宠辱不惊,对万事万物都云淡风气的模样,会怀疑他们是否心如止水,半点欲.念不兴。 “我有一事想要询问长主。”昆山玉开口说道,不给荣靖回绝的机会,他直接问了下去,“长主在端和年间私蓄的兵甲,去了哪里?” 荣靖心中一凛,然而她毕竟久经风浪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惊惶,“大人说什么,我不知道。私自养兵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大人慎言。你这般信口胡言,小心我告到陛下跟前,让她来替我这个姑母主持公道。” “长主就不要装傻了。”昆山玉眸中笑意荡然无存,这个曾经在端和年间无数次与荣靖交手的男人摆出了严肃的神态,“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这般装腔作势,有什么意义?过去您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积攒下来了一支足以颠覆皇座的势力,陛……宁康长主在位之时,始终没能真正奈何得了您,现在新帝登基,您身后藏着的那些人,去哪了?” “散了。”荣靖答得爽快。 “散了?”昆山玉扬眉,好似是听到了一个极荒诞的笑话。 “信不信由你。”荣靖垂眸,这个三十余岁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眼眸中有了跨越岁月后的苍凉,“我并不是什么如同蛇蝎一般的妇人,更没有铁石心肠。我的母亲命薄西山,妹妹身陷囹圄,我怎能不感到害怕……现在我只希望我的丈夫能够回来,余生我只求守着他安分度日。” 荣靖终究是对杜榛有情。 当日昆山玉的确曾给新帝出过主意,让新帝用杜榛的性命来拿捏住这个桀骜的女人。但他没有想到效果居然如此之好,好到让他都感觉到诧异。 女子依赖男子,妻子守着丈夫——这也的确是被世人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数不清的言官、文人、卫道士指着荣靖骂骂咧咧,其实为得不过就是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看她在纲常。如此,这个世道的乾坤阴阳的秩序,才算是被维护了。 可她这番低头的姿态,究竟是有几分真、几分假?昆山玉不知道。他看着这个曾经纵横朝堂与疆场的皇室女子,发现他和其余人一样,都拿她毫无办法。 “看来我只能赌了。”昆山玉苦笑着摇头,“赌长公主对自己的驸马,还有那么一点良心。” 荣靖低着头,并不多说什么,只在昆山玉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幽幽开口,“我们夫妇的事情,你们外人懂什么?” * 荣靖并没有所谓的“良心”,她的确在十余年漫长的相处之中对杜榛有过动心,如果这世上有谁敢伤害那个男人,她会不惜代价的保护他,如果谁要是害了她,她必然会与仇敌不死不休。 可她对杜榛的喜爱,却要让位于许多东西,比如说,权势、地位、抱负、亲情…… 昆山玉没有猜错,她喜爱杜榛,杜榛对她来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对杜榛的在意,丝毫不曾掺假。可昆山玉并不知道,对于荣靖这样的女人来说,男女之爱在她心中根本就不重要。 在刑部大牢之中,赵游舟为了和她结盟,许诺会救杜榛。其实她心里是不信这句承诺的。纵然赵游舟曾经手握锦衣卫,纵然他结识数目众多的能人异士,可如今天下都落入了旁人之手,赵游舟想要救身在京都的嘉禾都需要与她联手,就凭他手里那么一点人马,要在千里之外将她的丈夫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只是奢望。 因此在选择与赵游舟结盟的时候,荣靖就已经放弃了她的丈夫。 如今所谓的深情、所谓的惦念,权势惺惺作态。她心里没有半点后悔,反倒是更为理智清醒的在为自己的将来做起了打算。只是当她坐回到马车内时,她不知为什么忽然眼眶发酸。 ** 赵游翼目送着昆山玉离去,不动声色的垂下头,不使人注意到他的面孔。 现在的他是一身狱卒的服饰,一张隽秀的面容经重重脂粉精心修饰之后,变得粗糙而苍老。易容乔装是许多锦衣卫都会的好戏,这些人在刑部四周潜伏许久,终于趁着前主死去的时机,在混乱中进入了刑部大牢,见到了赵游翼。 在这些人的掩护下,打扮成了寻常狱卒的赵游翼轻而易举的溜出了囚.禁了他们兄弟数月的噩梦之地。牢房之外的风轻柔的拂过,他用力掐住掌心,好使自己不要哭出来。 “小赵大人,我们现在该去哪?”待他走到不惹人注意的角落之后,前来接应他的锦衣卫从暗处走出,向他问道。 “阿兄是怎么吩咐的?”赵游翼下意识的问。 “大人说……让我们听您的。” 赵游翼苦笑。他想起来了,阿兄已经死了,死前将一切的担子都交给了他。他不再是那个生活在兄长与女皇庇护下的无忧青年,该有自己的主见了。 然而他抬头四顾,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北京城这样大,他该去哪?他能去哪? “阿兄说,荣靖长主并不可信。”他喃喃自语,“不求助长主,我们还能找谁?” “大人放心,还有人能够帮我们。”有锦衣卫答道。 “是谁?” 巷子尽头的拐角忽然走出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便于远行的轻便衣装,带着仆仆风尘,他在走近赵游翼的时候一把扯下了头上竹笠。 “林秀之?” 曾经女皇周嘉禾身边最受她宠信的言官,既敢针砭时事,也敢面刺君王。一支笔、一张嘴,不知骂了古今多少人。 赵氏兄弟俩与他的关系不好,最开始骂他们兄弟二人是祸水的那些人中,就包括林毓。赵游舟曾经几次找机会将林毓捕入锦衣卫大牢,而林毓也多次在朝堂上攻讦赵游舟,使他吃亏不少。 嘉禾被废之后,林毓痛骂朝臣,而后愤然辞官。此时他原本该在江南,却站在赵游舟的弟弟面前,对这个从前他一直看不惯的“面首”、“妖孽”说:“你是否当真要去营救陛下?如果你真有这样的胆识,我愿与你合作。” 二十四章 苏徽让宦官带给杜银钗的那句话其实相当简单:他知道洋葱圈的做法。 这个年代的宦官未必听得懂什么是洋葱圈, 但一定会误以为苏徽这是想要邀宠献媚。太皇太后病重有想要吃的食物,整个御膳房的人都不会,苏徽突然站出来这个他拿手, 简直就是摆明了想借此赢得太皇太后的青眼。 不过既然答应了苏徽替他传话, 饶是心中再怎么不屑厌恶,那宦官也还是按在回到杜银钗身边后,瞅准老妇人从昏睡中醒来的时机, 将这句话一字不漏的说给了她听。 病榻之中气息奄奄, 好似山崩地裂于眼睫之前都不会再有任何反应的老妇人在听清楚这句简简单单的“献媚之辞”之后, 却是陡然的睁大了眼睛。 “你、再说一次?” 那宦官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还以为自己是说错了什么,犯了忌讳。 “你刚才的话, 大点声, 再说一次!”杜银钗用发颤的手指着他, 神情急躁。 她以为自己刚才听到的是幻觉, 这具病重垂死的身躯恐怕再也支撑不了多久, 她这一生就在这个时空之中消耗完毕,近来她总是做梦,梦中自己回到了本该属于她的世界,平安顺遂的成长、学习、工作、结婚, 过着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的人生。 她刚才听到的话……是她还在做梦吗?她心想。 不,并不是。 杜银钗这辈子并不十分笃信神佛,但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的存在,那么祂在杜银钗濒死之际必然是给予了她最后的一丝怜悯, 让她一个漂泊在异时空的旅人得以重新见到故人。 虽然苏徽严格说来并不算杜银钗的故人, 但毕竟他和她一样都是从未来溯回至夏朝的人, 杜银钗隐藏了一生的秘密, 可以放心大胆的说给他,不必带入坟墓——这便是上苍最大的仁慈了。 很快苏徽被领到了杜银钗面前。 和上次不同,这时的杜银钗已经没有了坐起来的力气,但她在苏徽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竭力的想要起来看他一眼。 苏徽主动走到了她的床边,做了一个让一旁服侍着的宫人们都大惊失色的无礼之举——他握住了杜银钗的手,又松开,“很高兴见到你。” 源自欧洲的握手礼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曾经很是盛行,所以苏徽在见到杜银钗的时候,采用了这样的见面礼。 “除了洋葱圈……”说起这个菜名,杜银钗笑了笑,半是怀念自己的童年,半是掺杂了赧然的陌生,“你还会做什么?” “牛排、炸鸡、巧克力之类的糖果我也会。”苏徽看着杜银钗的眼睛。 这些都是他所能回忆起来的,二十一世纪的食物。当然他一个也不会做,在他的时代,人工智能早已在许多方面取代了人类,家务方面更不必说。而且二十一世纪人们会食用的东西,有不少在二十三世纪都被淘汰,只能在纪录片里见到。 他说这些,无非是向杜银钗表明,他和她一样,都不是夏朝的人。 老妇人浑浊的眼眸中好像一瞬间又有了光,她呼吸急促了起来,露出像是要哭又仿佛是在笑的表情,“你们都出去——”紧接着,杜银钗对着自己的身边人下了这样一个命令。 宫人们诧异的盯着杜银钗,慈宁宫中杜银钗的威望颇高,令行禁止,从未有人敢于违抗。可是现在她病得这样重,叫他们如何放心? 但是在杜银钗坚持的目光中,他们还是妥协了,垂首以此从殿内退下,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关上了大殿雕有鸾凤祥云纹的红衫木门,殿内的光影忽然暗了下去,眼前的一切瞬间多了几分不真切的虚幻,让人如身在梦中。 “能问问您本来的名字吗?”殿内只剩苏徽与杜银钗,沉默片刻后,他以这样一句话作为他们交谈的开场白。 “那么你呢?你就叫苏徽吗?”杜银钗没有直接回答。 “是的,就叫苏徽。”他答道:“来自于您的未来——按照西历纪元,是耶稣诞生后的两千二百多年后,称之为二十三世纪。” “二十三世纪……”杜银钗忍不住恍惚,这是她所没有料到的,但也是合乎情理的。 “未来,你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的?”人总是会习惯性的展望未来的。 “这个答案,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吗?”苏徽不解的问道:“据我推测,您是西历二十一世纪初的人,就算没有来到这个时空,也活不到二十三世纪去。” 但他还是按照杜银钗的意思,简略的开始了描述,“二十三世纪和二十一世纪一样,地球上还是划分为不同的国家,不同国家争来斗去。有些地方和平繁华,有些地方充满硝烟。人类已经正式步入了星际时代,整个太阳系四处都建满了军.事.基.地和卫星堡垒。贫富悬殊依然存在,但唯一好点的就是因为物质生产力的提高,最底层的那部分人也不至于没有活路。只不过由于人工智能的发展,各种社会问题也层出不穷。但普通人的生活模式到底是怎样,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的身份是个学者,在我过去的人生里,打交道最多的是学术。” 在杜银钗惊诧的目光中,苏徽有些尴尬的解释,“别看我现在这张脸只有十多岁的样子,其实我早就年满二十。看起来幼齿,是因为把骨骼回溯十五岁的状态。” “神奇的技术。”杜银钗简要的评价了一句。 “二十三世纪并不美好。”苏徽继续说了下去,“按照二十一世纪留下的资料进行对比分析的话,二十三世纪的全球局势远比两百年前要不安。我虽然不涉足军政,但这方面的事情我多少有点了解,不过要是说给您听,大概会浪费您很多的时间。总之高压的局势促进了高强度的军备竞赛,‘时空穿梭’技术,大概就属于军备竞赛的一部分。”谈到这里,苏徽的神色有些凝重。 允许时空穿梭,却又禁止改变历史——这样的发明似乎只是为了便利他们这些搞历史研究的人。但作为军部司令的儿子,苏徽再怎么沉溺学术也隐约感到了时空穿梭技术研发背后的不对劲。 这一次他误打误撞的发现了平行时空的秘密,那么这个秘密,难道那些研究时空的顶尖学者不知道么? “时空穿梭技术还在研究阶段,军事用途并不明显,倒像是国家在高压军事竞争状态下还大发善心给我们这些演技历史的人提供机会观测过去。我是第一批时空穿梭第一批试验的,目标是您的女儿,夏朝文宗皇帝周嘉禾。” “文宗……”杜银钗喃喃着这个庙号,“请告诉我,我的女儿,在你所知的历史之中,会有怎样的结局。” “她即将死去,就在这几天。”苏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谁掐住了,用力的深吸了好几口其之后,才稍稍缓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杜银钗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神情一点也没有变化。 “您不害怕么?” “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救我的孩子,至于未来是什么样,我不关心。”杜银钗不在乎历史所谓的走向,就好比一个不信神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听信道士的解卦。 “巧了,我恰好也怀抱着和您一样的心理。”苏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略有些发抖。 他的脑子里一瞬间完全是空白的,这话说完之后,他却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他这是在背叛“历史”。作为一个史学家,他熟悉历史每一处发展的脉络,而现在,他要亲手去改变历史。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不知是在畏惧什么。 “为什么?”杜银钗诧异的看向他。 这个问题苏徽自己也问过自己许多遍了。杜银钗想要改变历史倒还可以理解,她是历史的参与者,嘉禾是她的亲生女儿。 那么他呢?他一个旁观的局外人,何必要参与进来。如果历史真的改变,他是否还能回到自己的时空?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未知的,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悬崖边。 “因为……我不喜欢现在的周嘉禾。”他回答:“我曾经见过她十三岁、十六岁时的模样,相比起来现在的她就如同行尸走肉。我想要试着改变她,能够在不干扰历史进程的前提下救她那是最好不过的,如果不能……那就听天由命。” “那么,想要听听我的计划吗?”杜银钗看向这个年轻人,深邃的目光洞穿了他的心灵,她猜到了什么,但这位头发花白老人选择了什么都不点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杜莹。十四岁那年来到这个时空。在我到来之前,历史原本不是这样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只能告诉你,我要救我的女儿,不仅仅是救她的命,我还要再一次改变既定的历史走向。你忘了‘文宗’这个象征着软弱的庙号吧,我的女儿将复位,再一次成为皇帝。” 二十五章 杜银钗的计划其实相当简洁直接——刺杀新帝。这个在毫无根基的野小子死后, 京中必然会有大乱,届时再趁乱将她的女儿重新扶持上帝位。 明朝时英宗亲征瓦剌,却于土木堡被蒙古人俘虏, 其弟登基是为代宗皇帝, 尊兄长为太上皇。后英宗被瓦剌放归,囚于南宫数年,直至景泰八年代宗病亡, 方有夺门之变, 再度称帝。所以可见复位这样的大事, 不死上那么一两个皇帝是行不通的。 但计划说来简单,要执行起来就不是容易事。和人勾心斗角了数十年的杜银钗不习惯坦率,即便苏徽表明了和她站在同一阵营, 她也只是简略的提了一句自己要做什么, 却决口不谈要怎样做到。提防之心已经在她的习惯中根深蒂固。 不过, 也有可能不是她不信任苏徽, 而是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她说那么多话。在和苏徽交谈的时间里, 她明显的精神不济,几度昏昏欲睡,伴随而来的是胸闷与气喘还有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苏徽给这个老妇人倒了杯水,同时站在杜银钗的立场上思考着要怎样杀了载佑帝——苏徽本人自然是不愿意大动干戈的。无论是夏烈宗还是别的被牵连进来的无辜人士, 于他而言都是无冤无仇的陌生人。按照他所知的历史发展,夏烈宗还有二十多年的寿命。他想要救嘉禾,因此便要夺去夏烈宗的性命——以苏徽的道德观来评断,多少有些不能接受。如果让他来选, 他更希望悄无声息的偷偷将嘉禾救走, 夏烈宗继续做他的皇帝, 至于二十年后夏朝会不会亡, 这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但主导这一切的是杜银钗,他不过是个局外的看客,跃跃欲试想要下场,可他手中什么筹码都没有,完全影响不了局势,头脑中所掌握的史学知识能够保住嘉禾的性命就算不错了。因此他只是静静的听着杜银钗的谋划,没有发表任何的看法。 如果想要夏烈宗死,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一个皇帝要是真轻轻松松的就能被行刺,那么王朝早就乱了套。 此外最大的问题就是,杜银钗说要在夏烈宗死后的混乱中拥立嘉禾复位,可她怎么就能确定,夏烈宗死后,她就能够站出来掌控京中大局? 荣靖长公主周嘉音——这时苏徽猛地想到了这个女人。如今才是载佑元年,周嘉音还没有被一步步架空。一个曾经在端和年间有实力篡位的女人,能够掌控调配的人马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公主府。史书上记载周嘉音有“春秋孟尝遗风”,意思是说这位公主极爱招揽门客,无论是军中名不见经传的武夫、还是科考之后才入仕途的懵懂才俊,凡是她看上的英才,她必会想方设法将其收入彀中。 倚靠着杜家的财力养士,荣靖在端和年间,逐渐成了最让女皇头疼的存在。这样的人到了载佑年间,焉能不掀起风浪来? 好,就当荣靖被母亲说服,决定站在亲生妹妹这一边,可是要怎样才能杀了年轻力壮且在禁军重重护卫之下的载佑帝? 苏徽看向杜银钗,几番犹豫,想要直接将话问出。 半昏半醒的杜银钗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猜出了他的疑惑,朝他招了招手,说:“来,你看看,我是不是已经时日无多?” 苏徽垂眸望着这个女人,心情复杂。据她所说,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年仅十四岁,现在却已是行将就木,肌肤如老树皮,两鬓苍苍如雪。 据二十三世纪的学者研究,一个时空的事物不能长期存在于另一个时空,否则会出现时空排异反应,重则在时空乱流之中被撕碎,轻则被送回原本所在的地方。因为不属于这个时空,甚至连时间的流速在异时空的来客身上都会变得十分缓慢——这也是为什么苏徽所受的箭伤,迟迟不能结痂的缘故。 可是杜莹却老了,由于某些苏徽不能解释的缘故,她被这个时空所同化。杜莹成了杜银钗,在刀光剑影中耗尽了这一生。 “我问你我是不是快死了,不是想同你感慨什么。”杜银钗看穿了苏徽心中的想法,笑着说道:“我活了五十多年,已经是个老人,早就对死亡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是说——身为太皇太后的哀家若是薨了,你说着北京城该是怎样?” 苏徽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皇太后薨逝,举国大丧,皇帝需亲自扶灵,主持葬礼,曾经被夏太.祖下令埋过不知多少机括、地形设计的无比复杂的泰陵,就成了一处绝佳的陷阱。 苏徽怔怔的发了会呆,不知自己该不该赞叹一声杜银钗的心机,连自己死后都要算计。 “可是——”他说:“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来看,你会死在你的女儿之后。”在将自己的葬礼设计成杀局之前,她恐怕会提前见到嘉禾的葬礼。 杜银钗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后用嘶哑的嗓子说:“这好办,你拿把刀来,将哀家一刀杀了,这样哀家便能死在自己的女儿之前。都说了,所谓命数是可以被打破的。历史有千万种发展的道路,就如同平原上的河流可以流往任何一处方向。” 苏徽简直要被这个女人的心狠给惊到,“你——” 杜银钗瞥了他一眼,道:“你放心,哀家当然不是要你拿着刀子真的现在就杀了哀家。你……”她声音柔和了几分,“从小就长在和平的环境中对吧,我不会为难你。当然,我也不会现在就死,死之前我要再见一眼我的长女,有些事情必需要交待给她。谋朝篡位从来不是容易的事,那个傻孩子篡了十多年都没能从自己的亲妹妹手里夺得权位,现在却要什么事都交到她的手上,我真是不放心……” 苏徽俯身凑近杜银钗,“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从历史的旁观者变为了参与者。但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没有多少纠结犹豫,说出这句话时,神态语气都是自然无比。 “出宫去,去找嘉音。”杜银钗勉力说道:“刚好,嘉禾的意思,原本也是让你出宫。我这倒也不算是辜负了她的嘱托。总之找到阿音之后,你告诉她……”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被殿外的巨响所打断。 接着是身披铠甲之人铿锵有力的步伐。 一眨眼的时间,寝殿外就被卫兵严密的包围,窗外可以看到一片狰狞的阴影。 这样的变故是杜银钗根本未曾料到的。苏徽看向这个老妇人,结果发现她比他还要诧异。 寝殿的门被人强行撞开,苏徽在第一时间站起,垂头,穿着一身宦官衣袍的他装作是殿内一名寻常的宫人,正要侍奉太皇太后汤药。 大步走入殿内的是乾清宫中的御前宦官,他先是环顾了四周,而后才向杜银钗行礼,“见过太皇太后。” 杜银钗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仿佛是怒不可遏。而在宦官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苏徽退到阴影处,靠近香炉的位子。 “你们、要造反?”杜银钗冷冷的看着这群人,目光中仍有上位者凛然不可犯的威严。 “这是陛下的意思。”宦官说道。 “怎么,陛下终于看不惯我这个老家伙了,想送我去和先帝团聚?”杜银钗咬牙切齿的冷笑。 “不敢。太皇太后是陛下的长辈,陛下对您一直孝敬无比。调来这些兵马,是为了护卫太皇太后。” “护卫?” “是啊。”那宦官站直身子,似笑非笑,“最近京城不太平,陛下又得到了消息,说有出逃在外的恶徒将要进宫生事,陛下担心太皇太后受惊,所以调来了这一百禁军精锐,前来护卫慈宁宫。” ** 与昆山玉分别之后,荣靖并没有再去泰陵。 赵游舟的突然死亡让她意识到了事情的发展不对劲,昆山玉的言行更是让她无比的警惕。计划再周密,执行的时候都未必能够尽善尽美,存在的变数太多,多到让荣靖都略感不安的地步。 宫里来的车马停在了她的府邸,一身朱袍的宦官下马之后匆忙叩开长公主府的大门,哭丧着脸吼道:“太皇太后病危!” 公主府的管事一愣,连忙飞奔到了荣靖的跟前,将此事告知荣靖。 正低头看着京城城防图的荣靖闻言抬头,目中有那么一瞬空茫,接着她一字一顿的对着管事说:“杀了他。” “什么?” “杀了那个前来通传的宦官。” “可、可那是宫里的宦官,还是慈宁宫中的人。” “慈宁宫的人?恐怕这时已经叛变到了乾清宫了。杀了他,我的母亲如果病重,是绝不会下令让我进宫的。那人是想要诱我进陷阱里去。” “可,杀了那人之后呢?”管事问。 既然慈宁宫的宦官都已经叛入皇帝阵营,这说明,事态已经出现了他们无法掌控的变化。 二十六章 昆山玉已有好几日不曾安眠。 自从接管了京中大权之后, 他整个人便成了一把紧绷着的弓,无时无刻不在警惕与防备之中。长公主府动乱的消息第一时间被送来了他这里,原本几日不曾合眼, 全靠着一盏浓茶吊住精神气的昆山玉眼神一亮, 豁然站起。 荣靖长主反了。 昆山玉在长公主府安插有眼线无数,这些人已经盯着荣靖很久了。奈何这段时间的荣靖异常警觉,成日待在府邸之中大门不出, 无人能够知道公主府内的她究竟又做了什么决意、安排下了怎样的阴谋, 昆山玉只能用守株待兔的法子来等待荣靖露出马脚。 不枉费他耐心苦等, 荣靖果然还是有动作了。 他问细作,所谓“长公主造反”是怎么一回事,细作回禀, 说约莫半个时辰前, 有一队人马自宫内出来, 到达了荣靖的府邸, 传旨说太皇太后病重。长公主府的管事将那群人领进了宅院中, 不多时高墙之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厮杀之声。而后长公主身着戎装,率领一支数十心腹组成的精锐骑兵踏破了自家府邸的门槛闯出,冲向了距公主府最近的西城门。 至于那队从宫里派出的人马……他们这些做细作的趁乱偷偷进府瞧了两眼,这些人都死了。多是被马刀、长剑利落干脆的斩首, 显然是荣靖命府中死士动的手。 “宫内派出的宦官……这是怎么回事?”昆山玉不忙于纠结荣靖已反的事实,反而关心起了这个。 那细作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不过是个奉命盯着长公主的小人物,如何能够猜到紫禁城内的天子都想了些什么, 长公主府的高墙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只知道宫里来了人, 人被长公主杀了, 而后长公主便反了,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实在是云里雾里。 昆山玉倒是没有为难这个细作,他沉吟片刻之后,自问自答了起来,“皇帝那样的性子,绝无可能主动寻衅荣靖,必是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刺激到了那个女人——前些时候她还摆出了一副归顺新帝的模样,为何忽然间就做出了如此忤逆犯上之事?杀太监便是辱君王,公然于京中披甲纵马,强闯城门,这等于是告诉世人她已造反。莫非,是太皇太后出了什么事?” 那个历经三朝,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是许多帝都臣子头上的阴云,也是镇住京城的一块巨石。可是她已经垂老病重,她死去之日,便是惊涛骇浪翻涌京都之时。 “是时候动手了。”昆山玉喃喃自语,说了一句身边人谁也听不懂的话。 “长公主已经闯出西城门,我等该如何是好?”有臣属问问他。 “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城防兵,竭力去拦住长公主。” “可是城防兵倾巢出动,京中生乱该如何是好?”臣属反驳,“赵逆还未找到,京中近来又颇不太平……” 然而很快,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昆山玉向他投来了一个眼神,想来温和的男子,此刻眸中好似藏着利剑,森冷锐利。 “京城的安危、赵逆的生死,都不用你来管。”昆山玉慢条斯理的说道,话语从容沉稳,每一个字的声音都悦耳,“你们只要出兵去拦截叛逃出城的长公主就好。有传闻说,长公主蓄养私兵,但京中人来人往,她的军队总不至于隐于闹市,公主府虽占地广袤,却也藏不下千军万马。所以她纵有兵甲,也一定是在城楼之外,我猜……”他目光落在了屋内悬挂的城防图上,抬手,手指点在了京郊外的某一处,“在这。” 那里是泰陵,夏朝开国皇帝的埋骨之所。 太.祖发妻杜银钗病重,荣靖上书恳求皇帝修缮泰陵,筹备太皇太后之葬礼。皇帝准了她的上奏,因为这件事从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任何的不妥,这对开国的帝后,本就是该合葬在一起的。 得令修缮父母陵墓的荣靖悄悄将修陵的工匠替换成了自己的私兵,如今的泰陵,是一座军营。他们盘踞在京城近郊,只等着他们的主人一声令下,便能如饿狼一般扑上来,将帝都的公卿权贵们撕碎。 “可是,咱们拦得住长公主么?”那臣属说话时不犹的战战兢兢。 荣靖杀出长公主府的时候只带了数十骑——以细作的描述来看,最多不过百人,调动数千城防兵去追杀她,这看起来似乎很是简单。□□靖是上过战场的女子,身边的骑兵个个都是曾经陪她闯过箭雨的沙场精锐,与这样一群人为敌,实在叫人害怕。 更何况荣靖乃是皇族,天子的姑母,若是伤着了她,只怕会祸及九族。正如同靖难之役,燕王朱棣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可建文帝派遣的兵马生怕错手伤到这位天子叔父,使皇帝担上杀叔的恶名,竟纷纷束手畏缩,使燕王驰骋战场如入无人之境。 “拦不住的。”昆山玉看着窗外。京中换了帝王之后,禁军、城防军也来了一次大轮换,现在这支仓促拼凑的队伍,平日里巡城时看着还有模有样,若是真要和荣靖那样的将领对上,只怕胜算不大。可他一方面下了消极的预判,另一方面却说:“可拦不住也要拦。” ** 慈宁宫内。 太监在说完那番带着挑衅意味的话语之后,便毕恭毕敬的朝着杜银钗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殿内杜银钗与苏徽面面相觑,双方都明白计划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失控。皇帝会突然命人包围慈宁宫,这意味着他已经觉察到什么了。在突然失去自由的情况下,就算是杜银钗也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是好。 “那皇帝……倒真不愧是皇帝。”她以往只称呼新帝为“小子”、“徽州农人”,语气中满是不屑,现在却用了“皇帝”这样的称谓,半是感慨,半是欣赏。 “他将您关在慈宁宫,下一步是不是要去对付荣靖长公主了?”苏徽猜测。 “也不知道他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还是突然开窍,总之他倒是下了一步聪明棋。”杜银钗转头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黑影,“如果哀家是他,接下来的确就会去找荣靖。就用哀家做诱饵,拐骗荣靖进宫,待她进宫之后,再命人将她拿下,要杀要剐,就全凭心情了。” 不过说到这里,她又轻轻一笑,“但嘉音又不是傻子,她自幼见惯了阴谋诡计,会识不穿这小小的伎俩么?她必然不会进宫——哀家再猜猜,这时宫里派去的人就会用孝道、大义来催促她,她不进宫便是忤逆不孝,还是违抗圣旨,不忠不孝的帽子一起压下,谁能顶得住?” 杜银钗脸色轻松,而苏徽已经是一脸凝肃。 “所以,她大概会直接造反吧。”杜银钗用风轻云淡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就好似是在描述窗外天有多高、风有多寒似的,“那孩子性情暴烈,逼急了就会拔刀。那么计划就得提前了,原本安排在哀家的葬礼上,将新帝格杀于泰陵,现在只能是她带着兵马闯入宫城,将那小皇帝杀死在乾清宫。” “你觉得她有胜算吗?”苏徽问。 杜银钗用古怪的眼神瞥了苏徽一眼,“你不是自称来自未来吗?答案你会不知道。” 苏徽苦笑,“载佑元年这一整年的史料记载,都被抹去了。” “抹去了?” “是的,从端和十二年的正月至载佑元年的腊月,宫廷之中没有一份文书档案得以流传到后世,大概五十年后,新朝编修《夏史》,写到这一段时,许多都只能靠臆测和传言,含糊不清的说,夏文宗在这一年禅位,而后病亡,之后时间便匆匆跳到了载佑二年。” 稍作停顿了一下,苏徽又说:“按照那本《夏史》的记载,您到了载佑元年的年末才会死去,死时以太皇太后的礼节下葬,并未受到一点怠慢。至于您的长女,她还有差不多七八年的寿命,至于她死在哪一年,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知晓。《夏史》中她的传记很短,且没有记载她的生卒年。载佑元年之后,再没有任何官方文件上出现过她的名字,她不再参与朝政,也不曾在庆典祭祀上出席,甚至就连皇家的宴席上都没有她的姓名。直到二十二世纪初期,为了修建首都地下城,在动工的时候从废弃的河床下挖出了荣靖公主的坟墓,在残破的墓碑上找到了她死去的时间。墓志铭上说她葬于载佑八年,是病死的。为她写下墓志铭的,是她的丈夫杜榛。” 杜银钗听着这些事情,沉默了许久。是感到了沧桑,亦或者无奈? 在漫长的静默之后,她忽然再度开口,“你想不想离开慈宁宫?” 苏徽一愣。 “新帝防备哀家,却又不敢杀哀家。所以将哀家困在这里。可对于所有人来说,你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哀家自己出不去,却有办法送你离开这里。你从慈宁宫里出去,然后,去找哀家的小女儿,救她。哀家不信她会死在这一年。” 二十七章 杜银钗问苏徽愿不愿意离开慈宁宫去找嘉禾, 苏徽当然是毫不犹豫的就点头答应了。 慈宁宫毕竟是杜银钗经营多年的地盘,她对这里的熟悉胜过了任何人,她命令自己的心腹带着苏徽走偏门绕开卫兵, 其过程虽然惊险, 但并不算十分困难。 慈宁宫西南邻水,是杜银钗在成为皇太后之后,命人开凿的河流。河畔栽种柳树, 又有数十种花木伴生, 春夏之时, 景致颇为柔美,有江南的韵味。杜银钗曾多次于上巳之日,莅临水畔, 命宫人流觞曲水以为戏。于是宫中许多人将这当成了一处赏景之地, 却不知杜银钗在凿河之时, 为的正是应对慈宁宫被包围的情形。 即便皇太后的的玉座乍眼看来似乎是天下最尊贵最闲适舒心的位子, 可杜银钗毕竟是习惯了保持警惕的女子, 早在十多年前就为今日之危机做好了准备。 慈宁宫西南临水,无法驻扎卫兵,从水下潜行,可以顺利脱离包围。唯一的不好就是苏徽受了不轻的刀伤, 一则恐怕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在水下行动,二则是伤口沾水,不利于愈合。 杜银钗问苏徽愿不愿意去找嘉禾而不是问她其余的心腹,不是说她不信任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属下, 也不是说苏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赢得了她的信任, 而是这些人统统都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懵然无知。而苏徽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史学家, 就算据他所说, 载佑元年的史料记载模糊不清,他无法判断此时的局势走向,也至少能比那些寻常的宦官宫人在混乱中更能摸得清方向。 不过其实也有另一种方法,不必苏徽亲自冒险——他只需要将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史实全部告诉杜银钗派出去的宫人们就好,再让这些人代他去保护嘉禾。可是苏徽不愿意这样。 杜银钗问苏徽愿不愿意离开慈宁宫去找嘉禾,更多的是一种试探,试探这个来自未来的年轻人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了自己的女儿豁出性命。但如果真让苏徽冒着死在水中或者宫变混乱之中的风险离开慈宁宫,杜银钗又觉着可惜。一个来自未来的学者,如果能够留在她的女儿身边,一定会比那些酸腐的文臣更能给嘉禾在治国上提供帮助。因此在苏徽真的答应下来,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反而叫住了他,“前路凶险,你伤重至此,怕是连路都走不稳,还是算了,别拖累了她。我找人替你。” 苏徽摇头,对杜银钗说:“我是个历史研究者。”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来到这个时代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探知这里的真相,生啊死啊,我早就不那么看重了。不管是不是为了救她,碰上这样的大事,我也一定要去看看。本来是带了可移动的摄像机的,不过在经历时空风暴的时候,它坏了,既然这样,我就用我自己的眼睛去见证历史吧。” “可你不是已经决定了要改变历史了吗?既然历史要发生改变了,见证又有什么用?” 苏徽思考了一下,给了一个似是随意的答案,“大概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各行各业都是有职业操守的,就算历史真的要改变,可我还是想知道,从前困住我的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杜银钗劝不动他,只好叹了口气挥手命人将苏徽带下去。 下水之前,苏徽并没有给自己的伤口做什么处理,反正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防水材料。反倒是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容浪费,假如耽误了,说不定见到的就是嘉禾横死的尸体——荣靖如果真的已经兴兵,难保载佑帝不会为了稳定住自己的皇位,命人毒死万寿宫中的嘉禾。 仲秋时节的河水冰凉刺骨,下水之后苏徽忍不住狠狠的哆嗦了一下,河水没过胸口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冰针刺进了血肉中一样疼痛。 他其实会游泳,因为有一个做军官的母亲,小时候接受的体能训练也不少,少年时还参加过一段时间的冬泳培训,可是现在伤重,进水之后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又担心伤口撕裂,几乎全程都靠着身边两个高大有力的宦官架着他在水下划行。开凿出来的河流也并不算宽阔,如果是没有受箭伤的他,大概可以直接游过去,中途不需换气。 然而对于现在的苏徽来说,此时在水下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啻于是一种酷刑。等到上岸之后,他瘫倒在芦苇丛中喘了好一会后才回过神来,对着那几名陪着他离开慈宁宫的宦官说:“我们去找宁康长主。” “去万寿宫么?奴这就去找船只。”宦官们因为杜银钗的态度,而对苏徽十分的客气。 “不,不去万寿宫。”苏徽却摇头。 那里是嘉禾在被废之后的囚.笼,自从她成为长公主之后,就基本上没有离开过那里。照理来说,她现在也应该在玉海中央湖心岛的万寿宫上才是。 可苏徽想起了过去曾经看过的一则野史——官修《夏史》中对嘉禾之死轻描淡写的掠过,载佑元年宫廷官方的文书档案全部因各种缘故被毁,因此后人想要研究这一年发生了什么,许多时候不得不参考野史。 那些野史要么是某个宦官、女官出宫后的回忆录,要么是某些文人儒臣的随笔,要么则是当时人的书信往来。但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好事者编造出来的故事。 苏徽读过一本名叫《椿萱堂遗录》的文士笔记,那位号“椿萱堂主人”的书生有一名曾经在乾清宫当差的叔父,难得的是他并不引以为耻,反倒在那名叔父因故出宫之后,将这位年迈的长辈接到家中奉养。 他在自己的笔记之中写下了几则由他那位叔父告诉他的宫闱秘闻,其中有一件,便是与端和帝周嘉禾有关。 笔记中说,嘉禾是死在乾清宫中。她死前被自己的侄儿召入殿内,二人起了争执,“帝愠,数责长主,然主面有骄恣,不敬益甚,帝乃亲取鸩酒,强令主饮之。” 这野史上说,嘉禾是去了乾清宫中,因对待新帝不敬,于是被她的侄子强行灌下鸩酒而死。 新帝为何召见她、两人又是为何起了冲突,《遗录》上并没有提到,可越是这样,反倒越发显得这份记载高深莫测,含糊的言辞与适当的留白,反倒增添了它的真实性。 《遗录》真假众说纷纭,与载佑元年留下的众多野史一样,成了史学家们吵嚷的对象之一,不被重视仅做参考。倒是端陵发掘之后,有考古学家根据二十三世纪的精密仪器判定,端和帝周嘉禾的确死于中毒,但脖颈处确有轻微的扭伤。 可仅凭这个,也不能认为《椿萱堂遗录》上所写的就是真相,假如她不是被自己的亲侄子毒死,在饮下鸩酒的时候大约也会挣扎,因此扭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遗录》不足为信,可是苏徽偏偏就是在这时想起了这本书。 去乾清宫看看吧——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他。这大概就是人的第六感觉。有些时候你以为的直觉只是错觉,可有些时候,所谓的直觉,惊人的准确。 “我们去乾清宫。”苏徽下了决定,他终究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过想了想,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假如乾清宫那里找不到长主,我们再去万寿宫。”反正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距乾清宫比较近,万寿宫反而相对较远,就当是顺路了。 ** 载佑元年,八月十三,未时。 曾经披甲挂帅的荣靖长公主,亲率泰陵私兵三千,杀向了紫禁城。 关键时候,宫城中人想的自然是火速调来城防禁军护卫紫禁城,最好能用十倍于荣靖的兵力,将紫禁城包围的严严实实,变成一只铁桶。 可是城防军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候被昆山玉所抽调,说是杀出城去,追击荣靖去了。这可吓坏了一干朝臣,生怕昆山玉还未杀入敌阵要了荣靖的命,荣靖的先头部队就已经闯入了皇城要了他们的命。更有心思恶毒些的,直接在议政堂上大骂,说昆山玉这是驱虎吞狼,他心里不满他们这些老臣占据高位,于是便利用荣靖要了他们的命,然后他再于荣靖身后来个螳螂捕蝉。 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料到自入秋以来回京后便安安静静的荣靖长公主居然会突然起兵,曾经端和年间她与自己的亲妹妹斗得几乎撕破脸皮,可也从未妄动过兵甲,到了新朝反而直接起兵举事。 前朝议政堂内,所有今日当值身在皇城之中的臣子都凑在了一起,在慌乱之中争议着出路——昆子熙已死,不少镇得住场子的大臣不是因废帝之事而被牵连罢官,便是因不久前赵游翼出逃而受牵连下狱,但朝中说得上话的重臣依旧不少,在这时各执一词,有人说应当召集禁军死守,有人则说,该带着皇帝暂时逃出北京,躲避锋芒。 ※※※※※※※※※※※※※※※※※※※※ 这一卷比较短,大概还有两三章就要结束了(如果我不小心爆字数了,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二十八章 荣靖长公主兴兵造反的事情传到了乾清宫中。 平素里学着文士仪态的宦官们此刻都失了文士的儒雅, 一个个慌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倒是年少的皇帝却是在这样的时候难得的保持了镇定,坐在寝殿的窗前, 静静的听着窗外的呼号哀鸣。 并不是他年纪轻轻的就有了不惧死亡的魄力, 而是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那座幽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湖心岛上,他的姑母曾用慵懒的口吻向他说过这北京城乃至于朝堂的局势——之前从来没有人向他说过这些,将他接入京中的臣子只告诉他, 他是皇帝, 应当全心全意的依仗他们这些大臣, 天下乃是士大夫君王共治之天下,皇帝与他们站在一起,才是亲贤臣远小人的明君。 在嘉禾的叙述之中, 年少的乡下孩子第一次知道了北京城居然这么大, 京中的官僚居然数以千计, 他知道了六部具体的司掌、内阁所拥有的权力, 朝臣之中的派系划分亦被她理的清清楚楚, 那天下午他坐在嘉禾身边,渐渐弄明白了这个庞大的国家运行起来是何等的复杂。 同时,他的姑母还用最温柔的语气提醒了他,他眼下的统治, 究竟有多么的不牢靠。身份太.祖血脉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他只是个傀儡,是戏台之上供人摆弄的偶人,一把火就能将他烧成灰。 如今姑母所说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其实心里控制不住的害怕, 却又始终还记得嘉禾的教诲, 努力的维持住了帝王的风度, 不显露出半点的慌张。他虽然是徽州乡下来的,好强之心却不输给任何人,他想要做好一个皇帝,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境都一定会咬牙坚持下来。 乾清宫中如今当差的宦官,多是内阁挑选的。宦官与文臣,要么互相牵制,要么就是一方受制于另一方。如今的状况显然是后者,在废帝之后重新组建起的二十四监还未成气候,尤其是本该执掌帝王笔墨的司礼监,更是只由一群年轻宦官拼凑而成,别说在朝堂呼风唤雨,就连自行拿主意都做不到。 议政堂内,诸臣僚们为了如何迎战荣靖之事而争闹不休,而他们之间的争执,一路影响到了乾清宫。于是就连天子的居所之内,都爆发了激烈的争执。议政堂内的文臣们一把老骨头,最多只是吵得面红耳赤,可乾清宫中的宦官却不同,他们直接动手打了起来。荣靖的兵马还未攻破城门,宫内就已经开始乱了。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斗,安安静静的藏在自己的寝殿,临窗发呆,心里想着自己若是被废,不知能不能像姑母那样被圈禁在宫内某地,还是会被遣返回徽州。北京城一点也不好,他来到这里几个月,不知受了多少的委屈。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想留在这里,这里远比徽州要繁华,每一处土地都仿佛带着醉人的香气。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令他不安的喧哗——这喧哗不仅仅是有胆小的宫人在听说了荣靖即将杀来之后收拾行李逃命,听起来似乎更像是有一大队的人马正气势汹汹的朝着他杀了过来。 皇帝犹豫了一会,悄无声息的走出了门去查看究竟,远远的瞟见一大群的宦官正穿过庭院走来,在见到他之后就仿佛是看见了猎物的豺狼一般,眼前一亮,朝着他大步狂奔。 有人想要用新帝做旗帜,号令京中所有人马,抵御荣靖乱军;也有人想要带着新帝逃离北京,再召集兵马勤王——不管是那一派,都想着要将这个小皇帝赶紧的握在手中。 新帝错愕,下意识的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这些宦官,可人在感到恐惧时,本能的就会有逃跑的行为。 小皇帝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在说书先生的口中听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刚才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叫他不安,在那些人的眼中,他根本不是什么皇帝,甚至连人都不算,反倒像是一堆能够行走的金山银山。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暂时离开那些被贪婪所控制住的人群,总归是一件好事。 皇帝要逃,那些平素里本就不算恭敬的宦官们自然想都不想的就追了上去,于是荒唐的一幕出现了,天子的家奴追着他们的主子满宫乱窜。前者惶急的像是在逃命,后者凶恶的仿佛要吞吃了前者。 新帝从前在乡下是个混世无赖的性子,偷鸡摸狗的事情常做,逃起命来身手敏捷的像是猴子,那么多宦官对他围追堵截,竟然还是没能抓到他。 但是他不管是怎么逃,终归还是不肯离开乾清宫,非但不走,反倒是向着自己寝殿的方向跑去。 在他即将要跑进殿门内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个没能被他宦官一把抓住了他,那阉奴一边喘着气,一边对他说:“陛下何至于惊惶至此?我等内臣,还能害了陛下不成?我们不过是想要带着陛下暂时离开北京,那反贼来势汹汹,恐伤了陛下——” “我不走!”皇帝破口大骂,连徽州的乡音都带了出来,“谁要做那怕死逃命的软蛋!你们怕死你们自己逃,不要带着我!” “这怎么行?”宦官的手如同铁钳一般,越来越用力,“我等也是为了好,陛下信我们,我们绝不会害陛下……” 这些话语很是耳熟,就像是平日里那些文臣们说的话一样。 凡是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人,总在不遗余力的设法让皇帝相信,他们是值得信任的。 那宦官眼睛睁得浑圆,因为挟持皇帝出京逃命的念头过于迫切,不自觉的流露出了狰狞的姿态。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忽然就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有人站在他的身后,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姑母!”新帝对着那人扑了过去,像是被吓坏了的孩子。 嘉禾拍了拍新帝的肩膀,蹲下之后面无表情的将刀从尸体上拔出。 曾经的夏朝皇帝,如今的宁康长主并没有在自己位于湖心岛上的囚.笼之中老老实实的待着,她早就到了乾清宫,就住在皇帝寝殿旁的耳房。 是新皇帝主动将她从万寿宫内请出来的。 这个在做皇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的小子总算是开了窍,想要试着摆脱傀儡的身份。而思来想去,这世上唯一能够帮他的,似乎就只有嘉禾——至少看起来只有嘉禾。 新帝也弄不明白,嘉禾为什么会成为皇宫之中那个唯一对他好的人,他们相识不过几个月,嘉禾总不至于真对他有什么姑侄之情。但他实在是没有任何的办法了,除了依赖嘉禾,他想不到别人。 于是几个月前亲眼看着这位姑母被关入万寿宫的新帝,在几日前又秘密的将嘉禾从万寿宫接了出来。他也意识到了,嘉禾被废绝不是因为她无能,在做了十二年的皇帝之后,她远比他要更有治国的经验,而这些经验,都是她可以教给他的。 “姑母,他们说、他们说荣靖姑母反了。我们该怎么办?”新帝抓住嘉禾的衣袖,“乾清宫乱成了一团,这些、这些逆贼——”他哆哆嗦嗦的指着地上的尸体,“他们想要害朕!” 嘉禾无言的看了这个侄儿一眼。 新帝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了下来。 “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做了吗?”嘉禾开口问道。 “已经下令封住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如今正在宫中养病,一切都好。” “都好……那便好。母亲操劳了一生,十余年来,为了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女儿,可谓是殚精竭虑。她该休息了。”嘉禾喃喃自语,眼眸中有着旁人看不到的萧索。 “姑母,可是荣靖长公主她——” “阿姊造反,我知道了。”嘉禾看起来还是平静的模样,这时新帝倒是猛地想起来,荣靖造反似乎是为了扶持她复位,于是一时之间又陷入了忧惧之中。 “京中无名将,长姊要反,你们谁也拦不住。她虽然手中人少,可在领兵作战方面的本事,她胜过许多人。废物纠集得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当年我费尽心机遏制她的野心,甚至不惜杀了她的老师郑牧,只为了打压她的势力。你们倒好,废去我之后,反倒纵容这样一只猛虎回到了京中。” 新帝惭愧的低头,他和其余人一样,都将曾经身居帝位的嘉禾当成了最大的敌人,反倒忽视了就连嘉禾都会畏惧的荣靖。 “那我们,该离开京师?” “身在京师,你尚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离开?”嘉禾微微摇头,“只会让人嗤笑,笑你毫无太.祖之风范,带着你逃出北京的臣子们会肆无忌惮的将你架空,夺走本该属于你的权力,天下人心本就未曾归顺于你,经此之后,更加不会人可你。” “那该如何是好?” “陛下希望我给出答案?”嘉禾挑眉,在少年满怀信赖的眼神中,缓缓笑了。 这个孩子,还是太过天真了。 ※※※※※※※※※※※※※※※※※※※※ 小赵小苏小荣靖:陛下/妹妹,我们来救你了! 忽悠侄子忽悠上头了的嘉禾:哈? 二十九章 苏徽按住胸口的箭伤, 在几名宦官的搀扶下勉力向前。幸运的是皇宫的地形和他记忆中的没有多少分别,他很轻易的就能找到偏僻的近道往乾清宫方向赶。他走得太慢,最后干脆是由一个高大的宦官将他背在了背上前行。 从慈宁宫出发时, 所见的宫城还是寂静而又有序的, 然而越是靠近,风声中的嘈杂之声越是明显,荣靖造反的事情已经传开, 宫中人人自危。 一场宫变决定的不止是大人物的命运, 遭殃的还有数不清的底层宫人, 就如同水中若是出现了一个漩涡,首先被卷进去的就是漩涡附近孱弱无力的小鱼小虾。 “乾清宫还有多远?”苏徽挣扎着抬头想要看清楚前方的道路,然而眼前一黑, 眩晕感迫使他再度低下了头。 “要不歇会吧。”受命和他一同行动的宦官们都看不下去, 低声劝道。 他们不知道这个少年人真实的身份, 不明白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在他展露出固执的一面时, 他们也就越发的好奇。 “紫禁城已经乱起来了,我们如果不快一点,我怕一切就都来不及了。”苏徽深吸了口气,振作精神, “至于我的安危,不用担心,十五岁的青少年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死不掉。” 是错觉吗?他听见的不止是宫人们逃命的脚步声, 还有金戈的清鸣。伴随着这样的声音,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有着说不上来的兴奋与不安。 史书上没有记载载佑元年发生的这场宫变, 而他此刻正亲生经历着这场动乱。他也说不上自己心中是激动多一些还是恐惧更多一些,他意识到了自己恐怕已经到了最接近嘉禾死亡真相的时候——不管是为了知晓弑帝的真凶,还是为了营救嘉禾,他都不愿意在这样一个时候放弃。 然而始终不能结痂的伤口仿佛在颠簸之中再度崩裂,他没觉得疼,只是因为失血而感觉到冷和困倦。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那年的苏徽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自生下来就活在母亲羽翼与阴影之下的“小太子”在那一年第一次离家出走。他的母亲为了让儿子答应今后从政,将他关在了设有严密防御的系统的住宅中——身为军官,苏潆住处的安保堪比一座小型的军事堡垒。 年少的苏徽不动声色的计划了一两个月,终于找准时机绕开了ai的监控,从名为“家”的笼子里逃了出来。那时也是深秋,风很凉,他穿着一件单衣,靠着双腿走在因人类过度开发而荒凉无比的城郊平原,那时候的他也像现在这样一往无前。 后果、代价,对于苏徽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不重要的,他心中认定了哪条路,就会头也不回的继续走下去。 十五岁那年,他的出走以反抗告终。在他最后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老师,在那之后顺利的跟着她进入史学院,走上了史学研究的道路。今日他不知道自己脚下道路的尽头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但总之,他很期待。 “锦衣卫!”有个眼力不错的宦官忽然指着前方低喝道。 “这怎么可能?” “那批人竟然又出现在了宫中?” 端和初年,锦衣卫与东厂原是在杜银钗手中握着,嘉禾花费了好些年,一手栽培出了赵氏兄弟,用他们接管了一厂一卫。这兄弟二人虽然年少,却比起许多人都要心思灵敏能谋善断,很快便赢得了那些阴沉桀骜之人的信服。至端和十二年,厂卫势力早已全归于赵氏兄弟麾下。 嘉禾被废之后,官僚们对锦衣卫既畏且恨,畏惧他们对女皇的忠诚,愤恨他们过去在赵氏兄弟的操控下屠戮了不知多少妨碍到女皇的人。 于是锦衣卫在赵游舟下狱之后,便被废弃,内阁重新挑选了数百名身家清白的年轻人,取古时之名,称其为“虎贲郎”。至于过去的锦衣卫,不是赋闲在家,就是和赵氏兄弟一起进了大牢——为防万一,内阁还专门强调,凡是过去曾在厂卫之中任职之人,十年之内不得起用,哪怕是寻常小卒,亦禁止靠近宫墙。 可是现在宫内,居然又出现了身着飞鱼服,手拿绣春刀的人。他们列成纵队,数目惊人,带着凛凛的杀气,赶向乾清宫所在的地方。 ** 乾清宫中,那些对皇帝并没有多少敬重之心的宦官仍在设法抓住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挟帝出奔,再在路途上顺理成章的接管玉玺,这是一条再好不过的腾达之路。 之前小皇帝溜得很快,没几个人追上了他,于是这些宦官只好分头行动,在乾清宫上下寻找。但这寻找也说不上多耐心,想着不消多时荣靖长主的人马便要杀来,平日里积蓄的金银财物都还没有功夫收拾,于是心中越发的焦灼。 这座帝王的居所占地颇广,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然而数十人一起想要寻找某人,却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 很快有人发现了小皇帝,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帝身边还跟着上一任的皇帝。 曾经君临天下十二年女帝周嘉禾带着自己的侄儿大大方方的登上了乾清宫的最高处,当有宦官赶来的时候,她眺望着窗外,向小皇帝询问一个问题,“你现在害怕吗?” 小皇帝瞥了眼将他们包围住的宦官们,艰涩的说不怕。 宦官冷笑了一声,然而瞥见嘉禾,又收敛了笑容。 曾经的女皇没有去看身边这些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远方,带着些许迷茫的苍凉,“你现在如果害怕的话,大可以换上宫人的衣裳,赶紧离开这里——我不是说离开乾清宫,我是说,离开这个紫禁城。当然,走出紫禁城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你放弃了皇位,从今之后,你就是个普通人。” 少年犹豫着没敢回答,倒是问了嘉禾另一个问题:“姑母,你、你怎么办?” “我留在这,哪也不去。”她用一种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语气说:“乾清宫原本就属于我,现在我回来了,就不打算走了。” 这一刻,皇帝被姑母话语中的威严所震慑,下意识的松开了攥住她衣袖的手,后退了小半步。一时间他弄不明白比起身后那些如同豺狼的宦官,眼前的女子是不是更加危险。 然而嘉禾的神色仍旧是温柔的,她轻轻念一首诗,皇帝听不懂,只知道她唇齿间低哑的词句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宦官们在过去的君王面前难得的保持了良好的耐心,一个个低头站着,森冷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背影,却迟迟未动。 “你们打算带走这个孩子,对吗?”嘉禾好像忽然才意识到身后站了许多人,回身面对着他们,“那么我呢?你们又打算怎样对待我?” “长公主。”为首的宦官朝着嘉禾行了一礼,说:“乱军即将杀至,为了长公主的安危,还请您和我们一道离开京城。原本奴婢们还想要去万寿宫请长公主,原来长公主就在陛下身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方才我等与陛下生了些误会,吓着了陛下,奴先行谢罪。” “造访的是我阿姊,你们不带走我,她赶到这里之后,会扶我重新登基,如果你们带走我,她会在乾清宫自行称帝。”嘉禾玩味的笑着:“你们难道都没有留下来与她一战的勇气么?” 宦官们沉默不语,神情阴沉。 “不过可惜,你们的愿望都要落空了。”嘉禾又说。 大地隐约震动,宦官们脸色微变,有人冲到了窗前,看见了集结在乾清宫前的锦衣卫。 这些人曾是嘉禾最信赖的鹰犬,是这京师之中,最后一支效忠女皇的军队。在历经过几番劫难之后,此刻重新披上飞鱼服,出现在乾清宫中的锦衣卫不足三百人,然而这三百人,在这样一个时候出现在王朝的中枢,足以扭转胜负。 更有眼尖的宦官发现不少锦衣卫的身上都是染着血的,他们为了赶到这里,一路上不知践踏着多少人的尸体。血的腥气让人忽然想起了在端和年间,这群人是怎样的可怕,堪称帝都之中的恶鬼。 只是现在,站在最前方的不再是那个眉目如画的蛇蝎美人赵游舟,曾经喜爱文学,长于经史的弟弟站在了兄长过去的位子,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 这群人在来到乾清宫前,首先去了议政堂,那些正凑在一起商议应对荣靖之策的文臣们毫无防备的被他们砍下了头颅——几个月前,正是他们逼迫着女皇退位。 “噗通”一声,年少的新帝哆哆嗦嗦的跪了下去。不久前还在贪恋京师繁华的孩子彻彻底底的意识到了权力之争的恐怖,跪下之后不停的朝着自己的姑母叩头。 嘉禾注视着这个无比慌张的少年,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厌恶。她一把将这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给了他一个耳光,“废物!” 三十章 嘉禾的那一记耳光打得极重,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已不算矮,被她打得一个踉跄,半边脸都红肿了起来。 她甚少会有这样明显动怒的时候, 十二年的皇帝生涯, 她的情绪一向是内敛的,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在被迫禅位的时候, 脸上的表情也还是淡淡然。 新帝被打得怔愣在原地, 不止是他, 殿内其余人也都陷入了错愕之中,整座大殿安静得只能听见哆嗦得呼吸声。 “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皇帝吗?”嘉禾揉着发麻的右手,轻言细语的问。 少年摇头, 害怕得一句话都不敢说。然而抬头时他对上嘉禾的目光, 她看向他的眼神之中满是轻慢的嘲弄, 于是属于少年人的倔强与傲气又一次战胜了恐惧, 他努力的扬起下巴和曾经的女皇对视, 说:“因为我是太.祖皇帝的血裔。” “我父亲的血裔就是你这幅样子么?”嘉禾弯了弯眼,眸中嗤笑的意味更甚。 新帝窘迫的低下头去。 “史书上讲究为尊者讳,文渊阁、武英殿内藏着的官修档案中,都对我父亲的过去含糊其辞, 只说他本江左布衣。”说到这里,她又看向了新帝,“我听说你过去是徽州乡下的农夫?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的出身便看不起你,因为过去我父亲比你更为不堪。他在十四岁之前, 是四处乞食为生的游民。不知父母、籍贯, 无依无靠, 是天地之中无根飘絮、水间随波之浮萍。据我父亲自己回忆, 他在记事之时便是流浪儿,和野狗抢吃的,在他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过什么所谓的亲人。” 新帝的脸色渐渐的变得苍白。 “我父亲在寒微之时,无人理会,后来他成了皇帝,于是理所当然的有了许许多多的人希望能够与他攀上亲缘。一大群的文士儒生费尽心思的替他寻找他的籍贯与亲族,将钻研四书五经的劲头都拿到了考证我父家世的事情上来。他们中有人翻遍了江左各大宗族的家谱、有人亲自前往淮河以南,沿着我父亲当年流浪过的路线,四处寻找线索,可是他们耗费了数十年,直到长业二十年我父驾崩,都未敢确信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当年乱世之中多得是像他这样身份不明的孤儿,如果不是他有了万中无一的气运,成了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又有谁会关心他的真实姓名?” “可是到了端和十二年初春,朕忽然得到消息,说太.祖皇帝尚有一支旁亲在世,是他同父兄长留下的孩子。”说到这里时,嘉禾的嗓音陡然冷厉,她自称为“朕”,目光中有着凛然的威严,“你和你的父亲都姓周,对么?” 新帝忙不迭的点头。 “那你可曾知道,我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嘉禾冷笑,“在兴兵起事之前,他连个正式的姓名都没有。周是他后来自己胡乱挑的姓,名是故去的齐国公郑牧赠的名。在他十多岁之前,他可能是叫张三可能叫李四,也可能叫阿猫阿狗,这样一个人,你和我说,他是你的同宗叔伯?” 新帝的脸色终于变得惨白,他黯淡了眼眸,喃喃问道:“可、可那些人为什么要将我接到北京城来?”寻常老百姓不知道皇帝的身世,那些做大官的能不知道么?皇帝各奔不姓周,当年或许出生在徽州,又或者在流浪时路过那里,但无论如何也与这个现在做了皇帝的小少年没有任何关系。 嘉禾并不回答新帝,她俯视着跪坐在地上的少年,转而又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成为皇帝么?”乾清宫外,重新集结的锦衣卫还等着她去发号施令,北宫门一带,荣靖长公主正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议政堂遍地的鲜血还未来得及收拾,混乱的紫禁城亟待重新恢复秩序,而她却当着数十个宦官的面,和一个与她毫无亲缘的小少年聊起了自己的生平。 “太.祖驾崩得突然,当时宫内并没有皇子……”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唇,隐去了杜银钗杀死怀孕妃嫔的事情,“在胡人南下进犯的紧要关头,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子们只能将他的女儿推上皇位。可是,他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俱是同母所出。历朝历代都讲究嫡长,当时怎么看都,应该让我的长姊登基称帝才是。” “我的长姊是什么样的人,无需我介绍。她自小聪明,父母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也远胜过我。她历经过乱世,心智不凡,曾跟随名将习过兵法,同鸿儒学过经史。只有一点不好,她的性子过于偏激,做事狠厉不留情面,但如果她做皇帝,这就未必是缺点,试问古往今来哪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不是杀伐决断之人?” “可他们选中了我,当年才十三岁,自小学着女则女训长大、毫无见识与胆魄的玉叶金枝。”嘉禾说着笑出了声,“他们选中我,就和今日他们选中你一样。”低哑冰凉的几个字从喉间逼出,“因为我们孱弱。” “天下非君王之天下。”她转身走到窗边,撂下了这样一句话,“至高之权,谁人不想瓜分?贪欲缘起于有机可趁。”她俯瞰着整齐跪拜着的锦衣卫,脸上无悲无喜。 ** 荣靖率领着私兵,正在攻打紫禁城最北的神武门。 攻城掠地对于她来说,是相当熟悉的事情,今日重新听着炮火轰鸣,她却不知为何有些走神。 计划已经乱了,说实话荣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赢。原是打算在泰陵伏击皇帝,再用三千私兵火速控制住京师,现在却变成了放弃泰陵,强攻皇城。 紫禁城是怎样的地方,荣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是皇宫,更是天底下最为坚固的堡垒。纵然如今皇宫之中只剩下一群的废物,前方的道路有终究还是充满了不确定。 荣靖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如果她是真的死了,那么当年她与她定下的约定,还作不作数。 荣靖答应过母亲,会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当年嘉禾登基,荣靖理所当然的感到了愤怒。她倒不是觉得皇位被妹妹夺了,心中不平,她更多的是觉得母亲是在送家嘉禾去死。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那个妹妹是什么样的性情和为人,她能不清楚?嘉禾不是做皇帝的料,也守不住这皇位。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公主,荣靖最多只要担心她未来会嫁人嫁不好、生儿育女时会面临许多琐屑的烦恼,但这些都是荣靖能够轻轻松松帮妹妹摆平的,以后谁要是敢欺负她的妹妹,她就用马拖死那人便是。 可是嘉禾做了皇帝,荣靖便再也护不住她了。天底下所有野心勃勃之辈都会想要从她的手中争夺些什么,她仿佛是被群狼环绕的羊羔。 杜银钗在面对长女的质问时冷冷的说道:“不然呢,你以为你能够做皇帝么?” 臣子们不会允许她周嘉音登基的,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就落下了残忍凶暴的恶名,弹劾她的奏疏每月都如流水一般送到她父亲的面前。如果是相对温顺一些的宁康公主嘉禾登基,臣子们或许勉强也能容忍一个女皇,但如果称帝的人是她——只怕那些臣子们是宁可造反,也不会点头。 吕雉、武则天,这些性格强势又手握大权的女人,在史书上留下的骂名还少么?世人畏惧聪明而又果决的女人,似乎女子只要具备了这样的性格,就必然会变成歹毒的蛇蝎。 杜银钗靠着开国的功勋,才勉强能够扶持自己的孩子登基,她本人若是想效仿武则天,在这个理学盛行的时代,恐怕就连杜雍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可她的两个女儿,能被臣子们接受的,便只有年幼些的嘉禾。 她清楚那些臣子们看中嘉禾,是因为嘉禾比起她的长姊更好控制。但她只能无奈的后退一步,向他们做出妥协。 “阿音,你得护着你的妹妹。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如果做皇帝的不是你的手足,那么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杜银钗是这样告诉她的,“阿禾也不会一直都是那样柔顺的性子,她毕竟是你的妹妹,我的女儿,绝无可能是扶不起的阿斗。” “最好的保护便是她把皇位交给我。”荣靖当时是这样说的,“满朝文武不认可我又如何?我父亲的天下是他自己靠双手抢来的,我也会像他一样。” 但她到底,还是应下了保护嘉禾的承诺。 十二年来,她看着嘉禾一步步的成长,她将自己当做了磨刀的石头,砥砺那个原本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现在,她又要豁出自己全部的能力,将她带离囚笼。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傻丫头呵……”她眺望着远处的硝烟,苦笑。 “长公主。”不久前还是她公主府内管事的中年人此刻换上了亲兵的戎装,“昆山玉求见。他单骑来我军阵前,说求见公主。” “杀了。”荣靖冷冷的说道:“杀了他祭旗,求上苍保佑——保佑我们接下来能砍下那个野皇帝的脑袋。”她残酷狰狞的笑了。 “昆山玉让我来带一句话,他说——他从未背叛宁康。” 三十一章 圣人云,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昆山玉年少老成, 在他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 就开始规划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他认为自己会在二十岁之前入仕,在天子的身畔积累资历与见识, 而后进翰林院与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士人为伍, 再去江南、西北这两个地方为地方官, 以便他能对国家的经济命脉以及军事要塞有个了解。四十岁之前他要进六部,五十岁之前至少得要入阁,之后他会成为首辅, 死后他要以“文正”或是“文忠”作为自己的谥号, 百年之后, 他的名字要躺在贤臣列传之中, 供后世敬仰。 许下这个愿望的时候, 他没有看见自己的未来。在他即将步入而立的时候,他成了贰臣。 端和十二年,昆山玉虚岁二十八,他用了十余年心血辅佐的帝王一朝被废, 被废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向所有人宣称:昆山玉负我。 当时正为了营救女皇而殚精竭虑的昆山玉,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效忠的陛下,推入了另一个阵营。 他在她身边待了大概有多久? 似乎有十二年, 十二地支轮换完毕的光阴。 * 昆山玉在十六岁那年见到了嘉禾。 他出身在冬日, 那年说是十六, 实际上不过十五而已, 眉目还未长开,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为他引路的宫人一路上频频侧目含笑回顾于他,语调温和,显然是将他当成了孩子。 昆家是个大家族,数十口人得荫于被敬称为“老祖宗”的内阁首辅昆子熙,算得上是京中一等一的清贵之族,有人以魏晋时形容陈郡谢氏的那句“芝兰玉树”来形容昆氏一族流光溢彩的儿郎。 昆山玉早年丧父,母亲改嫁,族中那样多的子弟,人人都希望能够跻身仕途,成为下一个如老祖宗一般的人物,却只有无依无靠的他被带到了昆子熙的跟前,由老人亲自教导。 这是昆氏一族最优秀的后代,被寄予昆子熙厚望的年轻人,他在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被带入紫禁城内,走到了那个女皇的身边。他的心思深沉如沟壑盘踞的荒原,眼神却还是干净的。 比他还年幼的女皇坐在御书房最明亮的地方,她在听见门帘的声音之后木然的扭头看向他,眼中望着他,却又并没有他。 昆山玉在行礼之后并没有抬头,不直视君王,这是做臣子最基本的礼节。即便他面前的君王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女孩。他的余光瞥见了一片明亮的皇,小小的少女穿着仿照她父亲款式的龙袍,戴着善翼冠。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乍眼看起来好像有天子的威严,可是昆山玉猜……她应当心里很害怕。 他静静的维持着叩拜的动作,直到细弱的女声响起,“你是首辅送来给朕的陪读?” “臣是。” “你是昆首辅的重孙?”她接着又问了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是的。”昆山玉垂着头,恭恭敬敬的回答。 “让自己的血亲成为皇帝的近臣,这便是内阁首辅的公义?”年少的女皇尖刻的质问。 “因为臣有这个资格。”少年姿态恭谦,话语笃定,“陛下有许多的臣子,不同的臣子有不同的身份、德行、才能,陛下任用他们难道要挨个看每个人的出身吗?有些人需用其才,有些人需用其势。”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少年用自己做例子,教了年轻的皇帝一个最浅显的为君道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样一番话,女皇究竟听懂了几分。明黄色的影子动了动,女皇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她再一次开口,声音比起之前更低了些许,“可,你是男子……” 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她的身边唯一的异性只是自己的父亲,除此之外便是宦官了。寻常闺阁女子同男人说话都会羞涩,做女皇却需要将自己置身于一大群的男人之中,甚至还需与昆山玉这个年轻的异性朝夕相伴。 “所有为陛下效命的臣子,都是男人。”昆山玉轻轻笑了,“那么,陛下害怕吗?” 少年笑起来的模样格外温柔,年轻的女皇似乎是怔愣了一下,之后狠狠的别过头去。过了一会赌气般的说:“朕有什么好怕的!” 但年少的嘉禾,便是赌气的时候,都会刻意控制好音调,温软的嗓音半点也不似她那个长姊。 “可是臣却是害怕的。”少年昆山玉给了嘉禾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怕什么?” “辅佐一个帝王,是何其艰难的事情,臣焉能不怕?为帝者,需忧民生社稷、忧朝堂制衡、忧八荒藩属、忧宇内河清、忧百年之大策、忧眼下之太平。帝王身上重担千斤,为人臣着只能竭力为君王分忧而已。” 片刻前还在为男女大防而忐忑的嘉禾,在听到了昆山玉这样一番话之后,羞惭的低下了头。她站了起来,试着朝昆山玉的方向走了几步。 “那么,”她努力学着自己的父亲的气度与口吻,问眼前已经是她臣属的小小少年,“你知道要如何为朕分忧吗?” 昆山玉听出来了,她的嗓音略有些发抖。 那一刻昆山玉忽然有些心疼她,他眼前的哪里是什么皇帝,更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她被她原本安稳的生活所弃,虽然正试图保持镇定和尊严,却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昆山玉想了一会,将那些在腹中早已准备好的所谓治国之策统统收了起来,对着这个小姑娘说:“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姑娘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那么,这儿问题的答案,陛下知道么?”昆山玉第一次抬头,看向嘉禾。他见到的是一张白净秀气的脸,如他预料中的那样,像是精致而又脆弱的雪或者玉。 嘉禾点头,犹豫了下,又摇头。 “陛下不懂,臣也不懂,这真是巧了。”昆山玉轻快的开口说道:“不懂不要紧,臣与陛下慢慢寻找答案便是。臣和陛下一起。” 那年昆山玉虚岁十六,嘉禾将满十四,俱是年少。 * 女皇周嘉禾身边不缺老师。 翰林院中,有大把的儒生教她经史,慈宁宫内的杜太后教她阴谋与阳谋,如昆子熙一般的内阁老臣,则告诉她什么是帝王心术。 寻常儒生头悬梁锥刺股,寒窗十年,或有金榜题名这一日,可要学会如何做一个皇帝,却不是光下苦功夫就行的。 昆山玉如他初次见面时所承诺的那样,他一直陪在嘉禾的身边,看着少女在崎岖的道路上跋涉。 最初那几年,她是被架空的天子,手中无权,百姓只知内阁而不知女皇。昆山玉陪着她学习这个王朝的官员有多少、六部的司职具体是什么、赋税每年应缴几成、水利农桑之事该如何打理。 她该学的东西太多,时常会熬到深夜,次日见他时,顶着淤青的眼眶。 端和三年后,她开始逐步的学着掌握朝堂——这自然是更加不易的事情。内阁不愿将手中的权力交还天子,文士们都说,小女子不堪大任。 昆山玉亲自恳请曾祖父昆子熙出面相助,老人对重孙说,“施予来的东西,随时都可以被人夺走。皇帝自己的权力,当由她自己来夺回。” 可她那样弱小,要怎么才能斗得过满朝如同豺狼一般的诸卿? 说动不了昆子熙,昆山玉便又一次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侧。那年他虽然也没有多少权位,但两个人的智慧加在一起,总归是有用的。 中途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女孩十五六岁的时候,是世人口中最明媚花期的开始。寻常人家的姑娘,此时应当正在闺阁之内享受最后的少女欢乐,秋千、扑蝶、双陆……也许还有上元时节的灯会,少女们穿着最漂亮的衣裳走在烟花盛开的地方,或许不经意间就能邂逅某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十五六岁的嘉禾,一天几乎没有离开过御书房。她总有读不完的东西——官僚的档案、父亲冗长的史料、晦涩的经史、难懂的臣僚奏表。每一日的生活都是枯燥的,堆积在御案的纸张,似乎永远都会是一座大山的模样。 昆山玉有见到她悄悄抹眼泪,也有见到她偷偷的在袖子里藏起一支漂亮的珠花。但最终她还是沉默的伏案,灯烛将她的影子扯得很长很长。 端和六年的时候,嘉禾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一小批的心腹。她逐渐有了自己的锋芒,在太和殿上端坐的时候,高贵凛然,是帝王的气度。 然而往前路走得越远,所面对的困难也就越多。最开始的时候,昆山玉是她的引导者,到后来,他与她并肩而行,再后来,他成了她身后默默追随她的那个人。因此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护不住她了,她开始直面朝堂的风浪。 曾经还会在意男女大防的她,在端和五年的时候大大方方的撤了朝会上的帘帐,她不仅敢于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众人面前,甚至亲自与那些上书抨击她的言官面对面的唇枪舌战。她在那一年开始学习骑马、学习射箭,从禁军中挑选武艺高强之人,让那些人教她如何持刀剑厮杀——所有被认为不适宜让女子学习的东西,她都去挨个尝试。她甚至在宫内召集近臣凑齐了一支马球队,在高丽使者来贡之时,亲自带队与高丽人比马球。 ※※※※※※※※※※※※※※※※※※※※ 抱歉我又爆字数了 本来想着用昆山玉的视角梳理一下没有小苏的这条线,嘉禾都经历了什么,然后写着写着发现,一章根本说不完……(捂脸) 三十二章 十八九岁的嘉禾, 与曾经那个怯懦柔软的孩子有着天差地别。 这些年她的确成长得很快——也许是太快了些。她竭力斩断与过去自己的联系,表露出与过往的自己全然不同的姿态,高傲且神采飞扬, 倒是有些像她的长姊周嘉音。 以女皇之身亲自率领年轻儿郎在马球比试之中赢了高丽人之后, 有人因此而振奋欢欣,但更多的臣子则是敏锐的意识到了女皇性情上的转变。 劝谏的上书很快被送到了御案之上,以马球事件为契机, 群臣们开启了一轮针对女皇言行的批驳。嘉禾对此则是毫无反应。昆山玉不知道她眼中的淡漠究竟是真的出于无所畏惧, 还是在故作镇定, 但他告诉嘉禾,她不能再对言官的抨击无动于衷下去。 言官与烦人的蚊子不同,不能拍死, 也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吵闹。文人的嘴向来是天下最利的利器, 若是不顺着他们的意, 轻则落得一个“不纳谏”、“性刚愎”的恶名, 重则…… 昆山玉不愿再想下去, 嘉禾是女皇,她的性别就注定了她的皇位并不牢固,她能够被挑出的错处,也远多于历朝历代其余的君王。 嘉禾静静的听完了昆山玉的劝告, 在案头继续看着她没有处理完的奏疏,说:“我父亲生前,也曾打过马球,更是曾在皇家猎场上胜过不知多少诸藩国来使。” “太.祖是太.祖, 陛下是陛下。”昆山玉垂首答道。 “朕是皇帝, 父亲也是皇帝, 有何不同?”嘉禾豁然站起, 罕见的暴怒。 昆山玉沉默的看着他,两人之间许久都没有任何一句交谈,许久之后,她又颓然的坐下,拂袖撂倒了桌上对着的奏疏,其中大半都是在对她进行毫无道理的指责。 官员们试图用世人对女子的规章来束缚住他们的皇帝,只因这个试图摆脱傀儡身份的少女让他们感到了不安。 “在朕身为皇帝之前,朕首先是个女人——这些人是想要提醒朕这一点。好,朕知道了。”她面无表情的坐在灯下,“那么,山玉,朕想问你,真正的皇帝,究竟是该怎样活着的?朕要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皇帝?” 昆山玉明白有些话不能太直白的讲出,斟酌了一番之后,他答:“古往今来每一个皇帝,都有不自由的时候。确切说来,这世上就从无可以真正从心所欲之人。”他刻意将嘉禾的“不自由”与寻常人受法度约束的事情混为一谈,即便他心里清楚,嘉禾根本没做错什么。 少女用力的抿唇,在灯影下,昆山玉沉默的拾起一本又一本奏疏,将其带离了御书房,“陛下,今日便好好休息吧。” 在那场风波过去之后,嘉禾比起过去消沉了许多,或者说,是更加沉稳。 她的一言一行更为符合世人对女皇的期许,除了被人诟病的“养面首”之外,她再也不做出所谓“有伤风化”的事情——不过太和殿上撤下的珠帘并未再装回去,她依然大大方方的向诸卿展露自己的容貌,在观察他们的同时,与他们对话。 另一方面,她开始迫切的进一步的扩充自己的势力。每年的春闱她一定会亲自主持,寄希望能够挑选出能够收入彀中的英才。除此之外,锦衣卫、东厂也在急速的扩张,光明处与阴影中,她都在飞快的成长,任何人都可以是她的棋子,她则随时都可以戴上面具。 她甚至会刻意给予赵氏兄弟一些错误的暗示,像捕获猎物一样诱使那两个不更事的少年一步步的向她靠近,只为了能够换来他们誓死的效忠。而这一切昆山玉都没有阻止。 这也不怪她,因为她的压力数年来的确从未减轻过。 荣靖公主越发的咄咄逼人,她不得不打起全部的精神去应对越发难缠的荣靖。 其实最开始她登基的时候,是信任并依赖着这个同母姊妹的。她想过要将皇位直接让出去给荣靖,可惜被阻止了。后来她用大方的授予荣靖各种各样的要职,按照那个时候她的说法——反正她也不懂什么治国、领兵,那些重要的事情交给长姊难道不好么? 后来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天真的丫头才醒悟了过来? 也许是荣靖第一次试着要她性命的时候? 她意识到权力是什么,也就清楚了权力的更迭绝不可能温和仁慈。荣靖毫不留情的态度使她也逐渐忘记了童年时的姊妹感情,之后开始用尽全力的去反击来自荣靖的一次次挑衅。 没有人的时候,她会悄悄的和昆山玉说起儿时与长姊相处的事情,用怅然的语气。后来时间久了,她便连这些也不再说了。 端和八年。 嘉禾二十一岁,昆山玉二十三。 与北边胡人战事正式结束,这一年嘉禾在太和门前举行了受降仪式与封赏功勋的大典,也正是在这一年,昆山玉在女皇的眼中看到了杀意。 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女孩终于有了要夺走某人性命的心思,献俘大典之上,她含着端庄得体的微笑,接见自己的臣僚,藏在旒珠后的眼神,却始终是冰冷的。 一场持续八年才结束的战争宣告完结,接下来要降临的却绝对不会是和平。 然而即便有了杀心,她又能杀谁?昆山玉不动声色的递给了她一个含着淡淡忧虑和劝阻的眼神。嘉禾没有理会他。 从端和八年至端和十一年,他的女皇变得越来越深沉,她每日都在冥思苦想该如何杀死自己的敌人,她很少能够安眠,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了各种各样的斗争上。 端和十年是个灾年,瘟疫与洪涝交替,京师之中甚至都有流亡而来的灾民。她在那年年末出京郊祭的时候见到了饿死的尸体,久久无言。 她当然知道南边的灾情,然而那时正好到了她对付她的政敌的最紧要关头,她没有精力去理会太多。主张救灾的大臣被她罢免,因为那人是荣靖的党羽。赵游舟隐瞒了灾情的严重性,好使她不至于在关键时候分心,可是当她亲眼看见饿死之人的尸骨的时候,所有的权力斗争都不再重要了。 一个国家要怎样治理?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她问过昆山玉这样一个问题。 她做了这么多的皇帝,可是在她听到自己子民哭号的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或许根本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她是皇帝吗?不,她只是一个想要保住自己性命的胆小鬼,一个玩弄权术的阴谋家。她想要做“真正”的皇帝,却根本不知道怎样做一个皇帝。 “将计划提前吧。”用两天三夜的时间看完了受灾地送上来的所有奏表之后,她疲惫的瘫倒在金丝楠木制成的龙椅上。 端和十一年,她杀死了郑牧。用上了并不十分光彩的手段,一代名将,被她秘密的伏击在皇宫之中。 得到消息的杜银钗愤怒的赶过来给了女儿一个耳光,嘉禾听着母亲的咆哮,说:“我动手杀人之前,您并没有阻止。” 杜银钗沉默无言。 杜银钗何尝不知道郑牧该死。不止郑牧,所有开国的功勋,都本该在是多年前就退出权力的角逐,如果不是先帝猝然驾崩,如果不是因为嘉禾的登基需要他们的支持,他们早该被鸟尽弓藏——虽说这很残忍,可为了一个国家的安定,必需得这样。 郑牧与荣靖勾结,郑牧死了,接下来便是荣靖。嘉禾用堪称冷酷的手段迅速的折去了长姊的羽翼,为此甚至不惜牺牲了己方不少的心腹。 但是最后她也没能狠下心来杀了荣靖,反倒纵容着长姊去了金陵。 昆山玉自然感到惊讶,问她为什么。 她低头,惨然的笑笑。 端和十一年死了很多人。郑牧和荣靖,背后都有着庞大的势力,盘根错节如巨木的根。 那一年京师陷入了恐惧之中,只是言官们已经不敢再像当年那样大举上书抨击。帝都长达数月都笼罩在血腥之中,如同阿鼻地狱。 也是在这一年,昆子熙死了。 这个唯一能够镇住朝堂的老人在死前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大祸,他在断气之前见到了嘉禾,与她说了什么。那天嘉禾神情黯淡的从昆府离开,眼中没有一点点的光彩。昆山玉向曾祖父询问这场谈话的内容,昆子熙只说:“她不是一个皇帝。”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昆山玉道。 “别忙着护她。”老人叹息,“她当初被送上帝位就是错的。披着龙袍,却没有帝王的心,注定只是个小女子罢了。” 昆山玉感到愤怒,他陪伴了嘉禾十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女孩为了能够做好皇帝付出了多少艰辛。 可是昆子熙只笑着对曾孙说:“你会懂的。京师很快要乱了,她在那个位子上,待不下去了。” 不久之后,昆子熙死去。 再后来女皇成为了长公主。 为了铲除荣靖,她消耗了太多的心血,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反对她的、畏惧她的、厌恶她的人悄然联合,他们找到了一个据说是太.祖血脉的少年,陡然发难,逼迫她让出了她坐了将近十二年的皇位。 ※※※※※※※※※※※※※※※※※※※※ 没有小苏,昆哥一番的世界o(* ̄︶ ̄*)o 三十三章 嘉禾从乾清宫中走了出来, 去见她久违了的臣下们。 赵游翼跪倒在地,在见到嘉禾的那一刻,泣不成声。 “你受苦了。”嘉禾垂眸看着这个形容枯槁, 秀逸不再的年轻人, “你的兄长……游舟呢?”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游翼以简短的语句向嘉禾阐明了兄长之死,以及自己是怎样在林毓的帮助下躲过京中搜查联络到了兄长旧部, 又是怎样收到嘉禾的密令, 赶来紫禁城中的。 “游舟可惜了, 他不该死的。”嘉禾喃喃说道,嗓音低哑怅然,不管她从前对赵氏兄弟怀抱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但至少这一刻, 她心里的悲伤是真切的。 “兄长死前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够让陛下重归帝座。臣愿继承兄长遗志, 为陛下驱使。陛下要臣赴汤蹈火, 臣在所不辞!” 赵游翼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嘉禾却只是笑,眼中含着泪,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赵游翼的头顶柔软的发, “游翼,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不到十二岁,声音怯怯的, 像是小猫儿。” 赵游翼脸颊一红。 “如今, 你也有赴死的决心了么?” “是!”经历了数月的牢狱折磨以及丧亲之痛的年轻人眼神中有了坚毅的光, 他再度抬头直视着嘉禾, “请陛下下令!” “你也可惜了。”嘉禾含糊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锦衣卫中的精锐聚集于此,这时人人都热血沸腾,对杀戮以及权力的渴望在每个人的眼底都点燃了一把火,被这样的一大群人簇拥着,嘉禾的神情却依然是冷淡的,像是烈火烧尽之后留下的灰。 “陛下!”赵游翼急切的催促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嘉禾会在这样一个时候迟疑,如果赵游舟还活着,倒说不定能猜出嘉禾心中所想。赵氏兄弟二人,毕竟还是赵游舟更懂嘉禾。 “为我复仇吧,游翼。”嘉禾说。 “臣等方才路经议政堂,已将当时主场废黜陛下的那一干逆臣处决!”所谓处决,便是不经收押审讯,直接杀死,用一种如同土匪盗寇一般的手法,让这些人为自己曾经的罪行偿还了代价。 “这不够。”嘉禾冰冷的说道:“凡是当日参与此事的,我都要他们死。不管那人是内阁的阁老,还是六部的主管,亦或者是宫里二十四监的宦官。” 赵游翼习惯了服从,下意识的就要点头应下。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队伍忽然传来了喧哗声。锦衣卫在赵游舟的手下被训练的纪律严明,突然爆发的嘈杂声,让赵游翼心中一紧,扭头时下意识的就将手按在了佩刀上。 但并不是有什么“逆贼”的援军赶来了,而是有几个宦官靠近了这些,要求见女皇一眼。 寻常宫人碰上乱事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数百持刀锦衣卫聚在一起,这对任何一个宫人来说,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景象。结果居然有人非但不跑,反而不怕死的凑了过来。 “陛下,担心是细作或者刺客!” “将他带过来吧。”嘉禾却摇头,淡淡的说道。 被领到嘉禾面前的是熟人,有几个是慈宁宫中她母亲的心腹,还有一个—— “是你啊。”她挑眉,颇有些讶异的盯着苏徽。 “是我。”苏徽推开一个搀扶着他的宦官,勉强站好。再一次见到她,他心里很是忐忑,喉间涩然,连该怎样打招呼都不知道。 “我母亲还没有将你送出宫去么?” “是我主动要来见你的。” “为什么?”嘉禾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了惊讶。 苏徽是个古怪的家伙,这点从她最开始和苏徽打交道时就意识到了。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可这人却好像对她熟识至极。警惕心使她不敢信任这个年轻人,可直觉又在告诉她,他或许并没有坏心思。 “因为我想来救你。”他用一种坦荡自然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说完之后,仿佛是卸下了一块压在胸口的大石头一般,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史学家去改变历史,就好比是传教士渎神,可如果平行时空真的存在,他倒要看看,被未来访客人为干预之后,这个时空会走向怎样的发展道路。 嘉禾像是笑了一下,“你要怎样救我?” 身材外貌只有十五岁,并且身负重伤的苏徽说:“至少我知道,陛下不该大肆屠戮在京官僚。”之前嘉禾与赵游翼说的那些话,他隐约听到了一些。他能够懂得她想要报仇的心情,却不能理解为何她下手要如此急切。根据史料记载来看,端和十二年参与到逼宫废帝之事的臣子占据了朝堂之上的三分之二,照她现在的口气,是那三分之二的京官她都要铲除殆尽。这简直是在胡来。 嘉禾不冷不热的瞥了他一眼,“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如果你只是想要活命和自由,现在离开紫禁城,我有办法能够让人永远也找不到你。如果你想要做皇帝,那就要恩威并施,既要扫清眼前挡在你面前的障碍,也要拉拢人心。”苏徽不是什么政治家,短时间内也给不出嘉禾什么好的为政方案,但作为军官的儿子、长期研究过政治史的学者,他总归还能在这时给出一点浅显的建议。 可是嘉禾在听后只是轻笑,转头便对赵游翼说:“你还愣着干嘛?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 荣靖没有见到昆山玉。 被领到她面前的,是个与昆山玉身形容貌相仿的年轻人,是昆山玉的同族的弟弟。 “昆山玉呢?”本就心情不好的长公主这时已经有了动手杀人的念头,她不喜欢被人戏弄欺骗的感觉。 “他去见宁康长主了。”昆姓年轻人笑盈盈的答道,脾气很好的模样。 “为何你要假扮他?” “在下不假扮他,如何才能见到长主您?” “为何要见我?”荣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手按在了剑上。 “为了与您合作。”年轻人朝着荣靖一拜,“我兄长从未背叛而今的宁康长主,曾经的端和皇帝。在下也知道,空口白话说这些,您也不信。在下今日来见您,带来了一份情报。您看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和在下继续谈下去。” “什么情报?”荣靖脸色肃然了起来,她知道昆山玉一向在这方面下得功夫不少,能被昆山玉都重视的消息,必然是大事。 “是有关李世安的”昆家年轻人收敛好笑意,说出了那个令人震怖的名字。 曾经与郑牧并称双壁,至今还在边陲手握雄兵的李世安。 ** 赵游翼率领着大半锦衣卫领命而去,余下三分之一的,留在乾清宫保护嘉禾。 苏徽不是不知道嘉禾是个固执的性格,他没想到的却是,她这份固执原来居然还会随着时间而递增。 他还想试图挣扎一下,劝嘉禾不要因为心中的私愤而毁了朝堂上的秩序,可是嘉禾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听得进劝的人。 她的神情那样冰凉,像是随时都会杀人的暴君。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多说什么,曾经在嘉禾面前言行无忌的苏徽,见到这样的她之后,居然也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恐惧。 “陛下……” “你既然是来帮我的,那我交待你一件事情,你为我做好。”嘉禾打断了苏徽的话,颇不耐烦的模样,“看见那边的小皇帝了没?”她指向瑟缩在乾清宫门边的少年。 不久前还是天子的徽州少年猛地哆嗦了一下,想逃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带着他去慈宁宫。”嘉禾却没有杀了这个夺去了她皇位的人,“将他交给我的母亲处置吧。” “她现在病得很重,怎么处置他?” “那就等她什么时候清醒过来,再问她的意见。”嘉禾说:“我不愿他一直待在乾清宫。这里是我的地盘,见到他我心里不舒服,可也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关好他,就把他暂时扣在慈宁宫吧,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再想想要怎么对付他。” 苏徽还想说什么,但那几个被杜银钗派来与他同行的宦官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半是强迫的拖着苏徽从嘉禾身边离开。 在押着载佑帝去往慈宁宫的路上,宦官劝他:“陛下对你已是格外开恩,你再忤逆她,当心送命。” “她真会杀了我?” 曾亲眼见过端和十一年帝都血腥的宦官叹了口气。 “但说来也是奇怪,你明明不算陛下的近臣,可陛下对你态度倒也算是不错了。” “我以前照顾过她的。”苏徽闷闷的说道。 “可咱家从没见过你。别看咱家是慈宁宫的人,平日里也没少往乾清宫跑。”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苏徽用一种复杂的口吻说道:“那时我叫……云微。” 他后半句话声音很小,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宦官却因顺风向的缘故听清了后头那两个字,“云微?那是谁?” 宫里从来没有一个叫云微的人。 苏徽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这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既然平行时空是存在的,那么,他凭什么确定,这个嘉禾,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 ※※※※※※※※※※※※※※※※※※※※ 小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认错老婆了(泪目) 三十四章 让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将载佑帝带走之后, 嘉禾便回到了乾清宫内。她曾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光阴,对这里的每一处布置,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留下来护卫她的锦衣卫沉默的守在殿外, 嘉禾看着他们的背影, 苦笑。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忽然这样笑。 乾清宫中的宦官无一不被锦衣卫控制住,分开关押。这座宫殿于是空旷了起来,空旷的让人无端心惊。嘉禾独自坐在乾清宫的正殿——过去在这里, 她曾经无数次的接见臣子。他们中有些人对她忠诚, 有些心怀鬼胎。现在她坐在这里, 又是在等一个即将前来觐见她的人。 其实现在她应该离开乾清宫才是。三百锦衣卫不足以掌控整个宫禁,这里仍然是危险的。她应该将载佑帝挟持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去往慈宁宫。听命于载佑帝的禁军不少被载佑帝安排去围住了慈宁宫, 将载佑帝握在手中, 便能够迫使那匹禁军为她效命, 她可以呆在慈宁宫中, 等待荣靖攻破紫禁城门, 千军万马涌入锦绣殿堂之际,便是她复位之时。 可是她不想这样,她不愿去离开乾清宫,不愿去见自己的母亲, 哪怕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殿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来的是赵游翼身边的锦衣卫军官,他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说:赵游翼已经控制住内阁、六部所有官僚,可是…… 可是直到这时赵游翼才发现, 不少曾经在朝中担任要职, 与嘉禾被废有直接牵连的官僚们, 今日竟然都不在皇城办公。 紧接着又是另一个锦衣卫赶到, 告诉嘉禾,昆山玉来了。 说这话时,几乎所有的锦衣卫都是心头一跳——赵游舟是昆山玉害死的,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之中,就是被昆山玉害死的。这个人还背叛了女皇,该死。 他在城防军的护卫下向乾清宫逼近,绕开了赵游翼所带领着的、正在皇城四处搜捕官员的锦衣卫,冲着嘉禾所在的方向赶了过来。 锦衣卫深恨昆山玉,只要嘉禾一声令下,他们便愿意拔出刀来与那人同归于尽。 可若是为了嘉禾的安全着想,他们现在就应当护送着嘉禾暂时撤离。毕竟昆山玉已经叛变成了载佑帝的走狗。 然而嘉禾却给了他们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你们这些做锦衣卫的,过去的职责不仅仅是刑讯与护卫,还充当朕身边的仪仗,为朕装点排场。那么现在劳烦你们,再按照从前的样子列队在乾清宫外,朕要以最郑重的礼仪,接见朕的‘叛臣’。” 听闻她命令的锦衣卫们惶然色变。而嘉禾稳坐于龙椅之上,安然如山。 她显然没有要逃命的意思,之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女皇已经疯了。不少锦衣卫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可即便是疯了的女皇,她的命令也必需遵守。如果赵游舟还活着,他大概会在这样一个紧急时候用上一些大逆不道的手段,比如说直接绑走女皇,可是除了赵游舟外,天下有几个人有这般大胆? * 昆山玉果然很快就到了。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兵马,然而他却抬手将这些人留在了乾清宫外,顶着锦衣卫们满含杀意的眼神,走进了殿内,去见自己从十六岁时就开始效忠的陛下。 这一幕实在是有些讽刺,需知不久之前,在玉海湖心岛上,她是落魄的长公主,他是新帝跟前的红人。 他一步步往前,脚下踩着以金粉描画祥云的水磨砖,再距嘉禾十步远的地方跪下,叩拜,一如十多年前那样。 “昆卿,这段时日过得还好么?” “陛下为臣安排的路,臣纵然咬牙泣血,也得走下去,不是么?”昆山玉轻笑着回答。 端和十二年春,皇座更迭,朝堂一夕地覆天翻。被囚入万寿宫后,嘉禾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宣称自己过去最依仗的心腹昆山玉背叛了她。紧接着,她命董杏枝伪造了昆山玉的笔迹,写了投诚的信笺,再买通了昆府的家奴,送去了载佑帝所信任的内阁新首辅手边。 昆山玉于是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成了贰臣,且身不由己的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不然你还能怎样,我难道要看着你与赵氏兄弟二人一样下狱么?还是看着你学秀之一般归隐,或者是如辞远那样死去?不,这三条路,都不是你该走的。” “臣知道。”昆山玉大大方方的答道:“臣不如大小赵坚毅,若身陷牢狱,风度尽失也就罢了,就怕失了风骨,至于归隐或者死节,臣只怕会心有不甘,思来想去,倒不如在新帝跟前继续效命。无论如何都是周家的天下,都是夏国的山河。” “但早知道,我就让你去死了。”嘉禾盈盈的笑,笑中说出了这样一句狠毒的话来,“昆山玉,你装作一副怎么清高的模样,骨子里不过就是个俗人。你不能否认一件事情,你看着我落魄,心中其实是欢喜的。万寿宫内你曾以言语威胁过我,很有成就感,对么?朕一时沦落,竟滋长了你的胆量,呵,让你竟连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忘了——” 昆山玉蹙眉,想要反驳什么,却被打断了。 “游舟之死我知道与你无关,你的确用他的性命来威胁过我,可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知道。你们两人斗了这么多年不分胜负,他索性便用自己的命来离间你与我,假如我有幸复位成功,只要见到游翼便会想起游舟是为你所杀,自然会亲近游翼而疏远你。” “赵游舟心机深沉,陛下早该知道的。” “游舟便是歹毒如蛇蝎,朕也暂时不想追究。”嘉禾语调一转,“朕要追究的是,你,为何要干涉朕杀人。” 嘉禾在万寿宫被困的那些天,每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情,这京城之中,有谁该死。可是今日她好不容易握住了刀,却发现大部分的人都消失了。 他们不是未卜先知的逃了,而是在不久前被昆山玉捉进了监.狱之中。那时昆山玉假借追捕赵游翼之名在京中大肆株连无辜,有不少人都以为他这样是为了争权夺利,用卑鄙的手段清扫自己晋升之路的政敌。 但实际上有一些被牵连的人的确是死了,但还有一批他认为对社稷有益的,他则是悄悄保了下来。如今嘉禾在宫中大肆屠戮清洗,那群在监.牢中的家伙反倒是躲过一劫。 “因为他们不该杀。”如今在乾清宫内,昆山玉固执的与嘉禾对峙着,誓要护住被他藏好的那些人。 即便他要冒着得罪嘉禾的危险。 即便,他其实清楚嘉禾为什么要杀他们。 她说是要复仇,其实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嘉禾这样做,是为了挽救倾颓衰弱的皇权。 ** 荣靖听着帐外的炮火,静静的看着手中的斥候情报。 李世安正在率军秘密往京师进发,他打出来的名义是拥立嘉禾复位。 这不是说李世安有多么忠于嘉禾,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兴兵而已,京中的动乱给了他造反的借口,嘉禾被废,他便以拥立嘉禾的名义回京,可如果嘉禾在荣靖的帮助下先于他到达京城的时间顺利复位,他未必会回到山海关一带。他率领大军南下,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打猎,收获几只野兔和狐狸。 李世安是隐忍多年的狼,荣靖清楚他有多危险,也明白这封情报,绝对不是假的。 那么如果李世安真的南下,她该怎么呢?她不是李世安的对手。 “如果不是自端和十一年起的一系列变故,李世安本不该南下的……”她喃喃自语。 如果郑牧不死,有郑牧牵制,李世安不至于轻举妄动。 又或者杜银钗没有重病,嘉禾也没有被废,那么再怎么狂妄的人也不敢名不正言不顺的直接跳出来造反。 再假设一下,假设没有京中各方势力牵制,那么嘉禾说不定早就用计免去了李世安的兵权。 只可惜,在嘉禾当政的十二年里,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了该如何摆脱傀儡身份上,好不容易总算一点点的强大了起来,却又让文官感到了威胁,联合起来一起废了她。 尾大不掉的功勋武将是王朝的心腹之惑,而逐渐膨胀的文官集团则是毒瘤烂疮。嘉禾两个都必需对付,可是两个她都还没来得及彻底清除,就仓促之间被推下皇座。 “十余年来,长公主暗地里招兵买马,人人都以为长公主有造反之心,但实际上,长公主不过是想要维持这个国家的安定。”昆家的说客道出了荣靖隐忍多年的真相,“您的刀锋从来不是指向您的手足,而是所有威胁到她的人。现在帝都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办!”荣靖喝道。 继而她又陷入了焦灼和暴怒,“然而阿禾那个蠢货也不知是被谁挑唆,端和十一年差点杀了我!受到重创之后的我现在能不能为她夺回皇位都是个未知数,要怎么去迎战李世安!历经过皇位更迭之后的帝都,又如何能在仓促之间整合兵力?” “这好办。”昆家人犹豫了一会,说出了早已想好的答案,“让宁康长主死去就够了。” 她死了,李世安出兵的借口也就暂时没了。 动乱的京师会恢复秩序。载佑帝将会是唯一一个毫无争议的皇帝。 那些原本反对嘉禾的文臣这下可以顺心遂意的辅佐在新帝身边,为他出谋划策。 甚至在没有了嘉禾之后,荣靖才会被放心的授予兵权,与李世安作战。因为值得她造反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三十五章 “怎么了?”和苏徽并肩而行的宦官注意到了身旁年轻人好像忽然间有了几分不对劲。 苏徽面色煞白, 僵硬的摇了摇头。 “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试探性的又问了这个宦官几个问题, 譬如说端和三年陛下是否去过宣府, 长业二十年白鹭观是否遭遇过一场大火,火中死了很多过去服侍陛下的人——可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苏徽确定了自己是真的来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在这个时空中, 嘉禾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也没有做出过许多让苏徽惊诧的事。 与苏徽一同从慈宁宫中泅水逃出, 又历经一路波折赶到了乾清宫后,这几个宦官或多或少的都与苏徽有了几分类似于战场上同袍之间的感情,在前往慈宁宫的漫长一路上, 苏徽向他们问起嘉禾过去十余年所经历的故事, 他们也就毫不遮掩的说给了苏徽听。 听到最后苏徽明白了, 这个时空中嘉禾的生平, 反倒是最贴近他所熟知的历史。 那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 他去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那个平行时空又是怎样产生的?这些问题一时间堵在了苏徽的脑子里,他想不明白,却又忍不住继续想下去,越想越觉得头疼。大脑中被植入的ai系统至今还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要被永远的困死在这里了。 不,不可能永远。时空排异反应会要了他的命。 他得想办法离开。 等等,在离开之前, 嘉禾……嘉禾该怎么办? 他对嘉禾的熟悉, 究竟是基于过去多年的史料研究?还是出于曾经以假身份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光? 他为什么要救嘉禾来着?是因为他不由自主的将她当成了朋友, 舍不得她死?还是因为他想要验证平行时空的诞生条件? 在一片混乱之中, 他无意识的开始思考两个不同时空之中嘉禾的不同。他很确信自己只喜欢其中一个,这种喜欢与男女之情无关,是出于对性情品行的欣赏。不管哪个时空才是真正贴合“原本历史”的那一个,他心目中所认定的夏文宗的形象,就该是坚韧而又高傲的。 这个时空中的嘉禾……与他当年阅读史料时想象的不大一样。 不,不对,他当年阅读的史料,记载的就是她的事迹,为什么会出现想象与现实的偏移? 又或者是因为他先一步遇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嘉禾,所以先入为主? 对了,同样都是端和帝夏文宗,她们之间的不同究竟是在哪? 想起来了,眼神,是眼神不同。这个时空中的嘉禾,有着“死人”的眼神。苏徽猛地打了个哆嗦,他记起了片刻前他和嘉禾分别时,她看他的目光——冰冷、混沌、黯淡。她还活着,可她的眼睛已经死了。 原本历史中的嘉禾到底是怎么死的?明明此刻看起来她已经占据了赢面了。苏徽抬头看着天空,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笼子所笼罩——现在,他们还是在历史原本的轨道之内么? “苏公子?苏公子!” 慈宁宫派来的宦官惊讶的看着伤重到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苏徽猛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 乾清宫正殿,嘉禾与昆山玉的交涉仍在继续。 说是交涉,倒不如说是两个老熟人在叙旧。昆山玉没有捉拿嘉禾的意思,嘉禾也似乎一点也不想逃跑。 “臣之所以阻拦陛下,是因为臣不忍看陛下手染鲜血。”风声游荡,铜铎清鸣,昆山玉的声音也一同响起,不疾不徐,音色醇厚而苍凉。 “你真是说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笑的笑话。做皇帝的,只要不是年幼登基又冲龄早逝的倒霉傀儡,谁的手是干净的呢?别忘了端和十一年朕造下的杀孽。” “臣终归还是不想让陛下留下太多的骂名。”昆山玉苦笑,“您只拿自己当皇帝,可臣会忍不住拿您当女孩看,这世上的姑娘家多是清清白白而又美好纯澈的,像是月下檐上的雪、晨露未晞的花。” “那是因为你口中清白的姑娘家多半是被锁在了闺阁之中,失去了自由为代价,换来了严密的保护。不接触权、钱、利,自然可以与风花雪月为伍。但昆山玉,若是让你们男子去这样的生活,会愿意吗?干净、美好、无辜,只是永生永世命不由己罢了。”嘉禾冷笑连连。 “你口口声声说不忍我染上杀孽,可你也清楚,这些人非死不可。我也不是要将这个国家所有的栋梁之才全部除去,我只是要铲除那些结党营私,妨碍皇权的老东西。我登基时年仅十三,至被废之时二十有五,他们从未正式还政于我。一个被夺去了权力的皇帝,就如同瘸腿的旅人,你怎能指望一个瘸子在沼泽地里走多远?可这个国家若是不由我这个瘸子做主,又该由谁呢?你的曾祖父活着的时候,大小事务皆归于他之手中,我能放心,可是他死之后,权力四分五裂,拉着马车的马匹朝着东南西北的方向狂奔,马车非但寸步难行,还会有崩毁的危险。而此时豺狼迫近,眼看就要追上,你说,我是不是该动手杀了几匹马?” 昆山玉沉默的站着。 嘉禾嘲弄:“这便是你与游舟的不同了,游舟会为我杀人,而你,永远都要顾虑许多。” “豺狼迫近,再愚钝的马儿也会齐心协力的往前狂奔尽可能的远离豺狼,您若是将拉车的马杀得只剩下一两匹,它们是没有办法拖着沉重的马车跑过豺狼的。何况您不确定,哪一匹是驽马,哪匹是良驹。” “所以我应该耐着性子,慢慢挑选、慢慢驯马?可你看看,我还有这个时间么?”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颓然之色更为明显,“罢了,这时间我没有,可你有。昆山玉,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有大造化。你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好生打磨便是华美的玉。可惜,我不是磨玉人。” 她是女子,女子做皇帝,比起男子更难了千千万万辈,若说那些年幼便被送上帝座的小皇帝是少了腿的瘸子,那她便是瘸子外加哑巴、瞎子,在满是泥泞的道路上别说跌跌撞撞的往前,她能爬着走就算不错了。 十二年前她成为皇帝的时候,就悲观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母亲告诉她,长姊会是她的拐杖和眼睛,可是,长姊自己的路,也走得并不稳呢。 小时候嘉禾见过长姊骑马打猎的样子,那时候她以为长姊会成为大将军,长大后才知道,女人是不能成为将军的。 她们姊妹俩都是走上了一条世俗认定她们不该走的道路,命运说不定也会是一样。她会被废,那么荣靖呢? 在端和十一年的时候,嘉禾已经感受到了风雨将至的兆头。她不打算杀荣靖,可是朝中有无数双手推着她去屠戮自己的手足。她在最后关头死死控制住了局面,只流放了杜榛,而将荣靖放归金陵——这是她能给长姊最好的结局。 女人是不该去触碰权力的。在历经了十二年的皇帝生涯之后,她无奈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艘小船漂浮在海上,总有一天会被巨浪吞噬,这是无论划桨的人多么有力,信心多么坚决,也抗拒不了命运。 所以,她希望她的长姊余生再不要回到京师,就这样安然的老死南方。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对外宣称你背叛了我么?” “知道,陛下想要保全我。” “璞玉不该碎在我的手上,就算我没有琢玉的本事,但别的人会有。我在我被废的时候,猜到了李世安一定会南下。我过去没来得及杀了他,你可以杀他,我相信你。” “至于甄别劣马、良驹,这样的事情也交给你了。虽然我不认为你能够做到。”嘉禾又笑,散漫、讥诮,“每一个王朝在被开创之初,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弊病,需要后继者相应的调整。调整的好,这个王朝绵延百年,调整不好,二世即败。所以开国君主的继任者,一点也不必先辈担子轻。只可惜我的肩膀,承担不了天下的重量。” “……臣有件事想要询问。”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昆山玉又一次开口。 “说。” “曾祖父死前,交待了什么?” “哦,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他看出了我的孱弱,希望你能帮我,或者说,分享我的权力。女人嘛,总得有个丈夫的。有了夫家的帮衬,才不至于被欺负——这是他的意思。” “您拒绝了?” “是的。” “那么现在呢?现在您也拒绝吗?” “是的,我拒绝。”她残忍而又温柔的笑,“我只想一个人死去。” “我累了,他说得对,我不适合做皇帝。我登基的时候,就没有做好君临的准备,之后数十年,不过是在莽撞的摸索。我不知道真正的皇帝是什么样子,我治理不好国家,我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争夺这个位子,因为称帝的十二年,我每一天过的无比辛苦。现在,我累了。” ** 昆家年轻人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荣靖拔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家兄,已经前去乾清宫了。”年轻人笼着双手,“这一条路,也是宁康自己的选择。” “我杀了你!” “荣靖长主还是留在力气去杀李世安吧。毕竟这天下,还是你周家的天下。只要您能够杀了李世安,造反的罪责可以一笔勾销。您还是公主。女人做皇帝本来就是个错误,这个错误,该纠正了。” 谁做君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片山河太平。 帐外风声依旧呼啸,炮火声还是那样的清晰,无数人死去,无数人前赴后继。荣靖松开了剑,头一次在人前捂住脸嚎啕大哭。 ** 而与此同时,苏徽正在赶往乾清宫的路上。 他猜到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但他没有办法认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许嘉禾会认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末路,可苏徽不这样认为。 他想告诉她,她的性别没有任何错,她的死阻止不了野心家祸乱江山,她眼下的选择是逃避不是牺牲。 他一脚踏进乾清宫,看见她从昆山玉手中,接过了一杯酒。 一 苏徽记得自己在最后关头来到了乾清宫门口。他的伤情不容他快步飞奔, 还是靠着那几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宦官背着他,他才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门外守着重重卫兵,这些人都对殿内发生的事情懵然无知, 而殿内只有昆山玉与嘉禾。 苏徽闯进殿内时, 正好看见了昆山玉将酒杯递给嘉禾的那一刻。他清楚的知道嘉禾死于这个时代宫廷的鸩毒,自然不会天真的意味那杯酒中没有任何危险的物质,于是他下意识的想要阻拦。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不记得了, 总之嘉禾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在这个时候, 苏徽想要救她的心理其实还不是那么的强烈,他会冲过来只是因为不想她死,可她真的死了, 苏徽一时间倒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感觉。他似乎是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 然后记忆在此中断。 听说人在悲痛到极致的时候, 大脑为了保护那个人, 会淡化对悲伤的记忆。 可苏徽觉得并不是这样的, 他记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纯粹是因为……他是真的没有办法想起。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意识都是模糊的。时空排异反应似乎是出现在了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撕碎了一般疼痛, 看不见的时空规则在设法驱逐他这个外来客。 这是……哪里? 他睁开眼睛又闭上,大脑仍是一片混沌。 四处都是白光,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确定这里不再是夏朝得紫禁城。他听见了ai的电子合成音, 但那并不属于他脑内的时空导航ai, 而是二十三世纪最常见的医用机器人。 “……注射已完毕。” “……输血……” “伤口处理……” “……缝合, 完毕……” 给予了他漫长折磨的箭伤, 在二十三世纪医学技术的治疗下,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恢复如初。疼痛似乎减轻了,不仅是因为胸口的伤被治好,更是因为时空排异反应的消失。 他这是被带回了二十三世纪么?之前种种经历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他努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办不到。这种经历像是过去民间传说的“鬼压床”,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可就是怎么也取不到对身体的控制权。有人将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温暖而又干燥的触感,是一只成年男人的手,“终于是退烧了。只差一点点就把自己的命给送了,真不愧是你。” 苏徽听见那个男人开口说道。 声音很熟悉,然而苏徽混沌的大脑此刻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声音他在哪里听过。 男人不是在和他说话,反而更像是在无所顾忌的自言自语,“你怎么这么笨哪,什么都没能改变。她还是死啦,死于昆山玉送上的毒.药。她死后载佑帝重新复位,拥护她的那部分人马与拥护载佑帝的帝党合流,荣靖统领大军镇守京师,朝廷上下一心,李世安在最后终于还是怕了,没有兴兵攻打北京,带领着军队折返山海关。一场战事就这样得以避免,载佑元年风平浪静。真是皆大欢喜。”男人冷笑了两声。 “载佑帝的命是这个姑姑救得,他不可能不感激,但嘉禾在死去之前给他的惊吓和羞.辱,又让他心生怨恨。要让载佑帝那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承认自己的命是姑姑的命换来的、自己的皇位是姑姑不要给他的,这简直是比杀了他还痛苦,所以他在自己死之前,命人毁掉了载佑纪元之后,有关周嘉禾的全部史料记载。” “但不得不说,载佑帝的一生之中,都活在了这场宫变的阴影之下,单纯天真的民间少年,因为这场风波终于认识到了权力场的可怕,于是终其一生,他都像是一头斗志昂扬的困兽,死死的攥住手中的权力,谁也不信任。至于他究竟是因为刚愎残暴激化了上层统治者内部的矛盾,还是因为注重君主集权而为自己的皇座多争取了十几年的光阴,这就见仁见智了。总之他死的时候,的确有了几分皇帝的样子,倒是挺让人佩服,难怪死后庙号为‘烈’。” “可惜夏朝还是在载佑帝手里亡了。昆山玉是个好臣子,一生致力于革除夏朝弊病,算得上是殚精竭虑了,然而谁让人家载佑帝不领情呢。名臣如宝刀,总得碰上会用的人。所以说,他还是适合做周嘉禾的臣子。不过夏朝灭亡之后,他在后来的新王朝照样为官,老年时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事情,这一辈子倒也不算虚度。” “我还是比较欷歔荣靖的命运。她这一辈子,先是为了妹妹牺牲,妹妹死后又为了侄子效死。朝廷留住她的命是为了对付李世安,却又不给予她任何的封赏,甚至史书之中对她的一切功绩的避而不谈,搞得好像她在载佑年间彻底蒸发了一样。她呀,自称野心勃勃,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做皇帝,可实际上她办出来的事,足够叫所有利己的阴谋家羞愧不已。这样的人活得太累了,不到四十就死了,在她死前,北方的李世安无数次诱惑她,说愿意扶持她登基,她都也没答应,是个难得的清醒人。撑着最后一口气熬死了李世安,死的时候,应该也是问心无愧的吧。” 但李世安死了有什么用,后来新王朝的开创者,是李世安的外孙。苏徽在朦胧之中想到了这个,忍不住心中一跳,说不上来的怅然。 “你改变不了历史,我其实也不能怪你。”那个男人又叹了口气,“要救周嘉禾容易,救夏朝难。夏朝的开创依靠两股势力:乱世之中的武夫,以及前朝的文士。这两股势力完全是凭借周循礼本人的领袖魅力和手腕才凝聚在一起的,周循礼死后,无论继任者是谁,两股势力都一定会皇权离心。在加上端和、载佑年间激烈的社会矛盾——江南是正蓬勃发展的新兴商业、沿海是不断涌来的西方殖民船、西北又有塞外敌对部族常年侵扰。社会上贫富急剧分化,士农工商等级体系濒临崩溃,文化上又有心学、理学冲突升级,市民文学进一步发展,思想解.放的同时带来的是思想的混乱——这一桩桩、一件件,夏朝想要维持住,的确很难。历史上对夏朝的定位就是一个过渡性的王朝,类似于秦与隋,为后人累积经验,真正繁荣的是在他们之后的某姓某家。” 那个男人沉默了一小会,“但,我不相信历史的规律是不可打破的。再试一试吧,我希望历史的发展能够因为你的介入变得更好,我希望夏朝末年王朝更迭的战争不要发生。我希望那个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的女孩,能够有胆识真正站在时代的顶峰,去引领一个国家的命运。” “再去一次吧,当然,是去你熟悉的那个时空。”男人对苏徽说道,苏徽睁不开眼睛,但他可以想象男人说这句话时,眉飞色舞的神态,“那个时空的周嘉禾,是最有希望的,也是最不该死的。我想帮她,我猜你和我也是一样的想法。” 医用机器人冰冷的声音响起:“脏器扫描完毕。” “我看看?”男人站了起来,苏徽听见了长袍窸窸窣窣的声音,“唉,你这伤得还真够严重的,虽然这样的内脏破损程度要治好也很简单,但因为时空排异而导致全身脏器损伤从2.2%到11%不等,你可真是……” 听到这里时,苏徽的意识已经稍微清晰了一点了,他开始能够思考男人话语中的涵义,以及分析他的身份背景,现在他很想反驳一句,面对时空排异,他能有什么办法?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男人说:“其实想要规避时空排异反应,是有办法的。” 接着,苏徽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贴近了他。像是什么仪器。 “你太习惯于以未来人的身份俯视夏朝了,对你来说,那个文明发展程度相当低级的时代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可你毕竟是人,不是神。你要学着融入这个时代,这样才能明白要如何改变这个时代。在骗过时空规则之前,你要先学会骗过你自己。” 在骗过时空规则之前……先学会骗过自己? ** 端和五年。 北京,宋国公府。 苏徽在国公府中的某一间房舍内醒来,醒时窗外晨光熹微,雀鸟清脆鸣啼,是个寻常的早晨。他宛如世上每个早起睡醒的人那样从床上爬起,下意识的唤了一声:“来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猛地顿住。 他这是在哪?为什么会自然而然的就把自己当做了这里的主人? 门帘掀动,盆着水盆的老妈子走了进来,对着苏徽说:“哟,七哥儿这是醒了啊。快快穿衣洗漱,老爷和太太正等着呢。去见陛下之前,总有些事得叮嘱您。” 什么鬼?苏徽下意识的吐槽。 七哥是谁?老爷?太太?见陛下? 他这是穿到什么地方来了? 等等,穿? 他……是谁来着? 二 他是谁? 他是夏朝开国将领康懋的小孙子, 十三姓功勋之中宋国公府的庶出子,康彦徽——苏徽还没来得及开始费心思索,一个答案就再自然不过的浮现在了心头。 原来, 他是叫康彦徽, 康家庶出的第七子? 对,一定是这样……吧。 他的大脑和认知清楚的告诉了他,他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一时半会他根本想不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纤细、白皙、修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这没什么问题。唯一让他有些在意的是, 这双手似乎小了一点, 看起来属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然而在潜意识中,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二十多岁了。 不过这样的疑惑只是在他心中转瞬即逝, 在仆人的服侍下,他洗漱完毕,并换上了夏朝男子居家常穿的交领道袍,梳发的时候他盯着镜中自己的脸, 感到了一丝安心,嗯,他确认镜子里的就是他自己——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的觉得身后的侍婢会给他绾一个双鬟髻。但是, 等等, 双鬟不是女人的发式么?他会这样想, 难不成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出门时, 伺候他的婆子叮嘱他:“哥儿,等会到了老爷太太面前,记得好生与他们道别。若无什么意外,您大概就要跟着锦衣卫去宣府了,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宣……府?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针,猛地扎向他,刺得他稍稍有些疼。 他想起来了,他是宋国公府的第七子,现年十五,族中人要送他去做锦衣卫,侍奉女皇跟前,以求飞黄腾达。 眼下是端和五年,女皇陛下在宣府亲自指挥对胡人的战事已有两年,朝廷中枢大半都挪到了宣府,而这短短的两年时间,不少年轻士子、武将都因战事的缘故得了出头的机会,或是因陪王伴驾而得了女皇的青眼。有道是乱世出英雄,眼下虽不是乱世,可最临近沙场,充满了硝烟气的宣府,却成了有志之士一展抱负的最好场合。 如今在陛下身边最受宠爱的是一对罪奴出身的兄弟,姓赵,领了锦衣卫的差事。因女皇身在边疆,处处都需小心谨慎,锦衣卫的规模也一扩再扩,这一次赵家兄弟中的一人便奉女皇之命,回京招募人手。 回忆完这些后,苏徽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但了解完毕后,他又对自己的回忆产生了一丝疑惑。这些记忆,他若不试图回想,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一旦开始回忆,一大堆如同流水账一般的信息便汹涌而来。 就好像……一个人乔迁新居,东西都收在箱箧之中,要打开箱箧,方能取出细软。又好像在玩一款游戏,游戏背景需要玩家在登录之后自行查找——慢着慢着!第二个比喻是怎么回事?游戏?登录?这都是什么啊? 苏徽捂住了脑子,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被灌输了什么奇怪的认知。 “七哥儿,头疼么?”身旁的小厮关切的询问。 “不疼。”苏徽讷讷的摇头,将按在额角的手放下,捂住了胸口。 头不疼,然而他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自己胸口有伤,是个气息奄奄的垂死之人。但他不能死,他急着去救某个人,他心里惦念着一件事,那件事非常重要,重要到…… 重要到他现在完全想不起来。 如今身份是康家七少爷的苏徽用力的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他像是魔怔了一般,今日脑子里总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恐怕是昨夜没有睡好。 ** 宋国公康懋年轻的时候是淮河一带的水匪,在天下大乱的时候并没有逐鹿中原的打算,只想着在自己的地盘上吃肉喝酒,靠着手下的弟兄们在战火四起的年代混个衣食无忧。 他这样没什么出息的反贼,乱世中有不少,运气不好的,大多都死了,而运气好的嘛——就如康懋这般,成了一个王朝的国公。 当年集结了一群吃不饱饭的流民便扯旗造反的周循礼和康懋一样都只是匪寇而已,这支匪寇为了一口粮食北上劫掠,不可避免的就撞上了康懋的水匪。当年周循礼的军队数目和武器还远逊于康懋,然而凭着这个年轻人在战场上天生的敏锐,竟也和康懋打了个不相上下。康懋一时之间吃不下这支新生的军队,而周循礼也奈何不了庞大的康家水贼。最后杜银钗出面求和,于是双方休战。 康懋见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伶牙俐齿聪明讨喜,又听闻与他缠斗多日的将领正是她那不满二十的丈夫,心中大为惊奇。见到了周循礼之后,他深感这少年或许非池中之物,于是便与他结拜了兄弟。 康懋只想喝酒吃肉睡女人,对天下没有多少兴趣,周循礼这对夫妇却势必要带领着他们的兵马横扫六合的。康懋是大方阔气的性子,在这对夫妇根基尚浅的时候,毫不吝啬的借他们船只与粮草。后来周循礼的势力逐渐壮大,他心想自己成日里躺在淮河畔,也不过是烧杀抢掠,跟着结义弟弟一起,说不定抢到的还更多,于是索性领着一整支的队伍一起投奔了周循礼。 夏朝定都北京之后,周循礼封赏功臣。这时的康懋自然不敢再以结义兄长的名义自称,他诚惶诚恐的拜伏在天子脚下,自称为臣。因过去的交情,他被封做了宋国公,但他心里也清楚,他不是那等有本事的人,捞到了国公的爵位也就不再奢求别的,自此以后,专心享乐,不理世事。 为保家族富贵,他将自己的女儿尽数嫁去了高官显贵之家——就譬如说他最为貌美的孩子,就给了杜银钗的兄长做妻子。十六七岁的小女儿在听闻自己要嫁给年纪是自己两倍多的男人时,哭得肝肠寸断,他狠下心来还是把女儿推了出去。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不错的,因为姻亲的缘故,康家至今在京中仍是如鱼得水。就连当初那个闹着不肯嫁杜雍的女儿,如今不也好好的做着她的韩国公夫人么? 不论是勋贵、儒臣亦或者是文士名流,都与康家有过联姻。康懋别的本事没有,认人的能力倒是不错,否则当年也不会为自己找到周循礼这样的结义兄弟。 这些年来,女皇的势力因战事的缘故,水涨船高。她远在宣府,京中内阁就算有心遏制她,也鞭长莫及。康懋于是心想,自己是不是该从女皇陛下身上打打主意了。 他原先在族中培养了好几个秀美聪慧的晚辈,可惜都是女子,之前依稀听闻女皇似有磨镜之好,曾有一名女官备受其宠幸,与之形影不离。康懋心中羡慕,但又很快听说,那名女官触怒了陛下,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放逐,总之至今都没人能在女皇身边再见到这样一个人。康懋于是暂且收敛了心思。 这一回赵游翼奉命回京招募锦衣卫,他便又忍不住动了心。康家上下与女皇年纪相配的儿郎他甄选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无奈的发现,竟没有一个可以入女皇眼。在康家,女儿生下来只要不夭折,就注定会被送出去联姻,因此女孩的教育反倒更为仔细,教琴棋书画、仪态礼数,男子反倒一个个文不成武不就,和康懋一般耽于享乐,反正姊妹们能为他们换来富贵,又何必下什么苦功夫——康懋便是有心管束,奈何风气已然形成,他无可奈何。 当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您第三个儿子有一个庶子,才华尚可,不染纨绔之气,重要的是容貌清隽,必得女皇欢心。 康懋闻之大喜,连呼天佑康氏,然而喜过之后又忽然心生疑惑,他……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孙儿的? ** 康懋的第三子康端甫正与自己那个貌美的庶出子谈话完毕。 爷俩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叮嘱儿子到了女皇身边一定要小心行事。 又告诉儿子,这没什么丢人的,君不见赵氏兄弟在得到了女皇宠幸之后,是何等的威风,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咳,不对,是康家的女儿既然都能用婚姻为家族换来利益,男子在这方面也不该输于女人才是。 这些劝慰的话听起来虽然说不上来的奇怪,但好在他那个儿子从始至终都是乖巧安静的姿态,默默的听着,默默的点头,沉稳的不像少年人。 “其实你也不一定非要效仿……”康端甫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面首”二字咽了下去,说:“你也可以设法建功立业,如今战事未歇,宣府便是边关重镇,若你愿意,便去杀敌立军功。并不是每个在女皇身边的男人,都是怀抱着不堪的目的。人们虽说调侃那些御前近臣是面首,可实际上心里也一个个的都清楚,像昆家子、方家郎,这些人绝无可能是男宠之流。他们能有今日,凭借的不是谄媚,而是才气。” 苏徽面无表情的点头。 父子间的谈话说不上来的尴尬,照理来说他们是血亲,可是无论是康端甫还是如今名字是“炕彦徽”的苏徽,都感觉对方是陌生人。 ※※※※※※※※※※※※※※※※※※※※ 这波是,集体被催眠 三 宣府。 这座北方军镇自前代修建之后, 便一直是防御塞外蛮夷的重要堡垒,常年有雄兵屯驻,掠过这里的风冰冷肃杀, 城中的长街永远都有仆仆的风尘。 两年前天子移驾宣府, 在那之后,这座本就十分重要的边镇更是成了宛如王朝心脏一般的存在,抵抗北戎的战线以宣府为旗帜, 号令全国的政令自宣府下达四方。天子守国门既是一种冒险, 亦是一种无形的鼓舞, 正因皇帝亲自镇守宣府,两年来胡人的铁骑未曾越过这里一步,凡是夏朝将士, 无不勠力同心, 务求将寇虏阻于边关之外。女皇的存在, 如同稳定住船只的锚。 皇帝的车驾每日清晨出发, 巡城一周, 载着女帝亲自了解战况兵情。最近一段时日胡人兵马进犯次数渐渐变少,眼下是春天,一年四季最是明媚的时候,即便是悍勇嗜血的北方蛮子也需要暂时休战, 趁着大地春暖冰雪消融,喂饱他们的马匹与牧群。 但战争时不会轻易结束的,胡人随时都可能再度发兵,所以必需要每日巡城, 以此警醒将士——这两年来胡人的攻势如同绵密的雨, 尽管没有哪一次成功的深入中原, 但对边镇接连不断的冲击和掳掠足以使夏朝疲于应付。他们的的战马有着草原上最快的速度, 如同风一般四处席卷,而夏朝这边除了每年不断的增兵边关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是暂时没有。 长业年间,夏朝的开国皇帝周循礼曾经在他的王朝国力最是强盛的时候带领着那群和他一起打下江山的将士北伐,大半片草原都被他所点燃,只可惜那群将领们因为惧怕兔死狗烹的命运,刻意放过了胡人,给了他们喘气的机会和休养生息的底盘。数年之后,狼烟再起,但那时的夏太.祖却死在了亲征的途中。夏太.祖的长女领兵出战,次女登基为帝,夏朝在仓促之间迎战宿敌。 战争一直持续了许多年,胡人们怀揣着一颗复仇之心,不死不休。也寄希望于从南方富庶中原获得人丁财物,以此壮大部族。 自端和三年之后,这场战争的步调渐渐平缓,胡人的攻势从一开始的迅猛凶狠,变成了骚.扰掠夺,双方时战时和,各有胜负。 端和三年,名将李世安曾经策划过一场直取胡虏王庭的计划,然而这个计划因为粮草供应不足而失败。喘过气来的胡人很快抓到了夏朝防线上的漏洞,对准夏朝京师方向袭来。 最靠近帝都的边镇乃是宣府与大同,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女帝周嘉禾从紫禁城中离开,亲自到了宣府一带指挥战事。不知是有人泄密还是巧合,南下的胡人调转了前去大同的马头,杀向了嘉禾所在的宣府,然而因为大雾的缘故,长公主荣靖率领的军队未能及时回援。好在宣府上下在女皇的号召下总算还是守住了宣府,这一战的激烈和精彩程度足以载入史册,从那之后,九边守兵这才算是真正服膺于年少的女帝,也再没有人敢试图劝女皇抛下宣府,为了一己之安危回到紫禁城去。 如今两年过去,曾经金尊玉贵的女皇早已习惯了边镇的生活。这一日巡城结束之后,她从马车上走下,即便昨夜因为处理军情三更之后才睡,又在五更时分便起来,但嘉禾的精神依然很好。她走路的速度很快,利落的像是一阵风。每日等待她的是数不清的军务,此外这个国家其余的地方也有大大小小的事情等待她去处理,片刻也不能停歇。 在成为皇帝之前,她时不谙朝政的金枝玉叶,在来到宣府之前,她对调兵遣将一窍不通——可是人一旦想要学什么总能学会的,这世上从来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伺候女帝的宫人早已习惯了帝王的步调——这里不是京城,没有在意礼节的儒生会跳出来指责嘉禾失了帝王的风度和女子的文雅,在宣府,任何人都是行色匆匆。 帝王的居所位于宣府城中地势最高的山丘,叫做紫煌宫。但实际上那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供皇帝居住的行宫,而是一座因为地势缘故可以眺望四方军情、便于联络各个要塞的堡垒,只是而今天子身居此地,故而被起了一个气派的称呼。 嘉禾今日回到紫煌宫时,正殿殿阶之下有人垂首而立,鬓发在料峭春风之中凌乱,在见到嘉禾之后跪拜行礼。 “游舟,起来吧。”嘉禾的双眉因这个少年人而微微舒展,但她不动声色的压低嗓音,不叫任何人听出她的情绪。 她抬脚买进殿内,贴身侍奉了她数年的赵游舟乖觉的跟上。 “派往北边的锦衣卫送来了漠北王帐的情报。”赵游舟说。 锦衣卫自从一年前被嘉禾交到他手中之后,短时间内规模比起长业年间扩展了不止一倍,除了护卫天子、镇守宣府之外,更有一批被送去了北方,蛰伏于荒原与雪山,探听敌情。 “辛苦他们了。”嘉禾感叹。 “这一次,我们这边折损了不少的人手。”赵游舟说:“抚恤的事宜臣会安排妥当,游翼也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回到京都去了,但愿他能够为陛下招揽到千里良驹。” 两年来亲眼见过一场又一场的战斗,嘉禾虽不至于将死去人命只视作无足轻重的数字,却也不会像过去那样为此大惊小怪,战争残酷,这点她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在赵游舟说完了这些之后,她仅仅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而已。 “此外,臣认为陛下身边的人手应当再增加一些才行。”赵游舟上前几步。他将手放在了嘉禾的肩上,说话的语调也好、神情也罢,都不再像一个臣子,有着意味不明的柔软,“臣很担心您,听闻您昨日又独自一人去瞭望台了?这很危险,陛下身边应当多几个人来守着才行。” 嘉禾顺手替赵游舟整理了一下鬓发,宛如长姊一般温和,说:“朕不喜欢有人贴身侍奉,这点游舟你该知道的。” 她这既是在回绝赵游舟的提议,也是在委婉的提醒赵游舟,他逾越了。 眉目冶丽的少年眸中有阴沉的光,他低垂下眼睫,遮掩住自己的悲喜,只轻轻说:“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也一定希望陛下保重自己。” “那个人”是紫煌宫中一个不能被提起的禁忌,紫煌宫中的服侍人不算多,其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两年前女帝才来宣府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与她亲密无间的“女官”。 嘉禾说不喜欢有人贴身侍奉,不喜欢有人与她靠的太近,可是两年前,那个“女官”在她身边无论有多放肆,都会被她原谅。 名为云微的女史死在端和三年胡人南下进攻宣府的那场战役之中,冬日的大雾干扰了荣靖长公主的援军,大雪围困住了宣府,而就在那时,宣府之中竟然还混入了刺客——刺杀女皇的幕后之人至今都没有找到,女皇后来将消息压了下去,不许传开。她在刺杀之中全身而退没有受多重的伤,只是身边的侍者死了不少,其中就包括“云女史”。 按理来说,一位曾经备受皇帝信任的女官若是死了,皇帝必然会为其风光大葬,就算当时宣府混乱的局势不允许女皇铺张,之后嘉禾也该下旨追封才是。 然而嘉禾从此之后却再未提起过那位女史,有关这人的记录也被悄无声息的抹去。有人猜测那位女史便是刺客的内应,所以被皇帝秘密处决;也有人说,云女史时触怒了皇帝,被逐出了宫中。 只有当时就陪在嘉禾身边的赵游舟才知道,“云女史”其实是失踪了,是生是死,女皇也不知道。 一个重伤的人,在养病的屋子里蹊跷的蒸发,一点痕迹也没留。 更加荒唐的是,据某名曾经服侍过那位“云女史”的宫人说,所谓的女史,其实是个男子。 没有见到云微最后一面的嘉禾并不相信宫女的胡言乱语,她想要找到云微证明那宫女说说的是谎话,然而在那之后,哪怕是掘地三尺都没有办法寻找此人的踪迹。 疑心在寻找的焦躁之中一点点的累积,到最后,嘉禾索性不许任何人再提起云微。她对人的戒备之心也由此增加,不许任何人轻易靠近。 赵游舟已经算是她身边少数的例外,至少他可以走到她三步以内。十二岁便跟在嘉禾身边的他,对于嘉禾而言,也许……能抵得上半个云微那么重要?赵游舟自嘲的想道。 “游舟,你退下吧。”听到了熟悉的故人,嘉禾的心情显得不是很好。 如果云微还在,她,或者他,说不定有胆子违抗嘉禾的命令。 可惜赵游舟不敢。他最为嘉禾所喜爱的就是他的乖巧懂事,忤逆了嘉禾便等于是自寻死路,于是他轻轻的点了点头,无声无息的往后退。 * 紫煌宫正殿前是一片宽阔雄伟的台基,站立此处,可俯瞰四周风景。赵游舟见到了昆山玉,那个自云微消失之后便被他视为对手的男人。 二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厌恶。 ※※※※※※※※※※※※※※※※※※※※ 嘉禾:沉迷打仗,无心搞男人 小赵小昆(混战ing) 苏徽:我是谁,我在哪?前面好像有赛道,不管了我先冲了(恭喜小苏终于有身份加入赛场了。嘉禾十八了,可以和二十二的小苏谈恋爱了) 四 昆山玉和赵游舟之间的关系不好, 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端和三年,宣府城困,而嘉禾又因为一场刺客的突袭失去了身边不少的亲信心腹, 只得将过去男扮女装藏在她身边的赵氏兄弟推出来, 将他们送进了锦衣卫。 赵游舟也正是在那时与昆山玉结下了仇怨。当时人人皆知,昆山玉时嘉禾身边最受信任的臣子,赵游舟成为锦衣卫之后, 职责时护卫天子, 清除城内一切可能威胁到女皇性命安危之人。赵游舟船上飞鱼服后的第一个月, 嘉禾问他宣府城内可有包藏祸心之贼人,赵游舟冷冷答:臣观昆翰林之面相,似有狼顾之意。 赵游舟并不会相术, 以他的年纪, 要学会如何治国为官都已经很是勉强, 更别说钻研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赵崎生前又是出了名的务实精干, 断然不会教自己孙儿这些糊弄人的本事。赵游舟用“狼顾”一词来形容昆山玉,无非是想要将昆山玉推向死路。史书之中,被称作有狼顾之相的人是后来子孙篡夺了曹魏江山的司马懿。 昆山玉也不曾对赵游舟手软,最开始攻讦赵游舟是祸国奸佞的人便是他, 在得知赵游舟曾经有过男扮女装侍奉嘉禾的经历之后,他更是面谏嘉禾劝她杀了此人,以全名誉。之后两年,赵游舟的一举一动也时时刻刻都被昆山玉牢牢紧盯, 一旦他行事上有任何差错, 等待他的便是昆山玉如疾风暴雨一般的弹劾。 赵游舟主掌锦衣卫, 而昆山玉入了工部为官, 两人本该没有多少碰面的机会,可是却因同为女皇近臣,总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 今日紫煌宫正殿之外,两人又好巧不巧的打了个照面。便是在天子脚下,二人之间也不肯做出和睦的假象,首先开口的是赵游舟,说的是寒暄客套的话语,然而语气满是讥讽,“好久不见昆大人,京师繁华温柔地,还以为昆大人回到了那里,便舍不得再来宣府了。” 昆山玉不疾不徐的答道:“我是为陛下回京督造火.器,不敢贪恋享乐。只是出了些许小风波,耽误了行程,我已向陛下请罪,此番面圣,是有军国要事相商,还请赵大人行个方便——让道。” 有意无意拦在紫煌宫正殿门口的赵游舟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他说:“知道昆大人深受陛下信任,军国大事么,呵,的确需委于昆大人一人之手。” “不敢。”昆山玉打断赵游舟的话,“军国大事,谋于内阁,决于陛下,我只是联络陛下与内阁的纽带,为了陛下与社稷黎民,需时常奔走两地。偶尔倒是会羡慕赵大人悠闲,可以常伴陛下左右。” 现年不满十六的赵游舟眉宇间满是稚气,在被昆山玉一番暗讽之后却并没有表露多少愤怒,这份沉稳不知胜过了多少同龄的少年,“军国大事紧急,可也不至于太过急迫。北方的锦衣卫送来消息,说是短时间内胡人都不会再南下,这份安宁大概能维持到入夏。但具体缘故,恕我不能细讲,此乃机密军情,我已告知陛下,若陛下信任大人,大概会说给大人听吧。”灵动清润的眼眸轻轻一转,暗含着些许狡黠与讥讽,“不过我也劝大人,不要在这时去见陛下,她心情并不是很好,恐怕没有功夫听大人禀报今年二月那批火.器的研制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更没有精力听大人絮絮叨叨的谢罪推责。” “她怎么了?”昆山玉下意识的追问。 “最近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前几天小病了一场,我服侍于病榻之前,看着她憔悴支离,很是揪心。御医来过之后又说她郁结于胸,忧思过甚,这更是让人担心不已——不过昆大人常不在紫煌宫中,陛下心中所忧所思,大人或许并不清楚。我只希望大人不要打扰到陛下,她一连数日睡的都很迟,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军情,就不要送去打扰她休息了。” “赵大人侍奉陛下身侧,真是让人羡慕,不但能明白陛下所思所忧,就连陛下何时歇息的,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这点恐怕就连紫煌宫中陛下身边的宦官都要自愧弗如。”昆山玉注视着这个才从紫煌宫中出来,却不许他去见嘉禾的少年,“赵大人心系陛下是好事,只是有时也该知分寸。我听人说,大人常对陛下有僭越之举,甚至常以护卫陛下为借口宿于紫煌宫中,不知这是真是假?” “是又如何?”赵游舟坦然认下。 “你我皆是陛下之臣子,当知晓君臣之礼。”不仅是君臣之礼,还有男女之别。这后半句话昆山玉咽下不说,但他们二人都很清楚。少年慕艾,他们的年龄相差并不算大,怎会不懂彼此。 赵游舟冷笑,“我的一切言行,都有陛下许可。陛下之所以时陛下,那是因为她是真龙天子,既是上天之子,便无需以凡世俗礼约束。条条框框是为了束缚黎民,不是为了困住腾龙。” 昆山玉却说:“正因是天子,所以当为万民之表率,正因站在高处,更当战战兢兢。” 二人就此擦肩而过,昆山玉站立于殿门前,大声请求面圣,几乎是在片刻之后,殿门被打开。 赵游舟看着昆山玉走进殿内,这一刻心中突然涌现出,是难以排解的烦躁。 ** 苏徽被他那个仿佛是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康端甫领着,去了一场酒宴。 酒宴设在宋国公府修建的园林之内,排场摆的很大,府内上上下下数百仆役都被调动,为这场酒宴操持,席间既有珍馐佳酿,亦有京城顶尖的戏班助兴。而宴请的,却只是一个和现在的苏徽看上去年纪相仿的少年。 女皇跟前的红人赵游翼才一回到京师,便接到了各方送来的请帖。这一年赵氏兄弟初露峥嵘,所谓的祸水之名还未曾广为流传。朝堂之中最多有几个自诩清流的诤臣会指着这对兄弟,对他们挑鼻子挑眼,或是在昆山玉的煽动下,抓着他们罪奴的身份做把柄,反对女皇对他们的任用与信任,但大多数的权贵,在这一年仍是对他们抱有结交之心,希望可以通过向这对兄弟示好的方式,赢得天子的好感。 赵游翼与他那个争强好胜的兄长不同,许是因为复兴家族的重任不曾压到他的肩头,他也没做过与嘉禾成婚的白日美梦。以至于他对什么所谓的权势利益都不是很在意,平日里兄长与昆山玉斗、与林秀之斗、与方辞远斗,总之皇帝身边凡是在他看来可能会威胁到他们兄弟地位的人,他都要争风吃醋一番。赵游翼一方面觉得难以理解,一方面又害怕这样的斗争,索性借着这次扩充锦衣卫人手的机会回到了北京,借此暂且躲避他那个越发疯魔了的堂兄。 赵游翼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一张书案,一间清舍而已,他只想安安静静的读书做学问,如果赵家没有因为长业二十年的飞来横祸而覆灭,他大概会参加科举,努力做到三元及第。 京师比宣府也太平不到哪去,才进京城,便接到了一大堆请帖的赵游翼委实很是头痛。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傻子,知道有些人不能得罪,有些人应当结交——就比如说宋国公府。虽然康氏一族在朝中并没有多少身居要职的人,但架不住这一家财力雄厚、人丁繁茂,所以他今日还是老老实实的收起了还未读完的《孟子》,来到了康家在城南花费重金修建的义深园。 园名“义深”,说是感念皇家之恩义,也是在借机向世人夸耀宋国公康懋当年能与夏太.祖结义的气运。 在赴宴之前,赵游翼就打听清楚了而康家上下的心思——这群人是想要将他们族中的子弟送到女皇身边。 进锦衣卫不难,尤其是以宋国公府的出身,一进去怎么都会给个小旗的头衔,难得是如何才能接近陛下。 康家人将主意打到赵游翼身上,也是再正常不过。 只可惜……赵游翼想着自家堂兄,提前替康家的小公子道了声可惜。这年头善妒的可不止是深宅的妇人,男人嫉妒起来了,凶狠程度丝毫不逊蛇蝎。 在赵游翼心中,女皇陛下是高不可攀仅供仰视的月亮,而在赵游舟心中,只怕在他见到嘉禾的第一眼起,她就被他暗地里划归为了自己的所有物。这份占有欲或许与男女之爱无关,却又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席间觥筹交错的同时虚以委蛇,赵游翼年纪虽小,应付起宋国公府的这些人却是从容不迫,倒是让康懋都不由感慨了,赵家兄弟不愧是赵崎的孙儿。 然而这份从容在苏徽出现时被打破,在见到苏徽的第一眼,赵游翼极度失礼的打翻了手中的酒杯,如同见了鬼一般惊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暂时没能想起自己过去是谁的苏徽迷惑的望向狼狈不堪的女皇红人,隐约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不过他有认识这么傻的人么? 五 宋国公府众人因赵游翼的失态而惊惶, 以为是招待不周,却见从椅子上摔倒在地的赵游翼不等人搀扶便敏捷的从地上爬起,冲到了年岁是他几倍多的宋国公康懋面前, 指着苏徽喝问:“此人真是你康家子孙?” 京城之中若有别的年轻世家子敢对宋国公这样无礼, 只怕早就被这位辈分高年纪大的国公丢出府中,毕竟康懋曾是太.祖结义兄,女儿又是当今太后嫂, 无论怎么算, 就连堂堂天子都是他晚辈, 敢于在他面前造次的人还真不多。可是赵游翼的身份是锦衣卫,主掌刑讯,是帝王家的亲信, 他气势汹汹的这么一问, 康懋的第一反应不是怒而是惧, 下意识的以为是自家的孙儿牵扯进了什么不利康家的阴谋之中, “大人何故有此问?是我这孙儿有什么不妥?” 赵游翼深吸口气, 定了定神,再度望向苏徽。之前酒宴宾主和睦的氛围被他这么一闹早已荡然无存,在场的康家人与宋国公的反应相差无几,半是迷茫半是惧, 唯有那个被唤作“康彦徽”的年轻人神态依然平静,有种游离世外的淡然。 实在是太像了,就连气质神韵都与那人如出一辙。赵游翼在心里感慨,如果云微还活着, 在这样的场合之中, 恐怕也是这等云淡风轻的姿仪。 “你……是什么人?”赵游翼朝着他走近了几步。 “哦, 叫康彦徽。”苏徽用一种随意的口吻说出了这个名字。 其实他心底并不是很确信自己是不是真的叫这名, 只不过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是康彦徽,那他姑且就叫这个好了。 苏徽好奇的环顾四周,周围人的反应让他觉得十分的有趣。他在康家吃喝住了好些天,心底却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是这里的人,比起让他陌生的康府上下,反倒是赵游翼更让他亲切熟悉。照理来说这是他和赵游翼的第一次见面,但第一次见面苏徽便确定了赵游翼是个好说话的孩子,呆呆笨笨却又乖巧听话,不会滥杀更不会随意给人定罪,康家人眼下这般惶恐实在是没有必要。如果不是理智尚存,苏徽甚至很想走到赵游翼身边去,问他最近几年过得如何。 “他真是你孙儿?”赵游翼看向被吓到了的康懋,再一次重复这个问题。 “是、是——”康懋结结巴巴的答。他一生妻妾无数,生下的子女活到成年的便有二十人,子子孙孙有如枝叶茂盛的树木,其实他也不确定这个年轻人是不是他的孙子,要知道他的孙辈有很多他自己都记不住脸。 “老朽这小孙儿是犯了什么事么?”康懋犹疑了一会,又小心翼翼的问,随时做好了否认之前答案的准备。 “他没犯事。”赵游翼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态度过于无礼,于是放轻了语调,目光定定的落在苏徽那张脸上,许久不曾挪开。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京城之中宋国公府的孙儿,竟与两年前陛下跟前的女官长相一模一样。 “你多大?”赵游翼不信邪,又高声问道,还补充了一句:“不得扯谎,若等会我查过户籍发现实情并非你所答的那样,我必问罪于你。” 苏徽迟疑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也答不上来。脑子里乱糟糟的记忆他始终没能整理好,潜意识中,他甚至觉得自己要比赵游翼年长许多。 还是一旁的康端甫替儿子答了,“今年三月满的十五,虚岁十六。” 两年前,那位云女史失踪时也是这样的年纪。如果她还活着,相貌身形应当是会变化的。这人不会是云微。 “如果你真是宋国公的孙子,那我要恭喜贵府了。”赵游翼意味深长的说了这句话,“陛下一定会喜欢你的,一定。” 赵游翼和赵游舟虽为兄弟,但从女皇那里得到的重视并不相同,许多赵游舟知道的秘密,赵游翼都不清楚。他不知道两年前有关“云微”牵扯出来的疑问,不知道这人甚至有可能是男子,不知道女皇对他的介怀,只知道两年前“云女史”离奇失踪,陛下很是难过。之后嘉禾不许人再提起云微,赵游翼也只当这是因为女皇伤心过度的反应。 当赵游翼见到一个与云微面容相似的男子之时,他先是惊,继而是喜。曾经的云微对于赵氏兄弟来说有教导之恩,当初他们兄弟二人从泰陵被接到紫禁城,男扮女装藏于女皇身侧,宫中知晓他们真实身份的除了女皇便只有云微,她依照女皇的吩咐教他们兄弟礼仪宫规,对他们多有关照。赵游舟将云微视作他得幸于女皇的障碍,赵游翼却将云微纯然当成了师长看待。 赵游翼与他的堂兄不同,对于女皇喜欢什么人并不在意,嘉禾如果能因为眼前少年的存在而开心,那么他也会开心。当年云微在女皇身边有多受重视,赵游翼看在眼里。他并不认为女皇与那人的关系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暧昧不堪,但他想,云女史和陛下应当是关系很好的友人。 “你打算入锦衣卫?”赵游翼走到了这少年面前。 苏徽沉默了一小会。认真说起来,他对加入锦衣卫不是很感兴趣,康府上下近来都忙着为他张罗此事,规划未来,没有人问过苏徽的意见。他们为苏徽编织了一条铺着锦绣的大道,而苏徽甚至懒于对那条道路多看一眼。 然而他究竟该做什么、走怎样的路,他却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他好像忘了什么,可细细梳理过往的回忆,并无任何空缺。 “你想要去陛下身边么?”赵游翼又紧跟着问道,这句问话更为直白。 原本在走神的苏徽却好像忽然回魂一般,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想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走怎样的路,可赵游翼的这句话却忽然为他指引了一个方向。去女皇身边——这个想法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藏在他心中,这时才被陡然唤醒。 “好,那一旬之后,我回宣府,你便跟上一起吧。”赵游翼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这些年他很少再能看见陛下展露笑颜,但愿这个形似她故人的少年,可以让她稍感宽慰。 ** 当然赵游翼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傻子。 在带着苏徽动身前往宣府之前,他耐着性子详细的查过这个少年的底细。他害怕这张酷似云微的脸,是心思险恶之辈设下的一个骗局,然而被他派去打听情报的锦衣卫回来之后都告诉他,宋国公府确实是有这样一个小少爷,只不过因为年幼的时候身体不好,几乎很少未出,如姑娘一般养在高墙之人,外人不曾得见而已。 再继续打听这康小公子的履历,也确实是清白无辜,出身侯门,性情文雅,少时病弱,喜读诗书,以锦衣卫的标准来看,他的体格并不达标,但若是只想让他为帝王装点门楣,他那张脸绰绰有余。 赵游翼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没有理由不将这位康小少爷带去宣府紫煌宫。又恰逢此时,赵游舟写来信笺,信中对昆山玉多有抱怨,这人是内阁首辅的重孙,陪伴君王的时日也比他们兄弟更长,获得女皇的信任时理所当然的事。若想要赢过昆山玉,光凭他们兄弟或许不够,这时赵游翼却又见到了与女皇故人有着相似面容的苏徽,他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在读完堂兄信笺之后赵游翼终于下定了决心,兴冲冲的带着苏徽一同踏上了前往宣府的路。两座城池相隔并不算远,这两年因为常有使者来往两地,道路亦被重新修整,没用多久,赵游翼便领着苏徽一马当先的回到了紫煌宫。 他没有将“康彦徽”与“云女史”容貌相像的事情告知堂兄,怕堂兄又因为嫉妒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他直接领着苏徽去拜见嘉禾,以为这算是一个惊喜。 紫煌宫御书房,嘉禾正伏案处理军情,而赵游舟侍奉在侧——他早年曾扮作红装做过女官,如今早已不需要做那等研墨润笔的事情,可一旦有空,他也还是会留在嘉禾身边,在做着琐事的闲余,偶尔与她商议几句边关军情,或是听她抱怨臣下两句。 在见到弟弟的时候,赵游舟淡然轻笑,算是向归来的堂弟打了个招呼,然而在见到了苏徽之后,他骇然到丢了手中的笔,如同义深园宴席之中的赵游翼一般失了礼仪。 “陛下恕罪!”赵游舟的第一反应是跪下,希望女皇宽恕自己的弟弟。赵游翼却犹自懵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游翼,这是哪里来的妖人!还不速速将其带下去,莫要污了陛下的眼!” “阿兄?这是宋国公的孙儿,你在说什么……” 苏徽没有理会赵氏兄弟的争执,他看着嘉禾,目光忘了挪开,而嘉禾亦搁下了笔,静静的看着他,相较于赵游舟,她的反应平淡得让人捉摸不透。 这一刻苏徽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 嘉禾:每过几年就有一个老熟人会突然出现,麻了 六 女皇是怎样的性情为人, 赵游舟可以说是相当的清楚。外人眼中嘉禾相貌婉丽,谈吐温柔可亲,应是那等好说话的易相与的脾气, 实际上嘉禾多疑、易怒, 只不过她很少会将这样的自己展露在世人面前,在宣府的两年,更是消磨去了她性格之中原本的优柔, 现在的嘉禾如果想要杀死某人, 是绝不会迟疑的。 赵游舟心惊胆战的看着他那个毫不知晓当年“云微”失踪前后内幕的堂弟兴冲冲的将一个长相与云微相似的少年领到了女皇跟前, 生怕嘉禾一怒之下便要了堂弟的命。眼下他们兄弟二人在嘉禾面前的确颇得恩幸,可这份宠爱如浮萍一般不牢靠,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依附她, 可她一旦厌倦或是被他们惹恼, 便能抬手间就夺去他们拥有的一切。 然而出乎赵游舟意料的是, 眼下嘉禾看起来颇为平静, 她好像已经彻底忘了当年的云微, 看向名为“康彦徽”的少年时,目光之中没有丝毫的涟漪。 “是宋国公的孙儿么?”她轻轻点头,“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赵游舟虽然不明白女皇心中在想什么,但既然嘉禾此刻没有处置赵游翼的心思, 过会大概也不会为难他。赵游翼则是失望,他原以为带回了与女皇故人形貌相仿之人,她就算不开心,也应当会有些惊讶, 谁知嘉禾却是这样平淡的反应。 苏徽在听到嘉禾的问话之后并没有马上回答, 他站在原地像是陷入了沉思。将他带到宣府的赵游翼只好强忍着心中的不满替他答道:“启禀陛下, 此人乃是宋国公的第七孙, 名彦徽,无字。臣此番回到京城,见过宋国公一面,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不复从前硬朗,所幸并无什么大毛病。他十分挂怀身在宣府的陛下,于氏便将自己的亲孙儿送到了宣府,希望孙辈可以代他向陛下效忠。” 嘉禾听后没说什么,又一次的看向了苏徽。 苏徽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嘉禾。 嘉禾忽然心中有些不悦,“生了一张灵秀聪明的面孔,却原来是个傻子么?”她因心底无法克制的情绪而加重了语调,“还是说,不傻,但是哑巴了?” 她不喜欢苏徽的眼神,尽管他的注视干净清澈,并不让嘉禾觉得冒犯,可是目光之中深藏着的悲伤,却让她忍不住心中一惊。 他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难过?难过的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她已经死去一般。 赵游舟已经感到颇不耐烦,打算再观察一下嘉禾的反应,以此判断要不要直接吩咐门外的锦衣卫将这个不说话的哑巴拖出去,赵游翼则又一次无奈的替苏徽解释道:“康七年幼多病,从前甚少外出,第一次面圣,恐怕是心中紧张,以至于无法言语。正如《世说新语》中所载,钟繇之子毓拜见魏文帝,毓因天子之威而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嘉禾挑眉,“朕有这般可怕?能将堂堂一个侯门公子吓得话都不敢说。” 赵游翼意识到嘉禾情绪的变化,忙说:“陛下便是粉面含霜,也是惊艳四方的冷美人。如广寒宫中仙人,凡俗之辈虔诚叩拜,就连开口吐息,都恐污了仙人。” 嘉禾忍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是摇头,“你这人哪,年纪越大越大的油嘴滑舌,从前是跟在女官身后喊她们姐姐,哄骗糖吃,现在倒好,哄到朕的头上来了。游舟,管管你弟弟。” 赵游舟松了口气,连忙称是,赵游翼顺杆就爬,接着撒起了娇,殿内的氛围倒是因此和缓了不少。笑闹过后,嘉禾再一次瞥向了苏徽,又匆匆将目光挪开,“既是游翼招来的人,又是宋国公的孙子,朕便也不挑什么刺了。游舟,你将他带下去吧,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属下。至于职位……” 嘉禾细想了一会,既没有问苏徽的意思,也没有给赵游舟提建议的机会,直接说:“朕身边缺几个校尉,就让他来补吧。” 一直不曾开口的苏徽低垂眼睫,算是无声的接受这样的安排。此刻心中涌起的是悲伤还是欢喜,他辨不明白,却也不愿细想。 * 锦衣卫中有殿廷卫士、校尉、力士等人,这些人不掌刑狱,也不过问别的什么大事,只是作为帝王门庭的装饰而存在。其中校尉主掌卤簿、伞盖,随帝王出行,是最靠近天子的人。 嘉禾身边从来不缺校尉,那些害怕吃苦,又想要飞黄腾达的官宦子弟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成为校尉,而如此职位,嘉禾轻轻巧巧的就给了苏徽。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妥的,他既是宋国公的孙子,又的确生得模样不错,做校尉再适合不过。赵游舟本能的意识到了危机,然就算有心反对,却又没有站得住脚的借口。按捺住心中的不满安排好了这一切之后,他只能去找自己的堂弟算账,问他为何要将这样一个祸害带进宣府。 两兄弟少不了爆发了一番争吵,一连数日,谁也不搭理谁。 苏徽瞧着这对兄弟,心中暗暗觉得好笑,笑过之后才想起这兄弟两个原本就只有十四五岁,平日里端着架子充老成,可不经意间还是会暴露出幼稚的一面。 赵游翼对他的善意,他含笑谢过,赵游舟对他的不满,他也佯作不知。有时还会委劝赵游翼与他那位堂兄和好,因为…… 因为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预感,这对兄弟二人的未来或许会很苦,等到他们意识到手足情谊的珍贵的时候,或许就是分别的时候。 在皇帝身边,苏徽每日需要打交道的人不少,除了赵氏兄弟之外,还有许多人对他的态度,让他觉得有趣。 有几个被称为是“御前翰林”的少年人一见到他便大呼小叫,丝毫不顾士子的风仪,对他说:“云女史你回来了?” “你怎扮作男人的模样了?” “陛下这也太为难人了——” 苏徽茫然的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年轻俊杰,在茫然的同时欢喜,好像见到了老熟人一般。 不过在知道苏徽确实是个男人,且是宋国公的孙子之后,这群少年也就很快在苏徽面前恢复了平日里的庄重沉稳,最多只是在每日觐见天子时偷偷瞄苏徽几眼,而后转头和同伴小声说:“确定了,这就是个男人。” “男人哪有这样一张脸?” “可他胸前一马平川,怎么会是女人?” “我记得云女史不也就是……” “……唉,云女史若还活着,只怕模样也与咱们记忆中不同了。” 而御前翰林之中,有一人最让苏徽在意,那是个姓昆的少年,相貌、礼仪和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好,行事也谦和有礼,很难让人讨厌的起来,但不知为什么,苏徽就十分的不喜欢他,甚至见到他后,会无端的焦躁厌恶。 他知道那人的名字,昆山玉,内阁首辅的重孙,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经见过这样的人物,可那份恼怒和愤怒却又是确确实实存在于他心中。 昆山玉在见到苏徽的时候,也和其他人异样有短暂的错愕,在弄清楚苏徽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去拜见了嘉禾。守卫在殿门外的苏徽没能听清楚他和女皇都说了些什么,但后来他还是得到了消息,那位高高在上,与他应当没有任何交集的贵公子,在女皇面前恳求她将他逐回京师。 将这件事告诉他的,是一名董姓的女官。 苏徽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的女官大多与他关系还算不错,有几个大胆的,甚至无视男女之防,常与苏徽开些过分的玩笑。 “陛下素来器重昆山玉,他若与你交恶,你日后必当寸步难行。”董女官在说完了殿内发生的事情之后,又多叮嘱了苏徽一句。 “可我分明之前都与他不曾见过,为何他要针对我?”苏徽问道。 董女官欲言又止。 “对了,云微是谁?”苏徽又问。 董女官诧异的看了眼苏徽。 十五岁的少年,有着清透明亮的一双眼,据说他在第一次面圣的时候表现的十分糟糕,宛如一个痴儿一般,可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董杏枝便明白,这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像云微,像极了。 “云微是过去陛下身边的女官,两年前死了。”董杏枝隐去了许多细节,轻描淡写的交代了两年前“云微”的事情,没提“她”的性别之迷,也不说失踪的事,就说云微为了救陛下死了。 “你一个男子,却生得与云微有几分相似。所以过去认识云微的人,难免会多看你几眼。” “不是几分相似,是很像吧。”苏徽掐了把自己的脸,“民间志怪传奇之中,常有□□的故事,董姐姐要不要捏一捏我这张脸,看看到底是真还是假?” 董杏枝当然不会真的动手,她无法解释“康彦徽”与“云微”的相似,但除了巧合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除非…… “也许董姐姐会以为是鬼魅借尸还魂吧。”苏徽说出了董杏枝心中的猜测,“难怪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赵镇抚使要说我是妖人。” 别说赵游舟会怀疑他,现在苏徽自己,都在纠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七 “我要么是还魂的妖邪, 要么是心怀叵测之人实践阴谋的棋子。”苏徽托着下巴,一本正经的分析了起来,“总之一张与陛下过去心腹极其相似的面容, 到了陛下身边想不搅动风波都难。”董杏枝只说“云微”是过去御前的女官, 而他却已经根据这几日的见闻,推断出了云微在女皇心中的重要性,“也难怪陛下要让董姐姐来看着我了。” 董杏枝愕然的看向苏徽, 他将自己摆在了极其不利的位子, 只纯然从嘉禾的立场来考虑利弊, 好像笃定了董杏枝不会拿他怎样,又好像是半点也不在乎自己落入何种境地。 董杏枝也的确是来监视他的,不止董杏枝, 紫煌宫中更有不少双眼睛, 无时无刻不在牢牢的盯着他。嘉禾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看着云淡风轻, 实则心底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苏徽的到来就如同是一块巨石落入了平静的池塘, 溅起高高的水花,不知多少鱼虾都被惊动。 董杏枝猜到苏徽是个聪明人,却也还是惊讶于他的通透与淡然。她其实很想说,他的容貌其实不止像云微, 也像陛下还是公主时,身边侍奉着的宦官云乔——董杏枝没有和云乔正式的接触过,但她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云乔与云微是兄妹, 外貌上有六七成的相似, 那么眼前这个康姓的少年呢? 东国公的孙儿显然不可能和出身荆楚的贫苦兄妹有什么血缘亲。也就无法解释他这张脸为何酷似女皇的故人。 “陛下不放心你。”董杏枝决定实话实说, “宣府之中, 一点也不太平。曾有胆大包天的贼人行刺陛下,也有蛮夷细作妄图进入城内。所以不止是陛下,我们这些在陛下身边伺候着的人,也不得不小心。即便你是宋国公的亲孙子,我们也要谨慎防范着,或者说,正因为你是宋国公府的人,我才更要防范。” “假如我真是什么妖怪或者居心不良之人,宋国公府是不是也要担上谋逆的罪名?” “你说呢?” “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疑心宋国公府,”苏徽不赞同的摇头,“他们都是一群没什么志向也没什么威胁的人。” 他这样说,乍看上去是身为康家子孙,对自己家族的回护,然而善于观察人神情,从细微处推断人性的董杏枝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比起回护,眼前的少年更像是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真是宋国公的第七个孙儿?”董杏枝不由再次提起了这个问题。 “这倒不一定。”苏徽说。 董杏枝深吸一口气。 “可能是第八、第十、第十八也说不定。”苏徽认真的回答:“老爷子风.流成性,康家的子孙也大多继承了他这一毛病,我的叔伯、我的父亲都是府中姬妾成群,出了府更有不少的外室,也许我还有别的我不认识的兄弟。” 董杏枝扶额,她只关心这个少年是不是康懋的孙子,但一点也不想知道康懋有几个孙子。 “啊,我是宋国公府的人。”想了一会,苏徽又轻轻开口。 他有自己童年的记忆、少年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是生于国公府的小院,并成长于那里,懦弱却又温柔的母亲在他玩闹之后拿出帕子为他擦汗、院中刘妈做的酥酪最为香甜、父亲与大娘总爱吵闹,吵不过便来他房中躲清静、冬日下雪的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一同在雪地中嬉闹追逐——这些记忆都清楚的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告诉他,他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人,是康家的彦字辈排行第七的彦徽。 做康彦徽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我真是个值得陛下忌惮的危险人物,或者说,妖怪,陛下为什么还要将我留在身边?”苏徽万分真诚的建议道:“我认为陛下要是信得过我祖父的忠诚、顾忌宋国公府的颜面,就该把我送回北京去;要是不在意这些,大可直接将我拖进诏狱里关起来。” 董杏枝看向苏徽的目光已经超出正常审视的范围,她这还是第一次碰见有人主动帮着女皇设想该如何处置他自己。 “你想进诏狱吗?” 苏徽往后缩了缩,“不想。” “那你想被逐回北京?” 苏徽迟疑了很久,说:“还是不想。”宣府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明明与北京隔得很近,气候却仿佛寒冷许多,流淌过宣府的风森冷肃杀,常年有灰扑扑的沙尘,此地的街道没有京城的繁华绮丽,唯有巡行将士铁甲折射的寒光。 即便如此苏徽也还是不想离开这里,原因大概是:他还有论文没写完。对,他有一篇研究夏朝军镇的论文只拟定了题目,资料有待进一步搜寻,需要……慢着慢着,苏徽按住额角,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论文?那是什么? “陛下留你在宣府,自有她的道理。”董杏枝向来都是这样无条件信任自己的效忠的君主。 道理?什么道理? 为了方便监视? 为了放长线条大鱼? 为了给无聊的边关生活增添点乐趣? 苏徽托着下巴想了很久,最后猜测那位女皇陛下应当只是舍不得他的这张脸。 “周、嘉禾。”女皇是叫这个名字吧。待到董杏枝离去,四周无人的时候,他将这三个字轻轻吐出。 不知为什么心底涌出了一阵悲伤与欢喜交织的情绪,他明知自己身份成谜、明知她很有可能想要杀他,却还是选择维持现状继续留下,或许就只是因为他想要多看她几眼。 * 因为有执掌鹵簿之责,苏徽与嘉禾见面的机会颇多,嘉禾无论去哪里,他都会跟随在她身侧。这是他作为锦衣卫的职责所在。 但嘉禾很少会和他说话,甚至几乎不曾给过他正眼,他泯然于众多卫士之中,似乎根本就不值得她过多注目。 如果不是从董杏枝那里确信了嘉禾的确有安排人在监视他这件事,苏徽几乎都要以为他被嘉禾完全遗忘忽视掉了。 然而即便知道自己被人监视着,苏徽也照样活得轻松恣意,每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饶有兴致的研究完锦衣卫的服饰与武器之中,他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考量,将自己发现的一些细节在脑海中来了个归纳总结并且牢牢记下。每日闲暇时抽空与其余的锦衣卫闲聊,很快就与他们混熟,弄清楚了他们的出身背景、锦衣卫的组织结构、日常运作。 之后他胆子大了些,开始在宣府城内四处晃荡,考察城墙厚度、城内布局、兵甲分布、武库粮仓的具体位置——他不是什么细作间谍,然而不知为什么却对这些细作才该感兴趣的事情分外热衷。 好在他也没傻,虽然宣府上下不乏能让他燃起好奇心的事物,但为了不被真的当成细作处理,苏徽倒也还算乖巧老实,不该他知道的,他绝不刻意去打探。 再闲下来没事做的时候,他会找个地方发呆,脑子里的思绪太杂太乱,有时候他会陷入茫然。 赵游翼来找过他几次。约莫是从堂兄那里听说了“云微”的那些秘密以及女皇心中的猜忌,赵游翼对苏徽的态度也不像一开始将他带来宣府那样亲善,但比起赵游舟,他仍然还是要心软许多。他并不相信苏徽真就是什么刺客,也不愿听那些怪力乱神的传闻,只将苏徽当成是运气不好,恰巧和那个“云微”长得相似而已。 苏徽毕竟是他带来宣府的,他心里下意识的将苏徽当成了自己的属下一般。虽然不至于和苏徽推心置腹,与他随意的聊一聊却是没有问题。 这年赵游翼还十分的年幼,不足十五岁,五官还未长开,一团稚气,就算是穿上了锦衣卫的服饰,佩戴上刀剑,也毫无气势。苏徽却与他不同,虽然也是青涩的容貌,但苏徽的五官远比赵游翼要精致,气质也格外的沉稳,御前校尉所着绣袍在他身上格外的贴合,甚至衬得他清秀的眉宇之间多了一丝英气,他与赵游翼并排而立,像是正儿八经的锦衣卫领着一个乱穿衣裳的顽童。 “顽童”赵游翼其实在锦衣卫中已有“千户”的官职。将一个孩子封为千户这嘉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她即位之初,锦衣卫与东厂都掌握在母亲的手中,自端和三年之后,她开始试着将厂卫从母亲手中夺回,从北京逃来宣府的举动,将锦衣卫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她仓促之中要掌控自己这边的人马,只能将年幼的赵氏兄弟一并推出。 “阿兄现在是镇抚使,他在这个位子上简直是如鱼得水。再过几年,只怕黄指挥使都要乖乖让位给他。”赵游翼叹息着说道:“但阿兄这些年得罪的人也不少,我很害怕。今年年初,昆山玉联合林秀之一同弹劾我阿兄,闹出了好大一场风波,险些就出人命了。” 苏徽点头,默默的将赵游翼的话记下。 他与赵游翼差不多大,但心理上却似乎年长于赵游翼许多。仗着这份心理优势,他一直在试着从赵游翼口中套话,询问他端和三年至眼下女皇身边所发生的事情。 八 拐着弯儿打听完了从端和三年至五年, 宣府城内的风风雨雨,苏徽又向赵游翼问起了“云微”此人。 苏徽为什么那么像云微,不止嘉禾在意, 赵氏兄弟在意, 认识云微的那些故人在意,就连苏徽自己都在意的不得了。 赵游翼却猛地警惕了起来,问:“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 满足好奇心而已。”苏徽目光坦坦荡荡, “任谁听说这世上有某某人模样酷似自己, 都会好奇的吧。好奇这人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手足之类的。” 赵游翼揉了揉鼻子,“可这问题你若是问我,我也答不上来。云微姑……”过去云微曾是御前女官, 又对赵氏兄弟有教导礼仪的恩泽, 故而尽管云微的年纪比起当年的赵氏兄弟大不了多少, 赵游翼也还是会乖巧的唤一声“姑姑”。 然而想起兄长说的, 云微很有可能是个男子的事情, 赵游翼生生咽下自己过去习惯了的称呼,道:“云微在我和堂兄来到陛下跟前的时候,她便已经服侍陛下有一段时间了,但那时间也不算太长。她是端和三年才到陛下身边的, 过去的来历我也说不清楚,也不见她有什么亲族友人,总之神秘得很。她的性情十分的宽和淡泊,便是得了陛下的隆宠也是不骄不躁, 对什么富贵权势也浑然不在意的模样。这样似是无欲无求的人, 最是让人难以捉摸,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畏惧的又是什么。” 赵游翼说了一堆的话,实际上等同于什么都没说,模棱含糊的废话整合在一起也拼凑不出当年云微的形貌。 不过也许赵游翼并不是存心糊弄他,而是当年那个叫做“云微”的家伙确实很狡猾,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旁人探寻她身份背景的线索。 “你们一个个都说,云微当年很得陛下的喜爱,我甚至还听说,她之所以会死去,是因为在陛下遇刺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了她。可从我这些天的观察来看,你们在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态度都有些……古怪。”苏徽倒底还是敏锐的意识到了不对劲,斟酌了一番之后,用上了一个相对含蓄的形容词。 那些御前翰林还好,说起云微时,虽然表示自己与那人并不熟识,但语气神态好歹还是自然的。可包括赵氏兄弟、董尚宫在内的皇帝近侍,却一个个对云微讳莫如深,仿佛她的姓名带有什么不吉利的意味,说出口便会给他们招来灾祸。 “这个叫云微的,是做了什么得罪陛下的事吗?” 赵游翼沉默片刻,猛地站起,说他还有事要找堂兄,眨眼间就从苏徽面前消失的无影无踪。看样子是宁愿与和那个不久前才同他吵过架的赵游舟四目相对,都不愿留在苏徽跟前,同他继续说起那个两年前便离开了人世的女子。 苏徽看着赵游翼的背影,遗憾的叹了口气。 这些天为了弄清楚云微是谁,他问了许多曾经认识云微的人,那些人最后的反应,差不多都与赵游翼一样。 但苏徽并不打算放弃,明知道继续追查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然而他就是心中放不下这件事,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弄清楚云微是谁,他就能知道自己是谁。 在打听云微的过程中,他早就隐约听说女皇似乎销毁了过去云微的档案。宫内一切的文书都无法找到她的记载。但他想,要抹去一个人的痕迹应当不是什么容易事,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做到超然世外,人与人之间如同处在蛛网之上的虫子,脚下总有几根丝线,连接着旁人。 思来想去,他来到了泓章楼。 这里是如今紫煌宫堆积文书的地方。 苏徽莫名的笃定,他应当很擅长从庞杂的字句之中抽丝剥茧,从细微处窥探真相。 紫煌宫不比紫禁城,泓章楼的规模也远小于京师的文渊阁,然而两年时间来,这里存放着的文书也数目惊人。如山一般高大的书格使人望而生畏,苏徽踏足此地后,心底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欢畅,好像游鱼来到了活水之中,他生来就适合这样的地方。 云微死在端和三年,女皇初至宣府的那个冬天,所以搜寻资料的重点就应当放在那段时间。苏徽穿行在如同巨兽一般的书格之间,尘埃在混沌的光影之中流转,不知不觉便是一个上午过去。 一个上午过去,一无所获。 正当他打算暂且离开,稍作休息,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很好,这简直就是鬼片展开——苏徽被吓得几乎心脏骤停,同时不忘内心调侃了一句。 至于什么是“鬼片”,他懒得去细想了。 不过站在他身后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比“鬼”还可怕。一言能决人生死的女皇周嘉禾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更不知道这样静静的盯着他看了多久,苏徽后退了两步,一时间连是否要向皇帝请安都忘记。 奇怪的是,在见到嘉禾之后他心中只有紧张,恐惧之类的情感倒是几乎没有。盯着高高在上的、一身明黄龙袍的天子发了一会呆之后,他冒出来的想法居然是——她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 现年十八的女皇有着一张本该算是秀婉的面庞,然而眼角眉梢却森冷锐利,许是因为常年劳心劳神,眼底有着明显的青痕,脸色苍白,如同了无生机的纸人。 “在做什么?”嘉禾开口问道,嗓音像是冰凌。 苏徽缓过了气,一边试图平复心跳,一边答:“来解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答得坦然直接,也不曾试图向嘉禾求饶,这让她颇有些意外,接着问道:“好奇谁?” “云微。”说出这两个字之后,苏徽便仔细的盯着嘉禾的脸,观察她每一丝的神情波动。 然而那张素白瘦削的面容之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如今的嘉禾早就习惯了不动声色,任谁也猜不透她。 “想知道些什么?”嘉禾淡淡的问,不辨喜怒。 苏徽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只能怔怔的说了一句,“陛下果然很在意这个人。” 嘉禾抬了下眉毛。 “泓章楼这样一个地方,陛下平日里很少踏足的吧。今天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我调查云微吗?” “知道朕的忌讳,却依然来到了这里,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嘉禾伸手,抚摸过落灰的文书,回头再看向苏徽的时候,眼眸之中隐隐有了杀意。 当年的云微胆子也很大,大到甚至敢于欺君,敢于一句招呼也不大,便离她远去。 “不这样的话,陛下也不会来见我对吧。”苏徽无奈的笑笑。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危险之中,但即便是这样,他心里也还是没有任何的可以称得上是“害怕”的情绪。什么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在他眼中,他只觉得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故人,她不会真的伤害他。 她也确实不会杀他,因为现在的他是宋国公的孙子。做了五年多皇帝的嘉禾,最基本的忍耐力是有的,知道什么人不该动,什么人应该暂且绕过。她目光偏转,森寒从眸底褪去,继而陷入了深思之中。 她想不明白苏徽的真实身份,又不愿相信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仅仅只是巧合。 两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云微的时候,也是惊讶于云微与云乔的相似,那时云微说她是云乔的妹妹,她信了。现在又出现一个和云微酷似的康彦徽,怎的,难道又是云家血亲,云微的弟弟? 想不明白答案不要紧,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就足够了。这也就是她为什么留下苏徽在她身边的理由。夏国的天子有耐心放长线钓大鱼,也有自信不会被拙劣的把戏算计。 只不过根据眼线们传回来的消息,她知道了那个名为“康彦徽”的少年在宣府之内越发的不安分,简直不像是个本该低调行事的刺客或者细作。她猜他是想要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既然这样她便遂了他的心意,倒要看看他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你想见朕,现在见到了,然后呢,要做什么?”嘉禾上前了半步,咄咄逼人。泓章楼内逼仄狭小的空间里,苏徽被她逼到退无可退。 “陛下——”他吞咽了下喉结,说:“我知道陛下怀疑我的身份,实际上我自己也都觉得自己来路不明。提醒陛下一句,假如我真是个刺客,这么近的距离,是可以杀死陛下的。”所以,不要和人随随便便就靠的这样近。 “你可以试着动手,看看你我之间先死的是谁。”嘉禾冷笑着,不退反进。 暗处埋伏有卫兵——实际上不需要这些卫兵出手,嘉禾自己确信只要拔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她都能轻易的杀了这个纤弱的少年。 “不过,你说你自己觉得自己来路不明,怎么回事?”同时,嘉禾飞快的意识到了苏徽方才那一番话语之中值得玩味的地方。 ※※※※※※※※※※※※※※※※※※※※ 小苏:老婆一见面就盘算着要杀我,害怕(并没有) 九 “我做过一个梦。”苏徽注视着少年女帝的眼睛, 缓缓说起了一桩与眼下肃冷氛围毫不相干的事情。“我梦见陛下死了。”嘉禾让他解释他为什么说自己“来路不明”,苏徽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口,却忽然想起了这段时间里他做过的一个梦。 嘉禾眉头一皱, “大胆!” 苏徽的话堪称大逆不道, 当着天子的面说他梦见天子已死,无异于是在诅咒九五之尊的皇帝。 短刀锵然出鞘,嘉禾稳稳的握住刀柄, 利刃架在了苏徽的脖子上。 可她并没有利落的划开少年纤细的血管, 她迟疑了, 苏徽的眼神那样悲伤,像是藏着待化的冰雪。嘉禾想起来了,最开始和这个据说是宋国公子孙的少年见面的时候, 后者也是像现在这样, 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眼中好似要落泪。 埋伏在周边的暗卫都被拔刀之声所惊动, 纷纷从阴影处跳处, 以为是苏徽犯上作乱,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然而嘉禾抬手,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们暂且都退下。 “那个梦境很模糊,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其实记不大清了。”苏徽按住了额角,他又开始头疼了,“但因为陛下死了,所以我很难过, 难过到醒来之后很久, 我都一直记着这样的感受。” 嘉禾抿紧双唇, 她不主动问, 因为害怕对方的言语只是圈套,但她又心中好奇,于是又强忍着杀意听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梦见陛下被自己的大臣所废黜,因为他们找到了太.祖皇帝的男性血裔。群臣们将那名对朝政懵然无知的少年迎入了帝都,打着为了江山社稷的名义,实际上是将那少年当成了傀儡。” “我梦见形同陛下左膀右臂的赵氏兄弟下狱蒙难,梦见忠于陛下的士子不是被迫归隐便是身死运消,我梦见……陛下最信任的人背叛了您,最后他将一杯毒酒送到了您的面前。” 那个最后害死嘉禾的人是谁,他暂时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个年轻人,有着俊朗的容颜和翩然的风仪。 会是昆山玉吗?根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唯有那个出身显赫又一直以来备受世人赞誉的年轻人,形象才勉强与他梦中那道模糊的影子重叠得上。 但苏徽只是胆大,还不至于愚蠢,他没有将“昆山玉”的名字说出口,因为他直到比起他来说,嘉禾必然更加信任昆山玉一些,他说他梦见昆山玉是害死她的人,她非但不会相信,还会觉得他是在有意构陷。再加上苏徽是被赵游翼带来宣府的,而赵氏兄弟又素来与昆山玉不合——这样一来,以嘉禾的多疑,恐怕赵氏兄弟也会被牵连进去。 “说……完了?”嘉禾握住刀柄的手抖了一下,在苏徽看不见的地方,她正用力掐紧左手的掌心,以此克制自己惊惶的情绪。 “嗯,说完了。”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梦境压抑可怕,但梦醒之后,一切都还是美好的。 其实不止是这个梦,苏徽还有过许多古怪的梦境,有些梦里,他一身古怪的服饰,游荡在一个古怪的地方;有些梦中,他是成年人的模样,坐在造型奇特的桌前,虚空之中浮起奇异的光芒,组成字节跃动在他眼前;还有些梦中他甚至又见到了嘉禾,不过那时的嘉禾比起现在来说要年幼一些,而他沉默的守在她的身后。 这些梦实在太多太多了,有些时候他都忍不住开始怀疑,它们根本不是梦境,而是脑内一段段奇诡的妄想,又或者,是仙人冥冥之中将下的指引。 可这世上真的有仙人么?他心中又涌现了这样一个超乎了时下大多数人认知的想法。 在苏徽走神的时候,嘉禾悄然收起了短刀。这倒是出乎苏徽的意料之外,他看得出年轻的女皇脾气其实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好,更不是什么易心软、好说话的人。 “陛下相信我做的这个梦?”苏徽有些惊疑的问。 嘉禾冷笑,“梦境之事,任尔信口胡诌,朕焉能辨明真假?” 却又问:“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做出这样一个梦境。”暂时打消了杀死苏徽的念头,然而嘉禾却还是对苏徽满心疑虑——或者说,怀疑的更加深了。这个神秘古怪的少年,一下子便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抛来了一句诛心之语。 “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苏徽皱着眉头为自己解释道。 然而人心隔肚皮,一个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又其实那么容易就被猜出的呢?果然嘉禾只是冲着他冷笑,目光瞧着让苏徽不安。 可是那日,嘉禾最后到底还是放过了苏徽。只因为最后苏徽问起了一件事情,他问嘉禾,是否相信鬼神之说。 梦见未来这种事情实在是过于玄乎诡异,像极了那些荒诞志怪中的故事。 嘉禾因这样一个问题而沉默了许久。 鬼神么……她自然是信的。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个不信上苍不信神明,都自称是天子了,若是否认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岂不是连自身的尊贵也一并否认了。 更何况,嘉禾还有天书。她是相信神鬼之说的,至今仍藏在她寝殿内的天书便是佐证神人存在的最好证据。 苏徽如果只说梦到了她被废黜,她会觉得这个少年是在诅咒她,有谋逆之心。其罪当诛。可是苏徽之后所说的事情,却大多都能和天书上的记载对上。眼下她的心情一点也不想她表现出的那样平淡,正因为苏徽的话语能和天书大部分对上,所以她其实早就冷汗涔涔湿了脊背。 “我却不信什么鬼神。”苏徽给了嘉禾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离京之前,父母领着他去佛堂跪拜,说乞求菩萨保佑,望他能够平安,在虔诚肃穆的氛围之中,苏徽只觉得无聊。最后在所有人都阂目祷告的时候,他悄悄睁眼,研究起了寺庙神像的雕塑技艺。 “你不信?” “嗯,不信。我认为,这世上的一切奇异之处,都一定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关键只在于,以我们现在的本事,能不能找到答案而已。”苏徽认真的告诉她:“我和陛下说我来历不明,是因为我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的我,似乎有些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经历。但我想,我要么是得了什么癔症,要么就是有人给我用了什么混淆神智的药.物。总之不会是什么神仙闲来无事戏弄我。所以——”他加重了语气,“陛下若是日后听到什么道士和尚说能为陛下延寿改命,千万别信。” 不知为何,苏徽很担心嘉禾会走上“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道路。 嘉禾吃了一惊。要知道方才她还在警惕苏徽会假借神明托梦为幌子来试图迷惑她,可是没想到苏徽反倒义正辞严的劝她莫信鬼神。 “你既说这世上无鬼,那又如何解释你的幻梦?” “暂时找不到答案,但我想,总会有个合理的说法。” 嘉禾不置可否。苏徽以为她是在发愣,实际上她是想起了两年前的云微。云微的失踪诡异至极,如果世上真没有神明,又如何解释她的莫名蒸发?眼前少年与云微相似的面容,难道真是一种巧合? 但这些话她都没有同苏徽说出口,转而又提了一个问题—— “你在梦中看着朕死去,你做了什么?” “我试着救陛下,只是没有成功。” “你试着救朕?” “嗯,我想要救陛下。” 嘉禾看着少年的眼睛,久久不语。她当然不至于被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打动。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谄媚好听的话语,她听到的还少么? 但她现在开始觉得苏徽有趣了。这样一个人直接杀了实在可惜。 “假如你做的那场梦,真的并不普通,并且能预知未来,这一次,你又打算怎样来营救朕?” 苏徽老老实实摇头。 “不知道?” “我忘记了。”他说:“我想我应该知道答案,但那些答案现在就像是洪水过后的泥沙,沉淀入了河床,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稍作停顿,他又道:“但我一定会救你。” 嘉禾大笑了起来。 她自得到天书之后,便一直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正因为提前预知到了数十年后的未来,所以这些年来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然而这些她不能和任何人说起,群臣跪拜她,称她为天子、为万岁,只有她才知道这些人会在若干年后有怎样的一副嘴脸,所有她信任的,不是背叛便是身死,能够依靠的,唯有她自己一人。 这时候却有一个身份不明、举止古怪的少年一本正经的告诉她,他会救她? 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了。 在嘉禾的笑声之中,苏徽默默的出神,女帝饮下毒酒的一幕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他真的能救她吗? 不,能救她的只有自己。而他能做的—— “请陛下让我追随在你身边。”在嘉禾的笑声之中,他再度开口,嗓音清晰明澈,“就如同当年的云微那样。” 十 如同当年的云微一样——嘉禾听到这句话后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云微, 再提起这个名字,她只会恨得牙痒痒。云微不曾陪伴过她。她,或者说是他, 仅仅只是在她身侧短暂停留之后, 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她最为难熬的那段时日里,云微并不在她的身边。 但这些话她并没有说给眼前这个年轻人听, 她再次看了一眼这张酷似云微的面容之后, 转身大步走出了泓章楼。 苏徽怔愣片刻之后, 立刻的跟了上去。 “你当真不怕朕杀了你?”嘉禾心里许可了他的跟随,然而言辞上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故意刁难。 “陛下杀人总得有个缘由,先得将嫌犯下狱, 审问之后再行判决。”苏徽语调轻快, “陛下如果还未想好我的罪名, 那我就还是清白之身, 同理, 陛下若不下令罢免我,那么我就还是名正言顺的御前校尉,跟随陛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咳,不对, 是该自称为臣,呃,臣——”他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慌乱中险些咬着舌头。 就连轻忽礼仪、不守规矩这一点, 都和云微简直一模一样。嘉禾在心里默默的说道。 这就像是两年前失踪的云微, 跨越了时光, 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似的。她已经历过岁月打磨, 而他仍是过去的模样——嘉禾心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然她并不知道时空穿梭的技术,脑子里也并没有所谓“穿越”的一个概念。因此这样一个想法只是匆匆掠过,没有让她去细想深思。 “你今日可以不必自称为‘臣’,也不用唤我为‘陛下’。”嘉禾说道。 “为什么?”身为臣子,苏徽不得与嘉禾并肩而行,他走在她的后方,逆着风有些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 因为今日她要离开紫煌宫,白龙鱼服,微服出巡。 往日里嘉禾常会乘坐帝王的车驾巡行宣府四方,检阅自己的军队。但偶尔有些时候,她也会装扮成平民的模样,穿行在宣府的街头。 紫煌宫比紫禁城好就好在出行便利,过去嘉禾在北京时,为了出宫一趟可谓殚精竭虑,现在却只要换身衣裳,换辆马车便能轻轻松松深入市井。 在她身边服侍的宫人早已习惯了她这一大胆行径,默不作声的去为她安排出宫的事宜,或是准备服装,或是去清点暗卫。苏徽没有分配到任务,便呆呆的站在嘉禾跟前,与她大眼瞪小眼。 “陛下真要出去?”等待的过程中,苏徽百无聊赖的问道。 “怎么,你想拦朕?”嘉禾一脸了然的模样,“想告诉朕,宣府危机四伏,朕要谨防刺客宵小,告诉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样的话她早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就连赵氏兄弟都板起面孔佯充老臣,苦口婆心的劝谏过。 “不,臣不想。”苏徽飞快的摇头,“臣是有点担心陛下的安危,但臣认为,陛下在这方面应当——”他敲了敲额角,给出了一个词,“很有经验。不用臣来操心,臣是有点担心自己。” 他对嘉禾想要微服私访这件事态度非常宽容,甚至有种见怪不怪的心理,就好像过去他曾经跟着她无数次偷偷从戒备森严的宫禁之中溜出去一样。 至于他担心自己则是因为…… 很快他的预感成了真,他看见几名宫女在嘉禾的吩咐下,将一套女人的衣裳,若干钗环头面,几盒胭脂水粉呈到了他的面前。 “跟着朕出宫的宫人,都需乔装打扮。你换上这身。”嘉禾见苏徽愣在原地,于是便转过头,微笑着这样说道:“你不是很想追随朕左右么?朕给你机会。” 苏徽扶额叹息。看起来端庄严肃的女皇,私底下却也有坏心眼恶趣味的时候。他为此感到无奈,但……并不意外,也不讨厌。 其实哪怕是让他装扮成女孩的样子,他心里也并没有多少排斥,就好像这种事情他过去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了。 嘉禾为他准备的是民间妇人最寻常的短袄与褶裙,用料粗糙,花色质朴,长发盘成低髻,并没有再戴富贵人家才会用的髻、假发,而是用了几支廉价的簪子装点在发间。但他年纪轻,容貌美,便是荆钗布裙也别具风.情,清凌凌的眼波扫过,只教人心中一颤。 平日里负责帝王容仪的司饰女官拿着脂粉要为苏徽上妆,按照嘉禾那恶劣的小心思,必然是要刻意将苏徽浓妆艳抹一番,以此为乐,然而瞧见这样一个雌雄莫辩的绝代佳人,司饰实在于心不忍,只恐手中脂粉污了美人颜色。 换上了男子衣装的嘉禾走了过来,冷冷的挤走了苏徽跟前的司饰女官,抱着手臂打量着苏徽,许久不曾说话。 她原是秀气婉丽的容貌,然而五年的帝王生涯赋予了她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威严与冷锐,眉目凛冽清寒,穿上男装后确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 她忽然上前,掐住苏徽的下巴——这样的情形,让一旁的宫人都不由想起戏文中恶少年欺凌美娇娘的场景。接着只见嘉禾执起了眉笔顺着苏徽的眉峰勾勒,紧接着又挑了些许胭脂在他颊上晕开。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很难让人想起张敞画眉之类的典故。虽然二人之间距离隔得近,肌肤相触又是那般的暧昧,但比起含情脉脉,嘉禾更像是将苏徽的脸当做了一张可以供她作画的纸。她为他上妆时专注到了极致,显然并不只是想将他扮丑,以供自己取乐,更像是竭力要将他的脸改成另一幅模样。 最后放下手里的口脂时,她叹了口气。苏徽与云微很是相似,然而终究还是不同的。这样的不同在苏徽穿着男装的时候感觉不出,可是当她命人取来当年云微穿过衣裳让苏徽换上时,这份不同便显得格外扎眼。 比起云微,苏徽的五官要更为英气也更为锐利,嘉禾试着用脂粉修饰这张面孔,却发现怎样都无法还原出当年的云微。 她也说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心理,更想不通自己是在期待什么。盯着苏徽瞧了片刻,她甩袖转身,“行了,出发吧。” 这时的嘉禾并不知道夏朝的化妆品与二十三世纪的差距,也就不能理解为何自己努力一番之后,为何苏徽与云微还是不一样。 ** 跟随帝王一同离开紫煌宫的人,无论是女官还是侍卫,都装扮成了不同的模样,因各自的妆容有了新的身份。除了两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侍卫之外,其余人都扮作路上行人,四散在嘉禾身侧,好似与她恰巧顺路的陌路人。 唯有苏徽与嘉禾并肩而行,这是因为嘉禾不信任苏徽,她不信任的人,一定要放在跟前仔细看着才行。可一男一女在长街闹市同行,实在像是一对夫妻。尤其是当嘉禾为了防止与他们被人群冲散,隔着衣袖抓住了苏徽的手腕之后。 “陛……我现在该叫你什么?”苏徽为自己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做好了羞答答唤一声“夫君”的准备。 “叫我兄长。”嘉禾面无表情的扫了苏徽一眼,“你我二人此时的身份是兄妹。” 现在从外貌上来看,确实是嘉禾年长于苏徽。 但…… “陛下,你给我换的是已婚妇人的装束。”苏徽闷声闷气的说道:“未出阁的小娘子不是这样的打扮,我虽然没娶妻,也没怎么钻研过女人的造型,但家中是有姊妹的。” “那你就当你是我已婚出嫁,却被休弃回家的妹妹。”嘉禾冷着脸说道。 “为什么要是被休弃,归宁还门不行吗?”苏徽小声抗议。 “因为你既愚且驽,蠢笨不堪。” “头脑不聪明可不是休妻的理由,‘七出’之条中没有这个——”苏徽试图据理力争。 嘉禾杀气腾腾的瞪了他一眼。 “阿兄好。”某个没骨气的家伙立刻乖巧的改口,顺便行了个相当标准的万福礼。 嘉禾眯起眼睛,忽然觉得心情分外愉悦,于是顺手揉了一把苏徽的脑袋——穿上特制的靴子后,现在的她比起苏徽要高上好几寸,俯视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满足感,“真听话。” “阿兄……” “嗯?” “提醒你一句,我是你年满十五,早已及笄,出嫁之后又惨遭休弃的妹妹,是个伤心忧郁的少妇,不是天真可爱、梳着总角、要问你讨糖吃的小丫头。”苏徽一本正经,“你摸我的脑袋,只有两种解释,要么你是个变.态,要么你是个变.态妹控。” 尽管没有听懂苏徽所说的那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英明神武的女皇听出了苏徽是在骂她,于是干脆利落的抄起折扇对准苏徽的脑门敲了过去,“目无兄长,该打。” 苏徽捂住被敲红了的额头,委委屈屈,“殴打女人,人渣。” 嘉禾:“……” 忽然有点后悔把这家伙带出来了。 现在送他回宫来得及吗? 算了,别送回紫煌宫了,直接退回京城宋国公府吧。 ※※※※※※※※※※※※※※※※※※※※ 他开始了,他开始皮了 十一 宣府街道与京师市井有极大的不同, 穿行巷陌之间,很难感受到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反倒风中时刻充斥着隐约的硝烟与铁锈味。街头行过的有布衣黔首, 但更多的是披甲巡逻的将士。 毕竟这是一座军府, 留在军府之内的,不是军人便是其家眷。两年前胡人最初南下的时候,宣府城内的普通民户与商贾南逃了一批, 这两年来战局渐稳, 才陆陆续续又有民户迁回, 商人也出于逐利的目的又再度流连此地。 “我们今日要去哪里,做什么?”苏徽向嘉禾问道。他扮作了女人模样,但嗓音毕竟不是个女人, 所以只能压低了声音同嘉禾说话, 又怕嘉禾听不清楚, 只能凑近她开口。 嘉禾没有马上回答, 而是抬手揉了揉耳垂, 方才少年人温热的吐息掠过,有些痒。 “阿兄?”苏徽唤了她一声。 这家伙,入戏倒是快。嘉禾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答:“没有目的地, 也没有目的。” “就只在城中随意逛逛?” “就只随意逛逛?” 做皇帝的日理万机,如今的嘉禾已非两年前那个一身清闲的傀儡,压在肩头的担子不少,忽然扮作平民游荡在宣府街头, 当然不是因为心血来潮想以此消磨时间, 这一决意背后, 必然是有更深的考量。 “阿兄是打算去武库方向么?”苏徽小声问了一句。 嘉禾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后者连忙退了小半步,“是我多嘴了。” 凡上位者,心思大多复杂深沉,既希望下属能够猜出他们的想法,又不希望自己的内心被全然看透,既希望手下的个个是聪敏人,又害怕他们聪明太过。 她如今也成了这样的性子了……苏徽没来由的在内心感叹了一句,就好像过去他曾经认识她,见过她纯澈的模样。 “我为什么非要去武库,你倒是说说理由?”嘉禾轻哼。 转过一条街道的拐角之后,四周的行人少了些许,苏徽环顾一圈之后,也就放心大胆的说:“历朝历代——姑且不论久远的先秦,不管强盛如汉唐,还是如魏晋南北、五代十国那样分裂的政权,总有两大难题是君主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其一是贫富不均,其二是吏治不清。” 嘉禾嗤笑了一声,是嘲弄苏徽小小年纪,没有做过官僚,也没读过多少书,便想当然的臆测起来帝王治国之事。 但她也没喝令苏徽闭嘴,于是他便继续说道:“战国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代一去不返,田土有公有私,可自由买卖,于是土地的兼并便成了一个王朝的隐疾。农田总会逐步的累积到富户手中,财富代代传承,越积越是可观,而贫者失其田,愈发潦倒落魄。潦倒者为求活命,最后只能以其身为奴为婢,从此之后不再傅籍,国家自然也就收不到他的租赋。而富者田累阡陌,或是为官入仕,或是勾结权贵,亦不在赋敛征收之列。长此以往,国之根基朽坏,便就此进入……唔,恶性循环,越是国库无财,越是广立名目征税,民众困苦不堪,便会索性舍弃田土,求富户荫蔽,富者渐为一方豪强,贫者再无立锥之地。再碰上什么天灾人祸,便是一番气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不对不对,是反贼作乱。” 嘉禾静静的听着,原本勾起的唇角不知不觉抹平。 “再者便是吏治问题。官吏为皇帝治理天下,需以何等待遇养之?他们手握皇帝给予的大权,又该有什么方法监管?大多数历经过战乱而建立的新王朝,初期多是欣欣向荣,官吏数目少,职分明确,然而到了王朝中后期,吏治便成了一项棘手的难题。做了官,手中握了权的人,会想着福泽子孙,没做官的,也想着跻身此列。由此致使官吏数目冗余、机构繁杂,效率低下,此外做官的几乎就没有不贪的,毕竟世人逐利。若将一个王朝比作活人,那么从中央至地方的大小官僚便是人的脏器与血脉,年纪大了脏器衰朽,血脉不畅,碰上点灾病,会死也是很正常的。” 嘉禾拧眉,一边若有所思,一边冷笑着轻声骂道:“让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非要去武库不可,你胡扯了一堆什么玩意?知道我平素处理公务时最厌烦的是什么人么?最厌烦的便是那等上书言事,洋洋洒洒三千字,仍未点名主旨之人。听说过明太.祖的故事么?” “我知道、我知道,若是明太.祖碰上我这种喜欢废话的人,一定会把我直接拖下去廷杖伺候了。感谢不杀之恩——阿兄。”最后那两个字,他加重了语调。 嘉禾瞥了苏徽一眼,哭笑不得。 “但阿兄是能够纳谏的人,我也就壮着胆子将我心里的一些想法说出来。治军与治吏同理,吏治腐败,军队也不会好到哪去。我朝兵将分离,将领闲时在家养花喝茶,战时领命出征,士兵则由都督府管辖,屯戍于边关。时间久了,也会出问题。且先不管将才闲置时日长久,会不会刀锋生锈、甲胄蒙尘,只说士卒——” 嘉禾抬手,示意苏徽可以不必再说下去了。 她来到宣府两年,军中许多积弊都已经见识到了。 边关军屯被权贵瓜分侵占、士卒沦为官长之私奴、边镇谎报士兵数目,以老弱妇孺充作正卒……如此种种,多不胜数。这才开国多少年,军中就已经出现了这样多的弊病,时间久了,这个国家岂不是积重难返。而其中最让嘉禾心惊的便是“兵为将有”及“军商勾结”。 那批开国的元勋在军队之中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即便嘉禾心惊。那群她指挥不动的骄兵悍卒,却能因李、郑等人的振臂一呼而出生入死。今日他们之刀剑指向塞外蛮夷,明日焉知不会对准紫禁宫阙。 至于军商勾结,正又是一股难题,如同缠绕在一团的乱麻,一时难解。 然而外敌压境,首要的任务终究还是杀敌。她在边关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指挥军队打多少胜仗,而是震慑三军,将那些已然露头的隐患牢牢按住。 “我听说了一件事情。”苏徽抿了下干裂的唇,“近年在京师新造的一批火.器出了问题。” “……是。”嘉禾冷冷开口:“工部、兵部、户部,如今互相推诿,而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一批敌人便会杀至宣府城下。” “所以我猜你会去武库。”苏徽说道:“战场上武器可是很重要的,你不可能不在意。新造的火.器出了岔子,其中必然藏有诸多猫腻,牵涉各方利益。” 嘉禾的步子不知不觉缓了下来,无人猜得到年轻的女皇此刻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前方是岔路口,她瞥了眼苏徽,在后者惊讶的目光之中,毫不犹豫的走上了右边那一条。 这条路并不通往武库,也不会去到城内任何重要的地方。 苏徽倒也并不十分惊讶,神情更像是好奇与疑惑:“被我猜中了,不开心,所以……”在赌气? 早已不再是幼稚少女的嘉禾扫过一记眼刀。 “是你猜错了,我原本就没打算去武库。” “那……” “火.器的案子要查,但我会交给游舟。既然已经交给了他,我再冒然插手,岂不是对他的不信任?” 就算真不信任赵游舟,也不必这样急着表露出来。 “赵游舟是个好苗子——”苏徽明明才和那位少年认识没多久,也不知他哪来的底气评论,“但必须要小心的用,一旦用不好,他就是如来俊臣一般的酷吏。虽然我知道来俊臣对武则天的用处很大,没有他大兴刑狱,武则天的皇位未必坐得稳,可最后来俊臣可是死了的。赵游舟的才能不止做酷吏那么简单,就这样让他死了的话,未免可惜。” 嘉禾看着这人,似笑非笑。 她这样的神情说实话有些吓人,苏徽觉察到她目光不善之后,诧异的扭头与她对视。 “我又在想那个问题了,”她说:“在想要不要杀了你。” “我犯了什么罪吗?如果犯了,还请三司会审,不然我不服气。”苏徽已经习惯了女帝的喜怒无常,和时不时流露的阴鸷。 “你这人性子让我讨厌,讨要到想要一把掐死你完事。”嘉禾认真的告诉他:“但我不会真的杀你。因为……” 她马上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苏徽沉默了一会。 懒得等他的答案,嘉禾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好像是和游舟差不多的年纪。一本正经点评游舟的模样,还真是可笑。” 但今日这番谈话之后,她心中不可避免的腾升起了爱才之心。一个年轻却又有着不凡见识的少年,不该死去。如果说在这之前,她留下苏徽的性命只是觉得这样做很有趣,那么现在,她便是因为不舍的。 武则天能够赞赏与之敌对的骆宾王,认为不能得其才,是宰相之过失。她为何就不能有如此胸襟?即便苏徽真是什么细作、刺客,她也势必要用手段,让他归服于她。 十二 “既然不是为火器一事出宫, 那么就是为了……”苏徽观察四周,眼见着道路上的行人数目越来越多,意识到嘉禾的目的地实际上是宣府的闹市, “为了体察民情?” “民情难道不重要吗?”嘉禾反问。 苏徽没有反驳什么。 君舟民水的道理他当然是懂的,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根基,在于那些看似庸碌而又寻常的黔首。宣府虽是军镇,却也有寻常百姓, 而那些披甲的士卒若是卸去了甲胄, 也不过就是边地一农人而已。 “我听人说, 宣府从前比起现在要热闹。”走在苏徽前方,嘉禾慢悠悠的说道:“这里不仅是防御胡人的重镇,其实亦是边关互市的场所之一, 是北境商路的重要一环。不过开战之后, 宣府的商贾与黎庶便大多数都南逃避祸去了, 因此你看街边的房舍, 有不少都是空着的。” 苏徽一面点头, 一面不动声色的走在嘉禾身旁,免得她被道路上的行人所冲撞。 “可黎民百姓,就如同野火之后的春草,总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嘉禾感慨, “我翻阅史书,曾见字里行间记载下的天灾兵燹无数,然而时至今日,九州大地依旧生生不息。这片土地上的子民, 坚韧得让我心生佩服。” 苏徽诧异的看了嘉禾一眼, 很少有皇帝会对黎庶用上“佩服”这个词。对于大多数的上位者而言, 小民存在的意义在于为他们提供财富。他们征敛之时不会在意小民们是否会为此而感到痛苦, 偶有宽和的仁政,也只是为了休养生息之后下一次的采撷。 “开战两年之后,倒也有商贾与庶民陆陆续续的返回宣府。”嘉禾微微笑着注视向前方市集,“众生趋利而避害,他们肯回宣府,大约也是相信这座城池不会被轻易攻破。每每念及此,我便不敢懈怠政事,生怕辜负了这些人的信任。” 市集之中所贩卖的货物自然比不得京师,种类不算多,多是寻常的布匹、马具而已,至于盐铁之类,虽是宣府一项大需,却是朝廷官营,民间不得私贩。过去嘉禾没有亲临宣府之前,私盐买卖泛滥,甲胄马匹兵刃,也常有人私下买卖,嘉禾以皇帝之尊镇守宣府两年,如此风气才渐渐淡下去。 走过一片贩卖骡马与运货大车的商肆之后,映入眼前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的会馆,这原是同乡行商所修建,供行商落脚存货的地方,聚集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了非比寻常的热闹。路过会馆的时候,苏徽嗅到了浓烈的酒香,听见了喧哗的笑闹。 就在刚才,苏徽问过嘉禾一个问题,他问她是否会怀念京师。 而嘉禾回答:“京师与宣府并无什么不同。” 的确并无什么不同,都只是她所治理的土地罢了,土地上活着的,是各司其职的士农工商,是她的子民。 嘉禾停驻在会馆门口,却并没有进去。门内传来琵琶铿锵、竹笛咿呀,惊堂木一声响,四座寂然,如训练有素的军队一般。接着便听以说书老人清了清喉咙,朗声说起了什么。 苏徽过了好一会儿才辨出他讲得似乎是长公主荣靖的故事。 荣靖在朝堂之上遭人憎恶,据说督察院的言官每日都要写上十几份弹劾长公主的奏表,每一位新入职的言官,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笔痛骂一番这不守妇道,目无规章的长公主。 可与之相反的,却是她在民间的声望。凡夫俗子们不似那些成日里将纲常挂在嘴边的儒士,古往今来,女人披甲上阵的传说并不稀少。黔首乐意看到巾帼将军,幻想出一个又一个美艳英武的娘子军,南北朝有花木兰,宋时有杨门女将,而如今有荣靖公主。 在故事流传的过程中,多的是人愿意为这故事添枝加叶,荣靖面容损毁的事实被刻意遗忘,他们将荣靖塑造成了一位带着饕餮面具,实际上容貌娇艳的女子,因其兼具帝女与将领的身份,于是便越发的迷人。而寻常百姓所喜爱的一些品行,譬如说忠诚、仁厚,以及女子对丈夫的贞义,也都被尽数安在了荣靖的身上。苏徽聚精会神的侧起耳朵听了一会故事,只觉得说书人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荣靖长主,而是性转版的秦琼、尉迟。 嘉禾对此不予置评,她听着世人口中她长姊的故事,似笑非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么站在会馆门前,若有所思。 惊堂木再响,说书人又再次讲起来两年前荣靖长主率领援救宣府的故事。苏徽不是很能听得懂这说书人略带口音的叙述,但会馆内氛围高涨,可见他说到了精彩处。 嘉禾对上苏徽迷茫的目光,轻轻告诉他:“两年前我带兵死守宣府,几次胡虏攻破城门,又被宣府守军击退。我亲自站立城楼之上击鼓,激励士气,箭镞擦着我的面颊飞过,几乎差一点点就要了我的性命。好在上苍庇佑,忽有一夜北风骤临,我命人趁着清晨最是寒冷的时候,将井水泼洒在城墙上,使之冻结成冰,覆于墙砖之上。又命宣府城内妇孺披甲扮作将士,站立城头,使敌人误以为城内守军充备,这才熄了继续强攻宣府的心思。” 她的语气说的轻描淡写,就好像当年历经的惊心动魄,都只是一场烟云幻梦。仔细辨认,能看到她右眼下方有一抹淡淡的伤痕——虽然这样的伤口与荣靖脸上的伤疤不足以相提并论,也不至于彻底毁去她的容貌,但足以说明当年战事之险。身为女皇,她的面颊比起许多京中富贵人家的夫人要黝黑粗糙了许多,都说美人肤如凝脂,她这张脸却宛如树皮。不仅是脸,她的手上亦有老茧与伤痕交错,而衣裳遮住的躯体,只怕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宣府的危机实际上已经化解的时候,阿姊才带着她的军队驰援。她从后方突袭胡人,一战斩首将近万数,其功绩让人叹服,可若非那群胡人在宣府城下消耗了精气,又何至于让她如此轻易的击败?我身边的言官,如秀之等脾气不好嘴巴又毒的,直接便写文讥讽她这是有意坐收渔翁之利,是想要看着胡虏杀了我,然后自己做皇帝。” 苏徽心中一紧,但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揪心,“那么,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嘉禾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信不信任荣靖,这个答案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不打算和苏徽分享自己的心情,这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 “但说书人的故事中,没有你。”苏徽又听了一会那抑扬顿挫的腔调,遗憾的叹了口气。虽然争这些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对嘉禾来说,总归是有些不大公平。 嘉禾面无表情,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陛下对话本小说之类的感兴趣吗?”苏徽见她站在门口还是没有走的意思,于是轻声问道。 “不感兴趣。”可是每一次出宫,她都会来到这家会馆前,默默的听旁人口中的悲欢离合。 “如果我要是认识一个有本事的说书先生,我一定让他将你的故事也改成话本子,到时候,你便也能看到有许许多多的黎庶,为了你的经历而折服。” “谁稀罕。”嘉禾轻嗤一声,转身从会馆门前离开。 “这种事情你可能确实会觉得微不足道,甚至还会有些许反感——”毕竟听着自己的事迹在市井被人口口相传,总会有些许微妙,若是听见那些添油加醋胡编乱造的情节,指不定还要怒火中烧。 “但是,市井小民们最爱的便是这些故事。千百年后,也许正儿八经的史书会被遗忘,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却说不定能够深入人心。”苏徽追上嘉禾的脚步,絮絮叨叨的和她说这些,“可不要轻视这些粗俗的东西,多少普通百姓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有茶馆里的故事、戏园中的戏文才能真正深入人心。想要治国,经济、政治与文化得并重,上层士大夫,你得和他们讲孔孟、说经学,与下层的民众,你就得在意……” 不知不觉,苏徽又开始说起了一些连自己都不是很懂的东西。 那些古怪的概念为何会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实在是记不得了,有些东西他甚至自己都一时半会无法理解。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要将这些说给嘉禾听。只因他眼前站着的不仅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更是主宰一个国家命运的皇帝。 至于嘉禾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苏徽其实也不清楚。总之那日在一通胡乱闲逛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回到了紫煌宫中。嘉禾径直去往寝殿更衣,而殿门外却站着一个苏徽暂时不想见到的人——赵游舟。 “陛下原来是出宫了。”他拱手躬身,朝着嘉禾行礼,“以往陛下都会带上臣一起,这一次,身边跟着的却是京城来的新人呢。” 听出了一股酸味的苏徽缩在嘉禾身后,悄悄的抽了口凉气。 ※※※※※※※※※※※※※※※※※※※※ 失忆前的小苏:我要克制,我不能进行超游发言,这个时代真落后,唉,看看就好 失忆后的小苏:我脑子里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管了,先说出来吧,陛下,听我说,首先我们在这里建一个蒸汽机,然后我再教你做电灯泡 嘉禾:? 十三 嘉禾过去出宫, 身边一定会带上赵游舟。毕竟此人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心腹,如果她非要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系于某人之身的话,她会选赵游舟。 但她也不是不知道, 她与赵游舟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 招致了许多不好的传言。虽说女皇陛下不至于似那些重名节、脸皮薄的深闺小女子一般,为几句流言就大哭大闹要死要活,但舆论如同拦路的洪水, 总会妨碍一些事情的进展, 若不小心控制, 更是会有决堤的风险。 不过她也发现了,赵游舟对于那些有损他名声的传言,刻意采取了纵容的态度。他虽因年纪轻的缘故, 在锦衣卫中的职位不算太高, 可掌握的实权不小, 只要他愿意, 他其实完全可以将流言遏制。可是他偏偏不这样做, 其中暗含了什么心思,嘉禾猜的明白。 嘉禾并不确定赵游舟对她是否存有爱慕之心,但她可以确定,这个野心勃勃又背负着罪奴身份的少年, 想要走张昌宗之流的路数。这听起来似乎很让人不齿,可对于失去了家族势单力薄的他来说,这是最快也是最好走的路。 嘉禾理解他的野心,却也不会纵容着他。刻意的疏远便是对赵游舟的敲打。 跟随嘉禾多年, 与赵氏兄弟也算是有一定交情的董杏枝则向嘉禾表明了她的担忧, “赵镇抚使性子执拗, 陛下若不给他一些震慑, 只疏远是不够的。” 正伏案读着一份山海关军报的嘉禾闻言皱了皱眉,“游舟偏执,却也孤高,随意惩戒只怕不能给他震慑,反倒会使他与朕离心。” “臣知道陛下善于制衡之术,昆大人也好、小赵大人也罢,都是钳制大赵的重要一环。可……” “怎么了?” 董杏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那宋国公府的康小公子,却未必是大赵的对手。”昆山玉有智谋有家世,便是对上赵游舟也能全然不落下风;赵游翼是赵游舟的堂弟,是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手足血亲,他便是与赵游翼之间有什么龃龉,也不至于下太狠的手。如今身份是宋国公家庶孙的苏徽与这两个人不同,在董杏枝看来,这人通透聪明却不够有城府,就算是侯门公子出身,孤身一人进了锦衣卫,得到女皇的青眼之后,难保不会被赵游舟在暗处算计。 董杏枝说出这样一番话,意味着她心中到底还是偏袒苏徽的,那张与云微相似的脸,很是能让她心软。 今日嘉禾带着苏徽出宫,赵游舟听说了之后,便默默的在殿前站了一个下午,说是要等陛下回来。董杏枝眼见着那个清瘦的少年真的在料峭的寒风中从未时一直站到黄昏日落,她并不因此而感动,反而因这份执拗而心惊肉跳。若真是只是忠心于女皇,又何需自苦如此,一个对自己都毫不爱惜的人,如何才能去怜悯旁人? 之后嘉禾带着苏徽回来,她出殿迎驾,听见赵游舟与嘉禾的对话,她的语调神态与过去并无什么不同,却让董杏枝感到了几分危险,她看着嘉禾走入殿内,再看着身为锦衣卫的苏徽跟着赵游舟身后离去,忍不住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为苏徽的命运而忧虑。 嘉禾却对董杏枝的忧虑表现出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康彦徽是朕的臣子,他亦是朕的臣子,他们不是对手,更不是什么敌人。” 董杏枝也不知道嘉禾是真没看出赵康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还是看穿了却不愿点破,但嘉禾此刻正为军务烦心,董杏枝也不好再用这样的小事来烦扰她。 却听嘉禾悠悠说道:“那姓康的小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真这么轻易的就死在了游舟的手上,朕反倒还要笑他。至于游舟……这些年朕似乎太宠着他了,如果真让他养成了无所顾忌的狂妄性格,那是朕的过失。如此,朕也的确该给他一些‘震慑’。” 董杏枝明白了,女皇这是故意要纵容这两人去斗,这既是对“康彦徽”的试炼,也是对赵游舟的。 帝王心思,深沉似海。 ** 苏徽猜到赵游舟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事实果然如此。 离开紫煌宫之后,赵游舟便喝令手下将苏徽拿住,关押在锦衣卫的专用牢狱之中,罪名是他“妖言惑上”,唆使皇帝离宫,置天子于险境。 苏徽觉得自己真是堪比窦娥。出宫明明是嘉禾自己的意思,她一个成年女性,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要真那么容易三言两语就被他哄住,那她还做什么皇帝?再说了,就她目前来看,她最爱好的运动似乎就是出宫遛弯,身为帝王心腹的赵游舟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还曾经无数次跟着嘉禾一起出宫过,所以他赵游舟凭什么抓他? 但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游舟摆明了是想用“莫须有”的借口来整治苏徽,苏徽也懒得为自己辩解什么。进了锦衣卫大牢之后,他照样该吃吃该睡睡,全然将自己当做是来休闲度假的。 住了一个晚上之后,牢门打开,来救他的人是赵游翼。 “是陛下派你来的么?”苏徽第一句话问得就是这个。 赵游翼老老实实的摇头,“我听闻阿兄将你关在了这里,他做的实在过分。所以我来带你出去。” 苏徽立刻低下了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失望在于,原来嘉禾真的不会在意他的生死。作为御前的校尉,他每天肩负着为嘉禾举伞盖、执金旗的重任,虽说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活,但至少天天能和她碰面。结果他失踪了,她居然……问都不问一声么? 赵游翼没好气的对着苏徽踹了一脚,“我肯来救你,你不感恩戴德也罢了,摆出脸色给谁看呢?知不知道我阿兄是真的会杀了你的!” “以往那些蒙了女皇青眼的人,令兄长是真的敢杀么?”苏徽问。 赵游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绷紧面孔一言不发。 “自我到宣府之后,这是第几次被令兄针对了?”走出牢门后,苏徽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同赵游舟抱怨:“他对我刻毒的就像是见到了丈夫外室的主妇。” 赵游翼恨不得回身捂住这少年的嘴,还没走出锦衣卫大牢呢,他就敢如此编排赵游舟,真不要命了! 平日里赵游翼对堂兄许多行径并不认同,可那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手足,该辩解的时候,赵游翼当然还是要为他争辩几句,“阿兄忠心于陛下,只是护卫陛下的手段过激了一些。” “他以前就是这样的性格么?”苏徽忍不住问道。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见过年纪更小一些的赵氏兄弟,在他模糊的印象里,那应当是两个看起来谦和乖巧的男孩。 “我不知道。”赵游翼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知道?那不是你兄长么?”苏徽疑心赵游翼是在唬他。 “只是堂兄罢了。”说话间他们走到了牢房外,北方春日的天穹,泛着淡淡的青灰色,拂过的风并不温柔,凛冽如刀,夹杂着些许尘沙。 “我的出身,你应该是知道的吧。”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一向脾气温和的小赵大人,话语中有着难以掩饰的衿傲。 “知道,京都赵氏之后,曾经吏部尚书赵崎的孙儿、太.祖贤妃的侄子。” 赵游翼对这个答案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愧是宋国公的孙辈,倒也有几分见识。我赵氏一族,自前朝时便是灼然大姓,族中出过进士无数,先祖曾有数名位极人臣。整个家族如同一棵参天古木,枝叶繁茂,我和游舟在童年时,几乎没怎么见过面。我仅仅是同母的兄弟便有三人,同父的七人,未出五服的共计……” “打住打住!”苏徽觉得自己开始头疼了,“我对你们赵家的族谱不感兴趣,不用背给我听。我知道你和赵游舟不熟了。” 赵游翼叹了口气,“只可惜族中那么多的人,几乎全都死了。树木抽枝数百年,烈火毁之仅一瞬。流放至海南的时候,我身边剩下的兄弟已经不多了,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太过蠢钝,祖父便只将我与游舟唤到跟前,让我们今后互相扶持,找机会重振家族。我也是直到那时,才和游舟第一次有正式的接触。” “于是后来你们兄弟俩就一同回到了京都,是游舟保护了你?”苏徽问道。 赵游翼冷哼了一声,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们兄弟二人当时是被流放的罪奴,擅自回京是重罪。虽说后来女皇提拔任用他们的时候,解释说是她下了密令,将这对兄弟从海南接到了北京的,但并没有多少人信这样的解释。两个默默无名的孩子,何德何能惊动数千里之外的女皇,必然是他们偷偷潜回了北京,用了某种手段见到了君王,并赢得了她的青睐。 “你们兄弟当年是怎么回到北京的,两个孩子,真能跨越数千里远,从国家最南端一路走到京城?”苏徽好奇心上头,忍不住多嘴,“说说呗。” 十四 赵游翼瞥了眼苏徽, 后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期许与好奇。 “你眼前站着的若是我堂兄,你现在绝对就是个死人了。” “你放心我这人也是有眼色的, 这样的问题我根本不会去问令兄——或者不如说, 我和他现阶段根本做不到心平气和的站在一块聊天。” 赵游翼扯了下嘴角,“那你是觉得我性子软好欺负?” “不不不,我是拿你当朋友。作为朋友, 我想听听你当年经历过的风霜, 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我也不会强迫你。” 赵游翼叹了口气。亏得他当初将苏徽送到女皇身边时,还抱有几分“苟富贵,勿相忘”的心理, 心想自己将苏徽引荐给陛下, 万一哪一天苏徽得到了陛下的青眼, 也能在许多事上帮衬他与他堂兄一把, 结果现在看来, 他的一番苦心完全白费,酷似云微的脸让苏徽成了被忌惮的对象,苏徽本人也是个毫无城府,半点也不懂在宫内生存之道的傻子。 皇宫是让人称兄道弟的地方么?皇宫是让人嬉皮笑脸的地方么?皇宫是容许你好奇心泛滥的地方么?赵游翼很想指着苏徽的鼻子, 大声喝问这些。 然而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能问出口。因为他其实心底,并不讨厌这样一个傻兮兮的苏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赵游翼和苏徽是同一种人, 头脑聪明, 却对人情世故并不关注。只是自从来到女皇身边之后, 堂兄便一直不停的告诉他要谨言慎行, 要步步为营,要以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周围的人,要将自己的仁慈柔软统统舍弃。 他知道堂兄的话说的没错,皇宫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兄弟已经失去了家族,不能再丢了性命。于是这些年他一直逼迫着自己学习赵游舟的一言一行,可学来学去,他和堂兄终究还是两个不同的人。 “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赵游翼想了会,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反正如今朝野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兄弟当年是偷偷从流放地逃回京都的,但女皇摆明了态度要袒护他们,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罪名做借口对他们进行讨伐,“我与我阿兄,的确是在未奉诏令的情况之下,偷偷溜回北京的。那时候陛下根本不知道我们兄弟是哪号人物,怎么会专门派人来海南接我们?但我们兄弟两个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凭我们的力量要回北京,太难了。” 苏徽默默点头,这也是他心中一直疑惑的地方。他没有出声打断,听着赵游翼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走的是水路,乘坐的……是海盗的船只。” 说到这里,赵游翼不安的看了眼苏徽,原以为会从这个养于京中富贵乡的少年脸上瞧见惊讶的神色,却见苏徽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 “你知道海盗吗?” “知道啊。”苏徽点头,“我记得前朝之时,东南沿海便有倭寇常年扰边。所谓倭寇,既有沿海流民,又有东边扶桑的武士,更有西洋那边的探险家……你别问我什么是探险家,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总之倭寇构成复杂。我朝立后,倭寇之患虽不如前朝猛烈,却也让东南之地的长官很是头疼。流民和扶桑武士也就罢了,这些年红毛的夷人却是数目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是从西方来的,唔,倒也不一定全是红发。他们有坚船与大炮,占据了些许沿海岛屿,这些年一直孜孜不倦的试着做两件事,其一是与我朝通商,其二是向皇帝传教,我朝的水师出兵赶走他们,没过多久他们便又会卷土重来,如今他们的造船技术和火.器发展水平都要胜过夏朝,所以东南水师对付起来很是吃力。我猜当年帮你们兄弟的,就是那些红头发或者金头发或者褐色头发的西洋人对不对?” 赵游翼没有马上回答赵游翼,而是怔怔的发了会呆。即便是在京城之内,随便揪出一个五品以上官员,那人都未必能如苏徽这般能对东南海盗的情况从容自在的侃侃而谈。那毕竟是来自陆地另一个尽头的异种,赵游翼设法弄来了一份万国海图找了半天,才找到那群海盗的出身地。但除此之外,他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赵游翼即刻警觉了起来,“宋国公府不会做过通倭的事情吧?” 苏徽翻了个白眼,“你先解释一下你们兄弟两人当年是怎么坐上西洋船到天津的吧。说康家通倭,赵家难道没有?” 赵游翼讪讪无言。当年他祖父还是吏部尚书的时候,的确和一些西洋人打过交道。祖父说,那些人虽是蛮夷,却不乏知礼之辈,其中更有许多人学识渊博让人叹服。赵家被抄家之前,府中搜罗了好些西洋来的精巧玩意,赵崎也与某位西洋教士交谊匪浅,甚至一度打算将其引荐给当时的太.祖皇帝。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这样做,太.祖便猝然驾崩,他们赵家因为赵贤妃的缘故,落得个举族流放的下场。 “再说了,什么通倭不通倭的,这罪名蠢死了,反正早晚要经济全球化的。”赵游翼又听见苏徽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这样的话。 “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苏徽惆怅的抬头望天,很是烦恼的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情,早在夏朝长业年间,京城之中就有高官与西方人有过密切的交流。不知道这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但苏徽试着回忆了一下宋国公府,忽然意识到在国公府内,西方的自鸣钟、水银镜之类的东西,也确实不少。 “我真是没想到,我的弟弟,竟能与一名犯人在宣府街头谈笑风生。”在苏徽深思的时候,一道冷冷的嗓音忽然响起。 赵游翼吓得浑身一僵,扭头便看见了自己堂兄趾高气扬的身影。 赵游舟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之上,马匹通体乌黑,不见一丝杂毛,是前些时候嘉禾御赐的西域良马。赵游舟一身锦绣飞鱼服,腰配苗刀,瞧着颇为英气,虽与赵游翼是差不多的年纪,却与一团孩子气的赵游翼天差地别。 “阿兄,他并非什么罪犯,你这样胡乱构陷,就不怕被陛下问罪?”赵游翼皱了皱眉头,开口为苏徽争辩。 苏徽则是在心里想,赵游舟身上的衣服真不错,哪天有机会他也要弄一套来穿穿。 他完全不害怕赵游舟,既不担心赵游舟会杀了他,也不怕自己再被赵游舟关回去。锦衣卫的大牢虽然不算舒适,但住个人勉勉强强,赵游舟只是疯了一点,还不至于丧失理智,他关苏徽进牢房,与其说是想要杀他,不如说是想给苏徽一个警告。 至于给苏徽警告是出于怎样的立场……想到这里,苏徽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赵游舟沉着脸问。 苏徽为难的思索了很久,总算斟酌好了用词,“想起了过去认识的姑娘们看过的一些……戏文,戏中总有个看似柔弱无辜的主角,一心只想和所慕之人长相厮守,也总有个歹毒心肠的配角,想法设法的要过来使点绊子。” 赵游舟脸色一变,将手按在了刀上,而赵游翼则是恨不得扑过去捂住苏徽的嘴,他现在已经不觉得苏徽是单纯的胆子大了,他疑心苏徽完全就是想死,所以想方设法的挑衅宣府城内凶名远扬的赵镇抚使,就等着赵游舟给他一个痛快。 “好大的胆子!”赵游舟拔刀直指苏徽。 苏徽不慌不忙,刀尖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眼,但他还是仰头看向了赵游舟,“你觉得我是在影射什么?那清纯无辜的主角说的究竟是谁?拆人姻缘的配角是你……还是我?你错了,我谁也没有指代。因为这样一个比喻,不合适。” 赵游舟将刀缓缓垂下。 是的,的确不合适。无论是他还是苏徽,都没有资格与女皇并肩而立。他们互相争来斗去,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闹剧罢了。 “游翼,未经我的允许,是谁给了你胆子将狱中的犯人私自放出?”赵游舟又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赵游翼其实是有些惧怕兄长的,往后退了两步,“阿兄,陛下她……” “陛下不会在意这样一个人的死活。”赵游舟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苏徽,“他有谋害君王的嫌疑,在嫌疑被洗清之前,除了陛下,没有人可以将他带离锦衣卫的控制范围之内。” “可是他也是锦衣卫,还是得到了陛下首肯之人。不过就因为陪着陛下出宫了一次,阿兄你何至于——” 苏徽与之对视了片刻,忽然垂下了眼。他忽然懂了这人的意思。 “既然赵镇抚使一定不肯放过我,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小赵大人是您的手足,还请您不要迁怒于他。我愿意回到监牢之中。但,如果查明我确实无辜,还请大人还我清白。” ※※※※※※※※※※※※※※※※※※※※ 今天的小苏是绿茶口味的 对了,本文架空,架空,架空,不要联系历史(捂脸.jpg),我各种大乱炖的 十五 同样是春天, 帝都的春日远比宣府要明丽。 庭院中的花木接二连三的绽于风中,颇有争奇斗艳的架势,窗前老树在这年又吐了新芽, 雀鸟鸣啼于枝桠间, 音色比起京中最上等的歌女还要好上许多。 杜榛倚在窗前,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树枝上的麻雀似乎格外的活泼好动,欢快的在枝头踢踢踏踏, 一片历经了去年冬天的叶子悄然落下, 轻轻拂过杜榛手中的信笺。 信上落款:妻嘉音。 荣靖几乎每个月都会往京城寄来书信, 无论她是在山海关抵御胡虏,还是在大同城训练兵甲。有些信是写给自己的心腹的,她是个心中藏着许多事的女人, 所图谋的东西也很多, 所以无时无刻都挂念着权力的角逐场;有些信是写给慈宁宫中皇太后的, 她是真孝顺还是做样子,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不过杜银钗毕竟也是历经过战火、统领过兵马的女人,对于行军之事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偶尔也能在信中给荣靖些许好的建议;最后,荣靖会给自己的丈夫杜榛写信。 许多人都觉得, 荣靖长主应当与她的驸马关系不好。当年他们成婚,是内阁施压的结果,杜榛于荣靖的意义不是可以依托终生的良人,而是束缚他她的枷锁。杜榛曾是京城之中轻浮孟浪的纨绔少年, 荣靖则是貌丑凶悍的夜叉老虎, 所有人都觉得, 他们一定会相看两厌, 却又怀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期待的注视着他们拜祭天地结为夫妻。 熟料成婚两年,这一对夫妻竟是相敬如宾,并无太多冲突——不过想来也是,荣靖嫁作杜家妇之后没多久,便匆忙披甲挂帅,四处征战,这两人就算是要吵架,只怕都没有多少争吵的机会。 又有人笑杜榛夫纲不振,妻子在外抛头露面,非但不能为他杜家传宗接代,还用她的英武衬得他越发软弱丢人。那些过去与杜榛交好的权贵子弟原以为杜榛会满怀怨气,可两年来杜榛从来没有在人前说过荣靖半个字的不是,若是传来消息边关缺粮少衣,他奔走募集的时候比谁都要积极。好友可怜他身边没有妻子,于是送来美姬娇娘到他府中,却都被他原封不动的退还,这两年来杜榛只专心读书,除了四书五经不读之外,什么道家典籍、释教经文、农书兵谱、天文占卜,他都收入书斋之中,若碰上书中记载的一些逸闻趣事,还会兴致勃勃的摘录下来,找机会寄给千里之外的妻子。 每一次他写给荣靖的信都很长,有时洋洋洒洒近万字,而荣靖写给他的信却很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行军作战的间隙,能凑出时间摸笔已是十分不易,写来的书信时常笔迹潦草,需细细辨认才能猜出她说了些什么。 不过猜不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荣靖写给杜榛的书信,往往不谈家国大事,只是叙述自己每天的见闻,流水账一般,简要而又絮叨的说自己某年某月碰上了凶狠的敌军,受了伤,伤在哪,又或是军中粮食粗粝,她吃饭时又被噎住了喉咙,在军师面前十分丢脸云云。 看这看着,杜榛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不是信中的内容好笑——荣靖此人不是诙谐的性情,无论写什么都是平板的语气,透过字里行间,可以想象她板起面孔提笔的严肃模样。但杜榛就是很想笑,手指轻轻拂过由妻子写下的每一个字句,眼神温柔。 然而看到信末结尾,他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变。荣靖在书信的最后一页只写了一行字:代问舅父安否。 舅父便是指杜榛的父亲杜雍,他们夫妻二人在成为夫妻之前,是表姊弟的关系,杜雍是杜银钗的兄长,荣靖从小就管杜雍叫舅父,这习惯便是嫁给了杜榛之后也未曾改变。 杜榛放下书信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之后离开书斋,一身青衫匆匆掠过幽静雅致的重廊,分花拂柳穿过春景明媚的庭院,摆明了是要出门的架势。公主府内如杜榛一般成日优哉游哉的仆役被驸马惊动,连忙过来问他想要去哪里,他说:“备轿,去韩国公府。” 杜雍爵位韩国公,所以说杜榛这是思念家人想要回去看看?下人揣度着主子的意思,然而不经意一抬头,撞见杜榛一双如同覆上了寒冰的眸子,即刻意识到自己心中的猜测有误,不敢多问,只低头退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杜榛交待的事情。 ** 韩国公夫人康氏今年不过三十。 三十岁的女人,秾丽美艳,临风站立庭院之中,比起蔷薇芍药,更有醉人的风.情。她一身浅淡色系的裙裳,月白长袄、水绿马面,长袄细看有金丝暗纹,却是略显老气的祥云如意,马面裙素净,素净的像是她脚下潺潺流过的渠水。桃心髻上缀明珠,一品的南海蚌珠白如雪,衬得她发色乌黑如墨,然除了这几颗珠子及脑后三五支金钗之外,发上再无别的什么装饰,浑身上下最为抢眼的,是立领之上血红的宝石,大拇指盖一般的石头打磨的浑圆,牢牢扣在她的脖颈,严实的勒住她的脖颈,不叫那象牙色的肌肤露在人前半寸。 康夫人已不再是二八少女,过了世人口中所谓“妙龄韶华”的年纪,但相比起她老态龙钟的丈夫来说,她仍然是年轻的、鲜妍的,极盛之时的春景凝于她的眼角眉梢,她便是如现在这般淡施妆粉,也面有桃花一般的艳色。 她在庭院之中漫步,身后是两个侍女亦步亦趋的跟着,前方李树花开得茂盛,沉甸甸的繁花压在枝头,她摘下了最好的那一朵,下意识的想要别在鬓边——这世上大多数的女人都是爱美的,她自然也不能例外。然而想了想,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手一松,将那朵被她摘下的李花轻飘飘的扔进了泥泞之中。 她的丈夫不喜欢她过于明艳的模样。 杜雍的年纪足以做康氏的父亲,对于年轻的妻子,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嫉妒,嫉妒她建康的身躯、灵动的眼波,那是他无论坐拥多少财富都无法寻回的生机,贵为国公的他,衰朽皮囊之中只剩下死气。 自端和帝即位之后,杜雍便病倒了,病中的杜雍越发的阴鸷多疑,他在皇太后面前是卑躬屈膝的好臣子,在女帝跟前是慈爱病弱的好长辈,在自家府邸,却是说一不二的阴云、噩梦。 康夫人想让自己的丈夫去死,已经想了很久了。奈何她等了这么多年,杜雍始终还是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见阎王。 康夫人嫁入韩国公府的时候只有十多岁,是个纯净懵懂的少女,她听说杜雍为了娶她,休弃了府中的嫡妻,有人恭喜她说她命好,无需陪一个男人历经风霜摧折,十几岁就能做诰命夫人。年少的康小娘听着这些恭贺,心中只觉得冷,从那时起便对自己未谋面的丈夫产生了恐惧。 她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用盛大的礼节抬进了韩国公府。她不是杜雍的妻子,是为了庆贺宋、韩两国公结为同盟而赠送的礼物。杜雍娶她那日,听说那个被休弃的元妻曾闯到韩国公府门前破口大骂,说杜雍抛弃糟糠必有报应,她等着看杜雍被天打五雷轰的那一天。 可事实上没过多少年,这个可怜的女人就因病去世,她没能见证杜雍的死,反倒是走在杜雍的前头。可笑可叹。康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运气好一点,为杜雍送终。 “夫人,咱们还是快些吧。”身后的侍女小声的催促。 每天早上康氏都需要来到她丈夫那间充斥着药腥与腐臭的房间中,侍奉她丈夫喝药。杜家不缺仆人,可她不这样恭谨的侍奉着,便不能让他那位多疑的丈夫相信她的忠贞。 其实康氏对他哪里有什么忠贞可言,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难道还指望被她全心爱慕着么?她呀,不过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罢了。所以她这一路上走走停停,想方设法的拖延。 不如就跳下去吧——走过拱桥的时候她是这样想的。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然而抬头,她看见了一个略有些眼生的身影。 想起来了,这不是杜雍那个娶了公主的儿子吗?杜家的驸马爷,周氏的上门女婿。康夫人扯了扯唇角,冷笑。 当然,杜榛并不是真的赘婿,历朝历代,尚主的男子待遇各有不同,但这个世道毕竟男尊女卑,即便驸马需对公主执臣子之礼,也未见哪个驸马真在公主面前做奴做婢,生下的子嗣跟着母亲姓氏。 康夫人只是以“赘婿”来取笑杜榛而已,杜雍辛辛苦苦养的儿子,到头来不还是得双手奉给皇家,受女人欺负?杜家公子,和她也没有什么两样嘛。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情——不久前她娘家送来消息,说她有个小侄儿入选了锦衣卫,已经被带去了宣府,到了女皇的身边。 她嫌恶的皱紧了眉头。 十六 康夫人记得自己十五岁时, 父亲为她议亲,她听说自己要嫁给韩国公之后,害怕的将自己锁在闺房之中不停的哭。与她关系最要好的兄长康端甫听说了, 砸开了她的房门大骂她不识好歹, 说她身为女子,父母供养她十余年,已是仁至义尽, 她能用婚姻为家族牟利, 就该庆幸自己还有用处才是, 岂能哭哭啼啼,胡闹任性?男儿建功立业难道不比女子嫁人更难上许多倍?她有父兄铺路,一过门便直接做了一品的国公夫人, 这是天大的福气。 十余年过去, 兄长说过的那些话言犹在耳, 时不时回想起来, 仍旧刺得她心口隐隐作痛。但十余年过去, 曾经说男儿建功立业不易的兄长竟放弃了建功立业,科举屡试不第,还是靠着父亲的帮衬,才进了工部补了一闲差而已。今上是个女人, 他便自己的儿子巴巴的送了过去,不知他在自己的亲生儿子离家出门之前,说的可是当年对她说过的那番话——能用以色侍人的法子为家族牟利乃是大幸,莫要不知好歹。 她那个可怜的侄儿还不如她呢, 无名无分的, 女皇身边又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狠戾货色。她不同情侄子, 对, 一点也不同情,她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她觉得自己过得苦,所以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将她经历的不堪、屈辱、绝望统统再经历一遍——她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但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就在昨日,她的丫鬟从娘家那边打听到了小侄儿的消息,女皇已经接纳了她的侄儿,将其留在了身边,但却并不见有多重视的样子。锦衣卫镇抚使赵游舟视她的侄儿如眼中之钉,双方已经发生了好几起的冲突。 她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荒唐啊,这些有着大好前程的男儿,争斗起来的样子和她们后宅中的小娘们拈酸吃醋也没什么分别嘛。 不过今日在杜府花园,她与杜榛狭路相逢,她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形势不妙。 真是的,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有个名义上的儿媳“荣靖长公主”呢。驸马长年居于公主府内,她险些就不记得杜榛是她丈夫的儿子。荣靖长公主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来便是康氏这种内宅的妇人都看得分明。虽说荣靖才嫁来杜家的时候,皇帝还专门派人过来告诫康氏,不许她轻慢荣靖,仗着长辈的身份欺.辱皇帝之姊。可之后的两年,皇家姊妹阋墙的征兆已经再难掩饰。如今这对姊妹各领兵马,一人守宣府,一人镇大同,俨然有拔剑对峙的意思。 康家将年轻一辈的儿郎送到女帝的跟前,是投靠皇帝的意思?而她嫁入了韩国公府,等于是被迫站在了荣靖长主的一方。所以说,康家是要放弃她了? 康夫人抿着唇笑了起来,,贝齿咬破了下唇,渗出的血嫣红如胭脂。 杜榛远远的就见到了自己这位继母,瞧她站在原地莫名其妙的发笑,就像是疯了一般。他不想靠近这个女人,但礼法和辈分摆在那里,他又不得不上前向康氏行礼。 康氏也不客气,坦然受下这年纪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儿子”的礼,神情倨傲冷淡。 他们关系一直就不是很好。杜雍结发妻子所生下的子女,就没有一个不怨恨康氏的。真是好笑,明明休弃了他们母亲的人是杜雍,康氏当年嫁过来时,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可他们既然还需仰仗父亲给予的富贵权势,就只好理直气壮的憎恨康氏,似乎只有恨着康氏,才能证明他们对生母的孝。 “许久不见四哥儿了,我没听说驸马爷在朝中兼任什么别的官职,却不想也是日理万机,忙碌得紧哪。”康氏笑着寒暄,杜榛在兄弟中排行第四,府中不少人叫他“四哥”。 “前些时日为了游说京中富商捐粮援军,很是奔波了一段时日,谈不上忙碌,只是为社稷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是么?我还以为你是将你病重的父亲抛在了脑后,只顾着成日里自己逍遥了。” “不敢。榛之所以近来甚少归家,正是因为信任母亲。父亲虽然卧病在床,但料想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应是没有大碍。” 两人面上都是笑盈盈的,可说出来的话都毫不客气。明朝暗讽,唇枪舌剑的战了几轮之后,康氏觉得索然无味,而急着去见父亲的杜榛也失去了耐心。 “榛这次回来,正是为了探望父亲。这便去父亲跟前侍奉了,改日再与母亲叙话。” 恰好不想去见杜雍的康氏乐得轻松,忙不迭的让出一条路来。不过为了撑起做嫡母的姿态,还是摆出了一脸关切的态度,叮嘱了杜榛几句要好生服侍父亲之类的。而杜榛也极配合的说,自己不在的时候,还请康氏为他关照杜雍的病情。 但实际上杜雍病得怎样,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乎。 康氏是巴不得杜雍赶紧去死,而杜榛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根本就没病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杜雍是在端和初年开始装病的,他年轻的时候或许的确辛苦过,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虽然不曾亲临战场冲锋陷阵,却肩负着供应数十万将士粮草的重任,到了老了,壮年时积攒下的隐患便成了折磨人的病痛,但那些也仅仅只是让他无法安然的享受富贵而已,却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后装病,是对朝臣的无奈妥协。他有杜银钗那样一个妹妹,就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备受忌惮的外戚。外戚也就罢了,古往今来多少人因外戚的身份而显贵,凭借着裙带关系而攀上权力之巅?可是杜银钗根本就不是那种会为娘家谋富贵的女人,就算她是,杜雍也并不是她真正的娘家人。 杜雍用数十年的时间亲眼见着自己当初因一时义气而认下的妹妹,在血与火之中成长,一日比一日阴沉,也一日比一日冷酷,亲情与友情都不能再束缚住她,一个连同甘共苦的丈夫都能狠下心杀死的妇人,怎会放过毫无血亲的杜雍?于是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后,便聪明的选择了告病,一则是让朝臣放下对杜氏外戚的警惕,全心全意的辅佐流有杜家血脉的女帝,二则是试图用自己凄惨的模样,唤起那位“妹妹”的仁慈与怜悯,好使她对杜家放心。 事实证明,他这一步棋走得很好,五年来杜家安然立于浪潮之中,事事平稳。他的儿子也顺利的娶到了公主,杜氏皇亲的地位得以继续保持。 但终归还是不甘心的。杜雍不是甘于享乐的富家翁,行商之人,向来最是野心勃勃,若没有无休无止的贪婪驱使,如果赢来万贯家财?人生在世譬如浪里行舟,不进则退。他所满足的,并不仅仅就只是称病归隐,保全家族,他还想要更大的利益。 这日房门被叩响,当他看见自己的第四子从屋外走入之后,他虽然略有些诧异,但并不感到意外,“四哥儿来了?” “父亲。”母亲死后便与杜雍生分了许多的杜榛朝着杜雍行了一礼,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难得见你过来,院中的月季开了,那是你母亲过去最喜爱的花。我让人栽满了整座府邸,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们。” 杜榛低头,悄然的攥紧了拳头。 “四哥儿,人生便是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我当年也未曾想到,你的母亲会在离开我之后,便因病早逝……她死前最是观念你与你的几个兄弟,若她还活着,必然是希望你好好的。我听说你最近沉迷于书画?这不好,书画琴棋,不过是文人打发时间的消遣,你的妻子在外领兵征战,你是不是也该——” 杜榛打断了他的话,“儿子无心功名。”长辈发话,不垂首恭听已是一种不孝,接着他又继续尖刻的讥讽道:“儿知道父亲想要什么,当年父亲休弃母亲,根本就不是什么形势所迫,而是为了权势地位罢了。如今父亲又想要我走上这样一条路。可惜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杜雍并不责骂儿子,只是冷笑,“是么?可你别忘了,你的妻子是谁。” “说起这个——”杜榛脸色更冷,“还请父亲莫要再煽动嘉音。” 室内一瞬间寂然无声,甚至就连侍奉在远处的仆役都不敢吸气。父子之间僵持了片刻,杜雍挥手示意屋内的其余人都退下,大门合上之后,这里只剩下了血脉相连的父子二人。 “四哥儿,你性子淡泊、单纯,这没什么不好,可你不要以为你的妻子与你是同一种人。我没有煽动嘉音什么,是她自己想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伸手,遥遥的指了指紫禁城所在的方向。 她不需要任何煽动引.诱,是她自己想要去到那里。 十七 一天之中需要嘉禾劳神的事务实在过多, 等她猛地想起苏徽的时候,距他被关已经过去了三日。 她倒是不担心苏徽的生死,充其量只是对赵游舟随意关押她身边近臣的事情颇有不满。锦衣卫是怎样的办事手法她心里清楚得很, 为了坐稳皇位, 她有时候也确实是需要这群做事不讲道理,只认皇命目无王法的家伙。赵游舟是她藏在阴影处最锋利的一把刀,两年来为她处理过不少的麻烦, 虽然这少年越发的乖张任性, 甚至时常有胡闹之举, 但嘉禾也不介意对他的一些行为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次她却是按捺不住将这个信任了两年的心腹唤来了跟前。 “康彦徽还活着。”来到嘉禾跟前的时候,赵游舟猜到了女皇心里的想法,不等开口发问, 便抢先答道。 嘉禾神情平淡的点了点头, 对此也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模样。只说:“游舟你越发的大胆了, 朕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下旨让你抓捕过此人。你扣押了朕身边持伞盖的校尉, 这几日朕出行时的鹵簿都不如从前威风。游舟, 你自己说说你该当何罪?” 嘉禾并没有用兴师问罪的语气直接叱责这个少年,她眼神冷锐,唇角却是含着淡淡的笑意,仿若只是在与自己的心腹之臣笑闹一般。 赵游舟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双肩, 将将长开的眉目之间漾起一抹笑,“臣死罪,望陛下允臣将功折罪,臣愿自此之后寸步不离守卫陛下身侧, 什么伞盖、金鼓、绣旗, 陛下让我一个人扛着便是。” “若这些杂事都交给你, 那岂不是要累坏了朕的镇抚使。”嘉禾一面说着, 一面随手从花梨木案上堆积着的奏疏之中挑出一份,打开,一心二用,在低头迅速浏览纸张字句的同时,冷笑着与赵游舟说话,“那个被你押入大牢的康姓小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游舟你是有大才能的人,要朕好好用你,听后朕忍不住反思了一会,镇抚使这样一个位子于你而言,是否屈才了。” 在听到苏徽对他的评价时,赵游舟略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但很快这抹讶异被诚惶诚恐的恭敬所取代,年仅十五便身着飞鱼服的少年朝着女皇拱手谢罪,“臣不敢。臣年少无知,许多事情做错了、做不好,都还请陛下海涵。” “前年腊月的时候,你记恨秀之在朝堂上弹劾你与你的弟弟,于是使计栽赃秀之,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秀之锋芒过盛,需砥砺一番,所以朕没有阻止你;去年春时,你又找机会给辞远设下圈套,给他安上了御前失仪的罪名——辞远与山玉走得太近,虽是文人之间惺惺相惜,可时间久了也有结党之嫌,朕索性找机会将辞远调去了玉田做县令。玉田属京畿之内,诸多事务错综复杂,等辞远什么时候能够做好玉田县令了,朕的千里驹便也到了可以佩鞍辔的时候;再然后今年开春,你又构陷席翎席惜羽,你——” “席翎赋诗辱及陛下。”赵游舟恨恨说道,略顿,又道:“陛下偏还下令赐他金银,对他大加褒赏。” “你将惜羽捕入狱中,究竟是恼他对朕不敬呢?还是妒他受朕爱幸?”嘉禾自案牍之间抬头,深深的注视了赵游舟一眼。 初长成的少年抿了抿樱色薄唇,别开目光,深吸一口气之后坦然答道:“都是。” “惜羽少有文才,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十岁那年便洋洋洒洒写下千字长赋,颂太.祖游猎千骑出动之盛况。不过文人么,大多嘴欠脾气差,古往今来哪个文士,闲来无事之事不发点牢骚?又有哪个拿笔杆子的人,没点莫名其妙的傲骨?曹操杀祢衡,落下的是怎样的骂名你不是不清楚,而玄宗任由高力士为李白脱靴,贵妃为之捧墨,留下的又是怎样的佳话?朕不介意捧一捧我朝的名士文人,只要能留下一个宽和爱才的名声就好。可你呢,不由分说便将惜羽关进牢中动刑,说他的诗文悖逆。他在新春之时抨击朕的那几篇诗朕都看了,不过如此,还比不上市井泼妇骂人骂的痛快,你动手惩治他,是想让世人以为朕被那几句七言给刺痛了么?以文字兴狱历来是大忌,寒士子之心,损国家之根基,更为帝王留下千载骂名。若非朕出手快,在你伤到他之前将他救了出来,朕险些就要因你而担上暴君之名。” 赵游舟垂头,过了一会闷闷说道:“可陛下已经救到了席翎,经此事之后,席翎可对陛下死心塌地,视陛下为再生之恩人,背上骂名的唯有臣而已,陛下不用担心。” 嘉禾一怔,抬头看向赵游舟,神情复杂。而少年也好似忘记了不得直视君王的规矩,静静的与女帝对视,眼神温柔而固执。 最后倒是嘉禾匆匆挪开了目光,她搁下手中狼毫,过了一会复又拿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似是全心看着桌上奏疏,“这回你捉康彦徽又是为了什么,说说吧。” “为了替陛下试探此人。” 嘉禾并不反驳。 苏徽的身份太过完美,没有丝毫的破绽,可他那张与云微相似的脸却又实在惹人生疑。 “你试探出什么了吗?”嘉禾问。 如她预料的那样,赵游舟皱着眉头,什么也没答。 她摇着头叹了口气,“你是想杀他,只是发现杀不了,所以才想着要将他关进牢里震慑一番。一来是让他畏惧你,二来……听说你的弟弟与他交好,你们兄弟俩一人给鞭子,一人赏糖吃,挺好的打算。你杀不了他,便给自己的弟弟制造机会换取他的信任。我若是这个初来宣府,无依无靠的年轻人,我说不定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倒向游翼那一方,真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大恩人。然后……然后你打算用这个年轻人去做什么?” 赵游舟还是什么都没说,这次倒不是无言以对,而是赌气不愿回答。 “你想用康彦徽去对付昆山玉——他与昆山玉一般都是出身世家大族,虽说一个是新起勋贵之门,一个是累世公卿之族,但他们都有着雄厚的家世背景,是你心中的对手。” 嘉禾对于人心的洞察无疑是精准的,做皇帝的,每日需面对这个国家的人情百态,赵游舟终究还是过于稚嫩了。 “陛下难道又要阻拦臣么?”少年朗声问道:“昆山玉却是与席翎、林毓不同。” “朕知道,朕当然知道。”嘉禾漫不经心的答。 “陛下才不知道。”少年咬牙切齿:“陛下惯会唬人了,每次在臣面前便好言好语的哄着臣,实际上心中不知对那昆山玉有多重视。臣不是不懂道理的孩子,臣明白陛下有自己的苦衷。可是陛下,那昆山玉是否真的值得您去信任?” “行了,你——”嘉禾想要打断他。 “京中那批由昆山玉督造的□□,究竟是为何出了岔子,陛下难道就不怀疑昆山玉吗?”赵游舟却抢在嘉禾喝止他之前飞快的说完了这句话。 嘉禾无奈的往后一倒,靠在了冰凉坚硬的龙椅上,“你想说,昆山玉有意造反?” 赵游舟轻嗤,“造反”这两个字他不敢说出口,可眼神中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你,出去。”嘉禾说出了之前没说完的几个字。 赵游舟在她跟前侍奉的这几年,嘉禾一直待他不错,甚少对他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她并不是那等喜怒无常的君王,也不需要以冷厉神情充作威严,如今却是罕见的流露出了不悦。 赵游舟盯着她发了会呆,默不作声的跪拜叩首,继而起身退下。直到他关上御书房大门的时候,嘉禾也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 锦衣卫大牢之中,赵游翼与苏徽相对而坐,狱中无桌椅,两人学着古人一般屈膝跪坐,中间设有一方小案,案上是未开封的美酒。 赵游翼今日带着酒来探望苏徽,原是想与好友把酒畅聊,推杯换盏之间谈笑天下大事,这是何等的风.流快意。结果苏徽一把按住了酒坛上的封泥,一本正经的告诉赵游翼,未成年不得饮酒。 赵游翼:? 苏徽:…… 别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总之他们两个不许喝酒。 于是赵游翼想象中的以酒会友变成了干巴巴的聊天——确切说来,是他彷如一个汇报工作的下属一般将近几日宫外发生的事情说给苏徽,然后苏徽再托着下巴,懒洋洋的点评几句。 当他说到御书房内赵游舟被女皇逐出的事情时,苏徽噗嗤笑了出来。 “虽说是我阿兄对你不住,将你一直关在这里,可当着他亲堂弟的面上,你能不能把你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收敛一下。”赵游翼颇有些不悦。 “不不不,不是幸灾乐祸。”苏徽连忙摇头,“我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去记恨你哥哥这样的小孩子。我笑是因为他可笑——啧,该说什么好,小孩子不愧是小孩子,陛下心里想什么他猜不到,就知道按照自己的意思胡闹,不惹恼了陛下才怪哟。” 明明和嘉禾认识没多久,但莫名其妙很能理解君王心思的苏徽如是说道。 十八 果不其然赵游翼不服气的反驳:“你倒是说说陛下为何恼我阿兄?我不信你能说中, 咱们那位陛下虽说算不得心思诡谲莫测,但也不是能够被轻易看穿的小儿。” 苏徽仰着头细细回忆了一番嘉禾的形貌举止,说:“我与陛下相识……的确不久, 她的性情与为人我只能管窥蠡测, 未必会准。但她是皇帝,在思考她的一言一行之事,得时刻将她带入到这个身份去思考。” “我懂你的意思了。”赵游翼也不是傻子, 闻言叹息, “你是想说, 陛下还有用得上昆山玉的地方,所以绝无可能纵容我阿兄与昆山玉相争。帝王之术贵在制衡,陛下是想要让阿兄与昆山玉互相掣肘, 却不愿其中一方彻底击败另一方。”他和赵游舟这两年来没少受昆山玉的排挤算计, 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对其生出了怨恨。赵游舟想让昆山玉去死, 他何尝不想。可是看眼下局势, 一时半会他们兄弟二人都只能捏着鼻子与昆山玉共事。 “不仅是如此, ”苏徽轻轻摇头,“我想说的是,昆山玉对于陛下而言,是无可替代的角色。她是仓促之间被扶上帝王之位的, 之前未曾入主过东宫,也谈不上有什么亲信的臣子。过去的陛下就是个在宫中娇养着的画眉鸟儿——这比喻或有不妥,小赵兄你可莫要说给旁人听,总之陛下在登基之前, 身边信得过的人恐怕就只是一群宫女宦官和教导她礼仪规矩的女官, 这群人在她登基之后能有什么用处?陛下要想在朝堂之上有自己的臂膀, 少不得要自己费心慢慢拉拢、栽培, 这必然是一个辛苦的过程。”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徽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有陌生的片段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一场战事其实乃是陛下的机遇,陛下来到宣府,等于是摆脱了朝中老臣及皇太后对她的桎梏。战争如大浪淘沙,能活下来大放异彩的,都是砂砾中的明珠,陛下借此也的确发掘了不少可用之人,并对其大力扶持栽培——可时至今日,你仔细数数,陛下手中能用得上的臣子,真的够了吗?” 赵游翼老老实实摇头,显然是不够的。虽说他偶尔也会和赵游舟一般,觉得成日里围着女皇叽叽喳喳的林毓、席翎等人很烦,可实际上围在女皇身边的人,应该再多一些才是。 “才智胜过昆山玉的,家世不如他;家世能够与他相较的,声望不及他。昆山玉这些年为陛下奔走于宣府与京师,旁人是无法取代他的。令兄如果真将昆山玉给扳倒了,你让陛下上哪再找个如昆山玉一般的人物?我听说这次令兄发难,乃是因昆山玉督造火.器失职之故,这不算小事,运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将一顶‘造反’的帽子扣在昆山玉头上。可火器既然已经督造失利,再怎么追究,也不可能杀了昆山玉便能为宣府变出一百门红夷大炮出来。潜入胡人王庭的锦衣卫密探是说那群胡人暂时不会再次南下,可这样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我前些日子设法探查了一下宣府武库与粮仓的储备……” 赵游翼瞠目结舌,“你——” 苏徽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你放心我真不是什么细作,我查这些就只是为了我的好奇心而已,对,只是为了好奇心。宣府如今粮草略有不足,武库的情况更是让人担忧,我朝对付蛮夷,依仗的最多的便是牢固的城墙以及威力足以穿甲的各式火器,可武库之中火.药的储备明显不足,如弗朗机、红夷炮之类的武器不少因年岁过久而出现了种种故障,有哑火炸膛的危险,库中还有不少款式老旧的火绳枪,这种前朝就该淘汰的玩意居然至今还在使用,还是用在宣府这样的重镇,简直是心大。眼下胡人不来还好,一旦他们兵临城下,你让城中将士以血肉之躯应对胡人铁骑么?你别看陛下每日瞧着冷冷淡淡的一张脸,其实她心里应该早就已经慌了。你阿兄非但不说要怎么帮她解决问题,甚至还要求砍去她一条臂膀,你说陛下能不生气?” 赵游翼沉默了一会,说:“我阿兄没有将‘造反’的帽子扣在昆山玉的头上。”赵游舟就算再怎么杀心重,也不至于被私欲冲昏了头脑。很多时候他只是看起来疯,实际上却是比谁都要冷静清醒。 苏徽一愣,明白了赵游翼的意思。 锦衣卫虽说名声不好,可查案的效率的确高,既然赵游翼说,赵游舟指认昆山玉有谋反之心,不是空口诬陷,那就说明这一次昆山玉是真的不算清白。 赵游翼半是冷笑半是无奈,“陛下不放心我与我阿兄,所以说即便昆山玉有造反之心,她也愿意听之任之么?可就算昆山玉真是不可多得的才俊,不忠于陛下,那还不如……杀了。”小少年想起自己与阿兄所遭受的苦楚,心中激愤,然而他毕竟不似赵游舟那般心肠冷硬,至今从未亲手杀过人的赵游翼最后那两个字,总显得气势不足。 苏徽冷静下来细想了想,说:“我担心其中是有什么误会。陛下不是糊涂人,昆山玉如果真的包藏祸心,她不会放过。但我想,昆山玉并没有真的背叛陛下。” 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没有。苏徽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划过。 “当年陛下登基,昆子熙出力良多。我听说是这位堪称国之柱石的老首辅主动率领群臣亲迎陛下称帝,如果不是他,陛下当年未必就做的了君主。之后昆子熙更是主动成为了帝师,虽然他年事已高,只是挂个名号在那,真正教导陛下的还是翰林院的方学士,可这样的态度,无疑也是表明了他是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再后来陛下遴选御前翰林做心腹,又是他在群臣犹豫观望之时,第一个将自己的重孙送到了陛下跟前——昆山玉若是有造反的心思,昆子熙又何必费那样大的精力帮扶陛下?” 赵游翼无力反驳,也懒得反驳,缩在一旁闷闷的生气。这时候如果有酒,就该仰头痛饮烈酒,以抒胸中积郁。 奈何酒坛被苏徽牢牢压在胳膊下,说什么也不让他碰。 其实昆山玉并非不可替代,如果……如果赵崎不曾因他的女儿和未出世的外孙获罪,那么赵氏兄弟,本该有着与昆山玉一样的命运。他们会因才华与家世扬名,会堂堂正正的踏入仕途,能够理直气壮的在皇帝跟前一展抱负,而不是作为锦衣卫,活在阴暗处,握着沾满血腥的刀。 但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他们已经注定走不上这样一条道路。倒是眼前这个人——赵游翼看向苏徽。如今身份是宋国公府小少爷的苏徽让历经了家亡之痛的赵游翼略有些妒忌,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何兄长那样看不惯苏徽。 “不管你怎么说,阿兄都是不会放心昆山玉的。”赵游翼说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 苏徽点头。倒也没想过要开解这三人之间的恩怨。 “我今日和你说这些,其实是阿兄吩咐的。”赵游翼忽然说道。 “他想看看,我对昆山玉的态度是怎样的态度,可以不可以为你们兄弟所用?” 赵游翼抿嘴,算是默认了苏徽的问题。 “那我的回答让你们兄弟满意了吗?” 满意? 必然是不满意的。 苏徽完全不像是会与他们兄弟同仇敌忾的模样,明知道大小赵和昆山玉关系向来不好,还长篇大论的为昆山玉说了这样多的辨白之词。 然而思来想去,赵游翼还是起身,打开了监牢的锁链,“我也不为难你了,你自由了。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原本就是一间牢房困不住的。” ** 某日嘉禾在处理朝政处理到头昏眼花的时候,忽然听见了窗外清脆的鸟鸣。 宣府许久没有传来炮火的轰鸣,于是常能见到鸟雀盘旋于城内,在紫煌宫中听见鸟叫,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是嘉禾毕竟是长于皇家,很快就辨认出了,窗外叽叽喳喳的不是寻常的麻雀儿,而是南越进贡的珍禽。过去皇宫之中养过这样的富贵鸟儿,没想到在充斥着肃杀氛围的宣府,竟也能再次听见清丽婉转的雀鸟歌声。 嘉禾并不觉得怀念,宣府两年的砥砺,早已磨去了天性之中贪图享乐的劣根,她只是觉得古怪,于是放下笔,做了个手势让身旁的宫女去将窗子打开。 朱漆鱼鳞窗打开的那一刻,灿灿春阳如水倾泻,嘉禾眯了眯眼睛,在一瞬间浓郁的金色之中,她看见了苏徽的身影。 哟,这是活着回来了。 长身玉立的少年换回了锦衣卫的装束,有着飒然的英气,他站在殿外,正踮着脚将一只竹木做的笼子悬挂在屋外长廊上,听到身后窗开的声音,他回身看向嘉禾,短暂的错愕之后朝嘉禾行礼,“参见陛下。” 十九 嘉禾歪了歪头, 盯着苏徽瞧了好一阵子之后,她放下笔,起身走到了窗前, 不看苏徽, 指着走廊上悬挂着的鸟笼问:“这是什么?” “是宠物。”苏徽抬手,用手指轻轻戳了下竹编的鸟笼,羽毛华丽的雀鸟在笼内慌张的跳动了两下:“臣听人说, 此鸟又叫‘珍珠锦’, 在行家手中可抵百金。” “朕不是问你它叫什么, 也不在乎它的价格。”嘉禾看向一脸无辜的少年,有些怀疑他是在故意装傻,“朕是问你, 它为什么会出现宣府。” “臣的家人命臣带过来的。连同这只鸟一起带来的, 还有各式各样的珍玩, 譬如说什么汉武帝李夫人用过的铜镜、徽州红泥砚、有价无市的古籍残本……这些都是礼物, 我祖父摸清了陛下身边不少人的喜好, 叫我到达宣府之后就找机会送出去,早日打通关节,以便能够得到陛下爱信。” 嘉禾惊讶于他的坦然,却又有种他本该如此的预感, “有给朕准备的礼物么?”宋国公当年受她父亲礼遇优待,府中积累下的财富数目可观。苏徽能够拿出上述那些东西,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苏徽觑了眼嘉禾的脸色,确认她虽然看着一本正经, 却只是在随口玩笑, 于是说:“臣便是祖父献给陛下的厚礼, 还请陛下笑纳。” 嘉禾轻嗤, “你还不如这鸟儿——说起来,这只鸟原本是要送给谁的?” “锦衣卫的总指挥使,黄三省黄大人。”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小家伙么?” “嗯,看着很可爱,臣还以为黄大人就算喜欢养宠物,也该是对猎犬、隼鹰之类凶猛的动物感兴趣呢。” “为什么把他带到朕这里来?” “因为觉得陛下会喜欢——” “朕不喜欢。”嘉禾直接打断了苏徽的话,“你在自以为是的揣测朕。” 若是别的臣子此刻站在嘉禾面前,现在或许就该诚惶诚恐的跪下谢罪。 然而苏徽却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原来陛下不喜欢这个,臣记下了。” 嘉禾有那么一瞬间深感气闷,对这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无力。 “朕不喜欢这只鸟,杀了它。”嘉禾脸色阴沉的吩咐道。 苏徽没有说话,朝着女帝一揖之后,他走到了鸟笼前。 笼子是竹编的,并不算名贵。家财万贯的宋国公府不会有如此寒碜的东西,这是苏徽不久前花了几文钱从集市买到的。原本珍珠锦住着的是金丝铸成的笼子,一只禽类的囚.笼抵得上贫苦人家一年的花费,苏徽将那只笼子卖了,折下来的钱买了几本赵游翼感兴趣的古籍送给他,算是他将他当做朋友的答谢。 被京中纨绔争相追捧的珍珠锦如同一只山鸡野稚一般在竹笼中灵巧跃动,鸟类不知人类眼中的贵贱,在竹做的笼子中依然看着十分欢快,这回正清脆的唱着春日求偶的歌。当苏徽向它走近时,它好奇的打量着苏徽,未曾预料到接下来将发生的是什么。 嘉禾以女帝的身份冰冷的下令让苏徽结果了这只懵懂雀鸟的性命,违抗她一时任性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就是抗旨。苏徽将鸟笼的门打开,珍珠锦跳到了他的手上,小而软,像是一团绒毛,却有着生命的温度。 他只要一只手就能够掐死这只啾啾不停的小雀儿,如果做不到的话,他腰间还配有刀。但苏徽摊开五指,双手一扬,放飞了它。 嘉禾冷冷的看着他,“还真是勇气可嘉。” “陛下想要验证臣的忠心,不必通过这样的方式。河流不能逆行,时间不能回溯,一条生命逝去也不能再复活。陛下命臣杀了它,说不定在不经意的什么时候也会忽然后悔。” “你似乎意有所指?”嘉禾站在窗后不动,下颏略扬。 苏徽歪头想了想,没有给她回答。 “为何不答?” “陛下对我有成见,不是想着要杀我,便是想着要治我的罪,我还是不开口比较好。” “你若问心无愧,怕什么?” “我正是因问心无愧,所以才敢坦然的站在陛下身边。” 站在嘉禾身后的董杏枝忍不住低头,悄悄抿起了唇角。如今她也算是服侍嘉禾多年的老人了,能够通过细微处判断嘉禾的情绪,女帝虽然面无表情,但情绪已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董杏枝为此而感到高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两年前的云微。 董杏枝至今不清楚那云微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其实仔细想来,云微从未做过什么有损嘉禾利益之事,嘉禾笑起来的时候,反倒大多是此人待在她身边的时候。 嘉禾始终没有走出御书房的意思,就这样隔着一堵墙,透过一扇窗与苏徽说话,她看着三月澄碧的苍穹,云层后早已不见了那只振翅自由了的雀鸟。 “你今日便是想用一只小小珍珠锦,来劝谏于朕?” “真不是。”苏徽摇头,“臣不喜欢太曲折迂回的说话方式,也没太多复杂的心思,带着那只鸟来见陛下,就只是因为臣觉得陛下会喜欢它。至于为什么会那么觉得——陛下大概会不高兴自己的心思被属下胡乱揣测,可陛下又不是寺庙中的泥塑,肯定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厌恶的事情。珍珠锦的毛色很漂亮,瞧着舒心,叫声好听,像是在唱歌,陛下如果在批阅奏疏的时候感到累了,不妨歇息一会,在廊前听听鸟鸣。” 嘉禾冷哼了一声。 帝王不是没有爱憎嗔痴,她自然也有她所眷恋的人与事,可这些都是她不愿道明的秘密,因为她是皇帝,她所喜爱的,必然会成为臣下投机所钻的空子,说不定还会成为敌人算计她的弱点。就比如说…… 她目光落在苏徽的脸上。就比如说,这便是她的弱点。 “听鸟叫有什么意思。”她挪开视线,不耐烦的说道。 “放松身心劳逸结合嘛。”苏徽觉得自己就像是藤蔓,意识到嘉禾态度稍微柔和之后,立马顺杆爬——他总觉得自己过去不是这样赖皮的性子,但为了和嘉禾拉近关系,不得不放下面子。 至于为什么要和嘉禾拉近关系,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一定要这样做。 在见到这位年少的女帝之后,他好似死水一般的情绪忽然之间起了波动,他想嘉禾对他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朕没心思陪你胡闹。”嘉禾皱眉。 日理万机这个词用来形容现在的她最是恰当不过,就连昆山玉这样的人想要见她都必需要专门奏请,她居然就为了一只鸟,站在窗前和他闲聊了这么久。想到这里嘉禾便觉着恼火。 “臣知道陛下忙碌,可头扎进庶务之中,事倍功半——”苏徽看出嘉禾有转身离开,连忙叫住她,“我想与陛下聊聊,陛下听完我的话之后,说不定能排解心里的一些苦闷,进而想到某些难题的解决办法……”他话没说完,因为面前女子的眼神陡然之间再次凌厉了起来,即便是他这样胆大之人,都不由心中一惊。 “小小锦衣卫,也想干政?”她冷声喝问。 苏徽叹气,与女帝打交道,还真是很难。 “不是干政,只是想与陛下……聊聊。”就只是像个朋友一样,聊聊。 他没有自信通过一场谈天改变嘉禾多疑的性格,可他想要试着走近她。哪怕这样的尝试会给他带来危险。 苏徽看着女帝的身影消失在窗后,片刻后,她从大门口走出,站到了苏徽面前。 “好,那朕便听听你究竟要说什么。” ** 荣靖率领着军队跋涉过草原。 “跋涉”这一词用在这时再恰当不过,长城以北野草疯长,甚至能没过半截马蹄。才下过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不过说起来,草原这种地方,原本就么有多少可供人行走的道路。 荣靖仰头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几乎干裂的嗓子。她一身铠甲,身形高挑,骑在战马之上,简直使人不辨男女。领兵作战多年,跟随她的将士们有许多早已忘了她金枝玉叶的身份,只一心将她当做是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弟兄。 如今他们离开大同城已有半个月,正在将领荣靖的带领下艰苦的寻找这胡人的踪迹,预备着与他们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 “我们好像失去那支胡人骑兵的踪迹了。”斥候忧心忡忡的向荣靖禀报。 “离开宣府又有多久了?” “已有大概两百余里。” “还不算是深入漠北。”荣靖勒紧缰绳,“继续进军。” “长公主这实在是太过冒险。”军师喝住她。 “我既是你们的统帅,亦是周家的皇女,我不冒险,还有谁来冒险?”她说话间回头,望向了南方。 草原之上没有什么鲜明的地标,但她所眺望的,大概是宣府所在的方向。 “我知道你们收到了北京的来信。”策马与军师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森冷的开口:“但记住我们是军人,算计得失的是商人,瞻顾大局的是政客,可你们的职责,是捍卫疆土。” “我们只是军人,可长公主不止是将军。” 二十 幕僚的话意味深长, 荣靖如何听不出来。她口口声声告诫麾下将卒,让他们知道做军人的,不必参与朝堂斗争, 只专心御敌就好, 因为一支军队若是沾染了太深的功利气息,不等敌寇杀至便会自行崩解。可是她却不是纯然的武将,除了边疆的战事之外, 她也心系帝都的风云。 “章怀英,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荣靖冷笑,她攥紧了缰绳,粗糙的麻草深深的勒进她同样粗糙不堪的掌心, “我们此刻既不在宣府也不在京师, 这荒莽原野, 除了我们这支队伍外便再也寻不到人烟。” “所以在下认为, 长公主应当回师。率领大军深入漠北找寻敌踪, 这样的事情过于危险,在下认为不是长公主应当做的。”名为章怀英的中年男子作为荣靖麾下的谋士,不仅仅肩负着为荣靖应对胡虏的职责,更需放长远目光, 为荣靖谋划一个将来。可若是荣靖折在了战场之上,他再细致的谋划又有何用? 两年战事,荣靖的行军作风越发的大胆冒进,这一次对胡虏的追击行为, 更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他在军帐之中反对了很多次, 奈何没有一句话荣靖是听进去了的。 一般的武将, 悍不畏死自然是好的,唯有这份置死地而后生的孤勇,方能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赢得赫赫功绩。若章怀英侍奉的是这样一个主公,他会对他的英勇大加赞赏。虽然看起来只是孱弱文士的模样,但章怀英也曾是追随过太.祖东征西讨之人,胸中有万千豪情,年轻时也曾高歌“男儿何不带吴钩”,策马奔驰于沙场。 可章怀英偏偏侍奉的是一位帝女,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收敛好自己的意气,冷却心中热血,让自己变得冷静理智。追随一名武将,战后也不过是得一些金银做封赏,挣得一个不错的官职罢了,可若是将自己的主公推上至高的位子,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仕途上的通天大道。 “怀英,我必需得提醒你一件事情。”荣靖焉能不知自己心腹在想些什么,实际上不止章怀英,她身边野心勃勃的人多了去,“你说我不止是将领,更是公主,但反过来也就意味着,我不仅是公主,也是武将。做公主的可以躲在城墙之后品茶赏花,对硝烟视而不见,只在意妆容的华美,可做将领的,便是要竭尽所能的击退敌人,要用贼寇累累的白骨震慑天下,叫他们从此不敢南下牧马。” 她自胸臆之中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前所见是没有尽头的苍翠,呼啸而过的风夹杂着尘沙,这场跋涉不知要到何时才是尽头。 “战事已经持续五年了,是到了该了解的时候了。阻敌于我方城下,是最愚蠢最被动的法子,我们就是要闯入北戎人的地盘,去与他们来一场正大光明的较量。” “长公主轻率了。”章怀英刻意改了称呼。 “是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道理可是你教我的。”章怀英过去听命于郑牧,是一代名将所倚重的谋臣,荣靖自幼跟随郑牧学习兵法,没少接受章怀英的教导。长业二十年,她趁着京中乱作一团的机会,毅然宣布要以帝女的身份从军,最开始是在郑牧麾下为副将。郑牧心知荣靖不可能在他帐中长久停留,于是便将章怀英送到了荣靖身边。端和三年,荣靖卸去兵甲,回京成婚,章怀英短暂赋闲,好在没过多久,荣靖又找到了机会重新披上了戎装,年过五十的章怀英也急忙再度投军,来到了荣靖身边。他于荣靖而言,不仅是臣下,更是师长、友人,早年教导给荣靖的东西,她始终牢牢记着。 “我的那个妹妹,在宣府也待了有两年了吧。”不等章怀英开口,她忽然又说起了这个,“她小时候胆小得不得了,我还以为她一定会逃回北京去。我记得两年前,她才到宣府没多久,有细作泄露了她的行踪,让胡虏知道了她在宣府,于是北戎人的王子罕缇摩率领大军朝着宣府杀了过去,将那座城池围困了许多天。” “后来是长公主率军解得围。”章怀英捻须含笑。 “宣府之围的确是我解的,但我那个妹妹的表现,倒也是可圈可点。当时大雾、雨雪阻碍了行军速度,我也是故意不急着去往宣府,就是想要看看她究竟有没有本事赢得三军信赖,事实证明,她也不全然是个废物,至少……父亲若是泉下有眼,看见这样的她也不至于失望。” 荣靖说起旧事,章怀英心中郁卒。那时他原以为荣靖会以雷霆之势解宣府之危,如此一来便可在她本就不俗的战功簿上再添一笔,后来见荣靖一路拖拖拉拉,他不由暗喜,以为是这个徒弟终于开窍,终于明白想要做大事就必需要心狠,可谁料荣靖观望一阵子之后,却又还是带兵去救了宣府之中的女帝。 去的晚了,宣府军心已归女帝,更要命的是,救驾太迟还让荣靖被人怀疑她是有借刀杀人之嫌。章怀英想不明白素来聪慧果决的荣靖两年前为何要走出那样难看的一步棋,思来想去,甚至疑心荣靖就是故意要拿自己做磨刀石,砥砺女帝。 不过这样的话章怀英不敢直接说出口,眼下听荣靖再度提起那位少年帝王,他便顺着话题说了一句,“陛下在宣府带了两年,两年时间里便是什么都不做,声望也是水涨船高。即便出兵打仗的是您、冒险追敌的也是您,可只因为她是皇帝,便自然而然的能够得到更多将士的效忠。”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荣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皇帝富有四海,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不过你不妨猜猜,假如我立下足以标榜千古的功绩,我能不能做到……”她抿了抿干裂的双唇,鲜血渗入舌尖,是让她愉悦的腥味,“功高震主?” 原来这般不要命的在战场拼杀,说到底还是为了能够在权位之争中为自己添加筹码。章怀英叹息,可怜自己这个徒儿,空有一身的才学与抱负,却偏偏时运不济,不得不费千百倍的艰辛,方能赢得当年她妹妹轻易得到的东西。 “北京城中,近来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吗?”策马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荣靖忽又问道。 刚才她还说,现在他们不在京师、不在宣府,只该专心眼前战事,可马上,她又问起了京城。果然还是放不下那里。 “皇太后坐镇,万事风平浪静。”章怀英回答。 “母亲身体应当还算康健吧。”荣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杜银钗身体一直很不错,而只要她活着,任何想要篡夺她小女儿皇位的人都只能偃旗息鼓。荣靖忽然想到了她的舅父兼家翁,笑了笑,杜雍恐怕是活不过杜银钗的。 “长公主想要回京么?”章怀英始终觉得荣靖应该惜命,不失时机的劝说荣靖。 “不想。”荣靖冷淡而果断的拒绝了他。 “在下再确认一次,长公主是一定要冒险渗入漠北歼敌么?” “他们擅长骑兵冲锋,我们的战马也并不差,他们行踪飘忽,一年数次扰边,我们便也要进入草原深处,去抢他们的部落牧群。最重要的是——”荣靖说到这里,凝重的皱起了眉头,“我想要知道,他们这些年不断南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原因?” “对,原因。怀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这些=人与我们在长业年间结下了大仇,他们性烈,非要让我们血债血偿,战事持续五年,早该平歇了。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持之以恒的每年南下,为什么山海关一线的战斗始终不曾结束?我朝依仗农桑,物资供给不愁,却也因为连年战事而财政告竭,他们这群靠着游牧为生的胡人,凭什么与我们斗了这么多年?” “胡人每年从我朝边境劫掠的物资数目惊人,也许他们正是以战养战?” 荣靖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想进往更北的方向行军,这样才能探查真相。” ** 嘉禾猜测过苏徽要和她谈些什么。 要么,是试图干政,花言巧语劝她在军国要务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要么,是捏造故事蛊惑她,让她放下对他的戒心,逐渐信任他。 和苏徽打交道还没多久,她已经领教过这人口齿之利,但帝王的尊严不允许她心有畏惧,因此她大大方方的站在了廊下,摆出了迎敌的架势,倒是要听听苏徽要怎么打动她。 苏徽和他说起了世界历史。 其实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告诉嘉禾,他想给她说个故事,然后就不由自主的从尼罗河文明开始讲起。 他也不知道这就是世界历史,他只是觉得,需要给女皇说几个故事,让她放松一下身心。 夏朝的国土的确很是广阔,可是这个世界要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上许多倍呢。 二十一 夷夏之别自古有之。 嘉禾这辈子没正儿八经见过几个胡人, 无论是北边的北戎、南边的南夷,还是远跨重洋的红毛鬼。她对这些生活在中原之外的人并不了解,也谈不上喜欢或是厌憎, 但出于夷夏观的影响, 在苏徽最开始与她叙述的时候,她很是恼怒的打断了他好几次,直呼她堂堂夏朝天子, 怎可听这些蛮夷的故事。 等到苏徽说起某临海小国辉煌至极的文明之时, 嘉禾的抗议稍稍平息, 轻哼了一声,说这群蛮人倒也不全然无知粗野。 苏徽说到那个地跨三大洲,建立了严密法度的伟大帝国之时, 嘉禾收起了之前脸上轻蔑的神色, 不再觉得苏徽的叙述是对她耳朵的侮辱。 苏徽说到帝国的崩裂与灭亡之时, 她蹙眉叹息, 喃喃自语:亡于内外交困, 此与西晋、北宋何其相似……真怕我朝亦重蹈覆辙。 再等到苏徽说起西陆各国争雄的故事之时,她已然全神贯注的沉浸到了这异域的风云变幻之中。 最后苏徽谈起探险家争先恐后跨越重洋的壮举,说到逐渐被风帆串联的世界,她更是忍不住击掌惊叹, 为之热血沸腾。 当苏徽说起那个从来不为人知,被大洋所隔绝的大陆之时,已是夕阳西下。赤色云波翻涌如浪,斜阳似火。最开始嘉禾走出御书房时, 并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够听苏徽絮叨一个下午。她原以为自己最多给苏徽半炷香的时间废话, 等什么时候她不耐烦了, 就叫董杏枝将这人拖下去。可最后她居然会对苏徽的故事感到意犹未尽。 一个下午的时间, 嘉禾先是笔直的站在苏徽对面,扬起下巴冷冷的听着他说话;后来是倚靠着廊柱,聚精会神的听故事的同时,悄悄屈起膝盖缓解双腿的酸麻;到后来嘉禾和苏徽索性在廊上席地而坐,像是乡下的野小子和没教养的小姑娘。 也不是没有乖觉有眼色的宫女搬来了凳子,或是请嘉禾与苏徽到殿内说话,但沉浸于故事中的嘉禾不耐烦的挥退了她们。 以董杏枝为首的一干女官在嘉禾身后站着,起先皱着眉头,担忧御书房内尚未批复完毕的奏疏——虽说要紧的那些军务早已被嘉禾挑出来处理完毕,剩下的都可以拖延一阵子,可就怕她到时候又与自己较上劲来,非得挑灯熬夜,通宵不眠。 接着是担忧苏徽今日说的这些故事,会传到紫煌宫外那些儒生的耳中。嘉禾对于夷夏之别其实并不十分重视,一开始的时候虽然口口声声说她堂堂天子怎可听蛮夷的故事,可到底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没有真的打断苏徽。可那些儒生就不一样了,要是让他们知道苏徽居然敢和女皇说这些,一定会大呼小小锦衣卫妖言惑主,应当下狱问罪才是。于是董杏枝在苏徽和嘉禾,一个专心讲,一个认真听的时候,悄悄喝令女史停笔,不得记下今日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又叮嘱其余在场宫人保守秘密。 最后董杏枝忧虑的是苏徽——十五岁的侯门庶子,哪里来的广袤见识?苏徽说他讲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可一个人由着想象力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哪里会有如此清晰顺畅逻辑与因果关系,又怎会军事、政事、财事样样涉及?顶尖的文人或许可以轻轻松松的在笔下写出一段委婉动人的爱恨情仇,可如果想要为他的人物构建出一个全面而真实的社会背景,却是相当艰难的一件事情。更不用说,苏徽所将的这个故事跨越了数千年的光阴。如果一切都是他捏造想象出来的,那么他该是怎样的天才。他这个下午所叙述的倒像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大陆另一端的千年史事。 不过也并没有谁能够验证苏徽所说的是真是假。无论是嘉禾还是其余的宫人,一开始以为苏徽只是偶尔遇到过几个西洋红毛鬼,听他们说过一些西陆的趣事,再将这些趣事胡乱编在了一起,然后说给了嘉禾听。可是渐渐的,故事的情节丰富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倒好像是他真的曾经正儿八经的钻研过西方人的历史。 嘉禾长长的突出了口气,从荡气回肠的故事之中缓过神来,问苏徽,“你家中难道……信那个洋人的教派么?” 有西方来的洋和尚,穿黑袍,戴十字,在夏朝沿海一带传经布道,据说他们大多数人都有责渊博的学识与见闻,有些士人会与他们结交,更有些人家会将他们请入府中,奉为宾客——这个嘉禾早有耳闻,只是这样的小事,她甚少理会而已。 苏徽拖着下巴,默默的眺望着西陲浮云,片刻后说:“陛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怀疑臣身份有问题了,那就不妨继续疑心下去好了。方才您说的那个问题,恕臣不能回答。” “为何?” 因为那些异域的故事,既不是他从某某人口中听来的,也不是他在某某书上见到的,而是自然而然就存在于他脑子里的。 不过这世上真有什么人能做到生而知之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生而知之”的苏徽却疑心自己满脑子古怪的学识,是在某年某月学到的,只是他将那段求学的经历给忘了。 听过了西陆数千年风云激荡之后,嘉禾越发的不忍心杀了苏徽这样一个人。他死了,别的不说,以后可就没有和她说故事的人了。这人身上谜团重重,嘉禾已经暂时放弃去探究,反正什么也探究不出来,她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与朕说这些故事,目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目的啊,我又不是那些传教士,眼巴巴的凑到陛下身边,展示十八般技艺就为了劝您皈依基督。我就是看您好像很忙的样子,想着给您讲几个故事让您歇会……等等等等!陛下息怒,别瞪臣,臣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忙得很,臣在开玩笑。臣其实是想——”他扭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坐毫无帝王威仪的嘉禾:“臣在想,这个世界远比陛下想的要大上许多倍,陛下困于小小一隅天地,有些问题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那就不妨跳出方寸之地,换个开阔的视角。” “你笑朕是坐井观天的青蛙?”嘉禾冷哼了一声,不过倒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模样。 苏徽懒洋洋的说:“不敢不敢。” 本就混乱的像是浆糊的记忆在这时却好像被什么再次搅拌了一下,有陌生而熟悉的一幕在他脑子中闪过——他走在某个小女孩的身后,那女孩沮丧的对他说:云乔,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直井里的青蛙。 “你这是怎么了?”嘉禾迷惑的盯住苏徽。 女孩的面容与眼前的帝王重叠,苏徽发了会愣,说:“没什么。” “你猜得到朕在为什么所烦忧么?” “火.器。”苏徽吐出了这个词,“这个国家让你烦心的事很多,轻重缓急各有不同,眼下最叫陛下您忧心的,便是军备。” “你今日和朕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是想要告诉朕,西洋人可以帮助朕解决这个烦恼?” 苏徽张嘴,又闭上。 “怎么了?” “怕陛下说臣妄议朝政,先行闭嘴。” “屡次三番激怒朕的时候,你的胆子可不止这么点。”嘉禾被他气得笑了出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东西。” 嘉禾从地上爬了起来,几名宫女上前想要为她拍去龙袍上的灰尘,她摆手示意她们暂且不要靠近,“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吧。”她看着苏徽。 “嗯,远远没到说完的时候。”苏徽点头,“我之前提起的全球航行的完成——其实都是距今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几百年的时间里,西方人的船只早已遍布各个大陆。陛下,要小心哪。” 也不知嘉禾究竟有没有听懂她的话,更不知她对于今日接收到的海量信息,究竟吸收到了几分,最后望了一遍半沉的落日,她转身就要走进御书房内,继续处理她的庶务。这时苏徽却忽然又叫住她,“臣有件事情一直没想明白。” “说。”面对着苏徽,嘉禾也渐渐有了好的耐心。 “陛下为什么不议和呢?” 一直沉默如影子的董杏枝闻言倒吸了口凉气,惶恐的看向女帝。 “你说什么?”嘉禾没有回身,背对着苏徽开口。 “这场战事继续下去,不好。”苏徽想了想,用了一个简洁的词来总结自己的想法:“陛下为什么不与北戎议和?” “知道么?朕今日原本都有些喜欢你了,刚才还在想,要不要给你一些封赏。”嘉禾侧首,目光清冷,“但现在,朕又后悔了。” 这天黄昏,前不久才被锦衣卫千户赵游翼放出来的御前校尉苏徽,因触怒天子而再度下狱。来到宣府短短一月,成功得罪了天子心腹赵游舟之后,再度得罪天子本人,两度身陷囹圄,相隔不过一日,宋国公府的小少爷,倒也是个奇才。 二十二 荒原之上, 一场战事将将结束。 荣靖将佩刀上的血擦拭干净,收刀入鞘。皎皎明月映照着遍野的尸骸,血腥的颜色因冷月的霜华而增添了几分静谧的优雅。 “全军休整片刻, 继续追击。”形容憔悴, 眼神却明亮得如同有烈火燃烧的荣靖开口说道。 方才与他们交手的北戎骑兵,正是他们在草原之上追踪了大半个月的目标。半个多月之前,这支军队因缺少粮草袭击了大同——当然他们也不笨, 没有直接进攻有精兵驻守的大同城, 而是抢掠了大同周边的村落。 自长业二十年之后, 这样的事情就常有发生。胡人屡屡南下扰边,每次都是抢完粮食财物与女人之后就逃。 只是那一次,安排在大同周边的斥候发现, 这支胡骑竟是北戎王帐军, 统帅他们的将领, 疑是一位北戎王公。 在夏人看来, 北戎人是粗俗的蛮夷, 北戎的王族和贼寇也并无什么分别。两年前他们的王储罕缇摩就曾亲自率军进攻过宣府,对于这些塞外蛮夷来说,就没有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 可是两年前罕缇摩来宣府,是为了报李世安突袭北戎王帐之仇, 也是因为得到了细作传递消息,知道宣府城中有夏国皇帝。那么这一次,又一名北戎王族出现在大同,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么?荣靖怀疑他们绝不仅仅只是想要抢掠一点财物和人口那么简单。 于是她亲自率领大军包围了这支北戎骑兵。对方十分棘手, 战斗力强的不像是漠北随便哪个部落的牧民拼凑出来的军队——不过这也在荣靖的意料之内。血战之后, 这支骑兵冲破了包围向北逃窜, 荣靖毅然决然的下令追击。 今夜是半个月来她第三次追上这支骑兵了, 很遗憾,交战之后又一次让他们逃了。此刻荣靖的心情相当糟糕,眼神阴郁得叫人害怕。 这种时候也唯有章怀英敢壮着胆子走到她面前劝谏,“长公主,不可再追了。” “战场之上机不可失。”掌兵多年的女人用冷硬的口吻说道:“我一定要全歼了这支军队,生擒北戎王族,给所有长城以北的胡虏一个震慑,我还要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如同蝗虫一般烦人的扰边,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将士疲惫,军心不凝,再追下去战败之风险。”章怀英拱手,万分诚恳的劝道。 荣靖下意识的想要讥笑,她一个女人在连续疾行几个昼夜又与地方激战一场后,尚能精神奕奕,一群年富力强的男人,怎么就疲弱得不行了? 然而回头看向身后正在清理战场的兵卒们,确实是一个比一个的颓丧,士气无比的低落。 “……那传我命令,便休整一夜。不过我们汉人的马匹本就不如塞外良驹,这样一来,我担心他们会就这样逃了。” 章怀英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在下认为,其实最好的法子不是暂时休整,而是直接班师回大同。” 荣靖深吸口气,压抑住了怒意,只将手按在了刀上,说:“谁若再言回师,军法伺候。” 章怀英不敢再说话。即便他与荣靖交谊匪浅,却也从不在她面前造次,因为他知道这位有着将军身份的长公主是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最初她统御军队的时候,不少油滑的兵痞、轻狂的将士都不服气这个女人,可不消半年,便服服帖帖的跟随在她马后,随她冲锋陷阵,究其原因,不过就是因为荣靖足够心狠,凡是不服她的,统统被她毫不犹豫的斩杀,凡是甘愿效忠的,高官厚禄定然不少,如此恩威并施,效果显著。 然而章怀英虽是摄于荣靖之威不敢开口,眼神中的无奈却怎么也藏不住。荣靖瞥了这位最受她倚重的谋士一眼,压低了声音,“我知道章先生在担心什么,将士疲惫,军心不振,的确不是一个晚上的休息就能恢复的。眼下我所统领的,都是跟随我多年,战力不俗的将士,可再锋利的刀,用久了也会变钝,久经沙场的战士,会渐渐的在征战中失去勇毅之心。他们何止是不愿意随我趁夜追击胡虏,他们更是不愿再继续打这场仗了。” 章怀英诧异的抬头看向荣靖。原来他所忧虑的,她都知道。既然知道,那又为何—— “有些道理,心里虽然清楚,可现实往往逼得你不得不迎难而上。”荣靖猜出了他想要问什么,在他开口之前解释道:“士卒厌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的事情。我朝士卒,多为屯戍兵,闲时农耕,战时出征。从长业二十年至今,战火烧了五年之久,农事荒废,他们自然心中不乐。可若想要在战场上通过死战挣得军功,却又不是容易的事。齐国公他们的军队尚好,我么……一来年纪太轻没有多少资历,而来是皇帝的长姊,身份尴尬。这些年我那位好妹妹有意打压,连带着我底下的将士都郁郁不得志,他们肯为我舍命冲锋才怪。” 章怀英叹息,“长公主殊为不易。” 又说:“在下从未对长公主有过什么怨怼不满,只是偶尔会想,长公主若是能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能好过上许多。” 荣靖深深的看了一眼章怀英,“怀英,你是我的幕僚,俸禄从我这里支出,算是我的私臣,我显赫了,你的地位和待遇的确都能够得以攀升。但我统领的数万将士,却并非我的私兵,他们是属于陛下的。” 章怀英捻须,很是满意自己总算将话题引到了这里来,他说:“我朝向来兵将分离,平时兵甲皆由都督府管理,将军多为闲职,唯有在战时才会授予善战之臣帅印,使之统领军队。可自太.祖一朝以来,兵将分离之法便一直未能得到贯彻。李、郑等人威望过高,即便卸去兵权赋闲在家,即便太.祖将那些追随他们征战天下的老卒打乱编制,拆分成数股部队,他们的影响力,依然在军中根深蒂固。” “这对皇帝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荣靖冷冷道:“我也姓周。” “长公主姓周,却也是李、郑二人的学生。” “你难道是认为,他们会出于师生之谊,将数十万的军队交到我手里?”荣靖嘲弄的问。 章怀英假装没有听懂荣靖话语中的讥讽,说:“至少长公主与他们交谊匪浅。在下认为,长公主应该效仿他们。其实这一场战争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发展自身的机遇。就连陛下,不也是在努力的将宣府驻军转为自己的禁卫兵么?借着两年前罕缇摩入侵时宣府守将守城不利,杀了不少武官,提拔上了自己的人手,甚至又将锦衣卫也一并编入了宣府军制之中。陛下是想要吞下整个宣府,然后再用用数目多达十万的禁军来剪除其余的威胁。” “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将我手中的兵卒,变为我自己的私兵?” “这时候,便需仰仗长公主的夫家了。”章怀英说道。 杜氏一族。 荣靖沉吟不语。 其实杜雍不止一次暗示过她,他可以助她谋取皇位。可她不敢与杜雍合作,为此还专门让自己的丈夫杜榛前去警告了杜雍一番。因为她不确定,究竟是她利用杜家,还是杜家拿她做枪。 “怀英,不必多言,我心中自有分寸。”荣靖翻身上马,“杜家富有四海,这个我知道。”杜雍做过许多年的户部尚书,掌天下之财。但他的家底,其实更多的来源于开国之时,只是那份财富从不敢示于人前,“你要是再为杜家说话,我便要怀疑你收了贿赂了。” 章怀英连忙低头。 “传我命令,全军开拔,追击胡虏。”上马之后,荣靖对月扬鞭,忽然开口说道。那张藏于兜鍪之下的脸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 “长公主?”章怀英满脸诧异,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怀英你提醒了我,反正这群人休整一夜也没有什么区别,那就不必休息了。”荣靖轻描淡写的说道:“至于回师大同,这是万万不能的。” “还请长公主爱惜将士——”章怀英激动之下抓住了荣靖坐骑的缰绳。 “别说这群人不是我的私兵,就算他们是,畏缩避战也不是爱惜他们的方式。”荣靖冷冷的甩开他:“你还没有明白么?我们已经踏入敌人为我们布下的陷阱之中了,不战,便只有死。” 草原之上,难辨东西南北,可若是仔细对照过这几日他们的行军路线,便会发现这半个月来,他们一直追着的北戎骑兵,并没有一位的向北逃窜,而是领着他们在草原上绕了几个圈。 这其中如果没有陷阱,荣靖是不信的。这时候如果回师会怎样?捕猎的狼群会以为猎物害怕了,会得意的从埋伏处冲出来,将猎物撕碎。 不过荣靖一点也不怕,置死地而后生,以少博多,以弱盛强,这都是她擅长的战术。其实不仅将士厌战,她也早就厌了。在大同城内死守实在无趣,守城之战也并非是她所长,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才是她想要的。 二十三 昆山玉两年来时常往返于帝都与宣府。现今他暂时停留在宣府, 已停留了半个月左右。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嘉禾除了在他回宣府时召见过他一次之外,便刻意冷落了他。于是时间久了,不少人都说昆山玉是办事不利, 惹恼了女皇。 可要说是办什么事没办利索, 那些碎嘴的看客却又说不出来。督造□□失职一事,嘉禾暂时按住了消息,以免宣府军心浮动, 于是解释不清昆山玉失宠原因的众人, 便理所当然的将怀疑的目光望向了锦衣卫镇抚使赵游舟, 以为又是他在背后挑拨离间,唆使女皇疏远了贤臣昆山玉。 是的,在大多数看客眼中, 昆山玉是贤明的君子, 而赵游舟是祸国的小人。同样是侍奉女皇身侧, 赵游舟落得奸佞、面首之类的恶名, 昆山玉却在市井传说中, 被视为与女帝天生一对的青梅竹马。 这些流言赵游舟初听之时想要冷笑,女皇还是公主之时,长于高墙深闱之内,与昆山玉算是哪门子的青梅竹马?后来时间久了, 他便也渐渐的懒于理会,任由世人如何妄议,他只安心谋求君王信赖便是。 有关他暗害昆山玉的传闻甚嚣尘上,甚至传着传着, 还有了他派锦衣卫埋伏在昆山玉进宣府途中, 暗中行刺的说法。又说什么, 女皇之所以疏远昆山玉, 乃是见昆山玉身受重伤无奈之下为了保护他的不得已之举。 近些年才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黄三省前去探望赵游舟时,将这个传闻当做一则笑话说给了赵游舟听,果不其然见这个平日里阴郁的少年锤案大笑,眼角都渗出了眼泪来:“为了保护某人,反倒疏远某人?陛下若真爱昆山玉,必奉之为掌心珠玉,千般爱重,怎会叫人轻慢了去?别的不说,当年她对……那个人,青眼有加,一个小小的女史,不也被她宠得忘乎所以了么?我记得那时云微举止轻佻,目无宫规礼节,且履有犯上之举,有些旁人不敢在陛下面前说的话、不敢在陛下面前做的事,她统统都能肆无忌惮。” “真是叫人羡慕哪,是不是?”黄三省一边削着青梨,一边笑呵呵的说道。 赵游舟用力抿了抿唇,黄三省说出了他心里想说但不愿说的话。 一身斗牛袍、腰悬嵌金苗刀的黄三省贵气威严,但看向赵游舟时,眼神慈蔼得如同长辈。 “我外出办事,离开宣府两三个月,回来便听说,陛下身边多了一个容貌酷似云微的锦衣卫,是真的?” “是真的。”赵游舟点头,“五官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年纪对不上,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云微的双生兄弟,又或者,是云微本人女扮男装。”说到这里,他想起有传闻说云微其实是个男人,忍不住尴尬的扯了扯唇角。 “我没有见到他。”黄三省一脸好奇的模样。 “那是因为那个蠢货惹恼了陛下,正在大牢里蹲着呢。”赵游舟重重叹息。 原想用宋国公的小少爷去对付昆子熙的重孙儿,结果倒好,这两人还未正式碰上一面,那个姓康的就直接败北。光有云微的长相,却无云微与女帝之间的情分,这样的人也胆敢学着云微一般放肆无礼,简直是找死。 黄三省在听闻此事之后却是放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问:“陛下杀了他没?” “没有。” “有说过要杀他么?” “也并没有。” “那这小子,或许将来会得到陛下的爱幸。”见惯了宫闱风云变幻的锦衣卫笃定的说道。 赵游舟结果自己上司亲手削好的梨,没有下嘴的心思,只问:“大人似乎乐见其成?” “我与他并无交情,只是看游舟你一脸郁卒,觉着有趣。” 赵游舟正色,“大人就不害怕吗?怕那康彦徽的身份有问题。云微两年前莫名消失,已是古怪至极,两年之后又忽然冒出一个和云微一模一样的少年,这简直……”赵游舟终究不愿信什么鬼神,因此将“借尸还魂”“鬼怪作祟”之类的猜测硬生生的咽了下去,说:“倒像是一个精心设下的圈套。一个长着云微面容的人,要谋取陛下的关注简直轻而易举,万一他是什么细作、刺客……” 黄三省表情变得严肃,“那么,游舟你还是放手让他去到陛下身边了?” “我有想过要杀他,也设法关过他一阵子。”赵游舟坦诚了自己的失败之处,“但根本动不了他,且不说他宋国公府的出身,陛下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我将他下狱那几日,陛下虽故意对他不闻不问,实际上却命人监视着锦衣卫狱的一切动向,我要是真敢杀了他,信不信陛下马上就会让我去死。” “这倒不至于。”黄三省听出了赵游舟话语中的怨愤,笑着安慰:“你于陛下而言,地位不比寻常。那么,你有查出那康小少爷身份有不妥么?” 赵游舟老老实实的摇头。 “那么,就放心大胆的让他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好了。”锦衣卫的首领,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口吻说道。 赵游舟一愣,他虽然也是抱着类似的念头,想要放过康彦徽,再利用此人来对付昆山玉。可他没有料到黄三省居然也如此好说话。 “我等锦衣卫存在于陛下身边的意义在于护卫陛下,我们是陛下的刀,刀是不必有自己的判断与想法的,陛下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想要保护陛下,就将自身磨得锋利些。那康彦徽安不安全,陛下自有判断,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牢牢的盯着他,而不是干涉陛下亲近他——游舟,许多时候你就忘了自己的本分。我知道你出身不凡,加入锦衣卫也不单单只是为了做陛下的刀剑,你有更大的图谋,可有道是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你将陛下的容忍度想的太好,这次下狱的康彦徽,该给你个警醒才是。” 赵游舟垂下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 黄三省是太.祖长业十年入伍的锦衣卫,有着丰厚的资历与见识。早些年为皇太后杜银钗所驱使,后来转投女皇,嘉禾用黄三省为棋子,与太后争夺锦衣卫的控制权,获胜之后,便将黄三省任命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 但毕竟黄三省不是她的嫡系,她对他也远远谈不上信任,包括黄三省在内,许多人心里都清楚,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迟早会是赵游舟的,黄三省不过是替这个少年暂时保管几年官印罢了。 往日里赵游舟对黄三省虽说算不上轻视,却也有着语言难以明说的衿傲,直到今日听过黄三省这番话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位年长的前辈,也不是什么轻薄肤浅之人。 “对了,话归正题,陛下疏远昆山玉,其中并无你的手笔吧。”黄三省问。 “大人说我等锦衣卫当为刀剑,刀剑不可有自己的想法。实际上陛下也确实是将我们锦衣卫当成了刀,她只会与御前翰林商议事务,却从不会问我的意见。我向她进谗言,让她不要靠近昆山玉——您说,她会听吗?” “这样就好。”黄三省说了一句。 “大人?” “就在不久前,我护卫着陛下去了昆山玉在宣府的住宅。” 赵游舟豁然起身。 黄三省一脸悠闲从容,瞥了眼赵游舟,说:“陛下是皇帝,皇帝要见谁,你拦得住么?” ** 自从端和三年嘉禾莅临宣府之后,京中陆陆续续有官僚、宫人搬来宣府。 嘉禾入住紫煌宫,这些人便也在紫煌宫附近购置宅院,作为栖身之所。嘉禾不许他们哄抬宣府地价,不许他们将京师浮华之风带来这座军镇,不许扰民、不许干涉城中巡防将士——总之设下了规矩无数,但这些臣子们除了一一遵守之外,并无别的办法。 昆山玉是最早搬来宣府的那批官僚,有幸在临近紫煌宫高地的地方买下了一座小院。这座院落十分简陋,原是庶民的居所,平房两三间,土墙圈起一方小小田地,便是女皇红人现今的居所。 院中原有几片开垦过的园圃,前主种上了蔬果,昆山玉住进来后,将蔬果摘了赠与邻人,之后便命人在园子里植了几株芭蕉与一片黄竹。 这是文人所爱的草木,在宣府这样一座充斥着金戈气息的城池生得并不算好。但昆山玉对此浑不在意,任由它们半死不活的长着。 眼下他与嘉禾在竹下相对而坐,中间是一方棋枰,风过,竹叶沙沙,伴随着落子之声,倒是有种别样的风雅。 “你输了。”嘉禾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下颏。 嘉禾执黑,昆山玉执白,棋枰之上风起云涌,白子果然已经走到了末路。 “臣认输。”昆山玉笑着说道,伸手收拾棋子,问嘉禾:“陛下还要再来一局么?” “不了,没意思。”嘉禾轻哼:“你没有用心,昆山玉。” 拈子的手微微一顿。嘉禾说他“没有用心”,指的可不单单只是一局棋。 ※※※※※※※※※※※※※※※※※※※※ 发现自己的文被盗了,所以打算设一下防盗,比例不多40%,望见谅,谢谢 二十四 昆山玉一敛衣袍, 朝着嘉禾跪拜叩首,“陛下恕罪。” 他做足了臣子恭谦的姿态,然而嘉禾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屑于给他, 她盯着棋枰上黑白交错的残局, “这一局我是赢了,可你却也没败。你所执白子生机尚且充沛,你完全可以断尾求存, 伺机反败为胜。你认输只是因为你不想赢, 而非你不能赢。” 昆山玉愈加谦卑的垂下了头。 “昆山玉, 你棋力不俗,朕过去甚至还曾想过,你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代国手。可朕完全错了, 错得离谱。真正善于下棋的人要在棋盘上心无旁骛, 而你瞻前顾后, 考虑了太多棋枰之外的事情, 实在是让人讨厌。正如你在下棋时惯于使用迂回战术, 保存实力一般,在现实中,你亦是这样的为人与性情,从不肯豁出去做什么。也许你会觉得你明哲保身的手段很聪明, 会为此沾沾自喜,但朕要告诉你,越是不敢失去,失去的便会越多!”说到最后一句话时, 嘉禾已经遏制不住怒意, 指节重重的叩在黄花梨木制成的棋枰上。 “请陛下容臣为自己辩驳一句。” “你想说, 宣府至今没有得到可用的火.器, 不是你故意对京中的那些乱臣贼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力有不逮?” “是。” 嘉禾被昆山玉气得笑了出来,“朕知道做臣下的难免会有贪墨之举,古往今来如何治吏一直都是一桩难题。朝廷该如何养吏,高额的俸禄是否能够养廉、严刑峻法是否可以根绝贪婪、又或是听之任之,只求社稷安稳?这都是问题。朕年少,不懂治吏之关窍,许多时候便只能遵循太.祖一朝的旧法。然而太.祖一朝,可有人敢于胆大包天的在军备之事上欺君?国之大事唯戎与祀。可端和四年年初下令铸造的火.炮、枪.铳,一直拖到今年都尚未完工,户部拨去白银十一万七千二百两,朕从内库之中又添七万五千两,现在那些银子去了哪里?是变作了硝.石、黄铜?还是各级官员流连勾栏的红绡?” 昆山玉叩首一拜,额头抵着湿润的泥土,“治吏譬如治水,堵不如疏,可便是疏了,又会有潮波再兴之时。历朝历代都治理过黄河,可黄河依旧屡屡决堤改道,酿成水祸——” “你不必与朕说这些空泛的比喻。”嘉禾不耐烦的打断他,“你当朕是什么?几年前才登基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需要你来言传身教,也可以任你随意糊弄?朕当然清楚官吏难治,若不徐徐图之,将有大祸,可朕的宣府要如何防守?朕的将士没有趁手的武器,你让他们如何退敌?” 她声色俱厉的质问出了这些话,一时之间四周安静无声。侍奉一旁的宫人各个都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噤若寒蝉。 嘉禾深吸口气,语调复又平复:“恐怕真正让你踟蹰的不是吏治,而是对朕的忌惮。” “臣是陛下的臣子,与陛下同心。陛下不信?”伏跪在地的昆山玉微微一动,抬起了头。 “你与朕同心,那么你的曾祖父呢?内阁诸臣呢?”嘉禾问。 昆山玉不再言语。 朝臣们近些年来对皇帝的揽权行为愈发的恐惧,他们害怕宣府边军彻底落入皇帝手中成为嘉禾掌握的禁军,这些年来不止使过一次绊子了。只是嘉禾没有想到,这些人居然敢在军备上也钻空子耍阴谋。 “你不愿朕与内阁六部撕破脸皮,这些年你为了朕,与他们费心竭力的斡旋交涉,其中辛苦,朕不是不知道。若是没有你,朕未必能有在宣府施展手脚的机会。然而这一次,京中朝臣实在是——”她用力抿了抿唇,吐出一个森冷的词,“该杀。” 耽误军国大事,死不足惜。昆山玉的手段过于优柔,说到底还是希望嘉禾与那些人维持住暂时的和平。 昆山玉再拜,“陛下恕罪。”这一次请罪,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京中官僚。 “昆山玉,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即刻再度回京,持尚方宝剑,领朕亲笔谕旨,朕要你为朕申斥六部,敲打内阁,做得到么?” 昆山玉沉默不语。 “朕要你今年入秋之前,为朕交出足够宣府应对胡虏的火.器,做得到么?” 昆山玉思虑良久,缓缓摇头,“前者臣不敢做,后者臣做不来。” 嘉禾从椅子上站起,怒视自己的心腹良久之后,冷着脸离去。 ** 嘉禾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御下不是一桩容易事。 过去做公主的时候,身边的侍从,包括宫女宦官内傅姆妈,加起来也不过十多人,十多人性情各异,心思不同,有些会帮着她的母亲一起管教她,有些则会纵着她玩乐,有些忠心耿耿的护卫着她的安危,有些则常有偷奸耍滑之举。 自嘉禾有记忆起,身边就围绕着一大群的人。她在这样的环境下逐步学着要怎样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要如何摆正自己身为主子的地位,要如何让每一个人的的本事都最大程度的为她所用。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本事究竟如何,但总之那时候她心想,自己就算有朝一日出嫁建府,也有信心打理好府邸的上上下下。 现在她成了夏国的皇帝,身边的人与事纷乱繁杂了不止一倍。她一度很是头疼,有些时候看着跪在面前的臣僚,却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一边羡慕史书上那些知人善用的君王,如刘邦、李世民之类,一边自己摸索着用人之道。 但这很难。就拿眼下堪称是她左膀右臂的两个人来举例子,昆山玉与赵游舟,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太过慎重,一个决绝到几乎疯狂,都让她用着不顺手。 她在昆山玉的宅子中表现得愤怒非常,可实际上那些都只是做给昆山玉的假象。昆山玉的圆滑谨慎她心中早就清楚,出身仕宦之族的他不可能反过来帮着她一起对付和他同气连枝的文官。她眼下身在宣府,不能与内阁直接交锋,只能借着向昆山玉发怒的机会来震慑内阁。 不过她猜,这样的用处不大。或许接下来还是得用赵游舟才行。 然而以赵游舟为首的那批人行事又过于酷烈,是锋利到让她都心生寒意的刀,她又有些害怕赵游舟出手,会破坏昆山玉好不容易才为她与文官建立的纽带,激化她与京师诸臣的矛盾,最后闹得下不来台。 心里想着太多的事情,她登上轿辇的时候一不留神没有踩稳,几乎摔倒。一旁的董杏枝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嘉禾靠着董杏枝,抬头望向苍穹时,只觉天旋地转,世间万物都是模糊的。 “陛下、陛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耳畔隐隐约约的听到董杏枝惊惶的呼声。 “闭嘴。”她搭在董杏枝胳膊上的手微微用力。 不要声张,不要让人注意到她脆弱的模样。 “臣为陛下去请太医。”董杏枝飞快的说道。 嘉禾没有搭理她,她进入轿内,将帘子放下,遮蔽住了众人望向她的视线,过了一会之后,董杏枝及其余靠的近的侍从,听见女皇冷冷的报出了一个地名。 锦衣卫狱。 * 锦衣卫狱关押的人不少,混入宣府的敌方细作、玩忽职守的官僚、囤货居奇的商贾——只要是锦衣卫捉拿的犯人,大多数都在这里。锦衣卫拥有独立的审讯之权,无需刑部、大理寺插手。 如今锦衣卫狱中还关了一个人,那个人迟迟不曾被审讯,甚至在这座牢里一点苦头都没吃,千户赵游翼偶尔还会来探望他,虽然每次来探望,都要指着这人骂骂咧咧好一阵。 今日赵游翼却没有来,来得竟是本该在紫煌宫中的女皇。 她看守牢.狱的锦衣卫说:“不必惊动赵镇抚使,也不要在名册上记载朕来过这里。” 守卒不明所以,只连忙点头称是。 “康彦徽在哪?”稍作停顿之后,嘉禾才问出这个问题,好像之前是在犹豫什么。 跟着守卒一路走到了最深处的地牢,她总算见到了那个年轻人。 地牢没有窗子,却点着很亮的油灯,苏徽在灯下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听见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之后头也不抬,估计以为是来送饭的,便随口说了一句,“放在角落里就好。” 嘉禾挥退身后侍从,大步走了上去,在苏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拿起苏徽正在阅读的书籍。 “你居然看这个?”她撇了撇嘴。 原以为见识和心智都颇为不俗的苏徽,应当会成日里抱着些经世治国的书籍,再不济至少也该是对儒经、史书感兴趣,谁知苏徽居然是在看一卷风俗志,记载的是京中市民的日常琐屑,题材、行文颇类南宋孟元老所著《梦华录》,却是某个不出名的文人随笔所写,若是放到翰林院的儒生面前,只怕会被他们嫌弃。 “陛下来了?”苏徽抬头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时大大方方一笑。 他又忘了要向她行礼。 以及,他总是这样笑着,轻佻……却并不让人讨厌。嘉禾心里默默想道。 二十五 “你料到我会来?”嘉禾环顾四周, 意外的发现这逼仄灰暗的牢房内居然设施齐全,有成套的枣木桌椅,角落里还对着盥洗器具。 不用猜她也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游翼对你不错。” “我答应他, 如果能够活着走出这里,就去将他喜爱却苦寻不到的几卷古籍找出来给他。” “真是好糊弄的性子。”嘉禾小声的埋怨了一句,又问:“游翼到底是文人秉性, 可宋国公府难道有收集古卷的癖好么?他都找不到的书籍, 你要怎么给他?” 宋国公康懋毕竟是草莽出身, 早年做强盗他最爱搜罗美人与美酒,成了国公之后,爱好依旧是这个。太.祖对功勋忌惮, 早早看穿了这一点的宋国公明白子孙后代科举无望, 索性也就不再约束着族中男丁读书, 因此整个宋国公府的人, 都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 苏徽摩挲着下巴, 仿佛是陷入了某种纠结之中,“国公府……我是说我家,的确是没有游翼说起的那些古籍啦,但我知道他想要的那些书在哪。有两本在紫禁城的某个偏僻书阁, 有一本在京师某富户手中,还有三本此刻大概正躺在江南某官僚的书斋之中。” 苏徽不记得自己过去的经历,但曾经学过的文献学知识还留在他的大脑之中。某些重要藏书在端和年间分别处于哪个方位,他只要去回忆, 就能够想起。 嘉禾意味深长的打量了这个家伙很久,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身上的谜团太多太多, 一两处破绽, 会让她怀疑他是细作,三四褚不妥会让她想要杀他,可如果一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她也就懒得挨个细究了。 苏徽托着下巴思考,思考着要不要开口劝嘉禾下旨大力推广一下印刷技术,解决一下教育问题和社会上的文盲现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出口之前又被他咽了回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嘉禾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搬了张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往日里赵游翼也就坐在同样的位子,他可以和那个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小少年肆无忌惮的谈天说地,调侃他畏惧兄长的性格,从他口中打听眼下的风云,可是当嘉禾也坐到他面前的时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坐直了身子。 “陛下想要……做什么?” “来听故事。”嘉禾不带感情的说道。 苏徽这人向来喜欢顺杆爬,当即笑道:“陛下今日不忙么?” 嘉禾抿了抿嘴唇,半垂眼睫之下透出不耐烦。 苏徽见好就收,连忙说:“好好,陛下想听什么?” “顺着你上回没说完的地方继续就好了。” “那些讲述男女情爱的故事都会有个重点着墨的男女主角,我要叙述这个世界百年的风云激荡,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该从哪个国家开始叙述,该以哪个国家为主体进行叙述,这可都是很值得思考的……陛下别瞪我了,我这就说还不行么?” 嘉禾阴沉着一张脸。她在昆山玉面前都不曾真的生气,反倒是在苏徽这里,一言不合便能因他的言行而感到恼火。总之她是确信了,苏徽这厮是真的不害怕她,非但不怕,还敢在她面前嬉皮笑脸,将帝王的尊严、臣子的礼仪尽数踩到脚下。 这样一个目无君上之人,她怎么就狠不下心来杀了呢?这样的人果然还是杀了比较好吧。她想。 就在这时苏徽忽然不笑了,他盯着嘉禾的眸子看了一会,嘉禾以为这个胆大轻狂之人终于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御前失仪有送命的风险,却听苏徽轻轻的说:“陛下的脸色很难看,不舒服么?” 面色苍白的女帝猛地眨了眨眼睛,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再次用力的抿紧了嘴唇。 苏徽看出了她心里藏着事,不过犹豫了一会之后,他并没有戳破,“我与陛下说一些请垂青史的西方君王的故事吧。”略顿,他补充道:“其中有不少都是女子。” “女子?”嘉禾一愣。 “所以陛下不要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您不是孤身一人在一条漆黑的道路上踽踽独行。您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实际上很久之前就有人做到过,您以为翻阅不了的山峰,其实也有人到达过顶点。” 嘉禾皱眉,苏徽的话隐隐刺痛了他,她想要呵斥他大胆,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苏徽猜嘉禾是在为治国的事而烦心——她也只有可能是在为这个而烦忧。适当的开解是有必要的,否则他怀疑她迟早有一天是垮掉。古往今来那样多的人为了一个皇座而争抢不休,是因为皇权能给人带来巨大的利益,而对于现在的嘉禾来说,皇帝这个身份反倒是一个沉重的枷锁、负担,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成为了皇帝之后应该去做什么。 “她们……朕是说那些女皇,果真一个个都如你所说,是名垂青史的英主?” “嗯。”苏徽点头。 嘉禾本想故作矜持,说一句蛮夷的君主不值得效仿,可是前些天苏徽说的故事已经逐步扭转了她心目中对于中原之外世界的刻板印象。所以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表露出傲慢的态度,而是问:“她们是如何做到的?” “不同的国家各有不同的国情,有的女王以开明君主制推动国家的繁荣,有的女王铁腕治国,征战四方。想要学她们不是那么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在说她们的故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作为皇帝,您认为,在这个国家之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什么是不可缺少的。”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嘉禾的回答,她僵住,之后是长久的沉思。不是她刻意回避,而是这个问题她真的不知道答案。 那么苏徽知道答案么?她看向了他,后者只是朝她淡淡的摇了摇头。 “陛下是皇帝,皇帝需要计较的不仅是一人之得失荣辱,还有整个国家的大计、民族的未来。” 嘉禾稍稍回神正色,在听到苏徽这句话之后轻嗤一声,“别忘了你是怎样才进的这里。” 嘉禾关苏徽,正是因为他妄议朝政。那日他如果只是好好的与嘉禾说故事,嘉禾不会动怒,可是他提到了边关的战事,甚至还提议让她与胡人媾和。 媾和么……不失为解决眼下困境的一个好办法,她在宣府待了太久,是时候该回到北京去清整她的朝堂。五年战事所消耗的民力与财力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个国家需要和平,在和平之中休养生息。 可是……可是媾和哪里就是什么容易事了?嘉禾不喜欢苏徽干政,厌恶他眼中的天真。她猜他接下来或许又要劝她,又要说起战事对国家元气的损耗。她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掐住了一般难受。 苏徽静静的盯着她的眸子,却是沉默了。嘉禾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一种类似于“悲伤”的情绪。 奇怪,他有什么好悲伤的?嘉禾读不懂他的想法,而苏徽此刻心中也全是茫然。他这样的年纪、出身,本该无忧无虑,做个没心没肺的世家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觉得自己肩头像是被什么压着,他悲伤不是为自己而悲伤,而是为眼前这个女人,为她而没来由的想要叹息。 “陛下,你很害怕。”他说。 嘉禾猛地往后缩了缩,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苏徽眨也不眨的看着嘉禾那双透着焦灼的眸子,“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别岔开话题。”嘉禾扭过脸去,她越来越讨厌与苏徽说话,每一次交谈话题的主动权都会被他夺去,而他好像能够看穿她的心。 “你来这里,是想要找我听故事。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并不是没有做君王的女人,告诉你她们是如何建功立业,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将自己崩得那么紧,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小心。” 嘉禾咬住了下唇。 她不能告诉苏徽,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个预言,这个王朝会在十余年之后毁灭。毁灭掉这个王朝的,是夏朝九军镇的边军,列宗登基十余年后,李世安的外孙携强军南下,逼死了周家最后的血脉。而现在她之所以不能与北戎议和,也正是因为这些人想要继续战下去。 北戎是不是想要以战养战,她不知道,总之李世安、郑牧的军队,是想要通过这一仗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 僵持了片刻之后,苏徽首先败下阵去,他低眸,不再逼迫嘉禾什么,清了清嗓子,预备开始今天的故事。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赵游舟带着一批锦衣卫匆匆赶到了这里,苏徽下意识的站了起来,莫名的感到了心虚,然而赵游舟根本没有理他,对嘉禾道:“陛下,有紧急军情。” ※※※※※※※※※※※※※※※※※※※※ 小苏以后会给阿禾讲一大堆的伊丽莎白、伊莎贝拉、叶卡捷琳娜、维多利亚…… 阿禾:懵逼.jpg 二十六 赵游舟来来的紧急军情, 与荣靖长公主有关。 荣靖失踪了。 荣靖率领三万精锐骑兵,出大同城追击一支有北戎王族率领的军队,至旺吉河一带时, 忽遇大批北戎骑兵包围, 之后不知所踪。 她也许是奋力杀出了重围,也许,是不幸被俘虏, 更有可能, 是死在了战场之上。 听到消息之后, 嘉禾坐在椅子上怔怔许久,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表情,但眼神空茫, 就好像是一个人被瞬间抽走了灵魂, 成了行尸走肉。 牢房之内静悄悄的, 凡是听到了这个消息的人, 别说是皇帝, 就连一个寻常的宫人都不禁错愕。荣靖,天子手足,夏朝名将,她的地位和意义都太过重要了。 具体的军情自然不能在监牢里详细的说出, 至于要如何应对这一突发事故,也需要召集宣府城内各个谋士将领一同商议。眼下不是听故事的好时候了,嘉禾扶着桌子站起,晃晃悠悠的转身大步离去。走时趔趄了一下, 险些撞上牢门的栅栏, 她在人前一向注重仪态, 可有她眼下因为荣靖而乱了心神, 什么都顾不得了。 嘉禾走得时候没有多看苏徽一眼,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前一秒她还坐在苏徽的对面与他谈笑,后一秒,苏徽看着她的背影在众人簇拥之下消失。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好像是不真实的幻梦。苏徽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心中也是说不上来的乱。 他没有见过这位名声在外的长公主……嗯,应该是没有见过的,可他却也忍不住像嘉禾一样挂心她的生死。荣靖是个很重要的人,虽然重要在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牢内寂静无声,桌上放着的书卷他无心再看,而是盯着屋内闪烁的油灯想着烦乱的心事,眼见着灯芯一点点的烧尽,火焰越发的黯淡。 荣靖下落不明,应该不是死了。苏徽有种莫名的笃定,笃定她这样一个人,不会有这样一个潦草狼狈的结局。 但突围成功也是不大可能的,根据散步在草原各方的斥候送来的情报,旺吉河一带完全不见荣靖的踪迹。她可是率领有三万铁骑,就算为了突围折损大半,在草原上行走也不至于完全不留痕迹。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连同她的军队一起,沦为了敌方的俘虏。想到这里苏徽心中一沉,做了俘虏有生还的机会,但这机会有多大,却不好说。 荣靖不仅仅是将军,更是皇帝唯一的姊妹。北戎人捉到了她,等同于抓到了一个大好的机遇。杀了是暂时不可能的,但他们或许会以荣靖为筹码,要挟夏朝,更加丧心病狂一些的,说不定会用荣靖做棋子,南下来与嘉禾争夺皇位。 这样想来,嘉禾未必会允许这个长姊活着。她在听到消息之后心不在焉,也许不是在担心荣靖的安危,而是在想,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除去心腹之患。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牢门忽然再度打开。他猛地抬头,看见的却是赵游翼。 以往找犹豫来找他都是为了闲聊解闷,今日身为锦衣卫的他料想也知道了荣靖长主的事情,怎么,他竟还有聊天的心思? 赵游翼见到了苏徽之后,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扬起手中的一只木匣,无力而又无奈的对他说:“我来给你送信。” 是京中宋国公府送来的信笺,康懋将孙儿送到陛下跟前,自然是希望他能够博得陛下喜爱,为家族唤来富贵,至于裙带关系可不可耻,软饭吃起来丢不丢人,都是他不屑在乎的事情。他不知道云微的事情,只觉得自家孙儿貌美有才学,比起什么昆山玉、林秀之来说半点不差,必能吸引住女皇的目光。可是还没过多久,京城之内指望着苏徽圆他们外戚美梦的康府上下便听说苏徽两度下狱。 他们心想,自家的晚辈多半是被嫉妒他的小人陷害了。帝王身边果然是危险莫测,以往后宫里的娘娘们为了君恩明争暗斗,今天你进冷宫,明日我降位分,如今皇帝性别改了,男人斗起来竟也是毫不逊色。 结果很快他们又得到了消息,苏徽没有被人陷害,完完全全是自己找死…… 宋国公康懋大呼了几声孽障,冷静下来之后,直接命令自己身边花魁出身,才情了得的小妾代他写了封信,痛骂孙儿不争气。 接着康家上下其余人也一个接一个的写信过来,问苏徽宣府的具体情况。随同寄来的书信之中,甚至还有不少康家的姑母或是婶娘,这群在后宅之中精得像是狐狸一般的女人,在信里传授苏徽“献媚”“争宠”之法,看得苏徽哭笑不得。 手臂长、巴掌宽的信匣,满满当当塞着的都是康家众人的笔墨,苏徽看过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说:“真好啊。” 赵游翼挑眉,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了,“好?哪里好了?”所有信笺的封口都被拆开过,康家人写给苏徽的信,在到苏徽手中之前,赵游翼统统翻阅过。 这也是无奈之举,苏徽身份成谜,是锦衣卫重点堤防的对象之一,写给他的书信,自然也是要被检查的。赵游翼拿他当朋友,检查完后倒是还记得将它们放回木匣亲自送来这里。 康家上下的信,赵游翼看得心里一阵反感,只觉得这家人简直是将“卖子求荣”四个字堂而皇之的贴在了脸上,毫无羞惭。可苏徽却是在读完信后微笑,显得十分满足的样子。 “我好像……”苏徽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好像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多的信。有人给我写信,意味着他们在意我,我挺开心的。” 赵游翼翻了个白眼。在赵家蒙难之前,他也曾是受尽宠爱的小少爷,不仅有父母叔伯视为珠玉,更有数不清的丫鬟姆妈贴身照顾,因此很不能理解苏徽莫名其妙的喜悦。 因为赵游翼还在场,并且似乎有话想说,每封信苏徽都只是匆匆浏览一遍,看过之后再塞回木匣,唯有最后一封信他看的时间久了些,信上内容倒没什么新奇的,他盯着署名瞧了好一会—— 杜康氏。 杜康乃是美酒,书信落款为杜康氏的,是一个出嫁之前姓康,嫁后夫婿姓杜的女人。 荣靖公主的驸马也姓杜,出自韩国公府。 “你来就只是为了送信吗?”收好书信之后,苏徽看向了赵游翼,同时指了指桌对面嘉禾方才坐过的椅子,示意赵游翼不必客气。一派主人翁的姿态,还真是将监.牢当做是自家了。 “阿兄去紫煌宫了。”赵游翼将双手笼在袖中,闷闷的说道。 “这我知道。”赵游舟毕竟也是君王的心腹之一,锦衣卫除了护卫皇帝之外还是一个庞大的谍报组织,荣靖失踪之后,嘉禾理应是要将赵游舟召来自己的身边一同商议应对之策的。 “不止阿兄,那些御前翰林、谋士幕僚、青年将领,也都聚集到陛下身边去了。” “你却因为年纪小、资历浅被排斥了?”苏徽同情的咋舌,“所以找不到事情做,只能来这给我送信。” “我与阿兄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他愤愤不平的嘟囔。 “你阿兄办事比你牢靠。”苏徽毫不留情的指出这点。 赵游翼沮丧的叹垂下头。他其实十分的聪明,对朝堂纷争尤其看得通透,不过女皇身边的聪明人已经够多,赵游舟又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弟弟牵涉太多的军政之事。 “游翼,你猜猜,陛下聚集了这么多的英才,最后能商讨出一个怎样的结果?”苏徽问道。 赵游翼瞪了他一眼,“你当这是宣府街头的小酒馆?你是喝醉了酒就爱胡乱指点江山的书生?” “就算这里不是酒馆,你堂堂赵千户难道还管不住属下的嘴?” 苏徽这倒也不是激将,而是实话,赵游翼叹了口气,说:“荣靖长主往日里英武威风,坊间将她传成是花木兰一般的巾帼英雄——且不说那木兰辞中的木兰是不是真的存在,要我说,长公主她就不是什么木兰。行军之事我不是很懂,但我可以确信,她这一次是……民间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阴沟里翻船。” “你也觉得她是落入了胡人手中?” 赵游翼点头。 “真不知道陛下会作何感想……”苏徽喃喃。 “心里多半是高兴的吧。”赵游翼小声的说道:“我读了不少史书,尽管算不得通晓古今,却也在那些故纸堆中找出了不知多少手足相残的往事。荣靖长公主有没有篡位之心不好说,毕竟她就是那样傲慢无礼的性子,自太.祖一朝就没少被指摘。可陛下必然是会忌惮这样一位手足的。你想想,长公主排行居长、与勋贵武将情分更深,又立有赫赫战功,要是想造反,如今的陛下怎么挡得住。现在的难题只在于,如果想要长公主死,该怎样逼着北戎杀人,却又不使天下士子鄙夷陛下心狠手辣。” 苏徽不知不觉又发了好一会的呆,说:“陛下未必真希望长公主死。”顿了顿,“反正我是觉得,长公主不死最好。” 二十七 如果可以的话, 长公主荣靖能够活下来是最好的。 苏徽与荣靖素不相识,可苏徽觉得,荣靖长公主不是会造反的人。 这种笃定来得毫无根据, 当下哪怕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 都觉得周氏姊妹之间必有一战,手足相争兄弟阋墙什么的,永远是看客期待的热闹戏码。 荣靖长公主持有兵权, 衿傲跋扈, 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安居臣位的人, 可苏徽就是无端觉得,如果哪天嘉禾落难,遭到了旁人算计失去了皇位和自由, 说不定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与她水火不容的长公主才是会真正跳出来救她的人。 “陛下和长公主的姊妹亲情, 不是我们这些外人可以随便猜的。”他说:“我只是觉得, 如果陛下杀了长公主, 她一定会后悔。做臣子的, 职责之一就是要阻止君王做下错事,假如陛下真的一时昏了头脑想要长公主死,那咱们就得努力劝住她。” 赵游翼与荣靖并无什么嫌隙,也不忍如此女中豪杰早亡, 听闻苏徽这一番话之后,只是说:“陛下与长公主之间,的确情谊非比寻常,这我知道……”他想起了嘉禾在每年荣靖生辰时精心挑选的贺礼、偶尔闲暇时写下却从未寄出的书信、无意中提起长姊时眉间的怅然, 叹了口气, “不过长公主是个危险的人物。陛下对她存有姊妹亲情, 她对陛下却未必会仁慈。” 苏徽下意识想为荣靖辩解几句, 但忽然想起他也好,赵游翼也罢,都是与荣靖接触不深,甚至从未见过面的人,就算两人在这里争个头破血流,也都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于是他也就老老实实的闭嘴。 “好了,暂时不提长公主对陛下是否有威胁,究竟有无谋反之意,我只问你一件事,假若长公主真落入了敌手,要怎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 “议和。”苏徽想也不想的答道:“与北戎的战争持续五年,严重耗损国力。就算没有长公主这件事情,我也打算劝陛下与北戎媾和。唔……不过北戎人若是真的将长公主捏在了手中,就怕他们会以她为人质,在陛下面前坐地起价。不过,”他认真的思索了一会,“只要能够尽快结束北方的战争,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赵游翼在他话音落下之后抄起桌上书卷,对着苏徽的脑门就敲了下去,“你昏头了!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叫别人听见了,知道有多少人会指着你骂么?我大夏百万雄兵,名将如星,岂能与戎狄屈膝和议?太.祖皇帝崩于亲征路上,疑似为胡人行刺,陛下身为他的女儿,怎可不为其复仇?九边将士五年浴血厮杀,死了多少同袍,又哪里会甘心如此轻易的就收兵卸甲?” 苏徽揉着被赵游翼敲红的额头,用和之前一样的平稳语调说:“治国不能仅凭一时意气,凡是要考虑长远些。一直和北戎打下去,从长远来看有害无利。” 害在哪?赵游翼瞪大了眼睛等着苏徽做出解释。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逐渐意识到了苏徽不是富贵乡里懵然无知的孩子,反倒是胸有丘壑,见识堪比饱学鸿儒,且常有惊人之奇思。 苏徽仿佛语塞一般发了很久的呆——他经常会这样,有时候与他交谈,说着说着他便会陷入沉默,好似被忽然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因为……”过了一会之后,苏徽按住额角,用略哑的嗓音说:“这个国家的重心得转向南方。” “南方?” “对,无论军与政,未来的中心都是南方。南方……会有战事,也会有机遇,是的,很大一场的机遇。” 赵游翼疑惑的皱了皱眉头,“你在说什么?”但同时他也并不指望苏徽回答他,因此此刻苏徽的状态很奇怪,像是睡梦之中被魇住了的人,神色半是迷茫半是痛苦,“你不舒服么?” “没事。”苏徽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 “可是南方能有什么?自古以来,凡是较大的战事,都是起于北疆。相比起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游牧部落,南边那些靠着捕鱼摘果为生的蛮夷可是几乎没有多少威胁。除非……”赵游翼猛地想起了什么,“你是指那些红毛鬼么?”赵氏兄弟与西洋人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交流接触,当初还是这些人将他们兄弟从海南护送到天津,不谈他们的武器,只说那航速极快又轻便灵巧的船只,就足以让当年还是个孩子的赵游翼咋舌,一直到了今天都没能忘记。 苏徽没否认也没点头,低着头自顾自的苦恼着什么。 赵游翼仔细一想,越想越觉得那些红毛鬼拖久了的确会成为祸患,虽然不知道和长城以北的戎人比起来如何,但……他终究还是抬起头对着苏徽说:“我同意你说的议和之策,你方才所说的这些,我都会转述给陛下。” 在起身离开之前,他又迟疑了下,对苏徽说:“但你要做好陛下不听劝谏的准备,她也有许多难处,议和不是简单的事,她甚至可能会一怒之下问罪于你,你……” “没关系的。”苏徽淡淡的说道。 他这样说,也不知是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还是确定了嘉禾不会杀他。 而嘉禾也的确没有杀他,非但没杀,反倒还于三日之后,将他从牢中带了出来。 苏徽被狱卒领着从监牢里走出来的那一刻,炫目的春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站在风中,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这时忽然听到冷冷的一声:“大胆,既见陛下,还不跪拜?” 苏徽将挡在眼睛前方的手放下,眯起眼睛看到前方有着大队的兵马,但嘉禾在哪,他不知道。 直到有一人驭马上前了几步,他才惊觉今日的嘉禾所着的是一身戎装,她在马上俯视着他,像是个和她长姊一样的女将军。 “你这样孱弱的身躯,可以披甲么?”嘉禾问道。 苏徽愣住,这几天游翼一直没来看他,他也就不知道嘉禾与御前翰林们究竟就荣靖“被俘”之事,商量出了怎样的结果。但看着嘉禾今日身着甲胄,心中顿时一沉,“陛下这是要……” “检阅宣府军队而已。”嘉禾说道。 苏徽松了一口气,又马上提起了一口气,检阅军队意味着很快就要开战,开战也就意味着,他那番劝嘉禾议和的话,她果然还是没听进去。 “你说,南方将是军政之重心,这是怎么回事?”嘉禾在马上微微弯腰,凑近了苏徽,冷着语调问道。 南方,或者说南方沿海一线,在未来的确会变得十分重要。这些是嘉禾在天书上看到的内容。 不过天书上说,那些都是她死后的事情了。在她死后,南方各个港口涌入了越来越多的西洋人,他们在那里通商、传教,再由此往内陆逐步渗透。他们带来了新奇的工艺品和独特的思想,也带来了无休止的争端。再之后,整个社会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嘉禾不知道苏徽一个长于北京城的侯门庶子,是如何预料出未来的动乱的,她怀着好奇询问苏徽这个问题,果不其然没有得到回答。 苏徽站在原地默默的想了一会,摇头。 嘉禾被他气得笑了出来,“有时候觉得你多智近妖,可有时候你的表现还真是像一个……脑子有病的痴儿。” 俗称智障。 苏徽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的评价,并且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你是在装傻吗?再装下去,朕要了你的命。”嘉禾将手按在佩剑之上,威胁道。 苏徽垂着头转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牢房。”苏徽轻哼了一声:“陛下说要杀我,我回去听审。” 嘉禾扶额,咬牙切齿的笑了出来,“你给朕停下!” 苏徽果然停住了,瞧着倒真是乖乖巧巧的做派。 “去给他拿套铠甲。”嘉禾对一旁同意身披甲胄的董杏枝吩咐道,又看向苏徽,“从今往后,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朕。” 她不信她会查不出他的秘密。 ** 荣靖失踪的军情,在传到宣府的第一时间,也传去了北京。 紫禁城内,侍奉皇太后的宦官这些天都战战兢兢,生怕行错半步,便被太后迁怒。不过这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民间寻常妇人在丢了女儿之后,都会哭天抢地,埋怨上苍不公,四处撒气,皇太后没了一手栽培多年的长女,心惊有多糟糕可想而知。 杜银钗在听说荣靖失踪之后,就几乎没再说过话。她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但任谁都瞧得出她眸中的阴郁。 不同于宣府那边直接就判定荣靖是被北戎俘虏,杜银钗反倒觉得自己的女儿下落不明另有隐情。京中文武百官,因长公主的忽然失踪而惶惶不安,聪明些的京官早就看出来了,长公主是太后为了稳固次女皇位而培养的棋子,如今这颗棋没了,只怕又要变天咯。 对荣靖失踪之事最为激动的,要数韩国公府。 二十八 “驸马爷今日又在慈宁宫外跪着。”梁覃走近杜银钗, 小心翼翼的说道。 回应他的是杜银钗在烦躁之下将桌案上的杂物一口气扫落在地的声音。 侍奉了周循礼夫妇十余年的老宦官垂首不语,乖觉到恨不得将自己即刻变作慈宁宫内的一件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摆件。 “没用的东西,跪我做什么?若担忧妻子, 便骑马带刀自己杀出漠北去啊。要真与我儿情深意笃, 拿索子往房梁上一悬,吊死了自己殉情也是可以的。”杜银钗冷嘲道。 宫女们轻手轻脚的拖曳着裙裾收拾地上被摔碎的瓷片,梁覃犹豫再三, 还是开口说道:“驸马爷这也是关心则乱。如今京中各式传言沸沸扬扬, 有说长公主被俘, 还有说长公主已经死了。不止是驸马爷,就连奴这样看着长公主长大的阉人,都不禁为长公主的安危而揪心呢。” 梁覃会为杜榛说话倒也不是因为杜家平日里给他的好处, 而是他向来善于揣摩杜银钗的心思, 知道杜银钗对长女和长女婿的喜爱。杜榛自从少年遭逢牢狱之灾后, 便收敛了曾经轻狂张扬的性情, 变得谨慎而温和, 杜银钗过去常在私下里说他与荣靖恰好般配,这样如水一般的性情,才能真正与锋锐如刀荣靖长久的相处下去。刀擅杀戮,刀上的血, 是需要水来洗去的。 果不其然,看似心情不悦的杜银钗即便摔了满桌的东西,也终究还是没对屡屡前来烦扰的杜榛做什么,反倒对梁覃说:“你将他带上来吧, 总在慈宁宫门前跪着也不像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有意要折辱他。” 梁覃点头应下, 步履轻而急的退下, 没过多久,领着身形瘦高形容枯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因担忧荣靖,杜榛已有多日不食不寝,在杜银钗面前行礼之时,他趔趄了一下直接跪倒,险些没站起来。 “叫太医过来。”杜银钗拧眉,转头对着一旁的宫女吩咐:“来看看驸马这身子骨还能撑多久,瞧这一副病怏怏要死的模样!” “太后不忙请太医。”杜榛在梁覃的帮助下起身,抬手阻止杜银钗,说:“侄儿只求长公主能平安归来,若能换回长公主,侄儿便是死了也无妨。请太后发兵——” 杜银钗挑眉,连连冷笑,“你死了有什么用,你死不死,与哀家有什么关系?这世上哀家就只有两个女儿算是哀家的血亲,若是皇帝在哀家面前哭哭啼啼,哀家兴许还会心疼,你这苦肉计是演给谁看?” “并非是苦肉计……”杜榛的声音虚弱。 杜银钗直接打断了他:“哀家出不出兵,你管不了。阿榛,别忘了你这个驸马并无半点实权,你既不是内阁的阁臣,也不是六部的官僚,有什么资格对着军国大事指手画脚?别逾越了本分。” 杜榛豁然抬头,不顾尊卑死死的盯着杜银钗瞧了许久,问:“长公主是您的亲生女儿,您果真要不顾她的死活?京中传言长公主已落入胡虏之手,您却还在慈宁宫内优哉游哉?世上怎会有如此之母……”他深吸了几口气,又说:“或者说,皇太后并非没有慈母之心,只是那份心意,尽数落在次女身上,顾不得别人了。” “驸马爷!”一旁听着的梁覃只觉得心惊肉跳,连忙喝住了这个昏了头脑的年轻人。 杜银钗却还是那张冷冷淡淡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她看向杜榛的眼神之中,带上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同情。她算是杜榛的长辈,知道这看似坐拥泼天富贵的青年,有着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去。杜榛情绪激动之下说出的那些话,其实不止是在指责她,更是在宣泄对自己生父的不满。没有父母之慈的不止是她杜银钗,更是杜雍。 当年杜雍休妻,杜银钗并没有阻止。作为女人她自然同情那个过去被她唤作“嫂子”的弃妇,可是作为杜家的皇后,她又十分清楚杜雍休妻另娶,与康氏结为联盟是十分聪明的选择。杜雍与其元配成婚二十余年,生有五子七女,夭折两子五女,杜榛是他活着的孩子中,年纪最小的,也只有他在母亲被逐出府邸之后紧追马车之后大哭不止,也只有他为母亲嚎哭数日,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杜雍关进了祠堂。 杜银钗将这个当时正在受罚的小侄儿接近了宫中抚养了一段时日,并且命人给杜雍元配在京中找了一个安全的住处——她原是想将那妇人送回江南祖籍的,可对方不肯,非要留在京城,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难道是觉得杜雍还会回头么?拥有了权势地位的男人,在怀抱着年轻娇媚的新妇时,就算偶尔会因良心而对被休的糟糠心怀歉疚,也绝无可能后悔,负心人跪在痴女子面前痛哭流涕,那只是戏文中才会存在的故事。 杜银钗劝不动那个女人,放弃劝她的那一刻,她也知道,这个女人大概是活不长了。后来她果然听说杜雍元配死了,是被杜雍所杀,还是康懋暗害,又或者是死于她那浓烈的怨恨,不得而知。 她死后杜榛就变了个性情,年幼的孩子没有办法为母复仇,于是只能靠着胡闹、忤逆生父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在外人眼中始终慈眉善目,圆润讨喜如弥勒佛的杜雍,在私底下有着暴烈的一面,被儿子惹恼的他一度差点动手打死这个孩子。 当年的荣靖不习惯紫禁城的拘束,常不顾禁令出宫在京中四处晃荡,偶然间得知了这个表弟的惨况,回宫告知了杜银钗,杜银钗出面申斥了杜雍一番,这才使这个孩子不至于被打死在父亲的棍棒之下。 是荣靖救了他,这件事他就算当时不知道,后来也该知道了。说起来荣靖在他的一生之中还真是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难怪他对荣靖有着如此深的感情。 “哀家以为你养了几年的性情,又读了不少的书,应当有几分大智慧了,是哀家高看你了。”杜银钗淡淡开口,嗓音中几乎没有情绪的波动,“你退下去吧,再来慈宁宫这里胡说八道,哀家让你连这个驸马都当不成。” 杜榛的执拗与数十年前他的生母有得一比,他还想要说什么,但是梁覃抢在他进一步激怒杜银钗之前,直接以驸马身体不好为理由,喝令两个宫人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强行搀走。 杜榛离去之后,杜银钗揉了揉眼角,神态间满是疲倦。 “太后辛苦了。”梁覃在一旁皱着眉说道:“方才,为何不与驸马解释清楚呢?” 杜银钗不是偏袒次女不顾长女,更不至于为了使次女的皇位稳固,就刻意坐视长女身死。桌上有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是写给李世安的,这便是杜银钗不曾对两个女儿厚此薄彼的证据。 “说给他听有什么用,一个头脑发昏的年轻人而已。”她冷哼。 梁覃悄悄叹息,他跟随杜银钗多年,知道这个女人聪慧善谋,却也知道,她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傲慢。 也许是这一辈子想要的东西都收入了囊中所以得意洋洋,也许正是因为聪明的过了头所以旁人难入她眼,她对身边几乎所有的人,怀抱的都是一种轻蔑的态度。她不需要别人的协助或是理解,她只按照自己的谋划行事,如同独狼。 ** 苏徽骑不好马,坐在嘉禾命人为他准备好的良驹之上,显得颇有些拘谨。 “你害怕摔下来?”嘉禾斜睨他一眼。 苏徽用力点头。 嘉禾因他的坦然而一时错愕,继而哭笑不得,“没点胆色的东西,就你这样,也配做锦衣卫。” “不管是谁入职上岗之前总该有个就业培训,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学,陛下你却三天两头把我关牢里,我可不就是什么都不会么?”苏徽振振有词。 “从前在宋国公府的时候,没有学过骑马么?”嘉禾问他。 苏徽握紧缰绳,在马背上回忆了一小会,摇头。 “真是怪了,你那个武将出身的的祖父,竟然没养出个尚武的孙儿来。”嘉禾笑道。 不过将门子弟不识刀枪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嘉禾也就没有多追究什么。反倒夸了苏徽一句,“之前没有骑过马,现在却也能像模像样的驭马,你还真是天赋不错。” 天赋……不错?苏徽低头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手。 不对,他好像是学过骑马的。不是在宋国公府,而是在、是在……他想不起来了。 “摔下来也摔不死,你再拖拖拉拉,朕可没有时间等你。”嘉禾的嗓音传来。 再抬头的时候,她已经扬鞭策马驶出很远,马背上的身子矫健,高大的大宛马在她的掌控之下,乖巧顺服。锦衣卫跟随在她身后,数百骑扬起尘土漫天。 陛下的马术很好呢。苏徽望着她的背影默默的想道。 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为了学这个,又付出了多少艰辛。 二十九 宣府名将云集。 然而在端和五年的时候, 宣府的武官大多为人所轻视。端和三年之前,镇守宣府的多为太.祖一朝遗留下来的武臣,这些人在嘉禾亲临宣府之后, 被她以各种借口陆陆续续的贬斥。之后新提拔上来的, 是多是之前名声不显的年轻人。为此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惹来许多非议,无论文官还是将领,都纷纷上书, 认为她起用的那些年轻人没有太大的名气, 不值得信赖。 只有拥有天书的嘉禾才知道, 每一个值得她在圣旨上亲笔写就姓名的年轻人,未来有多大的潜能。她不知道她的行为算不算揠苗助长,也猜不到在缺乏了某些机遇与经历之后, 这些人还能不能成为未来叱咤风云的人物。但现在的她, 实在是太需要一批由她亲手栽培的将领。 短短两年的时间里, 这里成了夏朝防线的重点, 宣府守军共计二十五万, 共分为五大营,有骑兵、弩手、炮卒及守城步兵。嘉禾带苏徽检阅兵甲,登上城墙往下望,浩浩荡荡的兵甲晃得人眼睛生疼。成千上万马匹列队从城墙下奔过, 马蹄声如雷震。 “陛下带着我一起来检阅宣府驻军,是不是太不谨慎了?”苏徽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为嘉禾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的信任而开心,而是迷惑。 “朕说了,从今以后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朕, 既然都是寸步不离了, 你就算是细作, 有哪来的时间与空闲去向你的主顾传递消息?”嘉禾将手按在厚重砖石砌成的城墙上, 深深的吸了口夹杂着烟尘的气。 “这倒也是,我要是真动了心思敢在背后偷偷摸摸搞什么小动作,你刚好也就能查到了是不是?”苏徽在心中悄悄抱怨了一句嘉禾套路深:“再者说了,我要真是什么敌方的细作,今日见识过宣府兵甲之后,只怕也会震慑在军威之下,不敢妄动。” “你觉得朕在宣府练得这支兵……如何?”嘉禾问道,嗓音略有些涩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又仿佛是在忐忑。 苏徽暂时没有回答,因为他又开始头疼了。 今日陪着嘉禾见到了宣府的二十五万雄兵,也见到了不少年轻的将臣,这些人……不知为什么,让他感觉到有些违和。这些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可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他说不上来。 苏徽对阅兵这种事情原本还是挺有兴趣的,他对许多事情都有着浓烈的兴趣,好奇心旺盛的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但是比起城下的大军,他更加担心嘉禾。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之前远远望着她,见她身着铠甲,还觉得她英武不凡,现在站在距离她比较近的地方细细观察,才发现她的精神气和几日之前一样,都显得十分颓然。现在她最该做的事情是休息,最好能找个安宁的小地方来一场不被打扰的度假,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她此时阅兵,摆明了是要打一场大仗。 “陛下是想要救长公主?”苏徽问道。 比起其余锦衣卫,苏徽所站的位子距嘉禾更近,可以在近乎喧哗的兵甲铿锵声中,压低了嗓音和皇帝说话。 荣靖的下落还是没有找到,也许真的是被北戎人俘虏了。不仅是长城压线的军镇,就连京师之内都随处可闻荣靖落入了北戎人手中的流言,而这些流言传播的势头堪比烈火,到如今竟有不少人有鼻子有眼的说,荣靖其实已经死了,是她的妹妹,当今女皇心中嫉妒她,所以用阴谋诡计暗害了她。 百姓总愿意相信一些看似险恶曲折的故事,一群连什么是“人心”都不懂的人,最爱将“人心莫测”四个字挂在嘴边,充作看透世事的高深沧桑。 这些天一直跟着嘉禾的苏徽看得出女皇并不是那种为了皇位不顾亲情的冷血之人。这些天她有在试图找荣靖,只可惜派出去的斥候没能带回荣靖的线索,但好在他们根据线索找到了北戎人的军队。 旺吉河。他们为了埋伏荣靖,在旺吉河一带聚集了大批兵马,在草原上行军,人数越多越是不灵活。如果派遣急行军去追击,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嘉禾注视着山呼万岁的将士,淡淡的对苏徽说道:“朕要率军前去大同。” “去大同做什么?”苏徽懵了。 嘉禾没有回答,许是觉得不屑,于是太过疲倦,没有开口的力气。但君无戏言,她既然说了要去大同,那就一定会去,她说会带上苏徽,也就一定会带上。并且行军之事,贵在神速,她告诉完苏徽,他要和她一起去大同之后,没有给他多少准备的时间,带着他就踏上了前往大同的旅程。 宣府与大同相隔距离颇近,同为夏朝中部重要军镇,以及北戎的重点进攻之地。过去驻守在这里的人是荣靖,现在荣靖出事的消息才传开没多久,嘉禾就亲自带着宣府的亲兵挥师入主大同,摆明了是要趁着长姊不在,吞并了她的残部。 苏徽在为她担心声名的时候,她在想着如何利益最大化。就算她真没有使阴谋暗害自己的手足,现在这样的态度也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 那么,她真的有把握吃下大同的势力么?这又是一个让苏徽担忧的问题。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苏徽想起自己根本不了解荣靖,自然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只能大致估算:大同城中的军队名义上仍是天子的兵卒,这个时候的荣靖,应当还没有蓄养自己的私兵——慢着,难道她以后就会有私兵了么?罢了罢了,先不想这些。其次则是将领,大同城内的武官多为荣靖提拔,但这些人的升迁任免必经还是要靠皇帝的圣旨,因此他们也算不得是荣靖的私臣;那么棘手的,应当就是荣靖所养的幕僚、亲卫以及死士,还有她在大同费心结交的人脉、攀联的势力。 如果荣靖真的死了倒还好,世人逐利,除非个别死心眼的,谁不是树倒之后四散的猢狲,现在又不是看重“义”与“勇”的春秋秦汉。可偏偏荣靖没死,那么嘉禾这一趟大同之旅,只怕注定不会顺利…… 马术拙劣还一路走神的苏徽在疾行的军队中好几次险些摔下马去被踩死。嘉禾坐在帝王戎猎乘坐的金根车内,在处理政务的同时还要听那几个她派出去盯着苏徽的小宦官时不时便策马来到车边,告诉她:康小公子差点堕马、康小公子差点落队、康小公子差点被身边的骑兵撞下马去…… 听烦了的嘉禾简直恨不得一把掀了面前的木案,“康彦徽真是将门子孙?朕听说勋贵之后多耽溺声色荒废骑射,却也不至于无能至此吧!” 对于女皇屡次因苏徽而情绪起伏的情况,董杏枝见怪不怪,十分从容的在一旁继续调香,用的是提神醒脑的瑞香、冰片与薄荷。 “将他给朕带过来。”不慎写错了一个字之后,嘉禾索性将自己手中的纸直接撕碎揉成团,随手丢进了董杏枝膝边的香炉之中,后者苦笑着用镊子将其夹出,免得纸团被点着后烧的车内尽是烟雾。 听命的宦官迟疑了一下,但不敢得罪皇帝,连忙应声退下。不多时,行驶的马车稍作停顿,苏徽爬上了车来,朝着嘉禾一拜,“见过陛下。”姿态坦然、镇定,好像他来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嘉禾看到了他额头不明显的淤青,看样子跌马是真的,她冷哼一声:“你倒也真敢上来。” “不敢。”苏徽没什么诚意的摇头:“做臣子的不能与君主共乘,这道路我还是懂得,这要是在京城,今天我上了陛下的车,明天就会有言官像疯狗一样追着我骂。而且……”他声音压低了些,“我不觉得陛下是那种听说臣下不会骑马,就会心疼的把臣子接近马车里,让他免于受苦的人。”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知道虽然上陛下的马车这于礼不合也于理不合,但还是想来见陛下,因为我在摔了几次马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嘉禾提前开始头疼,眼前的少年向来难缠,她早该想起来的。 “那些说陛下是谋害了长公主凶手的人,都是谁?” “众口悠悠,谁知道呢。”嘉禾冷笑。 “陛下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有人在刻意煽动这些?”苏徽蹙眉,流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嘉禾抬眸,还是冷冷淡淡几乎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神,“这个,朕早就知道了。” “所以陛下去大同是为了……” “为了镇压兵变。”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颇有些疲倦的半倚靠在了车壁上:“大同传来密报,军中有密谋哗变者。”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前方蓦然传来了惊雷一般的巨响,那是火炮炸开的声音。 苏徽打开车窗,窗外是被火染成了血红色的夜幕。 三十 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知道那支埋伏在半路的军队究竟是已经哗变的大同军,还是北戎的胡骑兵,又或者是归属于别的势力。 拂面的夜风霎时间充斥着一股硝石的味道, 马匹受惊后的嘶鸣、将士拔刀时的呐喊……这些声音接连闯入苏徽的耳中, 让他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气。 宣府虽说是前线战地,可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春天,胡人未曾南下, 他也就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战争, 直到这时。他说不上来自己心中是紧张还是兴奋, 能够近距离观摩到战事对他来说是一场难能可贵的体验,尽管眼下发生的这场伏击战与他想象中的战争有很大的不同,不是平原之上两军摆开阵型之后冲锋厮杀, 也不是围绕着一座城池的防守之战, 而是针对某人的刺杀, 千军万马前赴后继, 只为了斩杀位于中军的皇帝。 苏徽只看了一眼窗外战局之后, 就赶紧关上了窗子。一则是因为早已入夜,外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二则是提防战场上的弓箭——车壁防不了火炮,但如果对面用的是羽箭, 还是可以勉强阻挡。谁料嘉禾却开口说:“将窗子打开。” 苏徽讶然的回头,发现嘉禾的眼中居然没有丝毫的慌乱,也不知是早就料到了这场伏击,还是故作镇定维护君王的尊严。 “将窗子打开。”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 “两年前, 朕也遭到过一场刺杀, 也是在长姊带兵离开大同的时候。罕缇摩率领的北戎军眼看就要南下, 宣府城内却忽然杀出了一群刺客,险些要了朕的命。这么多年过去,朕一直没查出那批人是谁派出来的,心中很是遗憾。如今是个弥补遗憾的好机会,假如真有敌人冲锋到了金根车的百步之内,朕就可以看清楚他了。” 然而苏徽非但没有开窗,反而开始动手将车内铺设的毛皮、软垫堵在车壁薄弱的地方。 “敌人若真的冲锋到了百步之内,就可以开弓射箭要了陛下您的命了。假如敌军携带的不是弓.弩而是火.器,那陛下您的状况只会更加危险。再者说了,就算您在这黑漆漆的夜晚看清了对面的服色、旗号,也不能判定他们究竟是受谁的命令。万一是一群北戎人穿上了我夏人的衣裳,您难道就要借此认定要杀您的是哗变的大同军么?” 嘉禾轻笑:“到了这种时候,难得你头脑还是清醒的。” 苏徽没有说话,车窗封闭后车内变得昏暗,点着的灯烛在马匹狂奔所带来的颠簸中早已熄灭。他暗处悄悄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里是害怕的,但这种害怕不是怕自己会死,而是担心嘉禾。 真是奇了怪了,苏徽自认为不是什么愚忠之人——别说愚忠,他其实就连最基本的忠孝之心都没有,待谁都是和颜悦色,待谁都是漫不经心。嘉禾是皇帝这没错,可皇帝在他眼中只是一份职业而已。旁人将皇帝视作天子,奉为神明,可他却仿佛从未受过儒家三纲五常的熏陶,面见帝王时,从未有过什么诚惶敬畏的情绪。 他害怕嘉禾会死,但不是担心皇帝会驾崩,而是担心一个十多岁的年轻女孩会永远失去欢笑喜悦的机会。 车窗紧闭是为了安全着想,可是听着窗外的金戈之声,他也想要打开窗子看一眼外头的战局。嘉禾的讥笑声从后头传来,她好像半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好奇苏徽的反应。董杏枝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放下了手中调香的器具,牢牢的扶住了嘉禾,以免她在车内磕伤。 “这一场伏击,是陛下早就预料到的么?”苏徽问。 “我又不是什么神仙,哪能未卜先知?”嘉禾这样答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陛下,”苏徽顾不得追究许多,转过身郑重的看向嘉禾,“假如您从宣府带出来的这几万兵甲没能拦住那批叛贼,您会怎么做?” “等死?”她半是玩笑的说道,接着摇头,“逃命是肯定要逃的,问题只在于该怎么逃。不过嘛,我其实已经想到一个法子了。” “是什么?”苏徽眼中一亮。 “史书上说,汉高祖刘邦当年被项羽追杀之际,为了活命,曾两度将自己的亲生子女从车内推下……” “陛下打算推我?”苏徽摇头,一本正经的说:“陛下的金根车,由十二匹马架势,一个人的重量对于它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陛下就算将我推下车去,车辆也不会跑得更快了。” “朕只是打个比方,不是要真的推你下去。但朕的确是打算牺牲掉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车外杀声震天,车内嘉禾却还有闲心逗弄眼前的少年。 苏徽问:“你打算怎么牺牲我来逃命?” 她说:“你我身形相仿,你又是男生女相,不如干脆换上我的衣裳,替我死了算了。”嘉禾说的漫不经心,可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她这一要求蛮横无礼至极,苏徽也不得不听从。 她欣赏着苏徽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的表情,原以为苏徽会试着反抗,为自己求几句情之类的,谁知苏徽在听完之后便点头说:“那好,我们赶紧换吧。”见嘉禾愣住,他反倒催促道:“战场瞬息万变,刻不容缓。” “扮作朕的模样,可是要做朕的替死鬼的,你就不怕死?”嘉禾往后仰了仰。 动手解衣带的苏徽回答说:“倒也不一定会死,我扮作陛下您的样子吸引住大部分的敌军,好让您趁机逃命,可我又不是非得傻站在原地等他们抓,我也可以跑啊。再说了,就算真被抓住了,我好歹身份也是‘皇帝’,那群叛贼没那么容易就会杀了我的。” “那万一你要是真的死了呢?”嘉禾抓住他的手腕。 苏徽迟疑了一下,眼神有些茫然,“那就……死了呗。虽说人人平等,可是不同的人,能创造的价值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按照我内心的评判标准来看,你的命比我的更重要。” 他的反应和答案倒也不算出乎嘉禾的预料,做了五年的皇帝十三年的公主,她又不是没有见过谄媚阿谀之人,过去在她身边表忠心的人多不胜数,她不至于被苏徽这样一番言论所打动,是的,不至于。 在嘉禾心中纠结的时候,苏徽在专心听着车外的动静。忽然间他脸色一变,猛地将嘉禾扑倒。 在位期间曾经无数次遇刺的嘉禾下意识的想要拔刀,但苏徽并不是要刺杀她,他只是抱住了她,因剧痛而缓缓的抽气。 在他背后,是一大团正在渗开的鲜血。 “陛下你这个……”乌鸦嘴。 苏徽疼得翻了个白眼,很想把那三个字骂出口。 还真有叛军杀到了百步之内,朝着皇帝的车驾开了枪。箭镞穿不透车壁,火.器可以。 嘉禾盯着苏徽,记忆却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的云微也是为了她而倒在了刺客的袭击之下。 “疼吗?”她也不知道她是想要问苏徽,还是隔着时空,去问那个再也没有出现的人。 “废话——疼、嘶——”苏徽算不上娇气,但也是个痛觉神经正常的普通人,在这个没有子弹的时代,火.药命中之后都是在血肉中直接炸开,疼得他恨不得自己干脆直接昏过去。 方才的行动是他本能的反应,他还没有考虑好中枪的后果,就已经直接扑了过去。其实倒也没想过要挡枪,这种舍己为人的事情听来感人,可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纯粹只是想要带着嘉禾一起扑倒躲开那一枪,被打中是因为他反应终究还是慢了,假如眼下在车内的是个究竟磨炼的武人,一定不会像他此刻这样狼狈。 董杏枝赶忙从车内找出早已备好的伤药来给苏徽止血,而嘉禾推开了苏徽,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滑.膛.枪。 最新制式的火.器,射程、威力以及操作的便利性都远胜于当下军中所用的绝大部分枪.械。身为夏朝君主的嘉禾很早之前就有了贴身携带各种兵器的习惯,这支从西洋人手中购得的火.枪是她近来的新宠。她带着枪.支一同上车,同时早就计划好了应对伏兵的计策。 是的,她其实早就料到了回有兵马在半路伏击,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精准的将杀来的叛军一枪击毙之后,嘉禾对着天空鸣枪三声,以此为号令,黑夜之下的战场中,枪响此起彼伏,宣府军阵型变化,转守为攻。 ** 传言说被北戎人俘虏,又传言说被妹妹害死了的荣靖长公主,不久前艰难的翻越过草原的一片沼泽地,眼下已经靠近了北戎的王帐。 不久前在旺吉河一带,她的的确确被北戎人包围过,但她很快就从包围圈中逃了出去,那群北戎人根本就没能抓住她,反而让她找到了王帐的行踪。 夏国的斥候没能发现长公主及其兵马,正是因为他们踏上了往北冒险的道路。 三十一 端和五年五月, 荣靖长公主周嘉音率军出现至杭爱山南,与北戎王庭相战。跟随荣靖的士卒数目远远不及北戎王庭,然仓促之下, 王庭不及防守, 损失惨重。 待北戎人缓过气来,意图重振旗鼓之时,郑牧所率大军从东面山海关杀至, 与荣靖回师, 双方一南一北夹击北戎王庭, 迫使其仓皇北逃。 此战斩敌无数,虏北戎王族百人,后世史称“杭爱大捷”。 ** 荣靖在杭爱山下与北戎王庭苦战之时, 嘉禾来到了大同城。 千里之外的大同城内, 无人知道荣靖身在何方, 是生是死, 在野心家刻意的煽动之下, 大同城内谣言四起,军队躁动不安,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 而就在这时,城门被撞开, 女皇带着宣府的精兵杀入了大同城中,在到达这里的第一时间,便是收缴了将帅的虎符,命宣府军驻扎城内各要地, 掌控住了这座军镇。 在来到宣府的路上, 嘉禾遭遇了一场规模并不算大的伏击战, 早有准备的宣府军轻松摆平了对方后, 发现那群胆敢伏击女皇的人,竟然是大同守军中的一支。这支队伍原是荣靖专门挑出,巡视大同周边,以随时应对胡人掳掠的“游骑兵”。他们败在宣府军手下之后,解释说并非是要谋害皇帝造反作乱,而是得到了消息,听说有一批胡人设法得到了夏人的甲胄和旌旗,想要装扮成夏人军队的模样夜袭大同,他们埋伏在半道中间是为了伏击胡虏,只是因为夜晚光线昏暗,所以一时之间没能认出他们打错了人。 袭伤友军本就是大罪了,可何况他们袭击的还是皇帝亲自带领的军队。在得知自己酿成了谋反之罪后,统领这支游骑兵的将领匆忙拔剑自杀,麾下的几个校尉原本也想跟随,被锦衣卫拦了下来。 至于他们所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嘉禾暂时不想理会。她来到大同城后火速控制住了这座军镇,接着第一时间是检查城内粮草、兵器的储备,第二是要来了大同的城防图和兵力分布图。 大同城内之前叫嚣着要为长公主复仇的声音因女皇的到来而转瞬平息了下去。火.器、粮草都落入嘉禾手中,大同五品以上的武官又在仓促间被夺去了虎符,军队四散在不同的区域,还未来得及整合便被宣府军控制,就算有人这时候还想着要造反作乱,也是有心无力。 但这里毕竟是大同,是荣靖苦心经营了两年的地方。同为军镇,这座城池的构造、规模都与宣府相似,然而毕竟一砖一瓦都是不同的,嘉禾坐在过去荣靖处理军务的“崇英堂”,脊背始终是紧绷着的,即便屋外锦衣卫守了一重又一重,她却依然不敢放松片刻,好像角落里随时会有刀剑杀出似的。 直到赵游舟走进殿内,告诉她大同城内暂时没有异动,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长公主被陛下所害的消息,在大同城传得尤为广。想来应是有人在刻意煽动。陛下来大同之前,大同军心浮动,一方面是担忧长公主死后,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另一方面则是在部分将帅的引导之下,有了为长公主‘复仇’的念头。好在陛下来的及时。” 嘉禾撑着额角,心中恼怒,面上却是笑了出来,“便是长姊死了,也轮不到他们为长姊报仇。一群没个主心骨,听风便是雨的愚夫,被长姊指挥着打了两年的仗,便以为自己是长姊的私兵了?受了长姊的恩惠,就将长姊当成是他们的父母了?可笑。” “这是有人存心煽动的结果,大多数士卒并不想要造反,因‘长公主之死’心中不安的多为武官,他们受长公主提携之恩,自认为与长公主一荣俱荣,于是便驱使着麾下兵甲想要作乱,但他们毕竟只是少部分人,大多数的士卒还是忠于陛下的,您不必动怒。”平日里性情狠戾的赵游舟到了这时反倒还要劝嘉禾心平气和,“当然军中也不是没有头脑清醒之人,所以大同城中只是军心浮动,却并未真正哗变。背后阴谋煽动之人眼见策动不了整座大同城,于是便只带着少部分骑兵在您前往大同的半路上设伏。好在陛下早有准备,没有叫这群逆贼如愿。” “若只是那些受了长姊恩惠的人想要为长姊复仇,那朕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人心都是易变的,所谓忠义会使人头脑发昏一时,却不能让他糊涂一世。至于那些担心长姊死了,他们便前途无望的人……他们应该投靠于朕,而不是与朕作对。”她蹙着眉头,以指节轻叩桌面,桌上放着一份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同城内各级五官的名字,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都不放过,“就怕这些人是与京中势力勾结。” 赵游舟肃然一拜,“陛下将此事交给臣就好。” 嘉禾注视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叹了口气,“又要脏了你的手了,游舟。” 赵游舟轻轻一笑,眼中半是欢喜半是温柔,“无妨,臣不怕的。” 战场上俘虏的游骑兵、大同城内的各级武官、传播长公主为皇帝所害之谣言的人,以及这段时日出入大同城的可疑人物……这些都要审。能够为嘉禾做这种事情的,便只有赵游舟。 赵游舟领命退下之后,被召入室内觐见的是赵游翼。 赵氏兄弟二人性情不同,能做的事情也大有不同。赵游舟是暗处的刀,而赵游翼……老实说,过去嘉禾一直没想明白赵游翼究竟能做什么。他的确是聪明,可嘉禾身边从来不缺少聪明人,赵游翼的存在极容易被人忽视,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赵游舟的影子。 苏徽与赵游翼关系不错,在嘉禾面前没少说赵游翼的好话,因此这一次嘉禾总算是想起了这个人。 她要交给赵游翼一件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南方沿海港口,联络西洋人,与他们谈一桩买卖。 苏徽和她说了那么多西洋的历史,她可不止是当故事听着玩玩而已。虽说心中仍然存有些许对蛮夷的偏见,也认为他们的许多规章与风俗并不合理,但这不妨碍嘉禾对他们萌生出了好奇与敬仰之心。 起码这一次被人埋伏的时候,她是真的意识到了西洋火.器的好用,若是能让她的军队悉数装备上西洋人的火.器……不,若是能让她夏人学到如何造出那样的火器,那么又何必再畏惧什么北戎? 她不仅仅是想要赵游翼从西洋人手中采购火.器,更想将那些掌握了火.器制造技术的人带来京师。听说西洋人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她很想见识一番。 至于要不要与他们建立固定的商贸,是否需要缔结国与国之间的盟约,这都是以后要想的事情了。 赵游翼在得到嘉禾的这项命令的时候颇有些不安。他习惯了跟随堂兄,乍然要离开北疆前往南方,不由得感到惊慌。 “你与那些西洋人打过交道的,对么?”嘉禾问他,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果然苏徽那家伙靠不住,果然什么秘密都转头就说给了女皇听。 “会他们的语言吗?”嘉禾想说,若是不会的话,便从四夷馆招募征集,但是赵游翼竟然点了点头。 “儿时与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乘坐他们的船只从海南来到天津的一路上,学过他们的语言。那时候我与阿兄无依无靠,阿兄信不过一船的夷人,我便学了些他们的语言,免得被他们给出卖还不知道。”赵游翼赧然的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的。”一向记忆力惊人的赵游翼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如此看来,赵游翼果然便是最适合南下的人选。嘉禾与他商议了约莫一个下午,安排好了南下的诸多事宜,之后才放他离去。 最后来见她的,是苏徽。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来到大同之后便不曾休息过的嘉禾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当苏徽的脚步靠近的时候,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又在看清苏徽的时候合上,“是你啊。” “陛下用过晚膳了吗?” “没有。”她懒得再掩盖自己疲惫的神态。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苏徽说:“不如就趁着这个时候吃点东西吧。我知道陛下有事要吩咐我,你可以边吃边说,皇帝的威仪和面子没那么重要的。” 嘉禾睁开眼睛看着他轻嗤了一声,但没有反对。 “陛下找我是要做什么?”待到宫人奉命将早已备好的吃食呈上之后,苏徽轻声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嘉禾倒是没有急于发号施令,反倒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苏徽沉默了一会。 “伤得很重么?” 苏徽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伤得倒也不是很重,毕竟他还能下床走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口疼。受伤的地方在后背,他在昏睡中却总感觉是自己的胸口中了一箭似的。 三十二 “陛下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苏徽暂时放下了心中莫名其妙的纠结, 向嘉禾问道。他听说了赵游翼被派去南方的事情——虽然嘉禾安排得隐秘,可作为赵游翼的好友,他还是得到了赵游翼即将远行的风声, 以他的头脑稍作思索, 也就轻而易举的推测出了前因后果。 嘉禾瞥了他一眼,说:“你先坐吧。”待到宫女为他搬来了椅子之后,她道:“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 朕说了, 你得寸步不离的跟着朕, 这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苏徽点头,一派轻松自得的模样,既没有陪王伴驾的紧张, 也没有不能去闯荡四方建功立业的遗憾。 “不过也不能让你一直闲着, ”嘉禾又说, 口吻活像那些精明的商贾, “就譬如朕房里的花瓶, 好看是好看,却也不能仅仅只是好看而已,总得插花、盛水。” 苏徽懵懵懂懂的眨了眨眼睛,正想杠几句——若是一只唐宋时流传下来的古瓷瓶, 她也这般败家的用来装花花草草么?而后忽然想起,眼前这小姑娘虽说自幼被培养出了极高的品味,可自从到了宣府之后,生活越发的粗糙, 在宣府的住处别说古董, 就连正儿八经用来装点屋子的花瓶都没有。他还听赵游翼说过, 有段时间嘉禾因为宣府缺粮, 户部又一时间调不来银钱,于是打开了内库,开了内库之后发现钱还是不够,索性命赵游舟回京了一趟,开了乾清宫的私库,将她亲生父亲生前所收藏的那些珍奇玩意全挑出来买了。 是的,买了。堂堂皇帝,带头偷了自己家。 夏太.祖文化素养并不高,收集那些名人字画、金石古物只是因为攻打前朝的时候抢到或是捡到了这些东西,于是顺手便丢进了库房之中。若他泉下有知,看见女儿大肆转卖自己当年的收藏,估计也不会有多痛心。可朝中的官员却因此事一个个的跳了出来激烈反对,理由是这样有损皇家颜面。 嘉禾原是将那些皇家私藏卖给京中巨商富贾或是收藏名家,后来被那些骂骂咧咧的臣子们吵烦了,索性便下令将那些价格不算贵的离谱的珍玩送到了那些臣子家中,名义上是御赐,实际上当然不是白给,得了当今天子赐下的先帝遗物,怎么都得回个礼以表敬重,礼不用特别多,按照市面上这些珍玩的价格给就好了。 按照嘉禾的吩咐,赵游舟首先去的就是指责嘉禾指责得最卖力的礼部尚书府中,那名花甲老人一生熟读《礼仪》《礼记》等诸多儒经,一个月写了十二份痛骂嘉禾有君王身份的奏疏,每隔几日便送去宣府城。在见到带着前朝某丹青国手的墨宝来府上的赵游舟后,老人极为硬气的表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已备下了棺材,随时打算死谏,就算是豁出去被诛了九族,也决不能纵容这强买强卖之风。 话说得漂亮,然而当赵游舟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画卷之后,作为雅好书画的文人,他又不能不心动。但出钱是不可能的,哪怕他靠着各级下属每年的孝敬过得十分富裕,也绝无可能打自己的脸,真的交钱给赵游舟。于是这名熟读儒经的老夫子在极为纠结矛盾的心情之下,拦住了赵游舟。 赵游舟说,尚书既然没钱买画,在下去找别家就是。 礼部尚书说,住口!你这蛊惑君王的妖孽,难道还要去祸害别家么? 赵游舟说,大人的意思是,祸害您一人就好? 礼部尚书说,臣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看着陛下先做商贾,再做强盗! 赵游舟:……合着大人您的意思是,为了陛下的名节着想,最好将这画白送给您? 双方闹得很是不愉快,赵游舟口才不差,却很少有耐心能与人坐下来好好讲道理,在身后有兵甲的情况下,他一般会下令动刀子。那天若不是慈宁宫中的皇太后得到了消息,命身边宦官出宫调停,只怕要酿成一场祸事。 不过当那些臣子们纷纷上书向太后告皇帝的状的时候,杜银钗选择了置之不理,过了两三天后,打开了自己的库房,挑出了十几套年轻时戴过的头面,下令让赵游舟也拿去卖了。 杜银钗这样的举动,表明了她的态度。自此之后,闹得再凶的文臣都不敢再开口,就这样任这场风波逐渐平息了下去。 赵游翼对苏徽说起这桩发生在端和四年的旧事时,苏徽听着只觉得有趣,边听边笑,笑过之后叹息,感慨嘉禾这个皇帝做的不容易。 如今嘉禾拿花瓶举例子,他猛地又想起了这件事。心里想着,要不以后他出钱为嘉禾买一些装点屋子的摆件好了,不然成天对着一间黑漆漆光秃秃的屋子,不利于心理健康——不过他没钱,用的都是宋国公府的钱。 这时他忽然听嘉禾问:“你与你的家人,关系怎样?” 苏徽吓了一跳,还以为嘉禾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下意识的回答:“关系不好不坏,但我若是问爹娘要钱,他们一定会给。” 嘉禾啼笑皆非,“要钱?你从朕这里领的俸禄不够么?”又正色道:“朕想让你去联络一个人,杜康氏,你的姑母。你不用跑腿也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待在朕的身边,每隔一段时间给她写几份书信,叙一叙姑侄感情就好。” 康懋一生子女无数,苏徽的姑母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嫁到了各个地方,他至今都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哪些亲戚,与杜康氏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姑侄感情。嘉禾忽然关心起了他的家事,这让他感觉很不妙。 “陛下……”他很快猜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是韩国公有什么问题么?” 杜康氏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罢了,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学,也没做过什么值得让皇帝关注的事迹,嘉禾之所以注意到了她,只因为她除了是苏徽的姑母外,还有个身份——韩国公夫人。 “两年前,朕遇到过一起刺杀,这个你听说过么?”嘉禾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自然是知道的。苏徽打听云微的身份时,就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之后他若是问起别的,凡是谈到宣府这两年的将领变更、陛下的用兵之策之类的事情,总绕不开端和三年冬的那起刺杀案。 “韩国公……是主谋?”苏徽问道。 嘉禾轻轻一笑,“你还真敢猜。” 她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更没有说,这一次遇上的伏击,与韩国公府有没有关系。 曾几何时,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也曾伏在某人膝头,唤他一声舅父。如今回想往事,只剩满心的欷歔。 ** 有些战役是持久的消耗战,战事可以持续数月甚至数年;有些战役,则是短兵相接一触即走,短暂的交锋之后,双方各自退却,流下的鲜血还未冷却,一切便都已结束。 黎明的寒冷逐渐推去,朝阳挣扎着从东方的云际破出,荣靖踩着沾染了血色的牧草,注视着四周还未熄灭的火焰,和地上未来得及收殓的残尸。 昨夜那一战,算是她胜了。而她现在会想起战斗时的情景,却有许多的细节怎么也想不起。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之后人会疲惫,在高度的集中过注意力之后,会思绪涣散。她漫无目的的踩着尸骸前行,短暂的茫然。腥冷的风灌入口鼻,而她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地。 “你赢了。”这三个字唤回了荣靖的心神,她抬起头,注视着正前方站着的男子,朝着他肃然一拜。 荣靖长公主素来狷狂,这世上能让她如此恭敬的男人,除了她死去的父亲,便只有身为她授业恩师的郑牧。 曾在十余年前开国之战中扬名天下的齐国公郑牧,这年两鬓已有斑斑白霜,他前些年过完了五十岁的生辰,算得上是老人了。 身为将领,他的体格并不算多强健,面相也并不英武,仔细看他的眉眼,甚至能辨出几分过往的秀气。若脱下这身铠甲身披儒服,只怕会有人将他当做是翰林院的学士。年轻时候的郑牧曾是寒窗苦读的书生,试过科考入仕,以文章经学救国,无奈此路困难重重,最后不得不愤而从戎,跟随着友人周循礼走上了起兵举事的道路。 “是靠着老师相助,这才能胜过那群北戎人。”荣靖这话并非溜须拍马,昨夜她突袭北戎王庭,虽说时出奇制胜,可如果没有郑牧及时带兵驰援,凭她那点兵力,未必真能取得如此胜利。端和三年李世安孤军深入漠北,可不就是功败垂成么? “这是太后的谋算。”郑牧感慨道:“你母亲身居宫闱数十年,可眼光依旧准得叫人害怕。我原在山海关一线镇守,接到了紫禁城送来的信笺。信上画着一张地图,用丹朱涂抹出了杭爱山,说,你或许会在这里。太后猜到你绝无可能轻易被北戎人绞杀,要破出重围必会兵行险着北上。北戎人出动如此多的兵马对付你,王庭必然会在距旺吉河不算太远的地方指挥,旺吉之北的杭爱山,极有可能是他们的驻地。她猜对了。” 三十三 在远离漠北的紫禁高墙之中, 要精准的判断出自己女儿的动向和敌军的方位,要推算出战争的走向,这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情。杜银钗已离开战场将近二十年, 却还有着对战场的敏锐。 荣靖久久沉默着, 而郑牧则是感慨,“皇太后一介女流,却不输须眉, 不, 她胜过天下许多男儿。嘉音, 老师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与你的妹妹,都不及你们的母亲。” 周嘉音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女将,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风头无两;周嘉禾以女子之身登临大宝, 使万民跪拜臣服, 是天下至尊。可这对姊妹无论是对权力的掌控, 还是自身的智谋、心性,以及对大局的把控,皆与杜银钗相差甚远。这不能简单的归结于她们年纪尚轻,杜银钗与她的夫君起兵造反的时候, 也不过十六岁,入主北京母仪天下之际,虚岁三十。荣靖姊妹相比起母亲来,欠缺的是阅历, 或者说, 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还在, 我父亲驾崩之时, 这个国家就要乱了吧。”荣靖叹道。 身为让君王忌惮不已的功勋武将,郑牧大大方方的答道:“最近一段时日,我一直在读《五代史》,乱世之际,其实不乏英主,就比如郭威、柴荣,他们的能力与才华,在我看来更胜于赵匡胤,可惜这两位雄主,不是没有自己的后裔,便是对自己的身后是安排有失妥当。最后江山易姓,功业随水,委实让人嗟叹。你的父亲与郭威、柴荣二帝格外相像,天纵英才,生来就当做英雄,去结束这天下的纷乱。可惜一来没有子嗣,二来是孤家寡人。他猝然驾崩之后,皇位空了出来,谁不想要?原本天下应该再乱一次才是。好在你的母亲手腕了得,太.祖虽崩,她却犹如是另一个太.祖,牢牢稳住了京师,还能替你周家守住皇位。仅凭这一点,就叫我敬佩不已。” “老师说了这么多,都是在夸赞我母亲,那么我想问老师一句——”荣靖用一种仿若闲聊一般的口吻问道:“假如我母亲不在了,您和李伯父是否就真要造反了?” 郑牧低眸看了眼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如今只比他稍矮些许的女子,“也许吧。”他笑了笑,亦是用轻松的口吻答道:“假如在长业二十年太.祖驾崩之际,京中没有如你母亲一般的强权人物镇守,那么我就会起兵——这天下是我与你父亲一同打下的,我舍不得它被糟蹋了,宁愿让自己担上篡位之骂名,也好过看着山河破碎,烽烟再起。至于现在么……”他摇头,“现在你母亲还活得好好的,你们姊妹大可安心,只要她在,便不会有什么大乱子出现。也许人无完人,你的母亲也不可能做到算无遗策,不过我与李世安终究会顾忌着几分旧情,让她安然到老。” 旧情,这似乎是十分缥缈虚无的一个词。据说凡是爬到了高位上的人,都不会再相信身份“情分”。然而郑牧眼神真挚不似作伪。 李世安是怎样的为人与性情暂且不论,只说郑牧——曾经是儒生的郑牧,也许终究心底还是存有几分书生的天真意气,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抱负,忠君重义是底线。说起来夏朝开国十三姓功勋之中,郑牧是与杜银钗夫妇二人交情最深的,他与他们的相识仅仅晚于杜雍,三人并肩走过最长的一段路,经历过最久远的血与火。 不过下一刻,荣靖便挪开了与郑牧对视的目光。郑牧似乎是做出了只要杜银钗活着,便一定会效忠周氏的诺言,可人都是会说谎的,高明的骗子连自己都可以骗过去。人终究还是要理智一些为妙。 “老师既然这么说了,学生可就更要烧香拜佛了,乞求神明保佑我母长命百岁,毕竟老师心狠,只认与母亲的旧情,不认我与我妹妹。”荣靖半是玩笑的说道。 郑牧也笑:“太后比我与李世安都要年轻,我们这把老骨头早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散了大半,如今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国再度披甲,都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呢、。”他知道荣靖想打听什么,索性主动透露:“……李家那老匹夫这些年奉命防守辽东,那地方天寒地冻的,听闻他多年前的旧疾发作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还能握几年的刀。要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幸死了,到时候还得劳烦太后为我们送终,你啊记得为老师向太后进言,说葬礼要盛大风光一些。” 说罢,郑牧与荣靖都一起笑了出来。聊了这么一会,东方天际的朝阳徐徐升起,炫目的金色,明亮而生机勃勃。荣靖在金阳之下微微眯起了眼睛,说:“老师可别咒自己,如今战事未歇,我们这些年轻人,可都还要事事仰仗老师才行。” 郑牧拍了拍荣靖的肩膀——她身着铁甲,他所能触碰到的,是冰冷坚硬的质感,但这个动作十足的温柔,让两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之间还没有过多的顾忌和算计,只是师徒,“事事仰仗老师可不行,嘉音你如今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了。记得过去我教你兵法和武艺,有不少人对我说,我不必用心,因为你学了这些也终究无处可用。而今你没有待在夫婿身边绣花弹琴,这很好,我当年的苦心没有白费。现在你是将军,不是深宅之中唯父命夫命是从的小女子,你来下令,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军。” 荣靖环顾四周,战场的清理已基本完成,鏖战一夜的将士们也都大致恢复了精力。有几名武将站在距她与郑牧不远不近的位子,随时等候着他们下令,是追击还是撤兵。 突袭北戎王庭之战最终以他们这一方的胜利而告终,但由于兵力不足的缘故,此战算不得大获全胜,王庭半数以上的显要人物都趁乱西逃,要不要追则是摆在如今荣靖和郑牧面前的大难题。 她环顾了一圈周遭的将士,这群不久前还疲敝厌战的年轻儿郎们,在一场胜利之后,个个都流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兴奋。封狼居胥的功绩,谁不想拥有呢?荣靖笑了笑,假若一路西追,真的抓到了北戎可汗,便可结束这场持续五年的战乱,说不定还能使胡人数年不敢南下牧马。 可是她终究还是清醒的,说:“老师,我们不妨回师吧。” “你在担心陛下?”郑牧微笑着,眉头却在同时微微蹙起。 提起那位女帝,郑牧其实也是有无奈的。与长期养在他身边的荣靖不同,长于深宫的嘉禾过去虽然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但他终究是不熟悉那个孩子。 “我猜阿禾这时应当正在大同呢。”荣靖冷笑,“既是为了镇住我走之后蠢蠢欲动的人们,也是为了防守住徘徊在旺吉河一带随时可能南下的北戎,但最重要的是……她眼馋我的军队很久了,我要是不快些回去,大同被她吞下去后,她可不会吐出来。” 郑牧不再言语,天家这对姊妹的争端,轮不到他这种外人来插嘴。 还有一个不得不回去的理由,荣靖暂时没有说。那便是她在昨夜那一战中,所得的俘虏必须要快些送到京师。 北戎王族大多是跑了,可是她在闯入王帐之后,俘虏到了几个面容古怪的人。他们高鼻深目,肌肤苍白,说着她听不懂的拗口语言,被找到时身上华丽的长袍还未换下,想来应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这一次荣靖冒险出大同城追击北戎,目的之一便是为了探明这群胡人五年来持续出兵的理由。在见到那些高鼻深目之人的时候,她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 慈宁宫。 皇太后杜银钗照例在每日天不亮的时候便起来,从各个地方送来的情报堆积在妆台上,她在梳发的同时,宦官挑出紧要的那一部分念给她听。 她的小女儿近来做出了什么大事她已经知道了,领兵入驻大同,呵,很好,越发的胆大了。不过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对两个女儿之间的小打小闹不予理会。 接着她听说嘉禾在半路上遭到了一场规模不大但十分歹毒的伏击。宦官读完这一段之后,停顿了片刻,杜银钗脸色稍稍凝重了些,终究什么也没说。 “陛下又将这件事情交给了赵游舟。”宦官小声的说道。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锦衣卫酷吏,别说朝臣们害怕,就连他们也怕。 “阿音不在大同,这场伏击与她没有关系。然而她手下的那批人也的确是该好好清理清理了,一个个的趁着阿音不在乱来,是想要毁了江山社稷么?”杜银钗皱眉,后半句话加重了语调。 宦官又道:“还有一件事情,陛下命赵游翼去了南方。” “南方?”杜银钗错愕了一下。 “是秘密出发的,几乎没有惊动多少人。不过据说……是要去南边的港口。” 杜银钗沉吟许久,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古怪。 三十四 当下许多人都对嘉禾忽然命赵游翼南下的决策摸不着头脑, 只有少数的格外关心财政、商贸之事的大臣,才隐约猜到了女皇下一步是打算做什么。但此时的满朝文武依然对重洋之外的世界并不感兴趣,未曾料到接下来会掀起的骇浪惊涛。 原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杜银钗, 在听闻赵游翼南下之后, 心中猛地一惊。这些年她居于深宫之中,醉心于权力斗争,某种程度上来说, 是一种作茧自缚, 在红墙绿瓦之中待得久了, 也就渐渐的忘了外面的世界,她都快不记得南方的风与云。 沿海的那些港口无疑是重要的——这一点她比这个时代所有人都要清楚。那些海港时连通外界的大门,新时代的火种注定要从这些地方燃起。杜银钗只做了十四年的杜莹, 对于她那个时代的知识, 掌握的层面不深, 但她也记得摧毁整个社会结构的巨变应该要发生在百余年后, 可是现在她的女儿却已经率先注意到了那里。 对了, 她想起来了,天书。很久之前,嘉禾似乎和她说过天书之类的事情。之后杜银钗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去寻找,都没有找到那本所谓“天书”的踪迹。不过她猜, 天书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很有可能是来自未来的产物。 假如她的女儿真的通过未来的读物知晓了今后的世界会变成怎样,那么派遣赵游翼前往南方这个决定也就并不奇怪了。 可问题是,提早百年的时间与另一个文明进行接触, 真的能取到意料之中的结果么? 杜银钗年轻的时候, 也曾仗着自己来自未来, 想要改变这个社会。当然, 她来到夏朝之前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初中生,不知道该怎么造蒸汽机也发明不了电机,那些粗浅的物理、化学知识对她来说几乎没用,也就靠着健康教育课中学到的东西,帮助她身边的人以及后来她统领的军队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避免了战争之后流行疾病的传播。 年轻时的她有想过将她那个时代工厂中的运作方式引进到夏朝,可这个时代资本的积累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工厂,她将更为先进的流水线式的生产法教给江南那些手工场主,然而他们在比对之后依旧会选择维持传统的单人生产方式。 她也曾鼓动杜雍与西人进行贸易,但是结果也不如她想象中的好。夏朝时,西方的发展程度还远远没有达到赶超东方的程度,他们除了为他们提供从另一个大陆运来的白银之外,无法和他们交换什么有用商品,而若是贸易的规模过大,巨额的白银涌入市场,反倒会破坏市场运行的规律,战乱之时江南百姓连糊口都十分困难,更别说要为西方种茶养蚕。至于火.器……尽管有一部分制造的不错,但在杜银钗看来,比起夏朝来说也好不到哪去,她见识过几百年后的坚船利炮,对于现在他们的技术当然十分的失望。于是在进行了几场交易之后,她就逐渐的忘了他们。 再然后,成为杜银钗的时间越久,杜莹的影子在她身上便越加淡薄。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她拼命学着该如何融入这个时代,而融入这个时代的代价,是抛弃过去的自己。直到这时,年近半百的皇太后听说了自己小女儿的大胆举措,才猛地想起早已被自己忘记的未来。 “皇帝秘密派遣赵游翼南下,这件事情还有多少人知道?”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发问。 宦官摇头,“陛下这些年愈发的谨慎了,身边伺候着的人清理了一批又一批,寻常人想要打听到陛下的动向,可是难咯。” “你找机会将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杜银钗不容置疑的吩咐道。 宦官一愣。 “尤其是内阁和翰林院的那群饱读诗书的老儒,必需要试探清楚他们的态度,也得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嘉禾或许还意识不到她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杜银钗却知道,打破夷夏之防意味着朝一片平静的湖泊投下一块巨石,和另一个文明接触,就意味着社会动荡的酝酿。 这注定会是很难的一条路,艰难到杜银钗不敢去走,也不愿意女儿去走,因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是嘉禾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那么杜银钗便不打算强行阻拦。她会在暗处为她铺路,也会为她提供试炼石。 对了,还有一事。这件事情更为紧迫。 赵氏兄弟,一人南下,另一人却留在了大同城内,替嘉禾拷问逆贼。 杜银钗并不讨厌赵游舟,即便赵游舟是赵贤妃的侄子。过去她没有将赵贤妃这类女人当做过自己的对手,只将其视为烦人的虫子,随手便捏死了,自然也不会害怕赵游舟这样的小角色。经过这些年的观察,她反倒有些赞赏这个少年,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性与智谋,简直生来就是做锦衣卫的料。她还是皇后时便掌握着厂卫的皇家鹰犬,锦衣卫镇抚使每几年就换一个,至今都没有谁让她特别满意过,唯有赵游舟让她觉得是可塑之才。这些年赵游舟在嘉禾的支持下,一直在努力侵吞锦衣卫的控制权,杜银钗乐见其成,反正她已经想好了,再等几年赵游舟年纪大了,便直接将锦衣卫交给他。至于这些年嘉禾对赵游舟的偏宠,杜银钗也只当没看见。有不少臣子上书弹劾,说赵游舟蛊惑君王,或是委婉的暗示杜银钗,皇帝是女子,与赵游舟走太近不利名节,杜银钗亦是不予理会。像赵游舟这样的酷吏,注定是要被用完之后牺牲掉的,在送他去死之前,让他骄狂几年这也没什么。至于面首之类的流言,那更加无所谓了。杜银钗是个开明的母亲,不反对青春期的女儿早恋。 皇帝和太后一起纵容,所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赵游舟的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任何一个犯人,碰上这样无所顾忌的审讯者,都是种极大的不幸。嘉禾前阵子将京师火.器制造失利之案交给了赵游舟,现在又命赵游舟大肆查办逆贼,而以赵游舟的手段,应当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到韩国公府那里。 装病多年的杜雍怀揣着怎样的心思,杜银钗心里清楚,但她装作不知道。这倒也不算是念着当年的旧情,而是有许多事情,还需仰仗韩国公府。若将天下比作棋盘,杜雍是她落下的重要一子,这一子到了关键时候自然该被舍去,可这关键时候不是现在。 但嘉禾不会容下杜雍,假如真让赵游舟抓住杜雍的把柄,那么京师之中必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去唤梁覃过来。”杜银钗沉吟许久,命人传召自己最是信任的司礼监太监。 ** 自打天子离京前往宣府之后,宫中二十四监便被闲置。之后身在宣府的嘉禾因为办公不便,又陆陆续续从紫禁城调来了宫女、女官百人,但这些人中,并不包括效命于杜银钗的二十四监。 她这是刻意要架空二十四监,扶持起自己的势力。这两年时间里,二十四监的宦官多数处于闲散之中。 在得到杜银钗的吩咐之后,司礼监秉笔太监梁覃即刻动身踏上了前去大同的道路。皇太后交代了他两件事情,其一是设法留在陛下身边,不要让董杏枝等人受宠太过;其二是代替太后,敲打皇帝一番,别让她再做什么过火的事情。 * 在梁覃即将到了大同之时,嘉禾得到了这一消息。 原本在于大同诸将商议军情的天子在听闻锦衣卫通报此事之后,面沉如水,使殿内其余将领都噤声不敢言。 嘉禾站起,下令让他们自行议事,之后便走了出去。满腹争利之心的她,眼下并不适合留在殿内。凭栏而立,吹了一会凉风之后,董杏枝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杏枝,你有把握赢过梁覃么?” 董杏枝老老实实的摇头,“杏枝不知陛下所说的‘赢’指的是什么。梁貂寺既然是太后派遣来的,就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就算想方设法逐走了他,太后身边还有其余的大太监。” “罢了,这倒也是意料之中。”嘉禾苦笑,“朕到了宣府自由了两年,母亲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这么急着让梁覃过来,是害怕我对舅父家里出手么?” 杜家是不是想要谋害她,她其实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若是今后她想要掌控南方商港,就必须要拔除杜家势力才是。 商人出身的杜雍,在成为国公之后也依旧在私底下行商。他不是什么迂腐的儒生,不会鄙薄商贾。商贸之事能带来巨大的利润,杜家的万贯之材,可不仅仅倚靠着杜雍贪赃得来的。 “皇太后的娘家、长公主的夫家……”嘉禾冷笑,“我大夏朝中,还真就没有比杜氏更为地位稳固的豪族了。” “大赵他……” “游舟疯起来真会为了朕去杀杜雍,可朕不能由着他这样乱来,他会没命的。”嘉禾比了个手势,阻止董杏枝继续说下去,“杏枝,传昆山玉。” 董杏枝长出了口气,说:“不必传召,昆大人已经到了大同,等候陛下多时了。” 三十五 上次见面嘉禾与昆山玉闹得极不愉快。原以为触怒了天子的昆山玉, 就算不罚俸丢官,怎么都要被冷落上一段时日,却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再次得到了被皇帝重新召见的机会。 才来到大同的昆山玉风尘仆仆, 由几名宫人领着走到了嘉禾的面前, 跪拜行礼之后起身,神色淡然如故。 “你不在宣府种你的芭蕉翠竹,也没回京师享你的清福, 来大同这是非之地做什么?”嘉禾看见他之后果然还是心中不悦, 她虽不算什么小心眼的人, 却也忍不住出言讽刺几句,“大同城外有正在交战的两军,大同城内是虎视眈眈的逆贼, 你不怕自己金贵的性命在这里丢了?” 昆山玉从容道:“臣是陛下的臣子, 这条性命是为陛下而存在, 供陛下而驱使。惜命是为了能在更多的地方为陛下派上用场, 不顾生死也是为了替陛下完愿。陛下说大同危险, 可既然您都亲临此地,臣又怎能远远的躲在远处?臣这次主动来大同,便是来为陛下解忧。” “你说说,朕忧在哪里?”嘉禾也懒得计较昆山玉方才那番话是真是假, 她挪开视线,似是漫不经心的看着天上雀鸟,然不断拧紧又松开的手指泄露了她心中的烦躁。 眼下显然不是可以故弄玄虚的时候,废话太多是真有可能被她拖下去赏廷杖。昆山玉言简意赅:“臣听说陛下在前来大同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眼下正命赵镇抚使查办此案。臣来大同, 是为了协助陛下早日缉拿逆贼。” “你堂堂一个由朕亲封的工部侍郎兼翰林院编修, 竟也来同锦衣卫抢差事?”嘉禾意味不明的瞥了他一眼, “游舟与你素来不合,小心他又记仇一笔。” “都是为陛下办事,有何深仇大恨可言?”昆山玉满不在乎的一笑,又正色道:“臣不担心赵镇抚使的审案能力,这两年来想必有不少人都领教过镇抚使的本事。臣只担心,镇抚使有能力查出逆贼是谁,却没有能力清缴逆贼,最后反倒会引火烧身,为陛下惹来麻烦。” 昆山玉如此聪慧之人,也已经隐约猜到了想让嘉禾死的人是谁。 荣靖长公主及其夫家。嘉禾若是有朝一日驾崩,能够得到利益的只有他们。 但荣靖长公主是嘉禾同父同母的长姊,有太后撑腰,为了嘉禾的皇位稳固而与荣靖为敌,稍有不慎便会落得“挑拨天家和睦”的罪名。至于杜氏一族更是动不得。那是从长业年间成长至今的庞然巨兽,即便是内阁之中手握重权的阁臣们,都畏惧着称病多年的韩国公杜雍。 太.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包括杜雍在内的十三姓功勋虽然难以对付,但不是不可遏制。周循礼的一道圣旨便可以剥夺去杜雍的权位官职,逼得这只精明狡诈的老狐狸不得不入宫向自己的妹妹哭诉,又拼命促成自己的儿子与貌丑公主的婚事,以此为家族谋求后路。可周循礼盛年早逝,杜银钗倚靠着功勋的支持扶持女儿登基,便注定了为未来埋下了隐患。嘉禾不是她的父亲,以她现在的手腕以及晚辈的身份,想要对付杜雍难了数倍不止。 锦衣卫的权力来自于皇帝,若是皇权不振,锦衣卫的刀便也不再锋利,在这种情况下,赵游舟的确不适合与庞大的杜家硬碰硬。 更何况太后还派来了梁覃,这个司礼监大太监的存在,摆明了就是为了牵制赵游舟。 “游舟会引火烧身,难道你就不会了?”但是,昆山玉比赵游舟的年纪大不了多少,和杜氏一族比起来,他也不过是挡在马车前的螳螂而已,“还是说,内阁——” 嘉禾深吸了口气,心跳在这一刻有些急促。 如果内阁也愿意站在她的身后,那么她做许多的事情都会便利许多。她现在自身的实力还是不够,借势而为才是最好的办法。 “内阁与臣一样,借势效忠陛下的臣子,自当有为陛下赴汤蹈火的决心。”昆山玉照旧说得一口漂亮话。 内阁忠不忠于自己,嘉禾不好说,嘉禾只清楚一点,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忠于利益。内阁愿意帮着她对付杜雍,是因为朝臣们想要瓜分杜雍手中掌握的权力——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是,她之所以容不下自己的舅父,不止是因为他有造反生事的危险和嫌疑,也是为了南方的商贸之事。她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因此哪怕知道母亲留杜雍至今说不定有她的深意,却也还是想要杜雍死。 不过思及那群看似儒雅,实际上和豺狼没什么两样的阁臣们,嘉禾不露痕迹的蹙了蹙眉头,借着高台拂过的冷风清醒了一下头脑,问:“你先说说,你的曾祖父计划怎样赴汤蹈火?” 昆山玉朝着嘉禾一拜,“首先,臣想问陛下借一个人。” * 那日嘉禾与昆山玉在大同内城的高台上聊了许久,昆山玉离去的时候,已是黄昏。 昆山玉告退之时,嘉禾命自己身边的宫人去送,又在他走之前亲自过问他的住处,得知他匆忙赶到大同,还未来得及寻找旅舍之时,便索性将大同城内用于接待官僚的驿馆,拨给了私自离开宣府的昆山玉居住。 这是皇帝赐下的殊荣,也是昭告所有人昆山玉如今在她这里的地位。 被嘉禾下过命令,必需“寸步不离”紧跟着她的苏徽,见证了嘉禾与昆山玉一个下午的长谈,又看着昆山玉在御前女官的簇拥下离去的背影,叹着气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嘉禾的声音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苏徽扭头,之前还站在高台中央的嘉禾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陛下居然会关心臣有没有叹气,是不是在难过,臣真是很感动。”苏徽轻笑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 “你很难过吗?”嘉禾奇怪的问道。 苏徽噎了一下。 “你难道也像游舟一样,学会了胡乱妒忌?” 苏徽再度噎住。 妒忌么? 不,才不是。他只是觉得昆山玉靠不住,不该信任而已。但如果这时候去向嘉禾争辩什么,倒显得自己有些刻意了。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原来陛下也知道大赵妒忌心重哪。” 嘉禾倒是不复之前轻松的神态,“游舟他自小孤苦,故而有时候……”她想了想,“会很脆弱。” 让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锦衣卫镇抚使,嘉禾对他用上了“脆弱”着两个字。 自幼失父,稍有记忆之时,便被赵家人带回了京城,赵崎是他正儿八经的祖父,他却不能相认,与赵氏其余子孙不同的出身使他在府中倍感孤独,唯有一个赵贤妃对他很好,也唯有贤妃与他血脉最是亲近,可是贤妃终究还是死了,在白鹭观的大火之中,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再然后是整个家族的覆灭,是漫长跋涉路途中接二连三的死亡,是振兴家族的千斤重担。 赵游舟独自带着弟弟穿越过重洋来到京师的时候还不满十三,重新站在童年时他见过的嘉禾面前时,他还稚气未脱。他承担了太多的绝望,隐忍了太多的悲辛,到最后自己将自己扭曲成了另一幅模样。 嘉禾自认为对赵游舟并不算好,尤其是在有“云微”做对比的情况下,她给赵游舟的那点恩惠实在不值一提——这点赵游舟不会不清楚,可是他还是选择将感情的重心悉数倾向了嘉禾。他的确是怀揣着要用男女之情复兴家族的目的这没错,但更多时候他是将嘉禾视作了寄托,就好比沉入水中的人,在挣扎时死死攥住的苇草。 如果不抓住什么,他迟早会疯。虽然抓住了嘉禾,他离疯也没有多远。 对于赵游舟,嘉禾一直怀抱着复杂的态度。她怜悯他,却也明白她不能放走他。如果真想要阻止赵游舟走向更深一步的黑暗,她就不该让他做锦衣卫,不该让他杀人,而是该给他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他安居,赐他一大笔钱财使他无忧。 可这样的一条路,赵游舟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而她……说到底也不舍的赵游舟这样的心腹。她身边可以用的人太少太少,举目四顾,皆是野兽与陷阱,天书之上悲惨的结局似乎怎样也无法挣脱,她每一天都在恐惧,却没有谁可以理解她的恐惧。她放纵着赵游舟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着她,可她自己该依赖谁,她却不知道。 从神游之中回过思绪,她转头,在自己的身边看到的只有一个身形瘦削、一脸散漫神情的苏徽。 “大赵并不脆弱啦。”苏徽用一种很轻快的口吻反驳。 嘉禾错愕。 “大赵如果真是那种脆弱的人,在得知陛下您又见了昆大人之后,应该会气到跳河。”苏徽说着玩笑的话。 嘉禾知道他是想要她开心一点,于是给面子的笑了笑。 “大赵比陛下想象的其实要更为理智,昆山玉也未必如陛下猜测的那样可靠坚定。”苏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这样不放过任何一个抹黑昆山玉的机会,“总之——”他打了个哈哈,“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现在唯一值得陛下烦心的,是大同城外的北戎人。” “北戎……”嘉禾失笑,“你说的没错。这便是朕不如长姊的地方。若长姊身在城墙之上,心中便只会专注于战事,而朕听着城外的厮杀之声,却还有闲心关注朝堂内的勾心斗角。” “这是从政之人与从军之人的不同,没什么好奇怪的。”苏徽说。 嘉禾却叹了口气,“朕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击退大同城外的胡虏了。” 嘉禾前脚才到大同,旺吉河一线的北戎军队便南下杀来,眼下双方正在鏖战之中。 * 然而就当嘉禾振作精神想要指挥大同军队反击的时候,这批人却又忽然退兵。 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失踪的荣靖长公主奔袭了北戎王帐,北戎汗王狼狈西逃——这也便是为何大同城外胡人匆忙撤军的原因。 三十六 荣靖长公主平安归来, 还立下显赫战功,这对于嘉禾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得而知。 但苏徽猜, 这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心里, 应当是有不痛快的。 北戎王庭被攻破的消息传来之前,旺吉河一线的胡虏大批南下,她召集了自己能用的所有将领, 夙兴夜寐的商议应敌之策, 做好了血战到底的准备, 结果才打了没几天,这批人就跑了,原因是她的长姊打败了这些人的王。 这样一比较起来, 她又输给了荣靖许多。数年前, 当她们两个都是公主的时候, 荣靖的风评远逊于她, 人们都说皇帝长女桀骜粗鲁, 毫无金枝玉叶风仪,现在舆论倒是逆转了一头,庶民都喜欢有故事的奇女子,再度评价这对皇室姊妹的时候, 说的总是——今上平庸无能,不如其姊远矣。 苏徽很想安慰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荣靖比她年长,又有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 在军事方面比起她来说自然更为擅长。她一个做皇帝的, 不必在战场上和自己身为将领的长姊比风头。 但这些安慰的话统统都没说出口, 因为嘉禾始终不曾将心底的不快流露出来, 在得知长姊平安的时候面无喜色,在得知长姊大破北戎王庭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怒意。不愧是做了五年皇帝的女人,城府上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 她看起来好像没有把自己的长姊放在心上,苏徽自然也就不便凑上前去对嘉禾说:你有没有在嫉妒你的姐姐啊?不要这样子哟,你虽然和她比起来有点像个废物,但我一定会默默的站在你身后支持你这个废物逆袭的哦—— 这简直就是找死。 被要求“寸步不离”嘉禾的苏徽眼下守在大同的议事堂外,看着苍穹之上流云悠悠,心绪惆怅的随风飘荡。 嘉禾是个骗子,说好的“寸步不离”,可一旦有什么要事需与臣下商议,就必定会将苏徽丢得远远地,确保他听不见他们之间的交谈。这哪里是寸步,五十步、百步都有了。但其实苏徽也不是非要粘着这个小丫头——是的,尽管嘉禾看起来年长于苏徽,可苏徽始终在心底下意识的觉得她是小丫头,他不是非要拈着这个小丫头不可,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要在大同城内逛逛,就和他在宣府时那样,他对大同也充满了好奇。可是嘉禾又不许他从她的视线之内消失,于是他便只能站在议事堂外,数着天边的麻雀和云朵。 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苏徽心底就会有种隐约的不安,发呆的时间久了,难免就会胡思乱想,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会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面你,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康大人。”有宫女走来,为苏徽搬了张小凳子,“您坐吧。”别的锦衣卫都是笔直的护卫在屋外,如同栽种在这里的青松,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唯有苏徽站着的时候歪歪扭扭没精打采,甚至站一会之后还需要坐下。 这也怨不得苏徽,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为苏徽治疗的大夫都说,苏徽的体质约莫比旁人要虚,因此背上的枪伤愈合的也就格外艰难缓慢。嘉禾听后命董杏枝寻来了各式补品、良药,不要钱似的赐下,但又不许苏徽卧床安心养病,非得要他继续跟着她,并且还振振有词说苏徽又不是伤了腿脚,如何就走不得路了? 苏徽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但心有不服,正想再反驳有几句,看见嘉禾的神情之后,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嘉禾当时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她让苏徽始终在她的视线之内,似乎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苏徽有做细作的嫌疑,更像是害怕他会突然间消失。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呢?苏徽心想。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他背后的伤口,大夫都说他恢复得很慢,可苏徽却反倒觉得,他的伤口恢复得实在是太快了,居然几天的时间里就结了痂,没有渗血没有流脓,让他可以顺利下床,这实在是奇迹。 议事堂的大门打开,里头的臣子们陆陆续续走出,每个人都神情复杂。苏徽也不知道方才这群人究竟商议了什么,荣靖攻破了北戎王庭,虽然没有一网打尽,但这也是五年来较大的一场胜利,听说她正押着俘虏走在南归的路上,按理来说大同城内的人需要准备的就只是一场凯旋仪式和献俘大典而已。 最后走出的是董杏枝,她径直朝苏徽而来,对他说:“陛下召见。” “出了什么事?”苏徽问道。 “进去就知道了。” 龙椅之上,嘉禾端然坐着,还是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听见苏徽的脚步声之后她从手中的信笺之上抬头,什么招呼也没打,只是扬手将那几张薄纸递给了苏徽。 “北戎王庭西逃,阿姊并未追击,而是选择了班师南下。南下途中写下了奏疏一份,陈明大致战况,随着奏疏一同送来的,还有这样一封密信。” 密信?苏徽皱了下眉头。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书信都可以被称之为密信的,嘉禾既然这么说了,意味着信上的内容并不简单。 信是荣靖亲笔写就,而非幕僚代劳,她的字迹并不十分好看,比起自幼被精心教养琴棋书画的嘉禾来说简直是堪称潦草,然而潦草之中却自有一股凛然之美,横竖撇捺如刀剑出鞘。 书信不长,没有什么寒暄之语,她在信中以简练的语言说自己俘虏到了北戎的几个公主王妃和年幼的王子,以及……身份不明的异域人。 北戎对于夏国来说也是异域,可北戎人的长相,粗看起来其实与夏人无二,虽是担着“胡虏”之名,但若是给他们换上华夏衣冠,他们看起来便也是彬彬有礼的儒士。 然而北戎王帐中的那些异域人却不同,荣靖的信中说他们白肤、深目、高鼻,形貌怪异,语言难辨。 嘉禾待苏徽看完这份书信之后,默不作声的又掏出了一物。 那是一张万国地图,自明朝年间就有传教士将此物带来东方,有些士人在家中会收上这样一份地图,虽然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足中院以外的土地,也无法验证图上内容的真假,但将这样一幅地图收在家中,闲时多看两眼,终归是有趣。因此这样的地图并不难找,嘉禾没费多少工夫便寻得了眼下手里这张比例尺精准、印刷精良的万国图。 “我们,在这里。”她指出了地图上的大同城。和这个世界相比起来,大同就像是桌子上的半粒米一样。 “北戎的领土,在这。”她又用手在长城以北画了个圈,这是逐水草而居的北戎人每年大致的迁徙活动范围。 “那么,那群古怪的异域人,在哪?”她看向苏徽。 苏徽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但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走近嘉禾,在那份盯着那份地图看了良久,方才在看荣靖的书信时,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现在他在片刻的犹豫后,最终手指指向了某个方位。 北戎更北,是荒芜的冰原,在万国图上,那里不属于任何的国家,是被遗忘的废弃地。但苏徽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若干年后冰原之上将会有庞然巨兽走出,那时这片大陆最北端数万里的土地都会被这头巨兽吞下,它将使这个世界都感到畏惧。 眼下这头巨兽还不算强大,但已经开始踏上了前往东方的征程。北戎王帐中的使者便是他们派出的冒险队、先锋兵。从北戎人将这群冒险家奉为座上宾的态度可以看出北戎王庭对他们的重视,那也就不难猜出,夏国与北戎数年的战争,也许都是出于这些人的挑拨。 以游牧为生的北戎人按照常理来说,是不该有持续与夏朝作战的能力与恒心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北戎的背后,有另一个国家提供给了他们粮食和武器。 夏国的富庶,迟早都会惹来其余国家的垂涎,在他们有能力动手之前,借着北戎人源源不断的起兵来消磨掉夏国的国力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意识到这点之后的苏徽悚然一惊,然而正当他想要开口将这些说给嘉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这不是夸张的形容,是真的说不出任何的话语,好像喉咙被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一般,刺痛贯穿大脑,就好像……是电击的滋味。 [正在……重启] [正在……重启] [重启完毕……功能已修复……感谢、使用……] 昏倒之前,苏徽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好像是响在他的脑海最深处。冰冷古怪,仿佛是没有感情,但仿佛出口的每个字都透着讥诮的意味。 ** 与此同时,锦衣卫狱。 锦衣卫并没有专门的大牢,他们往往跟随嘉禾到哪里,再于哪里临时圈出一块地,宣布那里被他们锦衣卫所征用,土地上最牢固的房屋,就会被他们用作审问犯人的牢狱。 今日赵游舟也待在这样一个阴森不见阳光的地方,并且脸色十分的阴沉。 审问了许多日,他还是没有查出大同城外,伏击君王的主谋是谁。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是杜雍干的,可问题在于,无论怎么审,都审问不出可以指证杜雍的证据。 眼看着荣靖就要归来,荣靖回来后,想要对付杜家就更难了。 “看样子,是时候用些非常的手段了。”赵游舟看着黑暗中一地的鲜血,喃喃自语。 ※※※※※※※※※※※※※※※※※※※※ 你的好朋友ai上线啦,开不开心,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小苏:!!! 三十七 锦衣卫列队出大同, 扬尘如云雾,轻骑赶赴京都。 这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军镇是天子暂住之地, 而北京毕竟还是京师, 两年来锦衣卫往返两地的次数多了去。 只是这一次,锦衣卫镇抚使赵游舟也藏身在了这支队伍之中,换上了锦衣卫小旗的衣装, 不叫人看出他的身份。来到京都之后稍作休整, 赵游舟的第一件事是带着几人拜访了韩国公府。 杜家的人对于这群天子身边的鹰犬自然是警惕的, 但赵游舟只说,自己是为私事而来。 什么私事? 送信。 韩国公夫人的侄儿眼下任职于锦衣卫,拜托回京的同僚替自己为姑母捎去书信及礼物,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杜家人也听说了康懋将孙儿送去女帝身边的事, 一面唾弃康懋卖子孙求荣, 一面担忧这是康懋打算倒向女皇阵营的征兆。京中时不时会收到边镇传来的消息, 听说那位康家的子孙在女帝跟前并不受待见, 甚至还几度因触怒君王而下狱,却又听说陛下实际上对那康家公子十分爱重,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要其随侍左右。 总之宫闱之事,变幻莫测, 既然是在天子跟前伺候的,终归是得罪不起,万一哪天有了什么大造化,说不定便会是那扶摇万里的鲲鹏。因此纵然心不甘情不愿, 杜府的下人也还是将眼前的锦衣卫恭恭敬敬的请了进来, 以茶水招待, 不过男女有别, 康氏一个妇人自然不便会见外客,只命侍女出了后院,在前堂的屏风后,朝着这几人致谢,并问他们,她的侄儿近况如何。 扮作锦衣卫低阶武官的赵游舟并未开口,低眉敛目,极不惹眼,身旁口齿伶俐的百户则按照他来之前的吩咐,在杜家人面前大力的吹嘘了一番苏徽的受宠程度,仿佛那年轻人眼下真在天子跟前炽手可热,马上就能坐拥半边江山似的。 这样的说法或许有些夸张,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康懋专挑自己年轻隽秀的孙儿送到女帝身边是为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天底下除了和尚道士,可都要成婚的,康彦徽要是娶了皇帝,可不就是坐拥半边江山。就算不能真娶了皇帝,做个男贵妃也不是什么坏事。君不见董偃因馆陶而富贵,张昌宗因武皇而显达么? 不过女皇而今二九之岁,慈宁宫中却一直未传出要为皇帝选夫家的意思。谁也不知道将来能够有幸娶了这个女子的人是谁。奈何这名锦衣卫百户实在是口才了得,言之凿凿,好像那康家的小公子当真是男人中的祸水,将女皇迷得七荤八素,恨不得马上以身相许似的。 待到这群锦衣卫离去之后,康夫人的侍女将自己从屏风后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主子,做了十余年国公夫人的女子静静的倚着轩窗,默然无语。 这名由她从娘家带来的侍婢觉察到了主子心绪不佳,于是僵硬的笑了笑,“夫人,一会还要去侍奉老爷喝药呢,咱们动身吧。” 康夫人未染丹朱的淡色双唇紧抿成一线,听到侍女的话之后,仍旧固执的坐在窗边贵妃软榻上不动。 侍婢知道主子心中不好受,叹道:“夫人的娘家若是真能有一番造化,这对夫人来说也是好事。” “好事?”康夫人讥诮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的锦绣大道,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继续被困在这高墙大院之中,做我的金丝雀儿罢了。你别说什么我是杜家主母,身份尊贵,你看看,我有半点主母的样子吗?” “夫人……” “我过得一点儿也不自在,”她凄然冷笑,“我有时候就会想,凭什么我要忍受这样的不自在,真恨不得这世上所有人都与我一般苦命。我的好侄儿——呵,听起来,他仿佛是过得不错?那就但愿他能遂了我父亲的意,带着康家上下鸡犬升天,让他们也体会一把做杨国忠的快乐。” 这样的一番话委实算得上是刻薄,假若落到了旁人的耳中,不孝、悖逆的骂名,康夫人只怕怎么都逃不掉。然而侍女不忍心多说什么,这些年康夫人所受的苦,她一直都看在心中。虽然她贵为诰命,享锦衣玉食,但人并不是有吃有穿便能活得开心了。 说来好笑,康夫人之所以这般刻薄,其实是在嫉妒自己的侄儿。女皇再不济也好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康彦徽做面首,再屈辱也至少是得到了女皇的爱幸,不像她,嫁进杜家十多年,红颜随水逝,甚至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更让她恐惧的是她的母族或许很快就要抛弃她了。康氏一族靠姻亲维持地位,女皇怎么看都比韩国公更有价值。康夫人虽是后宅之中的女子,却也敏锐的意识到了杜氏与女皇之间迟早会有撕破脸皮的那一天,到时候康家会站在哪一方?一想到这里,康夫人便觉得自己十指冰凉,在春暖之日如坠冰窟。 “这信夫人您是看还是不看?”侍女小心翼翼的问:“还有这礼……” 康夫人心下烦闷,随手抓过那薄薄信笺,撕开之后飞快的浏览了一遍——苏徽的字不算好看,甚至还比不得康夫人,她一边看一边冷笑,最后索性将信纸揉搓成团,丢进了一旁养着锦鲤的斗彩瓷缸中。 信上没有多少内容,不过是作为一个晚辈对姑母规规矩矩的问候之词而已。只是那字里行间之中,充斥着满满的敷衍,比起关心康夫人,苏徽在心中问得更多的还是杜雍,问他病势如何,问他近来都去了哪里说了什么,问他膝下子孙可有在他膝前尽孝。 苏徽写这封信是因为得到了嘉禾的叮嘱。嘉禾让他与康夫人时常联络,实际上是暗示他要利用康氏来打探韩国公府的动向。这让苏徽很是为难,他并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更别说像那些八面玲珑之人一般,用言语做武器套话或是蛊惑人心。尽管在写信的时候他已经十分注意措辞了,可还是不□□露出了几分无力的虚伪,毕竟他与康夫人之间实在没有多少感情,装的再像也不可能装出一副情真意切,这封信在康夫人看来,就是自己那位得了皇帝宠信的侄儿,在急不可待的向她问——你那个碍了皇帝眼的丈夫什么时候死? 信在送来之前,当然是由锦衣卫拆开读过,赵游舟看到了这样一份书信之后啼笑皆非,却一字未改,将其再度装入了信匣之中。因为赵游舟给康夫人装备的大礼根本不在于这封信,而在于随信送上的礼。 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苏徽在写信的时候根本就忘了还得给自己的姑母随几份礼,不过礼物赵游舟替他备下了,跟着书信一起从大同送来了韩国公府。 这名心腹侍女见康氏面有怒色,担心康氏失态的模样传开会不利于她的名声,到时候想要镇住府中的妾室和下人便更是难上加难,于是赶紧将屋内伺候着的其余人都打发了出去,待到康氏的情绪稍微平缓一些了,方看向那只搁在信匣边的紫檀雕花木盒,“要打开么?” 康夫人阴沉着脸点头。此时的她尚有些许理智,知道自己那个侄儿她如今得罪不起,再说了,人家既然给她送来了礼,她看都不看一眼,未免失了长辈的气度。 然而木盒打开,里头的东西再次让康夫人怒不可遏。 那是一只白玉雕成的观音像——送子观音。 无子一直是康夫人心中之痛,她未嫁之前也曾幻想过有体贴良人乖巧孩儿,可她的夫君年老体衰,一年之中根本连她的房间都几乎很少踏足,她成婚多年,始终未有身孕。这也是为什么她认为自己不像杜家主母的缘故。韩国公的子嗣,大多是他结发妻子所生,等到杜雍死了,继承爵位的新任韩国公就算碍于声名对她表面上恭敬,她也不觉得自己会有好日子过。 这座送子观音简直就是对她的嘲弄,康夫人看见眼前精美的玉雕,就仿佛是看见了侄儿张狂的脸、仿佛是看见了父亲失望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自己无望的未来。 她这一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爱,没有子女作为依靠,仔细想想唯一的寄托竟然就只剩下她那个将她当做是货物商品的母族。 如果就连母族也都抛弃她了,她这一生活着的意义在哪? 恍惚与愤怒交织,康夫人挥袖砸了那尊玉像。伴随着白玉破碎的声音,侍女低声惊呼了起来。 玉片之中混杂着白色的绢帛,上面写着密密的文字。 ** “你讲给康夫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走出韩国公府大门之后,同行的锦衣卫小声问道。 “一个会叫她怒不可遏的礼物。”赵游舟满不在乎的回答,“礼物中藏着一份邀请函。我请她倒戈,为我们做事。我们找不到杜雍谋反的证据,她找得到。” “可这……行得通么?”百户一脸迟疑,“杜雍可是她的夫婿。” “我承诺了她许多东西,自由、亲族的爱重、崭新的人生。”赵游舟骑马徐行,“她会心动的。” 飞蛾看见了亮光便会往前扑,鱼儿遇上了饵料便会一口咬下,毁灭起于贪婪。 三十八 端和五年春, 曾被调离天子身侧将近两年的御前翰林方延岁归京。 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先是奉命前往京畿之地为县官,之后又被调往淮河一带, 再然后是江南, 在一个地方的任期往往不会超过几个月,而每一次调官,都离北京越来越远。 世人都道方延岁是失了圣心, 被赵氏兄弟这等奸人构陷, 所以才会有如此颠簸流离之苦, 却不知这两年时间来,方延岁便等同于是嘉禾的眼睛与双足,替她走过千里河山, 看民风世情。 如无意外, 方延岁应当还会在地方再磨炼几年, 等到什么时候女皇觉得他阅历足够丰厚了, 再将他调回身边委以重任。方延岁是御前翰林中最是年轻的一位, 倒也不用怕这些蹉跎。 可是才调离京师不过两年,方延岁便被召回了京师。使他能够回京的人是昆山玉,昆山玉答应为嘉禾对付韩国公一族,但指明了他需要一名马前卒——方延岁。 外出历练过两年的方延岁仍然是少年人的容貌, 但眉宇间的沉稳与英气更胜从前。他并未携带多少随从,只以两名护卫跟随,舍去了相对舒适却也行程缓慢的轿辇马车,扬鞭策马而来。昆山玉站在京师南城门外迎接故人, 远远看见烟尘飞扬, 骏马嘶鸣之后被稳稳勒住, 马上少年身形矮小却身手利落, 翻身下马之后理了理沾上了灰尘的儒袍,朝着昆山玉一揖。 “别来无恙否,辞远?”昆山玉笑道,以方延岁的字“辞远”呼之。他是帝师方翰林之幼子,出生之后父母爱惜至极,常言道男儿志在四方,可方氏夫妇却为儿子起名“延岁”,在他举行冠礼之时为其赐字“辞远”,意为希望这个幼子能够不经世事风霜,就留在他们老俩口身边,平安顺遂一生。熟料方延岁却走上了一条完全与父母相反的道路,小小年纪跻身仕途,之后便是长年的东奔西走,流离不定。比起在京中生活的那些文人士子,方延岁的面容中看得出明显的风霜痕迹,少年人的青涩稚气在他的眉宇中已然褪去,在他脸上所能看到的,更多的是如同成人一般的坚毅。 “我一切安好。”他开口,变声期的嗓音略为沙哑,“陛下如何?” “果然一开口问得就是陛下。你放心陛下也一切都好,眼下正在大同,等到你手头的差使忙完了,有时间的话可以去看看她。”昆山玉以一种算是轻快的语气说道。 “可我听说陛下在大同城下遭遇了一场伏杀。”方延岁眉宇紧锁,“是什么人胆敢谋害陛下,这样的逆贼当诛九族,以正纲纪。” “陛下将你调回京师,为的便是此事。” 方延岁点头,“我已得到消息,陛下希望我能够追查逆贼。你放心我必不辜负陛下所托。” 昆山玉颔首,脸色忽然一变,“方延岁接旨——” 圣旨是不久前才写就的,天子授意、内阁拟旨,越过了司礼监批红,直接颁发出来,交到了昆山玉手中,只等着昆山玉念给方延岁听。 这是一道授予方延岁官职的圣旨,命未满二十的方延岁为刑部主事,掌律令及奏谳。这是莫大的荣耀与责任,方延岁稍显犹豫,最终还是坦然接旨。待到他握住了圣旨从地上起身之时,昆山玉亲自搀扶了他一把,对他说:“你过去便博学广闻,尤擅律法,你的父亲又是名声赫赫的儒者,天下士子之首脑,我们这些人之中,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人可以但当此任。陛下对你寄予厚望,原是想直接任用你为员外郎,你虽年少,却不知比那些成日里尸位素餐的老臣强不知多少倍。可是你毕竟年少,贸然将你捧上过高的位子,恐怕会为你惹来灾祸,故而陛下只授你主事一职。然你需知,你身负皇命,有陛下的旨意为你撑腰,若刑部之中有谁阻碍你查案审人,你大可告知内阁禀报陛下。” “我明白的。”站在这人烟稀少的城郊官道,方延岁眺望了一眼远处北京的巍峨城墙,阔别多年再回到京城,这里是他的故乡也是这天下最危险的角逐场,他心中感慨万千,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关于逆贼之事,陛下……可有线索?” 他知道是有的,在匆忙赶赴京城这一路上,他已经得到了不少相关的消息,有关长公主的战场失踪,杜氏一族的蠢蠢欲动。 “想要害陛下的人是谁,你我都心里有数。只是要阻止他们的野心,不容易。”昆山玉拢着双手,淡淡然的惆怅。 “皇太后会出手么?” “太后已经出手了。”昆山玉说道:“派去了梁覃前往大同,监视陛下。不过你放心,这一次内阁是站在陛下身后的。” “内阁站在陛下身后便是忠于陛下么?”方延岁忽然扭头看向昆山玉,目光冷厉如刀剑。 昆山玉并不躲避他的眼神,说:“我是内阁首辅之重孙,我若是为内阁说什么好话,你必然觉得我是存心包庇。可我还是想说,为人臣者,不效忠于陛下还能效忠于谁?我辈儒生,学得文武艺便是为了买入帝王家,尽心竭力,为的是修身治国平天下,若是这天下乱了,礼崩乐坏,纲纪废弛,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后世人读史会不会笑话我辈儒生无能?阴谋家求乱,而儒者但求安稳泰平。” 方延岁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是儒生,能明白昆山玉这番话的涵义。 “我这些年辗转各地,见到了多地之世情民风。”他牵着马率先往京城方向走去,边走边说:“当年我从陛下身边离开的时候,她就叮嘱过我要紧盯着杜氏一族,她高瞻远瞩,想来是早就觉察到了杜家的不妥。我费心搜罗证据多年,也的确找到了不少杜氏朋党为祸地方的证据——但我不确定那些证据用来对付杜家是否足够。” “车到山前必有路。”昆山玉跟在他身后如是说道:“陛下打定了主意要先清算她的母舅,我们做臣子的竭力辅佐便是。”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去大同见陛下一面。” “我自会为你安排恰当的时间带你赶赴大同。” 方延岁没再说什么。 他要去大同不仅是为了韩国公,还是为了另一桩事情。当初他从嘉禾身边离开的时候,嘉禾交待了他两件事,一件事针对杜家,另一件事则有些莫名奇妙,是让他在徽州一带寻找一个周姓的孩子。 徽州姓周的孩子多不胜数,即便嘉禾还给出了另一些限制条件,譬如说那孩子是农户出身,父亲早逝母亲守寡、比她要年幼九岁之类的,可符合要求的仍旧是一抓一大把。 方延岁到江南的时日不算长,短时间内未能完成嘉禾的要求,他打算去大同一趟陈明此事,不过,这件事他并不打算对昆山玉细说。 回京一路上,他们二人聊得更多的还是杜家的事情,这些年杜雍称病,看似无官无职,可是他的几个儿子都陆续出仕,品阶不低。而这些功勋出身的国公,当年在打天下的过程之中攒下了一批心腹,虽说现在已不是有蓄养食客风气的先秦,也不是讲究门生故吏之谊的秦汉,可那些曾经效命过杜雍的人,会自然而然的与杜家结为一党,这也着实让人头疼。 说着说着,昆山玉停住了脚步。 方延岁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看见了一群锦袍轻骑的年轻人,正驭马疾行而来。 “赵游舟?”方延岁记性不错,还记得那张在男子中堪称祸水的脸。当初他之所以被调往外地为官,明面上的理由就是这个男人对他的构陷。 “小方大人,好久不见。”赵游舟勒住坐骑缰绳,在马上朗声说道:“我听说小方大人回京,特来迎接。” “赵镇抚使不在陛下身边,为何到了此地?” 赵游舟轻嗤,因自己的弟弟是被秘密送往南方的,其余人对此并不知晓,故而他也就大大方方答道:“我的弟弟陪在陛下身边,我也就可以安心从大同离开,回到京师为她办事。听说小方大人有了新的官职?恭喜。” 赵游舟的“恭喜”二字听起来颇有些虚伪,方延岁却也无心与他纠缠,拱手回应道:“官衔授之于陛下,镇抚使如有异议,找陛下便是。官印官袍都在刑部官署,我要去那里走一趟,就不与镇抚使多聊。” 赵游舟却从马上跳了下来,“方大人既然已是刑部之官,便该管刑讯之事,对不对?” 方延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迷惑的看着他。 “京中新出了一桩命案,大人若是好奇,不妨跟我前去一探究竟。” 方延岁与昆山玉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的尽是茫然。但他们终究还是跟在了赵游舟身后,和他一起走到了——韩国公府。 “韩国公府发生什么命案了?”才回到北京的方延岁对许多事情都还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 “不急。”赵游舟瞥了他一眼。 话音才落,杜府侧门打开,有小厮走出,在大门装点上素白的麻布——这是表明,府中死了重要的人物。 “杜雍死了?”方延岁激动到声音略颤。他听说杜雍病重,似乎已经到了气息奄奄的地步。如果他真能这样病死,那再好不过。 “不,是杜康氏死了。”赵游舟说。 三十九 杜康氏死了。 当赵游舟用凉薄含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 即便是向来城府深沉的昆山玉都不由一挑眉露出了惊讶之色。 接着命身边侍从去杜府打听,得知死的果然是杜康氏,那个不过三十来岁, 从未听过有什么灾病的女人。杜府的仆役对外解释是, 他家国公夫人是因韩国公的病情而悲伤,以至于郁结成疾,昨夜病势发作, 于是猝然去了。 “这样的解释, 你们二位信么?”赵游舟似笑非笑, 他与昆、方二人站在杜府之外,围观着朱门染素色,白麻一点点缠裹在石狮和雕梁画栋上, 就好似是春日里落了一场雪。 “赵镇抚使是如何知道杜康氏的死讯的?”方延岁面沉如水, “究竟是因为您秘密安排了锦衣卫潜伏在杜府做了眼线, 还是因为, 杜康氏本就是由您所杀?” 少年的目光锐利的刺了过来, 赵游舟不闪不避,只说:“这不重要。” 杜康氏不是他所杀的,但杜康氏是因他而死的。 赵游舟做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早就学会了威逼利诱, 洞察人心。那份送到杜康氏手中的帛书,是他亲笔所写,列举了康夫人不得不背叛杜家的理由,又向康夫人许诺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杜雍为了娶康夫人而休妻, 他的嫡子焉能不恨。待到杜家嫡子承爵, 她必然生不如死。 杜雍的儿子娶了长公主, 如今已是毫无疑问的荣靖党羽。可宋国公一家却是选择了皇帝, 母族与夫家,她注定要选择其一。杜雍与她数十年夫妻,却感情冷淡,杜家子孙视她如仇敌,可另一边的康氏一族却是与她有着切切实实的血缘之亲。她纵然怨恨自己的父亲将其卖与杜家,也该心念自己深宅之中的母亲。 最重要的一点是,韩国公一族必然会走上谋反之路,太后及满朝文武却是都站在皇帝这一边的。当今陛下虽然年少,可若是真的与长公主斗起来,赢面极大。 而此时荣靖在漠北大破胡虏王庭的消息虽然传到了京师,但康夫人一个深宅妇人却对此军情懵然不知,还以为荣靖仍然下落不明,多半是死了。那么如此看来,杜家更是毫无胜算,荣靖不在了,皇帝必会清算其党羽,杜氏一族纵然有太后庇护也未必能够在激流之中得以保全。而她一个嫁进了杜家的康氏女,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自己的娘家肯不肯捞——她的小侄儿既然在皇帝面前那样得宠,那么只要他愿意为自己说话,她应该就能够活下来吧。 紧接着赵游舟在帛书上又许诺了她自由,约好只要找到了杜家谋逆之证,杜雍下狱之日,便是他们夫妇和离之时,女皇会为她做主,替她另寻一门亲事,若是她不愿出嫁,天子也愿意荣养她今后余生。 自由、尊严,这是康夫人此生从未得到的东西。她向来只能在高墙之中嗟叹自身命运,现在却有人告诉她,若是她肯冒险,这些便都是她的,这让她如何不心动? 她做了杜雍这么多年的妻子,即便杜雍并不真的拿她当妻子一般看待,她却也知道杜雍的许多习惯,比如说他会将重要的文书藏在卧房的百宝格中,更加重要一些的,会被他塞入镂空的瓷枕,每晚伴他入眠。 她悄悄在杜雍房内的香炉中添加了安神助眠的香料,又以主母的身份调走了侍奉在内室的婢女,趁着这个机会开始翻箱倒柜。她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有想到的是,自打白天锦衣卫来过杜家府邸之后,她便被自己那几个嫡子给盯上了。 在康夫人寻找着杜府谋逆罪证的过程中,韩国公长子带着手持刀剑的家奴破门而入。当然他也不是傻子,虽然愤怒却也不至于做出弑杀后母的事情,原本他只打算将康夫人擒拿关押,等杜雍醒后再做定夺。 然而不知道是谁,在争执的过程中用力的推了康氏一把,她撞在了杜府家奴的剑上,当场毙命。 倒地那一刻,鲜血溅到了她身后侍女的裙上,昔日心腹歉疚而又残忍的神情映入了她已经涣散的瞳孔中。 康夫人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她果然已经被家族抛弃了。她努力想要为母族再做些什么,以为这样就可以系紧血脉交织而成的纽带,却不知家族早已为她挑选好了她接下来的要走的黄泉路。 杜府内没有人会为康氏之死而流泪,杜府之外或许也不会有。一手策划了杜康氏之死的赵游舟唇角噙着笑,眼中只有目的达成之后纯粹的欢喜。 这样的笑容让方延岁感到愤怒,他正要说什么,赵游舟的眼神却冰冰凉凉的斜睨过来,“出命案了,你管是不管?方大人。” 昆山玉亦是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对方延岁说:“辞远,你现在赶紧去刑部召集人手吧。” 要找到杜雍谋逆的罪证,需要对杜家上下来个彻底的搜查,死得不明不白的康夫人,是刑部众人冲破杜府大门的钥匙。 凡是有杀害康夫人嫌疑的杜家人都会被带进刑部大牢拷问,至于他们会不会说出点别的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为了掌握康氏被杀的物证,整个杜府都要彻底的搜查一遍,万一某个角落里藏着康氏被杀的真相呢?至于会不会查出别的什么重要东西……呵。 最后不管查出是谁杀害了康氏,哪怕那个人是在朝堂之上位高权重的杜氏长子,抑或者是皇太后的亲兄长,都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宋国公康懋会毫不犹豫的站出来,为自己的女儿申冤,向世人控诉她的不幸,将同情康氏之人的怒火,悉数引到杜家父子身上。 总之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方延岁想通这一切之后,只觉得浑身冰冷。 “锦衣卫会协助刑部。”赵游舟一脸彬彬有礼的模样,“不用谢。” “当初我因为你的缘故而被调任地方,我没觉得你可恶;后来我听人将你与来俊臣相提并论,我觉得是旁人夸大其词。我心想,我们都是陛下的臣子,为了她的江山稳固,我们有时难免会犯下杀孽,但只要是为了陛下,一切罪恶的担负都是值得的——现在我依然是这样想,可这不妨碍我将你视作一只真正的恶鬼。” 赵游舟轻嗤了一声,面无表情的看着方延岁转身离去。 去的是刑部官署的方向。 ** 苏徽从昏迷中醒来。 他是趴着入睡的,因为后背伤口还没好的缘故。醒后四肢酸软,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下意识环顾四周,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帐,这是他身为锦衣卫校尉的卧室。 裙裾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宫装的侍女掀开了纱幔,将汤药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是被陛下安排来的?”苏徽接过了药碗。 “是。”婢女答道:“我等奉陛下之命来照顾大人。陛下说了,大人好好休息,伤势未好之前,就不必去她跟前侍候了。” “哇哦,皇帝也有良心发现给员工福利的一天呢,我好感动。”苏徽小声的吐槽了一句。回过神来之后又对宫女说:“你们回去吧,我不需要人照顾。” “可是大人您的伤……” 苏徽明白了,嘉禾大概是以为他之前忽然晕倒,是因为背后伤口恶化的缘故。所以才会一反常态的给他休息的时间,还安排了人给他端茶送药。 问题是,苏徽之前晕过去,其实是因为头疼。他脑子没有受伤,之前逃命时,马车那样颠簸,他也不曾磕碰到哪里。然而那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剧痛。 是的,熟悉的剧痛。他好像之前曾经多次受过这种罪似的。 更加奇怪的是,在那之后,他便能在脑子里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房内静悄悄的,侍女们都因苏徽方才的吩咐而左右为难,以为是她们的服侍不够尽心,惹恼了这位天子跟前的红人,于是一时间都不敢说话,可唯有苏徽却听到了有另一个人不停的在说话,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词。 声音来自于他的脑海,就好像是他的脑子里藏了另一个人。 他被吵得很烦,暂时不打算去理会那道声音。昏睡的时候他做了个梦,梦里的他仿佛是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从孩童成长为少年,再从少年成长为青年。 可梦里的他不在京师的宋国公府,而是在一个十分古怪的地方,那里的人叫他苏徽。 苏徽……这个名字让他心中一跳。 他还梦见自己披上了女人的衣装,阳光之下嘉禾远远的朝他走来——那是更年少一些的嘉禾,面颊比起现在要红润,眉目间也更有神采,她管他叫,“云微”。 而梦里的他笑着轻声应答。 许多人都说他和云微长得很像,这样的传言听多了,该不会是对他造成了什么心理暗示,让他在梦里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云微吧。想到这里苏徽毛骨悚然。 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大门这时被推开,宫女们慌慌张张跪了一地,来的人是女皇周嘉禾。 四十 窗外数十道人影一次闪动, 紧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在一眨眼,垂下的帘帐被掀开, 嘉禾大步走了进来。 与苏徽四目相对的时候她错愕了一下。之前她得到的消息是说, 苏徽仍在昏迷之中,她想着自己就来看苏徽一眼,看过便走。可是既然苏徽已经醒了, 她倒不好直接转身就走。 “你好了?”女皇并非不善言辞之人, 只是不知为何, 与苏徽说话时的开场白十分生硬。 “没好。”苏徽愣愣的答道。 “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 氛围一下子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尴尬。 过了一会苏徽为难的开口:“臣也不知道为什么,昏过去之前忽然感觉到头疼不已。想来是什么先天隐疾之类的,与大同城外受的枪伤无关。陛下不必再赐臣那些养气血的补品, 臣料想那并没有什么用处。” “隐疾?头疼?”嘉禾猛地想起, 多年前的云微似乎也有类似的毛病, 她曾在与她谈话谈到一半时捂住脑袋, 面色惨白, 似乎正在遭受莫大的痛苦,“真是奇了怪了,长相一样,就连生的病也是一样。” “陛下是在说……云微吗?”苏徽听清楚了嘉禾的喃喃自语, 梦中所见的内容在这时再度翻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急切的问道。 “是。”嘉禾简短的答了这样一个字,之后再没多说什么。乖觉的宫人为她搬来了椅子,她在苏徽床榻之前落座, 目光意味深长的盯着眼前的少年。 苏徽看得出她不是很想说起云微, 可为了解开心中的迷惑, 他不得不将这个问题问出口:“陛下能为臣多说一些云微的事么?”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却又并不让人意外的大胆请求, 嘉禾斜睨了苏徽一眼,说:“云微此人没什么好讲的,她曾服侍过我,然后失踪,仅此而已。朕不曾让她干涉朝政,也没有派她去做过什么显赫事迹。紫禁城六局一司,多得是她这样的女官。”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敷衍,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无可奈何的补充道:“云微过去如你一般行事跳脱,目无纲纪,朕那时年少,没见过这样性情的女子,觉得有趣,便待她格外好。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此人早就该杀了。” 嘉禾语调并不冷厉,“该杀”那两个字出口时却让苏徽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她犯下了什么罪么?” “她来历不明,只凭这一点,你说该杀不该杀?”嘉禾故意问苏徽,“她是两年前朕在京城白鹭观偶遇的女子,说是偶遇不大妥当,她是作为刺客被带到朕身边的。当时白鹭观明明已经戒严,她却莫名其妙的现身于观内,不是刺客还能是什么人。朕那时候不杀她,是因为……”她咬了下唇,“她与朕从前最信任的心腹十分相似。” “那个人叫云乔。”苏徽插花:“我听人说起过。”见嘉禾眼神冰冷,他连忙闭嘴,示意嘉禾继续。 “她说自己是云乔的妹妹,朕那时候信了。可是后来才意识到,这样一个身份或许是假的。” “为什么?” “因为她是男子。”藏了多年的秘密脱口而出。 苏徽吓得呼吸一顿。 “服侍云微的宫女亲眼所见,云微是个男人。不过朕并没有机会验证此事真假,因为在那之后云微便失踪了。可一个寻常的宫人,即便与云微有仇怨,又何必以这样荒诞的借口构陷她?后来两年的时间里,朕一直在不停的回忆,回忆云微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回忆她面容的每一个微末细节,越想越觉得她的确是像个男人。” 苏徽记起梦里的自己正是装扮成了女人的模样,嘉禾唤他云微。 于是他忐忑不安的问了一句,“那依陛下来看,臣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云微?如果云微真是男人的话……” 嘉禾瞥了他一眼,“你们年龄对不上。” 这倒也是。两年前失踪的云微据说是十五岁,而现在的苏徽也是十五岁。假如他真的就是云微,那他一定是有驻颜不老的灵丹妙药。若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又何愁不能得幸于君王。 “陛下怨恨云微么?”苏徽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嘉禾越发的烦躁,正想拂袖而去,可对上苏徽的目光后,却莫名不忍,“这不好说。云微她……”是友人?是臣下?是叛徒? 想了许久,她回答:“朕不知道云微究竟是什么人,接近朕是为什么目的,也不清楚她是男是女,可直到她下落不明为止,她的的确确未曾害过朕。” 苏徽长舒了口气,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做什么?”嘉禾惊讶的问。 身着寝衣披散头发的苏徽在房内找了一圈,最后无可奈何的坐到了桌边,用木箸从瓷盘内的点心上刮下了一把芝麻。 “陛下,假设这是一队蚂蚁。”苏徽将芝麻一粒粒的摆好,“陛下见过蚂蚁吧,小小的,常常是许多工蚁一同外出觅食,在协力将食物运回巢穴。假如……”他将一粒芝麻拈起,“假如这时有个顽童抓住了一只队伍中间的蚂蚁,这小小的虫类能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吗?” 嘉禾本不想理会这等幼稚的假设,苏徽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她完全猜不明白,不过既然他这样认真的看着她,她也只好没好气的答道:“当然不能。” “没错。”苏徽用力点头,“蚂蚁只有这么点大,如果从蚂蚁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大概就是二维的……”他不自觉的又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怔愣了片刻后,继续道:“蚂蚁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同伴去了何处,它们只会觉得它是失踪了。这时候假如……”苏徽将方才拈起的芝麻又放在了点心上,“假如那个顽童将蚂蚁丢到了蚁穴附近,外出的蚂蚁回来之后发现失踪的同伴已经到了家门口,会不会以为这同伴有什么奇怪的能力,譬如说什么神行千里、瞬移之类的。” 苏徽这番话说得十分古怪,看似时无聊之中的一个无趣故事,可深思起来却叫嘉禾不寒而栗。 “我刚才举的是空间的例子,但这个例子可以类比时间。”苏徽又补充了一句。 “你究竟是谁?”这一刻嘉禾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拔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倒不是想要杀了苏徽,而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想要自保。 苏徽摇头,眼神平和而纯粹,“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人人都和我说,我是宋国公府的小少爷,乳娘说她曾经喂养过还是婴儿的我;府上的小厮说,他们曾经抱着我趣斗蛐蛐;父亲说他曾握着我的手叫我写字,祖父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我始终没办法将他们所描述的‘我’与我本人等同。我脑子里好像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的记忆,那段记忆就像是藏在水下的井绳,只有偶尔才会露出水面。” 他到底是谁,是宋国公府的康彦徽,还是……梦境中被称为“苏徽”的那个青年。他想不出答案,可脑子却越来越痛。那个来历不明的声音在他的思维深处喧哗吵闹,不停的发出警报。 嘉禾豁然站起,之前坐着的椅子因她猛烈的动作而摔倒在地,“你……”短时间内太多超出她认知的东西被灌输进来她的脑海里,她不得不需要时间来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来人,将此人严加看管!”她撂下这道命令之后大步离去,虽然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命令有没有作用。 蚂蚁渺小,而她又何尝不渺小呢? ** 韩国公夫人杜康氏暴卒,在消息还未传开的时候,刑部便得知了此事,并以此为借口在锦衣卫的协助下闯入了杜家,带走了杜康氏的尸身,并缉拿了杜家一干子孙。 杜康氏并非死于疾病,验尸的仵作一解开她身上那件做工精良却稍显宽大的寿衣便能看到贯穿了她腹部的致命剑伤。 毫无疑问杜康氏死于他杀,于是针对杜家上下的拷问理所当然的展开。除了尚在重病之中的杜雍及公主府的杜榛,其余人等皆身陷囹圄。京都之中的灼然大族,一夕之间尽悉数沦为阶下囚。 这样的大事自然传到了杜银钗的耳中。 韩国公杜雍带病入宫求见杜银钗,而慈宁宫中的杜银钗在听了兄长的哭诉之后,一方面好言安抚,命宫人将杜雍带去偏殿休息,另一方面则派遣了宦官前去刑部,介入刑讯。 想要捞出杜家子孙是不切实际的,杜银钗看得明白,这一次不仅是刑部,而是整个内阁都意图置杜氏于死地。杜康氏之死乃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为今之计就是在杜氏一族之中推出几个替罪羊来,火速完结此案,不叫人利用杜康氏之死再生是非。 思索了一阵之后,杜银钗下了两道命令,其一是让仍然捏在她手中的东厂出动,找借口扣押从大同赶来的赵游舟,其二是让人赶赴她小女儿身边,告诉嘉禾她母亲病重,强令她回京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