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 第329期》 第1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1) 时当深秋,夜来风寒,露重沾衣,然则西湖畔官家新近赐给福国长公主的葛溪别院中,却是华灯盛放、宾客如云。 福国长公主为徽宗第二十女,封号柔福,建炎四年自北地逃归,官家对这历劫归来的唯一手足极是恩宠,封为福国长公主,出嫁时,嫁妆重至二十万缗——其时宰相月俸才得三百缗,祖制官家嫡女出嫁亦不过赐五百缗。官家如此爱重,临安城中各色人等,怎能不尽心奉迎?是以城中顶顶富贵的人家,十之八九,今夜都在这葛庄为福国长公主祝寿。 楼下天井当中,筑了一个半人高的方台,满铺色泽浓丽、长绒没足的红毡,四围矮栏下,坐了一圈乐工,其他歌人舞伎及杂演优人,均等候在西南角门外的偏厅之中,依次登台献艺,再从东南角门退出。驸马在东面楼上招待三省六部与枢密院的头面人物,长公主则在北面楼上招待代表官家的张贤妃以及其他女眷。其余宾客,则依了品级身份,一路排下去。 长公主府上为枢密院各房主事安排的席次,很是不错,在西面楼上右厢房的最外侧,既可以露个脸让公主驸马及上司看到,又不至于离他们太近、不得自在,还能够将楼下的歌舞看个一清二楚——这厢房深阔,一溜儿排出去五桌还绰绰有余,不知多少比六品主事品级高得多的贺客,根本不得露脸的机会。 这乱世之中,得罪谁也别得罪执掌天下军马的枢密院。这样的道理,便是长公主府上的管事,也能够明白。更何况,除了这十二房主事之外,还有两位与他们一道到来的贵客:大散关吴帅的长子、新近晋升的吴贵妃的侄儿吴持,以及镇守襄阳、看管江汉门户的神武侯的世子温奇。 其时岳飞父子已死,宋金和议将成,各家大将均奉旨以朝贺之名将质子送入临安。吴持不过十五岁,吴贵妃在深宫之中,出入不便,因此吴家托了素有渊源的吏房主事谭知看顾;温奇只有七岁,温家则托了兵籍房主事朱逢春看顾。两家都反复叮嘱一定要跟紧了自己的看顾人,因此这两位质子今晚自然也随了谭、朱两位主事来赴宴。 吴家与温家是旧识,所以吴持与温奇代表各自的父帅,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致礼问候,俨然如对大宾,倒让旁人看得有趣好笑。 吴持一边行礼,一边打量着面前这小小孩童,在心里嘀咕:温家男儿向来以勇武闻名,这位小世子偏生长得这般文秀,将来可怎么冲锋陷阵…… 却不知对面的温奇也在嘀咕:这小子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模样,将来吴家就靠这么个绣花枕头去守大散关?前景堪忧啊…… 坐定之后,吴持方才发觉,与他们这一桌紧邻的,除了几位工部官员,竟还有一位内廷供奉! 同桌那位刚从外地调任枢密院、素来讲究体统的贾主事发觉后,脸色立时变得不太好看。内廷供奉虽说品级与他们相当,但终归不是正途官,只是因为官家雅兴而得看重。却没想到,今夜竟然安排到了自己的同桌,还堂堂正正坐在工部这一席!贾主事憋着一口气下不来,越想越是脸色难看。 吴持虽然不像贾主事这般憋气,也难免心中不悦。 谭主事对这位同僚的性子略知一二,况且身边这位衙内也是个爱讲究的,赶紧低声向他们介绍道,那位方供奉是受官家特旨在工部供职。 贾主事忽然明白过来,低声道:“方攀龙?”谭主事点头。 对于枢密院官员来说,精于土木机关之术、手下能工巧匠无数的大匠方攀龙是绝对需要好好拉拢、千万不可轻易开罪的一个人。 吴持怔了一怔。他在家时,也曾听说过,当初和尚原一战,自家父帅能够取胜,多少还是靠了工部改良过的那些守城重弩。 再看那边的方供奉时,神情不知不觉已经变了。 一直乖乖跟在朱逢春身边的温奇,则两眼放光地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那位静穆清峻的方供奉,好奇而又热烈。方攀龙有些诧异地转过目光,看看这边双目灼灼、眉飞色舞的陌生男孩,随即又转过脸去,望着虚空出神。 没有得到方攀龙的注意,温奇撇撇嘴,正寻思着,朱逢春低笑道:“怎么,想去叫师叔?安分点儿吧,这儿可不是襄阳,最好什么都藏着点。”质子么,自然应该这么做,他也轻松一些,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收场。真不知凤凰是哪点想不开,非要认了姬瑶花这个宝贝儿子做义子,于是他也成了便宜舅舅。白天在殿上见了官家,温奇装出一副天真纯良模样说要住到他这个舅舅家去。官家膝下无子,只收养了两个宗室子立为皇子,素来最喜的便是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儿,当下乐呵呵地答道住舅舅家是应该的,顺手便将这小祖宗扔到了他手里。朱逢春只好接下这烫手的金娃娃。 被朱逢春一叮嘱,温奇不好当时便扑过去,转转眼珠,看似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笑。朱逢春心里“咯噔”了一下,温奇的长相本就肖母,这么一笑,果然大有姬瑶花之风。 方攀龙本来已经转过头去了,却忽然觉得,那个男孩的面孔,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略略偏过头,眼角余光扫过,正好望见温奇那自鸣得意的笑脸,不觉怔住了。多么熟悉的笑容……那个水波一般潋滟多变的女子,不就是喜欢这样笑着?然后将那无形尖刺,温柔地刺入人心,让人不能拔出,不能正视,只好用漫漫时光,层层包裹,假装淡忘。 这一次,又要算计他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男孩在临安城中的安全,也用不着算计吧?无论如何,他总会尽力而为的。方攀龙默然垂下眼帘。 而寿筵已经开始。 既名寿筵,一应歌舞杂演,当然均是讲求富贵圆满,美则美矣,只是就如这案上的宫式佳肴一般,总是同一个精致绵软的滋味,不敢逾矩半步,吴持初时还有些兴致,看到后来,不免生了倦怠,看看一旁的温奇,也是心不在焉,几乎要趴到桌上去了,不觉对这品味相投的小世子大有好感,低声与他聊了起来。无非是读了些什么书,几岁习武,现在学到哪种程度了,襄阳可有趣之类。温奇乖巧地一一答了,免不了也要回问几句。吴持比他年长许多,见识过、学过的东西,自然也要多得多,温奇一边听一边赞叹,目光真挚,表情热切,满脸佩服,正是寻常小男孩崇拜兄长的套路。向来自负的吴持很吃这一套,不无得意地道,日后在临安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有空了尽管来找他。言外之意,便是罩定了这个小兄弟。 邻桌的方攀龙,目不斜视,却不知不觉之间,凝神屏息,将他们的问答听得一清二楚,良久,竟生出滋味莫名的酸软之意来。 那男孩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如何让身边人对他生出亲近信任之心,如何将周围的力量化为己用了。这究竟是因为姬瑶花教得好,还是因为,这样年幼便孤身离家,父母亲人都远在千里之外,临安城中,又有无数不善的目光在暗中窥伺,所以不能不尽快长大呢? 第2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2) 酒至半酣,楼下乐声重起,格调已变了,虽然仍是喜庆之意,却平添了一种肆意飞扬之气,仿佛原野上漫天铺展开去的花海,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在座者多有常年赏玩乐舞者,不觉都停了杯箸,注目场中。 吴持只觉这乐声似曾相识,探头望了一望,讶异地道:“我认得,这是大理来的那班歌舞伎,在合州演过三场的!”他很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张扬乐舞,还有那些乐人五彩斑斓的衣饰,所以他一听之下便认了出来。停一停,忍不住又说道:“今夜是长公主寿辰,苏苏姑娘应该会上台的。”温奇接上了一句:“大理的歌舞伎怎么会到临安来?” 朱逢春答道:“应该是跟随大理的国使来此。”宋金之间,无论是和是战,于大理都祸福攸关,宋金和议将成之事,想必已经传到了大理,所以大理最近特遣了一位国使,以采买瓷器为国主贺寿为名前来临安。国使的随行之人众多,并非全是官身,这班歌舞伎料来也在其中。 乐声渐低渐微,一队女伎自角门处徐徐走出,一色的浅碧色衣裳,长裙曳地,长发低绾,鬓边斜插一枝粉芍药,衣饰简洁,粗看下并不出奇,但再细看一看,袖管腰身,都比寻常女子窄上一两分,将这队女伎柳条儿一般纤细柔韧的身形,衬托得几乎令人惊心。而那队女伎,行动之间悄无声息,举手投足之际,十八人竟如同一人一般,动作整齐划一,毫无二致。 四面楼上,一时间尽皆屏息而待。 十八名女伎,歌声甜蜜,舞姿如同那流淌的蜜糖一般舒缓,唱的是一位鲜花一般美丽的姑娘,她的面容明媚鲜艳,她的腰肢多情柔软,多少英俊少年为她神伤,流连不去,只为得到她一点温柔顾盼。 女伎咬字清晰,歌词浅显,又兼反复数遍,在座之人,自是都听清楚听明白。也正因为此,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尴尬。这样坦白直接地向长公主献媚,却似乎不知应该赞美的是长公主的贤淑文雅与皇家风范,而不是一味只宣扬姑娘有多么美丽多情、有多少英俊少年为她倾倒。 长公主脸上微微有些红,不太自在地别开了目光,心中却欢喜得很,不忍责怪这些大理乐伎唱词不妥,只向身边的侍女道:“难得这些乐伎远道而来,又不是咱们中土人氏,不太懂临安的风俗,也是难免。好生打赏了吧,有什么不妥,私下里同她们说说便是,别折了她们的颜面。” 那侍女会意,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操办。 一曲唱罢,女伎与乐工相继退场,却独独留下一名吹笛女乐,那女乐方才坐在灯光不及的角落里,又披着暗绿斗篷,此时掀开斗篷站到灯光明亮处,方才见到她的真面目,眼波流转处,水光潋滟;腰肢轻摆时,柔若无骨。 温奇赶紧拖住吴持的衣袖:“这就是苏苏?”吴持点一点头,低声说道:“听说苏苏每次登台,都有新意。只不知这一回她要做什么?” 眼看她拖着裙裾缓缓登台,眉目生辉,含情带笑,别有一种妖娆恣肆,偏生又若不自知一般,顾盼自如,视线所到之处,那些定力不够的看客,被逼得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方攀龙却微微皱起了眉,心中警兆忽生。 没有人注意到,苏苏走路的时候,看起来风摆荷叶似的,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实际上,苏苏的步子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轻盈缥缈。 苏苏在台上站定,团团一揖,这个礼行得不伦不类,且豪放如男子,却又不生硬忸怩,倒让看不惯她那妖娆姿态的长公主和众命妇都笑了起来。 苏苏也不言语,只随意踏着舞步,哼唱着方才的双飞燕调,歌声清扬明亮,带着漫不经心、无忧无虑的欢喜,同时举起手中短笛,停了一停,左手在短笛上轻轻一抹,随之一扬,数朵鲜花随手飞向空中。初时动作尚轻缓,唯恐众人看不清楚,越到后来,手势愈快,脚下舞步愈急。一时间台上只见漫天飞花,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的花香阵阵飘拂。 一曲将完时,苏苏双手一合,随即拉开,手中短笛已化为一株碧绿的小树,栽在小小玉盆之中。苏苏略一曲膝,朗声说道:“恭祝长公主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颜若鲜花,岁岁芳华!” 四下里寂静了片刻,随即一片叫好声。 仔细论起来,苏苏这一手无中生有,并非独一无二的绝技,只是她姿势优雅,动作迅速,态度从容,更兼美貌如花,这就太难得了。 喝彩声中,方攀龙手中银箸弯折的轻响之声,细不可闻。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这是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现在却被苏苏在一处,略改一改,用来为长公主祝寿。而苏苏在说出这句话时,还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明明白白揭示了她的身份来历,也揭示了她对方攀龙真正身份的知晓。 曾经的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世为敌,代代相杀,姬瑶花曾经笑吟吟地对方攀龙感叹道:巫医本同源,相煎何太急。终于,当阎罗王与韩起云在姬瑶花的一手推动之下,相携远走南荒十余年之后,一个可以轻松自在地将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同时唱出的女郎,出现在世人面前。 是谁将她送到临安来?送她来究竟想做什么? 方攀龙怔忡之间,眼角余光,却见温奇正狡黠又得意地对着他偷笑。 苏苏这一班人退场之后,大家对接下来那些看来并无新人新意的杂演多少有些失了兴趣,纷纷开始走动聊天。 温奇扯扯朱逢春的衣袖:“五舅舅,我要去净手。” 每次温奇这么一叫,朱逢春都觉到额角青筋直跳。他招手示意候在角落里的仆役来引温奇。想一想,不太放心,还是站起身来陪着一道去。 温奇觉得朱逢春有些多事,今夜宴会来的都是临安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难道还有谁会这么不长眼,在长公主的寿筵上生事、为难他这么一个小小孩童?不过温奇还是很识相地没有推辞朱逢春这一番护雏之心。 不要轻易让别人的好心落空,你给机会让人帮你,那是结善缘,世人大多都喜欢让别人欠他一点恩情的,帮过你的人比你帮的人更愿与你为善。 温奇可没忘记母亲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一番话时,嘴角那得意的微笑,这想必是母亲的经验之谈,绝对需要牢记在心、时时警示自己的。 楼道里不时有带着醉意的客人走动,上酒食换香囊送热毛巾的仆役,则皆是两人同行,行动时悄然无声,遇见客人便恭顺有礼地俯首让路,只此一点,便看得出长公主这别院的管家很得力很能干。 净房在楼道拐角处,另有专门的仆役看管服侍。 一直到净了手出来,都毫无异样。温奇不喜欢那皂豆的香味,总觉得太过浓郁,一路举起手来闻了又闻,嘀咕着道:“我很想用清水再洗一洗。” 朱逢春哑然失笑。 第3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3) 拐弯上楼时,迎面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低阶武官。廊中灯光明亮,朱逢春这身枢密院主事的官服也显眼鲜亮得很,这武官居然昂着头一路直行,显见得喝了不少,走近了更觉酒气醺人。温奇嫌恶地屏息闪到了朱逢春身后,朱逢春则皱起了眉头,略略提高了声音喝问道:“且站住!” 那武官恍若未闻,仍是一路直撞过来。朱逢春怒意暗生,随手抢过身旁一名仆役托盘中撤下来的残汤,迎头浇在那武官脸上,趁着对方被冰冷的汤水浇得一个激灵之时,又飞起一脚将那不识相的武官踢了出去。 这一浇一踢,让那醉醺醺的武官醒了酒,抬头看清朱逢春的官服,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又兼自知理亏,当下伏在地上请罪。 朱逢春淡然说道:“好好洗一洗再回席上去,不要丢了枢密院的脸面!” 也不理会那低伏在地上的武官,袍袖一拂,径自走了过去。 温奇跟在他身后,正从那武官面前经过,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这个胆敢在长公主寿筵上喝醉的家伙,正巧那武官也在抬起头来,视线一碰,温奇不觉一怔,这样负伤猛兽一样凶狠怨愤的眼神…… 那武官随即又低下头去,温奇只能看见他身躯微微地颤抖,想了一想,还是头也不回地跟着朱逢春往前走。 刚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风声激响,若是寻常人,只怕多半会本能地回头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奇却头也不回地大叫一声飞扑向前方的过道,他个子小小,动作又快,偷袭者扑了个空,正迎上转身迎战的朱逢春。 偷袭的是那武官!虽然喝得半醉,那武官仗着一身蛮力和酒力催发的疯劲,一时间将朱逢春逼得无还手之力。温奇早已躲到三丈开外,吩咐仆役赶紧去叫人来收拾这发酒疯的武官,想了一想,又点了一名仆役去通知谭主事。谭主事年纪最大,见识总要多一点儿,说不定认识这武官姓甚名谁、是谁的属下,顺藤摸瓜,也好秋后算账。 至于朱逢春眼下能不能收拾这疯子……温奇决定还是相信这位五舅舅——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让母亲和舅舅正眼相看、郑重对待的。 因是赴宴,朱逢春身边并无兵器,顺手抢了一名仆役手中的枣木托盘,招架那武官粗重的拳脚,左支右挡,边躲边退,那武官的拳脚频频落空,走廊上的雕花门窗,被打碎了好几扇,好在枣木坚硬,托盘形制又简单厚实,一连挡了那武官踢来的十几次飞腿,外加数十拳,竟然也安然无恙。 温奇本可以闪进厢房中去,不过他牢记着母亲的吩咐,时刻紧跟朱逢春,因此也一路后退,碎裂的门窗在走廊中乱飞,温奇伸手格挡时,背后另一只手伸出来,将飞过来的碎片轻轻拨了开去。 温奇转过头,方攀龙正站在他身后,脸上神气有些迟疑不决。 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只怕会立刻将温奇远远拖到安全之处,而不会像方攀龙这样顾虑良多,不知道自己是否要顺着温奇想看热闹的心思让他留在这儿,也不知道眼前这孩子乐不乐意在大庭广众下叫他一声“师叔”…… 温奇本以为自己会被强制拖走,及至见了方攀龙这神情,眼前不觉一亮:这个师叔,自己可以吃定,不用担心被管得贼紧! 温奇立刻仰着头一脸信任依赖地低声叫道:“小师叔!”方攀龙怔了怔。 温奇再接再厉:“小师叔,我明天去你家拜访行不?” 明天是休沐日,温奇觉得自己选的时间很好,既不会让小师叔不方便,又很能表现自己对小师叔的尊敬——他可是今天才刚刚到临安城。 方攀龙答应之后,温奇方才转过头去心满意足地继续看热闹。 朱逢春一直留神注意着温奇这边的动静,见温奇没有请求方攀龙出手帮忙打发掉那醉汉,方攀龙竟也就这样呆在后面看着,不免啼笑皆非,早知道方攀龙这人不喜欢多管闲事,可也不是这般袖手旁观的吧? 将要退到走廊另一头的拐角处时,谭主事匆匆奔到走廊上,怒喝道:“齐勇!你好大的胆子!”那武官呆了一呆,朱逢春趁机疾退数步,让从两头走道奔过来的四名别院家将接替自己拦住这武官。 那四名家将手执哨棒,在这丈许宽的过道上前后夹击,那名叫齐勇的武官,酒劲差不多已经过去,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冒犯了顶头上司,且正好被认识自己的另一位上司当场抓住,行动之间,有了怯意,不多时便被四条哨棒压着跪在了地上,硬梆梆地向朱逢春磕了个头,口称“属下该死”。 朱逢春早先也听说过齐勇这人。这齐勇出身关陇西军,战功卓著,只是脾气不好,爱撒酒疯,所以无论上司还是同袍都处不来,得罪了不少人,官阶一直升升降降,现在还是个从七品。不过大家看他没脑子,又险死在战场上,如今处境不如意,多少让人过意不去,所以遇事也不太与他计较。 若说他方才受了训斥,一时不忿,所以使酒打人,倒也说得过去。然而朱逢春心中终究有些疑虑。齐勇不是会背后偷袭的阴险之徒,也有不欺凌弱小的名声,为什么方才竟会背后偷袭温奇这么一个小小孩童? 只是眼下,对方已经跪下磕头,自己这边又无损伤,关陇西军的面子,不能不给——西军威名太盛,靖康之变前夕,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但直至今日,余部仍是大宋倚重的精兵,禁军之中有不少出身西军的将领,前方几个重镇里,吴氏兄弟与另一位大将刘琦,也均出自西军——谁知道面前这个从军多年、不得志的从七品武官,背后牵连着哪些不便得罪的统兵将领? 朱逢春暂且藏起心中的疑虑,摆出宽宏大量的模样让齐勇起来。那边自有人去寻了齐勇的主官来将他领走。葛院的仆役很快将走廊收拾干净,挂上于旁边的门窗色泽相近的织锦帷幔遮住了碎裂的门窗,寿筵继续。 寿筵至夜深时方才结束,各人寻了自家的船只回去。 谭主事与朱逢春的住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吴持很遗憾不能邀请温奇与他同路,约定了后日去朱逢春府上拜访,方才上船离去。 船只自西湖徐徐驶入城内河道,虽是深夜,河道两旁的游廊之中,仍有三五成群的行人来往,游廊之外多有店铺尚在营业,行人连灯笼都不需提。 朱逢春的宅第紧邻河道,故而引了一条小小水道通入侧院,一行人在大门附近的埠头泊了船,自有家仆将船划进侧院水门内。 朱逢春带着温奇拾级而上。 经过游廊时,右侧游廊中,一个倚栏而坐、自饮自酌的汉子,忽地将酒壶往石阶上一掷,抄起藏在廊柱后的一根铁钎便刺了过来。朱逢春拉着温奇急忙闪避,却不料那酒壶砸碎后流出来的竟是清油,青石阶滑不留足,朱逢春立足不稳,险些摔倒,紧跟在身后的两名家将,抢过来时步子迈得太急,狠狠摔了下去,而铁钎已到温奇面前。 温奇毫不犹豫地仰天倒下,一边大叫“救命”。 铁钎走空,那汉子手腕一抖,迅速变招刺向温奇的胸口,满心打算着就算这一刺不中,温奇这么仰天倒下去,只怕也会在青石阶上摔个头破血流,又或者直接掉入河中冻个半死。 第4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4) 但是方才摔倒的两名家将,早已应声滚了过来,堪堪接住倒下来的温奇;而游廊顶上,一个黑衣人飞鸟般扑下,扬手便是三颗铁蒺藜,逼得那偷袭的汉子收回铁钎格档暗器。而在此同时,偷袭者身后的廊顶,又有另一个黑衣人沿了廊柱悄然滑下,手中剑暗黑细长,轻轻递出,仿佛黑夜里的游蛇,出招并不快,却正等在那偷袭者的后心处,偷袭者为了收回铁钎格档铁蒺藜,上身略略后仰,便如同将自己的后心送到那柄无声无息、也无反光的长剑之上一般。剑尖一触到偷袭者的衣服,那黑衣人骤然挺剑,若非朱逢春及时喝了一声:“留他性命!”长剑便要直刺入他后心之中了。 因着朱逢春这一喝,剑尖在入体之际上挑了一分,一触即走,连刺那偷袭者七处筋脉,转瞬之间,已让这刺客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温奇从那名家将身上爬起来时,两个黑衣人已经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温奇叫了起来:“喂,怎么又走啦,好歹让我看个脸吧,免得认错人!” 朱逢春微讶:“你不认识他们?” 温奇立刻摇头:“不认识。又不是我找来的人。”他家那个神通广大的舅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帮惯于隐迹潜形的杀手,硬生生变成他的保镖。真同情那伙不走运的家伙,怎么就得罪了自家舅舅,折腾来折腾去,总也跳不出一个套一个的陷阱,不得不低下头来做牛做马。 朱逢春看看一脸无辜的温奇,再想想他背后那两只神通广大的狐狸,决定还是不去追根究底比较好,转头吩咐自己的两名家仆过来,将地上这个倒霉的刺客送到大理寺去。 安安静静地回到住处,朱逢春亲自看着温奇躺下,正待离开,温奇忽然说道:“五舅舅,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想杀我?” 朱逢春自然明白,他说的“他们”,不但包括埠头上那个刺客,也包括借酒撒疯、形迹可疑的齐勇。想了一想,朱逢春说道:“令堂与令舅当年得罪的人挺多的。” 温奇撇撇嘴:“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不是更应该抓了我去要挟我家里人吗?”朱逢春语塞。 温奇又嘀咕着道:“再说了,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犯得着往死里得罪我家吗?”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家母亲和舅舅大人的手段。 朱逢春大为头疼。这小祖宗不好糊弄,该说些什么呢? 温奇固执地道:“我想知道为什么,免得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朱逢春略一犹豫,便简洁地解释道:“有些人不希望看到宋金和议。” 所以要刺杀质子,激起统兵大将对金人的仇恨,从而对官家执意许和的旨意,阳奉阴违;再配合金人那边的主战将领的有意挑衅,这一战很可能会持续下去。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晚被擒的刺客,一定会让大理寺将线索追到某位或者是某些主张一直打下去的金人将领头上去。 温奇追问到底:“哪些人?”若是一个谜就摆在面前,而他又没能追究出谜底,他会一直睡不着觉的。朱逢春答道:“伪齐是最可能的主使者。金人之中也有不少人不愿议和。其他人恐怕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金人初入中原时,人情地理皆不熟悉,又兼本族之人太少,放到中原的人海之中,深恐被淹没掉,所以立了张邦昌为伪楚皇帝,又立了齐豫为伪齐皇帝,打的便是以汉制汉的主意。不想金人一退出东京城,做了三十天皇帝的张邦昌便将避居佛寺的哲宗孟皇后请了出来垂帘听政,此后更郑重其事地尊当今官家为帝,只留下伪齐替金人镇守中原。这些年来,伪齐一直是金人南下的先锋,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伪齐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要让这场战争延续下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金人,原本便对议和一事颇有争议,如今岳飞已死,金人之中主张一战而灭宋的呼声越发高涨,想方设法要挑起战事。刺杀各家质子,只怕也是这些人的主意。岳飞已死,是战是和,如今竟全操于金人之手,每每思及此处,朱逢春都要费尽力气才能压下心底的怨忿与恼恨。 温奇想了想,又道:“那个叫齐勇的武官,也是被利用的吗?” 朱逢春叹了口气。像齐勇这样不甘议和的武将为数不少,只是本朝制度,以文统武;本朝军制,将不专兵。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祸,固然得免;武将出征,诸多掣肘,也在所难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同僚之间相互猜忌,便是临敌应变,也须得听命于监军宦官乃至千里之外的官家,是以本朝虽号称养兵百万,靖康之变时却每每一战即溃,奋勇者再如何孤师血战,也难挽大势。如此情形下,齐勇诸人只能空有豪情壮志,徒留得满腔怨忿不平。 齐勇这些人难道就不明白,就算是质子死在临安城中,哪怕他们的父兄是镇守一方的大将,也无法孤师北伐?何况,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为了某一个子弟之死而押上整个家族甚至全军的性命前途的。 更何况,金人与伪齐挑拨齐勇这样的武官又或者亲自派刺客来刺杀质子,为的多半还是要离间这些质子的父兄与朝廷的关系,以便于从中取利。齐勇这些人,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一点利害关系呢? 只是这些话,朱逢春觉得还是不要对面前这个小小孩童说出来为好。 不过温奇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就不再追问齐勇为什么会被利用,将被头拉到下巴底下,笑眯眯地道:“五舅舅,今晚多谢你了。” 朱逢春本想谦让一下,温奇身边跟着那样一群人,的确用不着他多事出手;但是想到那些人的身份和出手的狠辣,若真个在长公主的别院中冒了出来,倒是温家的不是了。 温奇这番道谢,他的确是当得的。 当下只笑一笑,拍拍温奇的头,转身离去。门外守着的邢嬷嬷,带着两名侍女,向他躬身施了一礼,目送他出了小院门,方才示意两名侍女随自己进去,守在外间,邢嬷嬷就在里间的罗汉床上打坐守夜。 朱逢春看看小院的院墙与房顶。那些惯于夜行的杀手保镖,想必正潜藏在某个地方看守。温奇此次入京,阵势可真不小。姬瑶光派了这样一群保镖暗中保护,八名温氏家将轮班明里跟随,姬瑶花则另选了四名嬷嬷八名侍女轮流守夜,还要将温奇扔到自己府里来,估摸着方攀龙也会被牵扯进来,哦,方攀龙已经被牵扯进来了,今晚他可不就及时站到了温奇身后? 方攀龙的宅第就在余杭水门附近。朱逢春带了温奇一路乘船前往,到了门前,登上埠头,就有方府家丁接了船只驶入侧门内去停泊,朱逢春与温奇径直去正门,门前早有管家候着,迎了他们进来。 这宅第自外头看去,也只寻常,及至进去,方知庭院深阔,房舍轩昂,大不同于平常人家。此处楹栏平直简洁,无雕梁画栋。庭前房后,一色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平平铺展开去,只在廊脚处种了各色高不及膝的花草,河道畔种了两行垂柳,越发显得这庭院开阔明亮。 方攀龙匆匆迎出来,朱逢春也不与他客气,拱一拱手,约略说一说昨晚遇到的刺客,提醒方攀龙注意温奇的安全,之后笑道:“方兄,小世子我可是交到你手上了,在下还有公务在身,还请方兄到时拨冗送一送小世子。” 第5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5) 他得亲自到大理寺去问一问,昨晚那个倒霉的刺客究竟是何人。 方攀龙还没回过神来,温奇已经被扔在他家里了。 温奇自来熟地扯着方攀龙的衣袖往正厅走,方攀龙怔了一怔,想起正厅中还坐着一位客人,急忙拉住温奇,低声向他交代叮嘱一番。 早一步前来拜访的客人,是莲溪寺的住持法昙,由方攀龙熟悉的一位工部主事尹离陪同到来,不过尚未谈入正题,温奇便已来了。 莲溪寺规模并不大,但是年月悠长,信徒颇众,法昙禅师又素有佛法高深、心地慈悲之名。南渡以来,法昙禅师主持莲溪寺,倾力救济背井离乡的中原百姓,那些有幸挣扎过最初的艰难困苦、在临安城中安身立命甚至于功成名就的南渡之人,无不对莲溪寺及法昙禅师感激涕零,年年供奉尽心尽力。因了这些财力丰厚的新信徒,莲溪寺更有余力济贫救苦,这十余年间,声名日上,便是方攀龙这样不问世事的人,也略知一二,慎重以待。 入了正厅,温奇恭恭敬敬地向须眉花白的法昙禅师施礼问好,之后乖巧地坐在一边,听法昙禅师向方攀龙说明来意。 原来禅师此来,是因为莲溪寺后院的佛塔,年深日久,倾斜欲倒,日前请了鲁班行的老匠人来看过,都说如此倾斜下去,不出一年便会倒塌;而若要拆除的话,七层高塔,也诚为不易,一个不好,与佛塔离得太近的藏经阁以及后墙外近几年新建的两条小巷中的数十户人家,都要受池鱼之殃。这等活计,他们不敢下手,因此都劝他来找方攀龙,若是方攀龙肯接手,就算扶不正那座佛塔,至少拆塔时不会出岔子。 以方攀龙的本意,是想让温奇安生呆在自己家中的,至少在刺客和幕后指使者伏法之前,不要乱跑——估计还没有不长眼的刺客,胆敢闯进他的庭院来行刺。但是温奇听了法昙禅师的这番话,两眼放光,一心想去看看方攀龙是如何大展神威。方攀龙拗不过他,只得破例多带了几个家仆一道出门。尹主事尚有私事,就不再作陪了。 方攀龙的座船,外表普通,然而温奇一坐上去便知道,这艘船比起朱逢春的船来,要轻便灵活许多——以朱逢春的身家地位,他的座船已算够好的了。温奇拍拍船舷,凑近了仔细辨认木质,确定只是普通的杉木,再抬头望向方攀龙时,脸上的神情更为热切,就差明晃晃写上“佩服”二字了。 河道中正是繁忙时候,他们的座船驶得飞快,一路轻松超过大大小小各色船只,绕过武林坊,拐入招贤坊的河道,不多时,莲溪寺佛塔赫然在望。 法昙禅师引着方攀龙一行人,穿过后院水道,径直到了佛塔前方的埠头,在桥下泊了船,拾级登岸。 佛塔果然是年岁悠久,塔身青苔斑斑,藤蔓缠绕,这深秋时节,藤蔓大多枯萎了,密布在塔身上的巨大枯藤,令得这佛塔平添了几分苍凉。 方攀龙绕着佛塔慢慢踱步,其他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在一边,只有温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地走远一点儿仔细打量塔身,踩踏试探脚下土地的软硬,再走近一点儿拉扯藤蔓测试它们附着着塔身的紧密,曲指敲敲塔砖,倾耳静听砖内的声音,然后再钻入塔身内去,仰望盘旋而上、只留下数段残骸的狭窄楼梯,曲指弹出一颗颗小石子,静听石子敲在塔壁上的声音——当然,温奇还没有弹指飞石的本事,只能满脸欣羡地看着。 方攀龙忽地拔足跃起,温奇“哎”了一声,声音未落,方攀龙已醒悟过来,自己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肯离开一步的小师侄,复又落下,挟着温奇,纵身跃起,足尖在塔壁和残梯上轻点数下,转瞬间已经到了塔顶,拨开挡在窗口的枯藤,钻了出去,身形一荡,翻身落在塔尖之上,四面地势,尽收眼底。 温奇从来没有呆在这么孤高的地方,秋风劲吹,只觉得两人都摇摇欲坠,赶紧抱紧了方攀龙的胳膊。 约摸盏茶工夫,方攀龙方才挟着他从塔身外跃下。 法昙禅师神情紧张地迎上来:“方施主意下如何?”方攀龙先将温奇轻轻放下,方才答道:“这座塔本身并无问题,初建时的地基应该也还平实。只是,此处西北有山,东南有海,秋冬季节的西北风被挡在山外,春夏时的海风却很是强劲——这座塔已有三百年了吧?” 法昙禅师脱口答道:“三百一十七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百余年的东南风这么吹下来,也不怪这座七层高塔终于撑不住要歪倒下去了。 方攀龙又道:“这些老藤,将塔身紧密缠缚,本应能对这座塔有不小的支撑作用,不过,西北面的藤蔓,邻近河道,又在阴面,自是比东南面的藤株生长更为旺盛。这种藤蔓,又比寻常种类更为紧密坚实,故而将整个塔身,拉得向西北倾斜。” 老藤加上海风,雪上加霜。 法昙禅师叹了口气:“这藤蔓生长日久,不少蚁虫赖之为生,是以历任住持,虽然顾虑过是否会有损塔身,也一直不忍铲除。只是依方施主如此说来,这老藤岂不是应该……” 一语未完,廊下忽地有人截断了他的话:“禅师且慢!” 方攀龙转过目光,忽然怔了一怔,廊下那人,竟然是苏苏! 苏苏今日妆扮得与街市上的姑娘并无区别,低绾发环,斜插玉钗,杏黄衫子,松花罗裙,罩了一件月白褙子。她的发梢微微卷起,眉目的轮廓深邃鲜明,迥异于众人常见的那种细眉秀目的江南佳人。秋风萧瑟,苏苏自廊下款款走出时,却令人蓦然间只觉眼前阳光明媚,春意盎然。 苏苏身形飘忽,似乎转瞬间便已到了他们面前,合掌向法昙禅师问讯。大理举国信奉佛教,苏苏自幼耳濡目染,这合掌低头的简单动作,做得极其优美自然,在法昙禅师看来,显然比诸多临安女子要虔诚恭敬得多,虽然不知眼前这女子是何方人氏,神情之间,却已大有赞赏之意。 苏苏行礼完毕,盈盈起立,轻声说道:“禅师还请手下留情,这是苗疆的香血藤,能够在江南生长到这样巨大,真是佛祖恩赐。” 温奇已经低声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香血藤是治痛风和跌打损伤的灵药!”说着艳羡不已地转向法昙禅师道:“听说这香血藤,年纪越老,药效越好,这三百多岁的老藤,一定管用得很,禅师,我先和你预定一点儿行不?开春就是家父生辰,这个寿礼,他一定喜欢!” 法昙禅师明白香血藤这等灵药对领兵大将的重要,自是满口答应。 苏苏又道:“亏得这临安城中,少有人识得香血藤的真面目,若不然,哪里还能容它长到今日这般模样。” 温奇立刻向身边两名温氏家将说道:“这件事不许说出去,免得大家都来抢宝贝,以后就没咱们的份儿了!” 苏苏“哧”地一笑:“小世子,听你这口气,难不成还想着让禅师每年都送你一点儿老藤不成?” 温奇笑嘻嘻地扯着法昙袍袖,仰着脸道:“禅师,我只要一点点,成不?” 法昙禅师能拒绝么?就算不看神武侯府的面子,也得看温奇身后的方攀龙的面子不是?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不知道这小世子与方攀龙究竟有何关系,居然能够在他专心做事的时候,也能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第6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6) 方攀龙再怎么不爱管事,也觉察到温奇与苏苏之间的熟稔。只是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去面对这熟稔背后的含义,故而只默然以对。 苏苏转而说道:“这香血藤,对水土气候挑剔得很,能够长到这样大,真不容易,只怕与这佛塔关系匪浅。”一边说一边看向方攀龙,温奇会意地推一推方攀龙的胳膊,方攀龙有些走神,被温奇这一推,方才“哦”了一声,停一停,解释道:“这座佛塔所用的砖土和地基所用的填土,性属大热,质地紧密绵稠,不同于临安其他各地的土质,如果不是地底深处有热泉,便是从南荒或苗疆特意运来这些热性之土。此地温暖湿润,又得中空的塔身吸纳地气,留存水汽,所以这些砖土历经三百余年,未曾松脆,能够与老藤相互支撑至今。” 法昙禅师喟然叹道:“本寺自建成之后,屡经战乱,几次断嗣,当年文献,也已经荡然无存,竟是无人知晓这佛塔的奥秘。不过,本寺的开山祖师罗摩,的确是自南荒乘船来此,这座佛塔,也是在罗摩祖师圆寂前建成。二祖神通法师,则是来自南诏,正是如今大理境内,地近苗疆,神通法师精通医术,救人无数,这香血藤,想必便是神通法师自苗疆移植至此。” 他转向方攀龙,郑重说道:“还请方施主尽力保全佛塔与血藤。” 方攀龙注视着高塔,良久方道:“那就扶正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震得在场诸人一时失声,温奇更是夸张地摆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来,苏苏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吴持便跑来找温奇,却被温奇带到了方攀龙处。不过莲溪寺的一名主事僧、两位工部郎官、鲁班行的四个匠头,已经早一步到了,长案上摆着昨晚做好的佛塔烫样,放在土盘之中,旁边堆着一大盘长长短短的小木棍和细铁链。 方攀龙站在长案后,一边讲解,一边将小木棍拼成一个下宽上窄的固定佛塔的木塔或者说木架,又以细铁链交叉缠绕,上轻下重,以免佛塔摇摆、拖垮木架。固定完毕,再取一根轻薄铁片,将佛塔一端的地基慢慢掏薄,同时增加铁链数量,本来向另一端倾斜的佛塔,被铁链的重量一压,自然偏向这一端徐徐沉降。 方攀龙示意身后的管家将册子拿上来,交给四名匠头,按着册子去准备人手和材料。 吴持耐着性子看到现在,不由纳闷地嘀咕道:“这活计也没什么出奇的啊?哪头高了按下去,哪头低了抬起来,不都这么干的吗?”犯得着对方攀龙这么一脸崇拜?尤其是温奇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居然不肯和他去西湖。 温奇很想跳起来狠狠拍一拍吴持的脑袋,不过他首先得向旁边听到这话后立刻满脸怒火的方家管家和工部郎官赔个笑,然后才拉着吴持赶紧走到角落里,低声说道:“你不懂就别乱说,害得我也得罪人。”不待吴持反驳,一口气给他数了一串这活计不简单的理由:这么高的脚手架,搭起来容易吗?光是那月牙楔,号称是鲁班行的鬼门关,何况有二三百个这么多,都要分毫不差地敲进去,这是平常人能做得到的吗?这么高的佛塔,要固定住又容易吗?地基从哪儿开掏,每次掏多少,掏土时的速度,掏到什么程度为止,每次添加多少铁链,都需要精密的计算,半点马虎不得,一个不对,说不定这塔就要从此歪倒下去了;当然,还有些理由不能对吴持明说,佛塔向东南倾斜的速度,若是过快,西北面的老藤很可能会被拉伤根部,这样的宝贝有了损伤,那可真是让人心疼。 被个七岁小孩教训,吴持很是面上无光,回过神来,忽然惊悟:“你倒是懂得不少啊!”温奇得意洋洋地道:“承蒙夸奖!” 吴持不解地问道:“你将来也是要领兵征战的,怎么去琢磨这些东西?” 温奇凑近,神神秘秘地道:“我不想当将军,我想当的是将作大匠。” 吴持瞠目结舌,神武侯世子居然想去做将作大匠?! 温奇不满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三岁就会走九宫图,五岁能拆了我家舅舅做给我骑的木牛然后再拼回去,凭什么不能当将作大匠?” 吴持呆呆地问道:“那,你不做世子了?” 温奇鄙夷地看着他:“我做不做世子和做不做将作大匠,有什么关系?” 吴持还是觉得理解不能:“那你们神武侯府怎么办?将来谁去领兵出征?”随即醒悟过来,“哦,你们温家,同族的叔伯兄弟很多,不缺战将的。可你是世子,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温奇脱口答道:“我可以守城啊!将来我会造出很多厉害的守城兵器,保证没人可以攻破我守的城!” 吴持瞪视着面前这个一脸严肃认真的小男孩,无言以对,许久才道:“造出来了也分点给我吧。”他现在觉得,不能将温奇真的当成一个七岁孩童来对待。 温奇点头:“那是当然。” 吴持定定神,又道:“你打算拜方供奉为师?”所以跟得这样紧法。 温奇又点点头:“拜师当然得拜最厉害的那个。” 吴持“哈”地一笑:“你怎么知道方供奉就愿意收你做弟子?听说他到现在还没有正式收徒,不知剔掉了多少有天分的家伙!我还真不知道,朱世叔和方供奉的交情这样深厚!” 温奇只是得意地笑。 因为温奇的缘故,吴持也被每天拖到莲溪寺去看热闹。 搭建木架的木料,用的是方攀龙指定的铁梨木,坚如铁石,三天时间方才准备妥当,此时木架的地基正好完成,可以开始搭建。 温奇曲指叩一叩木料,又反复摩挲,良久,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方世叔,铁梨木这么硬,一定有些脆性,楔子打进去会不会生出裂缝来?” 方攀龙简单地解释道:“最近都会是阴雨天气。”这个季节的临安,时常阴雨连绵,此时空中便正是细雨如丝,沾衣欲湿,却又不影响开工。 温奇恍然明了:“如果是晴热季节的话,是不是就应该选材质绵密、水汽饱满的木料了?哦不对,那种木料不够坚硬,撑不起这么高的架子,还是得用铁梨木这样的,只要均匀洒水就可以了,对不对?” 方攀龙微一点头,神情之间,颇为赞许。面前这个小小男孩,其实既不像温正阳,也不像姬瑶花,倒更像与能够同他探讨机关之术的姬瑶光,还很自信地对吴持说想拜自己为师,假装不知自己能听到他们两人的低语…… 方攀龙不觉伸手揉一揉温奇摇来晃去的脑袋:“只要师姐同意,你就来拜师吧。” 温奇一时间连惊喜的假样都做不出来,直接翻身跪下:“家父家母早就嘱咐过要好好尊敬方世叔,多学一点世叔的本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利器,将来才好守住襄阳重镇。所以,家父家母的意思,世叔不问可知。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天高皇帝远,先拜了师再说,免得夜长梦多,将来被父亲打军棍时,也多一个好本事的师父做靠山。 他这么一跪,这么一说,身后那两名温氏家将,脸都青了。 自家小世子从稍稍懂事时起,就喜欢摆弄这些工匠之事,即使被侯爷强行丢进军营打了无数次军棍,也死不悔改——当然,他们下意识地忽略了,在自家夫人虎视之下,那些军棍高举轻放,能有多大威慑力,实在可疑。 第7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7) 现在居然当着这么多见证人的面,干脆利落地拜了师父! 说的那番话,还让他们连阻拦都没有借口——这番话可是世子的舅父在为他们饯行时当众说的,侯爷与夫人也深表赞同,夫人尤其赞成小世子从方攀龙那儿多掏一些好东西出来。 方攀龙不喜繁琐礼节,在他看来,这个头一磕,就算师徒名分已定。但是旁边的工部郎官和鲁班行匠头可不这么想,当下择定了三日后的良辰吉日,约定再请几位见证,就在这莲溪寺的正殿之中焚香祷告,正式行礼,郑重其事得让吴持十分纳闷。 今日陪同吴持的一名吴氏家将颇有见识,低声向吴持解释道:“家有家法,行有行规。方供奉只怕是这全天下鲁班行公认的行首,所以一句话就能弄来这么多罕见的铁梨木,让临安城的四个匠头都听他调遣;他要收徒弟,自然也得向这些人有个交代,至少得让人认识认识这个徒弟。” 吴持看看笑得两眼眯眯的温奇,呆了一下,忽地捧腹大笑。 他简直想象不出,眼前身着世子服色、一本正经的小男孩,将来统率天下工匠时的模样。 三百个月牙楔,都由方攀龙一手敲定,铁梨木架稳稳搭建起来,拴上铁链,然后开挖地基。 一个半月后,脚手架拆除,佛塔略向东南倾斜。方攀龙解释道,东南海风与西北面的老藤,会将佛塔慢慢拉向西北方,百年后可以完全扶正。再过百年则会倾向西北,此后斜而不倒,至少又是百年,佛塔寿命,可延三百年。 法昙禅师极是高兴,特意做了一场法会。莲溪寺信徒又共同出资,在西湖楼外楼宴请方攀龙等人,并请了目下临安城中最红的歌舞伎来助兴。 方攀龙又一次见到了苏苏。 苏苏一行人住的迎春楼,临近莲溪寺,每逢初一十五,一行人都会到莲溪寺进香。每次进香,苏苏都会到后院看一看,与温奇窃窃私语一番,顺带取笑一下每次一见她便会脸红口吃的吴持,然后三人一道坐在廊下看工地的热闹,时不时还与方攀龙说两句话。 吴氏家将背地里也曾经抱怨过男女之防之类的话,但是苏苏这样坦然地说说笑笑,言行之间自然率真,仿佛吴持不过是家中的小兄弟一般,再想想她其实并非宋人,大理民风,想必本就不重这些礼节,这些抱怨,也就只能在私下里说说而已,到得后来,习惯成自然,更是连抱怨也没有了。 苏苏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进入了他们的圈子。 醒悟到这一点,方攀龙心中悚然一惊。 坐在朱栏后,远远地望着那个眼儿媚媚、腰儿柔柔的红衣女郎,在一群身着绿纱裙的舞伎中出没,宛若碧波中一条鲜红的游蛇——方攀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苏苏比做水蛇,许是因为她那种柔若无骨的妖娆体态,抑或是因为她的明媚眼神之中,总似隐含着某种不可知的危险。 一曲终罢,苏苏到各席来敬酒,身后跟着两名舞伎,各捧着一个木盘,用来接各席贵客丢过来的赏赐,珠宝玉石转眼间已堆满了盘子,被黝暗的绿丝绒一衬,益发是琳琅满目。 方攀龙身上从来不戴这些物件,眼见得苏苏已到跟前,同座的工部主事尹离笑着放下一方芙蓉玉佩,拍拍方攀龙的肩道:“方兄,回去之后拿你新造的流水小楼来谢我吧,别的我可不要!” 方攀龙笑一笑,尚未开口,苏苏已拈起玉佩放回到那位尹主事的面前,睐睐眼,嘴角含笑:“恕我不恭呢大人,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能让方供奉出手,流水小楼,我也想要得紧呢!” 换一个人说这番话,尹主事自是决不让步;但是这样妩媚得令人目眩的一个女郎,这般笑脸软语地说出她的要求,尹主事觉得左右两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只得索性大度地将那个玉佩又推了回去:“苏苏姑娘既然想要,尹某自然供手相让。至于这个玉佩,原本就是送给苏苏姑娘的,又怎么能拿回来呢!” 苏苏笑得眼儿弯弯,方攀龙心中却闪过一句老套不过的话:媚眼如丝。 苏苏俯身靠近了方攀龙,一股混合着女郎体香的沁人花香阵阵扑来,以方攀龙的定力,也不由得要暗自振作、慑定了心神来面对。 苏苏曼声说道:“方供奉,这么多人见证,你可不能悔约噢——赶明儿我有了空,一定亲自来向方供奉道谢!” 她腰肢一扭,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袅袅娜娜地走向下一席。 方攀龙只觉每次相见,苏苏似乎都会有不同的面貌,却一次比一次贴近他,现在更是直接声明要登堂入室,让他不由生出隐约的迷茫与困惑。 坐在一旁的温奇,则低着头偷笑。他就知道,苏苏迟早会觉得自己这位不爱说话、外人看起来很是冷清高傲的小师叔,其实很不错的。 酒酣宴罢,已是夜色深沉。出得楼来,只见西湖上的画舫,正陆续泊岸,游人或舟或陆,各自返家。温奇在寒风中缩一缩脖子,拉着方攀龙道:“师父,咱们也快点回家吧。” 正式拜师之后,温奇光明正大地搬到了方攀龙家中住下。枢密院正在讨论,这些陆续来到临安的质子,是应该分开居住以免他们的父兄借机勾搭,还是应该放在一起以便于监视管治,争论未定,一时间腾不出手来理会,看样子温奇在方家还要很住一段时间。 方攀龙微微怔了一下。原来自己那个空旷冷清、来往客人和仆役都不敢高声言笑的宅第,在温奇心中,已经是临安城里的家了。 他抚一抚温奇的头:“走吧。” 船只在河道中穿行,方攀龙注视着河岸,忽然想起一事:“小奇,那天晚上的刺客怎么样了?” 温奇撇撇嘴:“丢进大理寺的第二天晚上就死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五舅舅叫我别管了,万事有他,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方攀龙皱皱眉,只是他素来不理会这些,还真想不出背后是些什么人。 不过,凭他什么人,想在自己眼底下再来行刺…… 街市上忽然由远及近传来阵阵喧哗,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让方攀龙诧异地站了起来,温奇已急不可耐地让船靠岸,派了人上去打听。 打听来的消息令人震惊,却又在意料之中。 宋金和议已成,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割唐、邓二州及商、秦(今甘肃境内)两州约一半土地予金,原伪齐属地归宋。宋奉表称臣于金,金册宋主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须遣使称贺。宋每年向金国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二帝不能还朝,倒是官家生母韦太妃,金人已经松口,可以放还,至于赎金,尚需商量。 这些消息,邸报尚未登载,但耳聪目明的临安人各有各的门道,不过一个下午,整个临安都已知晓此事。 虽然明眼人都清楚,这个和议,只能说是暂时休战,不能当真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但总算还是可以歇一口气了,不必日夜担心金人何时又渡江南下、大家又得跟着官家四处奔逃。 第8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8) 这么一放松,又兼进了腊月,临近年关,临安城中那纸醉金迷、纵酒狂欢的气氛,竟是分外浓厚。苏苏带来的那队歌舞伎,本就大受喜爱新鲜人、事的临安人的欢迎,这段时间里,更是这家请那家聘,一日也不得空闲。饶是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总有关于苏苏的种种情形传到他耳中来:苏苏今日到韩御史府上时穿的是宝织坊的雪里藏花贡绸,风头劲健,将同场献舞的内廷供奉菊部头都比了下去;苏苏今日在珠宝商的行会上献舞,珠宝行会将舞台满铺珍珠,戏言不碎者便归苏苏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场歌舞下来,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苏苏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寿,向大人酒酣耳热,居然提出要将苏苏金屋藏娇,苏苏提出的条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方攀龙听到这儿时突然惊醒。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临安人现在已经知道,苏苏生得一双富贵眼,她所要的七宝楼台不是寻常工匠可以堆砌出来的。恐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建成。如果连方攀龙的手艺也不能让她满意,那也就只好说是苏苏在存心为难大家了。 苏苏一放出这个风声来,方攀龙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烦到了。 他再次见到苏苏,是在他打发掉第二十一个求建七宝楼台的人之后。 有温奇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徒弟,苏苏毫无障碍地穿过厅堂,直接到了方攀龙的书房之中,以至于方攀龙从沙盘前回过身来要茶时,才发现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边的小厮,而是苏苏。 方攀龙皱眉打量着面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女郎。 苏苏“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呢,是不是担心我问你要一件你只肯给一个人的东西呢?” 方攀龙一怔。 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年轻的自己,曾经对一个千变万化的女郎许下了一个诺言:他要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那座楼台,如今正在遥远的地方伴随着那个他永远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现在,又一个水波般荡漾变幻的女郎来向他要一座这样的楼台。 苏苏不请自坐,伏在案上,撑着下颌,笑盈盈地道:“方供奉你放心,我没有那样不识趣。今日来不过是为了讨要那座答应了给我的流水小楼。” 方攀龙令小厮将装在木盒中的小楼取来,放在长案上。 木盒向四面打开,拼成一个长长的池塘,长桥曲折,假山嶙峋,池中一座双层木楼,楼中桥上,三名木雕文士与三名美人,或坐或立。小厮往池中注入清水,转动枢纽,水车慢慢转动起来,六名小人举手投足,缓缓转身,宛若立时便会走出来。 苏苏惊奇得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哦”了一声,眼波一横,带着三分娇嗔、一分薄怒地笑道:“方供奉,流水小桥你既然送了给我,以后可不许再给别人建哦,要不然我可不依!噢,我的住处逼窄得很,不如暂且寄在方供奉府上如何?唉,长安居,大不易,我们下榻的迎春楼,还说是临安城排名第二的大客栈呢,看起来还不如方供奉府上的后园大。” 方攀龙只怕她下一步便要提出到他家中借宿,苏苏却似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睐眼一笑道:“几位大人都愿意借出城外的庄院来,不过住在迎春楼也自有它的好处,别个地方,怎么能够在深夜归来时还能买到五芳斋的金丝蜜饯、味福楼的宋嫂鱼羹、何家老店的玫瑰香脂,还有宝织坊最新样式的云锦雪绸?” 方攀龙啼笑皆非地坐了下来。 他开始觉得,苏苏在临安城如此受欢迎,恐怕还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与风骚——这不是一个好字眼,但是方攀龙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苏苏——苏苏的言语举止之中,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的豪迈坦荡,令人忘忧。 这样的恣意放纵、挥洒自如,让方攀龙觉得莫名的熟悉甚至于怀念。 犹记伏日升曾在楚阳台下对姬瑶花说,你不可改变我,也不可束缚我。 也曾记得甘净儿那任意妄为、没心没肺的快乐,一面识相地讨好她得罪不起的姬瑶花,一面又坚决不肯被姬瑶花牢笼入袖。 原来在临安城中独自呆了这么久,他竟是这样怀念千里之外的巫山,怀念那逝去的年华甚至于那时看不顺眼的这些同门。 方攀龙脸上一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恍惚神情,苏苏便撇了撇嘴,又来了又来了,她最受不了方攀龙这喜欢向后看、喜欢向虚空处出神凝望的习惯,立刻毫不犹豫地起身告辞。 苏苏临走之前,方攀龙道:“苏苏姑娘,我不会造第二座七宝楼台,正如我答应你不造第二座流水小楼。所以,你最好换一样东西去为难那些人。” 苏苏眉一挑:“我偏不换,又怎样?”她扬长而去。 不过方攀龙很快听到,苏苏指明了要与那一座远在襄阳的七宝楼台一模一样的宝楼。但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世上只怕是找不到第二尊同样美丽的无瑕绿玉来制作那座楼台的基座——除非有人有胆子去将那一尊宝楼弄来。 这不是有意为难临安城这些达官贵人吗?苏苏笑吟吟地对其中一位仰慕者说道:“别发愁,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改变主意,想要另外一样你们弄得到的东西。你也知道,女儿家的主意是变得很快的噢——” 温奇白天与吴持一道去赴宴,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回来对方攀龙学了一通,边学边笑,那些被苏苏捉弄得团团转的家伙,可真是够笨,料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苏心中早有主意,这些话完全是在糊弄他们吧? 方攀龙完全不觉得这番话有何可笑,只是心中难免有些隐约的担忧,苏苏会不会太放肆嚣张了一些?她若是跟着大理国使回去倒也罢了,若是就此留在临安城中……可如果苏苏真的像那菊部头一般八面玲珑、处处逢源,又会让人觉得很失望…… 二月初,枢密院终于决定下来,各家质子,都住在指定的担保人府上,待日后府第建成,再行移居。 温奇一知道这个决定就哈哈笑道,户部肯定是没钱了,所以不给他们建府第。 户部若是没钱,只能是因为岁币。温氏家将和在座其他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温奇笑了一阵,总算醒悟,在大家不无责怪的眼神下识趣地收敛起来,然后这一整天都格外乖巧。 不过枢密院的决定,很快被淮西宣抚使张俊给破坏掉了。 张俊出身贫寒,发达之后,尤重享受,前不久刚刚在临安城中与西湖畔各建了一座豪奢的宅第,满心打算着要让自家那个做人质的幼子住得舒心住得高兴,枢密院这纸命令下来,头一个不依的便是张俊。官家对贪图富贵、耽于享乐的张俊向来纵容,对张公子坚决要住自家豪宅的行为,就睁一眼闭一眼,枢密院也便装作不见。 有了张俊带头,吴家紧跟而上——吴玠并不乐意儿子在枢密院主事的府上长住,谁知道官家会不会某一天突然觉得吴家与枢密院的关系太过亲密、看着碍眼?所以吴持一到临安,吴家便已着手准备府邸,最后在钱塘门内武学附近寻了一座三进三出、墙高院深、便于关防的大宅,重金购得,又将吴持送入武学去就读,昼出夜归,倒也方便。 第9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9) 眼看着一家家质子都搬进了自家的宅院,温奇在方攀龙家中再住下去,可就太打眼了——方攀龙职位虽然不高,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工部与枢密院,不少时候,还得求上门去。 温奇万般不情愿地搬了出去,新居也在钱塘门内,邻近国子监和太学,与武学相去稍远。在家中便扬言要做将作大匠、到了临安又拜方攀龙为师的温奇,被送入了国子监,在外人看来,这一举动,无异于正式宣告:神武侯的世子,弃武从文了。 温奇这么一搬,方攀龙家中,立时冷清多了,若非苏苏依旧时不时地前来造访,这偌大的宅院,还真个是古井无波。 从最初那次登门拜访开始,在温奇的热心招待下,不知不觉中,苏苏已经成为方攀龙府上的常客。有时候是来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楼,有时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这儿,也有时候是来找方攀龙为她制作某种特殊的器具——三月初三上巳节,苏苏与菊部头在西湖上斗舞,全凭了方攀龙制作的自动开放的莲花台和喷洒水雾的竹枪,让苏苏如在云端中起舞,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游人,惊为天仙,菊部头一曲未完,便含羞带愤而去。 现在苏苏想要的是一颗据说能够光耀十丈、明辨发丝的夜明珠。 这世上夜明珠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夜明珠,只见于传说,还从没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 方攀龙与苏苏已经混得很熟——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也许是因为苏苏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时,方攀龙不免说道:“苏苏,你这么夜夜笙歌地过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苏苏斜他一眼:“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故意为难别人,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方攀龙但笑不语。苏苏趴在长案上,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世上的好男人本来就不多;十个里面又有九个已经是别人的相公,我很懒,不想和别人去争;至于余下那一个,就算没出家也与和尚差不多了,你说叫我嫁谁去?” 方攀龙骇笑道:“苏苏,你不会是在暗示这余下一个是我吧?” 方攀龙没有意识到,换了从前的他,是决不会脱口说出这样轻松调侃的话的,甚至于不会想到。 苏苏哼了一声:“你倒想呢!” 方攀龙觉得苏苏终归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也难怪她。这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中,哪有一个富贵中人,能够让苏苏觉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只是他有时又有些疑惑。苏苏最初时摆出的架势,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究竟是他当初看错了,还是苏苏改了主意? 一念及此,方攀龙不觉有些怅然失落,但一时之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样的失落,与温奇搬走之时的失落有何不同。他是否寂寞太久了,所以才格外渴望温奇和苏苏如家人一般的陪伴? 书房中静默了片刻,袅袅茶香中,迷离恍惚的心绪,缥缈缠绕。 方攀龙忽然拈起案上一片木楔射了出去——他方才居然未曾留心到有人伏在窗外偷听! 不过第一片木楔一出手,方攀龙已经意识到情形不对,不是什么人都能避过宅院里的种种机关和仆役耳目,悄无声息地潜到自己窗外的,立刻射出第二片木楔,总算及时截住了前一片木楔,同时喝了一声:“出来!” 温奇讪讪地从窗外爬了进来,笑嘻嘻地道:“师父,苏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委实是自家母亲大人急于知道第一手消息,做儿子的不能不以身犯险。说起来苏苏到临安已经大半年,和自家师父也混得很熟了,怎么就有一星半点儿可以让他拿回去向母亲大人交差的东西呢? 苏苏向来皮厚,根本不将温奇这小孩儿的明示暗示放在眼里,笑盈盈地将温奇一把捉住提到自己身边,摩挲着他脑后的柔软发丝,好些日子不见,她还真想念这小孩儿。 温奇不耐烦地打开苏苏的手:“苏苏姐姐我不是三岁小孩儿。”打小被各家长辈女眷揉来搓去就罢了,苏苏每次见到他也总要捏捏脸孔搓搓脑袋,真让人受不了。 苏苏大笑:“对,你不是三岁小孩儿,你是八岁小孩儿!”手下毫不放松,转眼间已将温奇揉成个狮子头。 方攀龙好笑地将温奇解救出来,倒忘了去细想他方才那句话里暗藏的某种意思。 温奇今日到方攀龙家中,是为了三天后的端午龙舟赛。 钱塘旧俗,端午日都会在钱塘江上赛龙舟,另有艺人在水下演木傀儡戏,年幼身轻的男女僮身系彩带、在楼船桅杆上翻滚作戏,午时涨潮,弄潮少年踏浪而来,手把红旗,在涛尖波谷间出没,又是另一番风景。 官家的座席,自是最安全也最宜观景。这种时候,方攀龙历来是坐在紧挨官家的看台上,以便于随时注意堤岸与看台的安全——要知道每年都会有看似牢不可破的看台被人流挤塌;又或者看似安全的堤岸,在巨浪拍击下终于承重不住,带同看台一同塌陷入江中。 由方攀龙来防微杜渐,总比出事后急急忙忙救驾要好。 温奇现在有最正当不过的身份跟在方攀龙身边就座,不过他唯恐位子被苏苏抢了去,赶紧着前来占座,得了方攀龙的保证,这才喜滋滋地离开。 方攀龙看看苏苏,若有所悟:“你今日来,是想要什么?”苏苏托着下颌笑:“当然是有所求呐!” 不错不错,方攀龙现在居然会主动问她想要什么,真是难得啊。 精心准备的苏苏和温奇,与其他人一样,都没能过好端午佳节。 端午前夕,金人撕毁和议,再度南侵。虽然很快证实,南侵的并非金人主力,而只是其中两个得利不多、意犹未足的部落,再加上伪齐余孽,但这也足以让临安城人心摇动了。好在韩世忠、刘琦等名将虽被解职,他们麾下的百战之师尚驻守在江淮一线,激战月余,总算将其击溃。 襄阳并非这一次金人主攻的方向,这些年经营得城高池深、兵强马壮,又背靠荆湖鱼米之乡,粮饷充足,温奇倒不怎么担心,照吃照喝照玩。 庆功宴上,温奇见到了忙了两个月、明显黑瘦不少的朱逢春,对比一下自己的逍遥自在,很是过意不去,于是这一晚都腻在朱逢春身边,殷勤地倒酒夹菜,以表示自己绝没有忘记这位五舅舅。 也就在这时,温奇听到了“齐勇”这个很是耳熟的名字,不觉转头望向正在高声诵读封赏名单的赞礼官。不会吧?那个醉汉,也要高升封爵了? 朱逢春低声说道:“这会儿念的是此次战死将领的名单。” 温奇“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觉心头难过憋闷得很,一时间说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朱逢春默然,叹了口气道:“求仁得仁,齐勇也算是死得其所。” 两人很有默契地将这一页轻轻提过,温奇望着赞礼官手中长长的名册,心中生出一片茫然。自他懂事之后,总以为时时在外出征的父亲英勇无敌,留守家中的母亲算无遗策,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也许有朝一日,自己的父叔亲人,也会变成那上面的一个名字…… 他头一次感觉到世事的残酷与无常,也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立志要为襄阳造出无人可以攻破的守城利器,原来并不是口头上说说便可以了。 第10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10) 这一次宴后不久,金人答应放还韦太妃,定于泗州交接。 官家生母还朝,是一件大喜事。专为奉养韦太妃的显仁宫,加快了进程,终于赶在太妃还朝之前完工。而韦太妃——哦,现在是显仁太后,官家已在接到消息次日便已遥尊太妃为太后——也在中秋佳节之前到了临安。 母子相见,持手悲泣许久,方才稍稍平静下来,诉了别后之情。说起官家元妃邢氏早已病逝之事,少不得又要相对痛哭一回。 待到房内泣声渐息,吴贵妃在门外禀道,后宫嫔妃、两位皇子与福国长公主都在正殿中等候拜见太后,请示太后是现在接见,还是休养几日再见。 吴贵妃这种自然地视太后为六宫之主的恭敬态度,让官家很是满意,他转过头来想要问太后意下如何,却见太后愕然问道:“哪个福国长公主?” 官家答道:“就是柔福啊。” 太后正色说道:“柔福在北地时,与我同卧同起,病死之后,也是由我收骨敛葬,这个柔福,究竟从何而来?” 官家怔了一怔:“当初柔福归来时,说起宫中旧事,都对得上,那些旧宫人也都指认为真……”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难道我亲手葬的那个柔福,反倒是假?” 母子俩对视良久,太后神情严肃,官家犹豫不决,终究还是在太后的直视之下,吩咐吴贵妃去传旨,太后要先召见福国长公主,将她带到偏殿去看管起来,不可惊动其他人。 太后皱皱眉,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官家低声道:“总得有个由头。不能让母后出头做恶人。” 福国长公主初次晋见太后,不幸旧病复发,暂住宫中养病。半个月后,因为宋金和议已成、边界看守松懈,逃回不少在靖康之变中被掳走的官员。其中一名曾经任职内廷的医官徐中立,冒死向官家进言,柔福在北地曾下嫁于其子徐还,后不幸病逝。如今临安城中这位福国长公主,一定是假冒的。 立刻又有人站出来说,柔福当初还朝之时,便有疑问:为何如许大脚?被柔福哭诉道日日跋涉、不得安宁,脚安得不大?因此蒙混了过去。现在想来,柔福必是假冒,才生得一双大脚。 关于柔福为假冒的证据越来越多,福国长公主也从显仁宫偏殿移到了处置犯罪宫人的掖庭冷宫之中。临安市井之间传闻纷纭,御史台和大理寺却诡异地保持沉默。 温奇对那位性情柔顺、举止优雅、态度和蔼的长公主很有好感,听了这些传闻,不免好奇地跑去问苏苏。 苏苏果然很干脆利落地告诉他:“长公主当然是真的柔福。” 温奇不解地道:“那为什么……” 苏苏鄙夷地看他一眼:“这都不懂,太后容不下柔福。” 看看仍是一脸不解的温奇,苏苏只好仔细为他解释:太后在北方的时候,曾与其他后妃帝姬一道被金人关入洗衣院,此后又被金人纳为姬妾,生了两个儿子,后来还是得了新嫁夫君的庇护,才没有被金人宫廷中的一桩谋反案株连,而这些事,柔福都是见证者,也因此成为了太后心头的一根毒刺。 况且,她们之中,唯独柔福好命地逃回大宋,享受了这些年长公主的荣华富贵,怎能让在北方苦挨多年的太后心平气服? 温奇撇撇嘴:“太后就算杀了长公主,也遮盖不了这些事实啊!这么做不是明摆着让人觉得她做贼心虚吗?” 其实朝野之间都心知肚明,被金人掳走的后妃帝姬,没有人可以冰清玉洁,为求生而成为金人姬妾、生儿育女者,不在少数,只是韦氏终究是官家生母,境况或许不同于其他嫔妃,所以大家都对太后在北方再嫁生子的消息将信将疑。现在只怕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了。 苏苏冷笑:“或许她以为,帝王之家可以只手遮天,就如同官家可以用‘莫须有’之罪杀岳飞一般,她也可以用假冒之罪杀了柔福。” 苏苏的语气里,有着少见的激愤不平。温奇立刻鼓掌叫好以表支持。苏苏却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记住,你不许掺和,知道不!” 温奇呆了呆,看看难得这么严肃的苏苏,半晌,蔫蔫垂下头:“知道了。” 待得回到家中,他才想起来,苏苏郑重地警告他不许多事,却没有说她自己会不会多事。 时近深秋,夜风寒凉,又兼福国长公主罪名未定,人心惶惶,禁宫之中,饮宴之风因此大减,入夜不久,各处灯火便陆续熄灭了,只留下守夜的灯笼,在偌大宫苑内星星闪烁。 吴贵妃的嘉德宫,因为圈了一处跑马场,又有两位小皇子同住,占地分外广阔,下灯之后,也显得分外寂静肃穆。 吴贵妃素来早眠,她的院落一旦熄灯,除了官家——哦,现在再加上太后,整个后宫之中,没人敢去打扰。而有资格在院中服侍的宫女内侍,也没有人胆敢窥伺吴贵妃的卧房,又或者将院中的动静泄漏出去。 所以,吴贵妃可以大大方方地在自己的卧房中半夜会客,而不必担心或许会有守夜宫人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张扬出去给她惹来麻烦。 苏苏取下面纱,笑吟吟地弯腰施礼:“见过吴师姐,苏苏这厢有礼了!” 吴贵妃注视着她:“不必客气。你是为长公主来的?” 要不然,这个向来看她不顺眼的师妹,怎么突然间对她笑脸相迎,而且还笑得很是恭敬甚至于带了几分谄媚? 苏苏莞尔:“师姐果然英明,难怪得师父和先生都叮嘱我凡事都要多问问师姐呢!” 吴贵妃微一皱眉:“我以为,长公主之事,与你无关。” 苏苏不以为然地答道:“我知道与我无关,可我就是看不过去!凭什么帝王家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地欺负人?我偏不服!” 吴贵妃淡淡说道:“长公主也是帝王家中的人。” 苏苏“哈”地一笑:“师姐是哄小孩儿么?帝王之家,除了官家,唔,大概还可以加上太后,哪还有什么人是不会被欺负的?哎,对了师姐,太后回来了,你的日子也比以前难过许多吧?” 官家不管宫务,宫中又无皇后,太后还朝之前,吴贵妃是名符其实的六宫之主。不过现在,这情形可都变了。 吴贵妃有些好笑地看了苏苏一眼:“所以呢?” 苏苏嘻笑着趴了过来:“师姐,就算你要扮贤淑,不肯在明面上开罪太后,好歹也给我搭把手吧。再说了,我要真将柔福给弄走了,太后觉得这把柄捏在不知什么人手里,心里一虚,气焰总不会那么嚣张了吧?师姐,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呢!” 吴贵妃心念微动,沉吟一会,说道:“宫中防务由我负责,所以你不许在宫中下手,还有,你若敢牵连了温奇,我会亲自将你揪出来!” 苏苏愕然:“不在宫中下手,还能在哪儿?太后可不会放柔福出宫!” 吴贵妃微微一笑:“谁说不会让她出宫?” 两天之后,沸沸扬扬的福国长公主假冒一案,交由大理寺审讯,身份未明的长公主,也要从冷宫移往大理寺监狱。 因为兹事重大,万众瞩目,为谨慎起见,长公主在天亮之前被一乘小轿从禁宫后院的一道小小侧门之中悄然抬出,没有走御街,而是穿过一条条小巷,抄近路奔往大理寺。 第11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11) 一路疾行,晨光渐露,早市初开,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不过眼见大理寺已经在望,马上便可交接,押送的卫士不免暗松一口气,心神稍稍松懈。 也就在这时,石桥下忽地掠出一个黑影,轻飘飘地落在栏杆上,右手在小轿侧旁那名卫士的脸上迎面一拍,那卫士只觉恍惚间似有一枚细针在自己左颊上轻轻刺了一下,脑中一晕,已然软倒下去。 桥面狭窄,押送的卫士人数虽多,一时间挤不过来,这名卫士一倒,小轿这边,立时成了一个空当。那蒙面人一扬左手,整个轿顶宛如茶杯盖一般被轻轻巧巧地揭了起来,随手一挥,轿顶旋转着飞向轿后的卫士,暂时阻住了后队的来势,前队卫士转过身来,动作稍慢,长公主已被那蒙面人从轿中提了出来,足尖在轿栏上一踏,借力纵起,扬手撒出一大片粉尘,花香袭人,笼住了整个桥面,十来名卫士顿时头晕目眩,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而那蒙面人已扬臂掷出长长索钩,挂住了前方一幢小楼的房脊,带动他身形,一掠数丈,越过房脊,没入晨雾之中,瞬息不见。 押送的卫士与内侍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敢劫持长公主! 这等高来高去的人物,只凭他们,怕是休想追得上的。 好在领头的内侍机灵,命令众人赶紧将轿顶重新装好,不幸路过的一名赶早市的小贩被抓了起来,与那晕倒的卫士一起塞进轿中权充人犯,派了两名腿快的卫士沿了蒙面人消失的方向追过去,聊尽人事,另派两名卫士回宫报信,又仔细叮嘱他们对此事千万不可声张;其他人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只是方才那粉尘余威未尽,脚下多少有些打晃。 卫士领班忐忑不安地低声问道:“这么做不打紧吧?”那领班内侍低声道:“难道咱们还满天宣扬说福国长公主被人抢走了?” 这么丢脸的事情宣扬出去,第一个被砍头的,是他们这班押送的人。 大家识得厉害,当下不敢耽搁,疾步赶到大理寺,悄悄告知早一日得到被留在衙内等候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的脸立时垮了下来。 官家的口谕很快到了,将押送的人痛骂了一顿,责令他们戴罪立功,若不能将贼人捉住,二罪并罚;末了又褒奖那领班内侍颇识大体,令他继续统领这班人马,协助大理寺卿追捕人犯。 大理寺并不敢公开追捕,只假称一名重犯越狱,将各处城门水门牢牢看住,再点检人马,在城内挨家挨户地搜拿。 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感觉到了临安城中的异样紧张,诧异之余,忽然想起,苏苏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来拜访他了。 这么一想,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当天晚上苏苏便悄然来访。 苏苏一进书房,便长嘘一口气,仰倒在方攀龙的罗汉榻上,叹息着道:“我的腰酸,我的背痛,方供奉,你什么时候造一个木人出来,专为我按摩骨节好不好?你不是说,周穆王时,就有人造出了会跳舞的木人了吗?” 这些日子里,苏苏既要带了一班歌舞伎照常东家跑西家走,又要时刻照应着被她藏在隐秘处的柔福,日夜奔波,还真是挺累的。 方攀龙将一方白布盖上沙盘,以免未完成的模型被多手多脚的苏苏给弄坏,之后才道:“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呢?居然会嚷腰酸背痛——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这样呢。” 话一出口,方攀龙便觉得,与苏苏混了这么些日子下来,自己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苏苏那般爱冷嘲热讽了。 苏苏没好气地道:“少说点风凉话好不好?喂,你对这临安城的街道和水道了如指掌,你倒说说,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一个人出去?” 方攀龙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什么人?” 苏苏看看他,诡秘一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道:“福国长公主。” 方攀龙瞪着苏苏道:“你要害死你自己?” 苏苏仍是一脸皮皮的笑:“你只说,帮不帮?” “这又关你什么事了?”以苏苏的风格,是决不会去管这种闲事的。 苏苏的眉头竖了起来:“我就是不服!”见方攀龙茫然,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自然是没有踢中——“整个临安城,除了你这呆子,谁都知道长公主根本就是真的柔福,韦太后非要制她于死地,为的不过是柔福是她在北方失节嫁人的见证人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黑白岂能如此颠倒?我就偏要让那韦太后看看,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见得能只手遮天!” 方攀龙注视着双颊喷火的苏苏。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苏苏。 苏苏又扑倒在罗汉榻上:“这两天我都快累瘫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呀,再拖下去,说不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柔福只怕就藏不住了!” 方攀龙沉吟着道:“这些天大理寺在搜查一个重犯,查得紧得很,城门和水门都把守得密不透风——原本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福国长公主。认识她的人太多,只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他忽然一笑,苏苏立时警惕起来,觉得他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 方攀龙已开口说道:“真要逃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下水道。” 临安城主街两旁的下水道,都是十年前由方攀龙主持重新修建的,巨大的陶管,足有一人高,深埋在地下五尺,四通八达,穿城而过,最终将污水排入钱塘江中,临安城从此再无积水污物堵塞之虞。 何处有竖井,何处有横沟,何处出城,何处入江,尽在方攀龙心中。 苏苏郁闷地道:“不会吧?你叫我去钻那么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龙叹道:“有谁见到你救人了吗?你逃什么逃?真是做贼心虚!” 苏苏怒道:“谁说我是做贼心虚来着?我不带路,柔福那娇生惯养的模样,能从下水道钻出临安城么?还是说你能给我找个人带路?”说着说着,恼怒地一脚踢来,却被方攀龙扣住了脚腕,一拧一送,苏苏痛呼一声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龙,我又不是一根木头,你动作轻柔一点儿行不行?” 她连名带姓地叫起来,方攀龙倒是一怔,心中难免异样,他是不是与苏苏太过忘形亲近了一些? 福国长公主被劫半个月后,一封书信在夜里悄然送到了宫门外,交到了官家案头。官家拆阅之后,脸色突变,失语良久,将信递给了前来请安的吴贵妃,慢慢说道:“柔福说她已经在三天前出海了。” 官家思索着道:“柔福未必真的出海了,很可能只是躲藏在哪一处,待搜查松懈之后再行逃走。”他确信大理寺看守城门水门还是很可靠的。 吴贵妃轻声说道:“官家要加派人手搜拿吗?” 官家默然不语。吴贵妃看看他的神情,想了一想,说道:“柔福若为假冒,也还罢了;若万一为真帝姬,血亲相残,恐怕不利于后嗣。” 烛光斧影之后,太宗一脉,屡屡绝嗣。这样的前车之鉴,不能不让官家暗自警惕。子嗣一事,委实太过重要,冒不得半点风险。 思来想去,官家叹道:“只是,母后那里……”怎么交代才好?太后闻知柔福被劫,恼怒异常,天天催着他不但要将柔福早日缉拿归案,更要严惩那胆大妄为的贼徒,几次三番,吵得他头昏脑胀。 官家看向吴贵妃。吴贵妃微笑道:“福国长公主不是一直关押在大理寺吗?何曾被劫?何曾出海?” 第12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12) 太后要的,不过是证实福国长公主确为假冒、而且不复存在罢了。 官家若有所悟。 不多日,大理寺提审关押在狱中的福国长公主,寻来几个当年尚未到临安、没有参与指认柔福真假的旧宫人,指认这位长公主并非真正的柔福;然后加以刑讯,重刑之下,这位长公主终于招认,她原是东京城郊一座尼庵中带发修行的尼姑,东京城破后,一名曾经服侍过柔福帝姬的宫女逃至尼庵,错认她为柔福帝姬,始知自己与帝姬相貌酷似,所以有心假冒,为此从那名宫女口中,打听到诸多宫闱秘事,因而得以在旧宫人面前蒙混过关。 大理寺拿到这份口供,立刻上报官家。 假冒的福国长公主被判斩立决,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终究心有不忍,赐她于狱中自尽,以免当众受辱;至于驸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只夺了驸马都尉的爵位与府第,仍为一平民。 临安城中的搜捕,立刻消停下来。 方攀龙想到初见苏苏时,正是在福国长公主的葛庄别院之中,当日何等的富贵荣华,不到一年时间,便已天翻地覆。若不是苏苏,今日在大理寺中受刑、屈打成招、无辜冤死的,就是真正的福国长公主了。 这样令人感慨,仿佛可以看到命运的无常,生出无数迷茫与惆怅,令他蓦然觉得,自己想要在这变幻不定的迷惘之中,抓住一些什么。 只是,他究竟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方攀龙再次见到苏苏时,苏苏痛心疾首地向他抱怨道:“我只要再忍十天,就不用去钻那臭哄哄的下水道了。十天啊,就十天。我穿了最好的鱼皮水靠,回来之后都洗过七遍、熏过七遍香了,还是觉得头发丝里的味道不太对。方攀龙,你怎么就不能想出点儿别的法子呢?” 方攀龙无奈地叹息。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最后也不过就钻了一回臭水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整个临安城,只怕也不会有人想到,生得一双富贵眼、时常纵酒寻欢的苏苏,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去搭救无亲无故的柔福。而即使是他,也不会想到,素来爱洁的苏苏,居然真的肯为了救素昧平生的柔福去钻下水道。 苏苏还在嘀嘀咕咕:“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方攀龙,听说鲁班造过木鸟,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下一次要溜出临安城时,一定记得给我造一只出来!” 方攀龙迟疑不决:“木鸟载了人会飞不高的,你确定愿意在天上当活靶子?听说禁军中很有一些神射手。” 苏苏苦恼地仰倒在罗汉榻上,捂着脸发了一阵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想了不想了,下一次要溜,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来着。哎,那个木鸟,你究竟能不能造出来啊?” 方攀龙认真地想了一会才道:“要飞上天的话,或许可以,三天三夜只怕不能,不过得先找到合适的轻木。” 苏苏大喜:“真的?那赶紧造出来——” 一语未完,温奇在门外叫道:“造什么造什么?别忘了叫上我!” 温奇其实是来找苏苏的。福国长公主在狱中被绞杀的消息一传开来,他便急忙跑到了苏苏下榻的客栈,然后跟到了这儿。 温奇首先关心的是福国长公主的生死大事。方攀龙有些诧异,这件事与温奇毫无干系吧?温奇翻了个白眼:“苏苏姐姐可不是光说不做的人。”就冲着苏苏那天说话时的激愤态度,他就猜苏苏不会对这件毫无关系的事情袖手旁观,现在却又听说假冒的福国长公主已经被处死,这就好像一个故事没有看到真正的结局、一个谜语没有猜出真正的谜底一样,叫他心中如同猫挠一般,怎么可能不追根究底? 苏苏笑眯眯地由得温奇软缠硬磨,就是不肯松口说出真相。吴贵妃既然警告她不许将温奇卷进来,她最好还是认真对待这个警告的好。 不过苏苏半点也不为那位据说死于狱中的假公主抱不平,这样的态度到底让温奇明白过来,心满意足地放开了苏苏,转而去缠磨方攀龙了。 苏苏本来撑着下颌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看着,思绪乱转,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出神,忽然间,神情变得抑郁不快,冷冷淡淡地抬腿便走掉了。 温奇莫名其妙,转过头来看着方攀龙:“师父,刚才咱们没说什么得罪苏苏姐姐的话吧?” 方攀龙摇头,只是心中难免怔忡不安。苏苏最近总是这样,时远时近,忽喜忽忧,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便变得闷闷不乐,翻脸便走。 此后的日子里,苏苏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临安城中招摇过市,三天两头跑到方攀龙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方攀龙有时候很想问一问苏苏:是谁将你送到临安城、送到我身边?但他始终开不了这个口。苏苏有时候也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但更多的时候,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窝在他的罗汉榻上出神。 方攀龙觉得他们两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苏苏的心思——她就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她的一生早在别人的安排和预料之中?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都市中,苏苏还要迷惘多久,才能寻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还要徘徊多少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的前路? 太后还朝,证实了官家元妃邢氏已死于北地多年,奉伺太后恭敬周到、又备受官家信赖敬重的吴贵妃,顺理成章被册立为皇后。为祝贺太后还朝与皇后新立,各国使节都奉上了重礼,官家为此特别下诏,在新近落成的清音殿设宴款待各国使节。 这座专为赏乐舞而建的大殿是匠作署新任主事的考校之作,方攀龙自然也得在座,考评这位新主事能否既不坏了营造法式的金科玉律,又能让大殿中每一位主宾都能将乐舞听得清楚看得清楚,还得让这新建的大殿与周围其他宫阙亭台气韵相合、水乳交融。 温奇是跟着吴持一道进宫的,这大半年来,宫中凡有宴会,他们的座位,总是与两位小皇子在一块,今晚自不例外,所以温奇很苦恼,他知道吴皇后用心良苦,想要让自己和吴持能够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小皇子好好相处,但他还是更乐意跟在方攀龙身边。方攀龙不喜多言,但他身边的人,会很尽职尽责地向温奇讲解所有温奇感兴趣的东西,包括这座尚未建成便声名在外的清音殿究竟是如何建造的、有何奥妙。 因为是招待各国使节的宴会,教坊首先上的是迎宾雅乐,钟磬悠扬,舞姿端庄,从容揖让,令人肃然起敬。 温奇仔细品评,那钟磬之声,因了四壁回音,较之空旷平地,听来果然圆润清悠许多,不知匠作署在四壁上做了什么手脚…… 温奇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直至吴皇后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方才惊觉,赶紧乖乖坐好,同时提醒自己,可不能因为混熟了就得意忘形,须知装乖的最高境界便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装。 他离母亲说的这个最高境界,还真是差得远呐! 吴皇后新立,吴持这个亲侄子,与有荣焉。养在吴皇后膝下的两位小皇子,深知子以母贵的道理,如今俨然成为了皇后嫡子,自然也沉不住气。温奇又素来表现得最听吴持这位大哥的话。于是他们这个角落,尚未开席,便已悄然热闹起来,交头接耳,窃语低笑,说到忘形处,声音难免高了几分。 第13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13) 官家与太后心情甚好,只看看他们,但笑不语。吴皇后则微微皱眉,示意身边的宫女悄悄过去小声提醒一下。太后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样的喜庆日子,让这些孩子高兴高兴也无妨。 太后既然发话,吴皇后便将那宫女又叫了回来,不过仍旧对太后说道:“琮儿、璩儿还小,温奇更小,太后爱惜,理所当然。不过阿持年纪最长,很应该持重一些。寻常人家,像他这般年纪,都快说亲了。” 吴皇后管束自家侄儿这般严谨,也是正理。太后暗自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阿持还没有说亲?”吴皇后微笑道:“是啊。家兄日前来信,还说要请臣妾为阿持相看相看。”太后立时来了兴趣。她这般年纪的妇人,寡居无事,最感兴趣的,无过于为亲友家的子女说亲做媒,即便贵为太后,也不例外。 吴皇后被太后一催,说了几个她看得还中意的名门闺秀,其中便有已逝的邢皇后的侄女。吴皇后不无遗憾地道:“姐姐家中,未出嫁的侄女儿就这一个了,听说也是相貌性情最像姐姐的一个,看了便让人爱,偏偏年纪差了许多,若不然,说与琮儿或璩儿,也是好的。” 官家与元妃邢氏感情深厚,分离多年,从未淡忘,邢皇后遗下的一只金耳环,常年被官家贴身带着,宫中人尽皆知。 吴皇后说得这般明白,太后会意地笑了起来,向官家道:“如此说来,倒要向官家讨一杯喜酒喝了。邢家女儿,与阿持真是良配。” 陪着太后在北地苦挨多年、最终殁于北地的邢皇后,比起柔福帝姬来,自然是深得太后之心,连带对邢家也另眼相看。 以吴氏兄弟如今的实力与地位,照大宋将门出将的祖制,若无意外,吴氏必将代代相承、富贵荣华与国始终。吴皇后为吴氏嫡长子求娶邢家女儿,其尊重维护邢皇后家族之意不言而喻,令官家与太后都大感欣慰。 这门婚事,皆大欢喜。谈笑之间,吴持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了下来。太后与官家,看向吴持的目光,不觉之间,已经有所变化。 这样的宴会,自然有各国乐舞伎以及教坊的争奇斗艳,其中自然少不了苏苏。不过,随着大理乐工率先入殿来的,却是一对体态优美的白孔雀! 大殿中立时安静下来。白孔雀拖着长长尾羽在大殿中央安静从容的踱步,显是见惯了这样的热闹场面,小小脑袋高高抬起,很是傲慢自得。 轻柔婉转的乐声悄然响起。伴着乐声,苏苏笑吟吟哼着大理采茶调自侧门外走进来,看那妆束,活脱脱也是一只尾翎灿烂、姿态优雅的白孔雀。 两只白孔雀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轻俏活泼、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裙裾飘洒,歌声悠扬,挑逗得它们不由竖起了冠羽与尾羽,紧盯着苏苏。 苏苏的歌声忽地抛高,轻细得如同云雀一般,双手在裙裾下摆交错拂过,蓦地扬起,两柄彩绣斑斓、长约尺许的羽扇出现在她手中,霍然打开,伴着苏苏飞扬的舞步,令得大殿中诸人眼前不觉一亮,喝彩声四起。 那对白孔雀甚是通灵,似是知道这喝彩声是冲着苏苏而去的,苏苏偏偏又时时俯下身来,让那对白孔雀看清自己骄傲又不无挑衅的眼神,激得它们的尾羽越竖越高。 果然,当苏苏旋转着展开裙裾与羽扇时,那对白孔雀也“刷”地展开了尾羽,灯烛之下,雪白的尾羽宝光灿灿,四下里立时一片惊艳的抽气之声。 瞧着那对白孔雀趾高气扬的得意模样,温奇忍不住笑趴在面前的几案上。若不是场合不对,他还真要跳起来为苏苏助阵! 苏苏狡黠地笑了一笑,羽扇在手中打了个转,一合一开之间,竟然已经变为白色,皎洁如雪,莹光点点,配合苏苏柔软舒展的舞步和俏皮的挑逗姿态,逗引得那对白孔雀步步紧跟,决不肯示弱。殿上望去,宛然便是苏苏领着这对白孔雀在一道起舞。 料来苏苏这一曲舞罢,教坊再翻不出什么新奇曲目来压倒她了。 即便是素来不怎么关心这些乐舞好坏的方攀龙,也忍不住久久注目。无论何时何地,苏苏的温暖、明亮与快乐,似乎总是能够让人欢喜忘忧。 吴皇后微笑道:“果然是个兰心慧质的姑娘!可惜听说就要跟着大理使节回去了。” 温奇正和其他人一道鼓掌叫好,听了吴皇后这话,不免吃了一惊,苏苏要回大理了?怎么他从来没听苏苏提过?不行,他得赶紧问个清楚才是。 温奇借故溜了出去,打算到殿外等着苏苏问个清楚,所以他没有听见吴皇后与太后接下来的对话:太后也觉得放苏苏回大理太过可惜,打算一鼓作气为苏苏保一桩亲事,吴皇后则以为,苏苏毕竟是大理人氏,风俗不同,还是先私下里问问清楚,再请太后定夺。 因此,苏苏一退下来,便被宫女带去拜见吴皇后了。 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吴皇后就在离清音殿不远的临水阁中召见苏苏。临水阁孤悬湖上,只一道木桥通往岸上,确是讲私房话的好地方。 吴皇后的面色并不太好:“你劫人时为什么要撒迷梦花粉?那是大理特产,若不是我找人替你遮掩,大理寺就要顺着这根线找到你头上去了!” 苏苏满脸惭愧地道:“师姐,我学艺不精,没有一举致胜的把握,不敢不用迷梦花粉。原以为这临安城中不会有人识得出来……”苏苏暗自吐了吐舌头,其实她就是拿准了,整个临安城中,除了大理寺那个见多识广的老糊涂狱官,不会有人认出来好不好?更何况,那个老糊涂,因为见识太多了,反倒不敢叫破这出自大理的迷药——他还不想担上挑拨两国关系的罪名。 吴皇后深知那老糊涂的本性,也深知苏苏的惭愧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实则并不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了一想,吴皇后暂且放过这件事情,继续说道:“柔福没有出海,而是去了大理吧?” 苏苏得意地笑道:“出海做什么?不如去大理,有我的人看顾着,才能平安度日。救人就得救到底么!可不比独自出海强得多?” 吴皇后凝视着她:“有朝一日,万一两国有事,还可以让她给太后又或者官家写一封信,对吧?” 苏苏心头一懔,神情随之变了:“我又不是你。” 两人对视良久,苏苏终究撇撇嘴,先退了一步:“我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柔福的主意。”无论大理还是宋室,都休想从她手里挖人出去。 第14章 巫山外传·任飘摇(14) 吴皇后默然一会儿,说道:“如此甚好。” 苏苏等了片刻,不见吴皇后说话,不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吴皇后忽而微微笑了一下,苏苏立时觉得心中凛然一惊。 吴皇后却只说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问了问大理的风俗。” 出了临水阁,苏苏方才想起,吴皇后以前没有警告过、现在也没有追问她将方攀龙牵扯进来的事情——要从围得水泄不通的临安城里悄没声息地送一个被大理寺追缉的娇弱女子出去,没有方攀龙指点路径,只怕是不太可能,吴皇后猜也猜得到这一点。可是吴皇后似乎毫不在意,仿佛觉得方攀龙被苏苏拉进来帮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再想想温奇吃定方攀龙这个师父的得意模样,苏苏不觉暗自好笑。 方攀龙素来不喜与人来往,寻常人等认为他生性高傲冷淡,又畏惧那神鬼莫测的机关之术,因而总是敬而远之,不到有求于他的时候,决不敢贸然打扰,更不敢自恃身份去关心他的私事。但又有谁知道,私下里方攀龙总被她和温奇当成有求必应的万能摇钱树呢? 苏苏忽而觉得,背靠这么一株大树,真正开心不过。唯一不好的是,这株大树只会呆呆地站在那儿,等着她来,或是走。苏苏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方才领路的宫女又领着苏苏回去,转过一片两人来高的假山时,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提到了方攀龙的名字。苏苏立时上了心,不觉放慢了脚步。 假山那边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在夜风里时断时续,苏苏只约略听到了几个关键的词,却足以让她怒气暗生了。 所以,当等在清音殿外的温奇,凑上来问她是不是真要回大理的时候,苏苏懒懒地答道:“我离家很久了,是很想念大理呢。”说完便径自离去了。 温奇愕然良久,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来的方攀龙,赶紧说道:“师父,有人得罪苏苏姐姐了吗?她为什么说想回大理去?” 方攀龙默然不答。他刚才听到的传言,并不是说苏苏要回大理去了,而是她终于接受了张循王的侄子送的一对径寸明珠——那个家世良好、人品出众的年轻人,遵循大理风俗,先求得她同意,然后才会去请媒提亲。 一年过去,苏苏终于对他失望了,还是终于下定决心,不愿遵循别人安排的命运,而是要坚持自己的选择?可是,他该怎么办? 元宵佳节,方攀龙府上的门僮和小厮,都上街看灯去了。 方攀龙独自站在庭院中,转动开关,将一架嫦娥奔月的彩灯慢慢升起。灯下那薄如蝉翼的铜盘中盛满石脂水。只要他点燃那盘石脂水,这具彩灯便会被热气托上天空——直至铜盘中的石脂水燃尽。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手工极其细致、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仅仅打磨那铜盘,便花去了他三天时间。 温奇打量着那个线条简洁却光滑如镜、完美无瑕的铜盘,只觉得减一分则太轻薄,增一分则太厚重。大巧若拙。他直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中不觉生出隐约的敬畏。 方攀龙却站在那儿恍惚出神,迟迟不曾点燃盘中的石脂水。直至身后院门“砰”地一声响,苏苏气咻咻地冲了出来,一路走一路叫道:“方攀龙,恭喜你啊!”方攀龙一怔,转过身来。 苏苏正待说话,一眼看见温奇两眼放光地站在旁边,摆明了是要看好戏,看完了还要写信到襄阳去一一汇报。苏苏一拧眉,拎起温奇丢到院门外,喝令一干人等看紧了温奇、都不许靠近,这才关门转身。 只这么一折腾,方才的怒气不免被岔了开去。但是看着方攀龙怔怔不语的模样,苏苏心中刚刚消散了一些的怒气,重又腾了上来,两手叉腰,斜着眼气哼哼地说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做贺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了!瞒得这样紧法,是不是生怕我来闹你的喜堂?” 方攀龙错愕地道:“这话好像应该我来说才对吧?不是说你已答应嫁给张循王的一个侄儿吗?”苏苏恼怒地道:“你倒会撇清!实话告诉你,来你这里之前,我已经到贺大人府上去了一趟,干干脆脆地告诉他,我是你家长辈给你订下的妻子,只等嫁妆办好便要过门!” 方攀龙忽然道:“慢着,贺大人是不是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苏苏冷笑道:“那老滑头,在官场打滚一辈子,装腔作势有什么不会的?自然说绝无此事、纯属误会了——方攀龙,你和我混了这么些日子,名声可也不太好了呢,听那老头的口气,似乎还说他家女儿就算年长未嫁,也不会嫁你这种人呢,倒叫你白高兴一场是不?” 方攀龙啼笑皆非:“苏苏,哪里来的流言,你就信了?” 苏苏悻悻地道:“无风不起浪。” 说到此处,苏苏忽地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方攀龙,方攀龙大出意外,手足无措地呆在那儿,觉得苏苏身上的体香与花香一阵阵地直冲入脑中,令得他脑中空白一片。 苏苏喃喃地道:“我现在也明白有问题,这些话必定都是有人故意放出来让我听的,现在那个人想必正躲在暗处偷笑来着——但是我不管了。我受不了将来有另外哪个女人来霸住你,不如我自己来霸住你比较放心。” 方攀龙扶住苏苏的后腰,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心中已充满苏苏的热气。 苏苏忽地想起一件事,抬起头来问道:“你听说我要嫁给张循王的侄儿,就只会闷在家里做彩灯?”她口气中的不满和不平,显而易见。 方攀龙一笑:“是啊。你不是讨厌从下水道逃跑吗?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该飞出临安城。” 苏苏自然知道他这话当不得真,但是听在耳中受用得很,当下喜滋滋地道:“方攀龙,你现在倒也会说这种甜言蜜语了。我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总之要说给我听就行。” 方攀龙环抱着苏苏,心中不知怎地突然闪过年少时那个女郎变幻不定的笑容。此时此刻她是不是正在暗处心满意足地偷笑呢?她将苏苏送来临安、送来他身边,是不是因为,她的心中,终究还是顾惜着他的孤单…… 冷不防苏苏一脚踩在方攀龙的脚背上,警告地道:“喂,不许走神,不许想别的人别的事!” 方攀龙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即使他们的命运是由别人安排的,又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心。 第15章 智枭完结篇(1) 茶汤在雅室中散发着袅袅的馨香,令人心旷神怡,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拈起紫砂壶,将茶汤徐徐倾入两只品茗杯。见对面的任天翔神飞天外,斟茶的人提醒道:“刚冲泡的新茶要趁热品尝,不然就辜负了贫道这番心血。我可是跟着陆羽学了好久,才勉强掌握这冲茶的水温和火候。” 任天翔从虚空中收回迷茫的目光,望向对面的道士问道:“现在李辅国已彻底把持了朝政,朝中再没有谁可以制约,你就一点不担心?我真不该要你借火假死,不然朝中至少还有你可以与李辅国相抗。” 那道士拈杯叹道:“咱们都低估了对手,致使朝中意外生变,先帝也因之早逝,贫道这时就算留在朝中又能有多大作用?不过你也勿需担心,方才贫道为李辅国占了一卦,却是个‘亢龙有悔’。” 原来这道士打扮的家伙,赫然就是失踪多时的李泌,虽然现在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仙风道骨,却依然掩不去眼中的深沉和睿智。任天翔当然不信什么占卦之词,不过听到“亢龙有悔”这话,他心中一动,望向李泌问道:“李兄的意思是说,李辅国的末日也不远了?” 李泌颔首道:“虽然太子是靠着李辅国之力登上帝位,但他并不是个任人摆布之人,一旦局势稳固,他与一向骄狂的李辅国就无法再共存。若仅凭他根基未稳的实力,要想除掉李辅国难度确实不小,不过如果有儒门、义门的帮助,就算李辅国身后有千门暗中支持,也难逃宿命。” 任天翔想起朝中不少文臣皆是出身儒门,就算李辅国再怎么狠辣,也无法将这些人全部肃清,只要朝中有儒门弟子,李泌这个儒门门主对朝中的局势就了如指掌。见他如此自信,任天翔稍稍放下心来,却又忍不住问:“那咱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等!”李泌只说了一个字。“等?”任天翔迟疑道,“等什么?” 李泌端起品茗杯闻了闻,淡淡道:“等李辅国自大狂妄到新皇帝也无法容忍的程度,便是咱们大显身手之时。” 任天翔沉吟道:“李辅国会自己走到那一步?” 李泌成竹在胸地道:“一定会,李辅国只是个侥幸上位的小人,并不是曹孟德那样的奸雄,要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凭他的才能和根基还远远不够。不过他却没有这点自知之明,这就是奸雄与小人的最大区别。” 见李泌如此肯定,任天翔不禁笑道:“那好,咱们就静观其变,只是如此一来,史朝义那厮就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平叛大业又增添了不小的变数。” 事态发展正如李泌预料,李辅国扫平政敌把持朝政后,越发骄狂无忌,将代宗李豫也不放在眼里,甚至要代在宫中享福,朝中大事交给他处置。这终于令代宗无法容忍,于是暗示朝中儒门官吏,替他除掉李辅国。 得到代宗默许,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李辅国最终在自己府中被刺杀,刑部和大理寺众捕快始终找不到凶手,最终只能以盗贼谋财害命为由草草结案,从此代宗真正掌握朝政,不再受人摆布。 不过这已经是在半年后,在这半年里,代宗虽使朝政回到正轨,但史朝义也没有闲着。他先是派人除掉史朝清,彻底消除了这个最大的隐患,然后在司马瑜的建议下挥师南下,攻入大唐最后的粮仓江淮。由于朝中生变,前方大唐将士军心动摇,史朝义的势力又慢慢壮大起来,加上从范阳招来的精锐后援,史朝义大军恢复到十万之众,对大唐威胁也越来越大。代宗除掉李辅国后,急于建功立业树立威信,因此东征也就变得越来越迫切。 在登基小半年之后,代宗终于腾出手来发动东征。他以太子李适为元帅,令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等率兵会攻史朝义,十几万唐军陆续聚集,史朝义则在横水之滨摆下阵势,欲与唐军决一死战。 萧萧横水之畔,任天翔再次见到了司马瑜,虽然仅隔了不过大半年,但见司马瑜的鬓边已染上了些微的风霜,人也像苍老了十岁,可见这半年多来,他的辛劳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收手吧,大哥!”任天翔叹息,“爷爷虽为你除掉了肃宗皇帝,但人力终究无法逆天,朝廷的动乱不过是给了你半年的喘息之机。百姓盼望和平已久,现在大唐上下一心,要一鼓作气平定叛乱,你再帮他负隅顽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司马瑜微微笑道:“咱们兄弟今日重逢,能否不谈国事,只叙亲情?我有好些年没有见到爷爷了,他老人家还好吧?” 任天翔摇头道:“他老了很多,尤其李辅国被杀、令他的阴谋破产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振作起来,他知道司马世家的梦想在他这一代又落空了,他已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希望你别步他的后尘,为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付出一生的代价。” 司马瑜没有理会任天翔的忠告,又问:“小薇还好吧?她跟她亲生母亲相认了么?她对当年姑妈抛弃她还心怀怨恨么?” 任天翔温柔地微笑道:“小薇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不会因为当年的事责怪母亲,她们现在相处得很好,我答应在天下平定后,给她补一个盛大的婚礼,到时候大哥一定要来。你不光是我的大哥,也是她最崇拜的哥哥。” 司马瑜会心一笑:“那是一定,到时候我会赐她一座城池和十万户封地作为嫁妆,并为你们的婚礼大赦天下!” 任天翔见他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依然不忘自己的梦想,心中好笑又悲凉。他颔首道:“那好,就让咱们为各自的目标继续努力,早日实现梦想。” 司马瑜伸手与任天翔一击,呵呵笑道:“咱们的梦想并不矛盾,待我打败李唐夺了天下,这天下自然也就太平了。” 望着司马瑜傲然远去的背影,任天翔心中既悲凉又无奈。如此聪明绝顶的一个人,就因为从小被灌输了太多宏图霸业的梦想,以至于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也无法自拔,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不幸,也是全天下人的不幸。 任天翔默默回到住处,就见道士打扮的李泌迎了出来,关切地问:“怎样?” 见任天翔黯然摇摇头,李泌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你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不是,”任天翔有些担忧地自语道,“我只是不明白司马瑜为何会有一种强烈的自信,即便面对两倍的唐军和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依然不担心会输。这种自信完全不是骄狂或无知,而是有强大的力量在支持,我完全能感受到这点。” 李泌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不能忽视任天翔的“心术”。他连忙吩咐一名儒门弟子:“将史朝义这半年来的行军和战事汇报全找来,越详细越好!” 那儒门弟子应声而去,很快找来一大箱的战报和地图。李泌令人将它们按时间顺序排好,一篇篇读了起来,任天翔见状退了出去,他知道李泌一旦埋头做事,必定是心无旁骛,这或许就是天才与普通人的差别吧。 第16章 智枭完结篇(2)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还在酣睡,就有儒门弟子来请。他迷迷糊糊地随着那弟子来到李泌的书院,就见李泌蓬头垢面双目赤红,显然是一夜未睡。 “李兄一大早叫我来,莫非有什么发现?”任天翔打着呵欠问道。 “你来看!”李泌将他拉到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指着上面新画下的箭头和线路道,“这是这半年多来史朝义部的行军路线,这些标记是叛军与唐军发生交战的州县。半年来叛军大小打了十三仗,所有战报我都查看过……” “你就说有什么发现吧。”任天翔打断了李泌,他一看到那些技术性太强的地图和箭头就头痛,所以直奔主题。 李泌道:“史朝义部队这半年来犯过一些战略上的错误,但是却从来没有犯过战术上的错误,他们所有排兵布阵都像是专门针对唐军一样精确。他们就像事先知道唐军的部署,并依据这点制定出精确的战术。” 任天翔不以为然:“司马瑜是军事天才,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 李泌摇头道:“战争是一种模糊的艺术,大战略上也许可以做到不犯错,但是在临阵指挥的战场上,完全不犯错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任天翔立刻就懂了,疑惑道:“这说明什么问题?莫非唐军中有奸细?” 李泌摇头道:“跟史朝义作战的不是一支部队,而是各地节度使十多支军队,他们不可能都有奸细。再说临场指挥,就是奸细也帮不上多大的忙。” 任天翔迷惑起来,皱眉问:“不是奸细那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李泌忧心忡忡地道,“我从来没见这种情况,就像你面对的是一个可以看穿你内心的对手,任何妙计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难怪这半年来史朝义几乎没打过败仗,所有唐军都没占到便宜。如果找不出叛军百战不殆的原因,恐怕这一战对唐军来说依然是凶多吉少。” 任天翔心中一动:“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司马瑜百战不殆的秘密。” “谁?”李泌忙问。 “就是安禄山的女儿安秀贞。”任天翔答道。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义门弟子禀报:“公子,小薇姑娘让你回去看望一个老朋友。” “谁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说动小薇派人来叫我回去?”任天翔不悦地问。 “小薇姑娘没说,只说她姓安,是公子的红颜知己。” 任天翔一愣,兴奋地一跃而起,失口惊呼:“天意!莫非这就是天意?” 匆匆回到住处,就见来人果然是安秀贞。任天翔问起她别后情形,才知史朝清被史朝义杀掉后,她在萨满弟子帮助下逃过了史朝义的纠缠,一直隐姓埋名在江湖流浪。她忘不掉司马瑜的背叛和杀父之仇,一直伺机报复,得知唐军与史朝义在横水对峙,便辗转找到小薇,并通过她找到了任天翔。 “司马瑜能百战不殆,是因为他有两颗窥天珠。”安秀贞道,“那是墨子墓中的墨家奇物,被司马瑜隐匿下来,后来又是被我发现其中奥秘。” 任天翔细问,才知“窥天珠”是种可将远景拉到眼前的宝贝,司马瑜借之窥探唐军部署,有时比唐军统帅还清楚唐军兵力,难怪他多次都能以少胜多。如果不知道他有“窥天珠”这种利器,这一战唐军多半又是凶多吉少。 任天翔吓出了一声冷汗,连忙将这情报告诉了李泌。李泌也是惊奇不已,对司马瑜这半年多来指挥叛军百战百胜的奥秘也终于释怀。 “想不到世上竟然有窥天珠这等奇物!”李泌叹道,“墨家始祖墨翟,果然不愧是不世出的天才,他所制造的这些宝物,任何一件都足以震惊后世,甚至左右今日的战局。” 任天翔颔首道:“不过再高明的奇物,一旦被人看穿,就彻底失去了它的奇效。以李兄之才,一定有办法应付,甚至将计就计引司马瑜上钩。” 既然知道司马瑜能凭窥天珠从远处看到唐军的排兵布阵和兵力调动,自然也就可以用疑兵计引他上当,因为司马瑜还不知道窥天珠的秘密已经被对手知晓,这原本是他最强的秘密武器,现在却成为了他最致命的弱点。 李泌颔首笑道:“这等令人不可思议之物,常人实在难相信,还好郭令公得圣上信任,咱们立刻去找他,将司马瑜的秘密先告诉他。” 任天翔知道李泌上次借火假死,不便再轻易露面,不过他跟郭子仪交情非浅,当年二人帮助肃宗稳定大唐局势,已结成牢不可破的情谊。二人去往溯方军军营,溯方军自李光弼被调往江淮后,本是由仆固怀恩任节度使,只是仆固怀恩的威望不足以统辖全军,而溯方军因平叛日渐壮大,兵马分散在河北、河南、溯方等广袤的地域,便有功高骄横的将领不将节度使放在眼里,甚至犯上作乱,令朝廷震怒。于是代宗才重用郭子仪,欲以他的威望整治溯方军。郭子仪不负众望,仅带数百名亲兵来到溯方军,犯上作乱的将领便纷纷赶来请罪,郭子仪杀了首恶,才将这股藐视朝廷的风潮制止。所以溯方节度使虽然还是仆固怀恩,但全军实际上已归郭子仪指挥。 任天翔与郭子仪相交莫逆,溯方军上下几乎人人尽知,因此他没费什么周折就见到了郭子仪。而郭子仪见到道士打扮的李泌也是又惊又喜,问起缘由,才知李泌借火假死的秘密,这事原本禀告过肃宗,只是没想到肃宗意外身死,李泌的假死朝中文武百官包括新登基的代宗都不知情,因此他不能再以朝廷命官的身份露面,不然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说成是欺君。 得知窥天珠,郭子仪十分惊奇,想不通简单的珠子,怎么能将远景拉到面前?不过他知道二人俱是聪明绝顶之辈,不敢有丝毫怀疑,令人叫来仆固怀恩,让仆固怀恩拜李泌为军师,听从李泌的安排将计就计反骗司马瑜。 李泌对郭子仪的安排有些奇怪,忙问:“将军不亲自指挥这场大决战?” 郭子仪道:“老夫接到即刻回京的圣旨,溯方将交由仆固怀恩负责。” 任天翔闻言不禁惊讶道:“大战在即,圣上为何要突然召回将军?” 郭子仪屏退左右,这才低声道:“两位不是外人,老夫实不相瞒。西番趁我安西、陇右兵马东调平叛,西面兵力空虚之际,趁虚而入攻入大唐,占领了凤翔以西、邻州以北十几个州县。圣上要老夫立刻带兵回京,抵御西番入侵。但是现在各路大军齐聚横水,与叛军遥相对峙,老夫一旦撤军,必动摇军心。所以这消息万不敢让前方将士知晓,更不敢轻言撤军。老夫正准备今夜秘密回京,与史朝义决战之事,就只有拜托仆固怀恩与两位了。” 李泌在地图上找到凤翔邻州,问:“西番有多少人马?领兵的是何人?” 郭子仪答道:“号称是十万大军,领兵的是西番名将达西尔沃!” 李泌望向郭子仪问道:“将军孤身回京,凭什么击退西番十万大军,尤其对手还是西番第一名将,以骁勇善战闻名天下的达西尔沃?” 第17章 智枭完结篇(3) 郭子仪道:“现在决战在即,老夫怎敢带兵回救?不说动摇军心,就是现在面对叛军也没有十足的胜算,一旦分兵,也许会两面溃败。所以老夫只好孤身回京,率留守兵马阻击西番军,待主力击败史朝义后,再回救长安。” 任天翔忙道:“既然横水决战如此重要,老将军又岂能轻易离开?不如率大军击败史朝义后,再回救京师不迟。” 郭子仪摇头苦笑道:“圣上下旨任命老夫为关内副元帅,急召老夫回救长安。老夫只能孤身回京,既保前线战局,又不违圣令。还好横水除了仆固怀恩,李光弼也将率江淮诸道兵马赶到,有没有老夫对战局影响也不大。” 李泌对着地图沉思良久,最终也无奈道:“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说着他回头望向郭子仪,“老将军可以不带一兵一卒,但是最好带上一个人。” “谁?”郭子仪忙问。 李泌望向了任天翔,笑道:“将军忘了任公子曾经深入西番多年,对西番军的了解超过了我们任何一个人。” 见郭子仪望向自己,任天翔苦笑道:“不错,我曾在西番参与过平叛,曾经与不少西番将领并肩作战,甚至还救过达西尔沃的命。但是以我对西番人的了解,在国家利益面前,私人的交情不值一提。” 李泌道:“我不是要你求西番退兵,而是希望你帮助郭令公将西番人打退。只是这样一来,你与过去的朋友势必要反目为仇。” 任天翔毫不犹豫道:“我是唐人,凡侵我疆域者皆是我的敌人。你放心,我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太好了!”郭子仪拍了拍任天翔肩头,欣然道,“老夫正愁孤掌难鸣,今有任兄弟助我,西番大军何足惧哉?” 当天夜里,任天翔与郭子仪向李泌和仆固怀恩道别,李泌望向夜幕笼罩的西方,对任天翔和郭子仪拱手道:“后方,就拜托两位了!” 二人点点头,郭子仪望向自己的爱将仆固怀恩,有些遗憾又有些伤感地道:“老夫自天宝十四年即率溯方军与范阳叛军作战,历时七年有余,眼看胜利在望,却不能亲自指挥这最后的决战。仆固怀恩,看你的了!” 仆固怀恩连忙拜倒在地,哽咽道:“老令公放心,末将定不辱溯方之威名!不杀叛贼史朝义,誓不还师!” 郭子仪点点头,接过儿子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对李泌和仆固怀恩摆摆手,然后纵马向西疾驰,任天翔率义门众士紧随其后,连夜直奔长安。 郭子仪与任天翔不敢耽搁,日夜不休连续赶路,但当他们赶到潼关时,就传来长安已为西番大军攻破的消息。西番军进军之速超过了的预料,达西尔沃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胆大心细,看准了唐军主力不敢回撤,因此不惜孤军深入大唐腹地,几乎没费多大工夫就打到长安城下,长安守军几乎不战自溃,代宗皇帝连忙带百官逃往陕郡,大唐帝都竟被西番大军一举攻破。 郭子仪沿途招纳败退的唐军散卒,众败军见郭子仪亲至,精神都是一振。郭子仪自范阳叛乱初起时就领兵作战,在与范阳叛军的作战中几乎是百战百胜,在军中威望近乎是不败的军神,所以败退的唐军纷纷聚集到他的旗下,当他赶到长安附近,已得四千多兵马,对外号称四万,并令人制作了新的帅旗,一直西进到长安郊外,才令将士安营扎寨。 虽然郭子仪用兵如神,但以四千迎击西番近十万大军,无疑难如登天。遥见长安城中不时有火光冲天而起,显然西番大军正在烧杀掳掠,郭子仪不禁心急如焚,想要尽快收复长安救民于水火,却又兵微将寡,难以如愿。 而任天翔也因小薇和母亲俱在长安,不知下落生死,更是忧心如焚,他对郭子仪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请老将军允我混入长安打探军情,联络失陷在城中的义门弟子和长安守军,里应外合配合将军。” 郭子仪沉吟道:“老夫虽急需知道长安的情况,但此时城里一片混乱,西番大军正在城中掳掠烧杀,公子这一去十分凶险,老夫怎能放心得下?” 任天翔道:“我在西番生活过一段时间,只需给我准备几套西番人的衣衫,扮成西番人混入城中完全没问题。何况我这些兄弟,个个身手不错,又都是老长安人,就算万一被西番人识破身份,在城中藏匿起来也很容易。” 郭子仪见识过义门弟子的本事,心知任天翔所言不虚,点头道:“好!我让人去弄西番人的衣衫,公子此去只是刺探军情,千万莫暴露自己身份。” 很快部下送来几套西番衣衫,任天翔与郭子仪约定了联络的信号,便带着褚刚、小川流云等义门之士上路。几个人抹黑皮肤,打扮成西番游骑的模样,大摇大摆地混入长安城。任天翔与褚刚精通西番语,熟悉西番人的习性和生活习惯,所以遇到盘查也轻松就应付过去。其他人虽然不懂西番语,不过经任天翔临时教会几句应急的短语后,也都能蒙混过去。 任天翔等人进得城门,直奔任府,沿途见百业凋零,人迹稀疏,偶尔看到几个百姓,都如受惊的老鼠般躲在角落,看到西番人过来就惊慌逃开。众人来到任府,见府邸早已有重兵把守,即便是西番将士也不得擅入。任天翔想找邻居打探府中情形,谁知走了两条街,也没遇到一个可以问话的活人。 任天翔正有些沮丧,街角隐蔽处突然探出几根带着倒钩的长竿,钩住了他胯下坐骑的小腿,战马吃痛不过,嘶叫着将任天翔从马鞍上摔下来。就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隐蔽处闪身而出,举刀就向任天翔和几个义门墨士砍来,杜刚连忙打倒了冲在前面的两个乞丐,任侠则闪身护住落地的任天翔,将几个冲上前的乞丐逼退。谁知其他乞丐并不畏惧,依然悍不畏死地往前猛冲。褚刚见一个乞丐躲在众人身后指挥,忙以龙象般若功开路,冲到那领头的乞丐跟前,正要一刀将之砍翻,却听任天翔在身后轻呼:“等等!” 褚刚的刀停在了那头领的脖子上,那头领没料到褚刚的刀如此之快,脸都吓白了,众乞丐见头领脖子已在褚刚刀下,也都不敢妄动,双方一时僵持不下。却听任天翔惊喜道:“原来是周通大哥?” 那头领一愣,对着任天翔看了半天,终于欣喜地叫道:“是任公子!” 任天翔忙示意褚刚收起刀,上前拍着周通的胸口笑问:“周兄这是玩的哪一出啊?你不是在军中效力么?怎么又做回了乞丐?” 周通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原本是在城防军中效力,谁知西番军到来,城防军不战自溃,主将跟皇上跑路了。我想俺滚地龙好歹在长安有点名号,不战而逃实在是不甘心,就带着几个弟兄留了下来。咱们扮成乞丐,趁着西番人落单之时就弄他一家伙,没想到这次竟撞到公子手里,让公子见笑了。”说着连忙示意众人,“这是俺兄弟任天翔,大家快来拜见!” “任天翔?哪个任天翔?”几个扮成乞丐的城防军小声问。 第18章 智枭完结篇(4) “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任天翔?”周通骄傲地道,“当然就是名满天下的义门门主,俺周通的好兄弟任天翔!” 众人一听,自然又惊又喜,纷纷上前拜见。任天翔巧遇长安的地头蛇周通,也是大喜过望,问起情形,才知皇上三天前就逃了,西番人两天前攻入城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守军大部分逃了,不过也有少数像周通这样的长安本地人,他们或不忍丢下亲朋独自逃命,或想借混乱发点小财,就悄悄留了下来,他们大部分扮成百姓隐于城中,只有少数有血性的汉子像周通这样,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抽冷子收拾小股西番人,为死难的亲友报仇雪恨。 任天翔忙问:“城中还有多少留下来的兄弟?还有我义门义安堂和洪胜堂兄弟,周兄能不能联络上他们?还有任府中的人,周兄可有他们的下落?” 周通道:“留下来的守城军有三五千人吧,义门我不清楚,不过可以让人打探。我知道这里是任兄弟府邸,所以城防守将逃走后,我马上派兄弟来通知府上,让他们尽快出城避祸,所以任兄弟的家人应该不会有事。” “多谢周兄大恩!”任天翔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对周通拜道,“拜托周兄为我联络失散的守军和义门兄弟,你告诉大家,郭令公已率大军来救长安,长安很快就会回到唐军手中。现在郭令公需要知道城中情形,如果大家能与郭令公里应外合打退西番人,那是再好不过!” “郭令公率大军赶到了?”周通十分惊喜,“太好了!有郭令公到,西番人死期到了。我这就让兄弟们分头去联络大家,只要任兄弟一声令下,咱们就追随公子举事,里应外合帮唐军收服长安!” 众人正在商议,突听街头传来一阵铜锣的喧嚣,随着铜锣的声音,一个唐人长声吆喝:“长安的百姓听着,西番与大唐本是郎舅之国,世代姻亲。只因大唐皇帝昏聩,致使天下大乱,西番可汗实在看不过去,这才派兵帮助大唐平定内乱。现在无能的大唐皇帝已经丢弃自己的子民逃了,大唐不可一日无主,所以西番可汗今立广武王为帝,望大家速去玄武门朝拜新皇帝!” 随着锣鼓声,一队队西番兵冲入街道两旁的人家,用长矛逼着大家去玄武门。任天翔示意大家分头隐蔽,然后招呼褚刚躲避,谁知褚刚恍若未闻,直勾勾地望着长街那头。任天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在敲锣喊话的老者身后,一个满脸富贵、商贾打扮的中年汉子,在一队西番兵保护下尾随其后,就见他与一名西番将领正在小声低语,显然跟那西番将领十分熟稔。 虽然多年没见,任天翔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正是当年留在西域发展的褚然,就见他依然肥头大耳,看起来是个事业有成的商贾。不过任天翔已知道,他与褚刚一样,都是司马承祥当年派到西域来监视和帮助自己的千门中人。这一瞬间任天翔终于明白,为何西番出兵的时机如此之巧,行军又如此顺利,而十万大军又能轻易打到长安。显然他们得了千门之助,他们出兵长安,是要从后方动摇大唐根基,以配合史朝义的叛军与唐军进行决战! 而那西番将领任天翔也不陌生,赫然是当年帮助西番可汗平定叛乱的达西尔沃,他不仅是西番大军的最高统帅,也是公认的西番第一名将,即便远在长安,知道他的人也非常多。看他与褚然熟稔的程度,显然关系非比寻常。任天翔忙拉着褚刚避过,然后将褚然指给周通看,小声问道:“他是谁?” 周通狠狠地啐了一口,恨声道:“是个引西番人攻入长安的走狗!据说是西番军统帅达西尔沃最信任的谋士,西番大军能如此神速地打到长安,正是因为有这条狗领路!” 任天翔低声问:“周兄能否找到他的落脚之处,然后尽快通知我?” 周通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公子放心,这长安没有谁比咱们丐帮的人更熟悉,我立刻通知下去,让丐帮兄弟轮流盯梢,一定找到这家伙的下落。公子是不是想做掉这条狗?要不要为兄帮忙?” 任天翔摇头笑道:“你找到他的住处就行,剩下的事你不用多管了。” 周通应声而去,消失在小巷深处。任天翔见褚刚有些羞愧,宽慰道:“褚然虽是你堂兄,但他做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不必感到惭愧。对了,当年爷爷派你们兄弟来西域,除了暗中监视和保护,也有助我成就大业的意思吧?” 褚刚道:“公子当年在咱们兄弟心中,就是司马家的二少爷,咱们的主要任务除了保护你,也要辅佐你成就一番事业,以便让你有资格继承义安堂。监视倒还在其次,因为老主人从未想到过你会背叛自己的姓氏。” “可是褚然后来为何要留在西域?并要去西番发展?”任天翔追问。 褚刚坦然道:“因为老主人想利用你在西番打开的局面,将我堂兄作为一枚棋子投到西番,以便将来将西番的势力引为千门的外援。” 任天翔明白过来,自己留给褚然的不光是高仙芝的通关令符和松赞巴吉的牛角匕,还有自己在西番打下的人脉基础,如果褚然以自己兄弟的身份出入西番,想必就连菩提生这样的世外高人,也要为他提供一些方便吧?有这样的基础,再加上千门弟子随机应变的本领和真才实学,褚然要在西番出头一点也不意外。想必司马承祥当年也正是不愿看着西番的人脉被白白放弃,才密令褚然留下来。褚然看来也没有辜负司马承祥的期望,果然在西番出人头地,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引西番大军做了司马瑜最强大的外援。 “你堂兄褚然领西番军侵入长安,显然出自我爷爷的授意,以帮助司马瑜。”任天翔沉吟道,“咱们有没有可能说动他改弦更张,令西番退兵?” 褚刚摇头苦笑道:“身为千门弟子,从来不会有家国之念,更不会在乎什么兄弟之情。公子哪怕待我堂兄亲如兄弟,要说动他背叛老主人,也是难如登天。你没看他方才在受苦受难的长安百姓面前,脸上无一丝恻隐,反而与达西尔沃谈笑风生,俨然是以征服者自居?他根本就无视他人的苦难。” 任天翔微微摇头道:“你只看到了他表面装出的微笑,没看到眼中深藏的恻隐和不忍。这满街的死难者毕竟都是他的同族,也许他当初领西番人东侵之时,根本就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惨不忍睹。”话虽如此,但任天翔知道,想要褚然短时间内做出改变,确实有些不太现实。他只得放弃了以私谊策反褚然的想法,转而向褚刚请教起一个技术细节问题:“你们是如何在远隔千山万水之外,与我爷爷保持联络?并听从他的指挥和调度?” 这涉及到千门隐秘,若非万不得已,任天翔也不好相询。褚刚直言道:“是用飞鸽传书,每两个月要发例行书信,重要情况需另外发信禀报。” 任天翔好奇道:“你们不怕这些信落到外人手里?要知道鸽子毕竟不是那么可靠,随时都有可能出意外不是?” 第19章 智枭完结篇(5) 褚刚忙解释道:“老主人与每个千门弟子都有一套独特的密语,外人就算截获了这些信,也决计看不明白。而且每封信是分成两半,由一对信鸽分别运送,被外人同时截获并破解的可能微乎其微。” 任天翔不禁对司马世家保密工作的专业和细致暗自叹服,司马世家当年能从一代奸雄曹操的后人手中,夺得魏国江山并开创一个属于司马氏的朝代,显然绝非偶然,专业的情报工作和保密手段,是其中最重要的保障。 “有没有可能褚然还不知道你和我都背叛了司马世家?”任天翔沉吟道,“我能否以司马世家少主人的身份跟他相见?” 褚刚眼睛亮了起来:“老主人原本在长安,不过上次他为除掉肃宗,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以他的谨慎必定不会再留。尤其现在朝中大肆搜捕李辅国同党,老主人肯定要离开长安以策安全,因此他与我堂兄未必已经会合。而长安与西番远隔千山万水,信鸽一来回至少得两个月,西番大军从集结到上前线得两个月,打到长安又得一个多月。因此我堂兄未必收到公子和我背叛的消息,公子若以少主人的身份与之相见,他多半不会怀疑。” 任天翔盘算良久,沉吟道:“西番军东侵,和史朝义叛军在横水的集结,从时间上看实在太过巧合,可以推测这是我爷爷半年前就安排下的计划,褚然只是按部就班地实施。如果是这样,褚然未必知道你我最近的情况,咱们若以同门的身份与之相见,说不定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褚刚会心一笑:“看来公子心中已有新的计划?” 任天翔嘴边泛起熟悉的微笑:“现在,咱们就坐等周通的消息了。” 周通没有吹牛,当天黄昏就找到了褚然的落脚点,还联络到不少失散在长安的大唐兵将,以及少数义安堂和洪胜堂的弟子,众人听闻郭令公率军已到城外,俱欣喜莫名,纷纷表示愿做唐军内应,以助郭令公收服长安。 任天翔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信任自己和郭子仪,倍受鼓舞。他将众兵将分成几部,并约定联络信号,然后在周通带领下,直奔褚然住处。当他看到周围熟悉的街道,又惊又喜,没想到褚然所住之处竟然是任府,任天翔对自己家再熟悉不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内院,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在后院一书房中,找到了这位分别多年的老朋友。 “是你们?”褚然也是一眼就认出二人,惊喜地一跳而起,他先示意身边的西番兵卒退下,这才与任天翔见礼。褚刚趁机对他道:“少主已经知道自己身份,大哥还不快拜见?” 褚然连忙拜倒在地,哽咽道:“千门弟子褚然,拜见少主!” 任天翔扶起褚然道:“褚兄不必客气,你我虽为主仆,实则是兄弟,以后不必多礼。当年在西域,若非有你倾力帮助,小弟能否活下来还不一定呢。” 三人见礼毕,任天翔问起褚然别后之情,才知他果然是收到司马承祥的飞鸽传书,要他借任天翔打下的基础去西番发展。他依令去了西番,很快出人头地,成为通行西域的富商大贾。当西番与大唐发生冲突,他这个了解西域地形地貌的商贾被松赞巴吉待为上宾,并凭着过人的智谋得到重用。这次西番大军正是在他的谋划之下,一路势如破竹攻到长安,从背后给了大唐狠狠一刀。西番军占领长安后,他立刻令人将任府和当年司马世家的祖屋保护起来,只是两座府邸都已人去楼空,他便以任府作为自己住所,以自己的地位加以保护,总算使之免遭西番兵的洗劫和破坏。 “太好了!我大哥若能击败唐军主力,褚兄当居首功!”任天翔将自己融入司马世家二公子这个角色,拍着褚然的肩头鼓励道,“我当禀明爷爷,记下褚兄这桩功劳。” 褚然谦虚地道:“为主上分忧是我辈本分,褚然不敢居功。” 任天翔勉励了两句,又问:“听说西番领兵主将是老朋友达西尔沃,我这次来长安是带着爷爷的指示,要与西番人商议如何携手合作。你能否安排我跟他见个面,既与老朋友叙旧,也商议千门与西番合作的大事?” 褚然迟疑道:“西番大军虽然占领了长安,但城中还有不少潜伏的唐军将士,达西将军一向谨慎,恐怕轻易不会离开军营。少主若是要见达西将军,小人可以替你引见,不过地点恐怕只能在他的军中。” 任天翔理解地道:“军中就军中吧,我本想尽地主之谊请老朋友喝一杯,不过长安眼下的情形,只怕也找不到一处喝酒的所在,所有的醇酒美人,只怕都已在他的军中了。” 褚然忙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向达西将军通报。西番人正愁大唐疆域广袤,要想独吞怕力有不逮,若能与主上合作,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有褚然引见,任天翔第二天一早就在西番军中见到了达西尔沃,多年不见,这位智勇双全的西番名将显得更加成熟和深沉,即便见到任天翔也是喜怒不形于色,令人莫测高深。他显然已从褚然口中得知任天翔身份,见面后不禁赞道:“当年在西番第一次见到公子,我就觉得公子必非常人,没想到竟然是千门少主,本将军果然没有走眼!” 任天翔笑道:“小弟司马亮,当年因肩负使命以任天翔的身份行走西番,未能向将军禀明实情,望将军见谅。” “原来是司马公子?”达西尔沃哈哈一笑,“听说公子乃长安人氏,如今本将军率大军攻入长安,令长安出现了小小的混乱,还望公子见谅。” 任天翔不以为然地笑道:“将军客气了,这长安、这大唐乃是李家的天下,跟我司马家没半点关系。将军该抢就抢,该烧就烧,不必有任何顾忌。小弟这次来是奉爷爷之令,与将军商议如何抢夺和瓜分更多的大唐土地和子民,将军若能与咱们联手,我保证还有更多的土地和财富供将军掳掠。” 达西尔沃闻言哈哈大笑,上前挽起任天翔道:“这话我爱听,走!咱们边喝边聊。” 任天翔的随从被拦在数十丈外,任天翔随达西尔沃进得大帐,就见帐中早已排下酒宴,在座的将领有不少与任天翔也都见过,众人纷纷起身相迎。在达西尔沃的招呼下,众人纷纷举杯向任天翔敬酒,以叙别后之情。 席间达西尔沃问起叛军的实力和部署,得益于对叛军和司马瑜的熟悉,任天翔对答如流,渐渐打消了达西尔沃心中原有的警惕。酒至半酣,任天翔趁机道:“咱们既然要联手瓜分大唐江山,不如今日就在地图上划定疆界,我已令随从带来大唐所有州府详细地图,咱们就在这里先行划定吧。” 达西尔沃大喜,他缺大唐各州县详细地图,没想到竟有机会轻易到手,连忙点头道:“快让你随从将地图送来,咱们现在就划定疆界,共分大唐!” 第20章 智枭完结篇(6) 褚然应声而去,很快就将任天翔的随从全部领了进来。达西尔沃见一下子进来六七个汉子,而且个个步履沉稳,眼神冷肃,显然都不是庸手。他心中诧异,忙喝道:“你们在帐下等候,只由一人将地图奉上即可。” 褚刚等人手中哪有地图,不由将目光转向任天翔,就见任天翔用手势打了一个暗语。众人立刻扑向达西尔沃,虽然兵刃已在帐外被卫兵解下,但以他们的武功,西番这些平日冲锋陷阵的将领怎能拦住?任侠与褚刚最先冲到达西尔沃跟前,达西尔沃想要后退,却还是迟了一步,连忙拔刀斩向二人。谁知三招之间他的刀就已被任侠夺下,跟着刀锋就架到了脖子上。 此时杜刚等人已冲到任天翔身边,将他从西番众将的包围下救了出来。西番众将见主将已落入敌手,不敢再轻举妄动,纷纷喝骂道:“卑鄙无耻的唐人,快放了达西将军,不然就将你们全部砍了!” 达西尔沃也瞪着任天翔质问道:“我当公子是朋友,没想到公子竟以诡计算计于我,真是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 “我卑鄙无耻?”任天翔冷笑道,“大唐与西番本是郎舅之国,大唐先后有两位公主下嫁西番,你们却还乘大唐内乱之际落井下石,不宣而战率兵偷袭,不知我们谁更卑鄙?你我虽有私交,也算是曾经出生入死的朋友,但你既率兵侵入我家乡,杀我乡邻,掳我百姓,就是我任天翔不共戴天的敌人。对于敌人,我任天翔将无所不用其极,我相信你对我也同样如此。” 达西尔沃惊讶道:“你不是司马家二少爷么?我率兵攻入长安,不正是在帮你大哥么?咱们不是共同对付大唐的盟友么?你为何要以我为敌?” 褚然也是十分诧异,手足无措地问道:“少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达西将军是咱们的朋友,你快将他放了!” “闭嘴!”任天翔对褚然喝道,“你好歹也是唐人,怎么能干出领西番人侵我疆域、杀我同胞的勾当?我姓司马不假,但我更是汉家子孙。这座城市生养了我二十多年,我决不允许它被任何人烧杀掳掠、肆意破坏!” “你想怎样?”达西尔沃涩声问。 “令你的部下立刻退兵!”任天翔喝道,“滚回西番!” 达西尔沃闻言哈哈大笑:“你若以为有我为质,就可以为所欲为,那你也小看了我达西尔沃。”说着他陡然提高声音,对众将喝道,“立刻率军将这帮奸细全部斩杀,不必顾忌本将军的安危。我的职位现由荼罗将军代理,全军俱听从他的号令!” 一个西番将领迟疑道:“将军……” 达西尔沃厉声喝道:“本将军命令即下,谁若违抗,军法从事!” 那西番将领无奈,挥刀喝道:“上!杀掉这帮奸细!” 无数西番兵卒在各自的将领率领下,向任天翔等人发起了进攻,他们武功虽不能与众墨士相提并论,但人数众多又悍不畏死,一时间竟令任侠等人陷入苦战。任天翔见状只得喝道:“快发信炮!” 杜刚从怀中拿出信炮拉响,一点烟火在高天炸开,这是与郭子仪和周通等人约定的信号,潜伏在长安城的义门弟子,看到这信号立刻趁乱鼓噪:“郭令公率大军攻入长安了,快拿起武器帮助郭令公杀番狗啊!” 郭子仪在军中和百姓中,有近乎神话的威望,受尽西番兵欺凌的百姓,纷纷拿起简陋的武器,加入到反抗的队伍中。有义门弟子攻上城头,打开城门以迎唐军。郭子仪看到了城中的信号,不顾兵微将寡率军冲入了长安。西番军虽有十万之众,但黑暗之中不知唐军多寡,而主将被擒,十万大军失去了统一的调度和指挥,很快就乱作一团。有收获丰厚的部队率先出城西逃,带着抢来的财宝沿来路逃往西番,大军一旦失控,兵卒就再无心作战,纷纷带着财宝夺路而逃。郭子仪率唐军一路追杀,直追出长安数十里方才收兵。 西番大军虽大半撤走,依然还有达西尔沃的护卫亲兵将任天翔和义门众士牢牢包围。他们人数虽不多,比起长安城中的乌合之众和郭子仪手下溃散的唐军来,战斗力依然强上一大截。周通等人想冲进去救人,都被达西尔沃的护卫亲兵杀退,只是西番人顾忌主将性命,不敢放手冲锋,不然仅凭任天翔身边寥寥数人,哪怕武功再高,也早已被达西尔沃的护卫亲兵歼灭。 现在任天翔虽然俘虏了达西尔沃,但他数千护卫亲兵却将任天翔等人包围,在他们之外,又有无数唐军将士和长安百姓,将这股西番军精锐牢牢包围,双方谁都不敢放手发动进攻。最外围的唐军怕将达西尔沃的护卫亲兵逼急了,对陷入西番军包围的任天翔等人不利;而达西尔沃的护卫亲兵也怕将任天翔等人逼急了,对自己的主将不利。 双方正相持不下,就见郭子仪纵马来到阵前,亲自向西番军将士喊话道:“放了任公子和义门弟子,我让你们平安离开长安!” “你这老家伙是谁?”有精通唐语的西番将领道,“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老夫郭子仪。”郭子仪简单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似乎这个名字就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保证。其实以唐军现有的实力,要想消灭达西尔沃最强悍的护卫亲兵,只怕并无胜算,不过郭子仪的气势震慑了西番军将士。众人果然安静下来,他们都听说过郭子仪大名,今见他亲至,众人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本能的畏惧。几名西番将领小声商议半晌,最后由达西尔沃指定的荼罗对郭子仪道:“我们不敢怀疑郭令公的保证,只是信不过任天翔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人,老令公除非能保证达西将军的安全,不然咱们不敢撤去包围。” 郭子仪毫不犹豫道:“好!老夫保证达西尔沃的安全,而且保证在你们撤出长安一天之内,决不率大军追击。” 荼罗望向周围几名番将,见众人都微微颔首,便慨然应诺道:“好!既然有老令公的保证,我们就先撤去包围。”说着一挥手,西番将士立刻给任天翔等人让出了一条去路。任天翔正待带着达西尔沃离开,却见西番众兵将又围了上来,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要想平安脱身,必须先放了他们的主将。 任天翔心中略一盘算,心知以郭子仪现有的兵力,要想消灭这支上万人的西番精锐,怕会付出极惨重的代价,如果趁着他们还不明唐军底细的情况下,将他们尽快赶出长安,无疑会对横水前线的唐军主力有莫大的帮助。想到这他便答应道:“好!我先放了你们主将,你们必须立刻离开长安。” 西番众将轰然答应,再次为任天翔等人让出一条去路。任天翔忙示意任侠等人放开达西尔沃,然后对他抱拳道:“将军走好,恕天翔不再远送。” 达西尔沃悻悻地回到己方阵营,却又回过头,将一物扔到任天翔面前道:“有一个人,准确说是两个,一直在等待着任公子,希望公子能去西番看看她们。若任公子不将在下的话放在心上,我怕公子将来要后悔。” 第21章 智枭完结篇(7) 任天翔奇道:“是谁?” 达西尔沃哈哈一笑,指向褚然道:“你问问他自然就知道。”说着他悻悻地瞪了褚然一眼,恨恨道,“千门弟子果然非同凡响,在下总算领教了。” 褚然见达西尔沃误会了自己,急忙想要分辩,达西尔沃已挥手率众撤离,丢下他和满腹狐疑的任天翔,率军向西撤出了长安。唐军将士得到郭子仪的命令,果然没有发动攻击,他们只是遵照郭子仪吩咐,令百姓将衣帽搭在长矛竹竿之上,整齐地立在房檐屋后,在黑夜中望去,蒙蒙眬眬就像是有无数兵马。达西尔沃粗粗一点竟有数万之众,心中暗自吃惊,以为郭子仪率大军回援长安,哪里还敢恋战?出城后一路向西疾逃,再不敢回头。长安在陷落十五天后,再次被郭子仪夺回。 待达西尔沃走后,任天翔捡起地上的物事,就见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任天翔搜遍了记忆的每个角落,依然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不由望向褚然问道:“这是什么?” 褚然嗫嚅道:“这是……这是小郡主小时候用过的东西。” 任天翔越发奇怪:“小郡主?哪个小郡主?跟我有什么关系?” 褚然忙道:“小郡主乃是西番大汗松赞巴吉的义女,她的母亲就是当年号称西番第一美女的仲尕。” “原来是仲尕的女儿。”任天翔会心一笑,不过这笑容很快就僵在脸上,跟着他神情陡变,失声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褚然小声道:“她姓任,小名小七,今年有八九岁了吧。” 任天翔浑身微震,立刻就证实了心中的揣测。从年龄和姓氏来看,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自己与仲尕的女儿,小名多半也是来自当年自己在长安七公子中的排行。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涩声问:“她……父亲是谁?” 褚然没有直接回答,不过他望向任天翔的目光说明了一切。任天翔只感觉心乱如麻,突然间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女儿,而且已经有八九岁,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后悔。他立刻就意识到,这是松赞巴吉用来要挟自己的人质。达西尔沃临去前的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自己不尽快去西番,他们很可能会用自己的女儿来报复。但如果去了西番,恐怕从此再不能回来。 任天翔还在踌躇难决,就见一大帮衣衫褴褛的百姓在周通等人的率领下蜂拥而至,一拥而上将褚然按倒在地,众人拳脚齐下,群情激奋地怒骂道:“好你个狗贼,身为唐人竟然领西番狗为祸长安,还我妻儿命来!” 众人争相上前,又踢又踹。褚然被愤怒的百姓包围,无处可逃,只得以哀求的目光望向任天翔和褚刚,眼里满是恐惧。任天翔想起当年与他的兄弟之情,心中终有不忍,忙对愤怒的百姓道:“住手!快住手!他不是卖国求荣的奸细,而是我派到西番的卧底!” 褚刚也及时出手,将堂兄从愤怒的百姓手中救了出来。众人对任天翔的话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不过在周通等人的劝慰下,还是悻悻地散去。就这片刻工夫,褚然就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若非任天翔和褚刚及时出手相救,他定会被愤怒的百姓当场打死。 “带他下去疗伤吧,任何人不得再动他一根毫毛。”任天翔对褚刚吩咐道。褚然闻言含泪向任天翔一拜,哽咽道:“多谢少主救命之恩。” 西番军一撤,长安城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郭子仪一边令人修缮被西番军破坏的宫殿和街道,一边抚恤军民,并亲自去灵武迎回代宗皇帝和文武百官。长安失而复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横水前线,正人心惶惶的大唐将士顿时像吃了颗定心丸,士气又复振奋。 任天翔一面帮郭子仪安抚军民,一面派人去找小薇和母亲,同时盘算如何去西番见仲尕和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女儿。正左右为难之时,就见褚然在褚刚陪同下来到自己面前,满面羞愧地拜倒在地,道:“小人领西番军入侵长安,给满城百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灾难,百死也不足以赎罪。是少主一言救了小人一条狗命,小人当舍身相报。” 任天翔扶起褚然道:“我从来就没有将你当成奴仆,而是一直当成是兄弟。我救你也并非完全是出于私情,而是看你还有恻隐之心和悔恨之念。希望你从此弃暗投明,再不要为一家一姓之野心,干出祸乱天下人的恶行。” 褚然连连道:“少主所作所为褚刚已跟小人讲了,与少主的心胸和作为比起来,褚然真是卑微如蝼蚁。小人决心将功赎罪,以报答少主救命之恩。” 任天翔皱眉道:“我刚说了,咱们不是主仆而是兄弟,以后别再叫我少主,更不要自称小人。”待褚然点头答应后,他又问,“你要如何将功赎罪?” 褚然忙道:“小……为兄早就知道小七是任兄弟的女儿,所以一直就有心照顾。这几年我借着在西番青云直上的机会,暗中安排了信得过的兄弟照顾小七,请允许为兄潜入西番,将小七和仲尕从松赞巴吉手中救出来。” 见任天翔不答,褚刚忙道:“松赞巴吉和达西尔沃的目标是你,你要去西番是自投罗网。不如由我和大哥悄悄潜入西番,或许能收到奇兵之效。” “是啊!”褚然也急忙道,“为兄在西番发展多年,已打下了不错的人脉基础。虽然现在我被达西尔沃当成是奸细,不再受西番人信任,但在西番还有不少信得过的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可以提供不小的帮助。兄弟要是再不答应,就一定是在怀疑为兄的诚意。” 任天翔在心中权衡良久,终于对褚然和褚刚一拜,涩声道:“仲尕和小七……就拜托两位兄弟了!” 二人大喜过望,双双拜道:“兄弟放心,咱们必定竭尽全力,让她们母女尽快回到兄弟身边。” 就在褚氏兄弟刚走不久,小薇和司马蓉母女在义门弟子保护下也平安回到了长安,三人于战乱之后得以团聚,喜悦之情可想而知。小薇已与母亲相认,得知自己实为任重远的女儿,她一时间还不能适应这个新的身份,不过在知道任天翔的养母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心中既委屈又高兴,委屈是因为母亲当年竟抛下了年幼的自己,高兴是因为心中那丑媳妇见公婆的忐忑,被母女相认的喜悦代替。 看到一双长大成人的儿女,司马蓉忍不住拉起二人的手,将小薇的手慎重地放到任天翔掌心。她已经知道二人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的经过,她满含慈爱地对任天翔道:“翔儿,小薇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当年为了家族的使命离开了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让她受了许多的委屈。我希望你以后能替我照顾她,别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任天翔连忙道:“娘放心,我会照顾她一辈子,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司马蓉点点头,转向小薇柔声道:“薇儿,天翔也是娘的孩子,只可惜娘没能照顾他几年,也让他遭受了不少磨难和委屈。我希望你替娘好好照顾他,让他不再寂寞孤独,颠沛流离。” 小薇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声道:“娘你放心,我也会照顾他一辈子。” 第22章 智枭完结篇(8) 看到一双儿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司马蓉眼中不禁泛起了点点星花,她连忙掩饰地转开头,打量着未遭遇战乱破坏的任府道:“想不到这座府邸历经战乱还基本保持完好,我看不如挑个好日子,你们就在这里拜堂吧,让你们的爹爹在九泉之下,也可早日安心。” 小薇深情地望了任天翔一眼,羞涩地垂下头。任天翔却面色尴尬,欲言又止。他想起仲尕和小七,总觉得应该实言相告,但看到小薇幸福的模样,他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小薇介绍仲尕和小七,只能在心中对自己道:待仲尕和小七平安回到长安,再告诉小薇实情吧。 见任天翔不作声,司马蓉问道:“翔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任天翔忙道:“孩儿只是觉得,前方将士尚在浴血奋战,我却在后方娶妻生子,这多少让我心中有些不安。何况我与小薇已经拜过天地,再在这时重新操办,总让人觉得不妥。” 司马蓉叹道:“你们在睢阳的婚礼我已听说过,那是既无媒妁之言、又无父母之命的草率之举,我怎能让小薇如此委屈?哪一个当娘的,不想看着儿女风风光光地结婚生子?你就不能满足为娘这点小小的愿望?” 任天翔想了想,无奈道:“好吧,我答应娘,一定跟小薇重新举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不过日子得往后推一推,至少要到战乱平定后再说吧。” 司马蓉抱怨道:“你和小薇年纪都已不小,如果战乱一直持续,你们是不是就要一直拖下去?你不知道娘是多想早一天抱孙子?” 任天翔赔笑道:“娘你放心,战乱不会再持续多久,西番退兵之后,史朝义的末日就近在眼前。” “你敢肯定?”司马蓉追问。 “是的,我敢肯定!”任天翔自信道。既然李泌已破解了司马瑜最大的秘密武器,如果还不能战胜司马瑜,那他就不是有天才之称的李泌。所以任天翔对横水大决战的结局一点也不担心,这也是他能安心留在长安,帮郭子仪修缮京城、安抚百姓的原因。 数天之后,果然传来捷报,唐军大胜叛军。任天翔问起详细军情,才知唐军白日以四面合围的阵势骗过司马瑜,入夜后却借夜幕掩护重新排兵布阵,将兵力集中一处,在黎明来临前发起总攻。司马瑜过于相信日间窥天珠看到的情况,坚持分散兵力迎击唐军合围,犯下了战略性错误,最终十万大军被歼六万,被俘两万,仅有不足两万人马保着史朝义杀出重围,落荒而逃。范阳精锐在数年的战乱中几乎损失殆尽,史朝义再没有希望东山再起。 没过多久,有消息传到长安,史朝义自横水战败后,驻守范阳、河东、平卢等镇的叛军将领纷纷上表请降,叛将田承嗣甚至将史朝义的家小绑了送到长安请功。那些原本就不将史朝义放在眼里的叛军将领,更是趁机招纳史朝义的部卒,纷纷投唐。史朝义在唐军围追堵截之下,几乎溃败殆尽。他脚下无一城一地,身边仅余寥寥残兵,万念俱灰之下,于温泉栅自缢而死。自此历时七年零三个月的战乱,终于画上了一个艰难的句号。消息传到长安,满城军民纷纷涌上街头,人人奔走相告,共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望着街头喜庆的人群,任天翔不禁感慨万千,想起从天宝十四年到现在整整七年有余,这场起于范阳、几乎波及整个大唐疆域的战乱,终于在无数将士的努力之下得以平定,他就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不过他心中的喜悦很快又为更大的担忧代替,他经多方打探,也没有打听到司马瑜的下落,横水大战之后这位千门枭雄就不知下落,不然史朝义也不会在横水大败之后又八战八败,仅四十多天时间就在广阳附近被逼自缢。 任天翔并不担心司马瑜还能掀起多大波浪,他只是担心其安危,毕竟,那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大红的灯笼在任府的门外高高挂起,喜庆的鞭炮声盖过了宾客们的喧嚣。任天翔与司马小薇的婚礼,成为叛乱平定之后长安城最大的盛事。上至当今皇帝李豫、下至黎民百姓和丐帮弟子,或派人送来贺礼,或呼朋唤友相约来贺,令偌大的任府也显得拥挤不堪。 任天翔虽没有功名,但百姓感激他两次助郭子仪收复长安、拯救百姓的功绩,纷纷前来祝贺,将任府外的几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来客中既有高官显贵,也有商门郑渊、岑刚这样的江湖豪杰。任天翔招呼宾客忙得不可开交,还好有义安堂众兄弟帮忙招呼张罗,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怠慢来客。 婚礼以最隆重的方式按部就班地举行,繁文缛节不必细表。少时礼成,众人齐齐向新郎新娘祝贺。祝客中以江湖豪杰为多,向来不拘小节,纷纷向新郎新娘敬酒,任天翔心痛小薇,忙为她挡下了大部分酒。正喝得兴起,突听门外司仪高喊:“宫廷舞娘谢阿蛮率弟子来贺,里边请!”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天宝年间谢阿蛮的舞技就名动京师,后被玄宗召入宫中,成为教坊第一舞师。后范阳叛军攻入长安,谢阿蛮和众多教坊乐师舞女一样不知下落,没想到今日这位当年在宫中和长安都红极一时的舞中仙子,竟突然出现在任天翔的婚礼上,众人既惊喜又期待,不知这么多年过去,这位舞中仙子是否还有当年的风采。 与众人的期待和兴奋不同,任天翔心中却是有些忐忑,他知道谢阿蛮就是当年洛阳梦香楼的舞女云依人,自己当年有负于她,不知她会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献上怎样一支舞。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一轻纱蒙面的女子缓步而入,腰肢轻盈如柳,脚下步步生莲,令人有种目醉神迷的恍惚之感。就见她来到新郎新娘面前,款款拜道:“舞娘谢阿蛮,祝任公子和小薇姑娘天作之合、白头偕老。” 任天翔略显尴尬地低声问:“姐姐这些年……过得可好……” 谢阿蛮答道:“生逢乱世,能不死就已是侥天之幸,哪敢再有奢求?” 想起过去对她的林林总总,任天翔心中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对谢阿蛮躬身一拜,低声道:“当年天翔年少轻薄,对姐姐多有愧疚,天翔不敢要姐姐原谅,但求你看在小薇无辜的份儿上,不要为难天翔。” 谢阿蛮幽幽叹口气:“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依人。”说完她不再多言,示意乐师奏曲,众宾客早在大堂中清理出一片空旷之地,见她缓摆腰肢,轻舒曼手,款款起舞,随着乐曲的演奏,她的舞姿与乐声渐渐融为了一体。 看到那熟悉的舞姿,任天翔眼里渐渐盈满了泪花。他认出那是云依人当年在自己面前跳过的所有舞蹈,经仔细编排重新成为一支新舞,他从这舞姿中看到了云依人当年对自己的一片痴情,以及后来的失望和悲伤。随着乐曲的渐变,谢阿蛮的舞姿渐渐从悲伤和绝望中挣脱出来,渐渐变得平和优雅,渐渐变成一个自由自在翱翔在音乐中的舞之精灵。 第23章 智枭完结篇(9) 少时曲收舞毕,众宾客竟忘了叫好,直到谢阿蛮款款向任天翔拜别,众人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纷纷起立鼓掌。任天翔泪流满面,对谢阿蛮哽咽道:“多谢姐姐衷心的祝贺,我会珍惜现在拥有的这份珍贵感情。” 谢阿蛮眼中泛起一丝暖暖的笑意,款款道:“你能学会真正爱一个人,也不枉我今日苦心孤诣这一曲,它叫《情心》。” 谢阿蛮已经走了许久,任天翔还在默默回味着那意味深长的舞曲,心中暗自神伤。就在这时,突听门外司仪高唱:“摩门长老萧倩玉来贺!” 听到这话,原本满面喜气的司马蓉脸色都是阴了下来,冷哼道:“这女人来做什么?快将她赶走!”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娇笑,跟着就见萧倩玉在两名摩门弟子陪同下,一步三摇地踱了进来,就听她不屑地笑道:“姐姐好像忘了,我才是此间的女主人,你不过是没任何名分的外室,甚至连外室都不是。” 司马蓉冷哼道:“可是这里是任府,我一双儿女都姓任,而你早已因故被赶出义安堂,这任家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任天翔眼见二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势同水火,连忙拱手拜道:“娘,萧姨,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们莫再为过去的旧怨相争了好不好?”见二人不再言语,任天翔转向萧倩玉道,“不知萧姨怎么突然来了长安?” 萧倩玉眼神一暗,低声叹道:“过两天就是天琪的忌日,我是来给她烧点纸钱。正好听说你大婚,就顺道来祝贺。天琪要是还活着,看到你这哥哥终于功成名就,成家立业,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 想起妹妹,任天翔也暗自神伤。见萧倩玉含泪欲坠,他连忙岔开话题:“自上次陕郡大战后,好久没听到摩门的消息,不知现在去了哪里发展?” 萧倩玉长叹道:“上次在陕郡,大教长被义门墨士刺伤了脊柱,下半身完全瘫痪。之后摩门又遭到儒门剑士追杀,损失惨重,再无法在中原立足。幸好回讫可汗早就有心皈依光明神,所以派人来请大教长,咱们便去了回讫,如今已是回讫国教。” 听说佛多诞受伤瘫痪,摩门损失惨重,任天翔暗自宽慰,几名义门兄弟总算没有白白牺牲。他突然又想起一人,忍不住问道:“贵教那个圣女艾丽达呢?她怎么样了?” 萧倩玉意味深长地望了任天翔一眼,浅笑道:“既为圣女,终身都将敬奉光明神,还能怎样?不过如果你要是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告她。” 任天翔微微摇头道:“没有什么话需要萧姨转达,多谢萧姨一片好意。” 萧倩玉咯咯一笑:“跟你爹一个脾气,总是到处留情。以后好好待你妻子吧,别再四处拈花惹草。对了,记得常去看看天琪,她活着的时候跟你最亲,我即将远赴西域,她就交给你照顾了。” 萧倩玉刚离去不久,突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打扮古怪的小乞丐从人缝中钻了进来,几个义门弟子在后面紧追不舍,谁知那小乞丐异常灵活,在人丛中钻来绕去,几个义门弟子围追堵截,竟没摸到他一片衣角。 负责维持秩序的任侠连忙喝问:“怎么回事?” 一个义门弟子气喘吁吁地答道:“不知是哪里来的小乞丐,非要进来看新娘子。咱们已经给了他不少铜板和食物,他却趁咱们不备闯进了喜堂。” 任侠见那小乞丐手脚灵活,显然练过武功,不敢大意,连忙上前一把将他抄入手中。那小乞丐显然没料到任侠出手如此之快,身不由己被任侠老鹰抓小鸡一般拎了起来,他一双小腿乱踢乱蹬,嘴里不住地高叫:“非礼啦!非礼啦!大人非礼小孩了!”声音清脆,竟然是个小女孩。 任侠一向腼腆,被人叫非礼还是第一次,不禁闹了个大红脸。他抓着那小女孩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不禁有些尴尬。众人见状不禁轰然大笑,有人起哄道:“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父母呢?” 那小女孩对任侠恶狠狠地道:“我爹爹就在这里,你要再不将你这双脏手拿开,小心我爹爹砍了它喂狗!” 任侠见她不过八九岁年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不好跟她计较。只得将她放到地上,认真地问道:“你爹爹是谁?” 小女孩对任侠翻了个白眼,傲然道:“你站稳了,说出来吓死你。我有两个爹爹,我干爹是西番大汗松赞巴吉,我亲爹就是名满天下、英明神武、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义门门主任天翔。” 此言一出,厅中一下子静了,众人的目光尽皆望向新郎官。任天翔神情怪异,一步步来到那小女孩面前,涩声问:“你妈妈叫仲尕?你来自西番?” 小女孩扬起头答道:“对啊,你怎么知道?” 任天翔微震,仔细打量小女孩,从她眉宇间依稀看到了仲尕的影子。他再无怀疑,正要上前相认,突然后心一痛,却是被小薇狠狠拧了一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小薇已摔下盖头转身就走,丢下了满屋子目瞪口呆的宾客。 任天翔顾不得理会愤然而去的小薇,忙蹲下身子轻轻抱起小女孩,涩声道:“因为,我就是你爹爹任天翔。” 小女孩一点也不惊讶,以审慎的目光打量了任天翔片刻,脆生生地道:“我知道你就是任天翔,长安城到处都在谈论你结婚的事。你原来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难怪我妈妈说什么也不愿离开西番来找你。” 小女孩口无遮拦,让任天翔十分尴尬,他知道一时间跟她解释不清楚,忙问:“你是怎么来长安的?我托了两个兄弟去接你,他们人呢?你又怎么会说如此流利的唐语?” 小女孩得意地道:“你是说那两个笨蛋?我到长安就将他们给甩了,我的唐语是李爷爷教的,妈妈从小就让我跟他学,说将来有一天会用到。” 任天翔立刻想到了李福喜,难怪任小七的唐语还带点长安的口音。就在这时,突见外面又是一阵骚乱,就见风尘仆仆的褚然和褚刚兄弟,正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见任小七果然在此,二人总算舒了口气,忙与任天翔见礼。 第24章 智枭完结篇(10) 任天翔问起仲尕,才知她不愿离开西番,只托褚氏兄弟将女儿送来长安。任天翔想起她,心中泛起惆怅和怀念。让人将小七送去拜见母亲,他想起小薇,幸好婚礼的程序已经走完,不然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向众人交代。 跟众人交代几句后,任天翔连忙去找小薇,就见她在新房中暗自垂泪,司马蓉正在一旁小声劝慰。见到任天翔过来,司马蓉板着脸喝道:“说!你过去还有多少风流韵事?在外面还有多少不清不楚的女人?” 任天翔无奈,只得将仲尕的事和盘托出,不敢有半点隐瞒。在司马蓉的劝慰和任天翔的保证下,小薇总算勉强接受了任小七,并答应以后将她视同己出,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照顾。 好容易安抚了小薇,司马蓉才起身道:“天色不早,你们早些歇息吧。过两天我带你们去看望爷爷,今日我收到家里的来信,说爷爷病得很重,他呕心沥血一生,谁知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一定遭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任天翔很想说,比起那些在战乱中失去性命的将士和百姓,他算是幸运的了。不过当着母亲的面,他不好流露出心底的想法,连忙答应道:“好,三天后回门,我就陪娘和小薇去看望爷爷。” 三天之后,任天翔与小薇在终南山一处远离尘世喧嚣的别院中,见到了司马承祥这个千门隐士,但见他比任天翔上次见到时越发苍老枯槁,精神萎靡满面病容,任谁也能看出他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司马蓉见状拜忙倒在他的病榻前,泣道:“爹,女儿不孝……” 司马承祥示意燕书将自己扶起,半靠在榻上喘息道:“蓉儿,你已经为家族做了一个女儿能做的所有事,这是天意,怪不得你,起来吧。” 司马蓉依言退到一旁,司马承祥目光转到她身后的小薇身上,看到她发髻已经改变,他的嘴边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柔声问:“薇儿,爷爷从小将你从母亲身边带走,又一直隐瞒了你的身世,你不怪爷爷吧?” 司马薇含泪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薇儿怎会责怪爷爷?” 司马承祥眼里闪过一丝宽慰,对女儿和外孙女点了点头:“我有话要跟亮儿交代,你们先退下吧。” 司马蓉与小薇忙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任天翔心中虽然对这位几乎颠覆了大唐天下的千门隐士心怀敌意,尤其是想到无数义门弟子和江湖豪杰,以及战死的将士和无辜百姓,他就无法原谅这个乱世之千雄。不过见他已是命在垂危,任天翔终于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敌意,坐到他身边柔声问:“爷爷,你还有什么话要叮嘱孙儿?” 司马承祥以复杂的目光打量着任天翔,无力地喘息道:“亮儿,你是司马家最杰出的孩子,只可惜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这大概就是天意吧,所以爷爷也不怪你,只是爷爷要提醒你,在这战乱平息、天下初定之后,你和你所在的义门,恐怕反而会遇到更大的危险。” 任天翔有些疑惑道:“现在战乱基本平息,各地叛军纷纷投降,再没有人敢挑起战乱。江湖上摩门实力大损,现已远走回讫,萨满教在蓬山老母死后,也分裂成无数门派,派中内斗不止,对中原武林再构不成威胁,我不明白还有谁会威胁到我和义门的安全?” 司马承祥喘息道:“难道你忘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任天翔一愣,不悦道:“爷爷这是在用离间计吧?义门只是一帮胸怀侠义心肠、誓做天地良心的热血男儿,既无一官半职的权势,又无拥兵自重的实力,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怎会遭人顾忌陷入危险?” 司马承祥微微叹道:“你只知义门没有野心和兵马,对朝廷构不成威胁,却不知义门人人平等的理念,是所有统治者都不能容忍的邪说。如果人不分三六九等,那么天子何以统御天下?为何自古以来儒、墨就不两立?正是在于它们的理念截然不同。一个要等级森严的礼教治国;另一个却是要打破这种尊卑有别的秩序和观念。它们就算因暂时的需要结为盟友,最终也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儒、墨两门自创立以来就一直相互攻伐,矛盾从来就没有调和过,难道到了你这里就可以相互接受?儒门可以容下与世无争的释门和道门,甚至容下摩门和千门,却绝对容不下墨门!” 司马承祥的话令任天翔心地油然升起一丝寒意,联想到自己大婚的日子,竟没有一位熟悉的儒门弟子登门道贺,他心中就越发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依然不相信儒门这么快就会与义门反目,他连连摇头道:“我不信!你不要再挑拨离间,令天下再度陷入混乱,以便让千门弟子乱中取利。” 司马承祥一声长叹,喃喃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爷爷时日无多,难道还会故意危言耸听?爷爷谋划算计了一生,现在却不想再算计任何人。爷爷累了,倦了,也困了。” 见司马承祥疲惫地合上了眼眸,任天翔心中很乱,若真像爷爷说的那样,那将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悲哀。他希望爷爷错了,但内心深处又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就是如此,没有任何新鲜之处。 就在任天翔于终南山中患得患失之际,京城长安大明宫中,代宗与李泌也在进行一场有关义门前途和命运的对话。李泌上次因火遁假死远离了大唐政治中心,但经横水一战又重获代宗重视,不仅赦免了他欺君之罪,还将他召入翰林苑授翰林学士,并要他还俗娶妻,继续为朝廷效力。李泌此时虽然只是个翰林学士,但实则已担起丞相的部分责任。 翻看着各地叛军送来的降表,以及地图上最后被拿掉的叛军标记,代宗意气风发,呵呵笑问:“史朝义一死,叛军将领纷纷请降,历时七年零三个月的叛乱,总算在朕手中得以平定。如今四海归心,天下太平,试问还有谁能对我大唐构成威胁?” “有!”李泌脸上并无一丝天下太平的轻松,只有说不出的严肃。 “谁?”代宗有些不解地问。 第25章 智枭完结篇(11) “叛军虽然先后反正,西番人也被赶回西番,但大唐依然还面临着两大威胁。”李泌说着来到地图前,指向那些刚反正的州府道,“不说这些不得已才投降的叛将,就是各节度使,也因战乱而获得了各地的军事、人事和经济大权,大唐虽然消灭了一个安禄山和史思明,却有无数不受朝廷节制的军事集团在战争中崛起,藩镇割据已成事实,这将使大唐面临新的威胁。” 代宗迟疑道:“朕也知道节度使权力过大,将百害而无一利,不过现在谈论削藩恐怕是早了点。天下人会以为朕刚平定叛乱就急着要对付功臣,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说着他微微一顿,“不知另一个威胁又来自哪里?” 李泌淡淡道:“就来自这长安,来自义门,来自任天翔。” “义门?”代宗皱起眉头,沉吟道,“近日确有传言,说任天翔有个来自西番的女儿,西番可汗松赞巴吉还是他女儿的干爹。又有传言说任天翔实为司马世家公子,与叛军智囊司马瑜是亲兄弟。不过朕认为这些是无稽之谈,因为任天翔和他所率的义门侠士,在协助唐军平定叛乱和击败西番军的战争中,无数次证明了他们对朝廷的忠诚。任天翔和他所率的义门侠士,立下的功劳堪比郭子仪和他的溯方军,若非任天翔坚持不受朝廷册封,凭他的功劳完全可以封侯拜将,甚至入凌烟阁与历代功臣并列。” “任天翔和他所率的义门,确实为平定战乱立下天大的功劳,他也确实是司马世家的二公子,并与西番可汗松赞巴吉私交非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何不受朝廷册封?”李泌微微一顿,自问自答道,“因为在他和义门侠士心目中,并不认为圣上和朝廷有资格册封他们。他们帮助唐军平定战乱,仅是凭着心中一股侠义之气,并非是要为朝廷、为圣上尽忠。” 代宗哑然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啊,许多世外高人如道门张果、释门无垢大师等等,也都自诩为闲云野鹤,从不受朝廷册封,甚至直言不拜天子。朕要是容不下他们,岂不显得太小气了一点?” “但是任天翔和他的义门,可不是什么闲云野鹤。”李泌正色道,“圣上看前日任天翔的婚事,几乎全城空巷,人人争相到任府祝贺,将任府周围几条街全部堵塞。圣上再回想任天翔助郭子仪从西番军手中收复长安那一战,郭子仪凭四千残兵败将赶走十万西番军,除了他个人的威望和兵法谋略,更多是得任天翔和义门侠士之助。任天翔在长安登高一呼,几乎满城百姓都争相响应,拿起武器与西番军拼命,试问天下还有谁有此威望?别忘了墨家弟子向来漠视尊卑长幼之别,更不将君臣纲常视为不可逾越的天条,如果墨家思想为更多人接受,天子的威信何在?如果他们再依照墨者最高理想要求选天子,试问圣上如何应对?” 代宗神情大变,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迟疑道:“任天翔不至于如此张狂吧?要知道这可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当诛九族啊!” 李泌沉声道:“就算任天翔不会,但谁能保证其它墨家弟子不会?只要墨门不放弃墨翟那种人不分尊卑长幼之序的荒唐理念,当信奉墨家学说的人多了之后,天子的威信将不复存在,天下必定大乱。” 代宗沉吟良久,涩声道:“任天翔和他所率的义门,为平定战乱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如果现在突然取缔,会令天下人不服。不知爱卿有何良策?” 李泌拱手拜道:“微臣恳请圣上赐我密旨,让微臣便宜行事,微臣必为圣上找到一条两全之策,既肃清墨家流毒,又保证圣上不被天下人非议。” 代宗沉吟良久,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准奏!” 谯楼的更鼓已经敲过三更,任天翔依然还在与小薇缠绵。新婚燕尔又历经波折,有什么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幸福的呢?不过这幸福很快就被门外的嘈杂和喧嚣打断,任天翔听到门外那匆匆的脚步和微微的喘息,不由喝问道:“外面何事喧嚣?” 门外有弟子答道:“是刑部有捕快突然要搜查任府,说是要追查逃犯。” 任天翔道:“什么逃犯敢躲到义安堂总舵来?他们这不是故意找茬么?” 那弟子道:“我也这么说,可那些捕快死活不走,说是奉令不敢不搜。” 任天翔无奈披衣而起,开门道:“好!让他们搜,要是找不到什么逃犯,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向我交代?” 众捕快得到号令,立刻在府中装模作样地搜了起来。任天翔见领队竟然是刑部捕快之首的高名扬,心中吃了一惊。心知无风不起浪,若不是有非常特殊的理由,高名扬决不会亲自登门。他连忙将高名扬拉到一旁,小声问:“这倒底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在找什么逃犯?” 高名扬迟疑道:“这是刑部机密,为兄实在不方便……” “你他妈少卖关子!”任天翔打断他道,“我可一直都叫你大哥,难道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可相告的秘密?” 高名扬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我也是奉上边的令,要找一个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任天翔追问。高名扬将嘴凑到任天翔耳边,轻轻吐出几乎微不可闻的三个字:“杨、玉、环。” 任天翔面色微变,张嘴结舌不如如何开口。这时众捕快已搜查完备,当然没有找到什么逃犯,高名扬便道一声歉,带着众捕快扬长而去。 众捕快虽然离去多时,任天翔心中依然有些心绪不宁,他知道这多少年前的旧案,今日突然又有人翻了出来,必定不是空穴来风。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径直去找李泌,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夜刑部捕快到我府上搜查逃犯,李兄可曾听说这事?” 李泌坦然点头承认:“我知道,圣上向我提起过这事。” “你知道?”任天翔十分惊讶,“这还是圣上的意思?他在找谁?” 李泌平静道:“圣上在找当年玄宗皇帝的宠妃杨玉环。” 任天翔第二次听到,已经不再吃惊,却忍不住好奇,问道:“当年名动京师的杨贵妃,不是已经死在马嵬坡了么?圣上怎么会到我府上来找?” 李泌淡淡道:“圣上得到消息,说当年马嵬坡死的只是个替身,真正的贵妃娘娘已被人救了下来,而且在玄宗帝去世前还来看望过他。” 第26章 智枭完结篇(12) 任天翔心思急转,暗忖杨玉环入宫见玄宗的那夜,或许是被人认了出来。不过他还是不明白,沉吟道:“就算圣上听到流言,又何必再去翻出这桩旧事?莫非他找贵妃娘娘只是借口,深夜到我府上搜查却是另有深意?” 李泌叹道:“我猜不到圣上的心思,但是却知道常理。” “常理?什么常理?”任天翔忙问。 “常理就是在这长安城中,你任天翔和义门,威望已经比圣上和朝廷还要高,难免不招人嫉恨。”李泌淡淡道,“这事对你来说决不是个好兆头。” “你是说,圣上在找借口对付义门?”任天翔问道,见李泌低头默认,他愤然质问,“义门为平定叛乱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如今天下方定,圣上就要对付咱们?这是为什么?我要立刻进宫去见见他,问他究竟安的什么心肠!” 李泌平静地道:“你若当面质问圣上,那么义门与朝廷的矛盾就将不可调和。如果我是你,不如就此急流勇退,委曲求全。” “你要咱们离开长安?”任天翔冷笑道,“义门兄弟本来就无心功名,离开长安倒也没什么了不起。” “不是离开长安。”李泌一字一顿道,“而是离开大唐。” 任天翔惊呆了,望着李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就听李泌平静地解释道:“义门在战乱中闯下了天大的名声,只要是在大唐境内,就永远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要想彻底避免圣上的猜疑,就只有离开大唐。” 任天翔突然间想起了司马承祥临终的话,他恍然点头道:“要咱们离开大唐的恐怕不是圣上,而是儒门吧?自古儒、墨不相容,原来真是如此?” 李泌的神情已是默认。任天翔只感到后心冰凉,他以陌生的目光望着李泌涩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怎容得下一帮游离于皇权之外的墨者?你们只有在危难之际才需要天地良心,只要稍有安定,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稳固自己手中的权势,我早该明白这一点。” 李泌坦然迎上任天翔的目光,道:“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从未将权势放在心上,我是为了天下的安宁。也许将来有一天,墨者的平等理念会成为人们的共识,但是在今天,它还不是大多数人可以接受的观念,你们的存在将是大唐下一个动乱的根源。为了这天下的安宁,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了天下安宁,为了黎民百姓?有多少谎言是以此为借口?”任天翔嘲笑道,“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是我们的家国和故土,我们为什么要走?就因为我们与你们有着不同的观念和想法?只要是异己,就在清肃之列?” 见李泌默然不答,任天翔决然道:“我们不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给咱们罗织罪名。” 李泌淡淡道:“只要朝廷有心对付你们,还用得着罗织罪名?至少我就知道,当年贵妃娘娘就是被你私自带走,难怪我在你营帐中遇到的小兵,竟然有着与众不同的雍容华贵,令人不敢直视。” 任天翔恍然:“原来你早就认出了,你一直不点破,就是要利用我和义门?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确实是天下无双的谋略大师和天才戏子。” 李泌坦然道:“不错,为了平定战乱,我必须借助一切可利用的力量。你们在平乱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我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们。不过现在天下已不需要你们,我对你也已仁至义尽,何去何从望兄弟慎重选择。”说着他冲门外拍拍手,对开门答应的儒门剑士吩咐:“送客!”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任天翔只感觉满腹悲凉和愤懑。小薇最先发现了他的异常,连忙穷追苦问。任天翔被逼不过,只得实言相告。义门弟子得知实情,不由群情激奋,有激进者甚至要与儒门斗上一斗,让实力来说话。 任天翔连忙阻止了大家的鲁莽,无奈叹道:“这天下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战乱,我不想再生事端。这天地之大,我不信就没有我墨者的容身之处。” “不错,好男儿四海为家,何必拘泥于一隅?”有人高声应道,任天翔循声望去,认出是来自东瀛的小川。就听他旁若无人地指点道,“公子何不去扶桑?我保证天皇会待公子为上宾。” 扶桑?任天翔心中一动,望向众兄弟,见大家都在微微点头。他哈哈笑道:“好!咱们就去扶桑!” 既然决心要走,任天翔也就不再耽搁。三天后就带着义门弟子和家人上路,除了他们,也带上了杨玉环,他知道在大唐万里河山,也容不下这个特殊的女人。去往海边的路上,任天翔意外地遇上了司马瑜和安秀贞。司马瑜在横水大战中被流箭射中了后脑,变得浑浑噩噩呆呆傻傻,再不复原来的精明模样。任天翔十分难过,安秀贞却宽慰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更好,不然以他好胜的性格,怎能接受这彻底的失败?” 任天翔点点头,关切地问:“你要照顾他一辈子?” 安秀贞含泪道:“虽然我知道是他害死了我哥哥和爹爹,但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对他就再也恨不起来。也许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孽缘吧。” 任天翔暗自叹息,告别安秀贞来到海边,就见李泌早已率儒门众剑士亲自于码头相送。登上由朝廷准备的官船,任天翔回首西望,心中突然有种放声大哭的冲动,不过他没有将心中的感情流露出来,若无其事地对小川流云道:“小川君,不知你的家乡在哪个方向?” 小川流云遥指东方:“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 任天翔最后留念地看了故土一眼,毅然回头向东一指:“好!起航!” 望着远去的风帆,李泌突然泪流满面,对着东方拜倒在地,伏地无声饮泣。儒门众剑士十分不解,肖敬天忙上前将他扶起,不解道:“先生既不忍见任公子离去,为何又一定要逼走他们?” “他们是真正的君子,也是太史公笔下的侠士。”李泌含泪叹道,“只可惜他们的思想超越了时代。为了天下之安宁,我不得不将他们逼走海外。” 海天一色之处,风帆渐行渐渺,最终消失在大海的尽头。一轮红日从海中冉冉升起,将万道霞光洒向碧海晴空。 天地寥廓,碧海苍茫,将墨者的事迹,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本故事至此结束) 第27章 相忘师·鲸吞(1) 自从进入天门,黄金龙的日子就没有太平过。在第一学年上半学期的期末,他遇到了僵尸引杀人事件。他与打鬼团的同伴们,不得不和尸后花想容斗智斗勇,大破僵尸引,创造了一案救四命的奇迹。可惜,在这个一切都讲家世和权柄的荼洲,他的成功并没有为他带来荣耀。他唯一的奖励就是可以在天门健康快活地过完第一学年的下半学期。 然而,平静的生活天生就不属于他。在他刚要开始天门弟子的幸福生活时,邀梦犀却乘夜来袭,一举席卷天门。打鬼团的伙伴再次聚集在他身边,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邀梦犀梦魇中的血魔不知火。黄金龙与不知火以剑相邀,舍死力战,虽然最后终于战胜了敌人,却也气损神竭,卧床不起。然而,麻烦仍然没有放过他,当他陷入昏睡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黄金龙再次睁开眼睛,发现病房里站满了人。不但所有的打鬼团团员都在,墨凝眉、帅依婷、孟碧萝、索珲、胡药师和炼金堂的荣誉讲师苗熙也在身边。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一向和他势不两立的天门新门主边北穹竟然也站在他的床前。 边北穹默默地注视了黄金龙良久,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猛地转回身,大踏步走出了病房。胡药师、索珲跟在他身后鱼贯出门,房间里只剩下满屋子的天门弟子。 “出什么事了?”黄金龙看到他们离开,迫不及待地问道。 “鬼族八獠攻陷了小敦煌。”苏浣虹是打鬼团中唯一沉得住气的人。 “什么?那顾师父和朴师父呢?”黄金龙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键,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浣虹沉默了下来,满脸忧愁地望向周围的同伴。 “你问顾师父和朴师父?”孟碧萝接过话茬,“他们现在和所有陷在小敦煌里的相忘师一样,下落不明。” “所有参战的相忘师都陷在了小敦煌?”黄金龙失声道。 “他们很可能已经战死了。”李南星加了一句。 “不可能,顾师父和朴师父怎么可能被鬼族人杀死?”黄金龙激动地说,双眼一热,急得几乎想要痛哭一场,“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难道鬼族忽然间强大了……” “这是魔师之祸的遗毒。”一直在屋子里默不作声的帅依婷忽然开口道,“三十年前叛徒卓清绝率领八百魔师叛出天门。这八百魔师在金玉堂内找到了记载大蛮荒时期古阵下落的史册。这三十年来,鬼族一直秘密派遣高手在大陆中寻找荼洲古阵密本。这一次的獠师团奇袭西界边疆,就是依靠了他们找到的上古奇阵——鲸吞。” “鲸吞?那个能以五千兵甲抵挡百万大军的鲸吞阵?”黄金龙悚然大惊。 “哼,虽说是鬼族人自己的阵法,但是早已经失传,如果不是魔师叛变,他们一辈子别想再找到这种天诛的阵法。”帅依婷气愤地说道,“这些该死的魔师,死一万次也不足以泄愤。” “依婷,莫要激动,你的母亲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向刻薄的墨凝眉这一次居然破天荒地安慰道。 黄金龙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墨家的墨元帅和帅家的宗主帅菲都失陷在阵中。她们现在同病相怜……”苏浣虹凑到黄金龙耳边小声解释道。 “墨毅元帅也失陷阵中?”黄金龙再次惊道。 “发动鲸吞阵的代价高昂,不到不得已的时候,鬼族不会发动这样恐怖的阵法。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让他们这么不惜任何代价地进攻,真是让人大惑不解。”孟碧萝低头沉思道。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一定要救出顾师父和朴师父!”黄金龙激动地大声说,“天门应该再派出相忘师兵团去小敦煌。这里有上万的相忘师,只有八百人的獠师团,只要一个接触就能打垮!” “你太天真了。”黄金龙的思感中忽然响起了墨凝香的声音,“鲸吞阵依靠的是念阵运转召唤天地邪念之力来对进阵的敌军进行绞杀。一个军团的力量再强大也无法与世间最纯粹的黑暗力量对抗。阵法一旦发动,便具有改天换地之能,阵中一切都会产生黑暗的变异。它就像一只巨大的海葵,用自己无数的黑暗触角来搜索敌人,一旦发现超过十人以上的生命,立刻发动阵法,予以击毁。这才是它以一敌千的真相。” “总该做点什么……”黄金龙紧紧攥起拳头,急切地说。 听到他的问话,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消息最多的苏浣虹。 “咳咳。”感受着众人的瞩目,苏浣虹倨傲地咳嗽了一声,难掩得色地说道,“根据我查来的消息,荼洲军部为了拯救西边军诸帅,已经发动了全国动员令。麒麟司、猎金堂、靖边司、解烦厅联合发出重金赏格,呼吁全国相忘师高手和佣兵组成义军,分小队进入鲸吞阵,找出破阵的玄机。” “分小队进阵?”黄金龙吃惊地问。 “这正是鲸吞阵唯一的弱点,没有超过十人的生命时,它不会产生气机感应,进阵的人只要保持单独行动,就能够赢得一段存活的时间。”墨凝香的思感再次传来。 “这不就像寻宝游戏吗?第一个找到破阵机关的人,得到大奖?”听到墨凝香的分析,一直不怎么起劲的白算计忽然好奇地问道。 “是啊,是有些像寻宝游戏,不过游戏失败就是死亡。”苏浣虹正色道。 推开凭栏轩的大门,一股熟悉的沉静气息向黄金龙扑面而来,就是在这个房间,他第一次遇见了老门主殷承侠,也和副门主何不寿、花月容第一次相见。在这里,他认识了天门,也找到了成为相忘师的信心。但是,这个房间现在却成为了新门主边北穹的书房。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正在边北穹身边处理事务的副官挺直了身子怒喝道。 边北穹抬起手打断了他的指责,向他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那个副官立刻朝他敬了一个礼,身子化为一溜轻烟,倏然消失。 “门主,我要去救顾师父和朴师父,让我去吧!”黄金龙带着所有打鬼团的团员冲进门,急切地大声道。 “黄金龙……”边北穹冷冷地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优雅地放到自己的下颌,“也许……你可能碰巧破解了僵尸引,救出了几条人命。也许……你可能碰巧消灭了邀梦犀,找到了作案的真凶。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因为你的运气。换做任何人,走运的话,也能有你的作为。” “你,你这老……”黄金龙看到边北穹在这个时候还在不紧不慢地打官腔,气得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不过,正像很多吊儿郎当的幸运儿经常自夸的一样,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边北穹并没有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也许,你能三番五次达成使命,正说明了你是一个……一个……”他满脸不甘心地看着黄金龙,“一个能成事的人。” 第28章 相忘师·鲸吞(2) “您的意思是?”黄金龙不耐烦地问道。 “你们少年打鬼团也到了要进行江湖行走的时候了,就把这一次经历当作江湖行走的经验,作为考核的标准吧。”边北穹冷冷地说。 “这么说您是让我们去了?”黄金龙问道。 “为什么是我们?天门不是有数不清的深造堂高年堂弟子吗?”苏浣虹冷静地问道。 “天门必须按兵不动,所有的讲师和资深弟子都必须守护西京的门户,不让敌人的散兵涌进京城。天门不像其他五大学府一样可以自由派将。可笑的是,只有我才有精英尽出的决心和勇气。其他学府的门主不过是些只知保存实力的蠢才,而我却是唯一一个不能派将出征的门主。”边北穹双手用力地搓着脸颊,似乎希望把身上的霉气统统洗掉。 “哇哦,天门的门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有权力,不是吗?”黄金龙忍不住嘲笑道。 “油嘴滑舌的小儿!”边北穹抬起头,双眼布满了红丝,“别以为你破了僵尸引,杀了邀梦犀就如何了不起。和鲸吞相比,它们不过是刚出生的娃娃。如果可能,我多希望可以尽起天门高手,全员动员,兵发小敦煌!” “那……我们做做准备就要出发了!”黄金龙耸了耸肩膀。 “等等!你们现在的念兵念甲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立刻去藏锥堂找乌师父,让她为你们起出最强的装备。”边北穹埋头书案,奋笔疾书,起草了一张提兵令,抖手甩到黄金龙手中,“这张提兵令是我职权之内,唯一能动用的资源,可以让你们提出七套兵甲,选好随你出征的同伴吧。” “苏浣虹、蓝彩儿、英传杰、童百练、李南星、白算计……”黄金龙拿起最终敲定的名单,一个一个地念了起来。被叫到名字的人都显得很是兴奋,而落榜的人则满脸沮丧。 “好的,少年打鬼团的最终成员就是这些了,小敦煌……我们来了!”黄金龙将名单收入怀中,感慨万千地站起身,朝着静林之外的天空望去。 此时的天空中朝阳正从云霞中冉冉升起,天空仿佛一块宝石蓝色的水晶,在边缘处涂满了金色的蜜糖,静林渐渐开始吐绿的枝头散发出淡淡的金光,犹如萌芽的希望。 在那未知的远方,将会有什么在等待他的来临?黄金龙的心中忽然间没有了焦虑和担忧。晨光缤纷中,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信心和期待,正在心头疯狂地滋长。 灵山集西北花信子店的地下室中,静静地站着七个全身甲胄的少年。为首的少年头戴白金宽沿红缨毡帽,脖系金丝血绸英雄巾,身穿白花青茧蛇皮做成的白光甲,脚踏白花青茧蛇皮钩金线而成的覆云吞日靴。在他的背后斜背着一把青鱼皮鞘,白金吞口,纯天星金打造的三尺七寸剑,那一身英气勃勃的打扮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荼洲初年那一群英姿勃发的救世军英雄。 在他身后,站着一位红衣少女。她的头上斜戴着闹波银鲤皮帽,脖上围着亮银绸子巾,一身茜红色的初夏芙蓉甲,脚踏红犀掩火靴,身上盘着一条绛红皮色、虬首鹰眼的潜龙灵蛇,腰畔斜挂着一把碎星金打造的三尺窄锋剑。一身火红色的衣装令她有种牡丹般的逼人艳丽。 在屋子的角落里静立着一位浑身披挂海蓝波纹甲的娇小少女,头戴碎钻黎明冠,脖系藏青天涯巾,脚踏镶翠青芒靴,背系紫青色的玄金四尺披风剑。她虽然将自己的身影藏在了密室灯光的阴影之中,但是从她身上透出的刺骨杀气,就仿佛出鞘的剑,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她的存在。 坐在书桌之后的店主贾胖子,用他被肥肉挤成一线的细眼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三人,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咽了咽口水,接着朝他们身后看去。 在密室的后厅,也站着三个少年。最靠前的是一个壮实少年,浑身都是砂蚕丝织造的功夫服,头上包着一条深穴龙蛛丝织成的头巾,腰上系着黑色的铁藤带,脚上是灰铁棉做的铁底布靴,双手套着紫金虎爪拳套,乍看上去仿佛从少林罗汉堂壁画里跳出来的武僧。 中间的少年最是趾高气昂,一身月白色金棉紧身长襟武服,头戴紫蚕银丝方形冠,脖系紫罗兰公子巾,脚踏绣着山水夜色的月渡云湖靴,腰上和双肩之上系着三条长带,带上挂着琳琅满目的金瓜月牙镖和金钱镖,仿佛在开一个引人入胜的飞器展览。 三人中最没有存在感的是一个浑身披挂加厚青藤钢的少年,他的头上戴的是军阵重骑士常用的金丝软钢盔,脖上箍着青藤钢环,脚上踏着高腰金丝战靴,背上是一块混元盾,腰上配着一把刀身宽阔的咬环刀。在他的周围,东倒西歪地站着两个精钢人偶,每个人偶身上都披挂着重甲,手拿刀盾,极其雄壮。 贾胖子扫了这三个人一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缓缓站起身,伸直了脖子朝地下室门口张望。在那里坐着一个缩头缩脑的少年,一身的七彩蜗牛分拆甲,头上戴着龟纹盔。贾胖子知道这种奇异的盔甲可以通过某种特别操作而形成一个蜗牛壳状防御,让人在里面苟延残喘。这个少年的腰带上挂着一把犹如棒棒糖一般的金色螺纹小锤,乃是用来加强控魂术效果的特殊装备。 “嗯……”贾胖子瞪了这个少年半晌,终于无奈地坐回座位,转头望向打头的少年。 “黄金龙……你已经决定了?真的要带这几个人去闯鲸吞?”贾胖子的嗓音有些干涩,似乎对这个事实仍然感到震惊。 “贾先生,我已经决定了,无论鲸吞能不能破,我都要去救回顾师父和朴师父。没有他们的天门,再也不是天门了。”站在贾胖子面前的,正是刚刚大破邀梦犀的黄金龙。这一次,他接受了天门门主的正式任命,带领着他的打鬼团众,要去兵凶战危的西界,从正在吞噬整个西界的鲸吞阵中救回他们的授业恩师顾师父和朴师父。 “黄金龙……”贾胖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破的邀梦犀,但是我知道死魂帝国里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境。无论你在梦境中如何勇猛,都别忘了你只是一个相忘师的新丁,所以千万要记住,闲事莫理,不要强出头,不要逞能,不要做多余的事。否则我在你身上的投资,可就全都泡汤了。我再来问你,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贾胖子笑眯眯地道。 “志气?”黄金龙试探着答道。 “呼……”贾胖子偏过头去长叹了一口气。 “呃……”黄金龙求助地朝身边的苏浣虹望去。 “消息!”苏浣虹白了他一眼,自信地开口道。 “砰”地一声轻响,贾胖子的肥手一拍桌子,转过头来,眉开眼笑地点头道:“果然不愧是乘风会的小当家,越女宫的天才。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消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收集到最至关重要的消息,那就能成为江湖的赢家。所以,必要的道具是决不可少的。”说到这里,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枚银华流转的甲壳状镶金透明水晶。 “这是什么?”黄金龙好奇地问道。 第29章 相忘师·鲸吞(3) “这东西学名叫做瞳晶,江湖中人称它为龙蛇眼。乃是由极北的冰英制成,里面包裹着北极海中的灯塔藻。灯塔藻对于人身上的念势有着极强的感应,随着念势值的不同,它身上的色彩会产生相应的变化。没有领悟相忘诀的人出现,它只能显示白色,领悟相忘诀的人会以龙蛇十二色来区分。只要有了龙蛇眼,对面来敌是龙是蛇,一看就知道。”贾胖子说到这里,将龙蛇眼戴到左眼之上,对着黄金龙一照,龙蛇眼冰英之内顿时升起一片鹅黄色的轻雾。 “鹅黄色,唔,不错不错,和我黄金龙挺配。”黄金龙看着龙蛇眼里的色彩,心里一阵欢喜,不禁开口道。 贾胖子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龙蛇十二色,以黛黑为尊……” “哦,知道了。”黄金龙点头道。 “接下来依次是宝石蓝、天青、翡翠、甲壳褐、珍珠灰、玫瑰紫、绛红、朱红、橙红、桃粉……”贾胖子滔滔不绝地说着。 “等等,鹅黄色呢?”黄金龙不禁着急地问道。 “鹅黄是最末一等。”贾胖子咳嗽了一声,低头道。 “啊?”黄金龙的自尊心仿佛坠地的琉璃,倏然碎裂,散成齑粉。 “虽然这种依据念势来划分高手等级的做法有些粗糙,江湖上也发生过很多低阶高手战胜高阶高手的战例,但是龙蛇眼的准确率仍然在八成以上。我们饕餮堂麾下的猎金堂根据龙蛇眼的划分把相忘师分为十二等,最低一等就是你这样的。”贾胖子瞥了黄金龙一眼,“杂兵。桃红为伍头,橙红为种子,朱红为精锐,绛红为太岁,玫瑰紫为冠军……” “冠军?”黄金龙有些惊讶地说,“玫瑰紫已经是冠军了?” “不错,这是学府之中能够培养出来的极致。”贾胖子感慨道,“但玫瑰紫的冠军人选,六大学府中又有几人?” “难道江湖中的相忘师居然还有比学府最强者强上几重的高手?”黄金龙顿时感到这一次行走江湖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 “那当然,这个世界中尚有无数惊才绝艳的高手,有些根本从未进入过什么学府,只是通过自身的顿悟,已经能够傲视群伦。”贾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仰起头,脸上露出憧憬之色,“相忘师之路,是永无止境的。” “贾先生,那么珍珠灰色的高手……”苏浣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忍不住问道。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珍珠灰色是天授,如此神通,若非天授,凡胎难成。甲壳褐色就是妖孽了……这样的念势,即使天授之才修炼一世也难以达到,不是妖孽又是什么?再往上就是翡翠,我们称之为风华。翡翠高手,风华绝代,凡人一生都难得见到一位,可谓惊才绝艳。比翡翠还要强的天青色,就是王者,足以称霸天下的百代之才。比王者还强的是宝石蓝色,我们称其为天人,这样的家伙仿佛天人下凡,人间罕见。”贾胖子说到这里已经唾沫横飞。 “那黛黑色的高手呢?”黄金龙等人不禁齐声问道。 “黛黑色在龙蛇眼出现于蛮荒时代之后,只有在传奇和演义之中才有过记载,很可能是人们杜撰出来的。不过我们饕餮堂也对它做出了定义,如果有相忘师高手能够让龙蛇眼变成黑色,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就是传说中出现过的绝对神明,足以改天换地的终极高手。”贾胖子说到这里,眼神中出现一丝凝重,“如果江湖上真出现了黛黑高手,那么他会得到饕餮堂的全力辅佐,因为和神明作对,是最愚蠢的事。” 从花信子店出来,黄金龙一边掂着手里的龙蛇眼,一边朝着西南望去,忧虑、期待、紧张和兴奋同时涌上心头。 “想不到荼洲之中,竟然会有如此位列森严的相忘师派系,行走江湖果然比我们想的艰难百倍。”在他身边的苏浣虹感慨地说。 “我终于明白凝香为什么一定要你逼我去找贾胖子,原来她怕我太过自满,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黄金龙转头看了她一眼,挠头苦笑道,“这下子你放心了?” “哼,我们这也是为你好。最近你越来越自命不凡,有必要让你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苏浣虹抱臂在胸,闭上眼睛昂首说道。 “大少,我就说嘛,你啥级别,鹅黄色,那就是屎一样的级别,还想去破鲸吞阵?做梦去吧。咱们还是原地解散,该干啥干啥去。”白算计蹦蹦跳跳地来到黄金龙身边,肆无忌惮地嘲讽道。 “那也轮不到你这家伙说三道四。”黄金龙一把把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开,“做高手咱们不敢想了,最起码也要努力啊!” “老大,你这话太励志了。”英传杰抡起折扇,摇头晃脑地说道。 黄金龙转头白了英传杰一眼,刚要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前方响起:“金龙,原来你们真的在这儿!” 众人抬眼一看,赫然发现回春堂师姐孟碧萝一身淡青衣装,俏生生地站在灵山集的北街之上。 “孟师姐,你怎么来了?”黄金龙连忙赔笑着走上前拱手施礼。 “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毕竟我们共过生死,叫我碧萝好了。”孟碧萝提了提嘴唇,露出一抹笑容。也许是她冰山美人的日子做得久了,这样一抹笑容,也透出一股冰寒,令黄金龙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嗯?”走到黄金龙身边的蓝彩儿忽然开口道,“有奸情?” “呃,呵呵,碧萝姐,你来这里做什么?”黄金龙一把将蓝彩儿拉到一边儿,强笑着问道。 “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孟碧萝的俏脸上露出一片温柔的红晕,双眼望向别处,“凝香托我来找你,让你多带上一样东西去西界。”说到这里,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梦中身傀儡,递到黄金龙面前。 “这是……凝香的梦中身?”黄金龙浑身一震,连忙双手将傀儡接过来。这是他专门为心上人制成的梦中身傀儡,他一时之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将原物奉还,难道她要分手? 就在这时,那傀儡“噌”的一声在他掌心站了起来,双手一叉腰,得意地摇头晃脑。黄金龙只感到一阵清冽甜美的女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哈哈哈哈,狗屎龙,没想到我有这一招吧,我要和你一起去西界探险。” “别开玩笑啦!”黄金龙连忙运起联识的念功说道,“你怎么可能灵魂出窍那么长时间,会死人的!” “放心吧,有碧萝每天为我推宫活血,我的血肉之躯会得到极为悉心的照料。”墨凝香笑嘻嘻地说。 “碧萝姐,这行吗?”黄金龙担心地抬头问道。 “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肉躯,万无一失。”孟碧萝说到这里,莞尔一笑,“托你们的新功法联识的福,我和凝香已经建立起了心灵连接,即使身隔万里,亦可通传信息,有她在你身边,我就可以及时知道你们的安危,也可以做一些疗伤和驱毒方面的提点,这样我也安心一些。” “这……太麻烦你了!”黄金龙心里非常喜欢这个主意,毕竟有墨凝香一路陪伴,是他求之不得的福气,但是想到孟碧萝对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又觉得有些别扭。 第30章 相忘师·鲸吞(4) “一点都不麻烦,就当是我报答你在邀梦犀中救我一命的恩情吧。”孟碧萝用手撩了撩额前的秀发,红着脸低头道。 “既然如此……”黄金龙将墨凝香的傀儡小心地放到自己肩上,再次朝孟碧萝抱拳道,“碧萝姐,这一次凝香就拜托你照顾了。到了西界之后,我会带些当地特产回来,聊表寸心。” “嗯。”孟碧萝抿嘴一笑,微微躬身行礼,双袖一摆,飘然而去。 “呼……”看着她的背影,黄金龙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念兵甲已经齐备,贾先生的支援物品也都拿到,该是启程的时候了。” “狗屎龙,我们七个难道要一路施展青霄术去西界吗?关山万里,道路曲折,而且大半是沙漠,以我们的功力到那里也半死了。”苏浣虹皱眉问道。 “放心,唐师父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荼洲最快的骠骑。”黄金龙胸有成竹地笑道。和唐门大姑姐唐解语约定见面的地方,乃是天门正中心分隔南北两院的锦台。从天门出发向荼洲二十四府出差办事,需要乘坐骠骑或者青锦的相忘师都会在这里登台乘坐自己的交通工具。 黄金龙等人刚一到锦台,就发现台上已经停驻了一群灰绿色的怪兽。怪兽的头颅仿佛狼与豹的结合体,双眼如豹,脸有青白两色云斑,但是嘴巴颀长,犹如狼嘴,口中利牙森然,吐气如云。它们长着六条兽腿,前腿如虎,筋骨雄壮,利爪狰狞,中腿和后腿瘦矮如牛,脚上的爪子都已经退化,只剩下肉掌支撑身躯,一条如鲨鱼尾一般的斑驳兽尾不停摇晃。它们的身子颀长如梭,背上长着四只修长巨大的翅膀,翅膀是半透明的角质状物,透过这层半透明薄膜,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宛如枯枝一般的怪兽骨骼。 看到黄金龙等人来到台上,这群怪兽同时抬起头来,发出一阵低吼,披在身上的四只翅膀仿佛折扇一般迎风横展,化为四只宛如蜻蜓翅膀一般的羽翼。它们齐刷刷的动作,吓得黄金龙等人忍不住同时后退了一步。 “咯咯……”轻柔而沙哑的笑声从这群怪兽背后传来,拥有着鬼哭神愁称号的唐门大姑姐唐解语巧笑嫣然地现身。她的出现令这些怪兽顿时变得温柔了很多,威猛的低吼化成了温柔如猫的低吟。 “这些小家伙很是骏逸,不是吗?”唐解语来到黄金龙等人的面前,拍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头怪兽的头,轻声问道。 “嗯,您是指它们?”黄金龙左看右看,始终无法把这群怪兽和“骏逸”或者“小家伙”这种词语联系在一起。 “它们的翅膀看起来好像蜻蜓翅膀。”苏浣虹和这种天地灵兽格外投缘,一见之下已经喜欢了起来,不禁插口问道,“难道说,这是传说中荼洲的天骄——点水骠?” “嗯……果然不愧是乘风会的小当家,真是见识广博。”唐解语拍掌赞道。 “哼哼……”苏浣虹瞥了一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黄金龙,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唐解语来到苏浣虹身边,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转头望向黄金龙:“你怎能做到她的团长的?真是不可思议。” 她的话引得周围的打鬼团团员纷纷窃笑了起来。 “啊哈哈……”黄金龙急忙打了个哈哈,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唐师父,这些点水骠怎么驾驭啊?” “我们唐门的这七头点水骠已经完全驯化,你们只要坐上去轻拍它们的头颅,它们就会启程。抱住它们的脖颈,依靠双臂力道上的不同来控制飞行方向。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千万小心……”唐解语严肃地说道。 “是……”众人听她说得郑重,纷纷凝神静听。 “点水骠的速度极快,比起施展青霄飞行的普通相忘师还要快上数倍,即使是青锦之速亦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如果你们没有坐稳被风刮落,别指望它会回头找你,因为等它发现你不在背上时,身躯已在数里之外。所以切记切记,绝对不要被风吹落骠背,知道吗?”唐解语森然道。 “是!”黄金龙等人凛然答道。 唐解语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向旁边走了几步,朝黄金龙招了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说道:“小龙,鲸吞已经蚕食了小敦煌。进入西界的门户改成了西京的卫城——摘星城……”说到这里,她将一张羊皮纸制成的地图递给黄金龙。 “嗯,我记住了。”黄金龙用力一点头,小心地收起地图。 “听着……”唐解语一把抓住他的耳朵,将他的脑袋揪得朝自己嘴边一靠,“我不指望你们救出老顾和老朴。行走江湖第一要务不是伤敌,而是自保。现在的西界里,无论是去破鲸吞的相忘师,还是去护阵的鬼獠师都有自己的算盘。不要轻信他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睡觉都要睁一只眼,能够活着回来就是胜利,知道吗?” “但是……”黄金龙挣扎着想要说话,却被唐解语止住:“鲸吞是天劫,自有相忘司的高人出手破解,而你就把这当成一次江湖历练来看就好,我看好你将来的成就,不要把小命太早地送在摘星城。” “是。”黄金龙知道唐解语不容置疑的脾气,只能顺着她的语气答应道。 “去吧。”唐解语挥了挥手,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别过唐师父!”打鬼团的七人躬身施礼,纷纷将自己的行李铺在点水骠的背上,然后纵身跃上骠前背,紧紧抱住骠颈,抬手轻轻拍动骠头。点水骠发出一阵兴奋的长啸,六只壮足同时点地,四翼横展,发出一阵密集而急速的震动,巨大的气流在骠体周围滚滚而起。当它们的翅膀从透明变成淡青色时,七只点水骠犹如七道闪电腾空而起,在一阵炸雷一般的破空声之后,瞬间刺破了九霄上的浮云,消失在远方。黄金龙等人惊恐的尖叫声才悠悠然从空中传来,在锦台之上懒洋洋地回荡。 “哈哈……”唐解语苦笑着摇了摇头,“菜鸟啊。” 风魁云雄西北鹰,万里银河筑玉京,仙家且聚凌霄殿,看我弹剑摘夜星。 荼洲二十四府的国都白玉京,是十二天师救世军基于大蛮荒时代初华国旧址兴建的第一座城市,也是名驰世界的天下第一名城。在初华国的历史上,这座城市曾经被人们称为天上白玉京,是一座光华流离的绝美之城。为了守卫这座人类最后的堡垒,初华群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终于将席卷大陆的妖师兵团击退,舍命捍卫了人类最后的文明果实。后来的十二天师击败了肆虐荼洲的妖师联军,打通了通往天上白玉京的道路,收编了城中的玉京残军,救世军的主力才最终形成。为了震慑妖鬼两族,风魁、云雄、万里鹰三位绝代天师率领救世军重建了白玉京,并在京城西北建立了铁壁卫城——摘星城。他们以自己的强大念功在一京一卫上施放了绵延九代的星河禁咒,传说一时之间玉京摘星两城韶光如梦,灿若天都,十万救世军终夜欢呼,声传千里。当时想要破击玉京的鬼族九府百万联军看到这神一样的光华,无不相对失色,黯然退兵,终生不敢东进。荼洲歌者将当初的情景以诗歌传世,白玉京和摘星城从此成了荼洲众多名城中的双子星,备受文人墨客的痴爱。 第31章 相忘师·鲸吞(5) 作为白玉京最后的屏障,荼洲国府存亡的风向标,摘星城若失,则荼洲震动,动辄有改朝换代之忧,所以鲸吞一出,整个大陆的相忘师高手纷纷汇聚摘星城,争观其变。当黄金龙等人乘坐点水骠跌跌撞撞地到达摘星城驿站之时,这里已经停满了来自荼洲二十四州的各种神骏坐骑,有可以浮云御风的霜翼天马,有瞬息千里的白玉蝠,有劈波斩浪如履平地的南海飞鱼骓,有半蛇半鹰的异兽鹰翅腾蛇,甚至有长着八只肉膜翅膀的青云牛。最让黄金龙吃惊的是在驿站最外面的柱子上居然拴着一只和浮波龟一模一样的老海龟。 进入摘星城,城东平民区的景象令黄金龙等人倒吸冷气。居住在这里的荼洲百姓此刻正拖家带口,在当地捕师的指挥下,朝着东南白玉京的方向逃亡。城里的房屋,五间房中至少三间房是空的。仍然留在这里的居民,除了一些故土难离的老人,就是一些仍然在这里开店做生意的商人,其中很多货郎都是瞅准了摘星城高手汇聚的机遇,专门做一些补给品和兵甲修补上的生意。空空如也的街道上,总有一些倏忽来去的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已经超过了眼球能够捕捉到的极致。 “这些都是江湖上最强的风媒,青霄师出身,精通各种飞檐走壁,高低腾挪的功夫,有些人提一口气可以顺风飞三日,别看他们神出鬼没,一般来说对人无害。”看到黄金龙等人紧张而又迷茫的目光,乘风会出身的苏浣虹不禁带着几分自得解释道。 “哦——”黄金龙等人都被这些乍隐乍现的黑影吓得精神极度紧张,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如今听苏浣虹解释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有这么多风媒来这个兵凶战危的地方?”黄金龙问道。 “当然是来买卖消息……”苏浣虹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知道吗?我收到乘风会的念鹤传书,国府为了平灭鲸吞,这一次发出来的赏格极为诱人。不但国府各司各厅的高手群情踊跃,连毒师和魔师之中,也有高手希望浑水摸鱼,拔得头筹。现在破鲸吞的谣言和小道消息满天飞,正是风媒日进斗金的发薪日。” “什么样的赏格这么诱人?”一旁的白算计听到“赏格”这两个字,顿时双眼贼光四射,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样的消息,大当家当然不会用念鹤来传播,就算是我也没有知晓的权限。”苏浣虹瞪了白算计一眼,“反正只要记住价值连城这四个字就够了。” “呼……”听到“价值连城”这四个字,白算计激动地浑身痉挛了一下,吐出一口长气。 “怎么样,有精神头了?”黄金龙斜眼看着他,小声问道。 “大少,这一次咱们拼了!”白算计兴奋地答道。 就在众人小声议论之时,街角处的一座高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素色长袍的秃头男子。他手里举着一本烫金皮面的书,对着街上一群逃难的居民大声叫道:“鲸吞来了,罗泊州没了,小敦煌沦陷,摘星城告急,世界末日就要降临!整个荼洲即将毁灭,所有子民都要接受诸神的判决。只有对神的信仰能够拯救沉沦的灵魂,只有净洁的心灵才能够得到天之眷佑。摆脱俗世羁绊,将自己的命运交到神的手中吧!”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吼,不少失魂落魄的平民来到他的面前,将自己行囊中的钱物交到他面前的钱箱中,跪倒在地,默默念颂着经文,祈祷上天的原谅。 “妖言惑众的混蛋家伙。”苏浣虹似乎对这个家伙极为痛恨,忍不住低声骂道。 “别理他,还是赶到西城去打探消息要紧。”黄金龙现在没心情去理这个妖僧一样的人物,只是催促着众人朝西城急行。 “少年人们!不要再向西行了,你们离西天不远了!”秃头男子忽然张开双臂,朝他们遥遥呼喊。 “喂,你怎么开口咒人啊!”童百练出身少林,对于西天极为敏感,听到他的话不禁恼怒地开口喝道。 “一切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注定,鲸吞的出现乃是天兆,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如果想要得到救赎的机会,就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神灵吧!”秃头男子双手抚胸,神色庄严地说道。 “两百年前?你在说什么?”黄金龙不解地问道。 “别听他的浑话!”苏浣虹一扯他的衣袖,紧张地说道。 “哦。”黄金龙犹豫了一下就要转身离开,但是这一刻那秃头男子的目光已经聚焦在他身上。 “两百年前,拥有离合眼的大预言师曲回岚已经预言了两百年后的天灾。他预言鲸出西海,鬼魅东来,天下震荡,末日重现。鬼族的鲸吞是鬼族东来之时曾经吞噬过整个大陆的魔阵,正应和了鲸出西海,鬼魅东来的预言。末日重现则是指鲸吞的二度现身,这是上天对于荼洲的最后审判,是最终极的末日,来吧,少年们,不要再挣扎,将命运交给创造这个世界的神,让我们一起在他面前五体朝拜,祈求他对人间的慈悲吧。”秃头男子肃然道。 “曲回岚?他不就是预言了十二天师崛起和鬼妖两族溃败的大预言师吗?”众人之中对于神鬼之言最为看重的李南星忍不住开口道,“他也预言了鲸吞之祸?” “没错,少年们,曲大师的离合眼可以刺透历史和未来,揭开命运的真相。他的预言,是绝对的真理。”秃头男子洪声道。他的话让本来对他不以为然的众人都感到了一丝凛然。 “他和你没什么区别,都是神棍!”黄金龙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曲回岚,看到众人的神色充满了异样,连忙大喝一声,一手拉住李南星,一手拉住童百练,将这两个最容易受蛊惑的同伴远远拉开。 越往摘星城西方行走,城东平民区的乱象就越明显。街道中乘机哄抢商行的暴徒和流氓多了起来,维持秩序的捕师越来越少,背负行李的平民互相推搡,争道而行。在街道的角落处,类似刚才那个秃头男子一样的末日论者也越来越多,他们高举着烫金封皮的预言书,向逃亡的百姓宣扬着曲回岚两百年前的末日预言,号召人们将希望交到神的手中。人们的眼中充满混浊的绝望和恐惧。虽然天上仍然晴空万里,艳阳当头,但是摘星城内却是一片灰暗,似乎被无影无形的阴云笼罩。横空出现的鬼族鲸吞似乎把已经湮灭两百年的黑暗重新注入了荼洲,大蛮荒时代数千年颠沛流离的恐怖卷土重来。这恐怖仿佛腐蚀一切的强酸,消融了人类一切希望,只将一片焦土般的灰黑色留在人间。 黄金龙等人被城中仓皇沮丧的气氛所感染,本来在心中燃烧的那一点弱小的希望,被疯狂入侵的现实一点点消灭。等他们来到摘星西城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不敢抬眼去看周围的景象。 “仙锤制造,天下精绝,纯玄金造就的龙鳞锁子甲,比金丝软钢甲硬度强一倍!在鲸吞阵活下来的必备防具,快来买啊!”公鸭鸣叫般聒噪的叫卖声突然涌入众人耳际。 第32章 相忘师·鲸吞(6) 黄金龙侧过头去,赫然看到一位身背巨锤的矮个子敦实男子席地而坐,在他周围琳琅满目地挂着各式奇异盔甲,每种盔甲的甲面都打造得精华夺目,熠熠生辉。在他的背后高高竖着一面旗幡,上书“仙锤制造”四字。他抬起头看了看面前高高伫立的牌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摘星卫城中央的摘星市——西界得到国府授权的兵市之一。 “仙锤制造的人居然也来了摘星市?!”苏浣虹吃惊地小声说。 “他们很有名吗?”黄金龙转头问道。 “啊!”苏浣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难以置信他居然不知道仙锤制造的名字,“荼洲最有名的念甲行之一,拥有十个以上的金牌创师和炼金师,曾经为荼洲九帅中的三位打造兵甲,被称为相忘师保护伞,很多仙锤制造的名甲现在已经是荼洲相忘世家的传代之物。” 黄金龙连连点头,心中不由牢牢记住了仙锤这个名字。 “干将制造,吹毫断发,碎星金混青藤钢制造的碎芒剑,专破重甲,锋锐无双,扬名立万,独占鳌头必备武具,快来买啊!” “莫邪制造,切金断玉,海底珊瑚金制造的锤棍剑刀,碎甲如捣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阵甲首选,快来买啊!” “唐门秘制毒药暗器,金花毒镖,片杀设计,落英如雨,无处藏身,见血封喉,尸横遍野,阵牙精选,不可错过!” “昏晓庄的刺绣护身符,大陆最强阴阳师亲自施术,机关巧算,反转命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才子佳人互赠首选!” “独步鞋庄的履波踏水靴,轻软坚韧,内附穴位激发机关,危难时刺激诸穴,加强青霄术效果,瞬息千里,堪比点水骠,江湖风媒必备啊!” “乘风会历代大当家附念之火鹤花信子,一日五千里,不惧关山阻隔,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三鲜霜糖饼,妖界两头羊,鬼界吐火牛,南海大黄鱼三种馅料造就绝顶美食,吃一个三天不饿,吃两个一月无忧,吃十个……” “卖《荼洲演义》、《荼洲传奇》、《荼洲闲话》、《荼洲画志》,战前消闲,包你忘忧!” “代画出征像,想要名留千古,出征前到我这画像留念吧!” 一浪又一浪的叫卖声形成一片气势恢宏的声潮,在摘星市肆无忌惮地回荡着。黄金龙等人瞠目结舌地四外看去,发现整个摘星市已经化为商贩的海洋,各种光怪陆离的装备武具消耗用品一应俱全,商贩们脸上都透着激动而兴奋的红晕,似乎根本不在乎世界末日或者鲸吞来临。看着这一片繁荣喧嚣的景象,黄金龙等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们的天门弟子集。 令他们格外惊奇的是,在很多商行的摊位上都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这些人都在极为认真,极为紧张地挑选着商号中的商品,并和商贩们激烈地争论着价格,很显然他们全部都是相忘师! “这到底有多少人!”黄金龙放眼望去,摘星市纵横八街,九坊之地全部都塞满了争购装备的人群,人数足有数万,其热闹程度足以抵上荼洲最大的集市。 “荼洲各路高手都聚集到这里来了……”苏浣虹看出了黄金龙的震惊,小声说道,“五大学府的精锐和各地军部的人也来了。” “难道这真是世界末日吗?”李南星插嘴问道。 “别乌鸦嘴啊!”黄金龙心头一颤,小声提醒道。 一阵深沉肃穆的军号声突如其来地在远方摘星城南北西三门九个高高的刁斗上同时响起,声如沉狮困龙的悲鸣,给人一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的哀婉悲愤之感。 “西边军锐锋营死魂盯全军覆没于鲸吞!”数个风媒箭矢一般在众人头顶飙射而过,将这则消息散播到全城各处。 死魂盯是荼洲正规军中斥候的别称,和民间组织的斥候或者风媒有显著的区别。每一个军队中的死魂盯都必须是精通两种以上相忘诀的青霄师,不但能够疾驰如电,而且拥有单枪匹马与群敌鏖战突围的实力,每一个战士都是相忘师中的精英,而西边劲旅锐锋营中的死魂盯更是精英中的精英。这样的一支斥候部队居然全灭于鲸吞,这让本来就暮气深沉的摘星城更加灰暗如死。 “死魂盯全军覆没?荼洲建国以来,还没有过死魂盯部队全灭的前例呢!”苏浣虹的脸色异常惨白,“父亲大人常说,死魂盯是一支军队的魂魄,哪怕军队灭亡,只要死魂盯还在,就能够东山再起。” “照你这么说,如果死魂盯都死光了,那么……”黄金龙顺着她的话头说道,“锐锋营岂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婉军号在三面城头响起。“这一次是谁?”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等待着凌空飞过的风媒群。 “锐锋营营魁歌舒鸿大人战死,尸身倒悬于鲸吞,锐锋营完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风媒在数个斥候和风媒的搀扶下从正南方的城门撞进城来,挣扎着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躯体,嘶声吼道。 摘星西城之内响起一片铺天盖地的喧哗声,滚滚如潮的议论和争吵此起彼落,那扰人的声浪令黄金龙等人心乱如麻,头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一阵激烈的擂鼓声响彻整个摘星城。八街之上的路人听到鼓声,都不约而同地终止了自己当前的活动,朝着鼓声响起的方向走去。 鼓声响起的地方是摘星市西面的摘星西城,摘星卫城各部屯兵的区域。从荼洲五湖四海二十四州聚集到这里的相忘师,都驻扎在此兵镇之中。当鲸吞阵吞噬了小敦煌之后,为了救出陷于阵中的兵马,摘星卫城的守军不计伤亡地连续出击,数不清的指挥官和优秀将领一去不回,此时兵镇中的士兵们因为缺乏指挥和调度,处于一团乱麻的状态,受命敲击西城城头十八面青牛皮大鼓的战士全部改换成了增援而至的国府靖边司的相忘师。 看到这些黑盔黑甲黑大氅黑围巾的靖边司高手,黄金龙没来由地心头一紧。国府靖边司受控于失心堂,是失心堂势力手中的一枚重要砝码。当初天门食府争锋,就是因为靖边司请走了何不寿和花月容,让黄金龙吃足了独木难支的苦头。现在何门主和花月容还没有回到天门,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靖边司里受了什么折磨。所以看到靖边司的人,黄金龙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厌恶。 显然和他同样心情的人不只他一个,汇聚到的摘星西城正门前的人群中传出一个轻蔑的声音:“哧,靖边司的杂碎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来抢功吗?” “哼,靖边司的人里又有几个真正的志士,还不都是靠踩着别人升官的小人。”一个更加响亮的声音在人群中传出来,引起一阵微弱的窃笑声。 在鼓声渐渐止歇之后,四个浑身披挂南海黑鲸皮甲的彪悍战士踏着整齐的脚步走入空旷无人的摘星西城演兵场,分别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角落标枪一般挺立,同声厉喝道:“肃静!” 第33章 相忘师·鲸吞(7) 这四个战士的喝声宛若平地惊雷,震得黄金龙等人一阵头昏眼花,胸闷恶心,聚集在西城门前的人群也被这整齐划一的喝声震摄住心神,不由自主闭上了嘴。苏浣虹偷偷从黄金龙的手中抢过龙蛇眼,不动声色地戴在左眼上,朝着这四个战士望去。透明的龙蛇眼中烟雾翻腾,一股绛红色的尘雾在水晶镜片上弥漫开来。 “太岁!”看到这奇异的色彩,黄金龙等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四个靖边司的相忘师正是龙蛇十二级中太岁级的高手,都是千里挑一的俊杰,靖边司一出场就能派出四位这样的相忘师压阵,可谓精英尽出。 在这四位黑甲太岁压场之下,一条颀长的黑影从摘星西城军镇深处出现,朝着人群聚集的演兵场“缓缓”走来。他的动作闲适而沉稳,步伐缓慢而坚定,但是他的身影却有如魔魇,轻轻几个闪烁,已经走到了演兵场的正中间,仿佛他并没有亲自动脚走到这里而是施展了什么魔法把整个世界朝自己拉近了数百步的距离。那种逼迫全场,重若千钧的压迫感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敬畏之心。 “靖边司司长,荼洲防务卿,莫相大人驾到!”站在演兵场四角的黑甲战士齐声喝道。十八面青牛皮鼓再次在西城城头隆隆大响,沉闷迫人的鼓声如涛似浪,地动山摇,黄金龙等人只感到脚下的地面动摇西晃,仿佛置身于一艘行驶在汪洋之中的轻舟之上。 蔓延在整个演兵场的议论声渐渐停了下来,摘星西城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眼睛都焦灼地望向这位倏然而至的黑甲卿相,等待着他的发言。 “击破鲸吞,首先需要搜集破阵的情报!”莫相沉厚的声音轰然响起,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际。这位荼洲防务卿并没有一般国府官员那种喜欢说假大空话的习惯,一开口就直指核心:“目前我们知道的鲸吞唯一的弱点是敌军超过十人以上它才会发动攻击,所以现在聚集在这里的相忘师必须分别组成十人以下的小阵,一支支进入鲸吞肆虐的区域搜索消息并营救失散阵中的战士。解烦厅、猎金堂、麒麟司都已经列出赏格,分别奖励救死扶伤、取得消息和击杀鬼獠师的壮士。依照鲸吞的蔓延速度,我们已经计算出它需要七天时间才会到达摘星城,七天之后,无论有没有搜集到有用情报,我们都会发动决定胜负的总攻!” 他说到这里,用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屏息静听的人群,沉默了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鲸出西海,鬼魅东来,现在是荼洲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们已没有扯皮的时间。无论你来这里是为名,为利,为爱还是为天下苍生,都没有回头路。今夜二更之前,我要你们全都启程前往小敦煌,摘星城进入宵禁。请记住,我们只有七天时间!” 说完这番话,莫相缓缓转回身,大踏步朝着军镇深处的街道走去,身形在几个闪烁之后隐入了摘星西城掩映的建筑物之间。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整个演兵场才哗地陷入一片喧嚣之中。人们大呼小叫着征集着入阵的伙伴,紧张地议论起入阵的装备和粮草,争吵着相关的赏格,呼唤同伴抓紧时间搜集兵甲。一股极度紧张而兴奋的气氛犹如热潮一般淹没了少年打鬼团的众人,令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该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今晚二更就要出发,我们还没准备好呢!”最紧张也最兴奋的是童百练,他仿佛没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着转,双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连珠炮一般说着错乱的语句。 “呃……呃……”作为打鬼团的团长,黄金龙感到无数个念头,无数件急需处理的事项同时涌进脑子,太阳穴一阵阵发胀。 “这里好吵,立刻出城吧,安静一点!”一路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蓝彩儿忽然冷然道。 黄金龙瞥了她一眼,心里道:原来最着急的是你。不过蓝彩儿清冷的语调却让他一时之间烦躁顿消,仿佛盛夏时分听到了山泉的鸣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苏浣虹,问道:“浣虹,你是乘风会小当家,江湖经验没得说,你认为我们该先做什么?” “嗯,先去准备七天的食水。”苏浣虹扶住额头想了想,“然后找当地乘风会分部搜集小敦煌和鲸吞的情报,然后……” “然后去看赏格啊!猎金堂的,解烦厅的,麒麟司的,乘风会的,哎呀呀,这些都是金主,就算破不了鲸吞,我们至少发笔小财过过瘾也好!”白算计兴奋地搓着手说道。 “分头行动,老李、老英、老童你们去买食水。浣虹、彩儿你们去乘风会搜集情报,我和算计去看看赏格。”黄金龙说道,“咱们用联识保持联络!” “是!”众人齐声道。 各种关于鲸吞和鬼族的悬红赏格全部集中在摘星西城的先锋堂之中。这里本是西边军总部所在之地,属于西边军区的大后方。如今西边军全线飘红,所有将领都陷在鲸吞之中,各地来支援的首脑又阵垒森严,互不相让,所以这个先锋堂暂时无人主事,遂成了猎金堂、解烦厅、麒麟司和乘风会等民间和官方组织的悬红地。 黄金龙和白算计费尽心机才从拥挤在先锋堂门前的人群中冲出重围,跌跌撞撞一头扎进了堂内。令他们感到震惊的是,先锋堂内竟然传来隐隐约约的虎啸龙吟,一种杀机四伏的危机感涌入他们的心田,令他们浑身针扎一般疼痛,所有兴奋和激动都退潮一般彻底从身体中消失,只剩下单纯的敬畏。黄金龙咬紧牙关,抬头朝堂顶看去:先锋堂天花板四周的墙壁上雕刻着龙腾虎跃,凤舞麟翻的荼洲百灵,里面包含了从龙虎凤麟,到鬼犼枭魅等诸般荼洲传说中的妖魔圣兽,每一具雕刻身上都布满了仿佛箭孔一般的孔洞。回荡在堂中的穿堂风从雕塑的孔洞中卷过,发出呜咽的鸣响,一如魔兽的悲啸。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百兽狩猎图!”就在黄金龙被厅堂顶端的荼洲百灵深深震撼的时候,一个清脆的思感之音忽然在他脑子里响起。 “凝香!”黄金龙这才想起藏在身上的墨凝香思感寄居的梦中身。她这一路之上一直保持沉默,不知不觉之间他发现自己几乎把她忘记了,“这一路之上,你还好吗?” “嗯,因为我和肉身的距离突然拉远,我的思感有些不适应,进入了深度的休眠,直到思感和肉身的距离重新恢复稳定我才终于醒了过来。真是可惜,点水骠上的飞行之旅我一点都没有看到!”墨凝香颇有些委屈的思感之音在黄金龙脑海中回荡着,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撅起小嘴撒娇的娇憨模样,这让他的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暖意:“凝香,你放心,回程的时候我会让点水骠飞慢一点,让你一次看够荼洲的美景。” “哼,先听着吧。”墨凝香的梦中身俏皮地抱臂一偏头,思感之音脆亮如溪。 “对了,凝香,你刚才说这是狩猎图?”黄金龙呵呵傻笑了一下,再次抬起头来。 第34章 相忘师·鲸吞(8) “嗯,当然啦。书上说荼洲九军每一军的总部都有一幅百兽狩猎图。你看这些妖魔圣兽身上都是精心雕刻的箭孔,说明它们并非活物,而是一群死在荼洲九军手中的尸体。这幅雕塑传达给各部将领的信息就是两个字——敢杀。”墨凝香滔滔不绝地说道,“作为荼洲的军人,要有和任何强敌对抗的意志,这就是救世军两百年来从未改变的斗心。” “哦……”听到她的解说,黄金龙感慨地长叹一声,“这就是好男儿的气概啊!” “嘿嘿,听起来救世军的家伙都挺适合做阵甲的,让他们都去顶在前面就好。”白算计阴笑着说。 “你们听到风过孔洞的鸣响了吗?像不像猛兽的鸣叫?荼洲将士日夜都听到这样的悲鸣,以后进入战场上听到同样的吼叫,会生出一种奇异的归属感,自然而然就会勇猛向前。”墨凝香得意地说。 “这是不是就是视死如归的意思?”黄金龙问道。 “唉,差不多啦。”墨凝香点了点头。 “别说,你懂的还真多。”白算计终于对墨凝香的博闻生出了钦佩之心,忍不住开口道。 黄金龙狠狠搧了白算计后脑勺一下,随即带着他朝先锋堂四壁上高悬的悬红板走去。悬红板密密麻麻排满了整个厅堂,数之不尽的悬红赏格琳琅满目。在悬红板之下早已经人满为患,无数来摘星城寻找发财和成名机会的相忘师在板下挤成一团,无数双炙热的眼睛都在贪婪而迫切地搜索着适合自己的赏格。黄金龙和白算计数次想要挤进悬红板下,都被比他们强壮十倍的相忘师随手一甩拨拉了出来。无奈之下,黄金龙不得不像骑马打仗一般将白算计扛到脖子上,让他去看清赏格的详情。 “哇,猎金堂的悬红太诱人了,关于鲸吞的情报,只要是新消息,起价都是一锭落马金,如果是至关重要的情报,他们愿意出到二百金。”白算计定睛一看,已经被赏格上金灿灿的数字炫花了眼睛。 “哎?猎金堂不是饕餮堂的麾下组织吗?居然会对破击鲸吞这么热心?莫非是危难当头,他们转了性了?”黄金龙有些吃惊地叫道。 “让我看看!”墨凝香的梦中身从黄金龙怀中爬出来,沿着他的肩膀爬到白算计背上,然后一路蹿到白算计的头顶,居高看去,“唉,白算计你看到悬红脑子就停转了,接着往下看啊,所有关于鲸吞的新情报不得泄露给第三方,否则需偿付五十倍的罚款。猎金堂这是想要用高价来搜集鲸吞的情报,自行拼凑出破击鲸吞的终极情报。” “唉,饕餮堂果然还是有自己的算盘。他们想要用这个情报换来什么呢?”黄金龙问道。 “当然是用来高价卖给想要组织破阵军的组织。很可能是代表失心堂的靖边司,代表国府的麒麟司,代表相忘师正宗的解烦厅,或者是民间组织乘风会,又或者,他们干脆自己组织一支破阵军,独吞掉国府破击鲸吞的赏格。”墨凝香分析道。 “乘风会的悬红也很棒,夺得击破鲸吞情报的相忘师如果将消息卖给乘风会,会获得乘风会收藏的乘龙御凤靴,这双靴子附着着乘风会三代大当家的绝世念功,可以把青霄术提升至原来的三倍!如果用它来飞檐走壁,穿屋越室,哪怕是用来拦路抢劫……”白算计越说越是高兴,连口水都要流了出来。 “瞧你这德性,哪个能夺得鲸吞情报的风媒还会去拦路抢劫这么没出息?”黄金龙抬头骂道。 “嘻嘻,乘风会知道金钱上比不过猎金堂,于是干脆用会中珍宝来直接买断击破鲸吞的情报。如果有人能够挖出这条消息,他们估计会去乘风会而不是去猎金堂,看来猎金堂今日遇到对手了。”墨凝香的思感里传来一股奇异的热流,黄金龙几乎可以感到墨凝香内心中的兴奋和喜悦。对于这个从七岁之后就从未出过门的女孩子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鬼府八獠的悬赏更多!猎金堂、解烦厅和麒麟司都有赏格。鬼府八獠之首常笑鬼王横川猛在猎金堂居然有五百金的悬赏,领赏者必须上缴横川猛的名刀——开口笑。”白算计吃惊地叫了起来,“五百金,这可是……这可是鲸吞情报赏格的两倍!猎金堂疯了?” “五百金买的当然是常笑之魔王的名刀。”墨凝香笑了起来,“猎金堂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 “五百落马金?就算是十把神兵都能买到!”白算计惊叹道。 “解烦厅的赏格是什么?”黄金龙忍不住问道。 “哈,解烦厅的家伙肯定是脑子进水了,悬赏只有五钱荼花银和一枚解烦厅的金玫瑰徽章。”白算计笑了起来。 “金玫瑰徽章?”黄金龙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有些好奇。 “相传黄玫瑰象征友情,幸运和祝福,解烦厅的金玫瑰章图形取材于一种古老的黄玫瑰花种——金色徽章,代表着人类心中所有值得歌颂的品格,象征金子般的心。所以金玫瑰徽章又叫做赤子之心,这是解烦厅能够给予相忘师的最高荣誉。”墨凝香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解烦厅本来有天门财库的支持,不应该如此拮据。但是自从天门易主,解烦厅的赏格就只有这样精神上的奖励了。赤子之心,现在的荼洲又有几人向往?” 听到墨凝香的感叹,黄金龙随着她叹了一口气,不禁沉默了下来。 “麒麟司和靖边司的赏格都是官位,他们是想要把热衷功名的相忘师全都招到麾下听命啊。比起猎金堂、乘风会和解烦厅,麒麟司和靖边司可势利多了。”白算计似乎对于官位也没有兴趣,摇了摇头说道。 看过了所有赏格,白算计从黄金龙的脖子上下来,掸了掸衣服,兴奋地说:“大少,看来看去,还是猎金堂的赏格最合我心意,不如咱们去猎金堂的干事那里去领悬红单吧。” “去解烦厅吧,我想要那枚金玫瑰章!”黄金龙用力摇了摇头。 “别啊,大少,谁为了一枚破奖章去玩命?就算不去猎金堂也要去乘风会啊,那里可有乘龙御凤靴!”白算计急道。 “不行!去解烦厅。”黄金龙执拗地说。 “你们别吵了,两个都是大傻瓜!既然所有组织的悬红单都可以领,你要是真有本事杀了横川猛,你可以先去领解烦厅的赏格,然后去猎金堂上缴名刀开口笑领那五百落马金的悬红。”墨凝香得意地提醒道。 猎金堂和乘风会在先锋堂内摆设的办事处前人山人海,每个干事面前都有相忘师排着长队领单。白算计和黄金龙转了一圈,终于还是决定先去解烦厅的办事处。解烦厅的办事处前门庭冷落,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坐在干事席上百无聊赖地摇晃着脑袋,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正在自己的心中默默地唱着歌谣。 “对不起,请问……”黄金龙来到解烦厅的办事处前,双手支住桌面,将身子倾到桌前,热切地搜索着桌面上摊放的赏格。 第35章 相忘师·鲸吞(9) “嗯,你好,这里是解烦厅的办事处哦,不是猎金堂,不是乘风会,也不是麒麟司和靖边司。”小女孩睁开眼睛停止了心中默唱,朝黄金龙笑嘻嘻地说。她的双眼大而明亮,宛若黑宝石,俏脸白若雪芙,看起来不到十二岁,样貌娇憨可人,犹如一株初放的海棠,有着一种异样的清新和别致。她的声音是一种非常纤细的娃娃音,令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没错,没错,我们就是来领解烦厅的单。”黄金龙这才注意到这位美丽的小女孩,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傻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嗨!”白算计更是被这个小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不甘寂寞地从黄金龙的背后探出头来,一脸贱相地向她挥着手。 “原来世上真有人会来领解烦厅的单啊,我还以为这样的家伙都已经……嘻嘻,我是说……请你们随便拿吧。”小女孩眯起眼睛,露出迷人的笑容,双手捧住自己的圆脸摇头晃脑地看着黄金龙和白算计。 “嗯,我看看啊……”黄金龙笨拙地用手指划过桌面上的悬红单,寻找着横川猛的赏格。 “在这儿呢,大少!”白算计的眼尖,一眼看到了横川猛的悬红单,连忙一把拎起来,塞到黄金龙的手中。 当黄金龙将白算计递过来的悬红单折起来收到怀里的时候,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举一动的小女孩忽然支起身子,用手捂住娇嫩的脸颊,闭上眼睛发出一声高亢到极点的尖叫:“有傻瓜啊!” 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顿时吸引了先锋堂内所有相忘师的目光,数千双眼睛聚焦到黄金龙和白算计的身上。白算计吓得身子一扭就要撒腿跑路,却被黄金龙一把拉住,挣扎间,黄金龙手里的悬红单被堂风吹起,随风飘入人群中,被一个少林武僧打扮的黑衣僧抬手接住,摊在眼前一看。 “横川猛的悬红单!”这个僧人刚看了一眼就失声开口道。 “什么?”顿时有无数吃惊的相忘师挤到他身边,争相探头观看他手中的单子。一阵衣衫和手掌摩擦的沙沙声在整个先锋堂响起,上百个衣着华丽的相忘师纷纷从怀中掏出镶嵌着各种金属和宝石的龙蛇眼,飞快地戴在左眼之上,朝着黄金龙望去。一时之间,厅堂之中黄光四射,金星点点。 “这……杂兵!” “不可能吧,杂兵!” “杂兵级的居然想杀横川猛!” “果然是傻瓜!” 堂内的相忘师们陷入一阵低声的议论。那个黑衣僧人看着黄金龙和白算计,连连摇头,将悬红单掸平,屈指一弹,这张单子在空中化为一道乳白色的匹练,悠然一个翻转,“夺”的一声钉入二人面前的解烦厅办事桌上。看到他这一手化纸为箭的功力,黄金龙和白算计都感到浑身一振。 “大少,怎么办?”白算计不禁惊慌地问道。 黄金龙此刻也有了抽身逃亡的心思,连忙抓住被插入办事桌上的悬红单往外就拉,却发现单子被桌面箍得死死的,一时之间拿不出来。 “喂,你们两个!”办事桌后的小女孩喊道,“你们是第一次来领单吧?” “看出来了?”黄金龙侧目问道。 “当然啦,你们真是各种的不靠谱,各种的傻,一言难尽,让人忍不住想要尖叫呢!”小女孩习惯性地又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我们哪里傻了?”白算计不服气地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拿了单子咱们撤吧。”黄金龙瞪眼道。 “你们呀,唉!”小女孩连连摇头,“先假设你们有本事杀横川猛。那你们也该去猎金堂领赏金,为什么要到解烦厅领悬红啊?” “那有什么,我们先在这里领,再到猎金堂去领啊。两处领赏不是赚到了?”白算计不服气地问道。 “傻瓜,一件差事不能两头领赏,这是行规,你不是不知道吧?”小女孩挺胸叉腰道。 “啊?”黄金龙和白算计大吃一惊,顿时愣住了。本来坐在黄金龙肩膀上墨凝香一听到这句话,吓得一缩头钻入了黄金龙的衣领,不敢再露面。 “还有,你们本事都是杂兵一样的低,小单都接不下,还想接杀八獠之首的大单?要知道完不成单子上的活儿,会被记录在你们的江湖档案上,这样的霉事如果积累得多了,你们可就名誉扫地了,从学府毕业之后,怕是连体面的营生都找不到呢。所以行走江湖的相忘师绝对不能随便接单,这是常识!”小女孩叉着腰小大人一般教训着黄金龙和白算计。 黄金龙和白算计对望一眼,心里都有点后悔没问清楚就跑过来了。 “喂,我说你也是解烦厅的干事,不说为解烦厅的差事多找点人手也就罢了,还在这里说解烦厅的坏话,把人往别处赶,太不尽忠职守了吧?”黄金龙被小女孩教训得有点发毛,不禁要从她身上找点茬儿来挽回面子。 “我才不是解烦厅的干事呢。我是星辰海的一年堂弟子,在这里当干事是我江湖行走的修行。”说到这里,小女孩得意地咧嘴一笑,“解烦厅的活最轻松啦,一般都没有人来,可以让我每天发呆打发时间。赶你们走是为你们好呀,免得你们白忙活。” “我,我,我就是想要一枚金玫瑰章,这份单我要定了!”听到解烦厅在小女孩口中成了空衙门,黄金龙心里一阵郁闷,不禁犯起了牛脾气。他一把将桌上的横川猛悬红单扯下来,胡乱塞到怀里。 “大少!万万使不得,这一接单子,没有完成的话就要留下档案记录,我可还没有留下案底的心理准备啊!”白算计惊慌失措地说。 “你急什么,单子是我接的,大不了都算到我头上。”黄金龙负气道。 “那这样的话……”听到他的话,白算计顿时动起了鬼心思,不禁贼笑起来,“大少,一个单也是单,十个单也是单,不如就多接一点。比如其他的鬼府七獠,呐,都在这儿呢!”他随手一指解烦厅桌前的几张缉捕鬼府七獠的悬红。解烦厅为鬼府七獠定下的赏格都没有超过五钱荼花银,只是每一个鬼獠师都会有一枚银色龙凤章作为奖励,以示受奖者乃人中龙凤之意。 “哼……”反正丢脸已经丢到家了,黄金龙豁了出去,一张一张地扫着单子,不但把鬼府八獠的悬红单尽扫囊中,连和鲸吞有关的各种赏格也不放过,全都塞到怀里。 “小鬼,你是哪家门下?”看到他扫单之时的气势,刚才的那个黑衣僧人忍不住问道。 “我是……”黄金龙用力一拍胸脯,刚要报出师承来历,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狗屎龙,你在干什么?”黄金龙和白算计同时回过头去,赫然发现苏浣虹和蓝彩儿正在挤出人群,朝自己所在方向跑来。 “浣虹姐,是你!”小女孩一看到苏浣虹,顿时大声叫了起来。 “红豆!是你!”苏浣虹看到这个小女孩也是又惊又喜。 “你们认识?!”黄金龙和白算计都吃了一惊。 “哦!”小女孩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浣虹姐,原来他们就是你信里面常常跟我提到的少年打鬼团团员吧?” 第36章 相忘师·鲸吞(10) 苏浣虹的脸上顿时涌起了两朵羞怯的红晕:“呃,是……是吧。” “哈哈,你叫他狗屎龙,那他一定就是打鬼团里的第二把手黄金龙?”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黄金龙身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用力摇了起来。 “第二把手?”黄金龙、白算计和蓝彩儿都瞪圆了眼睛望向苏浣虹。 “狗屎龙是第二把手,那谁是……”蓝彩儿冲口就问,却被苏浣虹一把捂住嘴。 “第一把手当然是咱们的浣虹姐啦。乘风会的小当家,越女宫的小天才,散花坞的继承人,天门少年打鬼团的团长,智破僵尸引,一案救四命,力败龙虎火舞团,最近更是勇破邀梦犀,擒杀天门叛徒方鬼杰的巾帼英雄!”小女孩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更是冲到苏浣虹的身边,将她的手高高举到头顶,用力地摇晃着。 “原来如此,既然是散花坞苏家的继承人,又是天门少年英豪,那又另当别论。” “我就说一个普通少年凭什么去接这么大的单,原来有乘风会、越女宫和苏家的撑腰。” “西边军里传说着当年害死墨家夫人的毒师伏诛,墨家夫人奇迹般的苏醒,原来是她的功劳。” “传说龙虎火舞团中有不少种子级的精锐,居然会败在他们手下,看来这个女孩子有几分本事,不愧是苏家人。” “邀梦犀的事我也听说过,本以为天门在劫难逃,后来这件事居然就沉寂了下去,果然是被苏家人给解决了。” 听到她长篇累牍,不厌其烦的介绍,刚才开口询问的黑衣僧人释然一笑,轻轻叹了口气。而围观的相忘师们也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无不对苏浣虹的显赫身世和惊人本领赞不绝口。而这些议论则让苏浣虹的一张俏脸越来越红,仿佛一枚熟透的苹果。 “呃,红豆是吧?”黄金龙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扭头望向那个叫做红豆的小女孩,“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呀,你给浣虹姐呐喊助威啊,还有就是帮她去捡被打飞的兵器……”红豆用手点着下巴,半仰着头,仔细地思索着。 “哈哈哈……”一阵清脆的笑声传入黄金龙的脑海,那是一直沉默不言墨凝香实在忍不住笑意,在思感之中大笑连连。一旁的白算计和蓝彩儿看看黄金龙又看看苏浣虹,张口结舌,石化于地。 “走!”苏浣虹满脸羞愧地一把拉住红豆,低下头挤出人群。黄金龙等人无奈之下只得跟在她们二人身后,鱼贯而去。 在摘星西城一个人烟罕至的角落,苏浣虹红着脸缩在一处墙角,低着头不敢去看任何人。看着黄金龙等人望向苏浣虹的谴责目光,小红豆不解地挠着头,完全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承认,我撒谎了!”经过一阵尴尬到极点的沉默,苏浣虹抬手抓住自己的双耳耳垂,低头大声叫道,“我……我在信里说到的事情都不是我做的。” “浣虹姐!”小红豆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崇拜憧憬的苏浣虹,愣在当地。 “可耻啊!可耻!”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爆发的居然是白算计,“苏浣虹啊苏浣虹,你太让我失望了。这种大言不惭的谎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啊?抢人功劳这么有损阴德的事,你怎么做得出来,啊?身为名门正宗的后代,做这样的事不怕被人戳穿后脊梁吗?我都替你脸红,替你害臊,你羞不羞,啊?打败龙虎火舞团的最大功臣,分明是我!” “去去!”黄金龙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浣虹姐,这些事难道是别人做的?到底是谁呀?”小红豆看起来又是伤心又是担忧,她凑到苏浣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了看黄金龙,“千万别告诉我是这个狗屎龙做的……” “呼……”苏浣虹闭上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垂着头,小声说,“没错,都是他做的……” “还有我,还有我!”白算计从黄金龙背后冒出头来,急不可耐地叫道,却被黄金龙一个肘锤封住了口。 “狗屎龙,要不要对她处刑?”蓝彩儿抬脚一顿地,背上的玄金披风双剑同时出鞘两尺,一时之间剑华的青芒笼罩了方圆数丈之地,周围的气温瞬间降至冰点。 “哎哎,不用不用,收回去收回去!”黄金龙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摆摆手。 “哼!”蓝彩儿垂在两边的双手同时向左右一摆,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满的弧线,敛在胸前抱臂而立,出鞘两尺的玄金披风剑无风自动,无声无息地缩回了鞘中。她出剑收剑的威势让小红豆心中产生了由衷的敬畏。她不由自主地缩到了苏浣虹的身后,远远躲开了蓝彩儿。 “对不起,狗屎龙,我……”苏浣虹惭愧地望向黄金龙,“我违抗了家族的传统,一个人来到天门,希望寻找自己想走的道路。家族对我的做法很是恼火,父母大人也常常写信来责备。为了证明我来天门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必须加倍的努力,做出比常人好上十倍百倍的成绩。” 说到这里,她神色复杂地看了黄金龙一眼:“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家族还是对我的成就不满意。为什么不是一年堂里第一个领悟相忘诀的弟子?为什么不是英雄少年榜里的英杰?为什么还没有入选天门最强的地主阵?为什么还没有闯出属于我自己的头衔和名号?你在天门的成就怎么可能超过在星辰海的未来?他们在信里这么写道。后来,红豆堂妹给我写信,说她已经进入了星辰海的英雄少年榜。他们就把她的成就和我相比较,想要把我劝回星辰海……” “原来如此……”黄金龙看了一眼苏红豆,不禁对这个聪敏机灵的小女孩另眼相看。 “我不得不把你的功劳都写到我的身上。反正你做的事情都被边门主压了下来,没有在天门之外传播,我这么写也不怕人发觉。刚开始……我只是移花接木地写一些小的成就,后来我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将你功劳全都变成了我自己的。”苏浣虹说到这里,双眼一红,流下眼泪。 “所以……”黄金龙倒不关心这个,他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道,“后来你父母觉得你的成就怎么样?” “他们……他们在信里并没有说什么……”苏浣虹小声说道。 “伯父伯母那么好面子,当然不会在信里说什么好话。不过有个消息我可以告诉你——我下一学年就要转学去天门啦。”苏红豆笑嘻嘻地说道。 “真的?”黄金龙和苏浣虹惊喜地问道。 “当然啦。”小红豆得意地摇头晃脑。 “这么说我的成就还是很让人另眼相看的嘛。”黄金龙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无比满足的成就感,用手搓着胸口得意地说。 看着他满足的样子,苏浣虹如释重负:“这么说,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咱们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我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我怎么会怪你?”黄金龙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伯父伯母对我的赞赏呢。” “咦,你这个家伙,还是挺随和的嘛。难怪浣虹姐在信里会说你的好话。”苏红豆笑嘻嘻地说。 第37章 相忘师·鲸吞(11) “是吗?她说我些什么?”黄金龙好奇地问道。 “红豆,别说!”苏浣虹吓得尖叫道。 “她说你为人仗义啦,和气啦,重感情,守信诺,热心肠还特别体贴,除了言语尖酸,莽撞冲动,自以为是,自命不凡,无事充英雄,乱走狗屎运,做事用小脑多过用大脑之外,几乎没有缺点啦。”苏红豆快嘴快舌地说道。 “浣虹,我以为咱们是朋友!”听到苏浣虹对自己的评价,黄金龙顿时感到一阵委屈,不禁冲口而出。 “呵呵,我……”苏浣虹连连赔笑,随即回头瞪了苏红豆一眼,“我的信是隐私,别乱说出来。” “哦。”苏红豆滑稽地吐了吐舌头,乖巧地住了口。 “对了,狗屎龙,为什么在先锋堂里所有人都在围着你们议论,到底出了什么事?”关于家书的事情告一段落,苏浣虹心情一轻松,立刻想起了先锋堂中的异样,连忙问道。 “呵呵,没啥没啥,都是不相关的小事。”黄金龙连忙摆手道。 “是啊,就是他们两个……”苏红豆指了指黄金龙和白算计两人,“把解烦厅里所有关于鬼府八獠和鲸吞的悬红单都扫了一遍。” “什么!”苏浣虹和蓝彩儿同时叫出了声。 当英传杰、童百练和李南星扛着大包小包的食水和黄金龙等人会合的时候,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黄金龙、白算计、苏浣虹、蓝彩儿、墨凝香的梦中身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围坐在一摊大大小小的悬红单周围,一个个愁眉不展,仿佛欠了人家十万荼花银一般痛苦。当他们问明了情况,这三个家伙的脸色顿时变得比所有人都难看。作为曾经在江湖名门中进修过的子弟,他们比谁都清楚错接悬红单的后果。他们看着黄金龙的模样,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老大,接错了这么多单子,这等于是自绝于天下啊,对于整个相忘师世界来说,你就是个死人啦。”英传杰满脸虚汗。 “老大,我童百练誓要和你共……共……”童百练憋着一张枣红色的脸颊,想要说些义薄云天的话,但是却最终又缩了回去,躲到墙角一言不发。 “我就知道这一次来破鲸吞会大祸临头,果然……”李南星郁闷地说。 “没有这么夸张吧……”黄金龙这会儿已经冷静了很多,渐渐开始对自己刚才的行为后怕起来,忍不住问道。 “浣虹姐,你确定真的是他巧破僵尸引,大败龙虎团,击杀方鬼杰,力战邀梦犀吗?他看起来真的没啥特别的,除了……特别傻。”苏红豆偏着头看着黄金龙喃喃地说。 “哈哈……”她的话引起了墨凝香的一阵窃笑,“狗屎龙,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而心上人的笑声则令黄金龙更加狼狈不堪。 “各位,事到如今,我们只能认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必须将精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苏浣虹提高声音说道,“现在已经接近二更,我们必须做好出发的准备。” 她的话说完,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黄金龙身上。 黄金龙深吸一口气,将满肚子的焦虑和烦躁都拼命打包进心底深处,用手用力糊了糊脸,挺起身来:“鲸吞阵见十即击,我们打鬼团加上凝香是八人,入阵之后只能再加一人,这一点必须谨记。我算了一下买来的食水,足够支撑七天。我的计划是入阵六天之后就回来,留下一天时间出阵与同袍交换消息。浣虹、彩儿把你们从乘风会搜集到的情报跟我们陈述一下。” “乘风会已经有风媒开始描画鲸吞在小敦煌出没的草图,但是鲸吞阵内的地形地貌两日一小变,五日一大变,这份草图随时会作废。”苏浣虹从怀中掏出一份草图递给黄金龙。 “有没有两日之前,或者五日之前的草图?我们可以根据地形变化找到一点变化规律,这样即使地形再变,我们也不会慌了手脚。”黄金龙问道。 “幸好我多长了一个心眼,多要了几份。”苏浣虹呼了一口气,从怀中又掏出几张作废的草图递给黄金龙。 黄金龙拿过草图,叠在一起,放在手中,几张草图连续翻转,一个又一个跳动的地图在他眼前飞快转换,形成一个模糊涌动的图影。 “看出什么了吗?”黄金龙闭上眼睛用思感向墨凝香询问。 “现在的图样有限,我也分析不出什么具体的阵形变化,除非我们能够找到更多的变阵情报。”墨凝香看着黄金龙手中的地图草样开口说道。 “那么入阵首先搜集的资料就是以前的地形草图,从罗泊州到小敦煌,鲸吞阵一定发生过多次变化,只要找到多幅草图,也许我们能大致预测到鲸吞阵内地形变异的规律,这样在交战之时,至少可以和鬼族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我们的搜索,就从这里开始。”黄金龙斩钉截铁地说道,“其次就是打探顾师父和朴师父的行踪,如果走运能够碰到他们,我们击破鲸吞的可能性就会成倍增长。” 他说完看了看满腹心事,士气不高的众人,又道:“各位,只要我们竭尽全力,无愧于心就好。其他的事情,就交给老天爷吧。我不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破鲸吞,但是我能保证,咱们少年打鬼团决不会给天门丢脸。” “是,团长!”众人纷纷抬起头来,异口同声地应道。他们整齐的声音吓了苏红豆一跳,她盘膝而坐的姿势微微一斜,倾倒在地。她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黄金龙:“你还真是一个有魄力的首领呢。” “嘿嘿,那当然。”听到她的赞扬,黄金龙的自信顿时又恢复了过来,“我向你保证,七日之后少年打鬼团一定能够名扬西界,啊哈哈哈。” “嗯!你一定行!”苏红豆用力点点头,看了看黄金龙踌躇满志的脸,叹了口气小声添了一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名声……” 二更的更鼓在寂静的街道上悠扬地响起,窸窸窣窣的轻盈脚步声在摘星西城的八街之上密密麻麻地响起。黄金龙等人背着包裹鱼贯来到摘星西城最北边的街道上,仰头向天空看去。夜色之中,成百上千条疾驰的身影在空中呼啸而过,犹如离巢的燕群,覆盖了整个天空。街道上急速奔行的人影如黑色的洪流席卷天地。聚集在城内的上万相忘师已经开始了暗夜中的征程,向着吞噬整个荼洲的鲸吞疾驰而去。 远方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涌动着模糊的黑气,那黑气的轮廓仿佛一只离海的魔鲸在荼洲的大地上缓慢地蠕动。而从摘星城出发的相忘师群则像射向这只巨兽的无数支箭矢。 “就是此时此刻了……”黄金龙遥望着远方的鲸吞鬼阵,喃喃地说,“我的第一次江湖行走……” “狗屎龙,时候到了。”苏浣虹来到他身边,轻声道。 “嗯……”黄金龙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紧紧追随自己的同伴们,用力抿了抿嘴唇,轻轻一挥手,“走!”青霄术一瞬间在他的脚下爆发开来,他卷着一条长长的光弧朝着西方的天空冲天而起。在他身后,六道长虹摇曳着划过繁星闪烁的天空。 “哇……”看着打鬼团七人经天而起的样子,苏红豆由衷地发出一声惊艳的欢呼,“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