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每天伺候我》 第一章 太后死了? 陆云曦觉得头很疼,之前凤宸宫喝下青儿给自己酿的果子酒,竟然奇迹般地喝醉了。 最关键的是,这酒的后劲也着实有些浓醇了,她醒来,脑袋异常难受,竟像是梦里被十几头驴狂性大发给踢过一样…… 眼前模模糊糊有人影在晃动,是她熟悉的宫中御医,季宁。 “你们俩,快点快点,拿点止血的布过来,什么,止血布用完了?那赶紧去抓点草木灰过来……随便什么草木灰,马粪烧的灰行不行?可以可以的,一样用,快去。” 季宁有模有样的呼和声一声声传入自己的脑袋里,复又探手覆上她的额头。陆云曦本来还在迷糊之中,这下突然意识到,季宁说的止血,就是给此刻躺着的自己,更是被他话里的“马粪烧的灰”吓了个激灵,她猛地清醒过来,乍然睁眼。 泠眸张开,几个悠长的呼吸终于回神清醒。 这一清醒,不得了,眼前的季宁,宫中平日穿着华贵的黑镶金丝御医服出入大殿,此刻身上套的竟然是一个青灰色蓝段镶边的普通袍子。这不是特级御医打下手的助医才穿的衣服么,季宁迁职了?什么时候? 最最关键的是,她身为堂堂一国之母,举国无双的太后,什么时候轮到御医的助理给自己瞧病了?还胆敢……直接用手碰自个。 甚至止血不用贡品金疮药,直接给她上草木灰、哦哦不,是马粪灰! 这这这,莫不是自己这太后平日里当得太仁慈了些,教眼下季宁都敢对自己不敬了……陆云曦颤颤巍巍升起她的芊芊玉指指向季宁:“好你个季宁,你休要以为你当了本宫几年的御用太医,就可以如此马虎随意地糊弄于本宫,你信不信本宫——” 那句“抄你全家”还没出口,陆云曦就楞然发现,自己张着口,半天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啊,啊——”再度疑惑地张口,依旧雅雀无声。 更让她惊惶的是,她一抬手,发现自己手臂上的袖子,不是平日里相配的上等碧罗烟,而是一截粗劣到说不出到底有多粗劣的麻布袖子,老天爷,还短了一截儿! “季大夫,颜儿醒了醒了!”旁边有丫鬟叫起来,季宁回头,眼里全是毫不客气的打量:“醒了?” 他顺手捏起陆云曦抬高的手腕,摩挲着下巴点点头:“恩……脉象平稳着,不过这额头上还在流血,你,还是去弄点草灰过来。”季宁有模有样地吩咐着那个丫鬟,陆云曦这边已经惊得无法言语了—— 大胆季宁,看到本宫转醒竟然还敢如此对待本宫,还有那刁婢,什么燕儿鸟儿的,自己是太后,太后啊。 “你……”她愤怒地指着季宁,艰难地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越发发现声音涩得可以烧着火。 太医季宁的眼里全是怜悯:“可怜的丫头,你这是之前异常高兴,尖叫连连嘶坏了嗓子,等下我给你敷了草灰给你止血,再给你开个单子,你自己到药房去拿药,知晓了否?也别舍不得那几钱银子,总归是要出府的丫鬟了……” 什么? 出府,丫鬟? 她敲了敲床下的木板,噔噔响,看了下周遭的房间布置:从半旧不新的老式床幔到旧木桌椅到乌漆墨黑的坑洼地板,她一抬头,额,这床还是上下结构? 我到底……在哪里? 意识到这是严重的不对劲,陆云曦也不顾依旧晕头转向的头上伤口,挣扎着披头散发爬起,一把拨开上千阻拦的季宁,魔怔了一般朝外挣去。 “啊喂,这丫头是不是疯了,你们快拦住她!”季宁一声大喝。 冲出门去,入眼的竟是一片素白。 素白的门幔,素白的树挂,素白的窗花……她继续跑,跑出有些破落的院子,跑到宅邸大门口,两串长长的素幔悬挂在府邸两边,守门的门卫竟也头披白布低首静立。 满地的纸钱随着微凉的秋风盘旋不落,竟是一片惨淡素白的光景,不止她处的这个府,远处长街甬道,每隔着几丈的距离,路边的建筑上边系着一根白带,凄惨惨随风飘舞,冷人得很。 是,是国丧!皇宫里什么贵妃之流有人去了么?陆云曦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地上,扶着门槛抬头的一瞬间,却是看见不远的地方,一道风姿卓越的人影跨过拐角缓缓行来。 一群人皆是披麻戴孝,浑身素白,为首的一人,着了一身黑白水墨点缀的澹色长袍,虽是披着素布,典雅简洁中却不乏贵气,负手,眉头微敛地超朝这边走来。 金质玉露的容颜,淡淡血色的唇畔弧度微凉着他周身的墨眉斜飞入鬓,额宽鼻挺,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如同隐藏在绮丽雾霭之间闪烁的星眸,更像是一幅墨画之间的神来之笔。 蓦地,陆云曦突然想到“华见其总角风流,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几个字,震惊之余她使劲摇了摇头,咬咬牙:这人美是美,但她可没忘记,她是认得眼前这人的。 东陵王朝,安熙王爷,当朝皇帝的皇叔,自己最大的死对头,周穆清! 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他?陆云曦又惊又恐。 终于,吞了口唾沫,抬头望了望宅子上的门匾,“安熙王府”几个字赫然贮立,陆云曦险些晕厥。 更大的问题是,连周穆清都披着这白布,就……不是妃子去世这么简单了。按道理,他是皇帝的长辈,若连他都需要披麻戴孝,便只能是皇帝以上的长辈去世了。 皇帝以上的长辈,陆云曦板着指头数了数:貌似除了王爷周穆清,就只剩下自己了。 自己?! 陆云曦吓得跌倒在地,额角的血液很不凑巧地滴落在她手腕,她一瞥,晕血的她再次一阵眩晕:这周穆清活蹦乱跳地在这里活的好好的,死的竟然是……自己?!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她还好端端活着啊。她用力掐自己的脸,很疼,她依旧分不清眼前这一切是梦是真。她朝着周穆清奔去,清了清嗓子,很费力地扯出一句叫唤:“周……” “噗!”的一声,周穆清的目光将将移向王府门边,就看见宫中御医季宁一个虎扑将一个丫鬟扑倒在地。 “总算抓到你了!”季宁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第二章 我是谁? “圣旨到——”刚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周穆清的注意就被这随后而来的太监声给重新夺了过去。 “苏公公?” 苏公公是皇帝身边跟着的,辅佐过上一任皇帝的公公,在宫中很有威望。 “王爷。”苏公公很是恭敬的朝周穆清行礼,“杂家是跟着王爷的足后跟赶过来的,关于太后的仙逝……” 周穆清淡淡点了点头,苏公公便调高了嗓子喊了声“安熙王接旨——” 刷拉拉,瞬间王府门前跪下一大串的人,陆云曦刚刚推开季宁挣扎着站起来,便瞬间被季宁再度将脑袋一按,跟着跪倒在地。 “奉天承运,帝诏:悲呼国之丧母陆氏,东陵齐哀,念安熙王稳重自持,办事妥善,现交国丧举办司祭事宜于皇叔安熙王,切按五礼六典谨遵其守,钦此——” 周穆清在众人“吾皇万岁”的呼喊声中静默地接了旨,半天不曾起来,苏公公叹了口气:“王爷还请节哀……” 说罢,领着一帮宫人浩荡走远。 至于苏公公口中的节哀……绝对不是太后陆云曦升天他们皇叔周穆清心悲切切之类的理解——作为太后在位时,共同辅佐小皇帝的最大政敌,他们两人之间,情谊不说你死我活,那便是万幸了。所谓“节哀”,大抵真正哀的是为什么自己的死对头死了,还得要最为对头的他亲自给她办葬礼…… “额……”陆云曦彻彻底底被眼前的景象和苏公公的话被惊得有点不知何年何月,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是在做梦,慢慢抱起一只胳膊,再度认真地一口咬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季宁瞪着自己被紧紧咬住的胳膊,一声惨烈的叫喊声彻底打破了王府门前的寂静。 “何事大喊大叫!”周穆清身边的贴身护卫周朗一声冷喝。 人群全部望向季宁这边,周穆清大踏步朝这边走来,就连走了老远的苏公公,也遥遥回了头,以为王府门前发生了什么惨案。 耳边杀猪般的叫声让陆云曦彻底绝望了:要是这么凄厉的叫喊声都叫不醒自己的话,这些……就全都不是梦了! 眼泪转瞬在眼眶聚集,陆云曦眼里迅速弥漫出一层雾蒙,正欲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悲惨遭遇垂泪,季宁于千钧一发之际抽出袖间的银针,猛地朝她颈后的穴位扎了下去。 周穆清刚走近,陆云曦便嗷呜一声向前倾倒,软软倒在了他腿边。 “这丫鬟是谁?”扫了一眼季宁被咬的手臂,再看了一眼披头散发额角流血的晕倒在地的陆云曦,轻微洁癖的周穆清眉头皱了皱,有些嫌弃地盯着刚接完旨就晕过去的陆云曦。 周郎很识趣地伸手拨弄了一下陆云曦,让她翻了个身,见到散发后盖着的那张脸,周郎不由得提醒自家主子:“爷,是那个马上要出府的丫鬟,林希颜。早晨听说自家堂哥林志希要把自己赎回去,激动得乱跳,脑袋撞了门,给撞晕了……” 啧啧,激动成这个样子的丫头,也实属难见。周郎忍不住摇头。 “嗯。”周穆清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看地上的女人一眼,甚至没有责怪季宁这边吵嚷乱叫的意思,就这么迈开步子从身边跨了过去,带起一阵萧瑟的秋意。 现在他的眼睛里,是满世界静默的白。关于陆云曦那个女人的死。 陆云曦,就这么突然地死了?平日里对自己指手画脚,处处作对,身份特殊的陆云曦,竟然就这样死了…… 门幔上面大大的“哀”字提醒着着他,眼前这一切都不是假的,只是一时间,他有些说不清心中的是何滋味,似乎有些酸酸钝钝的,还有些空。 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蹊跷,却不期还多了一丝悲凉掺杂入感,周穆清盯着那个字出了神,周郎在一旁轻声唤:“爷?” 他回过神,清了清嗓子,低声问:“皇上可还好?” “圣上抑郁成疾,怕是这打击来的太突然,皇上年纪轻,有些经受不得自己敬爱的母后……怕是吓坏了。”周郎小声回道。“爷可是觉得,太后娘娘暴毙这件事……” 周穆清抬了抬手,止住周郎的话头,清风霁月的脸庞划过一抹深思,仍旧淡淡直步走回书房。 陆云曦做了个很长的梦。 除了小皇帝,竟然又梦到了周穆清这个可恶的男人。 “边疆外敌来扰,里军部分叛乱,情势危急,出兵迫在眉睫!”陆云曦扣着奏折声声铿锵。 “疆域蛮族每年,都会有段时间时间作乱的叛逆期,觊觎我东陵厚沃的土地民生,这已经成了惯例,往年哪年不是丢盔弃甲落败而逃,太后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周穆清在一旁抿茶,声音淡然却是针锋相对。 “皇叔,朕觉得……”小皇帝见缝插针。 “周穆清!你仔细看看,里军内乱,内乱。外忧内患,这和往年能混为一提么?”陆云曦见不惯他总那么一副淡然运筹帷幄的样子,玉指急得疾声扣桌子。 “母后,我觉得……”皇帝弱弱开口。 “叛乱只不过是一个营的小小中将,又不是我们驻边的大将军,韩将军会处理好,太后何必杞人忧天。” 哗啦啦,震得茶盏叮咚响,坐在案前被连断两次话头的小皇帝额角一滴冷汗:分明自己才是看折子的人,为何被眼前这两个他最敬重的人给无视到这个程度…… 陆云曦被周穆清的油盐不进堵得无话可说,她一扶皇帝肩膀:“书儿,听母后的,出兵。”皇帝名唤周靖书,陆云曦很无耻地直接喊他乳名以示亲昵。 “皇上,先帝过世之时曾嘱咐臣作为皇叔好好辅佐你政务。至于太后爱子心切,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搅合进政史,有损天威。”周穆清更无耻,修眉一扬,直接搬出了皇帝他爹。他扬扬眉毛,全然没有停火的意思。 “啊……对,父皇遗命……”小皇帝点头,一边又懵懵懂懂纯洁无暇地看向陆云曦:“母后,书儿觉得皇叔说的有理啊……” “……” 有道理你个大头鬼!寝宫里,陆云曦一把将茶盏摔向地上,结果忘了这是一杯烫水,“嘶——”手指迅速冒起一片红。 一旁的侍女抖抖索索跪了一地:“太后娘娘息怒!您是万人之上的太后,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万人之上?呵呵,是个人都知道她是太后万人敬仰,为什么落到了周穆清这边,就变成了目光短浅,胸无点墨的长舌妇了?陆云曦看着那根发红的指头,气得牙痒痒。 头疼,让下人燃了一根安神的熏香,陆云曦便心中不快的入睡了。 第三章 蹬鼻子上脸 陆云曦梦见自己都没失风度端庄,苦口婆心地劝导周穆清:“王爷,本宫虽然不姓周,皇帝也不是我亲生所出,这么多年却也是真心想帮年幼的圣上打理政务,偷你们周家什么抢你们周家什么了,你为何就要总是针对我……” 然后周穆清“刷”地抽出佩剑鼻孔朝天地说“就是看着你晦气怎么地”,接着就要冲上来。 陆云曦惊醒,发现自己依旧睡在凤塌上,旁边竟然是周穆清垂眸安睡的脸! 周穆清睡在自己身边?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么近距离看去,发现周穆清平时不可一世的冰脸竟然出奇地好看,纤长堪比女人的睫毛挺直的鼻梁,漂亮的唇形弧度,皮肤细的毛孔都找不到。 陆云曦一时有点晕乎乎的味道,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摸。才刚碰到他秘瓷一般的下巴,周穆清那双永远缭绕着大雾的美眸便睁将开来。 “陆云曦,你喜欢本王?”周穆清突然邪邪一笑,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俊脸压下,呼吸靠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看就要碰上自己的嘴巴…… “谁,谁喜欢你了,周穆清你休要轻薄本宫!”陆云曦心脏快跳到嗓子口了,又羞又怒,一时间猛地一挣,脑袋狠命就朝周穆清的额头撞去—— “哎哟!” 一声惨叫再次在耳边响起,陆云曦这次一个激灵彻底苏醒。眼前哪是什么周穆清,除了一脸纠妞痛苦的季宁捂着自己的额头在那边嗷嗷大叫。“你这丫头!简直是不要太过分!” 他先前还无比憋屈地被她咬了一口,现在又被她不由分说就猛然撞了额头,这出门黄历上霉的。要不是这丫头是王爷府的人,他真的就! 陆云曦眨眨眼:梦,梦中梦啊原来是…… 陆云曦敲了敲床下的木板,还是噔噔响,看了下周遭的房间布置:从半旧不新的老式床幔到旧木桌椅到乌漆墨黑的坑洼地板,她一抬头,老天,这床依旧是上下结构! 陆云曦这次,彻底发现自己此刻不是在做梦了——她身在安熙王府,睡在一个丫鬟居所,季宁不认识她,周穆清不认识她,所有人都不认识她,还唤她“颜儿”! 如果她依旧活着,似乎只有一种解释了……她冲下床,木柜上一把抓起铜镜,缓缓举起。 镜子里的人,不是她。 陆云曦终于相信,这个世道上,除了轮回苦渡,英魂归西,奈何忘川,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重生。身为太后的陆云曦切切实实已经死了,而现在自己的魂魄似乎留在了别人身体里。 来不及接受这个巨大的冲击,她眼一斜,瞧见季宁手上还拿着针,陆云曦后退一步:“季宁,你想干什么?” 季宁一脸莫名其妙:“你认得我?那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他听得陆云曦梦中一直怪叫连连,什么本宫啊变态的乱喊,疑心这丫鬟是不是因为之前巨大的惊喜而激动过头,撞门的同时也撞坏了脑子…… “我叫……”陆云曦后退两步,结结巴巴,她并不知道这个身体的主人姓甚名谁啊。她很想说一句季宁我是太后啊,想当年还是我提拔的你当上宫廷御医,可这才过了多久,你怎的就混的这么不如意,我才刚去就被人挤下位,变成了御医的副手,你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啊…… 结果落到口中,就只剩下一个“我叫”“我叫”在那里重复来回。 季宁目光越来越狐疑,也越来越悲悯,满脸带着和善的笑意:“可怜的丫头,看来真的失忆了!不过无须担心,我,季宁,堂堂钦点御医……的助手在此,定有法子治好你的病症!来,丫头过来,我这里有最新研制的绝门针灸,你很荣幸成为我的第一个布针对象……” 陆云曦一个寒战哆嗦,再退一步。 什么第一个布针对象,摆明了这家伙是像让自己当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她可是记得,当初在季宁手下命丧黄泉的阿猫阿狗有多少个! 在季宁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下,陆云曦咽了口唾沫,悲壮之意顿生,双目一翻嘴巴一歪,直挺挺朝后倒去。 还是……继续装死吧。 周郎倏忽一声钻进房里,身手矫捷得像个灵猴。见自家主子正在岸上提笔作画,便没有上前惊扰,只是默默立在一旁,等待着他搁笔。 周穆清眉眼未抬,执着于手上那支彩墨狼毫,颀长的身子立着,便宛如一株劲竹一样挺拔。黑白水墨的袍子与眼前的墨画竟是相得益彰,他薄唇微微抿着,显露出一丝不苟的神情,周郎知道,主子一旦做什么事情特别认真,便会有这个小动作。 “那边有什么动静么?”周穆清黑墨点完宣纸上的最后一笔,打量着画上的事物,头也不抬。 “皇上依旧伤心不已,卧病在床,皇后每天陪伴在侧,宫中无甚异动,而陆家的人也出现在了宫中,似也是有所不解,故而前去,不过,应该跟我一样,并没有找到什么异常。” “陆家的人?”周穆清嘴角微哂,有些薄凉和讥嘲,“他们会对他的死活在乎?” 陆云曦啊陆云曦,真是一个悲凉的傻呆呆的女人,到死都不曾知道,自己只是陆家的一颗棋子。 “这……”周郎不知如何回答,“周郎觉得,他们更在乎的是,谁动了他们的棋子。” 东陵王朝陆家,权势滔天多年,亦是蛰伏多年,从陆云曦十三岁便被安排进宫,与先皇朝夕相处,后先皇登帝纳后,陆云曦自是顺理成章扶摇直上。这一路从皇后到太后,完全没有一丝曲折。 “所以……不是陆家抹杀了自己的棋子。”周穆清点点头,那么陆家嫌疑排除在外。 “罢了,先按兵不动。”他搁下笔,将一排染着彩墨的毛笔往周朗怀里一塞,“去砚池洗干净。” 周朗接笔的空档抬头,看见画上的紫衣女子,眼神不由呆了呆。 唇红齿白,杏眼含波,面容娇憨,粉唇微嘟,体态婀娜,要是画成这样他都认不出来这是他们的太后娘娘,他一头撞死好了。 画的是她穿家常服的模样,比凤冠锦袍的样子多了几分少女的娇羞味道,欲怒还嗔,竟像是长久相对的关系才能出得的手笔。 “爷……”周朗有些哽咽。他不知道自家主子原来心里存着的太后娘娘原来是这副模样,亏得之前势如水火你死我活,原来最大的敌对头去了,竟引得主子他这般悲凉!好比高山流水的故人离去,哪怕是敌人,世上再无一个能懂自己琴音之人…… 原来竟是,留个念想。 周朗还在这边兀自思考兀自煽情,周穆清这边已经做出了下一个动作:脱下足上的靴子,将将就着靴子底的灰,朝画中陆云曦的脸上印了上去。 “本王很早就想做这件事了,让你说我蹬鼻子上脸。” 第四章 王爷背信弃义啊 “……” 王爷那十足怨念的话语,却偏偏用着无比云淡风轻的语气,周朗瞬间石化,觉得自己哗啦啦准备好的眼泪全数凝固在了眼眶深处。再也出不来了。 他承认他跟了周穆清很多年,也比较了解自家王爷的习惯……然而他却始终没法理解他家王爷那看似冷漠淡然,实则常常翻脸不认人的诡异难测的脾性。 见周郎默默退下,周穆清仍是一脸沉重。 然而更沉重的是今天因为国丧的事情一天未曾进食,而眼下已到宵禁十分。他突然叫住踏出门去的周朗,一反常态且带着几分关心地问:“你饿不饿?” “……”周朗再度愣了几个呼吸,终于一脸沉重地点头,“属下明白了。”掩面,奔走。 这边季宁长吁短叹,遗憾着怎么好好的脱胎换骨的机会这丫鬟要晕过去,一边失落离去,剩下两个原本住着这房间的两个丫头,一边照顾陆云曦一边嚼着舌根子: “翠儿你说这林颜希是不是傻愣子,就因为堂兄林志希一句要给她赎身,就开心得晕死过去,你说晕倒就算了,亏得她还要在门槛边晕,这脑袋一幢,差点连小命儿都给撞没了!”一个叫珠儿的丫鬟说。 “颜儿不就是那样么,说风就是雨的,又闹腾又偷吃又偷懒,老是闲不住静不了,躁得很。你说要是她好好干活儿,凭着她这姿色,这几年怎么着不是通房,也是个一等丫鬟了吧?”另一个叫翠儿的说。 “是啊,谁让她不好好珍惜呢……” 两个人的对话渐渐变杂了开去,陆云曦就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现在这身体的主人貌似是个……薄命的命相,因为堂兄一句话就开心得晕死过去,还脑袋撞到门槛,就此一命呜呼,醒来后,这身体的主人就变成了自己。 陆云曦“昏迷”的时间里已经勉强消化了自己重生在别人身上这个事实,甚至镜中的自己变年轻了不少……她却仍旧满腹的悲痛: 好……饿。 从她昏迷到苏醒,已经整整一天了,她竟然在重生的第一天,就饿了肚子。 这种饿肚子的状况,自她陆云曦出生到长大到封后到一命呜呼,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她可是顶顶的太后……重生之后的丫鬟。 发现自己完全没了气势,威严不起来半分,陆云曦更加悲痛,只得趁着夜深人静,珠儿已经睡死之时,拉着还未深眠的翠儿,蹑手蹑脚钻出房门,黑灯瞎火地朝厨房摸索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本也贪吃的丫鬟留在身体的惯性,陆云曦算是第一天来,找起膳房竟然轻车熟路。翠儿跟着林颜希做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便也呵欠连天地跟了出来给她放哨。 “颜儿你自己进去哦,我在门口等你。” 陆云曦点头,跌跌撞撞摸进膳房。 没到半刻钟,陆云曦就奔了出来,状似慌张,“嗑哒”碰着了门槛,朝前倒去。黑暗里伸出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揪住陆云曦的领子。 “谁!”“谁!”翠儿和周朗惊疑不定的的声音同时响起,陆云曦一脸倒霉,怎么半夜偷个吃的都能遇见死对头的手下,她无奈,知道谁沉默谁先死,于是放开嗓子大喊了声: “抓贼啦,来人啊有贼啊——” 翠儿没看清周朗的脸,以为真的是贼,遂放开嗓子也跟着陆云曦一起喊着“抓贼啊……” 两个女人的叫声堪比无数只嘈杂的鸭子,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甚是激烈,隐隐的有灯光火把和人声朝这边聚集,周朗跳出来,心中大呼不妙。 他是王爷的人,若被人发现在这里偷吃的,主子岂不是颜面扫地?他一慌,匆忙之中便下狠手一个手劈劈晕了翠儿,接着转身朝陆云曦袭来。得先让她们闭嘴。 “周朗你放肆!”陆云曦眼见不妙,情急之下突地从嘴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周朗蓦地一顿。眼前丫鬟身上这气势,还真将他震了一震。 人群已经围了过来,周朗的手在火光照耀中停在半空,没能劈下去,面上竟是尴尬,直愣愣地望着陆云曦。 “何事在此吵嚷?” “王爷”“是王爷”,人群突然自动分出一条道来,周穆清一身秋夜的清寒,也紧跟而来。原来周穆清见周朗许久没有回来,便也没有声张,独自前来查看,不想一来,便看到了地上横尸一个丫鬟,周朗还举着手作势要劈晕下一个丫鬟的景象。 周穆清咳了两声,神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很快便摆出一副与此事无关,高高在上的姿态,漠然冷怒道:“眼下举国哀丧,深夜宵禁,你们二人缘何在此?” 周朗一愣,自是明白主子丢不起这个脸,果断让自己背黑锅。 这……实属常情。 他也不怨,不过他也不傻,瞬间灵机一动,指着陆云曦的鼻子,道貌岸然道: “主子,是我夜间巡夜,见这两个丫鬟在膳房鬼鬼祟祟偷东西,便出手想要将她们制止!” 哈?陆云曦差点被这主仆二人的你一唱我一和弄得有点心中无语,这两个家伙,不去梨园当戏子简直可惜。一个翻脸不认人,一个倒打一耙,你唱我打的,可真合拍。 然而,谁说她陆云曦就是吃素的呢。不就是扯么,谁不会。 陆云曦好歹身居高位多年,人前的各种交情说辞,说唱念打,那也是被磨砺过的,灵动的眸子便是连转都不转,摆出一副我本无辜的表情,谎话亦是随口就来: “王爷……”这一声叫的那叫一个婉转苦情。“您有所不知。” 不知什么?周穆清周朗二人均是带着疑惑望向她。 “王爷,您可认得地上这位翠儿姑娘?啊,是了,您肯定不会记得,您高高在上,又怎么记得住一位一直在底层默默关注您的普通丫鬟……”陆云曦不待他回答便自说自话。 “这位被您身边的壮士劈晕的翠儿姑娘,今晚我便是陪她前来,只因她一直惦念着王爷您一整天在宫中侍疾,关怀圣上遭厄。想着您一天未进食,必定是腹中难受,遂想着偷偷拿些吃食给王爷,这样夜晚前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怪罪,不料我们运不赶巧,竟就碰到了您身边的侍卫大人……” 陆云曦说得越是动情,周穆清周朗脸上的神色便越是有扭曲的趋势,周朗手指都忍不住抽搐了:世界上怎么还有……比王爷还背信弃义的人啊。 第五章 你个板筋 “你的意思是?”周穆清开口。 “王爷明鉴!奴婢别无他意,只是斗胆请王爷,还请王爷一定一定要原谅这翠儿丫头,毕竟也属一片痴心……最重要的是,为了皇上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为了您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畜的福祉,王爷您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陆云曦说得动情,还假意揩了揩“眼泪”。当然她没有眼泪能擦。 “咳咳咳……”周朗一阵被噎倒的剧烈咳嗽,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畜……这句话真狠。 周穆清嘴角也有些微微的抽搐,却比周朗淡定的多,眼前这个机灵的丫头简直是巧舌如簧,临危不惧的胆色。分明说得很露骨的谎言,却是明明白白把自己的干系撇的一干二净,顺带还落个地上丫鬟情深不渝,她再加一记马屁的名头。 “说来……倒是周朗的不是了。”周穆清的声音很低淳清雅,听着沁人心脾,至少听着是这样,陆云曦看着他那大雾弥漫,永远雾里看花一般勾魂摄魄的眸子,有些无语,嘴上却是连声说着“奴婢不敢。” 周穆清唇角牵出一丝宽怀豁达的笑意,“如此,那这便是一场……” “误会”二字还未出口,地上的翠儿突然这个节骨眼上转醒,开口就是尖声大喊“抓……”当然她“贼”字未出口,陆云曦再次在她脖子上补了一下,再次让她昏死过去。 “你个板筋的倒霉孩子……”陆云曦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转而仰头朝王爷露出灿烂的笑:“这丫鬟刚抽了一下,不过没有转醒。” 周穆清骤变的脸这才恢复了正常,眸色却是蓦地幽深了——刚才陆云曦那句小声叫骂,勾起了他脑子里关于陆云曦的回忆。 陆云曦是个大家闺秀,说话本是柔柔文雅,哪怕最生气最不满,也只能指着对方骂一句“你个板筋的倒霉孩子”,也不管对方比她大比她小,是不是孩子。 而这句话,属于陆云曦特有。眼前这丫鬟,又是如何突出一句语气语调像极了陆云曦的话? “你刚骂她的话,从何学来?”周穆清蹲下身,近距离凑近,直直盯着陆云曦低声问。 周穆清的模样骤然在眼前放大,引起陆云曦一阵慌乱,知他是想起和太后有关的点滴,生怕自己露了馅。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是隔着雾霭的星星,声音是毒,一靠近了就自动被卷入他的气息他的氛围。 “我……这话,这话是我们家乡大家都用的话呀!我的家乡是怀化岭的!”陆云曦再次灵机一动,周穆清应该清楚的知道,太后陆云曦的祖母,便是怀化岭的人家,陆云曦小时,曾在祖母家小住。 “这样么。”周穆清眸子果然黯淡了些,紧盯着她想要找出一丝的相似,却是已经没了猜疑,他起身,兴致缺缺地遣散了众人,便紧了紧身上的锦色披风,准备离去。 “王爷……”陆云曦还想问周穆清是不是放过自己两个了。 “你们两个的关心好意,本王领下了。本王,会为了皇上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为了王府上上下下几百条人畜,当心好身子的。”周穆清头也不回,字句清晰地将陆云曦说过的话原封复述了一遍。 周穆清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阴险狡诈的家伙……陆云曦直觉寒意顿生。 待周穆清带着频频回头的周郎走远,陆云曦也无所谓地站起,拖着倒霉的熊孩子翠儿,回房。 “倒霉啊倒霉,这周穆清,肯定记住我的样子了……”陆云曦一路长唉短叹,感慨着自己怎么就好死不死,给重生到了死对头的府里,还摇身一变成了做牛做马的小贱婢! 被陆云曦一闹,周穆清也没了吃东西的欲望,罚了周朗去屋顶五百个俯卧撑,便回到案前静坐,怔怔看着眼前那副被印上脚印的彩墨画。 画里的姑娘明眸皓齿,灵动嫣然,像是根本不知悲伤痛苦为何物的彩蝶。 “陆云曦,你曾说本王若是再敢蹬鼻子上脸,你便不跟我客气,让人揍飞我这外秀内荏的脸,如今我蹬了你,你人又魂归何处了呢?” 清晨。东陵皇宫。 皇帝的寝宫中,两天已经聚集了几十号的人,进进出出,探病请安,俱是忙碌,其中,龙榻旁一直守着的女子,倒是少有移动半分。女子温婉可人,柳眉丹唇,脸色娴静,正是当今皇后,言梓梦。 “娘娘,安熙王爷来了。”粉裙的宫女在年轻皇后的耳边轻声汇报,皇后娴静小脸上的疲色便一扫而尽,忙是起身向外迎去。 “皇叔……” “皇后不必多礼。”周穆清此番已经踏了进来,微微伸手虚扶了一把。 论位置,他或许应该自称一声臣下,但是论辈分论年纪,眼前这一对还属二十不到的年轻帝后却是不得不尊称他一声皇叔。况且,他们是真心尊敬与他的。 周穆清看向玉榻:“皇上如何?” “还是老样子,今天的早朝亦是取消了。”皇后言梓梦帕子抹了抹微微有些红肿的双眼:自接到太后薨殁的消息震惊难当,心中悲痛过度倒下,这两日便没从病榻上起身过。 太后与皇上的母子之情她最是懂得,比亲生母子还要亲厚,太后故去,这样的弱不禁痛的皇上,她见所未见,也无比心疼。 周靖书虾缩在榻上,面朝床榻里边,听到了皇叔前来也不回头,固执地用被子捂住脑袋,像个耍性子的小孩。 周穆清上前拨弄被子,拉不动。 “皇上,头莫要在被子里闷坏了。”周穆清无奈,“起来,吃点东西。” “不吃。梦儿你把粥端走,朕不要吃。”被子里传来皇帝瓮声瓮气的嘶哑声音,“都出去,让皇叔陪我说会儿话。” 言梓梦面露难色,皇帝两天滴水未进,再饿下去的话……周穆清朝她点点头,示意她离开,将粥留在这里。听得言梓梦带着一群人出门,关上门栓的声音,周靖书这才一把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泪眼汪汪道: “皇叔,母后是我害死的!” 第六章 多看我一眼! 周穆清闻言大惊,蓦地捂住他的嘴,表情严肃:“皇上切莫胡言乱语。” 周靖书再如何早成,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大男孩,见着自己长辈,便再也忍不住,先前一直安静的人,抱着皇叔的袖子就开始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袖子。 “是我没有照顾好母后!是我大意了……皇叔,这世上,就您和母后是我最亲的人了……呜呜,这么多年,只有你们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就连梦儿,就连我喜欢的梦儿……” 都不能相信。 所以年轻的皇帝自是悲到浓处无处化解。周穆清拍着他的背,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袖子被涕泗抹染严重的袖子往外拽。 皇帝口中的话他不以为意,因此也默默无言:若是皇帝知道,除了三皇子五皇子,陆云曦也是陆家早年便安排的人,怕就不会作此想法了。 历代的皇位周边都聚集着阴谋和鲜血,权术之争,自己待的王朝,又怎能例外呢? 陆云曦出身的陆家是当朝显贵,京都大户,便少不得参与到了政治之中——若不是因为陆云曦是陆家的人,而先皇早有警惕之心,嘱咐自己多留意陆家的动态,他也不多这么多年与陆云曦嘴上斗狠作对,提醒着陆家暗中的言行。 精明的三皇子,野心勃勃的五皇子,为了那个位置明争暗斗多年,却不想最终为小皇帝七皇子做了嫁裳。这其中利害,若是没有名满京都,根深蒂固的皇朝大户陆家在其中推波助澜,倒也可能……不会有今天这一幕。 “皇上,人各有命,只能惜得太后福薄命薄,红颜早逝。”周穆清藏住眼中一汪深水,语气平淡。 周靖书怔然转过头来,眼中却满是不信,直勾勾看着周穆清,认真一字一顿道:“皇叔,母后不是患疾暴毙的,绝对不是。” 周穆清端起一边的膳粥,递给他,雅然一笑:“好,我会去查。皇上先……松开我的袖子。” …… 言梓梦神情低落地回到坤宁宫,瞥了一眼院子角落里打杂的青衣丫鬟,便抬脚进了屋,窗轩处挂着一个金丝编造的雀笼,上面绿藤缠蔓,好不精致。 眉眼低垂,带着几分失落和惆怅喃喃低语:“皇上,他依旧不信我。” 她打开鸟笼,伸手逗弄一番,纤指所到之处引得红嘴儿雀啁啁鸟鸣。 这里原先有两只雀,另一只今早绑着纸筒送信去了,尚未归来。 “我怎么莫名其妙就死了啊?”陆云曦,哦不,现在应该喊林颜希更合适,林颜希一边提着花洒浇着花,一边垂头丧气新中华念叨。 暴薨,难以置信,她不过正常起床正常用膳正常就寝,竟就突然地暴薨了。 她陆云曦平日身体不说健壮如牛,却也是生龙活虎精神奕奕,又从来不曾身患什么隐疾而不自知,这莫名其妙的暴毙……她是丝毫没有自己会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的觉悟啊。 哦对,除了睡前小酌了几杯果子酒。 但是几杯果子酒,难不成还能把自己醉死不成?她堂堂皇太后,酒品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差! 越想对自己的死因越怀疑,林颜希眉头都快打成了一个结,而且,自己为什么不偏不倚地,重生到了周穆清这个死对头家里啊?莫非是周穆清在她生前太过欺负人,老天看她命不该绝,这才将她的魂儿挪到了周穆清身边,指着让她干点小小的坏事儿,来报报仇雪雪恨? 嗯,肯定是这样子的。林颜希十分自觉地给自己的猜想十分肯定地点头,背后却突地一个拍脑门子的手掌袭来。“啪!” “你这个懒丫鬟!平日里干事不好好干且算了,如今连浇浇花步子都懒得移了是么!”花园里管事的掌事嬷嬷一个巴掌,瞬间惊醒了林颜希。 她定睛一看,哎哟,眼前的芙蓉花上四处水迹斑斑,大叶上汇聚成小溪,一株好端端土壤生长的玉芙蓉,硬生生被她浇成了焉头搭脑的水芙蓉。 “嬷嬷我错了……”林颜希泪眼朦胧赶紧低声下气地告罪,一边赔罪一边赔笑。这不知道是自己这些天来挨过的第多少个巴掌了,丫鬟不好当,丫鬟不好活。 唉,她忍不住一声长叹,堂堂太后落草为奴,真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啊! 关键是还没人知道她其实是虎不是猫。 秋风纵是再凉,也凝固不了时间,该走的,还是要走。 第二日,安熙王府便开始了全面备丧,王府上上下下从膳食到衣着,都开始了严格的管制与检查,发现哪个奴才不听话沾荤的,或者白日里不穿素衣的,二十个大板伺候,赶出王府。 此次这么大手笔,却也不是周穆清斤斤计较睚眦必究,国丧乃是大事,期间相关制度规矩更是繁冗巨细,却丝毫马虎不得。皇帝全权交由王府办理,举国都在看着,办的有所疏忽,倒是不担心皇帝会因此责骂,只是皇朝上的政敌们,却会因此大做文章。 周穆清想到了这点,因此雷厉风行便开始了管制,而林颜希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帮忙办着自己的丧礼,这感觉奇异无比。 …… 一场丧礼应是凝重重低沉的,王府各处丫鬟堆里,却因此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起云涌的苗头行动。 “画儿画儿,你看这缎子上的锈样好不好看?绣在领上肯定让你平添美艳鹤立鸡群!”某角落,一个丫鬟献宝似的拉着另一个丫鬟看袖子里掏出的缎子。 “好看呀。”另一位丫鬟回答,“可是王府近日国丧,你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劳什子的作甚么?” “哎哟哟你笨呀,这么小一丁点颜色怎么算是花里胡哨,看起来还是素衣啊,只是有了这一点点花样,王爷会所不定会留意到你为此多看我一眼哦!”第一个丫鬟很是得意。 “是哦。”一想到他们王爷那张令人尖叫的俊脸,被劝说的姑娘心猿意马,蠢蠢欲动。 “而且,浣衣房的夏儿姑娘她们,也正打在自己头绳上加东西呢,估摸着也是想趁这个机会,让王爷眼前一亮注意到她,这王府里,平日里丫鬟们就都变着法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王爷眼前晃,眼下这举国素衣,我们长相一般的丫鬟的机会终于来了。” 越说越心动,另一个丫鬟忍不住臆想了自己倚在王爷怀中的一幕,王爷说不定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你还有没有绣样,也给我一个……” 一个下午下来,朝着自家至今未婚的王爷春心荡漾的众女们,竟然出奇一致地盯上了这个机会,各自不约而同地开始了行动。 第七章 多谢王爷出手相救 而林颜希依旧沉浸在自己给自己帮办丧礼的奇异感觉中,晚上看着同样忙得热火朝天朝自己衣襟上绣粉桃花的翠儿珠儿,忍不住愣然问道:“翠儿,你们这是在干嘛?” 她今天一下午府里转悠熟悉各处,看见不少丫鬟手里拿着这些。 珠儿同样丢过来一个缎子绣样,头也不抬:“太后不是毙了么,府里上上下下一片白,我们修点花样,亮亮王爷的眼。你要不要?” “……我就算了。” 敢情,她们是要在自己丧事期间抓紧机会,周穆清面前图表现啊。眼下问自己要不要加入她们的行列……林颜希瞬间有点无言以对。 红颜祸水,说的怕就是周穆清这样的人。 周穆清命令下达得迅速,这些春心荡漾的姑娘们行动更为迅速,赶着夜里眯着眼瞅着绣样,在烛光下绣上可以让她们王爷对自己多回眸一笑的花花边子 。 第二日,一把老花胡子胡子,眼神犀利毒辣的郑管家开始例行检查。结果发现一眼望去,一片素白中,竟像是冬天雪地里不安分爆春的花红草绿,奴婢们的衣领袖口或者裙边绣鞋之上,都有着一星两点的彩色。而且连花样子都不带重的! “反了反了!”郑管家一口气没有吸上来,捋着胡子的手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给当场拽下来,“你们这群刁钻的丫头,谁准许你们弄出这些花里胡哨的幺蛾子的?一个个不要命了?现在是国丧,国丧!你们竟然还不收起平日里的那些花花肠子,是想要一个一个吃棍子被赶到街头吗?!” 郑管家边说着边从两侧丫鬟中间走过,这个扯扯袖子那个点点脚,劈头盖脸都骂了个遍,走到林颜希面前时,终于看到了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一身素白。 面露满意点点头:“恩,颜儿丫头做得不错。”说罢又是恶狠狠地回头,冲一干丫鬟吼道:“都滚回去,给我换掉!” 唯一庆幸的是管家发现的足够早,只在一个早晨大家定醒的时间里便制止了这桩荒唐事,林颜希反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什么都没做反被郑管家从头夸到了脚。 只是,因为郑管家的一句“颜儿丫头做的不错”加之对其余人无数的唾沫星子,林颜希被群众给记恨上了。 午膳的时候林颜希还有几分高兴,因为上午郑管家的表扬,差她去账房领了两钱银子。林颜希自知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衣食无忧高高在上的太后,勾勾手指头就有人给他端茶送水,于是很宝贝这两钱银子,捂在袖笼里紧紧攥着,生怕被谁瞧了去。 从账房喜滋滋出来,低着头一路疾行,不想正巧与某王爷擦肩而过。 那绣着暗金色青松的墨色袍角在她面前拂过,她才惊觉与她擦肩的人是周穆清,方一抬头,见郑管家花白胡子的脸正对自己眼前。 “颜儿,上午才夸你两句,眼下见了王爷,都不知道行礼了么?” 林颜希一个激灵立正站直,心中暗呼怎么就如此倒霉,这么快就遇上了这尊大佛。想着前晚自己才与王爷打过照面,似乎还将了主仆二人一军。不知王爷是否认出自己会就此为难,心中叫苦不迭,依旧低头行礼:“王爷好!” 抬头见周穆清,却是发现他不认识自己一般,眼神里全是陌生。他转头望问向管家:“什么夸奖?” “额,爷,这就是上次那个伶牙利嘴的丫鬟!”周朗一把认出林颜希,指着林颜希的脸,十分肯定道。 周穆清闻言看向林颜希,细细打量了会,终于从她轮廓上认出了几分熟悉,面上转而露出了几分兴趣,继续问管家:“什么夸奖?” 管家只好依言将早晨的事情说了一遍,生怕王爷听了会大怒,责罚自己办事不力管教不严。结果周穆清的耳根子尽数落到了“只有林颜希一人素衣素群不带丝毫配饰,为丫鬟婢子之中行为楷模”几个字上。 他突然凑近林颜希,盯了好几眼。“只有你一个人听话,是么?” 经管家一述说,周穆清足够聪明,很快大概便猜到了丫鬟们的用心,因为……他还算知道自己对姑娘的影响力,但是眼前偏偏出现了一个不在自己影响范围内的女人,由不得他起了一丝好奇心。 林颜希被盯得后背有些发麻,因为她感受到不远处经过的丫鬟下人们朝这边自己投来的视线,想必她们此刻心中叫嚣这:能和主子搭上话,当真是要修多少辈子的福气啊。 周穆清也是过分,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么,故意凑得这么近,盯着她作甚? 林颜希又不敢移步后退,只好稍稍朝后弯腰,周穆清便越是凑近了想看个清楚,林颜希越弯,周穆清便越往前…… “哎哟!”林颜希终于发现这干惯粗活的丫鬟腰肢也不如从前的自己柔软,这还没弯到一定程度,便重心不稳悲催地朝后倒了去。 慌张之中便直接揪住了眼前周穆清的袖子,周穆清被拽着往前一带,只得顺势伸手拦腰勾住了她,回身一旋,将她带回自己怀中。 呵,这近距离看,这丫鬟长得还不赖。大大的杏眼小巧的鼻,粉嘟的唇瓣鹅蛋的脸,眼如濯石眉如黛,发际线还有着标准的美人尖,红扑扑的脸颊,倒是健康。 顺手捏捏她腰上的软肉,嗯,还有点儿沉。 林颜希短促惊叫叫了一声便迅速像弹簧般弹开,蹦的老远睁大着眼瞪周穆清。周穆清他他他,竟然轻薄她,捏她的腰! “叫……颜儿是么?看来平日夜间没有少吃。”周穆清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下,一句话冷不丁差点让林颜希背过气去。 “……” 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贼王爷。下流,忒下流了。 林颜希继续睁大眼死瞪着周穆清,脑瓜子再次结实地挨了管家一个大大的巴掌:“看什么看,还不感谢王爷出手之恩。” “……” 明明是周穆清看个人非逼得这么近自己一把老腰才会撑不住的吧……被他弄倒,顺手掐了小蛮腰,还得朝他感恩戴德?…… “多谢王爷出手相救之恩。”心中虽有小九九一直震惊咆哮,林颜希下一刻却果断开口,含羞带怯低头。 无耻,忒无耻了。 第八章 想你个板筋! 林颜希感觉自己像是为了人牙子几个小钱而丢了清白的姑娘一样,对自己那么容易变卖辱求荣委曲求全的行为很是不耻,回居所的时候一路都是怨。 刚想找翠儿谈谈人生追求正正自己德操,翠儿便脖子一拧眼皮儿一翻: “哼,阴险狡诈的犊子,原来昨晚打着的是这个算盘!”说罢气呼呼不理她,留下一个万分唾弃的背影给她。 什么算盘?林颜希一头雾水。 然而问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因为珠儿翠儿一天之间像是与自己结上仇恨一般,一直不搭理她。林颜希只好孤零零爬上床,兀自睡去。 “颜儿她太狡猾奸诈了,昨天看到我们这样,故意不提醒,她今个反而成为鹤立鸡群的那个,自己还故意摔倒与王爷眉来眼去!”半夜里,翠儿的声音小声想起。 “就是就是啊,真的是得不偿失交友不慎,今天除了郑管家发火,我们院子里的掌事嬷嬷都扣了我们的例钱!说什么脑子里想法不干净,净是被她自个给收了去押在了城后的赌坊,唉……” “这要怪还得怪林颜希这个死丫头,我们逮着机会,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正是正是。那我们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在丫鬟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嘀咕声里,林颜希酣然入梦。 林颜希别的还勉强,就是睡觉这一块儿,她真有点拿捏痛苦。 从前是太后,十指不沾阳春水,一觉睡到下早朝都没人敢说个不字,现在呢…… 起床要起的五更天的早,从前院忙活到后院,搬东西扫地浇花涮马桶,还真是要了她半条的小命儿。 “我那个‘表哥’怎么还不来赎我回去,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林颜希一手拄着扫把一手挡着骄阳,秋日里还是有阵燥热没有完全退散,导致她额头那个被撞了的角角有些发炎的迹象。 已经在王府过了好几日,她该熟悉的地方,王府里的人,差不多都熟悉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这丫鬟过的苦日子,她一直没办法适应起来。 背后突然被猛拍了一道,肩膀被人抓住。“哈哈,终于找到你了丫头!” 才想着额头的伤口,季宁阴魂不散的声音蓦然响彻在自己身后,林颜希一回头,大惊失色。“季宁?” “是我。”季宁蓝灰色的袍子摆了摆,“我特意向姜御医请求回诊的。前几日来你还撞得神志不清云里雾里,现下都能认得清人了,可喜可贺呀。” “回诊?”林颜希一脸奇怪,“我不记得王爷府里还有这么好的丫鬟待遇啊,你那日好像只是来府里给师爷看诊正巧碰上了我出事才顺便看诊的吧……” 她摇摇头:“回诊我不需要,我没有银子付你。” “放心,本神医对你免费的。不过需要你帮我忙……”季宁拧牙得意一笑,从袖中掏出噌亮的银针。 “……” 这个死心眼的季宁,竟然还不死心,依旧想着抓她做试练。林颜希沉默片刻后,将扫帚默默放到季宁手中,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啊你!我真的是来……”季宁连忙追上来,林颜希开始撒腿就跑。“你放过我吧季御助,本姑娘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回归西天啊!” 林颜希的惨叫在奔跑中不绝于耳,但是好歹她腿短,季宁再次使出虎扑,一把将林颜希抓了个正着。 “开玩笑啦开玩笑,小丫头,不给你扎针,我真的只是来做回诊的,上次不是你脑子撞坏了是我医治的么。”季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这丫头,还真是说风就是雨。 林颜希终于被安抚了,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季宁平日虽然天赋异禀,医疗方面作为疯狂,但还是个顺善良根的本性,平日除医死了很多阿猫阿狗,也救下了不少阿猫阿狗。 原来他只是还惦记着王府里的丫鬟伤的是额头,女子毁了容貌一辈子便是毁了。这才专程过来。 季宁从医药箱拿出一排的草药罗列桌上,念念叨叨这药材有多么见效多么祛疤不留痕,遇见我这样的良心御医是你这等丫鬟的福气之类,林颜希在一旁看着,恨不能用门外晒着的珠儿的裹脚布将他的嘴给堵个严严实实。 看病就看病吧,季宁废话还特别多,她向来知道季宁是个话唠,从前在自己御前话便不少,但好歹乖觉。如今面对别人,简直就是变本加厉了。 季宁其实生的并不是话唠的模样,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反倒更像是斯文腼腆的书生——只要他不开口。 林颜希扫了一眼桌上的药材……很熟悉。 当她还是太后的时候,容颜保养方面便极为讲究,经常让季宁给自己开各种养颜滋润的方子,所用的药材也多是养生润肌之类,品类自是昂贵,久用虽不成医,却也认得不少药材的模样了。 她捡起一株巴掌大的干碧珊瑚,满脸狐疑:“季御助,你们御医馆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眼前的干碧珊瑚成色大小皆是上品,若贾市价,没有几百两是难买斤两的。季宁闻言惊然抬头,只见林颜希很快又拿起另一把散落的根竹叶,啧啧称奇:“这根竹叶也是好货啊……” 茯苓,红景天,当归,百合茎,芦荟叶……林颜希眼神毒辣地一口气挑出了五六种成色极好的名贵药材,她真有点怀疑,若是天山雪莲和冬虫夏草这种广知的药材能变换形态,季宁也要一并带来了—— 季宁的白皙的脸随着林颜希一件件将这些他精心藏匿的药材拿出来之时变得精彩纷呈: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绿,“你你你你……你会认药材啊?” 林颜希懵懂回道:“不认得……” “那你还问……”季宁声音提高,很快底气恢复严肃正经道。 “可我认得这几样啊!好货呢。”林颜希慢悠悠道,掂了掂手中的红景天。季宁再次脸涨红,嘴硬道:“你瞎说,这哪是什么好货,就,就……一般般的成色。” “不对。”林颜希肯定道,转而眼眸一转,计上心头,巧笑道:“季御助是偷拿了姜太医的好药吧?” 季宁扫了一下四周,终于飞一般地去将房门窗户关上,奔过来小心翼翼:“你可不要瞎,瞎说!” 心中暗捏一把冷汗,他确实偷拿了姜御医那么一点点药材……这不是想哄着林颜希让自己布针坐坐试验呢么。问题是林颜希这个丫鬟,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好吧,算我瞎说。”林颜希见季宁这么慌张,心中就肯定了,知道自己抓了他的把柄,便给他找了个台阶下。接着又是一扬眉,反守为攻:“那季御助今后还给我不给我施针了?” 季宁面色一喜:“原来你期待我给你施针啊?” “想你个板筋!”林颜希一把当归朝他扔去,“季宁你看本宫……本姑娘的模样,像是很期待么!” 第九章 大花脸 回诊结束,林颜希扣下了这些名贵药材,她细细将他们磨成了粉,晚上合着干净的井水朝脸上美美敷了一层,十分惬意地做起了面上保养。 话说回来,这丫鬟的脸蛋儿坯子还是不错的,就是当多了下人,皮肤太粗糙了些,应该好好养养。 陆云曦很有信心地嘀咕着,同时夜间也睡得很有些沉。 直到下铺传来均匀的轻微的酣睡声,上铺的人影儿突然掀开被子,轻巧地爬下床来——其实她不轻巧也无甚关系,因为林颜希夜间睡着便是不会醒的。就算有人将她移了位置,她怕是都以为宫女在给自己攒被子。 林颜希床前两条黑乎乎的身影叉着腰站立。 “珠儿,怎么样,姐妹们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俩了,我们得不负众望才行!” “嗯嗯就是。”另一道身影点头,“谁让我们跟她住一堆呢,而且颜儿这坏丫头睡觉这么死,好下手得很。” “怎么整她?” “看她今晚把脸涂得像是刮了锅灰一样的奇怪,也不知道是涂了些什么东西,还跟我说是养颜,噗哈哈,我还装模作样夸了她两句,要不,咱们就给她来个大花脸?”阴险的笑。 “好主意!”另一个隔空击掌,“我有府里画师用的蓝墨汁颜料,防水的……”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悉悉索索悉悉索索,两个人不亦乐乎地开始鼓捣,林颜希依旧睡得香甜无比。 第二日,又到了醒定十分,郑管家开始清查人数。 “穆合院。翠儿。” “到。” “珠儿。” “到。” “颜儿。” “颜儿?——” “颜丫头何在?”严厉的郑管家再次抬起鹰眸,人群中搜索。 “到——”一声由远及近的应合声从花园那边传来,带着气息不匀的奔跑和气喘吁吁。林颜希发髻都歪到了一边,气喘吁吁小跑过来,在管家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站定到自己位置。 自她重生后的这些天,因为不适应早起的时间,林颜希经常赶在最后一刻才赶到这边点名。不想这次,郑管家见了她,竟忽而变了脸色。 大伙儿遂都朝这边望,一群人突生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林颜希抹了摸自己的脸,大家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么? 管家一步步沉重地踩着步子来到林颜希面前,气场低沉眼神沉闷。“林颜希。” “奴婢在。”林颜希站直挺胸。 “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在老夫记得的日子里,滚去给老夫整理王府库房。” “啊——”林颜希惊得不能言语,转瞬气弱游丝小小反抗道:“郑总管,我,我好像没有迟到……” 郑管家一定是在给自己开玩笑,整理库房,那不是由家丁们干的么?大架子废木头废材料,一年府里都整理不了几次啊。 “迟到?哈哈。”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郑管家此刻怪叫一声,气急反笑:“这些日子,你哪天没给老夫迟到?猪投胎的吗天天嗜睡!王府就是养像你这样好吃懒做的丫鬟的?大晚上不睡觉玩些什么闹子,画得脸上人不人鬼不鬼,今个你就给我带着这个大花脸一天去干活!” 郑管家越吼声音越大,彻彻底底将林颜希吼懵了,也吼清醒了几分。知道自己脸上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偏偏她是连梳洗都没来得及,草草挽了发髻便狂奔过来的,都没时间看一眼镜子。 瑟瑟缩缩不再言语,她可不想一重生便惹出什么麻烦。 在众人不时爆发的窃笑声中,晨醒点名完毕,林颜希慌忙去了最近的井边。一探头,便看到脸上赫然一个大大的乌龟和一边一撇小胡子。 ……用的还是她见过的蓝墨水,遇水不化。 林颜希当然不会真的傻到挂着大乌龟满王府地走,可她脸快都被自己磨破了一层皮,那蓝墨水的印记愣是无法一刻间根除,还留着一圈堪称明显的划痕。 林颜希心中将两个看向自己眼神躲闪的翠儿珠儿咒了个遍,却也没办法解救她这倩女幽魂大花脸。 不过,国丧期间仪容不整,正是管家的逆鳞,也合该她倒霉。 “我怎么这么命苦……周穆清都养了一圈什么样的丫鬟家丁。”林颜希低着头朝库房行进,将怒气直接转移到了安熙王爷头上,十分不满意郑管家给自己下达的酷刑,在她看来,这在治教上属于家风不严。 可她能怎么办,自己莫名其妙都没了皇太后的位置,连出言数落他都没有立场。林颜希望望天空,围墙外的天还是湛蓝,花园里的秋菊也依旧芬芳,和从前宫中所见并无二异,只是眼下,什么都变了。 林颜希怆然生出几分凄凉无助,眼睛有些红,抬起袖子抹了抹,不想才出拐角,便正正遇上了不远处刚出书房的周穆清。周穆清一身绛墨色广袖凌云纹长袍,叠领竖起露出玉白的下巴与一截脖颈,锦带镶玉束挽发冠,截然一段华贵无匹的风流韵味。 “王爷好!”林颜希一个激灵冷汗直冒,疑心自己刚才的话被周穆清听了去,因为周穆清今天的脸像阴沉沉的天。 “噗……”一阵忍不住的突兀笑声突然从周朗口中传出,扫到林颜希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周朗险些大笑出声。 “笑什么!”周穆清不悦地回头冷喝。 惹得周朗赶紧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却仍是是被林颜希的脸弄得想笑又不敢笑。林颜希这丫鬟,成了大花猫。 周穆清看了周朗视线所指,却只是扫了一眼林颜希,然后……像是不认识一般,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地走过。 “呼……”林颜希在他走远之后吐了一口气。 不过好奇怪,连周朗这种不苟言笑的护卫都失态了,为何周穆清却丝毫没反应?一个奴婢脸都花成这样了,没有反应……就不是睚眦必报的周穆清了啊。 想了想,再想了想,林颜希觉得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了——周穆清根本没看清自己。 每次凑自己那么近……他似乎,只是眼神儿不太好使。 林颜希不由对周穆清认人的能力有了极大的鄙视。 方才,虽然本本分分喊了声王爷好,但林颜希目测王爷近日,心情并不甚好。 是这样的:林颜希历经一整个白天的汗流浃背,腰酸背痛艰苦奋斗后,终于于华灯初上之际,出了库房门。 回房之际,居然看见白天还对自己大吼大叫的郑管家,一改往日威风八面的形象,连滚带爬地出了周穆清的书房。 第十章 周穆清,你给本宫记着! 而林颜希正不偏不倚正好撞见这一幕。管家的一世英名在她眼前一夕尽毁,郑管家也瞧见了林颜希,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着,整张带着褶子的脸便是由青变白由白变红,转而一脸杀气怒瞪着林颜希。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林颜希望着郑管家那欲要杀人灭口的眼神,连连摆手,很是识趣地后退了两步。 郑管家这才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昂起头听着胸,雄赳赳气昂昂如平日一般,迈着稳重的方步从林颜希眼前经过。经过之时,那眼神分明是在警告她:不想日后不好过,最好给他闭嘴。 林颜希很识相地连连点头:“我懂的郑管家!” 郑管家离去,林颜希终于轻吐了一口气:她哪里是没看到,她不仅看到,还偷偷听见了。 人的好奇心永远是无罪的,她只不过听见郑管家不同平日飞低声下气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一时好奇心起才蹲了会子墙角。 这一蹲,便见识到了不同寻常的周穆清冷酷无情的声音。 “近半年安排给我打扫的书房的人是谁。” “是、是小菊,手脚挺伶俐……平日里打扫这儿的月儿身体抱疾未能下榻……”郑管家的声音如筛糠地抖。一般王爷脸色不好之时,语气越是平静,证明他心中越是蕴藏着暴风雨。 “管家在王府操持事务不下十年,若是一朝你抱疾,本王便将你也换掉如何?” “王、王爷!”郑管家扑通跪下。“是是是老奴的错……” “管家何错之有?”周穆清高高凝视,眼神冷冽。 “老奴……老奴不该将书房内务清扫随意换人……”郑管家生怕王爷下一秒会真的将自己换掉,他虽这些年劳苦功高,眼前的周穆清却是不认这些的人。 “管家错了。”周穆清指腹缓缓摩挲案上的卷宗,声音沉缓:“管家错在不该换成一个随意翻动主子公文的丫头。” 原、原来来如此,郑管家背后一身冷汗,周穆清是怀疑打扫的丫鬟月儿翻动了自己的文案公卷。可是月儿分明在书房工作了半年有余…… “老奴知错了,还请王爷责、责罚。”郑管家心中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嘴上却只能认错磕头。 “将那丫鬟找个理由弄出王府,赶到乡下。”周穆清冷冷开口,看也不看地上跪的郑管家,良久才再次吐出两个字:“出去。” 于是悲催的郑管家就这样连滚带爬地出了书房,然后好巧不巧撞见了林颜希,再后来,就是不多久也出来,与林颜希擦肩而过的周穆清了。 林颜希在远远的地方,狠狠朝书房方向悄悄呸了一声:“冷血无情,霸道专横的家伙。” 林颜希对周穆清的厌恶再次上升了一个层次:这种喜欢操纵别人,一切按照自己想法来,随意决定别人人生的人,没有比这更可恶的了。 月光下,林颜希依旧顶着一张花脸,对花垂泪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折回房间。她知道她是被一群丫鬟记恨嫉妒了,她天生性子温婉,就算心中沸腾情绪爆发,面上似乎也是一副人畜不欺的模样。 丫鬟们这么整她,她能怎么办呢,她也是丫鬟。 眼前一群丫鬟围着小桌坐着嗑瓜子儿聊天儿,根本无人注意自己。 “看什么看?”翠儿朝她哼一声,十分不友善,一帮丫鬟又冲着她笑了一阵,林颜希抿了抿嘴,索性不予理会。 丫鬟之间就喜欢这样的乐子,没事儿聚在一起嚼嚼舌根谈谈八卦开开小会,但是没有比眼前更热闹的了,翠儿珠儿也在其中。 某丫鬟:“你们说,咱们王爷长得好看不随性,连用人都挑剔得很呢,怪就怪在书房的月儿姿色一般,今天才会被打发去乡下呢。” 另一丫鬟:“长得好看也不顶用啊,咱们王爷心海底针,谁都摸不透,之前贴身服侍他的云蝶难道不好看?可是某天给王爷搭配的服饰稍不满意,还不是被王爷逐出了王府?” “是呀,这个可不是好看不好看就能解释的呢……再说跟在他身边的周郎,也没见长得多好看啊……你们说我们王爷,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丫头和仆人啊?” 叽里呱啦,林颜希看着一群托着腮帮子眼冒粉色的丫鬟们,对她们莫名地喜欢和崇拜有些咂舌。 在她听来,这样的周穆清,这样的王爷,这样的主子,到底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连不小心梳落多了几根头发都会赶走下人的周穆清,林颜希真不知该怎么形容了。高傲,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心胸狭窄……这就是林颜希总结出来的对周穆清的最终评价。 等丫鬟都遣散了,四周终于安静,林颜希算是失眠了,起身拿起剪刀,剪了好几次烛芯,这才满怀心绪地睡下了。 睡前又记起从前宫中,周穆清给妃子问了一圈好,却拒绝给自己行礼的狂妄举动,弄得她胸口又有几分闷闷。 恍惚入梦。 梦中还是那天,自己还是坐在凤座之上,只不过已经不是陆云曦,而是自己现在的脸。周穆清一身清华锦衣直直站立,负着手在大殿中与自己对峙而望,依旧拒绝给自己行礼。 并且眉间青峰一锁,眼色高调不敬,微扯着薄凉的唇边,高冷地问:“你是谁?” …… 她是谁,她也不知自己现在是谁,究竟是皇太后还是小丫鬟?可她放眼望去,依旧是大殿依旧是自己的凤椅。 她是皇太后。 林颜希杏眼一瞪座椅一拍,沉声怒道:“放肆,周穆清,你休要得寸进尺!” “咚!”地一声,有重物应声从床上掉落在地。 “林颜希你有毛病啊,大半夜的不睡觉鬼叫什么!”黑暗中传来珠儿的大骂,珠儿酸疼地从地上裹着被子坐起,放声大吼。 林颜希正睡得迷迷糊糊,勉强睁开眼,却是满目茫然:“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见她这样,珠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问!明日还要早早起床做事,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鬼吼鬼叫给惊醒了!” 林颜希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歉然道:“对不住啊……我不小心做了噩梦……” 珠儿仍是不依不饶,骂了她好一阵儿,林颜希也有些气闷,倒不是针对珠儿,而是那个始作俑者。 要不是又梦见那个讨厌鬼,也不会这一遭麻烦了! 周穆清,你给本宫记着! 第十一章 见过皇上 夜色如水,月暗星稀,安熙王府的上空,一个小小黑点由远及近,却是一只振翅而来的飞鸟。 扑簌簌几声响,鸟儿掠过飞檐,停在了一扇雕窗前,“咕咕”叫了两声,原来是一只灰扑扑的鸽子。 周穆清一身月白锦袍,凭窗而立,闻声推开窗格,那鸽子颇有灵性,轻巧地跃入他的掌心。周穆清唇角微勾,轻抚两下鸽羽,而后从鸽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个纸卷。 看过纸上文字后,周穆清沉吟片刻,将纸条就着烛火烧了,又将信鸽往外一掷,灰鸽振翅北飞,渐高渐远。 昨晚大半夜梦到某王爷,又说梦话把珠儿给吓到床底,被拉起来挨了顿骂,林颜希根本就没睡好,索性早早起了床。 不管她怎么使劲搓,脸上的墨痕都还在,林颜希一边把那几个丫头片子暗骂了一顿,一边眼巴巴地盼着季宁早点过来。说好了他今天要来王府巡诊的。 用完早膳,林颜希按照郑管家的吩咐,照旧去了王府库房做整理,捋起袖子干了没多久,就有个小丫头来找她,说是季大夫来了,正在等她呢。 林颜希一听,立刻丢了手头的笤帚,光明正大地旷了工。 她两辈子头一回这么期待季宁的医术,希望他能给力点,把自己的花脸给弄没了。 林颜希一路小跑,额角渗出了薄汗,花园中,季宁仍是一身青灰色蓝段镶边的袍子,她老远就瞧见了,正要出声招呼,可在看清他身边的人之后,林颜希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 那身材发福、生着一张圆胖脸的中年男子,林颜希认得,正是宫中的姜太医。 咦,这姜太医怎么也来了?莫非是那讨厌鬼生病了?她有些幸灾乐祸地忖道。 可很快,那个被季宁与姜太医簇拥着的男子勾起了林颜希的好奇心。 那人身形稍显单薄,个头也矮了些许,林颜希首先排除了周穆清。 不过他一身锦衣华服,显是身份不凡。可惜背对着她,看不清脸。 京都名声在外的六朝居茶社位于闹市,茶楼内却颇为清幽,光临此地的茶客非富即贵,品茶对弈,一派悠然自得。 蒸腾的水汽裹挟着茶香无声溢散开来,如烟似雾,模糊了周穆清那清隽的眉眼。 他手执茶盏,眼睑低垂,凝视着沸水里上下沉浮的淡青色叶芽,音色如冷玉:“现下宫里什么情形?” 一面白无须、长相阴柔的男子侍立一旁,闻言,他恭敬答道:“回王爷,自太后病逝后,皇后做主,遣散了凤宸宫的所有宫人。” 此人名为王志,乃是周穆清在宫内安插的眼线。 王志一顿,才又继续说道:“只除了一人,咱家打听了,正是昔日太后的贴身婢女,名唤青儿。” 周穆清回想了一番,对这个青儿倒是有点印象。 他浅啜一口茶水:“继续。” “这倒也就罢了,蹊跷的是,青儿被调进了坤宁宫,留在了皇后身边使唤。” 周穆清手上动作一滞,随后放下茶盏,双眉一轩:这是为何?莫非那青儿是皇后的人?陆云曦知道吗? 呵,就她那一脑子的浆糊,想来是不知道的。 他心中微微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让你查的另一桩事呢?” “幸不辱使命。”王志从袖口里抽出一封信笺,双手递向周穆清,“这是咱家想办法让人誊抄的太后脉案,您请过目。” 周穆清接过,一目十行,迅速阅览完毕,神情莫测。 “依照脉案显示,太后生前凤体康健,并无任何疾病。”王志轻声道,“太后却猝然身故,着实古怪……” 周穆清瞥了他一眼,王志十分乖觉,立刻闭嘴不言。 将残茶一饮而尽,他起身,向外走去:“不耽误你的差事了,本王先行告辞。” 王志欠身:“恭送王爷。” 周穆清刚回府,就接到了下人的禀报,姜太医前来拜访,正在花园亭子中等候。 “姜太医?”周穆清把马鞭扔给周朗,眉梢微扬,他与姜太医没什么交情,府上也没人身子不舒坦,他所为何事而来? 周穆清提起了几分好奇,大步流星地前往花园,周朗紧随其后。 林颜希总觉得那个背影颇为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她正冥思苦想之时,忽然有人猛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嘿嘿,吓着你了没?” 听到阴魂不散的声音,林颜希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她没按捺住,翻了个白眼:“季御助,敢问你今年贵庚啊?” 反正绝不会超过三岁!她腹诽道。 季宁笑得两眼弯弯,一如既往的话痨:“你这丫头怎么还打听起我的年龄了?难道是得知我尚未成家,想给我介绍门亲事?那我可得把生辰八字一并说了。对了,你要介绍哪家姑娘给我?可有画像……” 林颜希嘴角抽搐:“你的想象力未免太过丰富了一些……” “啊!”说得正起劲的季宁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墨痕,后知后觉的大笑起来,“你脸这是怎么了?咋还长出了个乌龟呢哈哈哈哈哈哈!” 林颜希忍无可忍,指着不远处的姜御医,阴恻恻地威胁道:“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偷拿药材的事情告诉姜御医。” 季宁听了这话,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可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张开一条缝,纳闷地问道:“你个小丫头怎么连姜御医都认得?” 笑话,你们御医馆本宫哪个不认识?林颜希正暗暗得意之际,却意外发现那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转过身了。 只是她还是没能看到对方的脸,只因那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季宁杵在她面前,把她的视野给挡得严严实实! 林颜希急了:“哎,头给我低点。” “你看什么呢?”季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骤然变色,顿时张开双臂,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是别乱看了,走,我给你复诊去!” 见他如此反常,林颜希的疑心反而更盛,蓦地扯着嗓子大喊:“姜御医!” 季宁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林颜希瞅准机会,伸长了脖子—— 接着她脸色也变了。 这孩子怎么突然一个人跑出宫了……? 就在此时,一身墨绿绢袍的周穆清行色匆匆地经过姜御医和那华服男子身旁,径直往前,停都不带停一下。 他身后的周朗却是一脸惊恐之色,正欲下跪行礼时,另一侧却传来了请安声。 “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二章 你说的是眼疾? 周朗望过去,诧异地发现,这头一个跪拜的竟是那个叫做林颜希的小丫鬟。 在她的带头下,附近的人才反应过来,接连下拜,山呼万岁。 他也赶紧跪了下来。 而周穆清在跪倒一片的人中显得分外突兀,不过他依旧淡定,回到那锦衣男子身前,郑重行礼。 “臣见过陛下。” 原来那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就是当今圣上,周靖书。 周靖书望着跪了一地的人,挠了挠头,苦笑道:“朕这次微服出宫,没打算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都起来吧。” 说着,他上前两步,亲自扶起了周穆清:“皇叔不必如此多礼。” 周穆清责备地盯着姜御医:“姜御医就这么将陛下带出宫,未免太过胆大。” 那圆圆胖胖的姜御医闻言,面色一白,连忙告罪:“是小人思虑不周……” 周靖书轻咳一声:“皇叔莫要怪罪姜御医,是朕要他这么做的。” 周穆清面露无奈之色,温言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陛下移驾臣的书房。” 周靖书自无不可,在周穆清的引领下,离开了花园,姜御医与周朗一路相随。 林颜希揉着发酸的膝盖,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书房内,周靖书坐在上首之位,周朗奉上茶盏,周靖书敷衍地饮用了两口,就迫不及待地转向周穆清。 “皇叔,朕在姜御医处看了母后的脉案,她体质强健,并无任何宿疾。”小皇帝神情凝重,语声急切,“我敢肯定,母后的死一定有古怪!” 情急之下,他连“朕”都忘了用,而是以“我”相称。 周穆清心知肚明,他不久前才从王志那里得到了陆云曦的脉案,当然清楚其中处处是疑点。 只是他面上丝毫不显,不动声色地等着小皇帝的下文。 周靖书却是愈发焦灼,一把抓住了周穆清的袖子:“皇叔!我知道你昔日与母后多有不睦,可她如今已去,什么恩怨都该放下了……她死于奸人之手,我身为人子,怎可无动于衷?” 小皇帝眼眶一红:“除了您,我再也没有可信任的人了……您一定要帮我!” 周穆清微微垂眸,眼底的起伏一闪而过,落在旁人眼里,仍是一派波澜不惊。 他拍了拍周靖书的手背,顺便将自己被攥得发皱的衣袖抽了出来,温声应道:“既然陛下有命,臣必不辱使命。” 林颜希一边洒扫,一边琢磨着方才那一幕。 他周穆清再怎么胆大,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连皇帝都不放在眼中,真要追究起来,这等目无尊上的行径,罪名可一点都不小。林颜希又联想到先前种种异状,怀疑是周穆清的眼睛出了毛病。 幸而季宁还未离开,他忙前忙后,为林颜希配置了一种洗颜膏,说是涂于面部,加以轻揉,最后用净水洁面,定能将脸上残余墨迹洗去,还有柔肤美白之奇效。 他吹得天花乱坠,林颜希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将洗颜膏收了起来,聊胜于无嘛。 她眼眸一转,旋即笑容满面,殷切地向季宁道谢:“季御助乃是当代华佗,扁鹊再世,您的独门秘方,那必然是大大的有效。” 一席马屁拍得季宁乐得见牙不见眼:“你这丫头还是很有眼光的,不枉我费心费力,为你调制本神医的独家洗颜膏!” 他说着砸了咂嘴:“想当初,太后娘娘她老人家都没这待遇……” 林颜希险些跳脚:你个板筋的季宁,竟然敢在背后说本宫老!还敢对本宫藏私?! 不过心中的好奇到底压过了那点不爽,她深吸一口气,笑吟吟地发问:“对了,我想跟季神医打听件事儿。” 季宁一副飘飘然的模样,笑呵呵地开口:“你说。” 林颜希压低声音:“有的人视物必须离的很近,一旦隔着距离就看不出来……你可知这是什么病症?” 季宁觑了她一眼,眼神狡黠起来,嘿嘿一笑:“知道是知道,不过嘛……不能白白告诉你。” 林颜希看着他奸诈的笑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半个时辰后,季宁心满意足地将林颜希手臂上的一根根银针摘走,林颜希木着一张脸,只觉生无可恋。 她揉着酸麻的小臂,没好气地说道:“针也施完了,可以说了吧?” 季宁有条不紊地将一根根银针归置到一个靛蓝布包中,闻言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他把针灸包收拾好之后,便同林颜希说了起来:“我早年学医之时,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一种眼疾,名为能近怯远症,其症状倒是跟你描述得颇为相近。” 眼疾?果然如此。周穆清得的八成就是这个能近怯远症了。林颜希暗暗点头,又追问道:“那具体是怎么回事?” “呃,这个嘛……”季宁面露为难之色,嘴里也支支吾吾起来,“你也知道,我并非主攻眼疾,当时也是一目十行,草草看完就翻页了……” 林颜希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季宁见状,顿时惊出了一脑门的汗,赶紧赔笑道:“啊,我回去之后立即把那本书找出来,直接给你,让你自己看怎么样?” 林颜希这才阴转晴,轻哼一声勉强应了,谁知那板筋庸医竟得寸进尺,觍着脸笑道:“对了,我有个不情之请……” 林颜希摸着自己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的手臂,警惕心大起:“我告诉你,休想再给我扎针!” “咳咳咳!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季宁连忙解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我最近急需几样药材,不巧的是,全都在姜御医的药房里收着呢。那老头抠门惯了,跟老鼠打洞似的,也不知把那几味药给藏到哪儿去了……” 林颜希一瞅他那贼溜溜的眼珠子,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禁摇头冷笑:“啧,看来季御助不是初犯了呀……” “药本来就是拿来救人治病的嘛,”季宁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摸了摸鼻尖,“那老头儿不肯用,相当于暴殄天物,不如给了我,至少能物尽其用……” 林颜希不耐烦再听他絮叨下去:“行吧,你想让我怎么做?” 季宁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第十三章 你到本王院子里伺候 “到时候我想办法引开姜御医手下的药童,你就在外边为我把风。”这季宁显然早有筹谋,他说着打量了林颜希两眼,摇了摇头,“不过穿着女装可不行,太打眼,还是换男装吧。” 林颜希闻言愕然,却也隐隐生出了有几分兴奋和期待,毕竟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穿过男装。 书房内,周穆清手执一卷书册,看的极为专注,侍立一旁的周朗却是面色惶惶,几次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周穆清的指腹拂过纸页上方正的楷体,翻了一页,他并未抬头,淡淡出声:“有话就说。” 周朗这才急急开口:“爷,你白日里竟然就那么从皇上的身边走了过去……幸好林颜希那丫头还算机警,否则万一皇上龙颜大怒,给你安个大不敬的罪名……” 周穆清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并不把周朗的隐忧放在心上,倒是他提起那个机警的丫头,反而令他有些在意。 他的视线终于从纸上离开,在周朗脸上停留片刻,问道:“你说的那丫头,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当时情形,周朗还是心有余悸:“当时您直接从陛下身边走过,我正要提醒您的时候,那丫头比我还先一步,下拜行礼,口呼万岁,如此一来,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听你的意思,”周穆清放下那卷书册,挑起半侧眉尾,“那个丫头是第一个发现皇上真实身份的人?” 周朗点点头:“确实如此。” 周穆清若有所思,须臾,牵动唇角:“这就有趣了,你也就罢了,她一个小丫鬟,是怎么认出皇上真容的?” 周朗被他问的一怔,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此事的蹊跷之处。 他心生疑虑:“爷,你说那个林颜希不会有问题吧?!” 周穆清瞥了他一眼,声音沉缓:“把她叫过来,本王亲自问问。” 周朗神色一整,肃然抱拳:“是!” 林颜希乍然被周朗叫走,心里也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 路上不免向周朗探听一二:“敢问周侍卫,周……王爷他找我,所谓何事啊?” 谁知那周朗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斜睨了她一眼,冷冷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林颜希被他噎了一下,憋屈之余,也在反思最近是否得罪了此人,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来。 哼,那就只能说明有其主必有其仆,难怪那么小心眼!林颜希愤懑地想道。 周朗一路把她带到周穆清的书房外,恭谨地敲了三下门,里头传来平平一声:“进来。” 进屋后,周穆清一副不动如山的架势,扫了她两眼,目光平淡,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林颜希心知肚明,姓周的这是又没认出自己,果然是得了眼疾。 似是听到了她的腹诽一般,周穆清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再次掠过她的面庞,明亮深邃的瞳孔静若深潭,波澜不惊,一丝一毫的情绪也不曾外漏。 林颜希却是怔忡了一下,这人倒是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眸,只可惜中看不中用。想到此处,她有些幸灾乐祸。 “你叫林颜希?”周穆清却冷不丁地凑了过来,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的极近,连鼻尖都险些碰在了一起。 林颜希被唬了一大跳,全身僵硬,她仰着头尽量同他拉开距离,心底将他骂了一万遍,面上却还要强颜欢笑:“回王爷……是。” 周穆清眯了眯眼角:“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一边的周朗忍不住提醒道:“您忘了吗?这丫头小名颜儿,上回花了脸、上上回跑去厨房偷吃的,就是她。” “哦?原来都是你。”周穆清挑眉,视线在林颜希的脸上流连不去,像是要把她的轮廓五官记下来,林颜希的身体愈发的紧绷,就在这时,他忽地直起身,回到了座椅上。 林颜希长出一口气,仗着某人看不清,她狠狠地瞪了眼那厮。 不想周穆清却似有所感,望了过来,略显惊奇:“你在瞪我?” 林颜希又是一僵,嘴上却是坚决否认:“王爷误会了……我怎么敢呢?” 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在本王身上戳个洞……周穆清似笑非笑,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张脸,说起来,陆云曦每次被他气到的时候,也总喜欢拿这种眼刀飞他。 他恍惚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到惯有的平静无波的状态,淡声问道:“你是怎么认出皇上的?” 他语气平淡的宛若随口一问,可林颜希好歹当过一朝太后,辅佐少帝多年,哪能听不出其中的刀光剑影。 这老小子是在试探本宫啊!林颜希心头一跳,脑内警钟大作,面上却是赧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瞅见陛下腰上悬着的龙纹玉佩……您说这普天之下,敢佩戴这等饰物的,也就真龙天子了……对吧?” 周穆清闻言一怔,试图回想当日皇帝的装扮,奈何他眼神不好,实在没注意到这等细节,记不起皇上腰间是否悬挂了龙纹玉佩。 周穆清沉默良久,林颜希心率奇快,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小心翼翼地一觑,终于见他略略颔首:“你倒是挺机灵。” 林颜希连忙垂下头,含羞带怯地笑道:“王爷过奖了。” 周穆清的视线越过她鸦黑的发顶,忽地扯了下嘴角:“最近本王正好需要个机灵的丫头,难得你如此聪明机警,就到本王的院子里伺候吧。” “啊……?” “爷……?” 这下不仅是林颜希,连周朗都惊呆了,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二人齐齐张大了嘴,怎么看怎么蠢。周穆清有些嫌弃地收回目光,突然有点怀疑自己的决定。 “爷,要不您还是再想想吧……”周朗斜了眼那小丫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丫头笨手笨脚,还嘴馋爱偷吃,浑身上下一个优点都寻不着……” 林颜希原本是同意他的前半句话的,谁知后半句他就开始诋毁自己,登时大怒:“你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本姑娘什么都会!” “是吗?”周穆清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就更应该把你这等人才留用了。” 第十四章 为王爷更衣 在旁人眼里,林颜希自是一步登天,从一个打扫库房的杂役,调到了王爷院子里。 只不过林颜希自己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郁闷非常,先前打扫花园、整理府库,虽是些杂活,但好歹不用直接跟周穆清接触。等去了他院内,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林颜希正收拾到一半,按捺不住心底的憋屈和窝火,忍不住摔了手中的一件衣物,不曾想,引来了众人侧目。 翠儿、珠儿这帮小丫头原本就对她羡慕嫉妒恨,此刻更是酸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一张口,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果然是飞上枝头,要变凤凰了,脾气都变大了。” “一件旧衣裳算什么?真入了王爷的眼,怕是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你泛什么酸?谁让你不像人家那么豁得出去呢?” 林颜希平日里不爱跟这帮丫头片子计较,不过她此时情绪糟糕,偏偏还被挖苦嘲讽了一番,便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 她冷冷地巡睃众人:“知道我要高升就好,都给我安分点,否则的话——” 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保不齐我什么时候就给你们小鞋穿。” 小丫鬟们被她一身惊人的气势所震慑,顿时低头缩肩,谁也不敢吭声了。 翌日,林颜希起得比平时还早三分,郑管家尚未给她分派事务,不过她跟季宁约好,今日要陪他去姜御医的药房取药。 说白了是“偷”药,不过那厮美名其曰是取药,林颜希懒得同他争辩,也就随他去了。 林颜希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洗漱完毕仍是哈欠不断,赶到周穆清所住院落外围,季宁正在墙根下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见了她,面露喜色,连忙向她招手:“丫头,这里这里!” 林颜希掩着嘴,又打了个哈欠:“不是说好扮男装,男装呢?” 季宁一脸为难:“昨夜我在王府借宿,也没有多余的换洗衣裳……只能另想法子了。” 林颜希眯起眼角:“你可是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咳咳,你这丫头就喜欢瞎说!哪有什么馊主意?”季宁略显心虚地打量了一圈,见四周无人,才指着某个方向,“那个角落便是宦官住的下人房,方才我路过的时候,看到门外晾晒了一套衣物……” 他正说着,下房里忽地走出了一名宦官,林颜希认出那正是周穆清身边的一名近侍,日常伺候他起居,颇得他信任。 她急忙“嘘”了一声,季宁立刻闭上了嘴,二人躲到一棵树后,望着那公公与郑管家碰面,他们说了几句话后,便一齐朝着府门的方向去了。 “这正是好时机啊!”季宁眼睛一亮,回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小院,“我在外头望风,你进去拿衣服。” 林颜希有点嫌弃那是别人穿过的衣服,可现下也别无选择,只得偷溜进院子,捏着鼻子取了那套挂晒着的宦官服。 过程倒还算顺利,林颜希准备找个地方换上,便嘱咐季宁:“你在外头等我,我换好衣服就去找你。” 与季宁约定好之后,林颜希在院内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换好了男装,正要出去找季宁之时,刚走到院中,迎面却撞上了周穆清。 他一身玄色盘领窄袖常服,额角渗着薄汗,大步流星,与平日里的清雅矜贵截然不同。 怎么又遇上他了?!一大早便这般倒霉……林颜希暗道晦气,想溜之大吉,却已经来不及了。 “备水,本王要沐浴。”周穆清果然又没看清眼前之人的脸,只认出一身宦官的衣物,便理所当然把林颜希当成了自己的贴身侍从。 他晨练归来,出了不少汗,他素来有洁癖,此刻正是难受得紧,便随口吩咐了下去。 林颜希无可奈何,不敢说出真相,只得硬着头皮应了:“是。” 浴桶已注满热水,浴房内水汽氤氲,林颜希也热气被熏得面颊泛红。 “回王爷,”她把嗓音压得低沉沙哑,“热汤已备好,小人就不打扰您沐浴了……” 谁知周穆清直接打断她的话:“更衣。” 林颜希登时傻眼,她还是陆云曦的时候,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自然清楚他们这等身份的人沐浴需要人伺候,只是先前多少还侥幸着,周穆清总是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也许沐浴时不乐意被人服侍…… “傻站着做什么?”周穆清皱眉,疑惑地瞥了这“宦官”一眼,不知为何他今日如此迟钝,他又重复一遍,“过来,为本王更衣。” 林颜希没有办法,只得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 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伺候过别人沐浴,只有被别人伺候的份儿,更何况周穆清还是个男人,该怎么更衣她还真是两眼一抹黑,着实是无从下手。 周穆清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见那位“公公”手足无措,随时准备落荒而逃的没出息样儿,不觉好笑。 他何时变得这么吓人了? 周穆清难得起了促狭的心思,也不吭声,就那么斜睨着她,林颜希被盯得心头发慌,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小、小人为您……更衣。” 周穆清这才收回视线,张开双臂,林颜希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了略有些僵硬的双手,生疏地为他解开腰带,接着又除去外袍。 一件又一件的衣物,眼看周穆清身上只剩下一件雪白的中衣,林颜希一边默念着非礼勿视一边阖上了双目,摸摸索索地去解中衣上的系扣。 不曾想,那系扣比她想象的难解,她摆弄了半天,反而让系扣变成了死结。 林颜希心头蹿起几分恼怒,手上的力道一时没控制好,不慎将系扣扯了开来,她猝不及防,掌心触到了一片温热。 这紧致结实、肌理分明的触感……林颜希蓦地一激灵,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发现她的两只手,就按在周穆清光裸的胸膛上。 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第十五章 有趣的丫头 直到周穆清阴着脸,冷冷出声:“你这手,打算在本王身上放多久?” 林颜希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把手缩了回来,耳根似火烧一般,烫得厉害。 许是她的失礼惹来了周穆清的不快,他背过身去,自己解了中衣,淡淡道:“出去。” 林颜希总算等到了这句,如逢大赦,眼前一片柳暗花明。 就在她满心喜悦要逃离此地之时,冷不丁地撞上了个人,那人一惊一乍的:“王爷,小人来晚了!小人这就伺候您沐浴……咦,你是谁?” 他话说到一半,惊觉眼前站了个穿的跟他一模一样的人,不由得张大了嘴,满眼幽怨地转向周穆清:“爷,小人只是来晚了那么一丢丢……您就有别的宦官了吗?” 原来那公公居然提前打道回府了! 林颜希却觉得一刻天堂一刻地狱,她颤颤巍巍地回头,果不其然,赤着上身的周穆清望了过来,眼神莫测。 板了个筋的,露馅了。 林颜希觉得自己脑子可能也进了点水,在这关头,她脑海里居然还浮起了一个念头。 周穆清这身材……还是有那么点看头的。 她眸光一闪,旋即又暗道不该,急急合眼,又默念起了非礼勿视。 “你来的正好,去服侍王爷吧!”林颜希打定主意,反正周穆清认不出自己,自己趁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谁知她才迈出第一步,后领却被人揪住了,周穆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出去,她留下。” 那宦官泫然欲泣地离开了,剩下一个石雕泥塑般的林颜希,惊恐地看着周穆清越凑越近的脸。 “你究竟是何人?” 林颜希对上他探究的双眸,下意识地要挣脱他的手,嘴里结结巴巴:“我……我是……那个……” 不曾想,动作幅度太大,头上的巾帻竟然松动脱落,她的一头乌发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周穆清若有所思地捏住她的下颌,凝神盯了半晌,那柳眉、杏眼、瑶鼻、樱唇,都让他看出了熟悉的痕迹。 他认出了这个小丫头。 “又是你。”他挑起半侧眉尾,“每每在本王眼皮底下晃悠,尽做些古怪之事……你有何居心?” 不是吧?他不是得了能近怯远症么?怎么这次把她给认出来了? 林颜希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一脸的不可思议。 周穆清见状,冷哼一声:“你还真把本王当瞎子了?” 林颜希急忙赔笑:“小、小人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周穆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却是寒光四溢,“你鬼鬼祟祟地扮成内侍宦官,潜伏在本王身边……莫不是意图谋害本王?” 谁潜伏在你身边了!分明是你非要拉着我伺候你沐浴更衣!好你个周穆清,还倒打一耙!林颜希内心咆哮不断。 更何况,就算是以往与周穆清最针锋相对之时,她也没想过要他的命,顶多……暗地里扎个小人而已。 他这般颠倒是非黑白,偏偏林颜希又不好解释自己为何身着宦官服,只得眼一闭,心一横,否认到底:“谋害王爷的罪名非同小可,王爷如此臆断,可有真凭实据?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她一副义正言辞、大义凛然的模样,反而引得周穆清起了逗弄之心,他神情愈发冷肃,手却搭在了她的腰上,又捏了捏,发现那软肉还在。 啧,估计每晚夜宵没少吃。他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林颜希不防他竟然又来掐自己的腰,又惊又怒:“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证据吗?”周穆清板着脸,一本正经,“本王不搜搜你的身,怎知道你身上是否藏着利刃暗器?” 还利刃暗器?本宫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摸过刀,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林颜希哭笑不得,又怕他真的来搜自己的身,苦苦思索起了应对之策。 周穆清察言观色,愈发觉得她这幅心慌意乱的模样分外有趣。 他放在林颜希腰间的手一勾一带,二人的距离又缩短了许多,以至于林颜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气息。 ……又被他轻薄了,以前怎么没看出他这般下流无耻! 林颜希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王爷看人如此费力,莫不是……患有眼疾?” 话音刚落,她就察觉到周穆清的手僵了一下,心中暗暗庆幸,她果然拿捏到了他的短处。 周穆清没想到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被这小丫头给看穿了,暂时收起了戏弄促狭的心思,正色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林颜希一时无言,安熙王周穆清从不与人深交,待人接物也是不偏不倚,不即不离,众人皆道他性子疏离冷淡,昔日陆云曦当他傲慢自大,谁都没想过,还有此等隐情。 他倒是瞒得很好。 她原以为周穆清会因自己揭了他短处而勃然大怒,不曾想,他并未发作,只是又将她细细审视了一番。 周穆清心中自有计较:这丫头聪慧心细,又看穿了自己患有眼疾一事,把她留在身边,确是个妥当的法子。 他沉默不言,林颜希心里七上八下,忐忑的厉害,却见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抹笑意,竟点了点头:“今后,你就留在本王身边,随身伺候吧。” 林颜希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只觉这人越来越过分,竟要她随身伺候! 她,当朝太后陆云曦,居然沦落到去伺候死对头的境地了?! 惊怒交加之下,林颜希心神恍惚,脑袋空空,连周穆清说了什么都没听清,直到他挑了挑眉:“还不出去,莫非真要留下来伺候本王沐浴?” 他字里行间满是戏谑,她这才回过神,狠狠地瞪了眼某人,慌慌张张地出了浴房,仿佛身后跟着洪水猛兽。 周穆清望着她狼狈的身影,不由一哂,着实是个有趣的小丫头。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方才耽搁的时间,浴桶里的水已经凉的差不多了。 奈何林颜希脚下抹油,溜得比谁都快,他也懒得再喊人换水,如今也只好将就这桶凉水了。 第十六章 投怀送抱? 同周穆清一番尔虞我诈,算是耗尽了林颜希的精力,她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托着虚浮的步伐,有气无力地向居所走去。 她此刻只想躺尸,偏偏郑管家回来,还拦住了她的去路,说是要给她安排新住处。 林颜推脱不得,只得跟着去了,一路上还得听着老管家的耳提面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一想到从此以后,要与周穆清那张讨厌的脸日日相对,她就觉得人生一片灰霾。 只是走着走着,她总觉着自己忘了什么……可郑管家在一旁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扰得她头昏脑涨,怎么都想不起来。 而被林颜希遗忘的季宁,眼巴巴地盼了许久,也没见林颜希从院里出来。 “换身衣服要这么久吗?”季宁一边焦急踱步,一边犯起了嘀咕,“不会是那丫头出尔反尔不想帮我了吧……” 就在这时,他肩上冷不丁地挨了一下,季宁吓得一哆嗦,回过头去,有个人纳闷地打量着他,出声询问:“季御助,我见你绕了许久的圈子,绕得我眼睛都花了……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此人季宁认得,正是安熙王爷身边的侍卫,周朗。 季宁自然不会告诉他真实的缘由,随口胡编了个理由:“噢,我最近遇上了个疑难杂症,穷思竭虑,只求找出救治之法……” 周朗性情耿直,不疑有他,见季宁那副忧思重重的模样,不禁心生敬意:“季御助医者仁心,在下佩服得紧。您医术高明,定能想出法子。” 季宁听到“医术高明”四个字,登时飘飘然,手也痒了起来,连窃药不成的郁闷都消散了不少。 他装模作样地将周朗打量了一番,随后面露忧色:“我观周侍卫面色潮红,乃是五心烦热的表现,既闲来无事,不如让我把个脉?” 周朗有些莫名,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大概是我方才行步过快,闷出了一身汗,把脸给憋红了……” “此言差矣。”季宁一脸肃穆,“小病不医,便容易埋下祸根,以致大病成灾,周侍卫万万不可轻视。” 周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脑子有些发懵,便乖乖伸出手:“既是如此,那便把个脉好了。” 季宁装模作样地把完脉之后,一言不发,愈发沉肃,周朗心里打起鼓来:“季、季御助……我这是怎么了?” “所谓久立伤骨,久行伤筋,乃是五劳所伤的表现,最是容易积劳成疾。”季宁连连摇头,“想必周侍卫尽心尽力护卫王爷安全,却忽视了自身……” 周朗越发惶然:“那,在下还有救吗?” “那自然是有的。”季宁心下暗喜,顺势从怀中拿出针灸包,“我最近习得针灸之术,几针下去保管周侍卫气血畅通,百脉流通,内外协调。” 面对着寒光闪闪的银针,周朗懵懵懂懂地捋起了衣袖。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季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朗的面色:“感觉如何?” 周朗看着手臂和手背上扎着的银针,除了一开始有些刺痛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不适。而那点痛楚,对于他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自是不算什么。 他正要笑笑,回答季宁时,却发觉面部肌肉绷的极紧,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连分外僵硬。 他起先不明,后来见季宁目光闪烁,一脸心虚,蓦地反应过来。 他大怒,可惜连张嘴都困难。 季宁见他眼中满是怒色,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不过除了“庸医”一词,其他他都没听见。 季宁连忙赔笑:“兴许是我手不稳,扎错了地方,待我研究一番,看看如何补救……” 他话音未落,却是面露惊恐之色,只见周朗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朝他劈来,季宁魂飞魄散,连宝贝银针都来不及收,吓得落荒而逃。 而周朗紧追不舍,二人一追一逃,就这样遛遍了大半个王府。 沐浴完毕的周穆清一头墨玉般的乌发尚未干透,恣意地披散在肩背上,身上一袭天青色圆领宽袖长衫,周身还透着几分水汽,令他少了几分高高在上,添了几许随意潇洒。 他拿起茶盏浅啜一口,随口吩咐郑管家:“为她单独准备一间屋子。” 此言一出,震惊的不只是郑管家,还有林颜希。 不过郑管家这两日才被周穆清斥责过一次,心底再是不赞同也不敢说出口,只俯首帖耳,低眉顺眼地应了诺。 林颜希却怎么听怎么不得劲,等到郑管家退出去,她撇了撇嘴,不无讽刺地开口:“王爷莫不是担心在一群人里,辨不出小人?”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目光淡淡,他放下茶盏,居然点头承认了:“正是如此。你倒是提醒了本王,稳妥起见,还是让郑管家把你安排到离本王最近的屋子好了,这样近身伺候也方便些。” 方便你个板筋哦! 周穆清如愿以偿地看到林颜希的面色因他一句话变得精彩纷呈,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林颜希却是恼怒非常,她上前一步,正要同此人好好理论理论,谁知新换的衣裳不甚合身,裙裾过长,她不慎踩到了裙边,脚下一个趔趄,竟直挺挺地往周穆清身上栽去。 周穆清不动如山,依旧正襟危坐,就那么瞧着林颜希扑倒在他双腿之上。 林颜希的下巴磕到了他的膝盖,隐隐作痛,狼狈不已,偏偏那厮还出声取笑:“才刚到本王身边当差,就急着投怀送抱了?” 她恼羞成怒,正要反驳,只听嘎吱一声,门蓦地被推开,周朗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嘴里还大呼小叫:“王爷,属下有一事禀报——” 不过等周朗看清屋内情形,便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憋了回去,他眼睑低垂,面上发红:“属下莽撞!不知王爷正在……属下先行告退!” 周朗心下忧虑:虽不知王爷为何突然有了兴致……但正值国丧,可千万不能让他人得知此事! 不过……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腹诽:王爷这眼神确是一日比一日差了,否则怎会瞧上这丫头呢? 第十七章 他来做什么? 林颜希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傻不愣登的侍卫误会了,可她脚踝肿痛,一时半会儿还站不起来,仍旧趴在周穆清膝上,这情形落在旁人眼里,的确暧昧得紧。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她一句话没说完,那周朗就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那讨厌的周穆清居然嗤笑出声,简直火上浇油,让林颜希为之气结,偏偏拿他毫无办法。 那厢季宁好不容易摆脱了周朗的追杀,正悄摸摸地溜了进来,准备找到林颜希问个明白,谁知刚拐过廊角,就见周朗僵着一张脸,步履匆匆地朝他的方向而来。 季宁悚然一惊。 不过周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季宁,后者在心中大呼庆幸,闪身躲到了一根廊柱后,隐去身形,他早将找那丫头算账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眼看薨逝的太后陆云曦的出殡之日就要到来,周穆清却突然收到皇帝旨意,命他即刻进宫,有要事相商。 午后,周穆清换上一身素衣,奉旨入宫。 他刚到达皇帝寝宫,周靖书闻讯亲自前来迎接,皇后言梓梦也紧随其后。 “皇叔!”几日不见,小皇帝仿佛又清减了不少,眉眼间透出几分郁郁,在见到周穆清后,脸上总算多了几分笑模样。 周穆清正要见礼,却被他一把扶住:“皇叔何必多礼?” 周穆清打量了周靖书两眼,轻声叹道:“皇上这几日又没好好用饭?” 小皇帝显出几分心虚之色,皇后言梓梦闻言,眼眶微红,抿了抿嘴:“都是臣妾之过,没能照顾好陛下。” 她这般大包大揽,反而令周靖书心疼又愧疚:“梦儿别说傻话,是朕……太过任性了。” 周穆清亦是摇头:“皇后无需如此。” 三人一边叙话,一边被宫人拥簇着进了内殿,为了哄小皇帝进食,周穆清免不得亲自坐下来,陪他用了一顿午膳。 饭后,才算是说起了正事。 周穆清见周靖书忧思重重却欲言又止,显是心中踌躇,他故作不知,不动声色地饮茶。 少顷,小皇迟疑着开口:“皇叔,明日便是母后大殓之期了……” 他说着,瞧了一眼周穆清,那眼神既藏着显而易见的忐忑,也包含了隐晦委婉的期待。 周穆清执着青瓷茶盏的手一顿,立即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入殓之后,便要封棺了。 一想到“封棺”二字,周穆清眼角一跳,隐约猜到了由头,他放下茶盏,静静地同周靖书对视,等待下文。 而一旁的皇后,眼眸低垂,神情沉静,一派端庄温婉,可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室内静默了下来。 须臾,周靖书的轻咳打破了诡异的沉寂,他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沉声道:“皇叔,朕……想在封棺之前,查验母后的死因。” 此话一出,周穆清眸光微动,轻声回道:“皇上的意思,可是要开棺验尸?” 皇帝重重点头,皇后言梓梦却是大惊失色。 她霍然起身,急行几步,跪在了周靖书身前,后者骤然变色,伸手要去扶她:“梦儿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陛下!”言梓梦急声道,“恕臣妾无状,但此举万万不可!” 周靖书伸出的手一僵,眉宇纠结,满眼不解:“为何不可?” “我东陵向来以孝治天下,母后虽非陛下生母,却是嫡母兼养母,对陛下恩重如山。冒然惊扰母后亡灵,乃是不敬不孝之举。”言梓梦面色无比凝重,额头重重叩在地砖上,“若是此事传了出去,且不论天下万民会如何看待,那言官必然会上书规谏,届时……” 她欲言又止,周靖书旋即想起朝中那几位咄咄逼人、牙尖嘴利的言官,几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他下不来台,后背顿时隐隐发汗。 他一时犹豫了起来。 周穆清双眉一轩,正要出声,恰在此时,殿外的内侍前来通传。 “启禀陛下、娘娘、王爷,淮阳王前来觐见。”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向殿外望去。 三皇子?他来做什么? 淮阳王周靖业乃是先帝第三子,今上登基后,被赐封为淮阳王。 周穆清不着痕迹觑了眼周靖书,他亦是一脸疑惑,看来周靖业并非奉召而来。 周靖书将先前的犹疑不决暂时搁置,清了清嗓子,颔首:“宣。” 因着淮阳王突然求见,言梓梦不便再跪下去,便在周靖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重新坐好。 通传太监很快将皇帝的口谕传了出去,不多时,一名青年男子踏着晨光步入殿中,他年约二十五六,身材修长,步履如飞,五官同周靖书有三分相似,正是淮阳王周靖业。 他欠身行礼:“臣见过皇上、皇后。”他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周穆清:“见过皇叔。” 周靖书龙颜大悦:“三皇兄来啦!不必多礼,快快坐下” 言梓梦与周穆清俱是微笑颔首,以示回应。 周靖业顿首谢恩,这才堪堪落座。 “三皇兄今日怎么有空进宫来看朕?”周靖书好奇发问,他的语气与幼年时如出一辙,周靖业也是个不拘小节的,闻言一笑:“臣不请自来,皇上可莫要怪罪。” 周靖书从前与这位三皇兄关系就不赖,也深知他放荡不羁的性子,从前在先帝面前就没个正经,近年来随着年龄增长,已然收敛了不少。 “三皇兄多虑了,”周靖书不由失笑,“你来看朕,朕高兴都来不及。” 不想,周靖业听了这话,反而收起笑意,他端详了面上显出了几分凝重:“臣听闻近日龙体欠安,心下忧虑,特来探望。” 他眼底流露出些许担忧,周靖书有些感动:“朕无事,只是最近没什么胃口……倒是累得三皇兄挂念了。” 周靖业面露愧色:“自太后她老人家薨逝后,皇上茶饭不思,伤怀至此,可见孝思不匮,实在是令臣惭愧。” 周穆清一直在安静喝茶,听到此处,忽然有发笑的欲望。 第二十一章 淮阳王 周靖业乃是先皇淑妃所出,淑妃出身也算高贵,当初先皇元后病逝后,她曾是后妃中最有希望登上皇后宝座的人,谁知半路杀出个陆云曦,成了继任皇后。 如此一来,淑妃与陆云曦的关系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先皇驾崩后,陆云曦安坐凤宸宫,她却不得不搬到冷落偏僻的宁寿宫,同先皇其他后妃同一屋檐下。 兴许是这个缘故,没多久,淑妃就郁郁寡欢地去世了。 周靖业身为淑妃之子,陆云曦也没比他大几岁,心中自是不服;加上后面的皇位之争,陆云曦扶持七皇子,也就是周靖书上位,更是新仇旧怨,龃龉不断。 从前陆云曦那女人便以看周靖业黑着脸捏着鼻子叫她母后为乐,说是就喜欢看他不情不愿却不得不从的模样。周穆清想起此事,唇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 不过这点笑意如涟漪般迅速平复,消失不见。 要说周靖业对陆云曦能有什么孝心,周穆清头一个不信。 所以他方才那番话,必然是别有目的。 周穆清的眸色深了深,周靖业故意在皇上面前大谈孝悌之道,莫不是听到了皇后先前那番话? 难道他……周穆清心中浮起一个猜测,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周靖业。 周靖书听周靖业提起陆云曦,心中哀思大甚,黯然道:“朕生母早逝,多亏母后尽心照拂,否则的话……”他能不能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长大都难说。 可如今明知她薨的不明不白,他却顾忌重重,瞻前顾后……他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孝子?不过是个懦弱无能之辈罢了。 周靖书颓然摇头,自嘲一笑:“三皇兄错了,什么孝思不匮……朕枉为人子,受之有愧。” 他这话说的极重,言梓梦面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颤声道:“皇上……” 不只是皇后,周穆清与周靖业也当即起身行礼:“臣等惶恐!” 周靖书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引来这么大反应,有些后悔,急忙道:“是朕失言了……都坐吧。” 周靖业却仍是立在原地,他眼中流露出迟疑之色,欲言又止。 周靖书疑惑道:“三皇兄可是有话要说?” 周靖业忽地跪了下来:“臣有罪,方才在殿外等候之时,不慎听到了皇后娘娘与陛下的谈话。” 周穆清借着茶盏的掩饰,无声地勾了勾唇。 言梓梦闻言神情微变,周靖书也有些意外,旋即宽容一笑:“三皇兄并非有意偷听,倒也谈不上什么罪过。起来吧。” “陛下宽仁。”周靖业嘴上谢恩,却并未起身,“但臣斗胆,认为皇后娘娘所言,有待商榷。” 言梓梦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上,见他面露讶色,抿了抿唇,不发一言。 沉默了许久的周穆清冷不丁地出声:“既是如此,淮阳王有何见地?” 周靖业也回过神,点了点头,周靖业同周穆清对视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落在地砖上。 “在臣看来,皇上欲开棺查验太后死因,并非不敬不孝,反而是至孝之举。” 他这话完全推翻了皇后的劝诫,说得难听点,相当于是在打皇后的脸。 言梓梦的脸色,也的确不是很好看。 周靖书看了眼面色发白却强作镇定的言梓梦,有些心疼,可三皇兄的话却令他看到了转圜,一时陷入了踌躇之中。 下意识的,他的目光飘向了皇叔,隐含求助之意,周穆清哪能察觉不到,朝着他微微颔首。 同时觑了一眼言梓梦,她眼眸低垂,但还是掩不住失落之意。 周靖书得了皇叔的暗示,心中略定,对着周靖业温言道:“地上凉,三皇兄还是先起吧。” “臣遵旨。”周靖业依言照做,待他坐好,周靖书又轻咳一声:“三皇兄方才……何出此言?” 周靖业叹了一声:“若非陛下对太后一片至诚至孝之心,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动了开棺验尸的心思呢?” 他这席话算是说到了周靖书的心坎上,却偏偏拂了皇后的脸面,周靖书一时半会儿,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好。 就在这时,言梓梦苍白着一张脸,起身屈膝,低声道:“淮阳王言之有理,是臣妾考虑不周。” 她主动退让,愈发令周靖书心中升起愧意,讪讪出声:“梦儿……” 一时犹疑不决,周靖书再次望向了周穆清:“皇叔……” 周穆清放下茶盏,温和一笑:“陛下,您是皇上,乃是九五至尊,想做什么就去做,没什么可顾忌的。” 他波澜不惊,声音平淡,可短短一句话却不亚于平地惊雷,令周靖书震撼不已。 半晌,他方回过神,握了握拳,再开口时,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传御医、仵作,朕定要查出母后真正的死因!” 虽然皇帝下定决心,但开棺验尸的对象毕竟是太后,自然不宜大张旗鼓,故而召唤御医和仵作,都是暗中进行。 御医倒是好找,周靖书选了他最信任的姜御医,不过这仵作嘛,就得花点功夫了。 主要是京中得用的仵作本就稀少,全由刑部掌管,周靖书希望这事儿办得越隐秘越好,那就要想方设法绕过刑部主事,最后这差使便落在了他向来倚重的安熙王身上。 周穆清早就想彻查陆云曦的死因了,既然周靖书主动提出开棺验尸,他自是顺水推舟地接下了。 “皇叔。” 周穆清负着双手,一边前行一边思考对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停下步子,侧过脸,淡淡一笑:“淮阳王。” 周靖业被周靖书留下过夜,名义上是兄弟叙旧,彻夜长谈,实则是要等到开棺验尸一事结束,既让周靖业做个见证,也免去他走漏风声的嫌疑。 这些缘由不会拿到明面上说,不过周靖业自是心知肚明。 周穆清那边的情况也差不离,二人都各自派了随从,各自编了由头,将夜不归宿的消息传回了府内。 对上周穆清无波无澜的双眼,周靖业的呼吸略微一滞,心脏也跟着一堵。 第十九章 凤宸宫走水 他对这位高权重又备受君王信赖的皇叔观感向来复杂,既是敬重,也有戒备,甚至还夹杂了深深的怨怼。 安熙王在朝中从来都是中立之士,从不站队,这是他得到先皇信任的重要原因。 当年父皇病重,他与五皇子为继承大统斗得死去活来,而周穆清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一直都是坐山观虎斗,以至他忽略了此人。 等到他花了极大代价将老五斗倒后,却发现原本默默无闻的七皇子却迅速成长起来,成了他无法忽视的新对手。 那之后周靖业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惨胜如败”,正是因为他在与五皇子的斗争中消耗了太多精力和资源,在没有喘息和休整的情况下,竟无力再与有陆云曦及她身后的陆氏做倚仗的七皇子抗衡了。 而给了他致命一击的,竟是那位看似两不相帮的皇叔。 尽管周靖业并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但直觉告诉他,除了陆云曦与陆氏之外,七皇子的上位,少不了周穆清的手笔。 只是他做的极为隐蔽,也许连陆云曦都没有察觉到,二人并非合作关系,不然在周靖书继位后的那些年内,她也不至于时时同周穆清针锋相对。 周靖业想到那至尊之位近在咫尺,全因周穆清横插一脚,才令他功败垂成,说不恨是假的。 但他又忍不住佩服周穆清的城府和计谋,故而每每见到他,心中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矛盾之感。 见周穆清眉梢微扬,目中虽无愠色,但周靖业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耐,立时整理思绪,低低开口:“陛下既做出开棺的决定,想必是对太后之死心存疑虑……不知皇叔如何看待?” 周穆清神情淡淡:“皇上自有思量,我们做臣子的,不好置喙。” 周靖业碰了根不软不硬的钉子,并不懊恼,而是沉声道:“我自然不敢揣测圣意,只是先前皇后那番话,却让我觉着有些古怪。” 周穆清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哦?” “皇后极力反对开棺,缘由很简单,她忧心冒犯太后亡灵,于圣名有损。”周靖业挑了挑眉,“可换个角度,她是否也在极力掩饰什么呢?” 他抬起眼睑,直视着周穆清静若深潭的双目,等待着他的反应。 周穆清却是淡漠一笑:“可这与本王何干?” 周靖业一怔,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周穆清与陆云曦乃是死对头,后者暴毙而亡,说不定正合他的心意,是谁下的手,于他而言,确实不重要。 周靖业一时语塞,周穆清已然转身:“本王公务缠身,若是淮阳王无事,本王就先行一步了。” 周靖业望着那个颀长的背影,眸光莫测。 入夜,更深露重,凉风阵阵,周穆清一身素白,负手而立,凭栏远眺。 他与周靖业都留宿宫中,虽值国丧,但还是设了宴席,周穆清不好扫小皇帝的兴,也饮了几杯素酒,一刻钟前,便以醒酒为由,来到御花园散步。 不管是周靖书还是周靖业都没有起疑,毕竟皇叔不胜酒力这件事,他们从小就知道。 周穆清确实也觉得酒劲有些上头,平日里皎白如玉的面孔也染上了几分酡红,好在夜风清冷,将那股闷热的躁意吹散不少。 只是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否则的话,他怎会又突然想起陆云曦来? 此刻他所处的凉亭,正是她往日最喜爱的纳凉之地。 周穆清仰起头,望着天际那弯如钩新月,倏地记起某年因朝中琐事,他与陆云曦意见相左,二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最后还是他的口才略胜一筹,那女人恼羞成怒:“你舌头上是抹了鹤顶红么,这么毒!” 骂完这一句后便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剩下哑然失笑的他和一脸为难的小皇帝。 他从御书房离开后,抄御花园的近道准备出宫回府,经过此地,却发现陆云曦和一众宫女正在凉亭中喝酒赏月。 今日将她得罪狠了,周穆清本来不想过去触霉头,结果被眼尖的宫女发现了,出于礼数,还是得过去请安。 离得近了,才窥见石桌上摆着的一叠月饼,他这才恍然,原来竟是中秋佳节。 果不其然,陆云曦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已有心理准备,任凭她怎么挖苦讽刺,他笑容丝毫不变,风度翩翩地受了下来。 直到她口干舌燥,他这才慢悠悠地出声:“太后气出完了?臣可以离开了吧?” 陆云曦瞪他,想来又被勾起了火气,就在周穆清以为自己又要再挨顿骂的时候,她却扭过头去,吩咐身旁宫人:“给他一个月饼。” 周穆清一怔。 陆云曦仍是不正眼看他,嘴里轻哼一声:“吃完再走。” 他还记得那个月饼是莲蓉馅的,滋味嘛,也就那样,甜的发齁,不甚合他的口味。 恍惚间,舌尖似有甘甜回转。 周穆清对着那轮新月,须臾,又缓缓垂下眼睑。 此生约莫再也尝不到那滋味了吧? “王爷。” 一声轻呼将周穆清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伤春悲秋的时刻。 待他转身时,先前那点怅然和失落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变回了那个众人熟悉的、沉静从容的安熙王了。 来人提了一盏宫灯,五官轮廓在昏黄柔和的灯光中看不分明,但他身上的宦官服侍却昭示了此人的身份。 他走入凉亭后,恭敬行礼:“杂家来迟了,请王爷赎罪。” 周穆清略略颔首:“无妨。” 此人三十上下,面白无须,长相阴柔,正是他在宫内留下的眼线,宦官王志,乃是宫内十二监之一都知监的掌印太监。 如今在宫内也算是小有权势,自是跟周穆清的暗中扶持分不开。 若不是陆云曦死的蹊跷,周穆清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动用王志这根暗线的。 周穆清开门见山:“太后身边那个青儿,最近有何动向?” “回王爷,”王志细声慢语地回道,“青儿在坤宁宫待了一阵子后,前两日又被重新编排,到了宁寿宫当差。” 宁寿宫?周穆清若有所思:“那不是太妃们的居所吗?” “正是。”王志告诉他,“依照您的吩咐,咱家一直派人盯着她,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丫头,这两日一有闲暇就去凤宸宫为太后守灵,每回都是抹着泪回来的。也是,她是太后从陆家带出来的,一路跟随她入宫,这情分想必非同一般……” 周穆清越听,眉心就越纠结,他总觉着,哪里不对。 就在此刻,沉寂的宫廷内响起了凄厉的呼喊声。 “快来人啊!凤宸宫走水了!” 第二十章 青儿死了? 凤宸宫起火了?! 周穆清骤然变色,陆云曦的灵柩还停在凤宸宫,这火势若是失控了…… 他不敢再往下想,转身匆匆往凤宸宫的方向去,王志欲跟上,却被他制止。 “告诉你的人,别让青儿跑了!” “咱家这就去!” 御花园距离凤宸宫不算太远,但这也只是相对来说,毕竟皇宫占地面积广阔,所谓的“不远”,纵使他加快脚步,也要走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皇上才发话要开棺验尸,这把火就烧起来了,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周穆清紧抿着唇,兴许是四下无人的缘故,他难得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眼底阴霾密布,一张脸阴沉的可怕。 陆云曦啊陆云曦,从前说你笨,你还不承认。我看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蠢的人了。周穆清暗暗咬牙,贵为太后,身边却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以致死后也不得安宁。 那个青儿这两日打着主仆情分的幌子跑去为她守灵,这火九成九与她有干系,却不知她背后究竟是何人在兴风作浪,人死了,连灵柩都不放过,当真是心狠手辣。 他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了得力的仵作,正在快马回程的途中;等仵作到达皇宫,即刻开棺验尸。就在这当口,凤宸宫便起火了。这摆明了是有人想毁尸灭迹,而知道皇上打算查验陆云曦尸身的人,包括皇上在内,也就四个人。 周穆清想到的头一号嫌疑人便是皇后言梓梦,她先前遣散陆云曦身边所有伺候的宫人,偏偏留下青儿一个;后又极力阻止皇帝开棺验尸;而青儿去了凤宸宫后,又离奇失火……想不怀疑她都难。 只不过,若真是皇后,那她未免太过心浮气躁,操之过急,留下的疏漏破绽甚多,叫人一眼就洞悉。 按照周穆清对她的了解,她不像是这等浮躁的人。 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乱了阵脚? 无论如何,等抓到那个叫青儿的宫女一问,便能得到答案了。 恰在此刻,他隐隐约约听到喧哗声,周穆清脚下一顿,遥遥望去,一处华美建筑火光冲天,伴随着滚滚黑烟,正是凤宸宫所在。 看起来,火势不小。他眼角一跳,陡然加快了步伐。 周穆清赶到的时候,一众太监宫女正忙着灭火,场面十分慌乱。 他随手抓了个小太监,正准备问明情况,却被认出了身份,小太监当即惶恐的要下跪请安,周穆清皱了皱眉:“免礼。凤宸宫内情况如何?” 一提到这个,小太监就哭丧着脸:“今夜风大,火势蔓延的极快,好些人被困在宫内,外头的人也被火势所阻,根本进不去。” 周穆清的眸色又暗了几分,他死死地盯着黑烟弥漫的宫殿,这些雕梁画栋的屋子大多是木质结构,又鳞次栉比,一栋挨着一栋,借助风力,难怪火势如此凶猛。 他沉声发问:“究竟是怎么起的火?” “这……奴婢也不太清楚。”小太监面露难色,“听说烧纸钱的时候,火星被风吹起,散了开来,不小心遇着易燃之物……” 周穆清眼沉如水,未置可否。 另一条道路传来了不小的动静,他侧过脸望去,正是帝后的銮驾,王志也身处在几个宦官之中,随驾而来。 周穆清迎了上去。 周靖书慌慌张张地下了马车,望着被大火包围的凤宸宫,满目怆然。 “母后……”他喃喃出声,语气极为哀恸,周穆清本想安慰他几句,可一想到陆云曦的尸骨八成在火中焚毁,心口蓦地一痛,一时之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上……”皇后言梓梦慢了一步,她在宫女的搀扶下,匆匆向他们走来,面上带着明显的焦急之色。 只是尚未靠近,就察觉到两道如冰棱般冷厉的视线掠过她,她蓦地打了个寒噤,步伐一滞,朝着周穆清望去的时候,那位皇叔却低垂着眼睫,温煦地抚慰小皇帝:“皇上节哀。” 仿佛刚才后背陡然冒出的寒意只是她的错觉。 “是朕害了母后!若不是朕提出要开棺验尸,断不会发生此事……”周靖书呆滞了半晌,忽然哽咽出声,泪水一滴滴掉落,他重重地咬着后槽牙,“朕一定要找出幕后主使!” 周穆清叹了口气:“皇上已经长大了,要学会时刻保持帝王威仪,不可再轻易落泪。” 周靖书一愣,眼角还蓄着泪花。 周穆清牵了牵嘴角,陆云曦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语气柔和了几分:“想来,她也是这么期望的。” 周靖书当然明白他话里的“她”指的是谁,鼻子一酸,又想哭了,旋即记起皇叔的教导,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习惯性地抓起周穆清的袍袖,胡乱地擦了擦脸,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朕会记住母后和皇叔的教诲。” 周穆清想把自己的袖子自他手中抽出,没想到周靖书攥的太紧,他失败了。 他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拍拍小皇帝的肩:“皇叔当然相信……不过皇上能否先松开我的袖子?” 大半个时辰过去,凤宸宫的火总算灭得七七八八,周靖书见状想往里冲,却被周穆清和言梓梦同时拦了下来。 “皇上,目前熄灭的只是明火,谁知会不会灰烬复燃?”言梓梦挡在他身前,神情凄惶,口吻却十分坚定,“您千万不可涉险!” 周靖书正要说些什么,周穆清也跟着开口了:“皇后所言极是,皇上就在此等候,让我进去瞧瞧。” 周靖书不甚赞同:“可是……” 周穆清微微一笑:“无妨,我多带些人就是了。” 周靖书拗不过他,只好点头,一口气派了好些宦官与侍卫跟在他身边护卫,周穆清扫了一眼,王志也在其中。 一行人走进几乎化为废墟的凤宸宫。 大火虽灭,但断壁残垣依旧带着炙人的温度,众人很快满头大汗,一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周穆清趁机询问王志:“如何?” 王志压低声音:“咱家的人递话说,青儿自进了凤宸宫,就一直没出来过。” 周穆清怔忡了一下,紧接着,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立即下令,让众人搜寻遇难者,而他亲自来到陆云曦停灵的宫殿,那陈放在灵堂的棺椁,已化为焦木。 可想而知,躺在里边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穆清闭了闭眼,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 陆云曦啊……没想到,你我就这样诀别了…… “回王爷,”王志快步前来,低声禀报,“在内殿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不过根据衣裳饰物判断,应该就是青儿没错。” 这个青儿,比他想象的还要狠绝。 周穆清的双目之中闪过几许戾色,一股摄人的气势在狼藉一片的殿内蔓延开来,一时间,在场之人皆是噤若寒蝉。 第二十一章 想办法 林颜希蓦地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漆黑。怔忪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回神,发现身上虚脱无力,背上冷汗几乎浸透了小衣。 她又做了个噩梦,跟平时梦到周穆清那些乌七八糟的梦境不同,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烈火焚身,奇痛砭骨;她想逃,却困困在方寸之间,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熊熊火焰吞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血肉筋骨化为一捧焦骨。 不知为何,这个噩梦极为真实,以至于林颜希的肌肤上似乎仍旧残留着灼痛之感。 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却触到一手微凉的冷汗,她顿感不适,起身下床,准备打点水擦洗一下身子。 说起来,这倒是跟在周穆清身边为数不多的好处,如今她一人独享一屋,不用再顾虑珠儿翠儿她们,想起身就起身,想掌灯就掌灯。 打了水,擦了身,林颜希一身清爽,重新爬上了床,只是一时半会儿却再难入睡,翻来覆去只想着那个噩梦。 奇了怪了,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扪心自问,两世加起来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好吧,偶尔会坑一下旁人,不过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节,也不至于就遭受业火焚烧之苦吧? 林颜希纳闷又后怕,辗转反侧了一阵儿,困意卷土重来,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她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不过居然没人喊她起床,一来是她的具体差使还没分派下来,二来则是周穆清昨日进了宫,至今未回,她名义是他的随身近侍,他个正主都不在,她自然也就清闲下来了。 说起来,当值头一天就碰上这种好事,林颜希觉得自己运气真是不赖,要是那周穆清天天不着家就好了。 从前的太后陆云曦最是看不惯好逸恶劳之人,可如今的丫鬟林颜希却恨不得光拿钱不干活……唉,人穷志短,这话真是半点也不错。 堕落了,真是堕落了。林颜希一面感叹,一面到饭堂领了粥水馒头,心满意足地用完后一不小心还打了个饱嗝,吓得她捂住嘴东张西望,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谁知旁人自顾自地用饭,根本无人在意。 林颜希一怔,回想起从前在陆家当千金小姐的光景,那会儿家里人一心想让她入宫,特意花重金请来了伺候过贵人的老宫人教导她。别说打嗝了,走路时迈的步子点稍微大点就会被教导嬷嬷打手板儿。 后来入宫,一步步成了皇后乃至是太后,自然没有人敢拿着戒尺打她的掌心了,可高处不胜寒,她愈发不能行差踏错。比起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重压力,打手板儿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然,此刻却又是另一种情形,衣食粗糙,受人差遣,琐事繁杂,不过也隐隐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之感。 至少在这堆小厮丫鬟中,没有明里暗里的眼睛盯着她不放,也无人在意她的吃相是否足够端庄优雅。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吧?林颜希若有所思。 她喝完最后一口粥,正要起身,隔壁桌传来的说话声却令她动作停滞了一下。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儿个,宫里出事了……” “啊?出了什么事?” “快说快说!别吊人胃口!” 眼看众人的视线全落在了自己身上,先前提起话头的小厮颇有几分自得,嘿嘿一笑,而后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昨夜风大,入夜后,好些人都望见皇城里的某处浓烟大作,应是走水了。” “走水”二字让林颜希的右眼皮跳了一下,宫里着了火,居然连王府都能看出端倪,这把火烧的是有厉害? 除了风大之外,或许跟地势也有关系?林颜希陷入沉思,只是想着想着就走了神,竟莫名联想到昨晚自己的那个噩梦…… 可转念再想,这皇城内地势最高,可不就是自己的凤宸宫吗?! 思及此处,林颜希遍体生寒。 她做了个烈火焚身的噩梦,没想到现实中凤宸宫居然真的走水了……按照宫中的规矩,她的灵柩应该就停放在凤宸宫中。 这么一来,莫非她已经尸骨无存? 林颜希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中瓷碗一个不稳,哐啷一声砸在了地上,极为突兀刺耳,四周的人全都望了过来。 林颜希双手撑在桌沿上,死死地咬着下唇,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何时结下了这等深仇大恨,暗地里谋害了她还不够,连死后的尸骨都不肯放过! “这不是颜儿丫头吗?她怎么了?” “颜儿向来是一惊一乍的性子,你忘了上回她听说家里堂兄要接她出去高兴的晕死过去了嘛。” “也是……小丫头片子,心性不定,也难怪。” 口中有甜腥味弥漫,林颜希这才从极度的震惊于骇然中回过神,下唇痛楚袭来,原来她无意识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其他下人的交头接耳多少也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林颜希深吸一口气,抹了把冷汗,而后转过头去,勉强笑了笑:“刚才突然有点头昏,不小心砸了只碗,惊扰大家用饭……真是对不住了,我待会儿就找郑管家领罪去。” 众人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看来是没说假话,有好心的人忍不住出声提醒:“颜儿姑娘,如果身上不舒坦的话,不如去找大夫瞧瞧?” 大夫?林颜希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急急出了饭堂,她要去找季宁! 林颜希找人打听了一下,季宁居然还在王府里,据说是得罪了周穆清的那个侍卫周朗,他放话谁不准季宁离开王府。于是乎,泰半的王府下人都成了周朗的耳目,季宁东躲西藏,连王府大门都出不得。 林颜希听得哭笑不得,也不知道那季宁这会儿藏在哪个角落喝西北风呢。 她一番深思熟虑后,先去厨房,以王爷身边新晋红人的身份讨了糕点茶水,又来到王府内最偏僻寥落的一角。 她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喊:“周侍卫!那个季大夫就在这里,快来啊!” 她刚吼完,就见一个蓝灰色的身影还算敏捷的从一处矮墙后蹿了出来,这一副逃命的架势,林颜希看的好气又好笑,这傻子到底是怎么得罪周朗了,被吓成这幅熊样。 “季御助!”她赶紧叫住他,“是我!颜儿!” 季宁脚下一顿,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瞧,发现还真是那个小丫头。 “你……你怎么来了?”季宁乍然放松,双腿反而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脑门上汗水流个不停,还不忘戒备地环顾四周,“那周朗没跟在你身后吧?” “放心吧,他现下不再府内。”林颜希放下食盒,扶了他一把,好奇地打量着他,“你跟周朗是怎么了?怎么闹成这样?” “一、一言难尽……”季宁用袖子擦掉落入眼中的汗水,喘了两口气,蓦地想起了同林颜希之间的旧账,顿时怒目而视,“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丫头!还好意思来见我?!若不是你失约,我也不至于……”闲得无聊跑去扎周朗,把他给扎面瘫了,才惹来杀身之祸。 不知为何,季宁越想却是越心虚,说起来,根源还是他自己手贱,跟林颜希关系不大。 他忽然不吭声了,林颜希以为他是气到词穷,这反应在她意料之内,她也不急着辩驳解释,而是揭开了食盒。 待食物的香气溢出,饿了一天一夜的季宁口水顿时流了三尺长,哪还有心思去追究她的失约? 第二十二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没人跟你抢,慢点吃。”林颜希坐在石凳上,手托着腮,见季宁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好笑之余,又有些担忧,“别噎着了。” 季宁咽下了一盘子桂花糕,又灌下大半壶茶水,总算是活了过来。 他抹了抹嘴,又长出一口气,这才抬起眼睑,望向林颜希:“你怎么突然又来找我了?” 估摸着他吃饱喝足,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林颜希这才将昨日之事一五一十道来,表明自己并非有意失约。 季宁听后,轻哼一声:“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勉勉强强原谅你了。” 林颜希松了口气,便顺水推舟,旧事重提:“季御助,我这个人呢,向来最是众诺,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做到,昨日因故失约,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恰好今日王爷不在府中,我也落个清闲,恰好把你那桩心事给了了。” 季宁闻言,先是双目一亮,旋即想到周朗发出的“追杀令”,一张脸便垮了下来:“可如今我连这王府都难出……” 林颜希打量着他的愁眉苦脸,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莞尔道:“放心,我有办法。” 半个时辰后,林颜希忍不住上前敲门:“季御助,换身衣服而已,用得着这么长时间么?” 正在屋内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季宁动作一顿,心说这话怎么听起来格外耳熟? 噢,想起来了,昨日他也是这般想的。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就是昨天他设计林颜希穿男装,而今日林颜希哄骗他穿女装。 人生啊…… 林颜希又催促了几遍,那门总算开了,季宁别别扭扭地迈出了门槛。 林颜希早就警告自己,千万不能笑出来,可只瞧了季宁一眼,她……还是没忍住。 只见季宁一身绣着蝶恋花的樱粉色裙杉,发髻上还斜斜地插了几朵五颜六色的绢花,他体型偏瘦,又生了一张清秀的小白脸,这般打扮起来倒有几分女子情态。偏偏他一双货真价实的男人脚板,只挤了一半进绣鞋中,剩下的脚后跟还大喇喇地袒露在外,甚是滑稽。 见林颜希捧腹大笑,季宁恼羞成怒,以袖掩面:“别笑了!趁着周朗还没回来,赶紧混出府去!” 林颜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也去换身衣服……马上!” 林颜希要换的还是那身太监服,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倒是很快就穿戴利索了,她扶正帽子后,便打开门,季宁匆匆朝王府大门而去。 他们一个女扮男装,一个男扮女装,还真骗过了其他人的眼睛,以采买药材为由,轻易地出了府门。 出了安熙王府的大门,再穿过小巷,没几步便是热闹的街市,小贩货郎们沿街叫卖,一间间商铺,商品五花八门,晃得人眼花缭乱。 还是陆云曦的时候,她自小身在深闺后院,极少出门;不到及笄便入了宫,更是长年累月地居于六宫之中;至于重生为林颜希后的这几日,也不曾迈出安熙王府。 两辈子加起来,这竟是她头一回见到这般热闹鲜活的市井之相。 林颜希怔怔地打量了一圈,目中蓦地黯了下来,她忽然发现,陆云曦的一世,不顾是只笼中鸟。 哪怕食物再精细,笼子再华美,却还是被困着的。 季宁自然猜不到林颜希此时的复杂心境,不过他却能觉察到她陡然低沉的情绪,不由大惑:“你怎么了小丫头?” 他顿了一下,心里有了个猜测,抿了抿嘴唇:“你若是不愿意帮我行那窃药之事,那便作罢……” 林颜希回过神,牵起嘴角,宛然一笑:“季御助误会了,我只是望见方才那沿街乞讨的幼童,心生怜悯罢了。” 季宁一愣,旋即扭头,不远处还真有两个小乞儿在掺着路人要钱。颜儿这丫头虽说在王府过得不差,但自小被家里送出,卖身为奴,比孤儿也强不了多少。 难怪见了这两个小乞儿便如此感伤…… 季宁忽然也觉得心里发堵,他从荷包里摸出了几枚铜钱,上前塞给两名小乞儿,本来看着他们欣喜的表情,他也高兴的,谁知下一瞬,便是一句脱口而出的“谢谢大姐姐”。 季宁的脸登时黑如锅底,林颜希却是忍俊不禁。 季宁先带着林颜希去了他的住处,是个普普通通的一进小院子,家中也只有一名帮忙洗衣做饭的老家人。 季宁面带赧色:“寒舍简陋,让你见笑了。” 林颜希自然不会取笑他,只是有些纳闷,本朝御医俸禄并不低,就算她身故后,季宁殃及池鱼,被降了职,也不至于连个二进的院落都买不起。 何况从前她还是太后的时候,给季宁的赏赐也不少。 兴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季宁有开口了:“我出身贫寒,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弟。母亲希望弟弟走科举出仕的路子,一直在供他读书。” 说着,他摸了摸鼻头,笑笑:“笔墨纸砚,私塾束脩,都不便宜呢。而且我母亲身体也不大好,要攒着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林颜希恍然,她虽然长居深宫,但毕竟辅佐小皇帝多年,又因被周穆清讥讽过头发长见识短,一度耿耿于怀,对于民生一事颇为敏感,特意做过功课。不说多了解吧,但基本的物价一类还是心中有数的。 寒门之家要供个读书人出来,确实不容易。 她对季宁此人倒是有些刮目相看,微笑道:“季御助的孝悌之心,真是令人佩服。” 她的夸赞让季宁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身为人子和兄长的本分罢了。” 之后,季宁换了身干净的官服,又找出一套衣服递给林颜希。 “待会儿进宫,你就扮成我的药童吧。” 林颜希点头应下,转身进屋换衣服。 刚把布帘放下,她就长出一口气,她的目的总算要达成。 她与季宁同行,并是真的为了履约,帮他窃药,而是为了进宫。 她想知道,凤宸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三章 信赖 林颜希从来没想过,进宫是一件如此麻烦的事,要经过重重关卡,而且季宁品级不高,守门侍卫检查牙牌时多半没什么好脸色,他还得陪着笑脸。 她背上那个硕大的药箱被要求打开查验,甚至她本人都经历了一场搜身,幸而只是检查是否携带武器,侍卫搜的相对粗浅,否则她的女子身份八成是藏不住了。 对于从前高高在上的陆云曦来说,这些是无法想象的,谁有那个胆子敢搜她的身? 不过谁让她现在只是个地位卑微的丫鬟,进个宫都得蹭季宁的身份,还要提心吊胆被发现。 什么叫云泥之别,她今儿个算是切身体验了一遍。 好不容易被放进宫门,林颜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季宁先腿软了:“我之前还是太想当然了,早知道带你入宫这么麻烦,我就不打那主意了……” 林颜希嘴角抽了一抽:“现在才知道那是馊主意?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季宁深吸一口气,表情反而严肃起来:“你说得对,既然好不容易进来了,那就不能白费了这番苦心,一定要找到那老头私藏的药材!” 林颜希被他突如其来的决心弄得哭笑不得,也跟着点头:“放心,我定会助你。” 她顿了一下,收起了笑意,正色道:“不过,不能用偷的,咱们换种方式。” 季宁愣住了:“啊?什么方式?” 林颜希微微一笑:“光明正大地伸手要。” 季宁给了她一个“痴人说梦”的眼神,林颜希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你放心,我有办法。” 季宁仍是半信半疑,其实林颜希心里也在发愁,她也还没想到好的法子;但方才的遭遇告诉她,窃药是行不通的,连进个宫门都那么麻烦,一旦事发,怕是他们的小命都保不住了。 约莫是姜御医太过老好人,才让这小子是怎么生出这般胆大妄为的念头的。林颜希暗暗摇头。 唉,先稳住季宁,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了,你听说了吗?昨晚宫里出事了。”林颜希借用了那小厮的开场白,的确百试百灵,季宁成功地被勾起了好奇心:“出了什么事?” “听说有宫殿走水了。” 季宁大惊失色:“不会吧?宫里为防备走水,向来注重火烛管理,怎么会……” 本来是这样没错,偏偏最近她这个太后殁了,凤宸宫里定是香烛纸钱不断,处处是明火,所以才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林颜希缓缓地垂了眸,低声道:“是凤宸宫。” 季宁一下子白了脸。 怎么说呢,虽然太后她老人家挑剔,又以打趣他为乐,但她确是他的伯乐,若不是太后娘娘发掘出了他的才能,他现在还是个小药童呢。 一股悲戚涌上心头,季宁喃喃出声:“太后娘娘……” 他声音很轻,但一旁的林颜希还是听见了,而且他的语气甚是难过,令她有些动容。 好小子,当初本宫没有白疼你! 林颜希眨了眨眼,故作不解:“季御助这是怎么了?” 季宁郁郁道:“太后她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 他啰啰嗦嗦地将陆云曦如何发现他这匹千里马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其中自然自卖自夸的部分,不过对于陆云曦的感念和缅怀倒也是情真意切。 也正是如此,她才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絮叨。 “唉,太后娘娘真是慧眼如炬,令人钦佩。”林颜希顺着他的话,夸了一下自己,而后却长叹一声,“只是这样好的人,居然死后都不得安宁……那凤宸宫突然走水,也不知道那些宫人怎么样了……” 作为一名丫鬟,她心有戚戚,不是很正常吗? 季宁一呆,蓦地停下了脚步,看着林颜希的眼睛:“算了,药材先放一放,我打算回一趟太医院。” 林颜希明知故问:“为何?” “凤宸宫失火,想必许多宫人都被烧伤。”季宁皱眉,“虽然我如今被降为御助,又请了假,但……反正也没什么正事做,不如早点销假,过去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林颜希欣喜点头:“季御助真是仁心仁术。” 她本就是为调查凤宸宫失火一事而来,按照宫中惯例,凤宸宫必然封宫,依照她如今的身份,怕是难以进入;而说动季宁去救人,她这个药童便可一道陪同,届时便可寻找机会向凤宸宫的宫人们打听消息了。 周穆清有些头疼,从凤宸宫回来之后,皇帝的情况便不大好。 他与陆云曦感情深厚,而她生前寝宫离奇失火,灵柩被毁,对于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先前饮了酒,后又受了寒风,回到寝宫后,周靖书竟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 皇帝这一病,自是惊动了整个皇宫大内,太医院的值守御医倾巢而出。 前半夜过去,周靖书仍是没有清醒的迹象,皇后言梓梦打起精神,劝说两位王爷前往侧殿歇息;周穆清与周靖业不好拂了皇后面子,只得应了。 而言梓梦自己却是衣不解带,整夜侍疾。 临近五更天之际,皇帝高热终于退去,紧闭的双目也勉强睁开了一线,皇后喜极而泣,御医们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周穆清和衣倚在塌上,本就是小憩,门外宫人的脚步放得极轻,不过他耳力非同一般,还是觉察到了。 脚步虽轻却急,想必是皇帝那边有了消息,他立时睁开眼,须臾,便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王爷。” 周穆清于榻上起身:“进来。” 果不其然,小皇帝病情好转,只是又发起了脾气,嫌药苦,说什么也不肯入口。皇后娘娘没法子,差人来请安熙王,希望他能劝劝皇上。 周穆清眉梢微扬,他对周靖书颇为了解,嫌药苦使性子是假,有话对他说才是真。 他眸光一转,瞥见桌上摆着的一叠蜜饯果子,从怀中拿出一方干净手帕,包了几颗,这才淡淡出声:“走吧。” 皇帝日常起居的东暖阁内,周靖书大概是没力气闹腾,只是用被子将自己蒙的严严实实,任凭皇后、周靖业及一帮御医如何劝说,都毫无反应。 “安熙王到——” 听到太监的传报,言梓梦仿佛见到了救星,急急开口:“皇叔,您可一定得劝劝陛下……” 周穆清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那方手帕,皇后一垂眼,见到那几颗蜜枣,顿时愣了。 周穆清轻咳一声,压低了声线:“还请皇后屏退左右。” 言梓梦心知他要用蜜枣哄皇帝喝药,为了顾及皇帝颜面,故让她屏退左右。 她一时哭笑不得,点了点头,回过身,下了令:“都出去吧。” 见淮阳王望了过来,言梓梦迟疑一下,周靖业乖觉,不等她开口,便主动出声:“臣也告退。” 言梓梦含笑点头,再转过身,见周穆清已在龙床边上,低声对周靖书说了什么,接着小皇帝的脑袋便冒了出来,望着他手心里的蜜枣两眼放光。 言梓梦唇边浮起笑意,上前两步,周靖书见了她,却蓦地变了脸色,又把脑袋缩回了被子里。 他瓮声瓮气地耍赖:“不行……梦儿也得出去!不然我……喝不下!” 言梓梦一怔,倒像是她喝了那苦药一般,舌尖满是苦涩。 见周穆清一脸为难,她苦笑一声,屈膝行礼:“臣妾在外边等着。” 等到门掩上,周穆清摇摇头,叹了口气:“没人了,陛下可以出来了。” 小皇帝掀了被子,坐了起来,投向他的眼神,满是颓丧和委屈。 “皇叔,除你之外,这偌大的皇宫里,朕竟找不出第二个可信赖之人。” 第二十四章 为何? 周穆清默然,昨夜之事实在如此明目张胆,周靖书再单纯也该有所察觉了。 他没有接小皇帝的话茬,而是将被衾重新盖在他身上,又端来了那碗被嫌弃的汤药,温声催促:“先喝药。” 周靖书苦着脸,朝着周穆清伸出手去,却并不接药碗:“那皇叔先把蜜枣给我。” 周穆清失笑,这几颗果子本是用来应付皇后的,谁知还真派上了用场。 他索性把把那方手帕放到了周靖书掌心里,他顿时眉开眼笑,一口气全丢进嘴里,以身作则,形象演绎了一回什么叫“囫囵吞枣”。 周穆清眉头微皱:“皇上小心,别噎着了。” 周靖书咽下那些蜜枣后,周穆清又指了指那碗汤药,周靖书无可奈何,深吸一口气,将汤药全灌了下去。 周穆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等到周靖书从满嘴苦味中缓过气,周穆清才慢条斯理地问道:“皇上有话要跟臣说?” 周靖书发了一身汗,精神好了些,闻言目中一黯,语气却是又痛又恨:“皇叔,你说……究竟是谁?” 周穆清凝视着宫灯内曳动的烛火,半张脸陷在暗处,清风明月般的眉眼竟隐隐染上了几分阴翳。 须臾,他才沉缓出声:“都有可能。” 皇后言行反常,淮阳王狼子野心,偏偏唯一知道内情的宫女青儿又死在了那场大火里,饶是周穆清一时也难以确定。 周靖书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昨日在殿内议事,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在场之人也就他们四人而已。结果没多久,凤宸宫便出了岔子…… 他信得过皇叔,那必然是剩下的二人之一。 梦儿……周靖书闭了闭眼,他真的不希望是她。 可如果真是她,又该怎么办? “皇上。” 他心乱如麻之时,冷不丁地听到皇叔的声音,抬起眼睑,对上周穆清波澜不惊的双眼,心中登时安定了不少。 “凤宸宫走水一事,就交给臣去查。”周穆清冷静地开口,显是思虑多时,“在臣找到真凭实据之前,您就暂且把这当做是一桩意外。” 周靖书知道他不愿打草惊蛇的用意,可想起凤宸宫那具焦黑的棺木,他心中仍是大恸,无力地阖上双目:“朕对不起母后。” 周穆清放下了君臣之别,轻拍侄子的肩,宽慰道:“太后为人大气豁达,定能体谅陛下的拳拳之心。” 周靖书勉强一笑,未再答话。 周穆清他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解开心结,微微一笑:“说起来,昔日太后娘娘拉着陛下说她当年新入宫时的旧事,陛下可还记得?” 周靖书点头:“朕当然记得了!” 周穆清不动声色,继续询问:“那陛下可还记得,太后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什么?” 周靖书一怔,随后低低开口:“大丈夫能屈能伸。” 周穆清不禁莞尔,其实陆云曦当时的原话是:“能屈能伸的不只是大丈夫,我等女子同样如此。” 他放在周靖书肩头的手上带了点轻微的力道,轻叹道:“既是她的教诲,皇上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周靖书沉默了一瞬,蓦地躺回了枕头上,又用被子蒙住了头,闷声道:“皇叔放心,朕知道该怎么做。” 周穆清不欲他继续纠结此事便另起话头,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对了,这次火势凶猛,”周穆清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凤宸宫的宫人伤亡不在少数,臣先前看了一眼,许多人皮焦肉绽,面目损毁,甚是凄惨……” 周靖书正深感愧对陆云曦,因而对凤宸宫的宫人们亦是爱屋及乌,连忙道:“传朕的旨意,让太医院尽心治疗。面目损毁之人,让内务府发放足额的抚恤金,以保其后半生生活无忧;至于不幸亡故之人……就送到他们家中,交予他们的家人吧。” 他顿了一下,又道:“皇叔,此事由你亲自督办,其他人……朕信不过。” 周穆清郑重应下:“臣遵旨!” 周穆清刚出皇帝寝宫,一身风尘仆仆的周朗就前来禀报:“爷,您要的仵作已经带来了,现在正候着呢。您看……” 到底来迟了一步。周穆清皱了皱眉,正要让周朗把人打发回去,可临了又改了主意:“带人来见我。” 周朗应了声是,吩咐了个小宦官前去传信,又见周穆清步伐不停,连忙跟上,好奇问道:“爷,您这是去哪儿?” “太医院。” 周朗不解:“去那儿做什么?”接着便一惊一乍起来,紧张地打量着周穆清:“莫非是您受伤了?生病了?” 周穆清懒得跟这个一根筋解释,冷冷道:“跟着就是了。” 周朗立马闭嘴。 太医院今日格外繁忙,因着龙体欠安,御医们大多伺候皇帝去了;偏偏凤宸宫只剩下断壁残垣,十数位受伤的宫人只得暂时安置在太医院。 因着御医都没空,因而忙碌的基本都是季宁这样的御助、医士及药童。 季宁的归来受到了忙得团团转的同僚们的极大欢迎,也没人注意到林颜希这个假扮的药童。 尚未进入医馆,她就嗅到了飘散着的浓重药气,还有一声声哀哀的痛呼,林颜希心下一紧,等步入医馆,大堂内的地上临时添了许多地铺,烧伤的宫人们或卧或趴,都面带痛苦之色。 林颜希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曾经侍奉过自己的宫人,可此时此刻,却都带上了触目惊心的烧伤,一片愁云惨雾,令她这位昔日的凤宸宫之主不忍相看。 都是因为自己,他们才会造此无妄之灾。林允汐深感愧疚。 季宁虽然话痨、手贱,但骨子里是个纯善之人,见状立马挽起袖子,提着药箱,加入了为救治伤者的行列。林颜希也将其他念头暂时搁置脑后,帮着他打下手。 就在他们专注地为一名宫女清理创面时,一道高亢尖细的通报声传来:“安熙王到——” 林颜希递过蘸了麻沸散的白色纱棉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转头朝医馆门口望去,视线恰好撞进了一双静若深潭的眼眸之中。 她恍惚了一下,既然他也在宫中,想必也知道陆云曦的灵柩被一把火烧了的事。 她忽地自嘲一笑,周穆清同她是死对头,听说了这消息,应该心情不赖吧? 再望过去,周穆清一张冷峻的脸,薄唇紧抿,非但不曾流露出喜色,反而显出了几分阴郁。 林颜希一怔:这是为何?谁惹着他了? 第二十五章 红豆 安熙王大驾光临,太医院众人惊诧之余,正要下跪迎驾,却被周穆清叫停。 他一抬手:“免礼。” 季宁犯起了嘀咕:“话说,你们家王爷怎么纡尊降贵来咱们太医院了?” 他没等到林颜希的回答,侧过脸一瞧,见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安熙王看,季宁咋舌,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林颜希总算回过神:“啊?” “不是,你一副被勾了魂的样子,莫非也跟其他丫鬟一样,对你们王爷……” 他还没说完,林颜希一个凉凉的眼风扫了过来,他立时就噤声了。 林颜希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无非是仗着周穆清眼神不好,隔得这么远,又这么多人,她才不信他能认出她呢。 她同季宁一样,好奇他为什么突然来了太医院。 周穆清巡睃了一圈,将那些烧伤的宫人一个个打量了一遍,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找到了太医院管账的吏目,让他尽快整理出一份伤员名册,吏目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 至于周穆清,依然逗留在医馆内,一路慢行,竟将每个宫人的伤势都察看了一遍,偶尔还同他们说几句话。 林颜希给季宁打下手的同时,眼角余光仍时时注意着周穆清的一举一动,只是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季宁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有些不高兴,说了她一句,她收回注意力,专心地打杂。 等到脚步声渐近,林颜希心头一跳,猛地抬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周穆清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林颜希忐忑了起来,不过也就一瞬,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装作认真地伤员涂药膏,她敏锐地感觉到两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旋即便移开了。 “他如何?”周穆清沉声发问,他果然没有认出林颜希,一双眼睛看着季宁,后者紧张之下,嘴里有点磕磕绊绊的:“回、回王爷,这位小公公的面部和四肢伤的较严重,但无性命之忧……下、下官会尽己所能,为这位小公公疗伤。” 周穆清点点头,又转向受伤的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宦官忍着疼痛,细声细气地回道:“回王爷,奴婢叫做小贵子。” “小贵子……”周穆清沉吟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开口,“本王听说,自太后殁后,皇后担心陛下触目伤怀,便将原本的宫人都遣散了。你从前并未服侍过太后吧?” 小贵子点点头:“回王爷,奴婢的确是新进的凤宸宫。”他神情黯然:“奴婢没福气,未曾伺候过太后娘娘。” 周穆清目光落在他手背一片骇人的水泡上:“本王听说,你不顾安危,拼命打水想去灭了太后棺椁上的火,所以才伤成这样。” 林颜希的震惊非同小可,她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小贵子却垂下头,耷拉着眉眼,低声道:“奴婢无用,还是没能护住娘娘的遗体……” 林颜希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何至于此?你伤了脸,按照宫规,以后怕是没法继续留在宫里了……不后悔吗?” 她只顾盯着小贵子,没留神周穆清正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出乎意料的是,小贵子坚定地摇头:“不后悔!若是能将娘娘的灵柩抢救出来,奴婢就是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林颜希浑身一震,好半晌,才喃喃出声:“值得吗?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小贵子只是摇头,周穆清忽然发问:“你们这批新宫人,应当是皇后派人挑选,才进的凤宸宫吧?” 小贵子低眉一笑:“有些人是,也有些人,是自愿入的凤宸宫的。” 周穆清有些意外,又多看了两眼这小宦官:“你是自愿的?为何?” 小贵子目中满是怀念之色:“奴婢刚入宫时,在尚膳监当差。有一年冬天,奴婢不慎摔破了一只碗,被掌事公公罚跪,奴婢那时才十二岁,身子骨本就单薄,又天寒地冻的,跪了几个时辰后,眼看就要不行了。是路过的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太后娘娘救了奴婢一命。” 他顿了一下,眼眶发红,嘴角噙着一抹伤感的笑意:“奴婢这条命是娘娘给的,本想在凤宸宫为娘娘守灵,送她最后一程,结果却连娘娘的灵柩都护不住……奴婢实在无能。” 我待他们好吗?林颜希愣怔怔地回想着,却怎么都没记起来。真论起来,她并不觉得那称得上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善举,与陆云曦而言,也就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没想到,这个名为小贵子的小宦官,居然在心底记了那么久,还心心念念要为她守灵。 一时间,她有些赧然,觉得自身受不起这份忠义。 周穆清半垂着眼睫,掩去了眼底流淌的情绪,语声淡淡:“你倒是个记恩的。” 林颜希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就在这时,另一名医官焦头烂额的前来向季宁求助,才知道有个宫女伤势十分严重,他的治疗手段都没什么成效,只得找向来怪招频出的季宁,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季宁不敢耽误,连忙过去察看,林颜希还有些不放心小贵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小贵子倒是善解人意:“奴才这边的伤口都上了药,已然无碍。” 他说着指了指季宁那边,眉宇间满是忧色:“倒是红豆,她当时离娘娘的棺椁最近,烧得也最厉害。” 林颜希心头一跳,连忙跟了过去。 周穆清望着那药童的背影,愈发觉得此人的声线分外耳熟。 那名位红豆的宫女焦了半边身子,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季宁亦是头疼不已,一时无从下手,只得先拿出了针灸包:“她伤到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先为她封住穴道,止止疼吧。” 红豆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寸好皮,面容更是触目惊心,眼睫毛烧焦了,眼皮粘连在一起,眼睛都睁不开。 林颜希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两只手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她没听过红豆这个名字,辨不出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也不明白她为何要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红豆……”她低低地叫出这个名字,眼角忽然有些酸涩。 季宁下了几针,宫女却蓦地挣扎起来,一只焦黑的手在空中乱抓,季宁大骇,以为又是自己失手了,迟疑之下,不敢再下针。 林颜希正欲安抚她,却意外发现她手里紧紧抓着什么,她定睛一看,登时便愣住了。 那是一只耳坠。 离奇的是,她居然相当眼熟。 林颜希难以置信,愣怔了片刻,她伸手想取过那只耳坠仔细看看,不料,红豆却死死地攥着,怎么都不肯放手。 “不行……不行……”红豆嘴里含含糊糊的,“这是证物……” 一开始,林颜希以为她是在喊痛,正要催促季宁继续为她镇痛,却意外从红豆模糊的字句里听到了“证物”二字。 她又吃了一惊,附到红豆耳边,轻声问道:“……什么证物?” “纵火之人……”红豆喃喃道,“从她……耳朵上扯下来的……” 林颜希对此倒不意外,她早猜到那把火有问题。 只是纵火之人……她正待细问,视线再次停在那只景泰蓝红珊瑚耳坠上,后背脊柱却是陡然发冷。 这耳坠,她确是眼熟,因为,就是她亲手赏出去的。 第二十六章 彻底暴露 林颜希记得清清楚楚,这耳坠原本是一对,在她还是陆云曦的时候,赏给了青儿。 青儿是她身边最得用、信重的侍女,还在陆家的时候,就跟着她了。 那天她午后小睡醒来,青儿端上了一叠她亲手所做的枣泥山药糕,她做的点心,总是最合陆云曦口味的。那天吃得欢畅了,陆云曦便赏了这对耳坠给她。 林颜希恍恍惚惚地想着,没想到,青儿竟一直戴着呢。 可下一瞬,她却遍体生寒。 真的是她么?她真的戴着自己给她的耳坠,纵火,烧了自己的灵柩么? 林颜希还是难以置信,忍不住又问:“红豆,纵火之人究竟是谁?” 红豆嘴唇有一半烧没了,白生生的牙齿袒露在外,这令她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格外可怖:“是青儿……是青儿放的火……我亲眼所见……” 红豆断断续续的呢喃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炸得林颜希眼前发黑,大脑空白。 林颜希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可红豆气若游丝,又不知眼前人便是借尸还魂的陆云曦,她实在想不出红豆说谎的理由。 可那是青儿啊!从陆府到皇宫,她们形影不离、相互扶持,彼此的情谊早已超越主仆,胜似姐妹。 青儿怎么会如此对待自己? 林颜希手脚发凉,偏偏脑内思绪纷乱,怎么都停不下来,她忍不住多想,那她的死,是否也跟青儿有关呢?她都能狠下心烧毁自己的棺椁了…… 她正心乱如麻之际,季宁突然发出惊呼,林颜希回过神,这才发现红豆快不行了,她呼吸短促,浑身抽搐,饶是季宁用尽解数,再怎么施针都无济于事。没多久,红豆终究在不甘与苦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林颜希望着她满面的泪痕,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愧意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下:“红豆,红豆,是我害了你……” 季宁没能留住宫女的命,也颇为自责,不过林颜希伤心落泪的模样还是吓了他一跳。 “你又不是大夫,自是回天无力,也不必太过自责……” 林颜希完全没听进季宁的安慰,她只呆呆看着一动不动的红豆,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红豆从前是一名太妃的梳头宫女,梳头时,不小心扯断了太妃的几根头发,惹怒了太妃,赏了她一顿板子。只剩一口气的时候,也是太后娘娘伸手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小贵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讲了一个跟他自身遭遇差不多的故事。的确,落在此时的林颜希耳朵里,只是当年的陆云曦举手之劳,甚至都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却累得这两人为了这点恩情,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 林颜希闭了闭眼,悄悄地将红豆攥在手心里的耳坠取了出来。 一股酸苦难言的气息在胸腔内弥漫开来,搅得她心气难平。她先前也想找出是何人谋害自己,可那更接近一种本能;但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却与先前不大相同了。 一股狠劲如春日的野草,在她心底扎根、破土而出,肆意生长。 她要复仇,为她自己,也为这些被牵连的无辜之人。 周穆清的眼角余光时不时便落在那名药童打扮的人身上,他先前只觉声音似曾相识,多留意了一下;而药童在短时间内情绪起伏极大,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受到了。 周穆清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偏偏眼力不济,对方又总垂着头,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见一个精致小巧的下巴。 就在他暗自琢磨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急促有力的步伐,周穆清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周朗来了。 他淡淡出声:“可是那仵作到了?” 王爷总是料事如神,周朗满眼佩服:“正是。” “让他稍候,”周穆清吩咐道,“等此间事了,本王就出去。” “遵命!”周朗行了个礼,正要转身离开,眼风却无意中带过两个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人影。 他本来没太在意,可那两个家伙怂的太过明显,反而令他生疑。 当然最主要的是,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这就很不寻常了。 不用问,那俩货自然是林颜希与季宁。 同周穆清相反,周朗眼力极好,林颜希还好,好歹乔装了一番,那季宁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只能玩了命地低头,差点把脖子给折了;只可惜,周朗眯起眼角,审视了一番,还是轻轻松松给认出来了。 “季宁!”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幸而没忘记王爷还在一旁,没有冲动到当场拔刀,只愤怒地瞪着季宁。 季宁瑟瑟发抖,不过既然安熙王在场,他笃定周朗不敢拿他怎么样。 果然,安熙王皱了下眉,冷冷出声:“莫要因私误公。” 周朗闻言,浑身一凛,急忙行礼:“属下知错!” 言毕,他又剜了眼季宁,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季宁长长地松了口气,却没发现安熙王正暗自打量着他和林颜希。 看来那个医官得罪了周朗,才摆出这番畏缩之态;那,另一个呢?他若有所思,周朗并未注意到那人,或许,那人要躲的并非周朗,而是……本王?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尽管对方面目仍是一片模糊,但脑内却是有了猜测。 他作势要继续往前,去探望下一位伤员,趁着那人放松警惕之时,毫无预兆地回过头。 “林颜希。” 周穆清看不清那药童是什么表情,人家也没吭声,但他能看出对方明显哆嗦了一下。 他勾起唇角,无声地微笑起来。 林颜希真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周朗乍然出现之时,她紧张过,但也不是特别紧张,毕竟身边有个更加仇恨值比她高得多的季宁—— 果不其然,周朗的注意力完全在季宁身上,压根没留意到她;她正暗自庆幸的时候,却没想到周穆清居然在暗中观察她,最后还使计诈她。 最要命且丢脸的是,她还真就上了这个当! 虽然她忍住了没应声,但本就心虚得紧,实在控制不住肢体反应,不自觉地就哆嗦了一下,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看周穆清笑的跟只狐狸一样,林颜希就知道自己彻底暴露了。 第二十七章 她为何在此 她僵硬地站了起来,硬着头皮开口:“王爷……我错了……” 周穆清笑意收起,又恢复到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状态,扫了她一眼,淡淡出声:“做事须有始有终,先帮小贵子处理好伤口再说。” 林颜希越发尴尬,讪讪一笑,又蹲了下来,拿着剪子将纱棉剪成小片。 他并未当众揭穿她的身份,因为这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相反,还会惹来麻烦。毕竟林颜希是他府上的下人,擅自混入宫,一旦东窗事发,他这个当主子的也难以撇清干系。 当然,周靖书向来信重他,肯定会轻轻放下,就怕有心人拿着这个借机生事,周穆清多精明谨慎的一个人啊,自然不愿让人抓到这样的漏洞。 季宁等到安熙王走开,才凑过去发问:“你怎么就被发现了?” 林颜希唉声叹气:“那周……王爷比狐狸还精,一不小心就露了马脚。” 季宁为她担忧:“那他会怎么处置你呢?” 林颜希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心里也七上八下打起了鼓,瞥了眼不远处正同受伤宫人谈话的周穆清,忽地有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涌了上来,撇了撇嘴:“管他呢,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能把我调离他身边最好……” 她嘀嘀咕咕的,季宁也没听清楚,就觉着这小丫头是真的胆大,不仅敢私自入宫,还敢蔑视主上。 如此一来,季宁反倒对她生出了几分佩服。 周穆清事情办完,转身出门之前瞥了眼林颜希,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林颜希暗叹一声,只得乖乖跟上。 林颜希动作缓慢,神情恍惚,季宁认定她是在强装镇定,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药材,叹了口气:“得,我陪你走一段吧。毕竟是我带你入的宫……” 林颜希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没想到季御助还挺有义气的。” 季宁苦笑:“我也是觉得难辞其咎,过意不去……” 这话林颜希倒是受之有愧了,毕竟她也存了别的心思,干笑了一声,没说话。 周穆清先他们一步出了医馆,正在中庭里同一人对话。 林颜希慢吞吞地磨了过去,周穆清老早就发现了,却是毫无反应,身后的周朗却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在这里?” 周穆清心说本王也很想知道。 可又担心周朗这个大嗓门将安熙王府的侍女擅自入宫的事宣扬的到处都是,为他招来麻烦,他只得捏着鼻子为那小丫头收拾烂摊子:“好了,别一惊一乍的,是本王安排她进宫的。” 周朗“噢”了一声,果然不再纠结此事,虽然还是想不通,但王爷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周穆清觑了眼越走越近的林颜希,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模糊感觉到她镇定自若,丝毫不显慌乱。 他心中冷笑,这丫头片子是拿准他不会当众发作甚至还会为她遮掩么? 旋即心中略堵,因为他还真这么干了。 周穆清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吃了个哑巴亏。 林颜希停在他身前,行了个礼:“小人见过王爷。”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狡黠的笑意,听得周穆清恍惚了一下,他竟又莫名想起了陆云曦。从前二人共同辅政,勾心斗角乃是家常便饭,她若是占了上风,算计到自己,便会笑的这般狡黠。 不过很快,周穆清就回过神,自嘲一笑,昨晚没睡,今日有些昏头了。 林颜希见周穆清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自己,并未作声,就知道自己暂且算是逃过一劫了。 至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是不会揭破此事的。 这把赌对了。她正暗暗窃喜之际,可难得决定讲一次义气的季宁却一心要为她在安熙王面前说明缘由,准备一力承担责任,便深吸一口气,上前为林颜希解释。 “王爷莫怪罪颜儿,都是下官的错。”季宁颇为羞愧的开口了,“是下官想让颜儿帮忙,所以才冒险带她入宫……” “师弟?” 不曾想,季宁一番告罪的话尚未说完,却被人突兀地打断了,他乍然听到这个低沉柔和的声音,先是一愣,旋即转过头去,接着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师、师兄?!”季宁的震惊非同一般,他呆呆地望着周穆清身侧的人,“燕平师兄?真的是你?” 名为燕平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直裰,身量不算高,肤色微黑,但五官很清秀,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周朗瞧出了一点端倪,出声询问:“燕仵作,你跟这厮……跟他认识?” 原来燕平就是周朗花了一整晚特意寻来的仵作,他含笑点头:“正是,季宁与我年少时一同学医,我早入门两年,乃是他师兄。” 季宁在一旁争辩道:“话虽如此,但这只是师门的排序罢了……我俩其实是同年出生的,月份也没差多少。” 燕平摇头失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喜欢争这个。” 林颜希听周朗称呼他为“燕仵作”,心中一动:“这位是仵作?” 周朗心直口快,顺口便答道:“对,是王爷让我……” 他说到一半,冷不丁地就接收到了来自周穆清的锋利眼刀,这才记起这是秘密任务,不可随意宣之于口。 他立马捂住嘴,冲着林颜希摇了摇头。 然而已经晚了,听到“王爷”二字,林颜希瞟了某人一眼,隐约猜到了仵作的用途。 这般遮遮掩掩、讳莫如深,莫非跟凤宸宫有关系? 周穆清隐约察觉到林颜希在窥伺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打了什么鬼主意。 他眸光微沉,侧过脸吩咐周朗:“你与她,先行回府。” 他顿了一下,冷笑一声:“待本王忙完,再来算账。” 他这冷飕飕、阴恻恻的一句话,令周朗与林颜希同时打了个寒噤。 周朗有些不情愿:“王爷,若是下属回府,谁来保卫您的安全?” 周穆清淡淡道:“本王身在皇宫大内,怎会有危险?” 周朗张了张嘴,须臾,又颓然闭上了。 其实他还想争辩,谁说皇宫就一定安全了?可他就算不怎么聪明,也深知宫内处处是耳目,须谨言慎行,免得给王爷招来灾祸。 林颜希也很不情愿回府,她已猜到周穆清大约在处理一些与凤宸宫失火有关的事务,她本就是为此冒险进宫,自然不愿功亏一篑。 可周穆清……她忍不住又瞄了眼对面的人,觉得他犹如一块怎么都绕不过的挡路石。 既然绕不过,她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那就试着说服他好了。 第二十八章 这般好心? “还愣着做什么?怎么,”周穆清见这俩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沉了脸,“本王说的话,不管用了?” “回王爷,”林颜希心一横,行礼道,“小人有要事相告。”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何事?” 林颜希轻咳一声:“此事事关重大,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场合……” 周穆清见她弯弯绕绕,越发觉得她心里有鬼,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周朗,带她回府。” 周朗应了一声,转向林颜希:“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要把你拎回去了。” 林颜希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大逆不道地凑到了周穆清身边,压低声音:“是跟凤宸宫纵火一事有关。” 听到“凤宸宫”三个字,周穆清面上还没什么反应,等发现她用的是“纵火”而非“失火”之时,他眸光便暗了暗。 他的视线在林颜希脸上停留了一阵儿,在她忐忑的等候中,他薄唇微启,终于吐出了她要的话。 “随本王来。” 他说完转身即走,林颜希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也赶紧跟上,那仵作燕平冲季宁拱拱手:“为兄公务在身,先行一步,等有闲了,你我师兄弟一定要痛饮几杯。” 说罢,他也快步跟了上去,季宁望着他们的背影,嘴里咕哝道:“谁要跟你喝酒……咦,怎么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好消息是,周朗也跟着安熙王离开了,没空找他算旧账。 季宁撇了撇嘴:“得,我还是回去救人吧。” 周穆清人高腿长,走得又快,林颜希一顿小跑才跟上,累得不行,又没胆子跟周穆清抱怨。 不过走着走着,她忽然听见一个刻意压低的呼哧声,扭头一看,发现那位斯斯文文的燕仵作同样快速地捣腾着两条腿,一张清秀的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显然他的境况跟林颜希差不多。 也是,他的身量在男子中不算高,腿自然也长不到哪儿去。 林颜希登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燕平也察觉到了林颜希的目光,二人对视一眼,露出了同病相怜的苦笑。 凤宸宫果然封了宫,一列列的带刀侍卫正在巡视守卫,见到安熙王,纷纷屈膝半跪:“见过王爷!” 周穆清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他拾阶而上,林颜希等人自然也一并跟上,只是他走了没几步,蓦地停了下来,林颜希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分明是他突然停下,她却不得不请罪:“是小人无状!” 周穆清侧过脸,面无表情地睨着她:“现在能说了吧?” 林颜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当然,当然。” 她正思索着从何说起之时,他却再次发问:“纵火是怎么回事?” 凤宸宫走水一事人尽皆知,她听闻了也不奇怪,可众人都当做“失火”,林颜希一张口却是“纵火”,不得不让他多想。 他的双眸犹如藏着暗礁的水面,看似沉静,却暗藏危机,林颜希最是熟悉他这种眼神,原因无他,上辈子同他针锋相对的次数太多。 “方才那名宫女,”林颜希想到红豆,声音低落了几分,“临死前,向小人吐露了一些隐情。” “她说她亲眼所见,有一人借着烧纸钱作掩护,点燃了那把火。她上前阻止,与那人厮打在一起,所以才伤得如此严重。” 周穆清心知点火那人必是青儿,面上却是淡淡的:“口说无凭,单靠那宫女的一面之词,怕是不足为据。” 林颜希被他噎了一下,鉴于前世与他多年作对的经验,她很清楚周穆清的行事风格,都一晚上过去了,又封了宫,他不可能毫无收获,这话八成在诈自己。 可就算心里门儿清,谁让此时此刻他们的地位天差地别,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呢? 林颜希只得不情不愿地摊开手掌,呈上那枚景泰蓝红珊瑚耳坠:“这是二人撕扯时,红豆从纵火之人的耳朵上拽下来的。” 周穆清凝眸细看,发现耳坠上沾着一抹凝固的血迹,只是颜色与珊瑚珠相近,一时难以分辨。 他眼睑半垂,眸色愈发深暗,林颜希轻咳一声,厚颜道:“王爷,小人这也算是有点用处吧……?” 周穆清的目光掠过她的脸庞,轻嗤一声:“走吧。” 林颜希知道算是过了他那一关,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忘赔笑:“是,是。” 而后略略抬眸,望着周穆清矫健的背影,又将自己鄙视了一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对着此人阿谀谄媚,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就在她暗暗腹诽之时,那燕平经过她身侧,放缓了脚步,同她并肩而行。 燕平微笑开口:“敢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林颜希闻言一怔,她这会儿仍是药童打扮,却不想这燕仵作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女儿身。 她有些汗颜,看来自己的乔装打扮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天衣无缝。 既被看穿,她也就大大方方认了:“燕仵作唤我颜儿即可。” “颜儿姑娘。”燕平的外貌虽谈不上出众,但气质温润,言谈举止柔和可亲,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林颜希对他印象颇佳,当然也有几分好奇,周穆清不会无缘无故召来仵作,他这是想验尸? 验谁的尸? 她蓦地心头一跳,望着已成废墟的凤宸宫,茅塞顿开。 是了,除了自己,还能是谁呢? 周穆清莫不是也在怀疑自己的死因?而且还着手调查? 他有……这般好心么? 思及此处,林颜希的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正出神之际,又听到燕平发问:“颜儿姑娘可是安熙王府上的?” 林颜希摒去脑中杂念,点了点头:“正是。” 燕平莞尔道:“既是如此,怎么是这幅打扮?可是我那师弟又想出了什么古古怪怪的馊主意折腾你?” 林颜希不由失笑,心说季宁这师兄还真是了解他。 她还是给季宁留了点面子,回得相对委婉:“季御助的想法确实有些天马行空……” 燕平不禁扶额:“……他又做了什么傻事?可曾逾矩?” “放心。”林颜希笑眼弯弯,“已经被我劝住了。” 燕平无奈一笑,而后向她作了个揖:“多谢颜儿姑娘。” 林颜希笑着摆手:“燕仵作言重了。” 说起来,这对师兄弟的性子还真是南辕北辙……林颜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两眼燕平,暗忖道,说起来,同样学医出身,燕平怎么成了仵作? 不过二人初见面,并不那么相熟,她也就按捺住了好奇,没有多问。 第二十九章 那是谁? “对了,”燕平眼里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探询,“周朗找到在下的时候,曾说过此事绝密。王爷此行既然带上了颜儿姑娘,想必十分信得过姑娘。” 闻言,林颜希登时心虚:“啊……还、还行吧。” 燕平察言观色,觉着这姑娘的面色不甚自然,他眉梢微扬,正想试探一下方才安熙王同她那番密谈的内容,不过就在这时,前方的安熙王蓦然回身。 他二人边走边聊,步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周穆清这一转头,二人的后背都下意识的一僵,随后齐刷刷地加快了步伐。 好在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又背过身去,倒是那身高腿长的周朗大步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还顺口讥笑了他们一把:“小丫头也就算了,燕仵作你一个男子,怎也如此蜗行牛步?” 林颜希正要反唇相讥,燕平却是淡淡一笑:“我朝律例中,应该没有哪一条规定男子就必须健步如飞吧?” 周朗被他噎了一下,面子有点挂不住,嘴上却还是忍不住嘀咕:“身为男子,如妇人般磨磨蹭蹭,岂不丢人?” 燕平笑眯眯地摇头:“在下并不觉得丢人。” 周朗又是一哽,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便极为鄙视地瞪了燕平一眼,大步朝前去了。 林颜希则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燕平,心内觉得此人颇为有趣。 凤宸宫近在咫尺,燕平也打消了套话的念头,收敛心神,准备做事。 起初周朗给燕平的说法是为宫中一名“贵人”验尸,他虽语焉不详,但近期过身的宫中“贵人”只有太后,燕平自是心中有数。 得知了此次检验的对象竟是太后,要说不忐忑是假的,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尽管风险不小,但其中蕴含的机遇同样不小。再说了,安熙王奉皇命找上他,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燕平天性乐观,短短时间内便平复了心境。 只是没料到,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他刚至皇宫,就听闻太后灵柩被烧一事。 既然特意找了他这个仵作来,足以证明皇上和安熙王觉得太后之死有古怪,结果在这关口又发生了这般变故,燕平自然不可能天真的以为那把火只是意外。 这下真的只能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宽慰自己了。他暗暗叹气。 周穆清一挥手,不多时,四名宫人抬出了一个担架,上头覆着的白布下隐约可见僵硬的人形,燕平眼风扫过去,就知这必定是具死尸。 林颜希也在一旁,一开始她以为那是自己的尸体,一时间难以形容此刻的心绪,不过很快,她又反应了过来,她身为太后,再怎么样,她的尸首也不至于寒碜到屈就一副担架。 既然不是自己,那会是谁? 那边的燕平也察觉到这具尸体绝非太后,他本已做好给那位东陵最尊贵的女子验尸的准备,不曾想,抬上来的却另有其人,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微妙变化。 “掀开。”随着周穆清一声令下,宫人揭开白布,一张被烧得焦黑难辨的脸乍然露了出来,燕平这般见惯死尸的,自是一派从容,面上毫无异样;四周的宫人们一来是早有心理准备,二来是没那个胆子在安熙王跟前失态;不过周朗可就不太行了,才看了一眼,就一脸惊恐万状,连连后退,周穆清瞪了他一眼,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弯下腰,抱着肚子,干呕了起来。 燕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林颜希也想起先前他的挖苦,毫不客气地嘲讽了回去:“哟,长得这么人高马大的,居然被死人吓成这幅怂样……真是丢人现眼呢” 周穆清听到她那阴阳怪气的语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林颜希见状,立马添油加醋:“周侍卫这般胆小如鼠,真能护卫王爷的安全么?” 胃里还犯恶心的周朗听了这话,一时愣住,随后将酸水强行咽了回去,满面羞愧地望向周穆清:“爷,下属无能,给您丢人了……” 周穆清一时哭笑不得,暗自摇头,顺便睨着窃笑的某人,不咸不淡地开口:“原来本王的脸面这么好丢,本王倒是头一回知道。” 林颜希假装没听出他话里带刺,只跟燕平使眼色,又斜了眼周朗,眼底满是揶揄,周朗哪能看不出。 不过谁让他先前逞一时口舌之快,现在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他头都快抬不起来了,哪有脸挤兑回去。 周朗的糗事不过小插曲罢了,气氛很快严肃起来,尤其在那具女尸展露了全貌后,林颜希从尸身外裳残余的竹青色布料瞧出了些许端倪。 兴许是名字的缘故,青儿最常穿的便是青衣。 青儿竟然……死了?她呼吸一滞,脑内嗡的一声,陷入一片混沌。 周穆清眼角余光飞快地掠过林颜希,见她怔忡地盯着女尸,微微挑眉:瞧她的神情,莫非是认出了青儿?可她怎么会认识深宫之中的青儿呢? 燕平谨言慎行,不敢多问,只是朝着安熙王行了个礼:“敢问王爷,末官可要……” 他欲言又止,周穆清明白他的意思,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周靖书身边一名得用的宦官作为见证,随后冲燕平一颔首:“开始吧。” 燕平谨小慎微,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周穆清发了话后,他便将随身背着的一个皮褡裢放在脚边,在担架旁蹲下,细细地察看起了尸体。 “此女腮部发红,面呈芙蓉色,末官初步判断,”他边看边说,“她应是被烧死的。” 周朗有些好奇:“这其中可有什么讲究?” “若是被杀后焚尸,死者体内血液停滞,便不会出现这等变化。”燕平并未抬头,他的视线在女尸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抿了抿唇,“若是王爷觉得末官直接下结论太过草率,那么容许末官切开尸体喉部,以便进一步验证末官猜测。” 一听要切开尸体的喉部,周朗勃然变色,林颜希也回过神,双眉微蹙,望向了周穆清。 周穆清察觉到她的目光,眸光微动,同她的视线撞在了一起,林颜希一怔,旋即迅速地垂下眼睫。 周穆清面无表情,转向燕平,薄唇里只吐出了一个字:“可。” 燕平便打开了他那个不起眼的皮褡裢,周朗扫了一眼,发现里头尽是些精铁打制的小刀、小锤、小锥子,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燕平翻了一阵儿,最后挑出了一把小刀,那薄薄的刀刃利落地在他指间转了一圈,反射出一圈清亮的寒光。 周朗一看就知道,这薄刃看似轻巧,但绝对是锋利非常。 见燕平的目光再次对准女尸的喉部,周朗突然就明白这小刀的用处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第三十章 有蹊跷啊 只见薄刃寒光一闪,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燕平已然下刀,轻轻一划,便准确无误地割开了女尸的喉管。 周朗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不过为了保持仅剩的男子尊严,他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昂首挺胸地站在远处,只是背脊怎么瞧都透出一股子僵硬。。 燕平迅速地检查了一番,而后淡定出声:“结果正如末官所料。”他说着转向周穆清:“王爷若是有兴趣,可亲自上前察看。” 周穆清沉吟了一下,略略颔首,他身侧的林颜希也跟着上前一步,燕平见状,含笑夸赞:“颜儿姑娘真是胆识过人。” 林颜希莞尔一笑:“还好还好,也就是比某些不成器的男子强一些。” 周朗闻言,面色一白,也跟着向前跨了一步,倔强道:“王爷,下属也要……” “周朗,”周穆清的眼风扫过去,语气淡淡,“逞能并不能增加你的男子气概。” 被他这么一说,周朗强行绷直的后背一下子塌了下来,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林颜希却并没有如周朗想象的那般去取笑他,她的目光落在烧焦的女尸脸上,促狭的心思消失的一干二净。 周穆清也俯下身,他眼神不济,沉声吩咐道:“拿盏灯过来。” 林颜希还是没能完全适应丫鬟的身份,她沉浸在复杂难言的情绪中,直至周穆清侧过脸,不虞地盯着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他是在吩咐她。 她匆忙应了一声,随后转身,从桌案上取来一盏三彩罩子灯,蹲了下来,为周穆清照明。 见她取的是罩子灯而非烛台,以免蜡油滴落,周穆清勉强满意:反应虽迟钝了些,但人还算细心。 借着光亮,周穆清眯着眼睛,算是看了个凑合。 燕平心细如发,隐约窥出了一点端倪,立即用薄刃拨开喉管,令周穆清看的更加分明。 “王爷请看,此女的气管中,积了不少烟灰碳末,另外还有多处烧烫伤。”燕平低声解说,“如果末官没有猜错,她的肺部想必也颇多烧烫伤。” 尽管眼睛不顶用,但周穆清的思绪却是相当清晰,稍作思忖,便领会了仵作的意思:“大火蔓延时,活人不可避免会吸入大量滚烫浑浊的烟雾,她气管内遍布焦灰与烫伤,说明她的确是被火烧死的。若是没有呼吸的死人,便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燕平微微一笑:“王爷明鉴。” 林颜希没想到周穆清那双近乎半瞎的眼睛竟能看出这许多门道,就算仍是看他不顺眼,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脑子。 “除此之外呢?”周穆清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瞧不出喜怒,他瞥了眼燕平,“燕仵作可曾看出点别的?” 燕平一凛,安熙王这话过于直白了,他想装糊涂都不行,暗暗地叹了口气,而后恭谨出声:“回王爷,此女之死却有颇多蹊跷。” “说来听听。” “她靠坐在圆柱上,正面被烧的面目全非,可倚着柱子的背部衣物皮肤及后脑勺的头发却并少被火势波及,维持的相对完好……老实说,这不符合常理。” 燕平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林颜希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燕仵作的意思是,她在被焚烧的过程中,竟不曾动弹过?” “正是。”燕平颔首,“烈火焚身之痛可想而知,但这位宫女被烧之时却是一动不动,毫无挣扎的痕迹……末官推测,她当时未死,却失去了意识。” “而且不是普通的昏睡,”周穆清接过话头,“而是重度昏迷,否则的话,不至于连挣扎一下都无。” 他说着望向燕平:“若是蒙汗药一类,还能查验出来吗?” 燕平双眉微蹙:“所谓蒙汗药,大多为麻醉之效,与毒药不同,难以用纯银之物测出。” 林颜希有些失望:“这么说,无迹可循了?” “这倒也未必。”燕平摇头,说着觑了眼周穆清,语气变得迟疑,“不过……” 周穆清察觉出他有话要说,双眉一轩:“燕仵作直说无妨。” 燕平低眸垂首:“得剖腹验胃。” 世人大多对此颇为忌讳,燕平干了几年仵作,对此心知肚明,只是见安熙王对于自己先前割开女尸喉部一事并无异议,较之常人要开明许多,这才存了念想,大着胆子提了出来。 如她预料的那样,周穆清果然爽快地点了头:“那就这么做。” 燕平暗暗地松了口气。 死过一回后,林颜希也早就看开了,人的躯体不过一副皮囊,听闻燕平与周穆清的对话,也没什么感觉。 倒是周朗,骇然至极,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般,但王爷首肯,他就算有什么话也得憋回去,只是暗暗计较,待会儿找个什么过得去的理由避开这一节。 燕平又开始在他的皮褡裢里翻起了趁手的工具,林颜希忽然想起了什么,拿着罩子灯凑近了尸体的耳边,这才注意到,死者只有左边的耳朵戴了耳饰;而右侧的耳朵,则空空如也。 林颜希心头一跳,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只景泰蓝红珊瑚耳坠,同死者耳朵上那只比对了起来。 经过烟熏火燎,饰物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变得焦黑暗淡,她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认死掉的宫女所戴的同她手里的那只耳坠的确是一对。 她这才确定,死者确实是青儿。 青儿居然也死在了这场火力?是畏罪自杀么? 不,不对。林颜希眼角余光掠过忙碌翻找的燕平,暗暗摇头,燕仵作都说了,她很可能是被灌了蒙汗药……这么一来,显然是有人在杀人灭口。 莫非,青儿她是被逼的? 想通这个细节后,林颜希心底淤积的那股愤懑之气散去不少。 只是对于幕后那只搅风搅雨的黑手愈发的痛恨,也愈发的忌惮。 如此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她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自己当真可笑,活了一世,竟想不出仇人是谁。 一旁的周穆清早将她的举动收进了眼底:“结果如何?” 他这么冷不丁的一发话,令正在出神的林颜希吓了一跳,她勉强笑了笑:“小的对比了一番,的确同红豆扯下来那只耳坠是一对。” 周穆清眸光幽深,林颜希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倒是燕平听见了只言片语,有些好奇:“什么耳坠?” 林颜希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述说了一遍,燕平听后,不敢怠慢,立即检查起了女尸的耳朵。 随后,他望向林颜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颜希见他眼中透着几分凝重,忽地有了不祥的预感:“……怎么?” “如果那个红豆所言非虚,那么,”燕平叹了口气,“这死者很可能并非青儿。” 第三十一章 他真生气了? 他声音很轻,可落在林颜希耳里,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刚说服自己青儿或许是有苦衷,说不定她并未背叛自己,这会儿燕平就告诉她,死者很可能不是青儿。 林颜希心中五味杂陈,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那个与她相濡以沫多年的青儿,她口中既苦又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周穆清替她问了出来:“燕仵作何出此言?” 燕平接过林颜希手里的罩子灯,照亮了死者右耳:“根据红豆的说法,她是在与死者厮打拉扯时硬生生地拽下了她的耳坠,既是如此,那么死者右耳上的豁口应当是撕裂伤。” 他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可经末官观察,死者右耳上的伤口十分平整,不像撕裂,倒似是剪子一类的利器所致。” 虽然有灯光,但周穆清看起来仍是颇为费力,加上有燕平这个外人在场,他也不好凑得太近,便瞥了眼林颜希,示意她来看。 其实不用他暗示,林颜希也打算上前看个分明,经过燕平的解释,她也发觉了那一点细微的差别。 她看着燕平,满眼佩服:“燕仵作真是细心如发。” 燕平微微一笑:“颜儿姑娘过奖了。” 林颜希垂下眼睑,叹了一声:“只是没想到,这死者的身份,才是最大的蹊跷。” 她与燕平都没有说出口的是——这被当做替死鬼的,到底是谁。 “还得继续查。”沉默了许久的周穆清蓦然发话,“燕仵作能力过人,恐怕还得再劳烦你一阵子。至于你所属的衙门,本王会派人说明情况,无需担忧。” 短短几句,掷地有声,燕平一怔,想来安熙王对他确有几分欣赏,但也有留他在身边,以免他走漏风声的意思吧? 燕平心如明镜,除了暗暗苦笑之外,唯有拜谢王爷恩典。 皇帝的那位随身内侍在记录了情况后,便向周穆清告辞离去,燕平也被周朗带着下去休息,一片狼藉的大殿内,一时只剩下周穆清与林颜希两人。 林颜希正纳闷着呢,周穆清又开口了:“你也下去吧。” 他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林颜希望过去,发现他正对着的是凤宸宫的大佛堂,也正是陆云曦停灵之处。 因这次走水来的可疑,皇帝下令太后灵柩暂时不动,因而那烧毁的棺椁还摆放在原处。 周穆清在原地伫立了片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而后朝着大佛堂走去。 走得近了,陆云曦的棺椁也逐渐清晰起来,自陆云曦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灵柩,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 他脚下一顿,闭了闭眼,长久地立在焦黑的棺木前。 一时间,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他眼前。 “怎的,安熙王又要嘲讽本宫头发长见识短了?” “托了王爷的福,本宫气也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周穆清,我陆家到底怎么找你惹你了,你非要如此针对?” “中秋月明,可惜同本宫一块赏月的人偏偏是你……未免太过煞风景了。” 或气,或怒,或嗔,在他面前,陆云曦似乎没怎么展露过真心笑颜。噢,看自己笑话的时候,她还是笑得挺开心的。 周穆清苦笑一声,她大概真的很讨厌自己。 良久,他伸出一只手,按在炭黑的棺盖上,低低开口。 “陆云曦……” 就在这时,他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了一串咳嗽声,在静寂的殿内显得分外突兀。 周穆清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猛地回头,盯着那个捂着嘴、一脸无辜的女子,咬牙道:“……本王不是让你退下?” 林颜希并非有意违背他的命令,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灵柩近在咫尺,她当然想去瞧瞧,她本来要出声告知的,谁知那周穆清在她的棺椁前,一站就是好半天,一动不动的,搞得她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她原以为,周穆清必然要对着陆云曦的棺椁挖苦嘲讽一番,不曾想,他却是足足站定了一刻钟,而不知是否眼花,有那么一瞬,她竟然从他的背影看出了失魂落魄之感。 想到他们从前剑拔弩张的关系,林颜希急忙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那是错觉,绝对是错觉。 “回王爷,小人不是故意忤逆您的意思。”见他还在瞪自己,林颜希不得不卖个乖,赔笑道,“只是太后娘娘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也想看看娘娘……” 周穆清一想到方才的失态全被她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尴尬和懊恼,林颜希察言观色,又立马举起一只手,对灯发誓:“小人刚刚离得远,什么都没听见!” ……这不就是在告诉他,她什么都听见了。 周穆清抿了抿唇,拂袖而去。 林颜希回头望着他的背影,回想起他刚才低低唤了的那声“陆云曦”,她险些张口应了,幸好够警觉,临了强行变成了咳嗽。 不过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消掉,林颜希疑惑至极——那周穆清为什么要用那种语调喊她的名字啊!怪瘆人的! 周朗正在殿外候着,见周穆清一脸不悦地走了出来,有些意外,急忙上前:“爷,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周穆清自然不会将方才的事情说出来,他恍若未闻,脚步不停地从周朗身侧经过。 周朗正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周朗很清楚他的习惯,知道那八成是有事要他做,不敢怠慢,赶紧上前:“爷?” “你去查查林颜希的出身背景。”周穆清丢下这句话后,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查林颜希?她不就是个小丫头吗?有什么可查的? 周朗心里正犯嘀咕,一回头,发现那林颜希正磨磨蹭蹭地从殿里走出来,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一副心虚相。 周朗顿时就心里有数了,上前拦住了她:“哼,就是你这丫头惹王爷生气了吧?” 林颜希果然被他唬住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他真的生气了?” “那是自然!”周朗夸大其词,虚张声势,“王爷怒气冲冲,说要好好收拾你这小丫头!” 他原以为林颜希会被吓破胆,不料,她不仅不怕,还笑了出来:“周穆……他真的被我气着了?不至于吧?多大点事儿啊哈哈哈哈哈!” 周朗一时傻眼:“……你还笑得出来?” 林颜希不但笑得出来,还笑得很开心:“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被我气到了一回……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 周朗开始怀疑她可能是惊吓过度,被吓傻了。 第三十二章 你对本王心怀不满? 静下心后,林颜希开始认真思考两个问题:第一,若是青儿没死,那她究竟身在何处?第二,那个替青儿被烧死的宫女到底是谁? 她掌管六宫多年,深知宫内宫女虽多,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全都是登记在册的,在宫内,要让一名宫女无声无息地消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能这般瞒天过海的,首先肯定是个位高权重的;其次,也要有合适的人选。 思路理顺后,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还在役的宫女确实不好运作,那如果是出了宫的呢? 先前在太医院帮忙时,林颜希听凤宸宫的宫人们提过,他们都是新进的一批,因为原来那批旧宫人基本都被皇后放出宫去了。说是为了避免皇上见到旧人伤怀,同时对于这些宫人来说,放他们出宫回家,也算是一种体恤。 林颜希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如今转念一想,却发现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既然要放人,为什么单留下了青儿?皇后为何会对青儿另眼相看?她会是青儿背后的那个人吗? 林颜希眉宇纠结,她仍是难以置信,皇后言梓梦虽然不是她为皇帝挑选的妻子,但帝后二人大婚后,她跟这个儿媳妇一直都相处得不错,她实在想不出,言梓梦这么对她的缘由。 话说回来,她出身的陆氏与言梓梦出身的言氏,两家关系不睦,两家家主,也就是陆云曦的父亲陆相,与言梓梦的父亲言大将军时常互相攻讦,朝臣们也基本以二人为首,分成文武两派,彼此互看不顺眼。 就因为这个? 林颜希思绪纷乱,索性暂时搁置了这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将注意力转移到那批出宫的宫人身上。 她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怀疑,凤宸宫里那个被烧死的身份不明的女子,便是那批宫人之一。 原因很简单,宫内的宫女是有定数的,不好运作;但把注意打到离宫之人的身上,那就要容易得多了。 而那批人又都是伺候了陆云曦多年的旧人,她生性随和,闲暇时常与宫人闲聊,时间一长,倒也把那些宫人的原籍出身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她清楚地记得,凤宸宫里有位专门为她梳头的侍女,名叫叶儿,她沉默寡言,但生了一双巧手,什么复杂精巧的发髻经过她的手,都变得轻而易举。不过除了梳头手艺之外,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她与青儿的相似之处。 这里的相似并非指容貌,而是指身段:她俩身量一般高,都生着一副单薄的美人肩和盈盈一握的细腰;正面瞧不出什么端倪,可如果换做背面,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不少人都混淆过她们二人。 最巧的是,这个叶儿自小父母双亡,出了宫之后也是无亲无故,她要是失踪了,怕也是无人在意。 林颜希思来想去,若凤宸宫里被烧死的那个真是替身,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叶儿了。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猜想,无凭无据的,还是要想办法证实一下。 林颜希不由得想到了周穆清,尽管不大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目前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他了。 而她没想到的是,另一边的周穆清,也在做同一件事。 他又找机会,见了一次王志,让他打听凤宸宫先前被遣散的那批宫人的名单。 不想王志听后却是面露难色:“回王爷,遣散凤宸宫宫人一事乃是皇后娘娘的亲信所经办……”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周穆清明白他的难处: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王志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周穆清也没有为难他:“罢了,本王另想办法。” 过后,他前去面圣。 皇帝起居的东暖阁中,周靖书已经屏退了左右,周穆清正要行礼,被皇帝拦了下来。 “左右无人,皇叔何必多礼?”周靖书的病情好转了不少,不过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点鼻音,周穆清见他要从榻上下来,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陛下身体欠安,还是好好躺着吧。” 周靖书靠在软枕上,看着周穆清,却是叹起气来:“仵作查验的结果,朕已经从杨大伴那里知道了。” 他口中的“杨大伴”名为杨平,便是先前在凤宸宫作见证的那名宦官,也是从小照顾周靖书的贴身内侍,如今已经是周靖书身边乃至整个皇宫最有头有脸的大太监。 周穆清顺势告了个罪:“臣无能,还未找到真凶。” 周靖书摇了摇头,他神情凝重,半垂着眼,好半晌都没说话。 周穆清陪在一边,没有出声打扰。 “皇叔,您说,”良久,周靖书长叹一声,“真的是她么?” 周穆清一怔。 他当然明白皇帝提到的“她”指的是谁,只是皇帝能这么说,他却不好跟着指摘皇后,只得说道:“如今并无证据便断言凶手,为时过早。” 周靖书苦笑一声,没有说话,显然没有因为周穆清这句话便打消对皇后的怀疑。 随后,周穆清便向皇帝提出了回府的请求,周靖书想到他操劳多时,已将近两天没回府,也不忍再留,立时点头应了。 周穆清谢恩后,便退出了皇帝寝宫,才出宫门,就见到周朗与林颜希在台阶下等候。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周朗迎了上来,“咱们这就回府了?” 周穆清略一颔首,周朗便利落地跨上车辕,林颜希迟疑了一下,也走到了车厢边上。 她现在只是个下人,自然没有资格乘坐安熙王的车舆,等周朗驱动马车,她只能跟在后边步行了。 想想自己从前出门,十次有八次是软轿步舆,每每都是众人簇拥,再看看现下,别人坐着她站着,别人坐车她走路。 最尴尬的是,那个“别人”偏偏是周穆清。 幸好这人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否则的话,她再死一次得了…… 约莫是她的怨念太过强烈,正在撩帷裳的周穆清忽然定住动作,回过头一瞧,林颜希猝不及防,来不及低头,被抓了个正着。 周穆清大概猜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你对本王心怀不满?” 林颜希身形一僵,随后挤出一个笑:“王爷说笑了,小人哪敢?” “你真当本王是瞎子?”周穆清淡淡道,“你的眼神恨不得在本王背上戳出两个洞……本王还没迟钝到那地步。” 林颜希抬头望了眼当空悬挂着的烈日,顶着这大太阳,真从皇宫走回王府的话,她的半条命可能就要去了。 思及此处,她决定故技重施,轻咳一声:“回王爷,小人……又有要事禀报。” 又有? “你的要事还真不少。”周穆清一挑眉,掀开帷裳,登上车厢,“罢了,上车吧。” 第三十三章 你们同乡? 林颜希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还真允许自己与他同乘一舆了。 一时间,她反倒踯躅起来。 周穆清清越的声线从车厢中传出:“你若是真想一路走回王府,本王也不会拦着。周朗,驾车——” 他话音未落,林颜希连忙出声:“等、等等!小人谢过王爷恩典!” 言毕,她便在周朗鄙夷的目光中,登上了车厢。 亲王规格的车舆要低于天子与太后、皇后,但也相当华丽和舒适,林颜希自知僭越,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周穆清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林颜希,眼底流露出些许促狭的意味,看的林颜希浑身不自在。 “说说吧,”片刻之后,他总算发话,“你又有什么要事要禀报。” 兴许是没有旁人在场,周穆清不似平日那般正襟危坐,他斜倚在软垫上,姿态慵懒,语气也显出了几分随意。 林颜希本来也打算借助他的力量调查自己的死因,便不作隐瞒,将青儿与叶儿的相似之处向她描述了一遍。 周穆清听着听着,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逐渐消失,投向林颜希的眼神也隐隐凌厉起来。 林颜希暗暗叹气,她早料到会这样。 也是,她一个王府上的小丫鬟,怎么会得知这等宫闱密事呢?也难怪周穆清会起疑。 她咬了咬牙,将自己提前打好的腹稿说了出来:“小人……要向王爷请罪。” 周穆清姿势不变,提了下唇角,慢条斯理地开口:“哦?你要向本王请什么罪?” “小人……其实是,太后娘娘安插到您府上的……眼线。” 林颜希吞吞吐吐地交待完“身份”后,就两眼一闭,等着周穆清发落。 谁知等了好半天,那边一声不吭,她按捺不住,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周穆清正神情古怪地瞅着自己。 他这反应完全出乎林颜希的意料,她一时有些无措,结结巴巴地道:“王、王爷?小人知错了……” “你的话是真是假?”周穆清冷不丁地出声,林颜希更慌了,正拼命酝酿着辩解之言,不曾想,他却突然大笑起来。 “往我府上安插眼线……原来陆云曦还有这个本事,本王倒是小瞧了她。” 林颜希:“……”怎么?她看起来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吗?她只是懒得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而已! 周穆清对林颜希的话半信半疑,他印象里的陆云曦太骄傲,不屑于这种尔虞我诈的“诡计”,更喜欢光明正大的阳谋。可话说回来,那个林颜希对凤宸宫之事如此熟络,除了是陆云曦的旧人之外,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这么一来,周穆清愈发觉得让周朗好好查一查林颜希的底细是很有必要的。 马车再舒适,也无法完全避免颠簸,加上周穆清这两日几乎不曾合眼,时间稍长,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周穆清本来还想再探探那个小丫头的底,可眼皮仿佛重逾千斤,怎么都抬不起来,他勉力地扫了眼强作镇定的林颜希,低声道:“晚点再找你算账。” 闻言,林颜希浑身一凛,也不知道周穆清会怎么收拾自己这个陆云曦派来的“奸细”,她忍不住又望过去,却是一怔。 周穆清居然睡着了。 她坐在他右手边,恰好能窥见他的侧脸,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原因无他,纯粹是对于好皮囊的欣赏。 周穆清的眉骨与鼻梁都生得极好,眉弓饱满精巧,鼻梁高挺笔直,一束天光从窗缝里洒了下来,令他轮廓的线条越发流畅优美,连睫毛都闪烁着光点。 只不过他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头微皱,双目紧闭,想必不是什么美梦。 林颜希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却忍不住腹诽:从前倒是没看出他这般心大,旁边还坐着个“卧底”呢,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睡着了。 也不怕她对他不利吗?! 大概瞌睡虫是会传染的,林颜希肆无忌惮地看了阵儿周穆清的睡颜后,自己居然也跟着犯起了困,尽管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可还是没能抗住,上下眼皮一碰,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林颜希被震醒了,她脑子还昏昏沉沉的,揉着酸痛的后颈,嘴里嘀嘀咕咕:“周朗个板筋倒霉孩子,怎么赶的车哦……” “嫌周朗赶的不好,要不你上?”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立马将林颜希的困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她下意识地起身请罪:“王爷,小人无状……嘶!” 情急之下,她一时忘了身在马车内,站起来的时候头撞上了马车顶,痛的眼泪都出来了。 周穆清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抱着双臂,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见她这幅狼狈样,他不禁摇头:“你还知道你无状啊?” 林颜希灰头土脸的,她居然当着周穆清的面睡着了……还被捉了个正着! 她讪讪开口:“小人失礼……请王爷责罚。” 周穆清视线在她面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开,落在帷幔的花纹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林颜希觑了他一眼,心里愈发忐忑。 周穆清在想她方才尚未清醒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那句陆云曦时不时就会蹦出的口头禅,应该他第二次从林颜希的嘴里听到了。 他沉吟了一下,转向她:“本王记得,你曾说过,你跟太后是同乡?” 林颜希冷不丁听到他发问,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好像是这么说过,便点了点头:“正是。” 她原以为周穆清还要再问,正琢磨着该怎么编瞎话应付之际,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而后周朗的声音传了进来:“爷,到了。” 周穆清安坐不动,只拿眼睛去瞟林颜希,后者会意,一边腹诽他架子大,一边殷勤地打起了帘子:“王爷请。” 等他施施然地下了车,林颜希跳下车,擦了把头上的汗,发现这下人自己是当得是越来越顺手了。 偏偏那厮还扭过头嘲笑了她一把:“说起来,你怎么当的卧底?迟钝成这样,难怪在本王府上待了这么多年,也还只是个负责洒扫的丫鬟。” 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现在她代替原来的林颜希混到了周穆清身边,总算有资格做卧底了吧! 第三十四章 让他来吧 林颜希一整天没进食,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不想周穆清一甩袖子,径直往内院去:“本王饿了,摆饭。” 林颜希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他的下一句便是:“你一旁伺候着。” ……意思就是他坐着,她站着;他吃着,她看着,他有需要的时候,还得端茶递水。 林颜希两眼一黑,心知那秋后算账这就开始了。 面上却还得强颜欢笑:“是,王爷。” 周穆清简单地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出来后,饭菜已经上的差不多了,那林颜希也恢复了丫鬟的装束,正侍立在餐桌旁。 见了他,倒是努力挤出了笑容,可惜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见她如此不开心,周穆清却莫名的开心了起来。只不过面上却是半点不显,林颜希为他拉开椅子,他一撩袍子,坐了下来。 “茶。” 林颜希闻言,连忙递过茶盅,周穆清含了一口茶水,又看向林颜希,后者保持微笑,又端来漱盂,待周穆清漱过口,还要奉上巾帕让他擦嘴。 这一套流程走完,才算是正是开始用膳。 “羹汤。”“剥虾。”“添饭。” 周穆清一顿饭下来,就没消停过,杂七杂八的要求张口就来,林颜希被使唤的团团转,累得额角都隐隐冒汗。 她从前都是被人伺候的那个,还是头一回服侍别人用饭,免不了手忙脚乱,其间被郑管家瞪了好几眼。 这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对着满桌只能看不能吃的佳肴,她那空空如也的胃不争气地唱起了空城计。 周穆清喝汤的时候,冷不丁地听到一阵咕噜声,正是从身后传来,他手一顿,放下汤碗,侧过脸去,恰好跟林颜希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林颜希尴尬不已,难得红了一次脸,周穆清嘴角不由翘起,正欲挖苦她两句,那郑管家却是忍无可忍了:“颜儿!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有你这么伺候的么!从前学的规矩都到哪儿去了?” 林颜希被训斥的灰头土脸,周穆清觉得郑管家骂的挺对,就是情绪太激动,隐约能窥见唾液飞溅。 一时间,周穆清的胃口消失的干干净净。 “还要添饭么?”林颜希小声询问,她原以为周穆清定然还要再折腾,没想到,他将碗筷一放,摇了摇头:“不用了。” 顿了一下,又道:“茶水。” 林颜希一怔,继而大喜——既然要了茶,说明他这顿饭算是用完了,她的罪也差不多暂告一段落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郑管家他老人家阴错阳差的帮了她一把。 周穆清见她眉眼间的喜色藏都藏不住,冷哼一声,本来还想再找个别的由头支使她,结果林颜希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她神色窘迫,郑管家吹胡子瞪眼,眼看又要骂人,周穆清一想起方才唾沫横飞的情形,有些发憷。 “罢了。”周穆清摆了摆手,郑管家自然惟他的命是从,于是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其实郑管家心里也有些犯嘀咕,王爷平日里用饭,向来不喜欢有人在一旁打扰,最多留一人布菜,今儿个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林颜希眼巴巴地望着等着周穆清的下文,后者自然能察觉到她的急切,本来还想再慢悠悠地品品茶,不过眼风一扫,发现了她泛白的脸色,还是歇了促狭的心思。 “都退下吧。”他淡淡道,“不然的话,又有人要在心里编排本王了。” 正在暗骂某人小心眼爱记仇的林颜希略显心虚,心说他倒是怪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欠骂。 周穆清眼角余光望着某个迫不及待离开的欢脱背影,不禁摇头失笑。 他现在真有点相信林颜希的确是陆云曦安插在他府邸的眼线了……这个行事风格,跟那女人倒是……大同小异。 林颜希填饱了肚子,又洗了个热水澡,等到舒舒服服的往床上一躺,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仔细想想,虽然被周穆清折腾了一通,但她现在是他的随身近侍,伺候他用饭本就是分内事,其实算不上什么惩罚。 他有这么大度?林颜希翻了个身,而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肯定还有后招等着自己!她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另一边,周穆清正在书房内练字,不多时,房门被敲响。 他放下狼毫,拿起宣纸,对着烛火,耐心地烤干墨迹。 “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身风尘仆仆的周朗便走了进来,抱拳行礼:“爷,下属刚从京郊林家回来。” 周穆清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皱了皱眉:“先擦汗,喝口水,再说话。” 周朗登时感动的不行:“多谢王爷体恤!” 周穆清轻咳一声:“嗯,先擦擦汗吧。” 其实……周朗倒是想多了,他没想着体恤不体恤的,只是单纯洁癖发作,忍受不了汗味而已。 待周朗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后,周穆清随手拿起镇纸往宣纸上一压,这才重新开口:“打听到什么了?” “京郊那一带几乎都是贫户,不过林家在其中还是穷得扎眼,所以还是很好打听的。” “林颜希的父母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如今林家做主的是她的大伯和堂兄,想来她大伯一家待她平平,当年以家徒四壁吃不上饭为由将她卖身为奴,可她几个堂兄弟姐妹都好好的养在家中。” 周朗说到这里,哪怕平时不喜林颜希,也有些唏嘘:“她也是命苦,早早没了爹娘,家财被大伯家占了,自个儿却被卖掉,成了贱籍。” 周穆清回想起林颜希那没心没肺的模样,倒看不出还有这么一番曲折的身世。 他默然片刻,忽地问道:“既然林家如此贫穷,怎么最近又有余力为林颜希赎身了?” 周朗挠了挠头:“下属也好奇这个问题,便亲自去林家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家今非昔比,不仅翻修了房屋,还买了田地,颜儿的大堂兄在城里做起了小生意,二堂兄进了书院念书,准备科举,这日子倒是过的挺滋润。” 周穆清眉梢微扬:“他们哪来的钱?” 周朗告诉他:“下属跟林家的街坊们打听了一下,据说是前两年,林家大伯无意间救下了京中的一名贵人,贵人感恩图报,林家也跟着时来运转了。” “哪位贵人?” “这就不清楚了,说是那位贵人不欲声张,约莫只有林家人自己才知道。” 周穆清听后,未置可否,转而问起了另一个他好奇已久的问题:“林家的祖籍,可打听出来了?” “林家祖上乃是广陵人氏,四十年前广陵洪涝,林家祖父才一路逃荒来到京城。” “广陵?”周穆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本王记得,太后的陆氏可是出身宛城啊。” 那小丫头片子竟然敢骗他? 思及此处,他计上心头,淡淡道:“对了,那林家堂兄不是说要为堂妹赎身么?让他来吧。” 周朗对周穆清又多了几分崇敬:他家王爷,真是深仁厚泽,令人敬服! 周穆清感受到他炙热的眼神,嘴角抽搐了一下,也不知这家伙又在脑补些什么了。 第三十五章 堂兄 林颜希还不知道周穆清主仆正在翻自己的老底,她一觉醒来,简单梳洗过后,一面忧心着周穆清会玩什么花样怎么为难自己,一面准备去用朝食。 不过她还没到饭堂,就有个相熟的婢女行色匆匆地拉住了她:“颜儿,恭喜你啊!你堂兄上门来赎你啦!” 林颜希一怔,她很是回想了一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原本的林颜希好像就是因为得知了这个消息,才乐极生悲的。 只是这位林堂兄一直没出现,以至于她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那婢女见她一直愣怔怔的,面上也不见半点喜色,不由感到奇怪,戳了戳她的手臂:“颜儿你这是怎么了?不欢喜么?之前你不是一直盼着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的么?” 而且还因此高兴的晕了过去——这在安熙王府中也传遍了,人人都听说了,暗地里笑话她的人不少。 不过林颜希如今在王爷身边伺候,那婢女自然不会傻到当面提及这桩会令她面上无光的旧事。 “啊……我挺开心的。”林颜希回过神来,决心先去见见那位堂兄,她露出笑容,“对了,我堂兄在哪儿呢?” “正在跟郑管家说话呢。”婢女热情地挽起她的手,“走,我带你过去。” 林颜希多少有些惴惴,倒不是害怕被识破,反正这幅皮囊的的确确属于林颜希,这么久了,也没人怀疑过。她纠结的是,要怎么打发掉那位林堂兄。 说实话,要是换做一天前,她倒是真的会很欢喜,离开安熙王府,不必再伺候周穆清,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偏偏,她进了一趟宫,得到了一些跟自己身亡有关的线索。 虽说只是蛛丝马迹,但毕竟是个开端,她不愿就这么放弃。可一旦离开安熙王府,身为平民,她也再无入宫的机会。跟在周穆清身边,尽管为奴为婢,憋屈得很,但他身份非同一般,能随时出入宫禁,而且还负责调查凤宸宫失火一事,如此近水楼台……她真的没法现在离开。 原来的那个林颜希在听闻家里有意为她赎身之时,如此欢天喜地,必然是心心念念盼着回家的。她平白占了人家的身躯,还要拂逆原主的心愿,实在是于心不安。 除了愧疚难当之外,她心中突然生出了强烈的迷茫之感——陆云曦已死,林颜希另有其人,那她究竟是谁? 她怀着复杂难言的心绪,穿过大半个王府,终于在前院的一处偏厅见到了那位林堂兄。 林堂兄名为林志希,正一脸局促地同郑管家饮茶,他这等身份,自是不可能见到安熙王。但王府的气派和威严,及郑管家这等完全不似下人的下人,都震住了他。 纵使郑管家面上带笑,言谈和气,但林志希依旧浑身不自在,直到两名少女走进偏厅,郑管家扫了一眼,随后转过脸对林志希笑道:“林公子,你妹妹来了。” 林志希猛地站了起来,不慎撞到了茶几,险些打翻茶盏,他窘迫非常,连忙低声向郑管家道歉:“在下失礼……” “无妨。”郑管家笑眯眯地摆摆手,在外人面前,那叫一个和颜悦色,跟换了个人似的,“林公子也是近亲情怯,人之常情。” 林志希松了口气,转而望向那两名少女,她们身上的衣饰差不多,都是婢女打扮,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左边那个秀气一些的少女脸上,有些迟疑地开了口:“……颜儿?是你么?” 他与堂妹至少有十年未曾见过了,记忆里还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而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却是容貌秀丽、体态窈窕的美貌少女。而且王府养人,他这妹妹虽然只是下人,但论仪态风度,都要胜过寻常人家的姑娘许多。 一时间,林志希踯躅了起来,竟不敢上前去相认。 林颜希早就注意到了那个青年人,又听郑管家口称“林公子”,便确定他便是林颜希的堂兄。 想必林志希的激动,她到底不是真正的林颜希,没有那种心理包袱,微笑着上前,落落大方地行了个万福礼:“这位便是堂兄了吧?” 当年父母受过世的叔叔婶婶所托,接管了他们留下的屋子和钱财,却并没有照顾好小堂妹,甚至为了二两银子把她卖给人家为奴为婢。 可林志希又无法苛责自己的父母,当年正是因为他突然生病,急需一笔药费,父母才狠心将堂妹给卖了的。 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错。十年间,林志希每每想起这个小堂妹,总是寝食难安。 这两年,家中光景好转,林志希便一直想着为堂妹赎身,接她回来,让她以良籍出嫁。只是起先父母并不同意,说颜儿离家十年,定然对他们心怀怨恨,任凭他磨破了嘴皮子也无用;最近大概是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终于松了口,甚至主动催促他前来王府赎人,令林志希又惊又喜。 眼看林颜希向自己行礼,林志希只觉自己受之有愧,讪讪出声:“颜儿……是堂兄对不住你……当年若不是我病重,爹娘也不会将你……” 听了他的话,林颜希大约猜到了原主被卖的缘由,只不过这迟来的道歉属于真正的林颜希,她并没有资格代替她去原谅谁,只得摇头:“这话不该由堂兄来说。” 她的语气过于冷淡,且显而易见并未忘怀旧事,林志希神情骤变:“颜儿……” “我知道堂兄要说什么,只是堂兄当年也不过是十岁孩童,做不了主。”林颜希淡淡一笑,“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 既然怪不到他头上,那她怨怼的自然另有其人。 林志希口中发苦,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颜儿,你果然在怪我爹娘……” 她幽幽反问:“不该么?” 这话是她替真正的林颜希所问,林志希顿时语塞,他愣愣地望着她,她的瞳孔漆黑明亮,无波无澜,无悲无喜,他再无法同她对视,狼狈地错开了视线。 林颜希的反应令其他人吃了一惊,她不仅不欢欣雀跃,还翻起了旧账? 对于旁观者错愕的目光,林颜希自然有所察觉。 她之所以摆出这幅态度,一来是为真正的林颜希不平,二来也是在为拒绝赎身做铺垫。 说起来,她也真是怪对不住原主的。 不过我发誓,不会永远留在这里的,终有一日,会还你自由。她向真正的林颜希郑重许下承诺。 第三十六章 跟我回家? 偏厅内安静了好一会儿,郑管家咳了两声,准备打个圆场:“颜儿啊,你堂兄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接你回家,你这样……不合适吧?” 林颜希翻了个白眼,还是没忍住,怼了回去:“郑管家,被家人卖掉的可不是您,您这么说……也不合适吧?” 郑管家被她噎的无话可说,林志希却是面色一白,愧疚如潮水般将他包围。 “堂兄,”林颜希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你回去吧。” 林志希浑身一震:“颜儿,你……你不打算跟我回家吗?” 林颜希看得出这位林堂兄是真心实意想接她回家,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软和了不少:“多谢堂兄好意,不过我在王府过得很好。” 她顿了一下,在郑管家及其他王府下人灼灼目光中,违心夸道:“安熙王仁人君子,菩萨心肠,待我们这些下人更是仁慈宽厚,我舍不得离开王府……” 听了她的吹捧之言,郑管家等人喜笑颜开,连连点头。 林志希却是眉头紧皱:“可王府再好,你也还是贱籍……” 她一把拉过林志希,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道:“不瞒堂兄,我如今已是王爷的贴身侍女,可谓前途无量。” 反正违心之言已经出口,她索性继续睁着眼说瞎话,“你不知道,王爷他十分看重我,荣华富贵不过一步之遥,我岂能在这时候离开?” 她的一席话让林志希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他这堂妹还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过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出声:“颜儿,王爷他高高在上,你跟他实在差得太远……” 林颜希暗暗叹气:这不是为了赶紧打发这位老兄离开才扯的鬼话吗?她怎么可能真想去勾搭周穆清?! 她轻咳一声:“我意已决,堂兄还是回家去吧。” 林志希张了张嘴,可瞥见她坚定的神情,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颜儿之所以会起这样不切实际的心思,定然是因为她吃了太多苦……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不过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改变主意,王府也不好久留,他只好叹了口气:“终归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为兄无能,只希望还有机会补偿于你……” 他说的真挚,林颜希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推脱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线传来:“这一大早的,怎么这么热闹?” 林志希茫然回头,林颜希却是浑身一僵。 她僵硬地转过头,望着踏步而来的周穆清,他一身红黑相间的朝服,腰悬玉带钩,头戴进贤冠,清隽矜贵之外,也多了几分庄重。 看样子,他是早朝归来了。 怎么偏偏就让他给撞上了……林颜希无比纳闷。 周穆清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林颜希不得不同郑管家等人一齐向他行礼问安。 见了这情形,林志希哪能不懂来人的身份,双腿不由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打颤:“草民林、林志希……见过王爷!” 周穆清一撩官袍,在主位坐下,淡淡道:“林公子不必多礼。” 因着安熙王对他的称呼,林志希又激动了一把,嘴里也跟着打起了磕巴:“多、多谢王爷。” 言毕,他欲起身,可两条腿怎么都使不上力,最后还是林颜希看不过眼,扶了他一把。 林志希完全不敢直视安熙王,垂着眼盯着地砖,只听那尊贵的王爷又发话了:“仁人君子,菩萨心肠,仁慈宽厚……原来本王的品行如此高尚,本王倒是头一回知道。” 他字字句句都带着戏谑,林颜希登时有种挖条缝钻进去的冲动——原来这厮早就到了,还躲在一旁偷听! 林颜希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堂堂安熙王,竟然干出听墙角这种事,亏他身上还穿着朝服呢! 周穆清余光一扫,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漾起一点笑意:“林公子是想为令妹赎身?” 他言辞十分客气有礼,林志希受宠若惊,点了点头:“回王爷,草民却有此意。”他停顿一下,看了眼一旁的林颜希,语气变得犹豫起来:“只是颜儿她……” 周穆清的目光转向林颜希,眉梢微扬:“你不愿意?为何?” ……这是想让她把方才那些肉麻的瞎话再重复一遍?这厮果然狡诈,太知道怎么恶心人了! 林颜希腹诽不断,但面上却还是只能恭恭敬敬地回道:“这么多年下来,奴婢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家……奴婢舍不得王府,舍不得郑管家,舍不得一班小姐妹们。” 郑管家和另一名婢女听了她这话,颇为感动,不过感动之余,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们一时没想到,周穆清却是心知肚明:这丫头,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就是绝口不提他这个王府的主人。 周穆清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下嘴角:“话虽如此,可林公子毕竟是你的家人,本王也不好拦着一家团聚……” 他随口一句话,又给林颜希挖了个坑,她顿时有种梦回上一世的感觉:那时候的日常,便是同此人互坑。 林颜希好气又好笑,嘴上坚决不认输:“奴婢十年前就被出卖,同王府签了卖身契,早与林家没有瓜葛了。” 见周穆清还要说些什么,她急忙又甩出一句话:“奴婢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 本宫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反正现在不走。林颜希心想。 林志希没想到她如此决绝,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看来颜儿是不会原谅他们一家了。 连“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周穆清很是克制了一番,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不知道为什么,林颜希方才那番卖力的表演,让他想起朝堂上义正言辞指责言大将军的陆丞相,二人虽是八竿子打不着,但那种入戏的感觉却是如出一辙。 说实话,看着陆相与言大将军对骂,周穆清也蛮想笑的,不过当着皇帝和其他文武大臣的面,他也只能忍着。 周穆清走了一圈神后,才发觉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于是轻咳一声:“既然你有那份心,那便留下来好好服侍吧。” 林颜希又行了个礼,露出一个真诚的假笑:“奴婢谢过王爷。” 周穆清瞥了眼郑管家,示意他去打发林志希。 郑管家自是会意,一脸为难地看着面色苍白的林志希:“林公子,并非咱们王府不肯放人,只是颜儿她……” 林志希惨然一笑:“在下明白,在下这就告辞。” 说着,他侧过脸瞧着垂首低眉的林颜希,重重地叹气:“颜儿,你要多保重。为兄这一年在白鹿书院念书,你若是改了心意……随时都可以来寻为兄。” 第三十七章 难道他眼睛又好了? 林志希告辞离开,林颜希还是去送了一程,对于他那句随时都可以去白鹿书院找他的话,她亦是未置可否。 怎么说呢?林志希是真心实意觉得愧对林颜希,林家其他人可未必有这份觉悟;林志希目前还做不了林家的主,若是林家再出点啥事,谁知道会不会再把林颜希卖一次呢? 想来原本的林颜希是个心肠好、忘性大的善良姑娘,还保留了对林家的美好印象,所以才一心想着回家,但她的灵魂毕竟是陆云曦,对于为了自家孩子就把侄女给卖了的林家人没有什么好感。 她有意放慢了脚步,毕竟一回内院,又要去伺候某人。 她正打算偷闲逛一下花园,谁知冤家路窄,凉亭里坐着的人可不就是周穆清?他的狗腿子周朗正在为他斟茶。 ……这厮今天这么闲的吗?林颜希撇了撇嘴,准备在被发现之前跑路,免得又被喊过去伺候茶水。 “爷,听说今儿个早朝热闹得紧?”约莫是四下无人,周朗大着胆子同周穆清闲聊起来,想必周穆清的心情也不坏,不但没有斥责他,反而微微一笑:“竟然连你都听说了?看来那两位着实嚷嚷得太大声了些。” “嘿嘿,下属也是从奉天殿外当值的侍卫兄弟那里听说的,说是陆相与言大将军吵得厉害,他们底下的大官小官们也跟着对骂,比那菜市场还热闹。” 周朗说的眉开眼笑的,把正经严肃的朝堂说的跟个戏台子似的,周穆清瞪了他一眼,自己却也不禁摇头:“陆相老当益壮,言将军正值壮年,二人都精力十足,嗓门洪亮,令人钦佩。” 周朗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家王爷损起人来,永远都这般文雅有趣,从不见脏字。 “不过,究竟怎么回事啊?”周朗按捺不住好奇心,一脸八卦地打听道,“虽说那两位平时也吵,但好像今日吵得大?” “陆相当着众臣就凤宸宫走水一事发难,话里话外暗指皇后失职,言将军乃皇后之父,听闻此言,自然坐不住了。”周穆清淡淡道,“他二人各有立场,争执不休,可除了刺耳与浪费时间之外,毫无用处。” 周穆清没说出口的是,陆相和言大将军在朝堂上闹成这样,最尴尬的其实是皇帝,毕竟一边事关太后,一边事关皇后,他夹在中间,自是左右为难。 最后若不是他出面调停,那俩老家伙不知道还要拉扯多久。 周朗挠了挠头:“爷,您说这陆相突然来这一遭,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周穆清拿起茶盏,浅啜一口,而后才摇摇头:“说不好,陆相是只老狐狸,本王也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其实他内心是倾向于陆相听到了某些风声或是生出了一些猜测,今日这出闹剧,可不似他平日的行事风格…… 莫非……有人想挑起陆家与言家的争斗?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浮起,周穆清心头一跳,霍然起身,倒是吓了周朗一跳。 周朗大惑不解:“爷,您怎么了?” 周穆清没有作声,只背着手,来回踱起了步。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陆相乃是文官之首,言大将军执掌兵权,二人加在一起,可以说是权倾朝野。 周穆清虽说是皇族宗室,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老谋深算的陆相与久经沙场的言大将军,弱冠之年的小皇帝还嫩了许多。 其实,相权强势,把持朝政的情形从上一朝,也就是先帝时期便开始了。 先帝得以继位,陆家出了大力,可先帝也因此在朝堂上处处受制,无法大展身手,他那位皇兄也因此郁郁而终。 周靖书继位后,言大将军又因军功发迹,成为京中新贵,陆相的风头被抢去不少,可朝中也只是从一家独大变为两强并立,君权依旧弱势。 就在这当口,陆云曦死了。 而她的死,也成了朝中两大重臣交恶的引线。 周穆清呼吸一滞,难道,这便是陆云曦真正的死因? 周朗见他神色不对,不由紧张起来:“爷,您……” 周穆清闭了闭眼,重新落座,冲他摆摆手:“本王没事。” 周朗刚要说些什么,又听到他说:“本王想独自待会儿,你且退下吧。” 等周朗退下,周穆清手持茶盏,静坐片刻,眼角余光忽地掠过不远处的假山,淡淡出声:“还想躲多久?” 假山后的林颜希闻言一僵。 亏她以为自己藏得隐蔽,原来早就被他发现了。 林颜希原本是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好巧不巧的,周朗提起了陆相,也就是她父亲,她便改了主意。 毕竟是父亲,她还是关心的。 起初听闻陆相与言大将军吵架,她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她爹跟皇后她爹在早朝上拌嘴是常有的事,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只是听着听着才发觉今朝不同往日,此次纷争竟是因她而起。 而父亲与言大将军也并非小打小闹,而是动了真火,连带着下面各自站队的官员也吵得不可开交。 害死她的人,便是想要看到这番乱象么?林颜希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就在这时,周穆清的声音传了过来。 说真的,在他手里栽了太多次,好像脸皮也练出来了,短暂的尴尬过后,林颜希迅速挤出笑容,待走到周穆清身前,已是面色如常。 她赔笑道:“王爷英明,竟然能猜到是奴婢。” 奇了怪了,他不是眼神不好吗?怎么最近总能认出她?难道他眼睛又好了? 周穆清哪能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冷笑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个婢女这般胆大包天,竟敢偷听本王说话。” 话虽这么说,他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怒意,林颜希也装模作样地认了个错:“奴婢知错了。” 明知她在装乖,周穆清却莫名受用,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听到多少了?” 林颜希原想说“没多少”,不过转念一想,没必要在这个精明的可怕的家伙面前说假话,略略挺直腰:“……基本都听到了。” 周穆清失笑:“你还挺骄傲?” 林颜希连忙赔笑:“奴婢不敢。” 见他茶杯空了,她便拿起茶壶,殷勤地为他续上茶水:“王爷喝茶。” 周穆清无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神情蓦地冷肃起来:“是不是你向陆家走漏的消息?” 林颜希一下子懵了:“哈?” 第三十八章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其实陆相与言大将军看似不睦,可这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糟,甚至两家合作的时候也不少。 若是陆氏与言氏关系真那么差,那皇帝就该偷着乐了。 陆相是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言大将军一派军人作风,看似粗鲁,实则精明强干,这两人的不和,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装样子。 尽管周穆清很清楚这一点,但怎么说呢,做戏总比不做要好些,要是哪天他们连装都不肯装了,那才是真的危险了。 那今日这一出闹剧,是真是假? 八成是假的。周穆清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 陆相今日所为,看似反常,可若是他早早察觉到这是一个局,提前同言大将军打了招呼,二人在朝堂上合演了一出戏……这么一推敲,这反而符合老狐狸的行事风格。 若是他自己揣摩出头绪也就罢了,周穆清担心的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而会向陆家报信的人……周穆清眉梢微扬,视线落在一脸错愕的林颜希脸上。 就是不知道这枚眼线,究竟是陆云曦安插的,还是陆家安插的? 若是陆家的意思,那他就得重新审视此人了。 见周穆清神色冷峻,不像是在跟她开玩笑,林颜希懵圈过后,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很快,她就意识到问题在哪儿了——谁让她当初扯谎说自己是陆云曦派来的卧底呢? 那周穆清疑心她与陆家通气儿,自然是合情合理。 她登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林颜希苦笑了一下,她得澄清自己,但也不能全盘推翻自己之前的说法,否则反而会令周穆清疑心更重。 “回王爷,”她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应对,“奴婢的确是太后娘娘派来的,但,只忠于太后一人。” 周穆清审视着她,目光幽深:“本王凭什么相信你?” “太后已经殁了,奴婢也不知该怎么证明自己。”林颜希心安理得地说着瞎话,反正周穆清也没法找到陆云曦对质,“但奴婢与陆家并无干系,也从未通过音信,奴婢身在府中,王爷大可让人去查。” 周穆清忽然有点想笑,做眼线做得如此光明磊落的,她应该是第一人了。 不愧是陆云曦选出来的人。周穆清忍不住腹诽,旋即一愣,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是信了她的一面之词。 林颜希察言观色,见周穆清面色古怪,急忙又找补了一句:“虽然奴婢是太后娘娘安插的眼线,但正如王爷您所说,奴婢没什么本事,一直都只是个洒扫杂役,之前连王爷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自然也不可能……” 她突然就支吾起来,周穆清挑了挑眉:“不可能什么?往下说。” 林颜希硬着头皮继续说:“自然也不可能接触到什么重要情报……”她说着,又挤出一个假笑:“所以王爷您不用担心,奴婢绝对没有干过什么危害您、危害王府的事吧。” 周穆清嗤笑一声:“是还来不及干吧?” 林颜希讪讪一笑,没有接话。 “可如今,你已是本王的贴身侍女,瞅准时机,套到有价值的情报,可是轻而易举的事——” “王爷明鉴!”林颜希一边告诉自己本宫能屈能伸,这点小耻辱不算什么,一边跪了下来,指天发誓,“奴婢绝对没想过这么做!” 周穆清好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颜希:“你刚才可就在偷听本王说话。” 她喃喃道:“因为事关太后,所以奴婢就没忍住……” 他饮了口茶:“你对太后倒是忠心。” 林颜希直觉他是在敲打她,连忙表忠心:“奴婢虽敬仰太后,但毕竟斯人已去,奴婢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缅怀……从此以后,奴婢便只有王爷一个主子了!” 周穆清听了她这话,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自己的风度。 他好气又好笑:“这么说,你以后就忠于本王了?” 林颜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 “只忠于本王一个?” 林颜希只迟疑了一瞬,周穆清一个眼风扫过来,她再次对天发誓:“那是自然!” 周穆清这回没忍住,笑了出来:“好,那你先告诉本王,你跟太后是怎么认识的?” 对于此事,他好奇很久了,林颜希的出身背景,周朗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其实她的经历相当简单,出生于京郊贫户,五岁左右时,父母遇到山匪,双双丧生;八岁的时候就被大伯家卖给了人牙子,不久后就到了王府当丫鬟。 而接下来的十年,她都是在府中度过,鲜少有出门的机会,谁想到,她竟能和深宫中的陆云曦识得呢? 林颜希一怔。 周穆清以为她不情愿,面上似笑非笑:“怎么,刚刚对本王表的忠心,都是假的?” ……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还没编好。林颜希心说。 “是这样的,几年前,太后娘娘曾跟皇上去行宫避暑,回宫的途中,陛下得知您身子不适,临时驾临王府,前来探望您。”幸好她脑子转的还算快,立马想到了一个由头,“您可还记得?” 周穆清自然有印象,那会儿周靖书才十几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突然跑到王府来,吓了他一跳。 他略略颔首:“本王记得。不过,那与太后有什么关系?” 林颜希轻咳一声:“其实,那回,太后也来了。” 周穆清这下是真的惊到了:“……你说什么?” “当然,娘娘她是……微服前来的。” 当时皇帝嚷着要去看皇叔,她拗不过小皇帝,只好应下。加上闲得无聊,便起了促狭的心思,乔装成宫女,混在周靖书的随性队伍中,想去瞧瞧周穆清的衰样。 周穆清有些恍惚:她是来看我的么……? 不,才不会。周穆清自嘲一笑,来看我笑话还差不多。 他回过神,询问道:“原来还有这么一遭……具体是个什么情形?” “太后她当时扮成了一名宫女,奴婢当时还小呢,也没认出她来。还是她身边的人不慎漏了称呼,奴婢才知道那是太后娘娘。”林颜希的瞎话越编越顺口,“奴婢那回还小,乍然得知娘娘的真实身份,吓得摔破了一只玉碗,管事的大发雷霆,要责罚奴婢。谁知太后娘娘却制止了那管事,不仅宽慰了奴婢,还赏了奴婢果子吃……” 周穆清唇角微弯,心说这倒是她会干的事儿。 “所以你从此就对她死心塌地了?”剩下的不用她编,周穆清自己就给脑补出来了,林颜希自是就坡下驴,连连点头:“不是有句话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出声:“好个太后娘娘,偷溜到本王的府上,看本王笑话不算,居然还撬了本王的墙角。” 林颜希一时心虚,心说他怎么知道她当初是为看他笑话而来的? 第三十九章 这厮太狡猾了 周穆清嘴上挖苦陆云曦的行径,脑子里却浮起了一桩旧事。 他身体向来不差,很少生病,大概是这个缘故,那回染了风寒,症状很是严重,反复发热,一度下不了床,颇有点病来如山倒的意思。 他还记得,那天他不知昏睡了多久,因喉中干渴醒来,昏昏沉沉地睁开眼,隐约往前床边站着个人影,身形纤细,明显是个女子。 周穆清能感觉到,对方的一双眼睛停留在自己脸上,只是他视力本就不佳,遑论在病中,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脸。 他自然而然地把那女子当做伺候的婢女,心中有些不满,不仅不问安,还这般大胆地直视自己,而且连茶水都不懂伺候,也不知郑管家是怎么调教的下人。 若是平时,他会斥责这名侍女无礼,可身上不舒坦,他也没心情计较那么多,只能有气无力地开口:“倒杯水来……” 一出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嗓子沙哑得厉害。 那侍女迟疑了一下,这才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倒水。 周穆清望不真切,但还是能看出她动作生疏笨拙,甚至还传来杯盘碰撞之声,可谓极其失礼,他皱了皱眉,还是懒得说话。 等她递过茶杯,周穆清发现那竟是冷茶,他面色不虞地瞥了她一眼,那侍女垂首而立,一声不吭,没有半点要告罪的意思。 因无知而无畏么?周穆清叹了口气,口中实在渴得厉害,他也就凑合着把那杯冷茶给喝了。 或许是高热未退,冷茶下肚后,居然莫名的解渴,周穆清只觉畅快,索性递过空杯,吩咐道:“再来一杯。” 那侍女又给他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后,周穆清终于感到身上有了几分气力,他扫了眼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你可是新来的?” 也许是被他的气势所摄,她还是没作声,只点了点头。 周穆清不是喜欢跟下人发火的性子,就算心生不满,他找的也是郑管家的麻烦,在他看来,管教这些下人,是管家的职责。 冷不丁的,一阵晕眩袭来,太阳穴胀痛不已,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正要打发那名侍女退下,可就在这时,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了过来。 “王爷,您醒了?!” 是郑管家,周穆清望过去,他端着一碗汤药,身边还跟了一名太医。 周穆清喉咙发痒,咳了两声,把郑管家吓得不行,连忙拉过太医:“张太医,赶紧给王爷瞧瞧。” 他摆摆手:“本王没事。” 尽管如此,太医还是给他把了脉,病情倒是好转了些许,只让他把药喝了,之后好好睡一觉,最好闷出汗来。 周穆清接过郑管家手里的碗,对着黑糊糊的药汁抿了抿唇,郑管家见状,心中敞亮。 老周家的人一脉相承的怕苦嗜甜,他们家王爷也是如此。不过王爷要面子,总觉着喜爱甜食对于男子来说不够稳重,因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小嗜好。 不过郑管家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哪能不知道他这点喜好? 此时见王爷对着一碗药汤犯起了难,郑管家自是要为他分忧解劳,连忙吩咐侍立一旁的婢女:“去厨房,弄点蜜饯果子和蜜水来。” 随后他对着周穆清笑道:“王爷,待会儿你喝了药,再用点甜品就好了。” 还有旁人在场,老管家这语气跟哄小孩似的,周穆清面上有点挂不住,却也不好当着太医的面说什么,加上他也确实怵那苦药,便板着脸点了点头:“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能感觉到那侍女又觑了自己一眼,而且眼神相当古怪,隐隐透着讥诮之意。 ……怎么,他就不能喜好甜食吗?他的父皇,皇兄,包括现在皇宫里那位侄子,都天生嗜甜,这是代代相传的习性,他自然也喜欢,这有什么奇怪的?! 其实本王也不想的……周穆清有些无奈地想道。 其实那侍女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转身出了屋,不过回想着方才她那一眼,周穆清却莫名生出了些许心虚。 他轻咳一声,在郑管家热切的注视下,屏着呼吸,一口气将那那碗药给喝了。 真不知道那位太医究竟抓了些什么药进去,竟能这般苦涩! 周穆清强忍着反胃的不适,下意识地朝门口瞄去,郑管家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后,也跟着急了起来:“那丫头怎么回事?这般拖拖拉拉,不成体统!” 还不是你管教不严。周穆清在心中暗道。 不过郑管家话音刚落,那位侍女就托着食案进来了,上头摆着一小碟糖渍梅子,和一碗蜜水。 周穆清捻起一颗梅子,正要送入口中,不料眼风一带,其余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动作一僵,不悦地开口:“都退下吧,本王要休息了。” 郑管家自是要顾及自家王爷的面子:“是,老奴这便退下。” 那太医也跟着告退,最后剩下那名侍女,她动作最慢,缓缓地退了几步,临转身时,忽然出声了。 “愿王爷早日康复。” 周穆清一怔,因为这声音有些耳熟,他立即望了过去,但侍女已然转身,只留给他一个窈窕的背影。 而那个背影落在他眼中,也变得十分模糊。 周穆清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转念一想,既是自己府里的婢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过,觉得眼熟倒也正常。 他收回目光,将梅子送入口中,可下一瞬,他的脸就垮了下来。 原以为是糖渍梅子,谁知入口后,却是一片咸涩! 周穆清急忙吐了出来,拧着眉头盯着那一小碟梅子,心想那名木讷的侍女是把盐渍梅子当成糖渍梅子了么?真要命,下回真得跟郑管家好好说道说道,下边人的规矩真该好好教一教了。 他摇摇头,端起旁边的那碗蜜水,一饮而尽——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碗蜜水里竟掺了许多醋,是酸的! 周穆清一口喷了出来,这下是真的恼了,盐渍梅子还能当做无心之失,可蜜水里掺进了白醋,这绝对是有意为之! 他立时想到了那名古怪的侍女,可再往门口望去,早已不见人影。 周穆清的目光再次落在食案上,眼沉如水,若是她下了毒,那么自己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愿王爷早日康复。” 她最后留下的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现在回忆起来,才发觉其中夹杂了几分戏谑。 现在看来,她的举动不像是要谋害他,倒更像是要……捉弄他? 她究竟是谁? 后来他找了郑管家,让他把那名侍女找出来,不料,如临大敌的郑管家将全府上下的侍女都摸排了一遍,也没找出那个女子。 郑管家惶惶不安地前来向周穆清请罪,他倒是没动怒,只是陷入了沉思。 他基本能确定,那名古怪的侍女并非他府内的人。 那之后,自觉失职的郑管家几乎把府内的侍女大换血,确保安熙王府如铁桶般水泼不进,这才放下心。 而那名古怪女子,也成了周穆清心底的一个不解之谜。 如今听了林颜希的话,周穆清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戏弄了他的女子,就是乔装成侍女的陆云曦。 特意跑到他府上,给了他一叠盐渍梅子和一碗掺了醋的蜜水……不得不说,的确是那女人会干的事。 没能留下来欣赏他误食后的表情,她一定很失望吧? 周穆清不由失笑。 陆云曦这般恶作剧,又在他眼皮底下安插眼线,按理说,他该生气的。只是就像颜儿那丫头说的那样,她人都不在了,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林颜希跪了好一阵儿,膝盖隐隐作痛。 她暗暗叹气,自从当上太后,整个后宫就是她最大了,再也没给人跪过;上一回下跪都要追溯到先帝还活着的时候了,今儿这一跪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尤其,跪的还是周穆清,这才是最让人意难平的事。 见周穆清面上还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她更是来气。 这厮,八成是故意晾着她吧? 她怎么都没想到,此时周穆清脑海里浮现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趁着周穆清出神之际,悄悄地揉了揉膝盖,她自以为做得隐秘,谁知早已被周穆清看在眼里。 他眸光一凝,敛去了笑意,淡淡道:“起来吧。” 林颜希这才松了口气:“多谢王爷!” 她扶着石柱,慢慢地站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膝盖处甚是酸痛,以至于两条腿也打起了颤儿。 周穆清倒没有没有要借此敲打她的意思,纯粹是疏忽了,见她这幅样子,也有几分过意不去。 他指着桌上的一碟山药枣泥糕:“赏你了。” 林颜希眼睛一亮,她本就耽误了朝食,这糕点又是她喜欢的,既然周穆清主动开口,她自然不会推却:“多谢王爷赏赐!” 她立即捻了一块,送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发现味道还挺好,她点点头,这安熙王府里的糕点师傅手艺不错。 她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三块,看得出是真的饿了。让周穆清意外的是,尽管吃得又快又急,她吃相倒也还保持了文雅秀气。 可她一个丫鬟当着自己的面就不管不顾地吃起了东西,仿佛自己这个主子不存在一般……也不知道郑管家调教下人的本事是进步了还是落后了。 见她吃得香甜,周穆清又想起了陆云曦,他记得她也很喜欢这种糕点。 但很快,他心下便泛起一股复杂的滋味:近日忆起她的次数,未免过于频繁了些。 他的视线隐晦地在林颜希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将原因归结于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他冷不丁地问道:“这山药枣泥糕,味道如何?” “还成。”林颜希吃得专注,随口回了一句,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又问了一句:“比之青儿的手艺,又如何?” “那还差了点儿。” 她脱口而出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她抬眼一看,周穆清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正别有深意地打量着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 ……这厮太狡猾了,居然设套让她钻! 第四十章 还有个人 冷不丁地被这么一诈,林颜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糕点全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一时间,她险些无法呼吸。 见她被噎的喘不上气,直翻白眼,周穆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旁边又没别人,只得纡尊降贵地亲自倒了杯茶,给她灌了进去。 喉咙里的糕点被茶水那么一冲,终于滑进了胃里,林颜希也跟着缓过了气。 只不过她死里逃生后的第一句话却出人意料:“这杯子……是你刚刚用过的吧?” 周穆清一怔,垂眸一看,他方才急着救人,随手拿了只离得最近的茶杯,哪有空去分辨? 见她一脸嫌弃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周穆清心生不满,他刚刚是救了她一命吧?连声谢都没有,还敢嫌弃上他用过的杯子? 该嫌弃的是他才对。 周穆清将杯子扔回石桌上,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是又何如?” 林颜希见他摆出这幅表情,就知道自己的反应惹恼了他,赶紧补救:“难怪……奴婢觉得方才那杯茶水,格外好喝呢!” “……” 周穆清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须臾,才摇头失笑:“倒也不必如此。” 其实林颜希自己都被自己未经大脑的谄媚之言恶心到了,陆云曦啊陆云曦,你真是越来越堕落了。 从前她最不喜欢这般媚上的下人,没想到,她已经沦为自己最瞧不上的模样了。 虽说出了这么个插曲,但并不意味着周穆清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他重新坐了下来,笑的那叫一个意味深长:“本王也听闻凤宸宫的青儿姑娘厨艺精湛,不过她乃是太后贴身宫女,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和皇上之外,连本王都没机会尝尝她亲手所做的点心……” 他唇边的笑弧加深了几分:“想不到,本王府上的一名小丫鬟,倒是好口福。” 他字里行间的揶揄之意几乎要溢出来了,可林颜希却是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没法真把他这句当做是玩笑话。 他分明就是在试探自己。 该怎么回复呢? 林颜希的脑子仿佛变成了一锅浆糊,混混沌沌,翻来滚去,就是想不到一个好借口。 眼看周穆清的目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她很清楚,这说明他的耐心到头了。 而自己也要露馅了…… 等等! 林颜希呼吸一滞,蓦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她有什么馅儿可以露呢? 她不知道周穆清究竟在试探什么,可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林颜希。 而且就算她告诉周穆清,自己就是死去的太后陆云曦,他敢信么? 想到这里,她一个七上八下的心登时稳定不少,她甚至牵起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奴婢的确运气好,尝过那么一次。” 她在一瞬之间,神色从显而易见的慌乱转为沉着,已然令周穆清吃了一惊。而接下来的回答,更是出乎他意料。 她既然就那么承认了? 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林颜希心说,反正我吃过几次,谁也没法证明……除非他周穆清能把青儿本人给找出来。 周穆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不会这么巧,就是太后微服私访那一回吧?” 他提供了个现成的答案,林颜希不客气地采纳了,她笑眯眯地点头:“还真让您说中了。那回,青儿姑娘也陪在太后身边,顺手就赏了奴婢两块……嘿嘿!” 她也是有恃无恐,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那句话,谁让他没法证明的。 周穆清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一看林颜希那嘚瑟的小表情就能断定她是在瞎扯,可偏偏拿她毫无办法。 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差点儿就被自己呛到——这蠢呼呼的小丫头,今儿个怎么机灵了一回? 他正暗自生着闷气,那边林颜希却在暗爽,周穆清眼尾余光扫过去,只见她眉眼弯弯,连带着嘴角也翘出了得意的弧度。 这个神态……跟那个人还真是神似。 等他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又一次想起了陆云曦,先是一阵烦闷,旋即却化为一阵挫败。 不该这样的。 人都死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可若是她还活着……他连想都不能想。 周穆清恍惚了一阵,最后露出一个苦笑。 不管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她活着。 一旁察言观色的林颜希,忽然发现周穆清神情几度变换,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上。 他这是怎么了? 她不由愣住,先前小胜一局的成就感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其实周穆清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他这是怎么了? 他想试探出个什么结果呢? 他又瞥了一眼林颜希,余光掠过她怔忡的脸,忽地觉得自己荒谬。 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林颜希跟记忆中的陆云曦重合在了一起。 ……可这怎么可能呢? 人死了就是死了。 周穆清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出声:“原来如此。能用一块山药枣泥糕就将本王府上的人给收买了,也是一种本事。” 见他又提起这一茬,林颜希讪讪一笑,不敢再接话。 “既然你已经表态投诚本王,那本王也不计较你曾经另攀高枝的事了。”周穆清重新为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啜了一口,“不过你连伺候人都不会,总得有点别的本事吧?” 林颜希一怔:“王爷的意思是……” “你对那个青儿,了解多少?” 原来是想套话,直说嘛,整这么多有的没的。 林颜希腹诽了一阵儿,旋即想到了青儿的身世,一时竟怔住了。 她的出身竟跟林颜希颇为相似,一样是被家里人卖掉,小小年纪便成了丫鬟,只不过林颜希进的是王府,青儿进的是陆家。 话说回来,这样的事其实半点也不稀奇,不说那些底层贫户,就算是普通人家,在遇到天灾人祸生活无依时,卖儿卖女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 相比起来,林颜希与青儿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至少进的都是富贵人家,还有许多沦为奴籍的小孩,境地只会更糟。 林颜希收敛心神,告诉周穆清:“青儿乃是林州人士,姓余,五岁时母亲因病去世,七岁时被父亲卖给牙婆,后辗转进了陆府为婢,之后便在陆府长到了十四岁,最后同当时的陆家小姐,也就是后来的太后一齐进了宫。” 周穆清有些意外:“她竟然不是陆家的家生子?这样陆家人竟能放心她陪太后进宫么?” 其实当年陆云曦的父母的确有多类似的担忧,所以一开始并不属意青儿,是陆云曦坚持要带青儿,甚至以绝食相威胁,最后他们拿她没办法,才松了口的。 如今青儿背叛了自己,倒显得双亲高瞻远瞩,而自己识人不清了。她思及此处,不由自嘲一笑。 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对周穆清说的,便找了个最合适不过的理由:“回王爷,这奴婢就不清楚了。” 周穆清果然不再纠结此事,他沉吟片刻,手指点了点桌子:“你说,若是青儿还活着,她会同家中联系么?” 林颜希却是摇头:“这恐怕不会。” 青儿的娘亲去世后没多久,她爹就娶了第二个妻子,她的后娘为人刻薄小气,对青儿姐妹很不好;尤其她过门不久便生了个青儿爹盼望已久的儿子,地位更是水涨船高,无论她怎么大骂青儿姐妹,她爹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而青儿之所以被卖,也正是因为她那个弟弟得了病要看大夫,在她后娘的怂恿下,她爹一狠心,便叫来了人牙子。 青儿很少在陆云曦面前提起她家里的事,不过还在陆府的时候,她记得有一回,青儿的父亲曾经上门来找过青儿。 原因很简单,就是听说女儿如今成了陆家大小姐的二等丫鬟,月钱不少,是来跟她哭穷的。 当时陆云曦还为青儿出头,隔着屏风训斥了那个贪婪的男人一番,青儿当时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当时她只觉得自己为青儿出了气,可过了好一阵儿才知道,原来青儿还是把自己攒下的月钱都交给了她爹。 陆云曦问她为何这么做,原以为青儿是顾念骨肉亲情,她虽说看不上青儿她爹的做派,但也算是人之常情。 谁知青儿抬起头,一张清秀的脸上全是麻木:“奴婢同他说了,拿了那笔钱之后,奴婢跟余家再无瓜葛。小姐不必担心,奴婢保证,他不会再上门打搅了。” 当时青儿也就十来岁,但眼神之决绝,语气之漠然,给陆云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爹故技重施,又来找她伸手,而青儿说到做到,这一回连见都不见,最后她爹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后来陆云曦才知道,青儿之所以这般决绝,是因为她爹把她妹妹也给卖了。 青儿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流泪也是因为此事:“当初卖我的时候,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好好待妹妹,谁知才卖了我一年,又把妹妹给卖了……他既然不把我们姐妹当成骨肉,我自然也不会再把他当做父亲。” 看得出来,青儿是真的对那个家毫无感情了。 听了她的话,周穆清按了按眉心,低声道:“这倒有些难办了……” 林颜希知道他的打算——把余家人当诱饵,钓出青儿来。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其实,还有个人……” 周穆清一愣,很快就想到了那个几乎被他忽略掉的人。 他轻声问道:“青儿的同母妹妹?” 林颜希颔首。 这人的脑筋转得可真够快的。 第四十一章 绕这么大一圈 青儿一直很想知道她妹妹的下落,可惜人在深宫,有心无力,直到陆云曦成了皇后,在后宫站稳脚跟,才派人打听到了她妹妹的下落。原来她妹妹被卖到了一个小官吏府中,后来被男主人看上,收入房中,成了他的妾室。 陆云曦特地安排她出宫,让她见了她妹妹一面,分隔多年的姐妹俩抱头痛哭;回宫后,青儿红着眼睛跪在了陆云曦面前,一言不发地磕了三个响头。 “主子大恩大德,奴婢无以回报,从此之后,奴婢这条命便……” “哎哟,”陆云曦听得头痛,亲自扶起了她,“我要的你命做什么?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早已屏退左右,暖阁里只剩下她们俩,陆云曦也收起了皇后娘娘端庄沉稳,仿佛又回到了陆府的闺中,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多大点事儿啊,值得你这么又跪又磕头的吗?额头疼不疼?” 青儿揉了下发红的额头,笑着摇摇头:“回娘娘,不疼。” 如今回想起来,她依然觉得那天青儿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为什么后来就变了呢? “你确定青儿会跟她妹妹联络?” 周穆清的声音将她的思绪从回忆中唤回,她点了点头:“不一定是明面上的……但这个妹妹是她唯一的牵挂,她不会置之不理的。” 青儿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就经常给她妹妹寄银钱,说是她在宫中,又在皇后身边侍奉,用不上钱,但她妹妹给人做妾,要看主母的脸色,又生了孩子,日子没那么好过,处处需要打点。 周穆清沉吟了片刻,又问:“你可知道青儿的妹妹身在何处?” “知道。” 他的手背轻敲桌沿:“那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做。” 事关自己,林颜希自然不会推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奴婢遵命。” 她难得乖巧一回,还不是装出来的,周穆清眉梢微扬:“如果需要帮忙,让周朗给你安排便是。” 有了他这句话,林颜希也安心了许多:“谢过王爷。” 因着周穆清的那句吩咐,林颜希不客气地使唤起了周朗,让他去调查光禄寺四署之一的太官署署正徐闻。 “什么?”周朗一惊一乍地嚷嚷起来,“你让我去查人家的小妾?!” 林颜希对徐闻本人没什么兴趣,之所以会注意到他,也只因为他的身份, 不错,这个从六品的官吏便是青儿之妹余氏的夫婿。 林颜希的耳膜被周朗的大嗓门震得生疼,她揉了揉耳朵,没好气地道:“也不用你查出她八辈祖宗,只要打听到她什么时候出府就行了。” 余氏一介后院妇人,又非正室,平时交际也轮不上她,因此她基本是深居简出的。 林颜希琢磨了一下,要混进徐府的难度不小,倒不如等到她出府,这样机会要大得多。 不过问题在于,余氏何时会出府? 周朗觉得自己堂堂王府侍卫,跑去打听人家小妾的行踪,相当不像话,可偏偏那死丫头拿着鸡毛当令箭,他不得不照做。 只是他让人在徐家附近蹲了大半个月,那余氏愣是没出家门一步,周朗找到林颜希,说明了情况,因觉着自己办事不力,颇有些抬不起头。 林颜希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言嘲讽他办事不力,自己就是在世家大族中的后院长大的,自然很清楚,在没有丈夫和子嗣的陪伴下,这些后院女子出行的机会少之又少。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顿时生出了新主意,“你按我说的做……” 光禄寺署正徐闻有一妻三妾,可迄今为止,膝下只得了一女。 他年过三十,对子嗣一事自是日渐焦灼,连带着他的妻妾们,同样心急不已。 在听闻京郊香积寺近日从普陀山的慧济寺请来了一尊据说汇聚了众生百相的禅愿福祉和虔诚愿力,能保子嗣绵延的注生娘娘玉像,徐太太立即带着家中侍妾,前往香积寺求子。 清晨卯时三刻,空气中带着淡淡的凉意,通往香积寺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不疾不徐地行驶着。 车厢略有些颠簸,正中央的位置上,一名头戴珠翠、身着绸衣的贵妇人双目闭合,她手持一串念珠,拇指不断地拨动着菩提子,嘴唇一张一合,念念有词。 她年约三十,面容端庄,身材微丰,很有几分风情正是徐闻的正妻,王氏。 她膝盖上还坐个四五岁大的女娃娃,一双眼睛清澈黑亮,宛若两颗水灵灵的葡萄,甚是惹人怜爱。 王氏斜对面坐着一名年轻妇人,二十多岁,打扮得很素净,皮肤白皙,眉眼清淡,不过双目凝神含愁、蛾眉微微蹙皱,眼波流转间,很有几分风情。 这便是青儿的妹妹,徐闻的侍妾,余氏。 她垂着眼眸,不敢直视王氏,眼尾余光却时时觑着那小女娃,那小人儿察觉到了,冲着她挤了挤鼻子,余氏心中一喜,嘴角牵出了一抹笑意。 不曾想,王氏却在此刻睁开了眼,余氏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反射性地埋下了头。 王氏扫了她一眼,明明是波澜不兴的模样,余氏的后背却是泛起了一股凉意。 “母亲,囡囡肚子饿了!”就在这时,那女娃娃扯了扯王氏的衣襟,爱娇地在她膝头扭来扭去。 王氏不苟言笑的面容也有所松动,轻抚着她头上的两个小髻,慈爱地开口:“是母亲疏忽了。” 言毕,她嘱咐了一声:“拿点易克化的点心给小姐垫垫肚子。” 余氏闻言,正要去取食盒,不曾想,王氏身边的丫鬟却先一步拿过了食盒,笑吟吟地应道:“奴婢遵命。” 余氏讪讪地缩回了手。 王氏亲自用干净的手帕垫着,喂了小女娃一些奶糕,小姑娘填饱了肚子,很快又犯起困来,靠在王氏的怀里打起了盹儿。 王氏也重新合上眼,继续拨着念珠。 低垂着头的余氏,忍不住又去看那孩子。 徐闻目前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虽是庶出,但全家上下也视如珍宝,徐太太王氏嫁入徐家多年,却始终没能生下一儿半女,眼看丈夫日渐不满,这才松了口,抬了个丫头做侍妾,也就是余氏。 余氏生下这个女儿,连瞧一眼都不曾,就被王氏派人抱走了,此后也一直养在她房里。 记在正妻名下,由庶出变为嫡出,这对孩子的前程自然更有好处,可王氏防她跟防贼似的,孩子不知道谁才是她亲娘也就罢了,余氏平日里想看她一眼都是奢望。 而王氏的行为却换来了一片贤惠的交口称赞,尤其是徐闻,更是认为妻子贤惠大度,若是自己为了这个向他开口,可以预见,只会引来徐闻的不悦。 侍妾根本不算个人,就是个物件,所以她的女儿都成了别人的。余氏心中满是苦涩。 她的女儿,眉毛细淡,睫毛纤长,同自己一模一样,余氏怔怔地盯着,不由得痴了。 直到两道锋利而寒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余氏才如梦初醒,她一抬眼,正好撞进了王氏暗潮涌动的眸子中。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余氏打了个寒噤,硬着头皮讷讷出声:“太太……” 车厢内的气氛仿佛凝滞了一般,余氏在王氏刀子般的目光下,几乎要瑟瑟发抖,王氏是主母,说难听一点,她在她面前就是个下人,她有无数个手段能治她。 幸好自己的卖身契已经不在她手里了,否则这位主母早就找借口把自己发卖了…… 余氏庆幸之余,她姐姐余青儿是太后身边得脸的宫女,凭着这一层关系,她才能脱离了贱籍。 只是她姐姐太过谨慎,不准让她公开这层关系,更警告她不可借着太后娘娘的名义生事。 余氏心中有些委屈,她不是贪心的人,只是身为人母,想同自己的孩子亲近,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 就在这时,车厢蓦地一震,剧烈的颠簸后,接着又突兀地停了下来,王氏猝不及防,撞在了车厢壁上。 她倒是无妨,靠在她怀里睡觉的女娃娃的脑袋也跟着碰了一下,睡梦中的孩子立即被剧痛惊醒,嚎啕大哭起来。 余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纠结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后脑勺鼓起了一个大包,更是心如刀割,一时没能忍住,俯过身去,伸出手想摸摸她。 谁知王氏却如临大敌一般瞪着余氏,侧过身将囡囡紧紧地护住,压根不让她碰。 余氏听着女儿的哭声,忍着眼泪:“太太,我没想怎么样,只是囡囡碰到了头,我有点担心……” “放肆!”王氏大怒,“你区区一个下人,也敢直呼小姐的名字?”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连带着哭泣的囡囡都停了一下,有些懵地望向余氏。 面对着女儿的眼神,余氏如堕冰窖,难堪地僵坐着。 她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卑微的出身,也后悔自己太过听真搞不懂从姐姐的话,那王氏若是知道她的姐姐在太后身边当差,必然不敢抢走她的孩子了。 余氏深吸一口气,对着王氏挤出一个笑来:“是妾僭越了,请太太、小姐责罚。” 见她伏小做低,王氏的气顺了些许,也回过心思,去追究马车究竟为何突然停下,她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车夫的声音满是惶惶不安:“回太太,有石子卡在了车轴里,这车轮一时半会儿怕是动不了了……” 王氏皱了皱眉,瞥了眼身旁的丫鬟,后者会意,掀起布帘的一角,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旋即回道:“太太,就要到了。” “山道上人多么?” “回太太,时辰尚早,石梯上只有寥寥数人。” “既是如此,那就戴上惟帽,下车吧。” “是,太太。” 车厢帷幔掀开,在丫鬟的搀扶下,王氏抱着孩子先下了马车。 不多时,余氏也跟着下来,恭敬地侍立在她身后。 官道旁长了一株粗壮的老树,林颜希与周朗正藏身树干后,暗中窥察着徐家人的一举一动。 林颜希授意周朗,让人放出香积寺请来注生娘娘白玉像的风声,果然引得忧心子嗣的徐太太带着余氏前来求子。 而那枚卡得徐家马车无法前进的石子,也是出自周朗的手笔。 周朗望着那一行夫人,颇有些百无聊赖,倚着树干,抱着双臂,嘴里还咬了根树枝:“真搞不懂你,饶这么大圈子,究竟想做什么?” 林颜希的视线落在沉默地跟在王氏身后的余氏身上,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为母则强,你一个男子,当然不懂。” 第四十二章 鱼上钩了 香积寺坐北朝南,依山而建,山下凿出的一百零八阶石梯,乃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寓意着将一百零八种烦恼踏在脚底,抛向身后。 等徐家一行人爬完一百零八级阶梯,一座气势宏大的山门拔地而起,题写着“香积寺”三个醒目大字的匾额高高悬起。除此之外,还挂了“莲开圣域”,“祖德无穷”,“光明宝幢”,“慈航普渡”,“无上清凉”五匾。 王氏乃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自然不是第一回来香积寺烧香拜佛,不过下人出身的余氏,却还是头一回陪同主母来此。 方才一口气爬了那么长的一段山路,加上正值盛夏,余氏有些体力不支,口渴不说,惟帽下的额头、脖颈都渗出了细汗,难受得紧。 不过当着王氏的面,她是万万不敢擦拭的,若是被发现失了规矩,王氏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对她发作,可等回到家后,她便得饿着肚子在佛堂里至少跪上两个时辰。 一想到太太那淬了毒似的目光,余氏就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徐家妻妾要拜的注生娘娘位于香积寺的主殿堂左侧的“观音堂”,比起香火鼎盛、香客众多的正殿,观音堂要清静得多,来此处的也基本都是女子,皆为求子而来。 观音堂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端庄慈祥,手持净瓶的观音像,而观音象背后还有一尊白玉注生娘娘,据说是全寺最灵的送子观音。 王氏和余氏不敢怠慢,将囡囡交给丫鬟后,二人立即跪在了蒲团上,双手举着三炷香,高过前额,闭上双目,虔诚地请愿。 请完愿后,二人又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退后半步,双手合十,又拜了一次。 王氏每年给香积寺布施了不少香油钱,算是大香客,她还想为丈夫点一盏祈福的莲花灯,便有小沙弥专门引路。 谁知在前往大雄宝殿的过程中,王氏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了一下,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手里还拿了一个糖人,那棕红色的饴糖黏糊糊地粘在了王氏秋香色的外裳上,分外醒目。 那孩子十分顽皮,见自己闯了祸,不顾沙弥的斥责,对着瞪着圆眼睛的囡囡做了个鬼脸后,跟条泥鳅似的溜掉了。 王氏望着那男孩的背影,大度地笑了笑:“无事,小孩顽皮,小师父不必动怒。” 余氏却知道她内心必是极恼怒的,只不过这里是寺庙,又有许多外人在,王氏惯常要面子,自然不会当着众人发作。 她忽地计上心头,低声道:“太太宽仁。只是这衣裳弄脏了,就这么进去,怕是要冲撞了菩萨……” 王氏看了她一眼,余氏依旧是低眉垂眼的温顺模样,她沉吟了片刻,叫过丫鬟:“你说的也有道理,也罢,待我去换件衣服来。” 说着,王氏望向囡囡:“囡囡跟母亲一起过去吧?” 余氏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儿,恰在此时,先前那顽劣的小男孩又冒了出来,趴在一根圆柱后,冲着囡囡挤眉弄眼,还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中的糖人。 女娃娃的眼睛一亮,便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回道:“回母亲,女儿想在此处瞧瞧风景。” 王氏闻言,也没有勉强,只道:“你二人要照顾好小姐。” 话是对着抱着囡囡的丫鬟芳芳说的,眼风却扫过余氏,不乏警告之意。 余氏的头埋得更低了。 待王氏离开后,原本还十分乖巧的囡囡立刻露出了本性,闹着要下地。 芳芳连忙哄道:“小姐,您还伤着呢,可不能随意跑动。” “我已经不疼啦!”囡囡的小胖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又做了保证,“我不会乱跑的,就在这个院子里,看看花儿。” 芳芳仍是迟疑不已,偏偏那小男孩又在一丛青竹后探出了半个脑袋,这次手里换成了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囡囡愈发着急,转向余氏:“姨娘,囡囡保证不乱跑,你就让芳芳姐姐放我下来吧!” 她那一声“姨娘”让余氏又欣喜又心酸,她眼圈一红,望向芳芳:“芳芳,就让小姐下地走走吧……” 从前余氏还是丫鬟的时候,跟芳芳关系还算不错,余氏刚被抬成姨娘那阵儿,芳芳还艳羡过,只是后来见识了王氏的手段后,那艳羡便转为了同情,芳芳也熄了别的心思。 不过同情归同情,芳芳还是不敢松口,王氏虽然信佛,但可不是吃素的。 她抱歉地对着余氏摇摇头,一脸难色:“我可不敢违背太太的意思……” 囡囡嘴一瘪,就要哭出来,就在这时,芳芳忽然感到后颈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自己脖子上。 更要命的是,那玩意儿顺着衣领滑进了她的后背,她能感觉到,触感很软,而且凉凉的。 “啊,是一条青虫!”目睹了虫子从树上掉落的一幕的囡囡叫嚷了起来,芳芳平生最怕虫子,只觉毛骨悚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只不过她这一晕,却苦了囡囡,她险些被甩出去,幸而余氏眼疾手快接住了她,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囡囡没事吧?没吓到吧?” 囡囡吓得小脸煞白,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搂住余氏的脖子,哭了起来。 另一边,林颜希面色不虞地斜睨着周朗,后者亦是一阵心虚,板着脸教训那个缩头缩脑的小崽子:“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搞得这么过火的!要是那女娃娃真的摔了那可怎么办?” 先前拿着糖人和糖葫芦诱惑囡囡的男孩挠了挠头,讪讪道:“我也没想到那位姐姐怕虫子怕到了那地步……原本只是想支使她离开的……” 周朗还要再骂,却被林颜希拦住:“罢了,你我也有责任,不能全怪他一个小孩。” 周朗无话可说,林颜希也暗暗叹气,反思了一下自己利用余氏的行径,是否太过分了些? 可青儿比她想象的还要狡猾,除了通过余氏这条线,她实在不知如何钓出她来。 何况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受到了惊吓,囡囡也没玩闹的心思了,只伏在余氏的肩上抽泣不断,简直要将余氏的心都哭化了。 尽管如此,这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要知道这个孩子刚生下来,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抱到了王氏的房里。 她的女儿长到了五岁,她才第一次抱她。 余氏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姨娘。”囡囡发现了她的眼泪,满眼的不解,“你怎么也哭了?” 余氏抹着眼泪,笑着摇头:“姨娘没哭……姨娘只是,太高兴了。” 囡囡眨了眨眼,以她的年龄,除了痛苦之外,喜悦也能让人落泪。 不过她知道一些别的事。 “姨娘……”小女娃静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我的亲娘么?” 余氏整个人都怔住了。 原来……原来这小姑娘知道。 她知道她才是她的亲娘! “囡囡怎么……”余氏嘴里发干,舌头似乎打了结,“怎么知道的?” 她不信王氏会告诉囡囡她的生母是谁。 “有一回,奶娘跟一位姐姐聊天,她们都以为我睡了。”囡囡轻声道,见余氏苍白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余氏的欣喜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绪,她眨了眨眼,安慰道:“姨娘莫怕,母亲她不知道。” 余氏鼻头又是一酸,因着她这句话,眼泪流的更汹涌了。 “娘不怕。”她紧紧地揽住囡囡,“娘一点都不怕……” 可她话音未落,便在廊角处见到王氏铁青的一张脸。 余氏浑身一僵。 王氏没有对五岁大的囡囡发作,只把账全都算在了余氏头上。 她似乎也没怎么样,只是让丫鬟抱走囡囡后,冷笑了一下:“你是她的娘?那我算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个耳光,甩在了余氏的脸上,令她陷入了无限的屈辱和绝望中。 依照王氏的行事作风,今日过后,她怕是再难见到囡囡的面了。 她瘫软在石凳上,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夺回来,她要把女儿夺回来! 她一个受制于人的小妾,生出这种念头,无异于痴心妄想,但她有个聪明的姐姐,她一定能做到。 “姐姐……” 余氏还记得,她姐姐余青儿最后一次同她见面时,曾告诉过,她会销声匿迹一阵子,让她别担心自己。 余氏当时十分担心她,毕竟青儿身在深宫,虽颇得太后青眼,但宫内并不是那么好待的。 青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近日会有剧变,她脱不开身,最后给了她一个信物,告诉她,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万火急的事,不要轻易动用。 余氏当时还没意识到严重性,结果不久后,就传出了太后娘娘薨逝的消息,她心头一跳,回想起姐姐当日的神情,隐约觉得青儿似乎对太后的死早有预感。 难道……她当时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不敢再往下想。 她本来没打算动用青儿给她留下的信物,可自从囡囡被王氏带走后,她只觉天崩地裂,要是往后余生无法再与女儿相见,她活着半点生趣也无。 她摸到了袖笼里藏着的东西,紧紧地攥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青儿姐姐,你一定要帮帮妹妹!” 躲在暗处的林颜希与周朗二人,都将她的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周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向林颜希。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铺垫了这么多,鱼儿终于咬钩了。” 第四十三章 你又在做什么? 安熙王府,周穆清的书房外,林颜希看着守在门边的周朗:“王爷在吧?” “在是在。”周朗一脸悻悻,“不过他正忙着,连我都被赶出来了,你还是先回去,晚点再……” 他一句话没说完,里头冷不丁地传出了一道声音:“让她进来。” 周朗登时蔫了,林颜希的眉梢眼角满是嘚瑟,冲着周朗莞尔一笑:“让路吧周侍卫。” 周朗的脸色仿佛被人揍了一拳,偏偏下手的就是他家王爷! 他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道,林颜希大摇大摆地推门而进,后背上两道幽怨的视线不用想也知道来自于谁。 她暗笑不已。 不过进了屋,掩上门后,她的神态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点小得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随时准备拍马逢迎的笑。 怎么说呢,经过上回一番所谓的“投诚”,林颜希觉得自己的风骨算是彻底折了,除此之外,跟周穆清唱反调也没什么好处,如今他是主,她是仆,他随口一句话就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最主要的是,她还指望着利用他查出自己被害的真相,比起这个,自尊和面子都没那么重要了。 “王爷……”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周穆清用两个字堵了回去:“研墨。” 林颜希这才注意到,他的书案上铺了一张生宣,看这架势,是要作画。 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她挑了挑眉,不过腹诽归腹诽,她还是乖乖照做,谁让现在他最大。 她将清水滴入砚面,而后执起墨条,微微倾斜,圆旋转磨。 周穆清安静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看着磨好的墨汁一点点推入砚池,她又往里头加了些清水,新研出的墨汁浓度适中,乌亮细润,可见用量掌握得恰到好处, 一整套动作下来,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周穆清面上不显,心里却起了波澜——她这般熟稔,想来这种伺候笔墨的活儿没少干。 研墨看着不难,实则极为讲究,是个细致活儿,至少周朗那种粗人是干不了的,所以周穆清才把他赶了出去。 林颜希进来,原本他也只是随口吩咐,谁知她却是完成的不可挑剔,倒令人刮目相看。 他挑起半侧眉尾,轻笑一声:“本王府上还真是能人辈出,一个洒扫丫头,竟也有这等红袖添香的本事。” 林颜希手上动作一顿,她丹青一般,但平素喜欢练字,对于墨汁浓度十分挑剔,因而都是自己动手,久而久之,便养出了这么一手磨墨的功夫。 周穆清这厮实在太狡猾,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抓她的漏洞,她眼珠一转,也笑了起来:“奴婢自知愚笨,可毕竟在王爷身边伺候,这些日子,一刻都不敢放松,一直在勤学苦练,以备不时之需。” 周穆清一听就知道她在睁眼说瞎话,不过也懒得同她计较,敷衍一笑:“不错。” 旋即,他伸出手:“递笔。” 林颜希心知他又在趁机试探自己了,不过反正都已经漏了一手,亡羊补牢也没什么意义了。 反正还是那句话,他试探不出什么来。 她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道:“王爷可是要作水墨山水?” 他只让她研墨,书案上并没有准备别的颜料,她就猜到了他的目的。 周穆清眼底闪过讶色,略略颔首:“正是。” 林颜希转身,对着笔架上十几只长短粗细不同的毛笔研究了一会儿,之后取下一支大狼毫,双手奉上。 周穆清的视线停留在大狼毫上:“为何选了这支笔?” “所谓小山水用小狼毫,大山水用大狼毫。”林颜希丝毫不怯,“王爷胸有沟壑,自然是要画大山水的。” 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对自己心生佩服,这拍马屁的功夫真是日益增长。 不过真的落到了这个境地,才发现奉承上位者,确实是下位者必备的一项技能。 生活不易啊啊。她无奈叹气。 周穆清闻言失笑,他打量了林颜希两眼:“你在太后面前,也是这般……谄媚么?” 林颜希的笑脸僵了一下:“这是奴婢的肺腑之言,绝非阿谀奉承!” 周穆清摇摇头,接过了狼毫笔,略一思索,接着便蘸墨挥毫。 林颜希凝眸望去,不过寥寥数笔,几座起伏的山峦已跃然于纸上;接着又是几笔淡墨,勾勒出一片小舟,一名头戴笠帽、身着蓑衣的老翁正独坐船头。 笔锋再动,淡墨中锋勾出水纹,加上漂浮的孤舟倒影,将大片的留白化为流淌的江水。 她虽不善丹青,但品鉴还是会的;况且从前身为太后,自是见识过无数珍藏的名家大作,周穆清的画工在她眼里,不过尔尔,但意境却是尚佳。 只是孤山静水,轻舟老翁,整幅画面都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寂寥。 林颜希忍不住觑了他一眼,这是周穆清有感而发么? 不过……他年过三十,却仍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也难怪会感到寂寞。 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不止一次催他成家,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嫂子还奉命为他相看过京中贵女,好不容易挑出了几个合适的,谁知他瞧也不瞧,就让人把几位贵女的画像送了回来。 还阴阳怪气地留了一句:“臣弟散漫惯了,不劳皇嫂费心。” 当时把陆云曦给气的,当她想费那个心么?还不是君命难违! 后来先帝去世,今上登基,他周穆清就成了东陵皇族辈分最大的那个,唯一有资格催婚的陆云曦也不爱管他的闲事,他就一直孤家寡人到现在。 因着他不愿成家这事儿,不少人都在暗中议论过,甚至有恶意揣测安熙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的…… 陆云曦虽然同他不睦,三天两头打嘴仗,但也极为鄙夷这些嚼舌头的小人行径,从未以此攻讦过周穆清。 话说回来,她其实也有些好奇周穆清独身至今的缘由。 周穆清正用干净的手帕优雅地擦拭着自己沾染了墨迹的手指,却是皱起了眉,那来自身后的两道视线如此肆无忌惮,他焉能察觉不到? “你盯着本王做什么?”这个胆大妄为的丫头不管做什么,周穆清觉得自己都不会太惊讶,而林颜希也把他的淡定当做是鼓励,轻咳一声:“也没什么……就是,郑管家年纪大了,总是忧心王爷没个贴心的人照料……” 郑管家?周穆清一下子给她气笑了,还学会祸水东引了。 那老管家哪有胆子管他娶不娶妻,就算心里着急,也不敢说出来。 “哦?”哪怕心中冷笑,周穆清面上却是和颜悦色,“说起来,还有个合适的人选……” 林颜希心中的八卦之火顿时熊熊燃烧,连忙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周穆清唇角微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林颜希一怔,片刻之后咂摸出一点特殊的意味,疑心自己想岔了,支支吾吾地出声:“呃……奴婢不太明白王爷的意思……” “有什么不明白的?”周穆清一哂,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你之前还不是跟你堂兄说,你之所以留在王府,不就是为了攀龙附凤么?现在本王给你一个机会,不正合你心意?” 林颜希如遭雷击,心说他的耳朵是有多灵,怎么连这个都听到了?! 她稍稍思忖,就明白八成是周朗干得好事,难怪那小子成天对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敢情以为她对周穆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王爷误会了。”她艰难地出声辩解,“奴婢那是为了让堂兄尽快离开,这才口不择言……” 她说着指天发誓:“奴婢发誓,奴婢绝没有什么不轨之心!” 周穆清冷哼一声:“把书房整理干净。” 言毕,他甩了甩袖子,在另一侧的榻上坐下,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 “是。” 看来是逃过一劫了,林颜希用袖子悄悄地抹了把汗,而后认命地收拾起了略显杂乱的书案。 不多时,她就把书案收拾齐整了,想到周穆清的命令是整理书房,她找出一柄拂尘,穿行在书架之间,掸拭尘埃。 其实周穆清的书房每日都有专人打扫,十分整洁,她也就是装个样子,免得周穆清看她不顺眼,一张口给她安排更麻烦的差事。 只是掸着掸着,她眼角余光扫到了书架一角的斜放着的一卷画轴,那画布上沾上了一圈淡淡的污迹,她既是奉命打扫,也不好视而不见。 便走过去,拿了起来,准备打开瞧瞧,看看怎么清理。 只是等她打开那卷画轴,立时便惊呆了。 这是一幅肖像画,而画中之人,竟然就是她! 严格地来说,是陆云曦。 而且画得惟妙惟肖,神态举止,极为到尾。 至于笔触,竟也分外眼熟,因为她不久前才见识过…… 这幅她的画像,竟然出自周穆清之手? 他……他为什么会作这么一幅画?他是何居心?! 她惊疑不定,完全没意识到她的后方多了一片阴影。 “你又在做什么?” 周穆清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耳后响起,林颜希手一哆嗦,那画轴也掉到了地上。 周穆清垂眸一看,一身常服的陆云曦正对着他巧笑嫣然。 第四十四章 履行承诺 周穆清以最快的速度拾起了那卷画轴,随后才转向仍是一脸震惊的林颜希。 “……谁准许你乱碰这里的东西?” 尽管他竭尽全力的掩饰,但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了些许的懊恼和赧然,而他这幅姿态落在林颜希眼中,完全就是咬牙切齿而不自知。 不过此时,她的脑子亦是乱成了一锅浆糊,没心思去计较周穆清为何会恼羞成怒。 那副肖像画又浮现在她眼前,看衣着打扮,那似乎是她刚进宫那阵子,就算用最挑剔的眼光去看,也不得不承认,在许多细节上,作画者都用了十成十的用心。 她一想到这里,鸡皮疙瘩就爬满了全身,望向周穆清的目光也愈发莫测。 “王爷,如果奴婢没看错,那是太后的……画像吧?” 饶是周穆清向来镇定,也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正要找个理由解释的时候,林颜希却蓦地睁大了眼睛,一脸“呵呵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的神情。 周穆清心头一跳。 “不过……太后脸上好像有个鞋印?”关键时刻,林颜希忽然记起了那个在震惊之下险些被她忽略掉的印记,不由得松了口气,是了,难怪周穆清会私下偷画她的画像,绝对是为了泄愤吧! 这厮这般阴暗,不会还扎了她的小人之类吧? 她一双眼睛便四处搜寻起来,试图找到蛛丝马迹。 周穆清见她误会了,也跟着松了口气,否则他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私藏太后画像的事。 对于她的某些小动作,他也没心思追究,沉吟了片刻,有些迟疑地开口:“你……” 林颜希察言观色,没想到号称泰山崩于前而巍然不动的安熙王竟也有打起磕巴的时候,顿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快意。 啧啧,让我抓着把柄了吧? 嘿嘿,你周穆清也有今天! “放心吧王爷,”林颜希笑得狡黠,“奴婢一定会为您保守秘密的。” 周穆清一看她笑得跟头小狐狸似的,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好笑地摇摇头,他倒不是很担心林颜希泄密,倒不是因为她对自己有多忠诚,恰恰相反,而是因为陆云曦。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固然要遭受非议,已经去世的陆云曦的名声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虽说林颜希表面上对他投诚,但他看得出,她对陆云曦仍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自己这个新主人可没法跟陆云曦那个旧主相比。周穆清自嘲一笑。 至于她想怎么算计自己……随她去好了,想来她也知道分寸,不会太过分。 周穆清收好了那副画卷,又恢复了那无波无澜的模样,好整以暇地问道:“对了,你不是找本王有事么?说吧。” 假正经。 林颜希在心里嘲讽完后,面上又挤出真诚的假笑:“噢,奴婢是要向您禀报‘引蛇出洞’一事的进度。” 周穆清这才想起来,林颜希准备利用青儿的妹妹余氏钓出本尊来,她与周朗折腾了大半个月,偏偏陆相与言将军那出大戏没完没了的,已经发展到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得小皇帝差点想装病罢了早朝。周穆清自然要为皇帝分忧,出面调停,每天劝架劝得口干舌燥,没空过问此事,此刻听她提起,确实也有些好奇。 “听你这语气,”周穆清眉梢微扬,“想必是有了进展?” 林颜希宛然一笑,眉眼间难掩得意:“是有那么一点。”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嘴角也扬起了一点弧度:“说来听听。” 林颜希三言两语就将昨日的布置向他道来,旋即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觑着周穆清的脸色:“王爷是否觉得奴婢的行为不妥呢……?” 周穆清自然能察觉到她眼神中的内疚之意,淡淡一笑:“有何不妥?那余氏不忿女儿被大妇夺走,不甘和怨恨早就深植于她心底,跟旁人并无干系。” “话是这么说……”林颜希叹了口气,“但我的所作所为,依然有挑拨离间之嫌……” “不是挑拨离间之嫌,就是挑拨离间。” 林颜希被他这么一噎,一时语塞,周穆清睨着她,见她越发颓然,不禁摇头:“余氏想要回她的孩子,你推波助澜,若是目的达成,她反而要谢你才是。” 林颜希抿了下嘴唇,没有作声,她的初衷可没这么好,她只是为了利用余氏。 “何况,做都做了,就没必要再瞻前顾后。”周穆清的口吻云淡风轻,“陆云曦没教过你这个吗?” 既然已经被发现他对陆云曦“心怀愤恨”,那他便将计就计,不再在林颜希面前掩饰了,太后也不叫了,堂堂正正地直呼其名。 林颜希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大名,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周穆清自从暴露了真面目后,连装都不屑装一下了。 不过他的话却是不无道理。 是啊,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这些迟来的顾虑和犹豫多少显得有些伪善。 林颜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了。” 周穆清能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妥协,眨了眨眼,也跟着颔首:“那便继续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周朗派人在徐府外日夜盯着,”既然下定了决心,林颜希便立刻将那些纠结抛之脑后,从善如流地答道,“就等着余氏下一步的动作。” 她已经将余氏逼到了这地步,想要孩子却又无能为力的余氏唯一的选择便是向她那个精明过人的姐姐求助。 目前为止,事情一步步地朝着她预设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林颜希对于青儿的了解显然要比自己深得多,周穆清向来奉行“用人不疑”的准则,既然将此事交给了她,她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过多干预,只说道:“那本王便等你的好消息。” 林颜希本来是心中有数的,可周穆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反倒令她压力倍增,心中也跟着忐忑起来。 她干笑了一声:“奴婢会尽力的。” 见她又开始自称“奴婢”,熟悉的假笑也回来了,周穆清挑了挑眉:“还有事吗?没事就退下吧。” 这是要打发她走人了。林颜希也不是很想总对着他这张脸,正要顺口回一句“没事”的时候,却临时想起了季宁。 说起来,她跟季宁也大半个月不见了,之前还答应他要帮助他取那几位药,也没做到。 林颜希一时有些汗颜。 她觑了眼周穆清,顿时计上心头。 “奴婢倒是没什么事儿,倒是王爷您……”她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他一番,“您的眼睛有些发红,奴婢很是担心,要不请御医来瞧瞧吧?” 分明之前还伶牙俐齿,这会儿却突然结巴起来,定是心中有鬼。 周穆清洞若观火,一脸“我就看你继续表演”的表情,微微一笑:“哦?有这么严重么?本王倒是没什么感觉。” 见他不配合,林颜希轻咳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正经了许多:“奴婢斗胆问一句,王爷没想过治好眼疾么?” 周穆清一怔,想着她早就看出自己眼睛有毛病,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静默了片刻,淡淡道:“本王年少时看过很多大夫,除了宫内的,还有民间的,都束手无策。” 林颜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早该想到的,周穆清何等身份,若是能治,自然早就治好了。 她忽地生出某种愧疚,总觉着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处。 周穆清大概能猜到她此时的念头,好笑地摇摇头:“倒也不必如此,你平日估计也没少在背地里嘲笑本王是个半瞎吧?” ……虽然不想承认,但似乎的确是这样? 林颜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精彩,如同打翻的颜料,周穆清没有错过这一幕,难得没有掩饰,开怀地大笑起来。 林颜希吃瘪,讪讪地立在那儿,都忘了自己原来想说什么来着,还是周穆清提醒了他一句:“行了,直接说你的小算盘就成了,不过分的话,本王满足你便是。”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搞得她有点不习惯。 林颜希正暗自生疑的时候,周穆清手指轻点着桌面:“不出声的话,本王就当你没有要求……” “有有有!”管他打什么主意,到嘴边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林颜希忙不迭地点头,“王爷,既然您身体不适,那就召一名太医前来请脉吧?” 周穆清皱了下眉,刚想让她别打太极有话直说便是,不过话到嘴边,触到她期待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召御医为自己看诊便是她的小算盘。 他猜不透这小丫头究竟有何目的,不过这要求的确不算过分。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点了头:“你去跟郑管家知会一声吧,就说是本王的命令。” 林颜希喜形于色:“是!” 随后她便出了书房,周穆清的余光掠过她雀跃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莫名其妙的小丫头。 季宁一脸懵逼地背着药箱被送到了安熙王府。 本来他一个御医特助,绝对没资格给安熙王这样的亲王诊脉,顶多给他府上的下人瞧瞧病,不过据说是王爷本人特意点了他的名,于是他在太医院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被塞入了安熙王府的马车。 等到进了王府,季宁终于回过神,继而大喜过望——那必然是安熙王看到了他的过人之处,这才特意点了自己啊! 他陷入了狂喜之中,谁知后脑勺却冷不丁地挨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对上的却是林颜希一张嫌弃的脸:“我说,你傻笑什么呢?” 季宁迫不及待地向她炫耀了一番安熙王对他的青眼有加,林颜希翻了个白眼,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想什么呢你,周……安熙王怕是连季宁是哪根葱都不知道,点你的人是我。” 季宁登时就泄了气,他颓丧地坐下,又困惑起来:“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丫头,又找我做什么?” 见他翻起了旧账,林颜希赶紧说道:“谁说我说话不算话了?我这次叫你过来,就是为了履行承诺!” 第四十五章 女医 季宁没明白林颜希的意思,后者正要同他解释,郑管家却出现了,要领着季宁去见王爷。 林颜希只好暂时作罢,她给季宁使了个眼色,结果那厮却是一脸懵逼地回望她:“颜儿,你眼睛怎么了?” 当着郑管家的面,林颜希也不好说什么,只想无力扶额。 等见到了周穆清,季宁诚惶诚恐地请安,他淡淡一笑:“季御助不必多礼,本王最近好像有点不舒坦,劳烦季御助给本王瞧瞧。” 安熙王如此客气,季宁愈发的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给周穆清请了脉,可翻来覆去瞧了几遍,他的脉象十分之正常,身体好的不得了。季宁完全没找到他“不舒坦”的原因。 当然这话不好说得太直接,于是季宁措辞委婉:“王爷身体康健,觉着不舒坦大概是因为……近来正值盛夏,湿气重了些。” 季宁如今虽然被贬,但昔日也是常常出入宫禁,为后宫嫔妃看诊的,那些个后妃为了争宠,装病是常事,他们这些太医院的得罪不起,没病也得硬着头皮开方子,于是体虚署湿气血不足这些万金油病症轮着上,再开些补气补血除湿的方子,不一定有什么效果,但也吃不出什么问题来。 他没诊出安熙王有什么病,可他非说自己不舒服,季宁自然不能拆台,便准备依照老规矩来。 “下官给开个王爷开祛湿的方子吧。” 周穆清亦是心知肚明,略略颔首,季宁起身告退,林颜希立即跟上:“我送季御助一程。” 听了她的话,原本还心不在焉的周穆清顿时便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望着二人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等季御助的方子开好,本王想过过目。” 他话音刚落,林颜希的后背便是一僵。 周穆清挑了挑眉,他倒是要瞧瞧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季宁不明所以,还以为安熙王信不过他的医术,心里虽有些委屈,但也不敢流露出来,连忙应了:“是。” 林颜希撇了撇嘴,心说这厮老是这么精明,小心早早秃头! 前往偏厅的途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林颜希抓紧时间,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他。 “你多开几张方子,把你想要的那几位药材都加上。” 季宁听后,大惊失色:“这……王爷根本没病啊,这些药吃了怕是真的有病了!再说了,有些药性是相克的……” 林颜希恨铁不成钢,没忍住跳起了弹了下他的脑瓜子:“你是不是傻?!只是让你写上去又没让你真用!” 季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不过咱们这样,王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责罚……” 林颜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放心吧,他……知道的,这算是我为你讨来的恩典。” 她也想明白了,这应该算是自己为周穆清保守秘密的回报。 老实说,这么个敲竹竿的好机会就这么用掉了,她有些肉痛,不过想想,季宁虽说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还总想拿她试针,但人还是不错的,对她也挺好,就当是报恩了。 季宁看向林颜希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颜儿,这才半个月,你就在王爷面前这般得脸了?” 林颜希敷衍地笑笑:“呵呵,还行吧。” 季宁长出一口气:“你这也太大胆了……” “比你还差了点吧?”林颜希忍不住挖苦他一句,“你还想着拉我进宫去偷药材么?我觉着,还是我这法子保险一点。” 季宁脸一红,也想起了自己先前那荒唐的念头,那阵子他刚刚被贬,为了给太医院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一点颜色,他疯狂研读医书,试图重现各种失传的方子,所以才到处找人试针,费尽心思地搜罗各种药材。 现在想想,确实有些魔怔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应该谢谢你。”季宁挠挠头,“幸好颜儿你当初阻止了我,不然还真是要犯下大错。” 林颜希见他终于转过弯来,也松了口气:“你知道就好。” 之后季宁写下了方子,因着周穆清最后的那句吩咐,林颜希只得把药方呈给他看。 周穆清一目十行地扫过之后,微微一笑:“原来本王已经病得这般严重,需要用到这么多名贵药材了?” 他语气里的嘲讽,林颜希权当做没听出来,厚颜笑道:“王爷身份尊贵,自然要用好药。” “幸好你不是大夫,”周穆清将药方甩给她,淡淡道,“否则这世上该多出个庸医了。” ……这人不刺她一句就不会说话了是吧?林颜希深吸一口气,才维持住脸上的笑意:“王爷多虑了。” 周穆清轻哼一声:“这就是你的目的?你拿这些药材做什么?” 她就知道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也不愿将季宁牵扯进来,打了个马虎眼儿:“王爷不必担心,总归是药材,肯定不会拿去害人的。” 言外之意就是让他别多管闲事? 周穆清被她的混不吝弄得哭笑不得:“……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林颜希连忙赔笑,同时生硬地转移话题:“您要喝茶吗?我去给您倒?” 周穆清:“……立刻消失在本王眼前。” 这正中林颜希的下怀,于是她从善如流地消失了。 季宁还在花园里忐忑不安地等候着,见了她,一脸紧张地问道:“王爷什么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林颜希满不在乎地脱口而出的瞬间,怔了一下,她忽地想起周穆清那句“没大没小”,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还真有点。 “咳咳咳!”她干咳了几下,“总之,你别管了,拿了药材偷乐去吧。” 就在这时,一头大汗的周朗匆匆而来,林颜希寻思着他应该是来找自己的,便向他招招手:“这边!” 季宁没忘记先前他跟周朗那点小恩怨,一见着他就发憷,生怕他又提着刀追着他满院跑。 周朗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吓得季宁肩膀一缩,林颜希见状,不得不挺身而出,将他俩隔开:“行了,多大点事儿啊?还记着呢?说正事儿说正事儿!” 见她就差把“小心眼”三个字刻脸上了,周朗不愿在她面前丢份儿,一撩袍子,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先给我倒杯水。” 给周穆清端茶递水也就算了,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周朗嘛……林颜希给季宁使了个眼色,后者先是一愣,有些不情愿,不过在林颜希的眼刀威胁下,还是不得不给周朗倒了杯水。 “就当是季宁给你赔罪了。”林颜希说得冠冕堂皇,忽略了季宁幽怨的一瞥,周朗性情耿直,倒没想太多,想了想,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面瘫的症状早就消失了,季宁又双手捧着茶杯,姿态十足,便大手一挥:“行!那这一节就过去了。” 说罢,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季宁试探地问道:“那,你以后见着我,也不会再……追杀我了吧?” “你当我很闲么?”周朗斜了他一眼,又觉着渴意未消,又将杯子递了过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再倒。” 季宁:“……” 行吧,谁让他惹不起这位大爷! 待周朗喝够了,林颜希才问道:“可是余氏那边有消息了?” “对。”周朗抹了把嘴,看着林颜希,“在徐府外盯梢的人说,徐家派人请了一名女医上门。” 林颜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季宁却忍不住插话:“请的女医?那必然是女眷生病了吧?” 如今民间精通医术的女子日益增多,先帝时下令由衙门选取其中佼佼者,到司仪监御医处会选,选中的入官册,以备召用。 毕竟后宫女子居多,尤其是得了一些女科疾病时,对着男大夫更是难以启齿,因而,医女或医婆在宫中还是颇受欢迎的。 从前陆云曦不舒服的时候,也召过医女,其中有些,医术也是十分精湛的。 虽然徐府的女眷肯定不止余氏,但林颜希的直觉告诉她,这事儿肯定跟余氏有关。 周朗亦是面露难色:“这徐府不好进,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叫的女医……” “无妨。”林颜希沉着开口,“周侍卫,你让人去暗中跟着那女医,看看她是哪家医馆的。” 周朗猜不透她想做什么,反正动脑子也不是他擅长的事儿,王爷让他从旁协助,反正她说什么,他照做便是了。 “知道了。”周朗点点头,“我这就交代下去。” 无论余氏是真病还是假病,林颜希猜测那位女医也就是个传话的人,徐府进不去没关系,盯着那个女医也一样。 眼看周朗起身要离开,林颜希想了想,反正周穆清也没什么吩咐,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也出去瞧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等等,我也去。”林颜希叫住周朗,后者有些意外:“你去干嘛?难不成你要亲自去盯梢那名女医?” 林颜希摸了摸脸,心说反正她现在这幅皮囊,就算是站在青儿面前,她也认不出来。 于是笑道:“有何不可?” 第四十六章 狠心的女人 那名女医没有在徐府逗留很久,至少在林颜希他们赶到的时候,她人已经离开徐府了。 “直接去她所在的医馆吧。”林颜希当机立断,于是马车立时掉了个头,往另一条街驶去。 “刚刚得到消息,那名女医姓秦,出自夕水街的和风堂,在这一带,擅长女科与内科,还算小有名气。” 颠簸的马车上,人高马大的周朗让原本就不宽敞的车厢变得愈发局促,他两条长腿不得不缩着,自己也不是很自在,不过仍是尽职尽责地向林颜希专属获得的情报,“比起来,和风堂的名气更大些,因为这间医馆从坐堂的大夫到药师再到下面的学徒,全是女子,也只给女子瞧病,因而在后院闺阁间,名气很大。连王侯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都常请她们前去问诊。” “原来如此。” 林颜希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她的视线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季宁,你今天不用去太医院当值么?” 季宁略显得意地一笑:“我今日来给安熙王请脉,晚点回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是重点吗?谁在意你早点回还是晚点回?林颜希按了一下眉心,有点无奈:“我们是在做正事,你跟来做什么?” “和风堂我也算是久闻大名了。”季宁眨了眨眼,“好奇了许久,择日不如撞日,那今日便去探探她们的医术水平如何。” 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哪天不行,非要今天?” “这不是……”季宁摸了摸鼻尖,“和风堂只给女子看病嘛。” “那你就穿女装去看病呗。”林颜希嗤笑一声,“你又不是没穿过。” 见她当着周朗的面提起自己的糗事,季宁恼羞成怒:“你是不是傻?!穿女装有什么用?一把脉不就露馅了?” 林颜希一拍脑门:“对哦,我差点给忘了,男子和女子的脉象是不一样的。” 周朗却是抓住了重点,目光古怪地打量着季宁:“……你还穿过女装?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 季宁涨红了一张脸:“那、那是意外……” “我看未必。”周朗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浮起揶揄的笑意,“你们不知道吧?齐国公有个儿子,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穿女装,被他老爹抓住的时候,一开始也说是意外。后来接二连三,便不得不承认了……” 林颜希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八卦,见他卖起了关子,连声催道:“承认什么?” 一旁的季宁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齐国公那儿子说,”周朗憋着笑,“穿女装是会上瘾的!” 林颜希一怔,旋即转向季宁:“那季宁你不会也……” “怎么可能?!”季宁用脚指头想也猜得到林颜希要说什么,咬牙切齿地打断,“我才不会!” 林颜希嘿嘿一笑:“是也没关系,咱们以后还可以一齐做衣裳、买珠花、挑胭脂水粉了。” 周朗投向季宁的眼神变得更加诡异。 季宁:“……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一路插科打诨,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他们到了夕水街。 周朗撩起惟裳,指着前方:“前方直走一段,再拐个弯,就到和风堂了。” “想来也没几步路了吧?”林颜希想了想,“马车就停在这儿吧,我们步行过去。” 其他人没有异议,于是依次下了马车,前往和风堂。 和风堂就在街边,招牌不算显眼,但几丈外就能闻到一股令人倍感舒适的药香,林颜希驻足望去,果然,那医馆进出的全是女子。 这可是这条街上极为独特的风景。 周朗和季宁两个大男人不好进去,只得止步,周朗看着林颜希:“那就交给你了。” “也只能这样了。”她叹了口气,“谁让你俩就算穿上女装都不顶用呢?不过……” 她有意拖长了尾音,引来了周朗和季宁的好奇:“不过什么?” “你们说,”林颜希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你俩要是进宫净个身,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周朗:“……” 季宁:“……” 好个狠心的女人! 在那二人身上寻完了开心的林颜希心情好了不少,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了和风堂。 虽然是医馆,但布置的十分清雅,果然还是女子最懂女子的心思。 她刚迈进去,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生着一双大眼睛、梳着麻花辫的少女便迎了上来,笑盈盈地开口:“这位姐姐,可是身上不舒服?” 和风堂里的医女都穿着同样的浅碧色裙杉,清爽利落,这小姑娘的笑靥和声音都十分甜美,林颜希回了她一个笑,略显羞涩地点了点头:“……是有些不舒服。” “无碍的姐姐,”医女领着她坐下,又给她上了杯清茶,“咱们这里都是女子,哪里不舒服尽管说,不要有顾忌。” “我……”林颜希想了想,找了个自己的确有过的症状,压低了声音,“我小日子的时候,总是腹痛不已,手脚冰凉……” 那小医女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俗话说,十女九寒,好多人都有这个毛病,不必难为情。” 林颜希赧然一笑,又问:“你是大夫么?” 小医女连忙摆手:“我只是学徒,离出师还早着呢。” “这样啊。”林颜希故作为难,“那,哪位大夫给我问诊呢?” “您这个也不算什么疑难杂症,”小医女笑眯眯地回道,“能在咱们这里坐堂的大夫都能瞧。” “噢——”林颜希思考片刻,而后点了和风堂名气最大的女医,“我想让孙大夫给我瞧瞧。” 小医女红润饱满如苹果般的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这……有些不巧,孙大夫被礼部李尚书的夫人请到府上去问诊了,还没回来。” 林颜希丝毫不意外,孙大夫既然是和风堂名气最大的,那请她看病的自然也最多,而且达官贵人向来习惯把大夫请到府上去,她早就预料到孙大夫十有**不在。 她是故意的,毕竟一般人去求诊,第一反应都想要最好的大夫为自己看病。 听了小医女的回复,她面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失望:“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小医女安慰道:“其他大夫的医术也很精湛的,您不防考虑一下?”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林颜希暗笑的同时,再开口时,语气却带上了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迟疑:“嗯……我听说你们这里还有位姓秦的大夫名气也不小?” 果然,小医女笑的如花一般:“是呀,秦大夫也很厉害的。而且您运气不错,她刚刚问诊归来。姐姐稍等片刻,我去跟秦大夫知会一声。” 林颜希点点头。 等到小医女走开,她才松了口气,还算顺利地达到了目标。 不过这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不多时,她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林颜希站了起来,转过身,出了小医女之外,还有个三十上下的女子,同样一身浅碧色。 她相貌平平,但气质沉静,身形挺直,步履平缓,一举一动皆落落大方,令人心生好感。 林颜希主动出声:“您就是秦大夫吧?” 那女子微微颔首:“正是。姑娘请坐吧。” 林颜希重新落座,秦大夫也跟着坐了下来,即使是坐着的,她依旧背脊板直,保持着极为端正的坐姿。 林颜希总觉着她的做派有些熟悉。 秦大夫示意她将手搁在桌上特制的小蒲团上,林颜希照做后,秦大夫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微微用力,按在了她的寸口脉上。 她指尖微凉,林颜希忽地有些心虚,她觉得自己没病。 想了想,这一天还真够荒诞的,先是给没病的周穆清强行安排了个大夫看病,没多久就轮到自己了。 世上可能真有风水轮流转这回事儿。 林颜希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秦大夫已经收回了手,她凝眉思考了片刻,又问了林颜希几个问题。 “月事的周期可正常?” “……似乎每次都会比上次延后一些。” “经血的形态、颜色可有异常?” 林颜希没想到她问得这般细致,之前是装的,现在却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秦大夫察觉到她的赧然,淡淡一笑:“姑娘不必感到难为情,医者看病救人,也需要患者配合。姑娘也不愿每月都受痛经之苦吧?” 林颜希居然被她说服了,她确实有这个毛病,就当做顺带问个诊吧。要是能治好,也算是额外收获了。 她也不再忸怩,大大方方地答了。 “宫内寒气导致的气滞血瘀。”秦大夫很快下了结论,“虽说不是什么绝症,但也够折腾人的,而且对生育子嗣也有些影响。” 她说着,提笔落字,显然是要开方了。 林颜希却是一怔,因为她上一世也有差不多的毛病。 这就是她一直没能有个孩子的缘故么? 早年陆云曦刚被册封为皇后时,还没站稳脚跟,后宫其他妃嫔虎视眈眈,那时候她一心盼望着有个孩子;后来抱养了生母早逝的七皇子,没多久,先帝也去了,她的心思就淡了下来;再后来,七皇子登基,她不仅要照顾,还得辅佐,这才发现养个孩子一点也不容易,又庆幸起她宫里就这么一个,要是再来一个,估计能把她累死。 所以到了后来,她对亲生孩子的执念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也不觉得是个缺憾。 因而比起子嗣不子嗣的,她觉得每月一次的痛经才是个值得重视的大问题。 “秦大夫,如何才能不痛?” 秦大夫觉得这姑娘也挺有意思,一般女子在听闻自己于生养有碍时,大多吓得花容失色,而这位林姑娘,似乎更在意痛不痛这样的小事。 她微微一笑:“姑娘放心,等你回去服了药,症状自然会消减。” 言毕,她接着写方子,林颜希瞄了眼,秦大夫虽是女子,但写的并非闺阁间时兴的簪花小楷,而是跟许多老大夫一样,龙飞凤舞的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草书。 她完全没看懂药方,眼尾余光却莫名被她手腕上的一截羊脂玉镯子给吸引了。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大内御制之物? 林颜希心头一跳:这秦大夫,竟是从宫里出来的? 第四十七章 秦姓女医 如果她的猜测成立,那么秦大夫与青儿的联系就有迹可循了——既然都在宫中待过,那么她们互相认识是完全可能的事。 比起余氏,眼前的这位秦大夫或许才是真正知道青儿下落的那个人。 秦大夫写完方子,一抬头。却发现林颜希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秦大夫一时有些不自在:“我脸上可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颜希这才回过神,赧然一笑:“是我失礼了,秦大夫不要见怪。” 秦大夫也笑了笑:“无妨。” 随手她转过头,声音略略提高:“小蕙。” “哎!”小蕙就在不远处捣药,闻言立即清脆地应了一声,同时放下手里的药杵,就着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秦大夫,您有什么吩咐?” “给这位姑娘抓药。”秦大夫将手中的药房递给她,又补了一句,“另外徐府需要的药材,配好之后,尽快送过去。” “我这就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颜希乍然听到“徐府”二字,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可秦大夫却不再说话,朝林颜希点一点头,转身撩起帘子,去了后间休息。 林颜希无计可施,只得暗暗叹气。 不久后,小蕙便递给她好几包药,林颜希接过,不禁咋舌:“这……得吃多久啊?” “这是三个月的量,只是第一个疗程而已。”小蕙笑得眉眼弯弯,“姐姐的毛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需要慢慢调理,吃完后,可以再来和风堂抓药。” 随后,又将药材的煎煮服用的注意事项细细道来,林颜希一一记下,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秦大夫是从宫里出来的?” 这就是纯粹套话了,事实上,周朗告知的信息完全没有这一条,林颜希猜测,秦大夫入宫的经历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那小医女听了她的话,脸上果然露出诧异的神情:“姐姐是从哪里听说的?” 她说完,又怕林颜希误会,觑了眼不远处的秦大夫,压低了声线:“我没有别的意思,秦大夫她的确曾经奉诏入宫……不过秦大夫她自己从来不提此事,也不喜欢旁人提及。” “这是为何?”林颜希是真的不大明白,“奉诏入宫不正说明她医术高明,而且酬劳也十分丰厚……”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蕙摇摇头,“总之,您别在她面前提起。” 林颜希心中划过种种猜测,面上却是笑着点头应下:“放心,我不提便是。” 出了和风堂,林颜希沿着老街走了一段,才见着等候多时的周朗与季宁。 周朗看到她手里提着的一串药包,神色微妙:“你还真去看病了?” “凡事都要讲究师出有名嘛。”林颜希敷衍了一句,又想起了件重要的事,“对了,这药钱可得上报郑管家,我是在执行王爷的命令,这属于公务开支。” 周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缺这点钱吗?” “当然缺啦!我这当丫鬟的,每月月钱就一两银子。”林颜希振振有词,同时阴阳怪气地酸了周朗一句,“跟你这大侍卫自然是没得比的。” 想当初,她当太后之时,每次赏赐底下的人,随手就是金银玉器,估计自己在安熙王府当十年丫鬟都未必赶得上。 回想起旧事,林颜希登时心境复杂。 她倒不是多怀念太后的生涯,而是感到了后悔——当初自己也太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了! 早知有今日的话,她必须把那些赏出去的东西都囤起来! 周朗被她挤兑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没好气地回道:“知道了,真是服了你了。” “或者你帮我在王爷面前说说好话,让他给我涨点月钱?反正王府也不缺这点钱嘛。”林颜希故意用他方才的话回他,周朗又是一阵气结:“要说你自个儿去说!” 说了也白搭,王爷可不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俩嘴仗打得热闹,季宁的注意力却全在林颜希手里的药包上,他有点隔空要跟和风堂大夫切磋技艺的意思,对于人家开出了什么药颇为好奇。 话说回来,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意愿,人家秦大夫可是完全不知情。 季宁心痒难耐:“让我看看这药包里都是些什么。” 林颜希一触到他那狂热的小眼神就知道他在想说,有点无奈:“这还在大街上呢?上了马车再说。” 等上了马车,季宁旧话重提,林颜希用一根手指捻着绑药包的纸绳,宛然一笑:“要看可以,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季宁疑惑道:“啊?你要我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难事。”林颜希的脑海里浮起秦大夫沉静的面容,“只是想让你帮忙打听宫内是否曾有过一名秦姓女医。” 周朗反应敏锐:“这秦姓医女跟和风堂的秦大夫,可是同一人?” 林颜希颔首。 季宁恍然大悟:“这么说,那秦大夫也算是御医了?”他更加兴奋:“那我就更要瞧瞧她水准如何了。” 林颜希趁机问道:“那你答应了?” 季宁拍着胸脯:“小事一桩。” 林颜希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反而有些不放心:“虽是让你打听,但千万别大张旗鼓,尽量做得隐秘些……” 季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罢,伸出了手,目光黏在林颜希手里那几包药上:“现在能让我看了吧?” 林颜希也爽快,将药包往他手里一塞,季宁解开活扣,拆开外层包裹的芦苇纸,一股浓郁的药气便在封闭的马车车厢内蔓延开来。 季宁成天跟药材打交道,吸了吸鼻子,便粗略判断出了其中的几味药,又用手指拨拉了几下,对于这包的效用、药性便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略显复杂地瞥了眼林颜希,想说些什么,不过眼角余光掠过一旁窝着的周朗,又硬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 只嘟嚷着:“你这毛病我也能瞧……那位秦大夫开的药也就中规中矩,也没高明到哪儿去……” 林颜希一怔,心知他通过配好的药看出了自己的病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了,知道你最厉害了。” 季宁把她毫无灵魂的吹捧当了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正要谦虚两句,一旁早被药味熏得头昏脑涨的周朗却出声催促:“赶紧把药包起来,这味儿也太呛人了。” 季宁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乖乖照做,将药包恢复原状,正要递给林颜希的时候,马车冷不丁地颠簸了一下,他手不稳,药包掉了,他急忙弯腰去捡,可拿起其中一包的时候,他意外地察觉到了其中异样。 林颜希见他突然定住不动,拿着一个药包嗅个不停,不由感到奇怪:“怎么了?” “这包药,”季宁语气笃定,“跟其他药不一样。” 旋即,他利落地拆开,察看了一番,接着便打量起了林颜希:“难道你还得了皮疹?” 林颜希自是摇头:“没有。应该是和风堂的医女不小心弄混了……” 也是,这些药包看起来一模一样,忙碌的时候,一不留神确实容易疏忽。 “那怎么办?”周朗捏着鼻子问道,“返回去还给和风堂么?” 林颜希正要点头,但随即想起一个细节——当时那医女小蕙似乎正在给徐府配药。 她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在了季宁手里托着的药包上,莫非这就是给余氏用的药? 林颜希猜得不错,这确实是秦大夫给余氏开的药。 两天前,自香积寺返回后,余氏便被王氏以不敬主母为由禁足在自己的小院里,晚上徐闻放衙回来后,王氏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徐闻向来尊重妻子,故没有多问。 这便是王氏的狡猾之处了,她熟知丈夫的性子,对于这些后院内宅琐事漠不关心,于是故意略过禁足的期限,果然他并未过问。 过几日,再将自己身边听话乖顺的丫鬟给他一个,男人皆是见异思迁之辈,等有了新人,哪里还想得起余氏了。 如此一来,无人问津的余氏,禁足之期自然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可王氏未曾料到,两天过去,那余氏突然生了急病,身上的皮肤冒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疙瘩,一开始她还没放在心上,只打发厨房给她熬了些清热解毒的汤水。 结果一夜过去,留在余氏院里的丫鬟又来报,说是余氏发起了高热。 一旦发热,就意味着不是小病了,一个不慎,可能是会死人的。 王氏当然不会在意余氏的死活,只是她这边刚罚了余氏,她就一命呜呼的话,传出去于自己名声不利,无奈之下,只得派人去请大夫。 起初,下人请的是徐府熟识的青杏堂的赵大夫,谁知那余氏却发起拗来,说什么也不肯让赵大夫诊治。徐闻得知后有些不悦,认为她没事找事,这时余氏身边的丫鬟低声向她道明了缘由。 原来余氏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确实不方便让外男察看,更别提碰触了。 闻言,徐闻反倒对自己这个恪守妇节的小妾有了几分怜惜之意,扭头望向妻子,想让她拿主意。 在他看来,主母照看妾侍,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王氏怎么想,那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王氏眼底的阴郁一闪而过,沉吟了片刻,淡淡出声:“听闻城中有一间和风堂,它与其他医馆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其中皆是女子行医。既然余氏身上不便,那就去请和风堂的大夫吧。” 徐闻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那厢的余氏在听到丫鬟传回来的话后,从贴身衣物里取出了一枚香囊,交给了丫鬟。 后者疑惑地接过,发现入手后沉甸甸的,其中应该是放了银锭。 “姨娘……”丫鬟隐约猜到了缘由,欲言又止,余氏低声道:“我怕太太从中作梗,你去和风堂的时候,指名一位秦珏秦大夫为我看病,记得把这枚香囊给她。” 随后又头上拔下了一根银钗,塞给了丫鬟:“这是赏你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丫鬟立即喜笑颜开,收起了钗子:“奴婢省得。” 待丫鬟离开,门被带上后,余氏满是红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诡谲的笑意。 第四十八章 你想我做什么? 秦玉兰,也就是和风堂的秦大夫在见到这枚香囊后,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容,竟微微变色。 “这是我们府上的余姨娘的一点心意。”丫鬟笑道,“您收好。” 秦大夫看着香囊上绣着的一株兰花出神了片刻,之后才在丫鬟的催促中收下了香囊。 “府上生病的,就是这位余姨娘?”她平声问道,丫鬟点头:“正是。” 秦大夫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她略略颔首:“请稍候片刻,我收拾收拾就来。” 三刻钟后,秦大夫到了徐府。 徐太太并未出面,接待秦大夫的是她身边的陪房。 “咱们那位姨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起了高烧,身上起了许多红疙瘩,看着吓人得很。”王氏的陪房语气颇有些不屑,甚至还透着几分幸灾乐祸,“劳烦秦大夫帮忙瞧瞧了。” 难怪老爷只瞧了她一眼就借故匆匆离去了。 看来这徐府妻妾关系不睦……不过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哪家妻妾和和乐乐毫无芥蒂才是怪事。 秦大夫心里想着,嘴上却客气地回道:“言重了。” 不多时,她在一处偏僻的小院落里,见到了那位生病的姨娘。 如那陪房所言,余氏的脸的确因肿胀而面目全非,脖颈、手背等处也都爬满了红疹,看起来十分严重。 切过脉后,秦大夫大致猜出了病根,就在这时,虚弱的余氏忽地睁开眼,二人对视了一下,旋即,秦大夫侧过脸去,对王氏的陪房说:“我要为这位娘子检查身上其他患处,多有不便,烦请二位回避一下?” 那陪房瞥了眼余氏小衣里肩膀,她皮肤白皙,更加衬得那红疹害人,嘴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意:“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等到房中只剩下两人,秦大夫的视线转回到余氏面上,后者轻咳了两声,声音沙哑:“秦大夫。” “你姓余,”秦玉兰并未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余青儿是你什么人?” 余氏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一声:“我是她妹妹。” 果然如此。秦玉兰闭了闭眼,她在看到那枚香囊的第一眼,就知道是青儿找上自己了。 她在宫中的那段时间,曾受过余青儿的恩惠,那枚香囊是她送给青儿的,上面那株兰花也是她亲手所绣。 “这香囊,是她给你的?” 余氏艰难地点头:“不错。姐姐跟我说,在我遇上困难的时候,拿着这香囊去找一名姓秦的大夫,她能帮我……” 见秦玉兰紧抿着唇,神情不虞,余氏面露迟疑之色:“秦大夫与青儿姐姐是旧相识吧?” 不料,秦玉兰却冷冷地打断了她:“我已经帮过她一次了。” 余氏一愣,而后不安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可、可姐姐说你会帮我的……” 秦玉兰面色一沉,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却是摇了摇头,深深叹气:“罢了,谁让我欠她一条命。” 余氏再次怔忡。 秦玉兰沉声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余氏眸色转深,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好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夺回我的孩子。” 秦玉兰听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余氏:“你这病,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吧?” 余氏倒是坦然,牵了下嘴角:“不错。每到花开的季节,一沾到花粉,我就容易犯病,自小就这样……后来便对那些花花草草敬而远之了。”她顿了一下,双目中的怨毒之色一闪而过:“王氏那个毒妇,为了霸占我的孩子,想将我关到死,我如何能让她如愿!” 皇宫,御书房外。 皇后言梓梦亲手提了一个精巧的红木食盒,神情淡淡地看着对面一脸为难的宦官。 “娘娘……这,陛下他……正忙着批奏折呢。” 言梓梦手上微微用力,白皙的手背绷紧,淡青色的筋脉凸显了出来。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本宫只是给陛下送点吃的,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还请杨总管代为通传。” 一身朱红蟒袍的杨平在心中暗暗叫苦,他很早就在皇帝周靖书身边伺候了,明知御书房里的皇帝说是在批奏折,实则心不在焉,却也不敢轻易应下皇后。 因为周靖书早就警告过他,近日若是皇后求见,一律挡回去。 至于怎么挡,那就是杨平需要操心的事了。 关于皇上为何不愿与皇后相见,杨平也多少能猜到缘由,跟太后的薨逝有关,也跟近日朝堂上陆相与言大将军的纷争有关。 言梓梦自己更是心知肚明,她早就告诫过自己,要沉得住气,可在周靖书真正表现出疏离后,她还是忍不住慌了起来。 她的嫡母言夫人昨日才进宫,表面是拜见,实则是施压——言梓梦嫁给皇帝已经快两年了,肚子却还是毫无动静。 尽管现在是太后孝期,后宫里也只有一些低位妃嫔,谈不上什么威胁,可一旦孝期过去,周靖书膝下空虚,那些大臣一定会催着采选秀女、充实后宫的。届时,她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没有反对的立场,还得尽心尽力地操办此事。 近来陆家咄咄相逼,她父亲言将军倍感压力,所以才让她嫡母入宫提醒。 除了来自家族的压力之外,更令言梓梦不安的是周靖书对她的态度。 自从凤宸宫走水一事后,她能察觉到,周靖书待自己越来越冷淡。 近几日,她连见他一面都难。 他是猜到她做的事了吧……?言梓梦一阵心虚,很快却又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一遍遍地重复,自己没有做错。 那把火烧起来之后,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至于太后……言梓梦的眼前闪过陆云曦爽朗亲切的笑脸,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是对不起她,但于她而言,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见皇后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杨平牙一咬,心一横,搬出了祖宗规矩来压她:“回禀娘娘,太祖爷曾有令,后宫女子不得踏入御书房,就算皇后也不得破例……您还是请回吧。” 他这话一出,言梓梦微微变色。 杨平不敢同她对视,急急地垂了眼。 好半会儿,他才听到皇后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这是皇上的意思?” 是也不能承认啊!杨平连忙替周靖书兜着,硬着头皮道:“……祖宗规矩不能忘。” “好一个祖宗规矩。”言梓梦怒极反笑,笑得杨平后背发凉,“不知道本宫还能不能使唤得动杨总管?” 杨平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老腰都快弯到地上去了,忙不迭地回道:“……娘娘莫要说笑,您有什么吩咐,老奴一定照办!” “本宫站得有些累了,”言梓梦不冷不热地开口,“请杨总管让人搬把椅子来吧。” 杨平满脸错愕,言梓梦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祖宗规矩可没说不让后妃在御书房外候着吧?” 杨平苦笑起来:“娘娘这又是何必呢……” 言梓梦语气转冷:“杨总管到底去还是不去?” 杨平正要回话,只听“嘎吱”一声,他身后紧闭的门忽然开了。 一身明黄盘领窄袖衮龙袍的周靖书正立在门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二人。 杨平率先反应过来,同其他宫人一齐下跪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言梓梦怔忡了一下,同周靖书对视了一眼,眼角发酸,她慢了一拍,缓缓跪下:“……臣妾见过陛下。” 周靖书心中原本是有些烦躁的,可在瞥见她泛红的眼眶后,情不自禁地心软了几分,焦躁也被无奈所取代。 他一抬手:“都起来吧。” 言毕,他走过去,亲自扶起了言梓梦,后者低垂着头,拼命掩饰着自己的泪意。 周靖书与她青梅竹马,哪能看不出她分明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别傻站着了,进去坐着吧。” 言梓梦忍了又忍,字里行间还是带上了一点委屈:“……杨总管说,后宫女子不得踏入御书房。” 闻言,周靖书瞥了眼杨平,后者险些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他在心里大喊:老奴不也是为了陛下您才搬出这句话的!可不能和好了就倒打一耙啊! 不过这话自然是说不出口的,皇后要告状,皇帝想倒打一耙,他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只能受着。 周靖书摇头失笑:“动不动就跪,你那老胳膊老腿儿受得住么?起来吧。” 杨平觑了眼皇后,还是没敢动弹。 周靖书都表了态,言梓梦自然也不好过多为难他,略略颔首:“陛下所言极是,杨总管请起。” 杨平这才敢爬起来。 “到偏殿去吧。”杨平方才搬出祖宗家训,虽说周靖书并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但也不好公开违背,言梓梦点点头,二人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进了偏殿。 这对年轻的帝后相对而坐,言梓梦还没想好怎么张口,周靖书却先出声了:“不是带了吃食么?朕尝尝。” 说着,他亲自打开了食盒,里头盛着几碟精致的甜咸点心,还有一碗银耳莲子羹。 言梓梦却面露赧色:“……都凉了,别吃了。” “梦儿亲手做的,”周靖书却是拿起了玉箸,夹了一块水晶龙凤糕,送入口中,“凉了也好吃。” 他一声“梦儿”,又令言梓梦险些落下泪来。 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周靖书愈发的无可奈何:“我怎么觉着,你比小时候还爱哭了?” 他提起往日情分,更令言梓梦心酸,这段日子,她过的实在是惶然,仿佛身处于一艘漂浮在风暴中的孤舟上,不知道会驶向何处,甚至不知道下一刻是否会被抛入海中。 皇后当到自己这个地步,也算是可悲了。她自嘲地想道。 周靖书将她的反应都纳入眼底,其实他很能感同身受,在刚继位那几年,他便是这么过来的,不过他还算幸运,有母后与皇叔相护。 周靖书闭了闭眼,伸出手臂将言梓梦揽入怀中,后者埋在他的肩头,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泪水。 二人沉默地相拥了许久。 “梦儿。” 周靖书蓦然唤了她一声,她忽然有些羞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陛下有何吩咐?” “母后出殡的日子,快到了吧?” 言梓梦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低声回道:“正是,三日后便要将太后的梓宫从殡宫奉移陵寝地宫安葬了。” 第四十九章 一个月 提起太后葬礼之后,言梓梦便感觉到原本那点脉脉温情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周靖书也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背脊绷紧了一瞬间。 他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胳膊。 他忽然有种预感,太后之死,或许会成为他们二人之间难以跨过的一道坎。 偏殿里陷入了短暂的岑寂。 须臾,周靖书轻声问道:“诸项事宜,可准备妥当了?” “已经备得差不多了。” 周靖书拍拍她的手背:“烦文缛礼,辛苦你了。” 言梓梦垂眸,谦恭一笑:“这是臣妾的分内事。” 宫廷内变得格外忙碌。 季宁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晓得太后的葬礼乃是如今的头一等大事。,不只是后宫,连带着前朝大臣们也在为此事费心劳力。 这两日,连吵了快一个月的陆相和言将军也消停了下来,想来,陆相也终于感受到了丧女之痛,这两日称病告假,在府中修养,皇上还特意派了近侍前往陆府探视。 季宁趁着当值的闲暇,去了司仪监,找了一名还算熟识的老太监聊天。 他并非为了偷懒,而是为了林颜希的嘱托,御医和医女虽然都带了“医”字,但医女医婆一类并不归太医院管束,而是由司仪监统一会选,并入官册。 季宁认识的这名老太监姓伍,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宦官,在这后宫内待了快三十年,连个掌事都没混上,如今年纪大了,便在司仪监的一处角门做看守。 他到的时候,老太监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季宁老远就打起了招呼:“伍公公!” 老太监回过头,见了季宁,咧嘴一笑,皱纹挤作一团,老态更甚。 “哟!”他上了年纪,有点耳背,说话时习惯扯着嗓子,而他自己却是毫无察觉,“这不是小季医官么?稀客啊!” 季宁的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些,也高声笑道:“这不是得了闲嘛,来找您老人家唠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两个油纸包,塞到了伍公公手里,老太监虽然耳朵不中用,鼻子却极灵敏,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甜,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 他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平日里最喜软烂甜糯之物,季宁这可是投其所好了。 果然,老太监的态度又热切了几分,起身进屋,先给季宁也拿来一只马扎,而后又为自己跑了一壶茶。 他就着茶水享用起了点心,笑眯眯地问道:“小季医官今儿个怎么有空来瞧咱家了?” 季宁面露苦笑:“这两日宫里所有人都忙得很,唯有我……清闲得很。” 他说着便叹了口气,眼底流露出失落之意,这倒也不全是假装,自太后薨逝,他被贬为御助,俸禄待遇大不如前,这还是其次;对季宁来说,最遗憾的还是再无人能欣赏他的才能。 伍公公笑容微敛,给季宁递了杯茶:“你还年轻着呢,以后忙碌的时候多着呢,着什么急哪。” 季宁笑了笑,没吭声,只是低头喝茶,原本是为了套话而来,谁知心底却真的生出了些许焦虑之感:自己这辈子,不会就真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吧? 季宁虽说没有什么青云之志,但也不希望自己一身医术毫无用武之地。 那伍公公一副老态龙钟之相,眼神却并不差,他一眼就洞悉了季宁所想,呵呵笑道:“小季医官何必如此担忧?你若真是璞玉,总有一日会被人发掘——” 季宁摇摇头,神情怅然:“怕是难了,我的伯乐已死……”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伍公公没听见,大着嗓门问道:“你说什么?” 季宁被他这么一吼,那点落寞也消失得差不多了,见老太监吃得香甜,笑着劝道:“公公年纪大了,这些甜食还是少用些为妙。” “那你还给我送?”伍公公瞥了他一眼,季宁被噎了一下,有些尴尬,老太监狡黠一笑:“说吧,想打听什么?” 季宁愈发窘迫,挠了挠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果真是人老成精。季宁暗暗感慨。 “自然是有事才会献殷勤。”伍公公笑道,脸上显出自得之色,“不过你也算是找对了人,我在司仪监看了大半辈子的门,这里头还真没几件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季宁很有眼色地替他续上茶水:“那想必季某今日所问,对于公公来说,定是小事一桩。” 伍公公眉开眼笑抿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说道:“说来听听。” “公公可记得一名姓秦的医女?”总算步入正题,季宁的语气有些急切,老太监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嚼着:“容咱家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是不是身形高瘦、面貌平凡的一个妇人?” 其实季宁并没有与秦大夫打过照面,只远远在和风堂外望了一眼,印象中的确是身形消瘦,便点了点头:“正是。” “她叫秦玉兰,三年前会选入宫的,不过只在宫中待了不到一年就被逐了出去。”伍公公习惯性地眯起眼角,“不过咱家印象里,她出身杏林世家,医术倒是不差的,人也热心,还为咱家瞧过病,奈何运气不济……她都离宫两年有余了,你打听她做什么?” 季宁语塞了一下,只得临时想了个理由:“季某听闻她擅长针灸之术,想找她请教一番……” “请教?”伍公公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她最擅长的可是女科,你真要向她请教?” “这……这有什么。”季宁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这后宫内本来就是女子居多,所以我最近潜心钻研女科来着……” “原来如此。”伍公公恍然大悟,随即竖起大拇指,“术业有专攻,小季医官若是成了千金圣手,倒算是另辟蹊径了。” 季宁本是随口闲扯,听了伍公公的话确实一怔,随后摩挲着下巴,心说这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不过很快,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于是言归正传:“对了,你刚才说,秦氏是被逐出宫的?为何?可是她犯了什么宫规?” 老太监摇头:“是这样,不过……唉,她也是个苦命人。” “怎么说?” “你知道的,医女、医婆不似宫女那般严苛,不到年龄不准出宫,她们每半个月还是能回家一趟的。”伍公公娓娓道来,“那秦玉兰奉诏入宫半年多,忽然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原想向司仪监禀明此事,并辞去医女这个差事,不想,她的夫家并不同意。” “她的夫家家道中落,否则也不会让妻子抛头露面外出行医,且宫中贵人出手大方,赏赐丰厚,她丈夫和婆婆自然舍不得这份差事。” 季宁皱起眉:“可一旦她显怀,差事也是保不住的吧?” 伍公公叹了口气:“所以她夫家为了让她保住这份差事,她婆婆借口来探望她,结果却在吃食里偷偷给她下了堕胎药。” 季宁大骇:“这……竟有亲手害死自己子嗣的人?” “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你多行几年医,会发现比这更离谱的事都有。”伍公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世间,什么人都有。何况秦氏先前已有了一个儿子,后来的么,就不那么重要了。” 季宁默然不语。 “先前提了,她夫家也是杏林世家,所以她婆婆把堕胎药的分量拿捏的极准,秦氏竟没察觉到。只是她体质特殊,胎是流下来了,却令她出血不止,险些丧命。最后这事儿还是闹开了,那阵子恰好有位太妃因病逝世,秦氏的流产便被视为不祥之兆,不久便被赶出宫。” 季宁咬牙:“她这婆婆可真不是人!” 老太监撇了撇嘴:“她婆婆自然恶毒,但她丈夫更不是个东西,他母亲对他媳妇儿下手,害死他的子嗣,你要说他完全不知情,哼,咱家可不信。” “反正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错,那秦氏还不算傻到底,身体养好后,便坚决的和离了。” 伍公公说到这里,有些好奇:“说起来,她出宫后,便没了音讯,你是最近见过她么?她现下过得可好?” “应该不差。”季宁告诉他,“她如今在和风堂里坐堂,那间医馆里的大夫全是女子,也只给女子诊病。” 伍公公欣慰地点点头:“那便好。” 季宁寻思着这些应该足够跟林颜希交差了,于是同老太监又东拉西扯了一番后,便告辞离去。 安熙王府内,林颜希得到季宁传来的信后,沉思片刻,对于青儿与秦大夫的关系大致有了猜测。 想必,是秦大夫被迫流产、命悬一线之时,青儿施以援手,救下了她。而这份救命之恩,足以驱使秦大夫为青儿做事。 所以这次她算计余氏,想迫使青儿出面,结果最后仍是棋差一招。 她苦笑起来,不知道是青儿隐藏得太好,还是她从前太蠢,竟完全没意识到她身边有个这般心机深沉的人。 不多时,她收起季宁的信,准备去向周穆清禀报此事。 这段时间,她经常借着余氏之事躲避自己身为周穆清“贴身侍女”的指责,谁让那厮就爱瞎讲究,每每她前去伺候,他一会儿嫌茶水不干净,一会儿又道布菜不合规矩,一会儿又说熏香用得不对,将她支使得团团转。 这么一算,这些日子,她其实没怎么伺候过周穆清。 林颜希也是刚从季宁的心中得知自己即将出殡的事,这才明白周穆清最近为何忙得不可开交。 说起来也是荒诞,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了她的后事忙碌奔波,唯有她本人无知无觉。 也可能是潜意识里还是未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所以她才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此事。 她自嘲一笑:“没想到,我竟已死了一个月了……” 她话音未落,一个低沉声音冷不丁地从她身后响起:“你说什么?” 林颜希陡然一僵,接着便是冷汗涔涔。 第五十章 保重身体 周穆清望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缓步自昏暗处走出,见那少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再次出声:“怎的不说话了?” 待他走到她身旁,她却突然侧过脸来,拍着胸口故作惊讶:“呀,我当是谁呢,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吓了我一跳……” 说着,她又迅速挤出个假笑:“原来是王爷。” 周穆清见她顾左右而言他,淡淡出声:“是又如何?” “不如何。”她宛然一笑,“整个王府都是王爷,王爷想在哪儿躲着就在哪儿躲着,想怎么吓人就怎么吓人。” 她话中带刺,周穆清有些不悦:“本王比你先来的。” “原来如此,那便是奴婢无状,打扰了王爷的清净。”林颜希就坡下驴,行了个礼,“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告退。” 周穆清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被她带跑了,见她一副溜之大吉的模样,冷笑一声:“本王让你走了吗?” 林颜希的身形一滞,随后慢吞吞地回过身:“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别装傻。”周穆清的目光暗沉下来,冷声问道:“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颜希见还是没能躲过这一茬,便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折叠的信笺,叹了一声: “奴婢只是从季御助的信中得知太后即将下葬,心中伤感,这才感慨了一句。” 周穆清双眉一轩:“你方才,可不像是在感慨。” 林颜希抬起眼睑,同他黑亮深邃的双眸对视,忽而一笑:“那王爷觉得,奴婢是在做什么?” 她这一问,反倒令周穆清语塞了一下。 他突然有些懊恼:“你方才,明明说的是,‘原来我竟已死了一个月了……’” 林颜希的一对杏眼顿时睁得溜圆:“王爷说什么呢?奴婢要是死了一个月了,难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游魂?” 周穆清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才好。 “想必是王爷漏听了二字。”林颜希贴心地为他找台阶下,“奴婢说的是,‘原来我的娘娘……’” 周穆清长久地注视着她,她被盯得浑身发毛,声音也越来越小。 良久,周穆清才移开视线,语气波澜不惊:“是吗?原来是本王听错了么?” 林颜希却分明察觉到了一丝寒意,她心里打了一个突,脸上却没有显出任何异样,笑了:“也可能是奴婢发音含糊不清……是奴婢之过。” 她这般自揽责任,倒是显得他寻事生非了。 好个倒打一耙。周穆清扯了下嘴角,笑意森冷,林颜希后背一凉,下意识地错开了视线。 他的视线再次掠过她的面庞,月光下,她肌肤皎洁,五官秀丽,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与陆云曦并无半分相思。 可他的脑海里却浮起了极为突兀的一个念头——这世上,死去的人,是否还会重现于世? 他仍旧看着林颜希,只是目光从审视变为了怔忡,反而令她更加不安。 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轻微的动静却唤回了周穆清的思绪,他想起横陈在凤宸宫的那具棺椁,又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她的确已经死了。 “罢了。”他按着眉心,低声道,“估计是本王听错了,你若是无事,就退下吧。” 林颜希求之不得,正要离开,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表现得太过迫切反而显得心虚,便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她正要出声告退,目光一转,却意外发现周穆清的眉眼间流露出一种罕见的疲态,她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这些日子都在为了陆云曦的后事奔波劳碌。 搞了半天,是因为自己么? 她心中略有些过意不去,一时踌躇起来,周穆清抬眼,发现她居然没有溜走,还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皱了皱眉:“还有事?” 林颜希临时想起自己确实是有事找他来着,便将手里的那封信递给了周穆清,后者的眉头愈发纠结,并未接过,而是目光不善地盯着她手里的信笺:“你是在挖苦本王?” 林颜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让他他一个患有眼疾的人在这等黑灯瞎火的环境下看信,着实是为难他了。 难怪他以为自己在嘲讽他。 尽管她平时是以嘲弄他为乐,但这次真没有。 她急忙赔笑:“是奴婢考虑不周。” 而后言简意赅的将秦玉兰入宫的经历陈述了一遍,又加上了自己推测的部分。 周穆清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听完后也只是随意地点点头:“倒是辛苦了季宁一遭。” “不辛苦,上回帮他弄了那么多贵重药材呢……”林颜希顺口说道,只是说了一半,周穆清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她便意识到自己口快了。 “原来上回那般折腾本王,是为了季宁啊。”周穆清眉梢微扬,语带调侃,“你跟那位季御助什么关系?为他这般费心费力?” 林颜希讪笑:“王爷说笑了,季御助救过奴婢,奴婢只是知恩图报而已。” “哼。”周穆清面上的薄怒半真半假,“不久前还对本王起了那种不轨心思,一转身,又对别的男子大献殷勤——” 林颜希听得嘴角抽搐:……什么叫那种心思?除了让他跪在她脚边痛哭流涕、认输求饶之外,她何曾对他起过别的心思? 只是这真心话不好宣之于口,她只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奴婢实在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奴婢哪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周穆清提起嘴角,慢悠悠地开口:“攀龙附凤……” 他才刚起了个头,林颜希就听不下去了,就知道这厮又要旧话重提,就不能让她把这段尴尬难堪的记忆给忘了吗?! “啊!”她猛地拍了下脑门,“奴婢忽然想起一件急事,若王爷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她说着便转身一阵小跑,周穆清回想起方才戏弄于她的那些话,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 也不知怎的,那些不过脑子的戏言就脱口而出了。 他正暗自懊恼之际,却听到那脚步声骤然停了下来,他抬眼望去,那小丫头站在月洞门边,犹犹豫豫地同自己对视着。 周穆清颇感新奇:“你居然还没溜?” 林颜希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奴婢见王爷眼底青黑,想来是近日操劳过度,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周穆清这下真是大感意外,她这话说的别别扭扭,却能听出关心之意。 他心中微动,正要出声,不曾想,那丫头片子又加上了一句。 “毕竟,年纪不小了,还是要保重下身体。” 这回轮到周穆清嘴角抽搐不已了。 第五十一章 你知道的太多了 林颜希逞完口舌之快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急忙垂了头,低声下气地认错:“奴婢无状,王爷赎罪。” 说话间,又悄悄地往他那边觑了一眼,谁知却恰好同他阴沉的视线撞在一起,讪讪一笑,周穆清神色冰冷:“罚你一日不准吃饭,你可有异议?” 林颜希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却被他瞪了回来。 她面色灰败,无精打采地应了:“奴婢……不敢有异议。” 周穆清冷哼一声:“滚。” 林颜希连忙灰溜溜地退了。 周穆清面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怔立片刻,唇角忽而挑起微小的弧度。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挖苦他年纪大。 连最喜欢同他斗气的陆云曦都不曾…… 不过话说回来,他与陆云曦年纪相仿,她若是拿年龄说事,等于是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周穆清摇摇头,转身走进院子。 他还真有些疲乏,难得今晚杂事少些,早些沐浴就寝吧。 毕竟,接下来两日,可有得忙了。 翌日一早,林颜希的房门就被人敲响,她迷迷糊糊一睁眼,发现天还尚未大亮。 她扯过薄被,蒙起头来,谁知那敲门声不断,她无可奈何地跳下床,一边披上外衫,一边揉着惺忪睡眼:“谁啊,这么一大早的……” 取下门栓,打开门后,外头站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见了林颜希,甜甜一笑:“颜儿姐姐,王爷快起了,管家让你过去侍奉呢。” 林颜希一僵,心知这定是周穆清对她说他年纪大的报复。 至于吗?这个小心眼! 小丫头连声催促,林颜希叹了口气:“容我洗把脸。” 周穆清刚睁开眼,就隐约望见床边站着个人,正掩着嘴打哈欠。 他皱了皱眉:“何人?” 哈欠打到一半的林颜希冷不丁地听到他的声音,连忙站直身体,像模像样行了个礼:“王爷醒了?” 周穆清听声辨人,这才想起,昨夜临睡前,他的确心血来潮,嘱咐了郑管家一句。 他翻身坐起:“原来是你,也是,这王府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似你这般不知礼数的了。” 林颜希面带笑容,心中默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别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还不伺候本王洗漱?” 林颜希深吸一口气,笑容不变:“是。” 言毕,她先奉上了一杯清茶,供他漱口;而后提来一只铜壶,将热水注入到紫檀雕花木架上的铜盆中,又兑入凉水,试过水温后,又拧好的帕子,递到他身前:“王爷请。” 周穆清却是好整以暇地坐着,一动不动,林颜希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闭了闭眼,笑道:“明白了,奴婢这就为您擦脸。” 她暗暗咬牙,正欲来个重手,最好搓破他这幅脸皮,谁知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扫过来,其中不乏警告之意。 林颜希一下子蔫了,老老实实地为他净面。 其他的小厮侍女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平日里洗漱洁面从不假手于人的王爷今日怎么转了性子。 周穆清亲王之尊,吃穿用度全是贡品,她手中这条帕子也不例外,缎面素净却交织着精制细密的暗花。 由于这贡缎过于轻软柔滑,仿佛不存在一般,周穆清能清晰地感觉到女子的指尖磨过皮肤的温热,他的眼角忽然有点发痒。 林颜希捏着帕子的手突然被按住,她吃了一惊,接着就被轻轻拂开,周穆清面无表情地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淡淡道:“手太重,还是本王自己来吧。” 林颜希有些不服,她都轻成这样了,哪里手重了?! 周穆清快速地擦完脸,又把帕子丢回铜盆,瞥了眼兀自忿忿不平的少女:“倒了。” 等林颜希倒完他的洗脸水回来,他已经准备用朝食了。 各类吃食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周穆清拿起玉箸,夹起了一只小笼包,那精致的小包子雪白晶莹,正颤巍巍地悬于半空中,其中包裹的汤汁和剔透的虾仁清晰可见。 林颜希腹中空空,见了这等诱人美食,眼睛都直了。 周穆清眼尾余光自是将她的反应都纳入眼中,唇角微弯,旋即用筷子戳破面皮,蘸上香醋,就着姜丝送入口中。 他的举止慢条斯理,赏心悦目,却让身后的林颜希气得牙根痒痒。 这厮分明就是吃给她看的。 周穆清不紧不慢地又捡了些精致的吃食品尝,不多时,放下筷子,饮了口茶,看样子是不准备再吃了。 满桌的早膳还剩下大半,其中不少都没被碰过,林颜希眼巴巴地盯着,按照惯例,剩下的这些一般都会赐给下人的。 要是平时,林颜希自然会嫌弃这是周穆清吃剩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也没心思讲究那么多了。 果然,周穆清出声了:“桌上的这些,你们分了吧。” 下人们纷纷谢过,而后撤下杯盘碗筷,林颜希正要混迹其中,混个肚饱之时,那厮却又发话了:“颜儿留下。” 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林颜希悻悻地回过身,周穆清嘴角含笑:“忘了本王说过什么了?” 她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您罚奴婢一整日不准吃饭。” “还记得就好。”周穆清慢悠悠地喝着茶,林颜希见他一身白色丧服,暗暗安慰自己:没事,等他离了府,自然就管不了她了,届时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便猜到她在打什么主意,放下茶盏,唇边笑意渐深:“你随着本王一同出门。” 林颜希险些没能维持住自己的假笑:“这……王爷公务要紧,奴婢笨手笨脚的,怕是会碍事……” “无妨,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周穆清轻笑一声,“若是不盯着点你,本王怎么知道,你是否会乖乖领罚?” 林颜希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何必做得这么绝? 周穆清淡定回望: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让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二人的眼神交锋于无形,对峙了片刻,最后以林颜希败下阵来告终。 林颜希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奴,婢,遵,命!”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进,车盖略有些摇晃,林颜希一身小吏打扮,闷闷不乐地窝在车厢一角。 对面的周朗看不惯她拉着一张脸,不满地训斥道:“坐没坐相,王爷跟前,怎的如此无礼?” 林颜希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随后便耷拉着眼帘,竟然没有搭理他。 周朗一怔,愈发懊恼:“你这什么态度?!” 从昨夜起就水米未进的林颜希只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心说本姑娘腹内空空,可要省点力气,没空跟你打嘴仗。 见她还是不吭声,周朗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憋屈感,偏偏笨口拙舌,指着她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跟犯了结巴似的,倒惹得林颜希嗤笑一声。 周朗大感委屈,转过脸去告状:“王爷!你看看她!” 闭目养神的周穆清闻言睁开双眼,倒是毫无怒色,语气平静:“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林颜希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周穆清似是毫无察觉,却被周朗瞧见了,后者正要发作,她却又合上了眼睛,一副万事不理的姿态。 “算了!”周朗又被气了一下,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反击之词,冷哼一声,借了周穆清那句话为自己搭台阶,“不跟你一般计较!” 之后一路无话,林颜希本就没睡够,马车颠簸中,她逐渐昏昏欲睡。 不过她还不至于当着周穆清的面呼呼大睡,待马车停稳,她也恢复清明,即刻睁眼。 周朗撩开帷幔,周穆清正要下车,见她还是无精打采,淡淡出声:“你在本王面前没规矩也就罢了,入了宫后,最好注意些,否则一个不慎,得罪了什么人,本王也保不住你。” 入宫?!林颜希蓦地睁大了眼睛,向外望去,马车果然停在了肃静的宫门前。 除了安熙王府的车舆之外,已有不少马车停驻在此,且陆陆续续又有马车前来。 她目光一转,再次对上周穆清静若深潭的双眸,他轻扯嘴角:“明日,太后的梓宫就要启程运往皇陵了。” 他有意无意地在“皇陵”二字上咬了重音,林颜希眉尖微蹙,立时想到了一人。 临江王,也正是昔日的五皇子,当年夺储失利后,被软禁于皇陵,无诏不得返回京师,明面上是打着为先帝守陵的旗号,不过众人都是心照不宣。 五皇子被幽禁多年,在朝堂上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她几乎要忘了这么个人。 周穆清乍然提起五皇子,定有深意,莫非老五这些年并不安分? 周穆清眼尾余光捕捉着她的一举一动,将她神态间的诸多细微变化全都收入眼底,心知她已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暗示,只是—— 林颜希正陷入沉思,不防眼前光线一暗,她怔忡了一下,发现是周穆清拉下了帷幔,她不明所以,不料下颌忽然被扼住,一抬眼,他俊美出尘的面孔近在咫尺,只是方才闲适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双墨玉般的瞳孔分外凌厉。 “你一个丫鬟,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第五十二章 树洞 对于他的时不时的试探,林颜希算是见怪不怪了。 在短暂的僵硬后,她又恢复到先前那副惫懒的状态,没心没肺的一笑:“要是知道的不多,怎么给人当眼线?” 脸皮这种东西,真的是练出来的。林颜希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今她认准了一个死理——那便是,无论周穆清怎么精明,怎么怀疑,反正他是抓不住真凭实据的。 所以林颜希也看开了,随他去试探吧,反正也试不出什么结果。 周穆清还真被她这有恃无恐的语气噎了一下,她的笑容狡黠又无赖,真是可恶至极。 “王爷可以松手了吧?”林颜希眨了眨眼,又堆出假笑,“奴婢如今男装打扮,要是被旁人见着,奴婢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王爷的清誉……” 他们距离极近,姿势也颇有几分暧昧。 周穆清冷哼一声,松了手,神情却仍是莫测不定。 林颜希才不去看他的脸色,兀自揉着自己生疼的下巴,心中愤愤。 这厮的疑心病还真不是一般的重,隔三差五就要发作一回,这次还上了手…… 片刻后,马车外响起周朗疑惑的声音:“王爷?” 周穆清收敛心神,又转为平日里波澜不兴的模样,他斜了眼林颜希,忽地说道:“帽子歪了。” 林颜希一怔,随后扶正,嘴里嘀咕了一句:“还不是你害的……” 周穆清一哂,随后掀开帷幔,下了马车。 林颜希也一反先前的萎靡,精神抖擞地紧随其后,倒是令周朗大感意外。 “这般肆无忌惮地直视女子面容,”林颜希有了精神,见周朗皱着眉打量自己,便出言嘲讽,“便是周侍卫的礼数?” 周朗不服,争辩道:“你现在穿的可是男子衣裳……” “那又如何?”她伶牙俐齿地挤兑回去,“难道我穿着男装,就不是女子了?那周侍卫换上一身女装,莫非就变成女子了?” 周朗一张脸涨得通红,又被气得打起了磕巴:“你……你强词夺理!” 先是周穆清,而后是周朗,怼完这主仆俩,林颜希顿觉神清气爽,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他俩吵了几句,周穆清忽地皱眉,沉声道:“都闭嘴。” 林颜希虽说在他面前偶尔无状,但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见他侧过身,面向东方,也跟着望过去,便见到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正朝着周穆清走来。 林颜希认出来人便是自己从前的便宜儿子之一,先帝的三皇子,淮阳王周靖业。 “侄儿见过皇叔!”淮阳王躬身作揖,周穆清虚扶了一把:“淮阳王不必多礼。” 双方的随从自然也要下拜行礼,林颜希尤其不乐意,好在周靖业看在周穆清的面子上,随口道了声免礼,她这才算是保住了最后一点点尊严。 周靖业邀请周穆清一同入宫,后者自无不可,含笑应允。 二王身份尊贵,宫门守卫那边能简则简,周朗递过牙牌,对方也只是略略看过,便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王爷请。” 连带着他们这些随从也只是简单搜查,便放了进去,林颜希想起上回跟季宁混进宫中,那待遇还真是天壤之别。 周穆清与周靖业步入御道,边走边聊。 “侄儿近日奉旨前往皇陵,监督抢修通往陵墓的明道。” “本王也听说了,淮阳王辛苦了,似乎清减了不少。” “不敢,为皇上分忧罢了。” 周靖业顿了一下,正要再说,忽然见到前方永宣门前的台阶下,有十数人正抬着一块巨木,上头还放了一个瓷碗,碗中盛着清水,那些杠夫行走间审视平稳,碗中清水几无波动,只偶尔泛起圈圈细致的水纹。 周穆清与周靖业都是经历过先帝驾崩的人,知道这是“演杠”,杠夫按正式出殡的规模和要求,先抬着一块和棺木重量相同的独龙木,大约有万斤,上面放一碗水,要练到走时水洒不出来为止。 林颜希见了这一幕,心情复杂,等到明日,这些杠夫抬的可就是她的棺椁了。 那些杠夫见了二王,步伐便有些乱了,瓷碗中的清水也晃荡起来,他们正欲放下独龙木,要向二人行礼,周穆清负着双手,摇了摇头:“不必多礼,尔等继续。” 待一行人抬着独龙木经过后,二人才重新前行。 周靖业压低了声线:“侄儿这次前往皇陵,同五弟见了一面。” 他口中所称的“五弟”,便是临江王,周靖成。 周穆清眉梢微扬:“本王也许久不曾见过临江王了……他可好?” “心宽体胖,想来过得不差。”周靖业的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侄儿见到五弟之时,险些没能认出……” 跟在周穆清身后的林颜希也听了个大概,顿时有些好奇,那老五究竟是胖了多少?竟让周靖业快认不出了。 她印象里的周靖成,身形瘦削,面目阴郁,好似旁人欠了他千八百两似的。 不过这老三的话也不完全可信,他跟老五可是死对头,谁知道有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周穆清眉梢微扬:“你跟他……相处得还好吧?” 林颜希闻言,差点没笑出来,周穆清这话虽然委婉,但分明表达了跟她一样的担忧:这对冤家兄弟碰了面,没有打起来吧? 周靖业自然也听出了周穆清的隐忧,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不瞒皇叔,此次会面,是五弟主动要求的。一开始侄儿也有些担心,不曾想,一见了面,五弟竟然痛哭流涕,认错悔过,着实是吓到侄儿了。” 周穆清与林颜希都相当意外。 周靖成性子桀骜,当初与周靖业斗得死去活来,二人势如水火,恨不得诛杀对方而后快。 周靖成之所以被圈禁,也是因为周靖业拿出了他伪造先帝手谕的证据,直至最后被擒,周靖成认罪却不认错,对于周靖业这个兄长更是辱骂不断,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这么些年过去,他居然转了性子? 不,是被关怕了才对吧?周穆清和林颜希腹诽道。 二人并未意识到他们的思维又一次同步了,周穆清轻笑一声:“想必是先帝在天之灵保佑,才让临江王幡然悔悟,本王审视心慰。” 淮阳王眼底的讥诮一闪而过,却也点头附和:“侄儿亦是如此。” 好一对虚伪的叔侄。林颜希嘴角抽搐。 明日陆云曦的梓宫便要从殡宫奉移陵寝地宫安葬,礼仪更繁,皇帝要率领众人举行“致祭礼”,告祭天地、太庙,周穆清和周靖业等人,便是为此而来。 他们穿过五彩琉璃门,登上汉白玉石台阶,过紫金桥,再过大治门,穿过庭院,终站在了雄伟庄严的大殿前。 只是他们见到的并非皇帝,而是一脸焦急的皇后。 言梓梦低声道:“陛下今日起身后,便一直郁郁,食欲不振,连早膳也没用多少,本宫担心龙体,便让人去宣太医,谁知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连杨总管不曾带上……谁也不知陛下去哪儿了。” “这……”周靖业不由苦笑,“这文武大臣、邻国使节都来的差不多了,祭礼半个时辰后便要开始了……” 周穆清有扶额的冲动:都是亲政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任性。 “可曾派人寻找?” 言梓梦按捺下心中焦虑,点点头:“杨总已带人去找了。” 周穆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说道:“再加派些人手吧。” 没人注意到,周穆清身后的小吏也混在了领命而去的宫女太监中,悄悄地离开了大殿。 林颜希亦是忧心忡忡,周靖书虽不是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带大,她很了解那孩子的性格,心知他必定是因为自己的死而伤怀。 她还记得,他小时候一难过,就喜欢躲起来,除了自己和周穆清,谁也哄不动。 至于他躲到哪儿去了,她同样心中有数。 她放缓了脚步,脱离了宫人的队伍,轻车熟路地朝着凤宸宫的方向去了。 其实凤宸宫早就有人找过了,只是一无所获,所以便失望地离去了。 如今的凤宸宫不复昔日的富丽堂皇,只剩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林颜希在宫门前伫立片刻,纵使她比常人更看得开,此情此景,也令她唏嘘不已。 不过她没有多少时间触景伤情,很快,她穿过废墟,主殿之后曾是个小花园,不如御花园那般占地广阔,遍布奇花异草,但在凤宸宫花匠的用心侍弄下,也颇得雅趣。 只是小花园也被先前那场大火波及,从前她钟爱的古柏藤萝也都付之一炬,不过几场大雨后,焦土上却是冒出了不少新芽,这些绿意消融了不少大火过后的苍凉阴沉,林颜希匆匆扫了一眼,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总归不会是什么珍稀花卉,那些玩意儿娇贵得很,八成都是些杂草,命贱却也坚韧。 在望见那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时,她的脚步又加快了不少。 假山处已是小花园的最深处了,旁边便是一株歪脖子老树,树干粗壮,可树皮龟裂,树叶飘零,枝头光秃秃的,给人一种萧瑟之感。 这树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奄奄一息,不过它的枯朽倒跟那场火没什么关系,很多年以前,它就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先帝曾想将这株老树移走,却被陆云曦阻止,一来是劳师动众,二来它虽形态古怪,可一旦移除,反而破坏了花园的布局。 先帝闻言一笑,便也不再坚持。 林颜希走到树下,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绕到树后,那黑黢黢的树干看似毫无异状,但若仔细观察,树根旁的一丛灌木后,一片素白的衣袍若隐若现。 林颜希暗笑:果然,又躲到这树洞里了。 第五十三章 我是他母后 第五十三章 她的鞋底踩过枯枝,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林颜希柳眉一扬,抬起手,用手背在树干上轻轻敲了三下。 树干中空,三下清脆的 “笃笃”声后,灌木丛猛地被拨开,一个脑袋冒了出来:“……母后?!” 这个称呼让她浑身一震,她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有些怔忡。 周靖书小小年纪就被推上帝位,经受着最严格的帝王教育,几乎没有玩乐的时间,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总有捱不住的时候,逃了几次学后,陆云曦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了他,他委屈的不行,含泪跑走,陆云曦当时正在气头上,只让两名小太监去追。 没想到,两名小太监竟哭丧着脸说跟丢了皇上。 宫人们将凤宸宫翻了个遍,却还是不见小皇帝的踪影,陆云曦慌得不行,亲自上阵去寻。 大半个夜晚过去了,小皇帝还是毫无消息,陆云曦只得派人出宫去通知周穆清。 而她自己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后花园的老树下,沉默了许久。 她悔恨自己对周靖书太过严苛,加上奔波了许久,又未进水米,脚下一软,靠在树上,没忍住,落下泪来。 “都是母后的错,书儿回来吧,”她倚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后再也不责骂你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背后的树干里传出了奇怪的声响,她初时被吓了一跳,猛地扭过头去,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她正惊疑不定之时,怪异的动静又来了,这回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打哈欠。 陆云曦大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同时拔下头上的朱钗,紧紧攥在手中:“……何人在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一个小脑袋从树干里钻了出来,幼稚的童声带着惺忪的睡意:“……母后?” 待小皇帝看清她面颊上未干的泪痕之时,大惊失色:“母后怎么哭了?谁欺负您了?!” 他说着,慌手慌脚地从树干里爬了出来。 陆云曦这才发现这株歪歪斜斜的老树内部早已中空,那树洞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发现的。 周靖书一时负气,想吓吓他母后,便躲到了这个树洞里,一开始听着宫女太监们蚂蚁似的四处乱转,他还暗爽了许久。只是这里太过隐蔽,还真没人能照着,时间一长,他犯起了困,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 一觉醒来,他还有些迷糊,乍然见到泪流满面的陆云曦,只觉错愕,因为他好像从来没见过她流泪。 随后便是出离的愤怒,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让他母后哭成这样! “是不是那班老臣又为难您了?!告诉书儿是哪个,书儿一定为您出气!” 旋即他被陆云曦一把揽进怀里,听她恨恨地道:“臭小子,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为难本宫?你记着,下次再敢这般惊吓与我,我便不认你了!” 周靖书这才彻底清醒,想起自己躲起来的初衷正是为了“气”陆云曦,原来他便是惹恼她的那个元凶。 待周穆清匆匆赶到凤宸宫,见到的便是母子二人哭作一团,他一头雾水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至少皇上安然无事。 后来陆云曦便改变了对周靖书的管教方式,不再一味地盯着他用功,在周靖书课业繁重或是处理政事辛劳之时,还会主动催促他去休息。 而周靖书最喜欢的,还是这处树洞,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那里让他感到格外的放松,能睡个好觉。 陆云曦无法理解树洞里怎能睡得舒服,不过孩子喜欢,又在她凤宸宫内,她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偶尔在周靖书睡过头时,她会亲自前去,在树干上敲三下,这是母子俩的约定,一听到这声响,周靖书便会立刻醒来,乖乖地回去学做一名帝王。 林颜希想起往事,唇边漫起淡淡的笑意。 对她来说,那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可于周靖书而言,那却是久远的回忆了。 他十五岁之后,太后和皇叔逐步放权,他开始学着亲政,平日事务繁多,加上年纪渐长,也不好再长时间驻留后宫,否则那班子又该有意见了。 于是凤宸宫的小花园也不怎么去了。 再后来,太后薨逝,凤宸宫也毁了。 周靖书很长一段时都没有勇气再踏入凤宸宫,直至今日,失眠多日的他大脑一片混沌,被众多杂务琐事压得喘不过气。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树洞,鬼使神差一般,从太极殿中逃离,来到了这里。 朕只休憩一炷香的功夫,很快就回去。他这么想着,眼皮却似有千斤重,不住地打架,最后终于沉沉阖上。 直至那三声响起,他才反射性地睁开眼。 他探出树洞,隐约望见一个苗条的身影,他大喜过望,脱口而出:“母后?!” 实际上,林颜希敲树干,也是个习惯成自然的动作,等她意识到不妥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对上周靖书满是惊喜的双眼,一时也有些恍惚,自她重生以来,这应该是第二回见着他,不过上一回在安熙王府里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严格来说,那不算是真正的见面。 周靖书明显消瘦了许多,林颜希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心中微涩。 书儿……她默念着他的小名,同他对视一眼后,眼看着他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她暗暗叹了口气,随后跪了下来,恭声请安。 “小人见过皇上,陛下圣安!” “噢……平身吧。”周靖书回过神,思绪从失望中剥离出来,随口回了一句,同时想从树洞里出来,结果他身量体重渐长,虽然树洞勉强还能容下,但出来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竟然踩塌了一处,脚也被卡住了。 大概……是他腿太长了? 周靖书一开始还一脸淡定,可是暗中使了几下力,都没能拔出被卡住的脚,就有点慌了,想着母后的祭礼快开始了,那君王的风度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轻咳一声:“你过来……扶朕一把。” 林颜希十分了解这孩子,一见他强作镇定的表情就知道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赶紧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皇上怎么了?” “朕的脚卡住了……”周靖书颇感面上无光,声音也压得很低,林颜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想笑,却又忍住了。 谁知周穆清却注意到了她抽搐的嘴角,顿时赧然,绷起一张脸:“你敢笑话朕?” “小人不敢!”林颜希连忙低头,矮下身,去拔他被卡住的脚,“请陛下站稳。” 周靖书扶着树干,略有些紧张:“朕站稳了。” “那小人数到三的时候,请陛下和小人一齐使力。” “……准奏。” 林颜希又被他这这幅的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笑了,好在这个角度,周靖书也瞧不见她偷笑的脸。 “一,二,三——” 二人配合还算默契,齐齐发力,周靖书的脚总算重获自由。 周靖书扶着树干喘了几口气,又想起那被他抛下的颜面,又学着周穆清那样,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他打量了林颜希两眼:“你是哪个宫的……咦?” 他这才注意到此人身上穿的并非宫内的衣物,但也不太意外,毕竟今日诸多宗室入宫,“他”估计是其中某位的随侍。 因而他换了个问法:“你是谁家的随从?” 林颜希笑着回道:“回陛下,奴婢是跟着安熙王进宫的。” “皇叔已经到了?!”谁知周靖书一听“安熙王”便不安起来,“那,那他也知道了……?” 林颜希但笑不语,周靖书也苦笑了一下:也是,皇叔的仆人都找到这儿来了,他哪能不知道自己又任性了。 见他目光闪烁,她就知道他心虚了,她出声提醒:“陛下,时辰不早了……” 周靖书如梦初醒:“那赶紧回太极殿吧!” “陛下请。” 前往太极殿的路上,其他宫人望见周靖书,纷纷前来行礼,周靖书这才知道自己的消失在宫内引起了何等的轩然大波,想到还要回去面对皇后和皇叔,登时头大如斗。 不过在打发了这些宫人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对了,你怎么找到朕的?那么多宫女太监都没找着,偏你找到了?” 他狐疑地打量着这名小吏:“而且你……你为何在树干上敲了三下?” 林颜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人……”她索性睁着眼睛说瞎话,“小人也是误打误撞才寻到了皇上。至于那三下……也是小人随手为之,不想惊扰了陛下,请陛下赎罪!” 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反倒令周靖书有些过意不去,他笑着摇头:“你何罪之有?运气倒真是不错,多亏你寻到了朕,才没让朕误了大事……朕该赏你才是。” 他说着,习惯性地想解下腰间玉佩,林颜希见他一身庄重肃穆的祭服,不由蹙眉,他身上的每一样饰物都不可或缺,怎么能跟平时一般随意赏人? 这孩子真是…… “陛下不可!”她忙不迭地出声劝阻,“小人受不起。” 周靖书也意识到不妥,手上动作一顿:“是朕疏忽了。” 他们说话间,太极殿已在不远处,周靖书还记挂着赏赐的事:“之后朕让杨大伴转交给你……” 林颜希见太极殿门口聚着好些人,皇后、周穆清、周靖业以及其他重臣,一副翘首以盼的样子,尤其是皇后,甚至走下了汉白玉阶梯。 不知道为何,这场景令林颜希有发笑的欲望。 不愧是书儿,也只有他才能让这帮位高权重的人伸长脖子等候。 她的视线隐晦地在周靖书面上停留了片刻,发现他头上的冕旒有些歪了,便低声开口:“陛下,冕旒有些歪了。” 周靖书一怔,旋即低下头:“你帮朕整理一下,不然被那班老臣见到,又该念叨朕了。” 林颜希也没想太多,从前她也经常这么做,她伸出手,熟练的为他扶正冕旒。 不料,这一幕却不巧落在了皇后言梓梦的眼中,那个为皇上整理冕旒的人,身上虽然穿着件灰不溜丢的男装,但那纤细婀娜的腰身,分明是女子,她绝不会看错。 言梓梦目光一黯,抿了抿嘴唇,须臾,却又浮起温婉端庄的微笑,带着两名宫女向着周靖书与林颜希的方向款款而去。 林颜希比周靖书先看到言梓梦,她对这个温温柔柔的小儿媳妇还是挺有好感的,面上带了三分笑意,可也没忘记自己此时的身份,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小人见过皇后娘娘。” 周靖书也转过身来,见了言梓梦,先是笑,不过笑到一半,又想起自己的任性妄为,顿时赧然起来:“梦儿,我……” “时辰不早了,文武大臣们都在等着您呢,快去吧。”言梓梦温和地催促道,周靖书望了眼太极殿门口那帮快变成“望帝石”的人民,讪笑一声:“这就去了。” 随后他在一众宦官的拥簇下,步上了台阶。 林颜希想着自己也该回到周穆清身边了,正欲告退,不曾想,皇后却先开了口:“本宫没记错的话,你是皇叔身边的吧?” 林颜希也没想隐瞒此事,坦然点头:“回娘娘的话,小人正是安熙王手下的长随。” 长随?言梓梦暗暗冷笑,分明是个女子。 她心中升起了极大的危机感,除了方才目睹的那一幕之外,还因为此女乃是安熙王的人。 安熙王向来不爱管闲事,所以她从未有过此想——可若是他真起了给皇上进献美人的心思,那对她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她很清楚这位皇叔在周靖书心中的分量。 言梓梦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面上依旧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是你找到了陛下?” 皇后的脸上有脂粉的遮掩,她也自认为仪态保持得很好,可在某一瞬间,林颜希还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 她有些意外地望向皇后,不料却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在宫内,下人是不允许直视主子的,何况这是位皇后。 林颜希不得不跪下请罪:“小人无礼,请娘娘赎罪!” 言梓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正在上台阶的周靖书却隐约听到林颜希请罪的声音,便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他身边的宫人们,也都齐刷刷停了下来。 “梦儿。” 言梓梦听到周靖书的声音,心中一沉,面上却浮起疑惑之色:“皇上?” “他刚刚帮了朕一个小忙,也算是立了一功,”周靖书微微一笑,“你替朕赏了他吧。” 言梓梦福身:“臣妾遵旨。” 随后,她冲着还跪在地上的林颜希宛然一笑:“无妨,起身吧。” 林颜希的膝盖已隐隐作痛,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迎面而来却是两道充满敌意的视线。 那是皇后身边的一名宫女,她也看出此人女扮男装,刻意接近陛下,定是居心叵测。 而且方才还趁着皇上没走远,故意哀求出声,娘娘明明和气得很,被她这么一嚷嚷,倒像是要拿她怎样。 更可恶的是,陛下竟然真的出言维护于她,尽管措辞委婉,但却是在拐着弯提醒皇后,不要为难此人。 真是诡计多端! 想到此处,这名宫女简直要将银牙咬碎,投向林颜希的目光愈发不善。 林颜希也是当过皇后的人,深宫内的明枪暗箭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哪能看不出那宫女的眼神是何含义。 难道……她眼角余光掠过言梓梦,后者转着皓腕上的琉璃翠镯子,笑容柔婉:“本宫倒有些好奇,你立了什么功?也好赏赐于你。” 她言笑晏晏,却无法完全掩饰她眼底的戒备与忌惮,林颜希一时有种哭笑不得之感,看来她这儿媳妇心细如发,看穿了她的乔装,只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杯弓蛇影,误会自己想勾引皇帝…… 开什么玩笑!我是他母后! 我!是!他!母!后! 林颜希很想晃着皇后的肩膀,吼上这么一嗓子,不过她还的理智尚在,所以也就是想想。 但言梓梦的想法,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宫廷里的女人,是真的不容易,尤其她这儿媳妇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心思重些很正常。 她无声叹气,泛起苦笑:“回娘娘,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言梓梦愈发觉得此人口风严密,不愧是安熙王调教出来的人。 而太极殿里的周穆清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皇后眼里,他已经成了试图动摇她中宫之位的幕后黑手。 第五十四章 她哪里比我好? 幸而迁奠礼开始在即,皇后没有时间再试探林颜希,不久后,皇后的赏赐便到了,龙缎、妆缎、素缎各八匹,瓷器、茶砖若干,以及纹银百两。 陆云曦执掌后宫多年,对于各种规格的赏赐了若指掌,这是最常规也最稳妥的一种,跟王公大臣没得比,不过对于一个下人来说,已是极为丰厚了。 最重要的是,这赏赐实用啊!要是皇后真跟皇帝似的,随手摘个身上的玉佩饰物,珍贵倒是珍贵,不过带回去之后就只能供起来。 林颜希对于皇后赏赐的物品极为满意,尤其是百两纹银。 怎么说呢,她从前当太后的时候,也看不上金银,觉着俗气,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她,觉着金银乃是世间一等一的好东西。 言梓梦身边的那名女官,将林颜希在听见“纹银百两”四字时两眼放光的模样看在眼里,更是心生轻蔑,这等浅薄无知的下人,怕是根本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这些银两算什么,那些布匹瓷器可要珍贵多了。 林颜希眼角余光一掠,便看穿了她的鄙薄,她倒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小姑娘还是太年轻,还没来得及经历生活的磋磨—— 想到这里,她空空如也的胃冷不丁地抽搐了一下,一时间,似乎连那一百两银子都黯然失色了,要是皇后赏赐的是一顿丰盛吃食,那该多好。 说起来,等到迁奠礼开始,周穆清肯定无暇顾及她,那些典礼没个三五时辰肯定完不了事,到时候她大可以去寻季宁,向他要点吃的…… 她的小算盘打得正响,不料,身旁忽然多出了一片阴影,她一怔,侧过脸去,恰好对上了周朗略显严肃的目光。 她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你来干什么?” 周朗紧绷着一张脸,眼底却透出些许狡猾:“王爷让我盯着你。” 林颜希闭上眼睛,深深吸气。 不然的话,她真的按捺不住胸腔里汹涌翻滚的怒气。 周!穆!清!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迁奠礼陈设纷繁,仪式复杂,上到帝后亲王,下到文武百官,皆要斋戒三日,而后要派官员把安葬日期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皇帝身穿衰服祭告灵座,王公大臣都着衰服,按顺序进行祭奠。 执事官在香案前设置铺有锦褥的座位,周靖书一脸肃穆的捧着神帛,从太极殿左门进入,到达覆盖锦褥的位置跪下,放置神帛在锦褥上,随后起身,正面立于神帛的后面跪下。 以周穆清为首的王公大臣,紧随其后,全都肃然跪下,郑重拜了四拜。 祭献帛、献酒、宣读祝辞,这些结束后,最后便是迁奠礼中最重要的一步,为太后上册谥、册宝礼,周靖书亲自阅视,行礼,然后,将其奉安于黄亭内,抬往殡宫。 礼官跪在左面,进奏拜谒辞,周靖书再次朝着殡宫的方向俯首伏地,其他王公贵族亦如是,直至礼官跪着出声提醒礼毕,他才起身。 只是起身的时候,脚下趔趄了一下,距离最近的皇后及安熙王急忙上前相扶, 这场祭礼已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天气闷热,周靖书一身厚重的礼服,言梓梦见他脖颈里都是汗,顿时心疼起来:“陛下可还好?” 周靖书眼眶略有些发红,摆了摆手:“朕无事,皇后不必担心。” 旋即又望向周穆清,有点忐忑:“皇叔,方才朕……没出什么岔子吧?” 周穆清微微一笑:“陛下做得很好。” 周靖书悬着的那颗大石头才算是放下了,因着先前自己“出走”一事,闹得宫内人仰马翻,尽管周穆清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关心起他的身体,但周靖书反而更加自责。 正如林颜希预测的那样,大半日过去,迁奠礼才算结束,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要么跪着,要么就在磕头,时不时还得挤出眼泪,嚎上几嗓子,几个时辰下来,早就已经饥肠辘辘。 御膳房早已备好素斋,皇帝宴请群臣,不过今日参与祭礼的人过多,有资格入主殿的只能是少数,除了王公重臣之外,其他官员只能安排到偏殿了。 周穆清坐在皇帝下首,对面坐着的是陆相,数日不见,他两鬓白了许多,神情憔悴,失魂落魄地饮着素酒,整个人老态毕现。 他与陆相同朝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消沉,总算让人记起来,除了位高权重的宰相之外,他也是一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 不过他的落寞也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言将军落座后,不知说了些什么,陆相的眼神迅速恢复了往常的锐利,笑呵呵地反唇相讥,又变回了那个周穆清熟悉的笑面虎。 也是,对于他们这个地位的人来说,权力和利益永远凌驾于亲情之上。 皇帝情绪低落,以至于整个大殿亦是气氛沉闷,都埋头进食,偶尔有人交谈,也都压低了声音。 这殿内的在座之人中有多少是真心难过,又有多少是惺惺作态,周穆清扫了一圈,一目了然。 这场兴师动众的丧礼,折腾的全是活人,死人却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说来说去,葬礼是办给活人看的。周穆清很早就在他父皇的丧礼中领悟到了这个道理,不过光明白也毫无用处,他一样得戴着面具装腔作势,实在没有立场去苛责旁人虚伪。 他自嘲一笑,旋即拿起白玉杯,一饮而尽。 几杯素酒下肚后,他白皙的面孔迅速染上了酡红色,他按了一下眉心,苦笑着向周靖书告罪:“臣有些头晕,继续待下去怕是要失态,还请陛下容臣去醒醒酒。” 周靖书见怪不怪地笑道:“皇叔还是这般不胜酒力,杨大伴,你送皇叔去休息,顺便让御膳房准备醒酒汤。” 他身后的杨平一甩拂尘,恭声应道:“奴才遵旨。” 杨平把周穆清带到了后殿的暖阁中,正要打发一名小太监去御膳房要醒酒汤的时候,周穆清却出声叫住了他们:“醒酒汤倒是不必了,本王只是略有些头晕,还未到醉酒的地步。倒是先前在殿中来不及用饭,有些肚饿,还是送些饭食来吧。” 顿了一下,周穆清又道:“对了,还烦请杨总管帮忙传唤一下本王那两名随侍,有些琐事要交待他们。” 杨平自然不会拒绝安熙王的要求,笑着应了,随后便退了下去。 周穆清请轻扣了两下桌沿,眉梢微扬:“应该还没饿死吧?” 还真被他说中了,林颜希的确快要饿死了。 她此刻正在一个凉亭中,趴在一个石桌上,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虚弱样儿,偏偏一双杏核眼死死地盯着对面抱着手臂、倚着廊柱的周朗。 这个狗腿子,竟然真的盯了她一整个上午,其间她想了无数个办法想甩掉他,都没能成功;连借口出恭,他都能拜托相熟的宫女帮忙盯梢。 林颜希套了话之后才知道,这些应对之策都是周穆清教他的,也是,周朗那个脑瓜子,也不像是能想出那么多馊主意的。 周穆清那只阴魂不散的老狐狸!林颜希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你听着,”她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我死了之后,一定不会放过你。”还有你那个主子。 周朗身为安熙王的护卫,武艺自不用多说,平时也是胆识过人,临危不惧,偏偏有个弱项,就是怕鬼。 所以明知道林颜希只是在吓唬他,他却还是有点发憷:“……多大仇啊咱们?你至于么你……” 林颜希冷酷地一扯嘴角:“呵呵,你没听过,饿死鬼的怨气是所有厉鬼中最强的么?” 周朗更慌了:“我只听说过吊死鬼的怨气强……” “等本姑娘变成了饿死鬼,那就是我最强了。”她继续胡扯八道,“你等着,我定会缠得你日夜不得安宁……” “够了!”周朗听不下去了,“不就是让你少吃两顿饭吗?至于这么怨气冲天的吗?” “至于!”林颜希视野中的周朗竟然化作了两个,可见她已经饿到了头昏眼花的程度,她咬着牙道,“挨饿的人不是你,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闻言,周朗也有些委屈:“我奉命盯着你,也一直没吃饭好吗?我也饿着呢!” 林颜希一怔,说起来还真是,周朗虽然狗腿了些,但人还算厚道,如果换成她,那必然是要当着对方的面大吃大喝,好好欣赏一番对方的痛苦之态才行。 “那算了,”她垂头丧气地趴着,“我只缠着他一个人便是了。” 周朗还没搞明白她嘴里的“他”是谁,一名小太监就笑吟吟地上前,说是安熙王在寻他们。 周朗一听王爷在找他,立马打起了精神,抱拳行礼:“麻烦小公公引路。” 随后他转头去看林颜希,她一动不动。 “喂,没听到吗?王爷让我们过去。”他皱着眉催促道,林颜希却是冷冷一笑:“不好意思,身上没力气,走不动。” 周朗正要说些什么,那小太监却开口了:“安熙王让奴婢转告这位小哥一句话。” 林颜希一怔:“什么?” “王爷说,若是小哥你走不动的话,想必皇后的赏赐也背不动了,那干脆由他出面,跟皇后娘娘辞了算了——” “我走得动!”林颜希双手撑在桌面上,恨恨地从齿缝间挤出字来,“谁说我走不动的?!” 周朗没忍住,笑出声来,暗暗地为王爷竖起大拇指。 果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他们到的时候,周穆清正在暖阁里饮茶。 林颜希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桌上的饭食,随即怒视着周穆清,这厮果然心黑,喊她过来,八成就是要吃给她看吧! 很好,在饿死之前,她应该会先被气死。 周穆清见她怒目而视,不用想也猜得到她又在编排自己,懒懒一笑:“还有力气瞪本王,看来饿的不算很彻底。” 林颜希的眼神几乎要化为一支利箭,恨不得射穿他的身体。 周穆清失笑:“别瞪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坐吧。” 林颜希又是一愣,还以为会被训斥呢。 不过既然他喊了坐,她也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站着也费力气呢。 周穆清注意到她的左手一直抵在腹部,想来是胃里难受了。 也差不多了。他这么想着,放下了茶盏,淡淡出声:“吃吧。” 林颜希疑心自己听错了。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好笑地摇摇头:“没听错,吃吧。” 这厮实在太狡诈,林颜希仍是戒备不已地盯着他:“……菜里不会下了毒吧?” 周穆清:“……” 他忽然很想叹气:“本王要是想弄死你,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林颜希一寻思,也是。 于是她继续警惕地打量着他:“……那你是想让我吃你的残羹剩饭,折辱于我?” 周穆清侧过脸,眼神莫测,看的她浑身发毛,他却蓦地一笑:“这倒是个不赖的主意。” 说着,他拿起玉箸,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目光才重新落回林颜希面上。 “现在可真是残羹剩饭了,满意了?” 林颜希后悔莫及,早知道就不多话了,埋头吃就是了。 “若是嫌弃,”周穆清慢悠悠地说道,“本王就让人撤了。来人——” “不嫌弃!一点都不嫌弃!”林颜希急忙抓起筷子,端起饭碗,拼命地往嘴里扒饭,“好好的饭菜,千万别浪费了……唔唔!” 她说着说着就被噎到了,周穆清摇了摇头,递过手里的茶,她也没空计较那是不是他喝过的,一口气灌了下去,才算是顺过气。 “没人跟你抢,不用这么着急。”周穆清又摇头,“若是你没被饿死,反倒被噎死,那才真是不划算,不是么?” 林颜希掀了掀眼皮,翻了个白眼,手里却放下筷子,先为自己盛了一碗汤。 一旁被无视了好一阵儿的周朗忍不住出声:“爷,我也还饿着呢……” 周穆清皱了下眉,正要说话,林颜希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王爷,您刚说过,没人会跟我抢的。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周穆清语塞了一下,周朗怒道:“你一个人吃得完么你?!” 林颜希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喝汤,可余光却一直在瞄周穆清。 他无奈,只得轻咳一声:“那周朗你……就跟太监们凑活一顿吧。” 他这句话不啻于晴天霹雳,周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一脸受伤地看着周穆清。 “爷,你变了……”他满眼幽怨,“她哪里比我好了?” 周穆清:“……” 林颜希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 周穆清揉着太阳穴:“给本王滚。” 第五十五章 他看上了她?? 明日便是大葬了,为避免两位亲王来回,周靖书特许周穆清与周靖业留宿宫中,他们安置在重华宫,距离妃嫔居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 作为安熙王的随从,林颜希也跟着宿在了重华宫,那里的管事太监安排她与周朗同一间屋,其实也算合理,一来他俩都是下人,二来他俩都是“男子”。 不过问题就在于,林颜希她是个假男人啊。 她自个儿还来得及说什么,周朗那家伙倒先不乐意了,他臭着一张脸,去找那太监交涉:“有劳这位公公,若是还有空房,另给我找一间吧。” 那公公有点不解:“重华宫倒是不缺屋子,不过……为什么啊?” 周朗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林颜希,刚要开口,不料,她却先发制人:“我这兄弟脚臭,熏得人睡不着,还请公公行个方便,让我睡个安稳觉。” 那太监一下子就笑了,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周朗套着靴子的两只脚,鼻翼翕动了一下,好似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般。 周朗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掌事太监掩嘴轻笑:“咱家知道了,这就着人去安排。” 林颜希谢过之后,一转过脸,周朗正气呼呼地瞪着她。 “你凭什么空口白牙说我脚臭?!” “那要不你要鞋脱了自证一下?”中午吃得有些饱,临近黄昏也还没消化完,她有些犯困,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既然目的达成了,何必纠结那么多?脚臭就脚臭,反正你们男子,也没几个不臭的……” “瞎说!”周朗激动地反驳道,“王爷的就不臭!” 林颜希原本有些耷拉的眼皮顿时就精神起来了,她挑挑眉,眼底满是揶揄:“周侍卫怎么知道的?莫非你……” 周朗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话都说不顺畅了:“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你这丫头不准污蔑我!不对,是不准诬蔑王爷!” “我怎么诬蔑王爷了?”林颜希挑眉,“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要倒打一耙。” 论唇枪舌剑,周朗向来不是她的对手,正跳脚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山呼万岁的声响,周朗微微变色:“皇上来了!” 他迅速收起怒气,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同时甩了个警告的眼色过去:“陛下面前,不准给王爷丢脸!” 林颜希心说你这笑的比哭的还难看,还好意思教训我。 不过到底还是收敛了许多,同周朗一起屏息凝神,在脚步传进主殿内之时,二人齐齐下拜:“小人见过陛下、两位王爷。” 周靖书最先入殿,他身后跟着周穆清与周靖业,三人边走边谈。 “陛下,臣还是觉得,您步行送灵至东华门即可,之后另道乘舆预往殡宫等候。” “正是,现下正是酷暑,烈日当天,还是您的龙体重要。” 周穆清与周靖业轮番劝说,周靖书仍是面露迟疑之色:“可是,母后待朕恩重如山,朕还是想送远些……” 他话说到一半,见那两人还跪着,便住了话头,随意地挥挥手:“都起来吧。” 起身后,周穆清瞥了他二人一眼:“都退下吧。” 林颜希刚站直,闻言又得躬身:“是,王爷。” 刚落座的周靖书却注意到了林颜希,认出她正是早上找到自己的那名长随,登时乐了:“原来是你啊。” 周穆清倒罢了,周靖业见状,目光也跟着停在了林颜希面上,好奇地问道:“这是?” 周靖书轻咳一声:“今晨朕不是迷路了吗,就是他找到朕的。好像是皇叔的长随吧?”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躲到凤宸宫里的树洞睡着了,便随口扯了个迷路的谎,也不知道周靖业等人相不相信,反正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就算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少数知道内情的,如周穆清,对于皇帝这个略显粗浅的谎言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至于周靖业,他的目光从林颜希面上收了回来,朝着周穆清一笑:“皇叔这随从,倒是个机灵的。” 周穆清淡淡一笑:“误打误撞罢了。” “对了,你叫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周靖书对此人有种莫名的好感,他又想起先前自己的许诺,“对了,皇后赏了你没?” 林颜希悄悄地看了眼周穆清,后者察觉到了,略略颔首,她这才笑着回答:“小人名为小林,娘娘的赏赐已经下来了,甚是丰厚,小人受宠若惊。” “哦?”周靖书见她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也被她的喜悦所感染,饶有兴致地打听,“皇后都赏了些什么给你?” 林颜希喜滋滋地掰着手指:“有布帛,瓷器,茶叶,还有一百两银子。” 周靖书还以为言梓梦赏了什么稀罕物事,不曾想,全是些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 见“他”高兴成这样,周靖书并不觉得这是没见过世面的表现,反而觉得质朴可爱。 “你倒是个知足的……过来。”周靖书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林颜希犹豫了一下,周穆清淡淡出声:“皇上有命,还不上前?” 既然他发话了,林颜希也就照做了,皇帝已经换下先前厚重的冕服,换了身相对轻便的常服,他随手取下扇坠,丢到了林颜希的手心里,微笑道:“朕还是觉着皇后的赏赐有些薄了,再加一点。” 她掌心里是一枚天青色鱼形玉雕,精巧可爱,玉质温润,衬得她肤色愈发白净。 她记得这枚扇坠。 说起来,这还是周靖书当初从自己手里讨去的。林颜希捧着这枚小小扇坠,心中感慨万千。 周穆清见她怔忡不动,皱了下眉,沉声催促:“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谢恩?” 一旁的周靖业打趣道:“怕是高兴傻了吧?” 林颜希这才回过神,复而下跪,顺着周靖业的话头,语无伦次地谢恩:“谢、谢陛下赏赐……小人惊喜太过,一时得意忘形,还请陛下赎罪……” 说实话,周靖书有点一时冲动的意思,倒不是赏赐这件事本身,而是那枚玉坠——那原来是陆云曦的,他幼时见这扇坠精巧可爱,软磨硬泡缠着母后要了过来,已然跟随了他多年,乃是他心爱之物。 方才他也不知为何,就那么随手给了别人,反应过来之后,多少有些后悔,不过见那少年如此开心,他的心绪也好上了几分。 他暗暗开导自己:罢了,母后留给他的遗物也不止这么一件……再说了,皇帝赏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 就在这时,周穆清也出声了:“是臣没有管教好下人,请陛下责罚。” “皇叔言重了。”想通之后,周靖书潇洒地一挥手,“多大点事儿啊,可别吓坏了这小林子。” “小林子”三个字中的亲昵之意令周穆清一怔,林颜希自己亦是错愕,连周靖书自己都觉着怪顺口的,半开玩笑地说道:“不瞒皇叔,朕还真挺喜欢你这长随的,不如皇叔把他给了朕吧?” 此言一出,殿内的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周靖业又一次望向林颜希,不过跟之前的随意一瞥不同,这次带上了审视的意味。 安熙王的这名长随身量不高,身形瘦弱,倒是生了张极为秀气的脸……他的视线滑过对方小巧的下颌,一小截白皙的颈部,最后落在了她的耳廓上。 盯了片刻,他的眉梢微微一动。 他没看错的话,那少年的耳垂上,有耳洞? 他眼尾余光又从她过分纤细的腰身上掠过,基本能断定,那名所谓的长随,根本是个女子。 只是……皇叔为何会随身带着这女子呢?众所周知,安熙王最是冷淡自持,向来不近女色。 周靖业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周穆清,脑内突然生出了一个猜测:难道,这女子是他为皇帝准备的? 而且看起来,他那七弟还对那女子颇有好感。 周靖业心念电转,周穆清却是哭笑不得,他起身冲皇帝行了个礼:“这……陛下看上小林倒是‘他’的福气,不过若是要长留在宫中,只怕得净身……” 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睨了眼林颜希:“臣虽是小林的主子,但这等人生大事……也不好越俎代庖,还是让小林自己决定吧?” 没等周靖书回话,林颜希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谢陛下抬爱!不过小人父母只有小人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净了身,我们林家恐怕就要……” 见她支支吾吾一脸为难,周靖书哈哈大笑:“那便罢了,总不好真让你们老林家绝后了。” 林颜希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她怕的并非净身,反正她又没得割;不过净身前肯定是要验身的,届时她女扮男装的事肯定瞒不住了,搞不好就是一个欺君之罪,说不定还会连累周穆清…… 算了,她还是“不识抬举”一回好了。 幸而她教养出的书儿善良大气,并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周穆清主仆的应对,却是出乎周靖业的意料。 他冷眼旁观之余,也陷入了沉思——难道是在以退为进? 事实上,不止周靖业一人抱有这种想法。 坤宁宫内的言梓梦听完她安插在重华宫眼线的传报后,两眼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没想到,陛下居然真的看上了安熙王身边的那个美人! 第五十六章 让你多事! 坤宁宫内,言梓梦喃喃出声:“他竟然夸赞她质朴可爱,还把贴身的鱼形扇坠儿赏了她……” 一旁的中年女子见言梓梦脸色不好,温言软语地劝道:“娘娘消消气,不是说,安熙王那头拒绝了吗?” “谁知是不是故作姿态呢?”一名宫女脱口而出,正是先前看林颜希不顺眼的那个女官。 中年女子立即瞪了她一眼,厉声喝道:“没规矩!” 那宫女委屈地扁了扁嘴,言梓梦闻言,无可奈何地一笑:“反正也没外人,奶娘你就别责怪朝霞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打小就是这个性子。” 朝霞和陈嬷嬷都是从小伴她一齐长大,又陪着她入宫的人,可以说是她的心腹,她对二人的感情也很深。 陈嬷嬷原是言夫人的陪房之一,为人端方严谨,向来不假辞色,唯有对言梓梦笑脸相待。 “老奴晓得了。”她说着,递上了一碗杏仁酪,笑道,“娘娘忙了一日,用点东西吧,这是老娘亲手做的。” 言梓梦卸去了脂粉的面容略显苍白,她有些恹恹地拿起小木勺,挖了一小勺杏仁酪送入口中,平日里清润甜美的滋味此刻却变得味同嚼蜡。 她索性放下青瓷莲花碗,幽幽地叹了口气:“本宫这会儿没胃口。” 陈嬷嬷急忙示意另一名小宫女端走了食案,言梓梦斜倚在美人榻上,依旧心烦意乱。 她不清楚周穆清主仆究竟安了什么心,可周靖书曾经起过跟周穆清要人这个心思这件事就像是扎进喉咙里的刺一样,哽得她难受不已。 言梓梦也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万万不该的,且不说她是皇后,须得母仪天下,为六宫做出表率;她以前还在将军府里之时,她嫡母就时常教导她为妻之道,作为正室,不可以色侍人,须贤惠大度,万不可心胸狭窄,定要有容人之心。 她嫡母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她父亲言大将军生性风流,小妾一房一房地往府里抬,据说还养了外室,真假不知,因为内院里的那些就够多了。而她嫡母言夫人几十年下来,对待这些妾侍,以及满地跑的庶子庶女,从来都是贤淑大方,一视同仁,将整个后院治理得井井有条,人人称赞,无不敬服,故有京城第一“贤妇”之称。 言夫人只生了两个儿子,言梓梦其实是小妾所出,生母早逝,见她可怜,言夫人起了恻隐之心,把她抱到自己房中照料。也正是由于嫡母的亲自教养,才将她与将军府其他庶出姐妹区分开来,在十岁那年,宫中为即将入学的七公主挑选伴读,她也成了备选之一,并在众多闺秀千金中脱颖而出,入选进宫。也得以与周靖书相识,结下了一段青梅竹马的缘分,最后更是被册封为皇后。 言梓梦也向来敬爱嫡母,将她的教导奉为真理,也准备做一名名垂青史的贤后。 可等到她真正嫁给周靖书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她打心底里不愿跟任何人分享她的夫君,她同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一样,企盼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偏偏,她嫁的人的皇帝,偌大的后宫,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人呢? 言梓梦苦闷至极,却从来不敢将自己真正的念头宣之于口,若是她嫡母得知她的心思,定然会责怪她狭隘善妒,有失皇后的体面。 况且,等到太后孝期结束,定然会有一场采选,许多大臣已然蠢蠢欲动,那是她不敢也不能阻止的,对此,言梓梦还勉强能说服自己,那些都是规矩所致,并非周靖书自己的意思,权当做是逢场作戏罢了。 也许正是这样的自我安慰,才让她在骤然得知周靖书夸赞其他女子可爱之时,反应才如此强烈。 因为在他们相识之初,他也曾经称赞自己娇憨可爱;可如今,他却对她日益疏远……言梓梦心中失落不已。 朝霞见皇后娘娘依旧愁眉不展,忍不住出声:“娘娘若是忧心,奴婢倒有个法子……” 言梓梦闻言侧目:“说来本宫听听。” 那宫女便附到了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言梓梦听后,柳眉微蹙:“这……她毕竟是个女子,这般毁她的名节,有些过了……要是平日也就算了,淮阳王向来风流,并不介意落个轻浮的名声。可明日乃是太后大葬,闹出这等事,就算是他,怕是也要引来言官弹劾,没必要在这关头平白得罪他……还是算了。” 言梓梦言辞还算温和,不过陈嬷嬷飞过来的眼刀让朝霞知道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她讪讪地低头:“奴婢失言。” 言梓梦又叹了口气,摆摆手:“本宫有些乏了,都退下吧。” “是,娘娘。” 退出暖阁后,陈嬷嬷疾言厉色地教训朝霞:“都在宫里待了多少年了,怎的还如此莽撞?!” 朝霞闷声嘟嚷着:“我也是看娘娘郁郁不乐,所以才想着为她分忧嘛……再说了,嬷嬷您是没亲眼见着那个小蹄子,简直是胆大包天,当着娘娘的面就敢勾引陛下!” 她想起白日里林颜希为周靖书扶正冠冕那一幕,又气得咬牙。 陈嬷嬷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口吻:“陛下乃是九五至尊,想爬龙床的海了去了,这有什么稀奇?” 朝霞不服气:“可娘娘对陛下一片深情,难过得连饭都吃不下……您就一点都不心疼么?” 陈嬷嬷摇摇头:“娘娘还是太年轻了……”她说着却是话锋一转:“不过你这个笨丫头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为主子分忧是咱们下人的分内事。” 朝霞见她唇边浮出冷笑,便知道这婆子定是有了主意,急忙问道:“嬷嬷可是想出了什么好主意?” “娘娘不就是担心陛下看上那女子吗?那让她入不了宫就行了。” 陈嬷嬷说得云淡风轻,朝霞的后背却是莫名爬起了一层凉意,长年累月地相处下来,她哪能不知道这婆子的手段。 “听您这么说,我觉着我先前那法子也不差啊……若是淮阳王身份特殊,那就换个身份低点的,随便找个侍卫什么的……”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陈嬷嬷翘起薄薄的嘴角,勾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娘娘仁慈,说过了,没必要毁人名节。咱们当下人,自然要遵从。” 朝霞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您是想……” “我说过了,让她入不了宫即可。”陈嬷嬷淡淡道,“你当入宫是容易的事儿么?采选秀女时,关关卡卡,条条框框,不知道有多少限制。” 朝霞隐约明白了一些:“您的意思是,随便让她犯个忌讳……?” 陈嬷嬷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还算没蠢到家。” 朝霞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问:“那这事儿要不要禀告娘娘?” “娘娘不辞辛劳,我等却不好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去打扰她。”陈嬷嬷嘴角笑意加深,朝霞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可触到她阴冷的目光,又讷讷地闭上了嘴。 当夜,林颜希吃得有点撑。 她也不想的,挨饿的后遗症太强,等她不知不觉吃下三人份的晚膳时,腹中已经撑得不行。 幸而她此刻扮了男装,是跟太监们一起用饭,若是跟宫女们一起,八成是要被指指点点的。 不过就算是太监,也不乏嘲笑她的:“你这小子身板看着单薄,倒是挺能吃。” 一个老太监笑呵呵地拍着她的肩膀,另一个捂着嘴轻笑:“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也就小年轻能这么造了,咱们这帮老头子想吃还咽不下了呢。” 她清秀白皙,身条纤细,穿上男装后,尤为显小,加上眉毛浓密,双目明亮,更是散发出一股蓬勃的少年气。 她对新身份也极为适应,大大咧咧地说道:“难得入一回宫,自然要多吃些,回去也好跟其他小厮炫耀炫耀。” 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的模样引得太监们的哈哈大笑,她亦是微微一笑,放下碗筷:“在下撑得慌,出去走走,消消食。先告辞了。” 她走出饭堂后,见四下无人,一边揉着发胀的肚子,一边肆无忌惮地打了几个饱嗝,正觉浑身爽快的时候,冷不丁地感觉背上多了好几道灼灼目光。 林颜希一凛,转身望去,周穆清合周靖业叔侄俩不知道是否也同她一般,吃得太饱,所以才到处溜达,总之他们正用极为一言难尽的视线打量着她,而周穆清的身后,还跟着一脸不忍直视的周朗。 瞧这架势,方才她肆无忌惮打嗝的情形是落到他们眼里了。 林颜希不由感叹,她真是当下人当习惯了,差点忘了这帮王公贵族有多讲究了。 不过,至于用那种匪夷所思的眼神围观她么?不就是打嗝吗?你们敢说自己没打过嗝么?! 哦,你们只敢背着人偷偷打嗝而已。 或许是她的目光包含的意味太过直白,以至于两位王爷都下意识地思考起那个问题——他们究竟有没有背着人偷偷打过嗝? 而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非要思考这么无聊的问题之际,林颜希已垂下头,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小人见过两位殿下。” 仿佛方才的挖苦和揶揄只是他们的错觉。 周穆清也就罢了,他早习惯这丫头的二皮脸,倒是周靖业很是愣了一下,接着忽然大笑起来:“皇叔,你这长随还真有点意思……难怪连皇上都喜欢‘他’。” 周穆清总觉着他话里有话,只是淡淡一笑,瞥了眼林颜希,面上毫无波澜。 林颜希虽未抬头,但还是感受到了他视线中的警告之意。 等两位王爷从她身侧经过时,那周靖业的目光还有意无意地扫过她的颈背。 林颜希的头更低了。 最后是周朗,他压低了声音:“没事就早点回房休息,别到处乱晃,这可是皇宫,别给王爷惹麻烦。” 这皇宫我可比你熟悉多了。林颜希忍不住腹诽。 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散步消食的念头,怎么说呢,今时不同往日,谨慎点也不是坏事。 于是她早早回了屋子,又因着太过饱腹,瞌睡虫来袭,左右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准备睡了。 简单地洗了把脸,她正要拿出随身携带的汗巾擦脸时,却摸了个空。 “咦,怎么找不着了?”她又在衣襟内寻找了一番,还是没找到,不禁纳闷,“什么时候丢的……” 不过也就是一块汗巾,何况她用的就是安熙王府统一发放、最普通的那种,没有熏香也没有什么刺绣印记,甚至都不是女子会用的类型,就算落到什么品行不正的人手里也无妨。 不多时,她便爬上床,本来困意十足的,不过一想到明日她便要下葬了,心情就变得有些微妙。 于是辗转了几下,才重新酝酿出睡意。 说起来,似乎所有人都在为了她的葬礼而忙碌,她本人反而觉着这事儿跟她关系不大,该吃吃该睡睡……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临睡前,林颜希迷迷糊糊地想道。 可能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超脱吧。 翌日不到五更天,她就被一阵阵肃穆苍凉的钟声吵醒了。 林颜希甚至生出了怨气——不就是死了个人么?至于这么大动干戈让人连睡都没法睡。 葬礼办得再隆重、陵墓修得再气派,这人也活不过来呀。 林颜希翻了个身,听到外边的动静越来越嘈杂,想必整个重华宫里的人都起来了。 她也不好再继续赖着,只得起身披衣,用凉水泼了把脸,才打着哈欠出了门 今日要送殡至百里之外的皇陵,仪仗队甚是庞大,卤簿之后为丹旐,舁旐、举幡的人分为六班,每班三十二人,由部院官、内务府官各四人,共八人管辖。旐、幡之后为梓宫,梓宫的抬运是关键,首先要讲究排场。这些抬棺之人,首班末班用銮仪卫校尉,以示庄重齐整;其他班次之人,要由五城之内选用的健壮青年民夫组成,发给衣服鞋帽,令其洗澡。梓宫所过门或桥,都要祭酒,焚香钱。 出殡时,由于恭送人员众多,身份又不同,要修有不同的道路。梓宫所走路线为一条,人员众多,路宽而平坦。皇帝走另一条路,称御路,凡御路所经,要提前平整道路,黄土铺垫,以备应用。在梓宫启行后,皇帝从御路提前到芦殿等候,一旦灵驾到来,要跪迎;皇后则率领女眷,要在灵驾起行后瞻望,俟灵驾走远,随后而行。 可想而知,这送殡路程,定是十分辛苦的。昨日周穆清和周靖业劝阻周靖书步行扶灵至东华门即可,接下来的路程以车舆代替,否则身体真的会吃不消。 陆云曦当年也曾主持过先帝的大葬,回想起这些流程,忽然就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跟周穆清入宫了! 说实话,她的确抱着亲自目睹自己入土为安的心思,但一想到那送殡的数百里路,就眼前一黑,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嘴巴子:让你多事!反正迟早要再死一遭,葬礼也还会再有,着什么急呢! 她现在溜走还来得及吗? 第五十七章 欺人太甚!! 送灵的队伍浩浩荡荡,占据了整条官马大路。 京兆府尹早就派人修缮清理过官道路面,并早早张贴文书告示,皇家出行,平民百姓这几日须得避让,若是冲撞了天子仪仗,那八条命也不够用的。 官道自是要比一般道路更加平整宽阔,但马车行驶在上头,还是无法完全避免颠簸。 林颜希起初还时不时掀开帘子,瞧瞧外头的山石树木,可晃得久了,她就有点昏昏欲睡了。 她目光一扫,坐在正中的周穆清双目闭合,危然端坐,这马车里就他和她两人,周朗作为护卫,骑马跟随在车驾左右。 见周穆清闭着眼睛,她先是打了个哈欠,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正准备打会儿盹的时候,又触到了怀里藏着的一包点心。 其实也不是很饿,不过就这么干坐着太过百无聊赖,人一旦无所事事,就容易嘴馋。 林颜希又觑了眼某人,他还是那副老僧入定一般的模样,于是她再无顾忌,悄悄探进衣襟里,将包袱松开一些,捻了块山药枣泥糕,飞快地塞进嘴里。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上化开,顿时将长途跋涉的枯燥乏味冲淡了不少。 一块糕点很快就吃完了,她有点意犹未尽,忍不住又摸出了一块。 就这样,一块接着一块,林颜希吃得停不下来,直到嗓子眼儿里发干,被噎了一下,她正使劲地往下咽的时候,余光却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 林颜希心虚了一瞬,心里犯起了嘀咕,心说这人什么时候睁的眼? 既然被抓了个正着,她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索性大大方方地从怀里掏了出来,献宝似的递到了周穆清身前,挤出招牌假笑:“路途漫漫,奴婢担心王爷腹中饥饿,所以特意准备了果腹的点心……” “特意准备这仨瓜俩枣来打发本王?”周穆清瞅了眼包袱里拉拉杂杂的几块枣泥山药糕,顺便斜乜了眼某人,摇了摇头,“下次扯谎前把嘴边的碎渣擦一擦。” 林颜希面不改色心不跳:“既然王爷不饿,那奴婢就先收起来了。” 她把糕点放回衣襟内后,又从容地擦了擦嘴角。 这丫头还真是……周穆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这女子,说真的,他还从来没见过做下人做得这般……怡然自得的。 她在自己很放松,事实上,不只是他,他曾观察过,她在皇后、淮阳王乃至是皇帝面前都是这样,无论是站着跪着,面上多么紧张,嘴上多么惶恐,但周穆清看得出来,那些都是她表现出的假象。 周穆清为人沉稳持重,不苟言笑,下人们都对他心怀敬畏,在他面前也都是战战兢兢。整个王府里,也就周朗这种常年跟随又深得信赖的近身侍卫敢同他聊天玩笑,还是在他心情不坏的时候。 可林颜希跟周朗不一样,她是彻底的松弛,那种感觉就像是,她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主子,也从未把她自己看做是下人。 周穆清并没有感到被冒犯或是对方不敬,相反,他居然有点欣赏这种不卑不亢。 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这个据说是从小在王府长大的侍女,是怎么养成这种性子的。 林颜希发现周穆清一直在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盯着自己,心想他八成是疑心病又犯了,于是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可是奴婢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没有。”周穆清也笑了笑,“本王只是忽然发现,这一路下来,你这又吃又睡的,不像是在送葬,反倒像是去踏青……看样子,你对太后,好像也没有那么敬仰?” 被他这么一说,林颜希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散漫了。 “咳咳。”她转了转眸子,快速地思考了一圈,可也没想出什么好借口,只得委婉地说出实话,“这……奴婢觉着啊,缅怀是放在心里的,没必要时时刻刻都挂在脸上。何况,太后她最不喜欢旁人哭哭啼啼,奴婢若是哭泣不休,反而要招来她的嫌恶呢。” 周穆清一怔,而后居然点了点头:“有些道理,她的确是这般……死要面子的人。” 林颜希不乐意了,什么叫“死要面子”,她那分明是坚强洒脱。不过嘛,她也没指望能从周穆清那里得到什么好话。 她又在怀里掏了掏,周穆清瞥了一眼,这次拿出的竟是一个话本,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 他觉着自己可能也是太过无聊了,见了她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莫名觉着很不顺眼。 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 “你还把本王放在眼里么?” 林颜希突然听到这么句话,有些迷惑地抬眼望向说话的人,他还是那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可她已经看穿了他意欲找茬的本质。 也不知道他抽了什么疯,她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却仍是得陪笑:“王爷何出此言啊?” 周穆清一脸严肃地诘问:“提前为自己准备了好吃好玩的,把自己安排得妥当安逸,却从未考虑过本王这个主子,有你这么当下人的么?” 他冷哼一声:“你是不是忘了,你能坐在这宽敞舒服的马车里,是托了谁的福?” “若不是托了您的福,我都不用出这趟远门……真是谢谢您啊。” “嘀咕什么呢?” “没有,只是在表达对王爷的谢意罢了。”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光嘴上谢谢?未免太不心诚。” 林颜希咂摸出一点言外之意来:“那您的意思是——” “把你的话本给本王。” 这话一出,林颜希一双杏眼顿时瞪得溜圆,一脸“没想到您竟是这样的王爷”的表情;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略显幼稚,可没来由地,就是想这么做。 兴许是被林颜希的厚脸皮传染了,周穆清多少有点破罐破摔的心理,反正也没有其他人在,就任性一回好了。 冠冕堂皇地扯了一堆,绕了半天弯子,原来是看上了她手里的话本。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献上了话本:“奴婢遵命。” 周穆清接过,翻了翻:“碾玉观音?说的是个什么故事?” 林颜希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您真的要听?” 周穆清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她这语气,反而来了兴致:“说。” “那您……”林颜希吞吞吐吐,“可不准动怒啊……” 还卖起关子了……不过不得不承认,她故弄玄虚这一招用得不错。就算猜到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他还是想听。 周穆清眉梢微扬,微微一笑:“你说,本王不跟你计较就是了。” 林颜希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这话本的女主人公名为秀秀,乃是一装裱匠之女,生得美貌出众,聪明伶俐,更练就了一手好刺绣。无奈家境窘迫,其父以一纸‘献状’,将她卖与咸安郡王,从此,正值豆蔻年华的秀秀,身入侯门,失去自由。其后郡王将秀秀许给一名碾玉匠,名叫崔宁的。秀秀和崔宁品貌相当,心灵手巧,相互爱恋。为了追求自由的爱情两人一起私奔,却屡次被那可恶的郡王迫害!夫妻俩劳燕分飞,生离死别……” 她有意在“可恶的郡王”上咬了重音,周穆清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这郡王竟然这般清闲,亲自去找下人的麻烦……想必是不得重用。” 林颜希没想到他听了半天得出这么个结论,一时无言,周穆清却又催促道:“最后如何了?” 她便继续往下说:“秀秀投水而亡,死了也不屈服,先是戏弄了迫害她的郡王,惩罚了背信告密的郡王府仆人,泄了胸中之恨,然后扯着崔宁到鬼世界去继续做夫妻。” “倒是个烈性女子,可惜心不够狠。”周穆清淡淡道,“只是吓唬了害死她的仇人,却将自己的丈夫带去做了鬼……双宿双栖难道比报仇雪恨更重要么?” 他说着摇了摇头:“这女子的想法和眼界,还是有些狭隘。” 不料,林颜希却出言反驳:“王爷此言差矣。” 周穆清挑眉:“哦?怎么说?” “首先,并非每个女子都这么想。其次,这话本是个男子写的,所谓秀秀的想法,不过是执笔之人的映射罢了。”林颜希娓娓道来,“要说狭隘,也是那个以己之心,随意猜度女子想法的男子狭隘。” 周穆清怔忡一下,先前她刻意强调咸安郡王之时,他毫无感觉,此刻却有种被刺了一下的感觉。 她明面上是在批判那写话本的人,实际上连自己也一起嘲讽了。 周穆清自己也很意外,自己居然真的没有动怒。 他想了想,自己的评价的确是有失公允。 他微微一笑:“你说得有道理,的确是本王偏颇了。” 他这般坦然认错,林颜希一时半会儿反倒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出声:“王爷言重了……不过是个话本罢了。” “本王倒是觉着这个话本有些意思。”他说着,翻开了那印制得颇为粗糙的话本,翻阅了起来,而且看起来,颇为专注。 林颜希觑着他的侧颜,心中是有些后怕的,她方才一时嘴快,将心底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那话不可谓不重,而且有离经叛道之嫌,原以为周穆清会勃然大怒,结果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不符合他小心眼的性子啊?她心想。 难不成,以前是她误会了? 就在这时,周穆清抬起眼睑,比一般女子还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他的目光停在了林颜希面上,莞尔一笑。 “对了,把你的糕点也献出来,本王正好有些饿了。还有,长途颠簸,你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为本王捶捶腿。” 林颜希面色一僵,心底却是咆哮不已。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她为方才的质疑感到羞愧!姓周的分明就是个小心眼!夺走她解闷的话本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抢走她的最爱的枣泥山药糕!当真可恶! 周穆清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还不过来?” 林颜希忍气吞声:“……是。” 按理来说,为主子捶腿一般是要跪着的,不过林颜希不想跪,借着裙裾的遮掩,改坐为跪,周穆清察觉到了,但只做不知。 她一开始满心憋屈,铆足了劲,与其说是捶,不如说是敲,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他腿上。 她边敲边用余光观察周穆清的脸色,他似乎毫无感觉,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全神贯注地翻着话本。 她有些挫败,觉得自己一圈打在了棉花上,加上他腿上肌肉紧实,敲了一阵子,反而震得她两手生疼。 林颜希撇了撇嘴,不再瞎折腾。 周穆清能感觉到腿上的力道柔和了许多,瞥了她一天,心说终于老实了。 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困,头一点一点的,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手上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 周穆清见她越来越敷衍,正要兴师问罪之时,却感觉到腿上一沉,再一看,那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居然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她的半张脸枕在他的腿上,呼吸轻缓柔和,让他腿上的某一处皮肤隐隐作痒。 周穆清一僵,想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话本上,却怎么都看不进去了。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书册,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睡颜沉静柔和,竟有点小鸟依人的乖巧之感,周穆清明知是错觉,嘴角却扬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还是不说话的时候讨人喜欢一点。 他这么想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她的头发乌黑浓密,触感微凉,然而周穆清的掌心犹如被烫了一下,迅速地缩了回去。 他闭了闭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方才,实在是有些出格了。 林颜希是在马车停后才醒来的,她浑浑噩噩的发了一阵呆后,才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就发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捶腿捶到一半,她竟然伏在周穆清的腿上睡着了! 问题是,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她猛地抬头,面上有些发烫,连忙低声请罪:“王爷恕罪,奴婢、奴婢……无状。” 周穆清还在看那本《碾玉观音》,闻言,眼皮都没动,声音不冷不热的:“罢了,你也没有不失礼的时候,本王早就习惯了。” 林颜希讪讪一笑,想着转移话题,便随口问道:“王爷还没看完啊?” 她知道周穆清看书的速度向来很快,既然这么薄的一本都还没看完,那看来她也没睡很久。 他捏着书册边缘的手指一紧,自然不会告诉她其实这么久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 林颜希撩起帘子,才发现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太阳当空,午时已至,想必是要停下来用饭歇息。 皇帝后妃及王公大臣,自恃身份,仍然待在车舆中,那些扛夫以及一些粗使太监就没的将就了,为了躲大太阳,他们都进了路旁的松林里。 他们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谈笑,倒也别有一番惬意。 林颜希见到有人拿出红泥小火炉,以松针为燃料,煮起了茶,喉头便有些发干。 她转过脸,讨好地问道:“王爷可累了?想喝热茶么?” 分明是你自己想喝。周穆清心知肚明,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想去就去吧,不过别乱跑。” “奴婢省得。” 林颜希跑到那煮茶的太监身边,打着安熙王的幌子,很快唬得对方诚惶诚恐地献上了整壶茶水。 林颜希笑眯眯地摆摆手:“你辛苦煮的茶,我也不好全部拿走,给我倒两碗就行了。” 不多时,她端着两碗茶往回走,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人群聚集的后方一阵哗然:“小心!” 林颜希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话是对她说的,直到她听到身后那不同寻常的动静。 她下意识地转身,只见一条黑黢黢的大狗从松林里蹿出,两耳直立,吐舌流涎,并不曾吠叫,可两个发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最要命的是,这条狗正朝着她狂奔而来! 第五十八章 终于懂得痛了? 想跑已经来不及了,那条大黑狗已近在眼前,她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她从来没这么慌过。 众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于她而言却是毫无用处,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她咬了咬牙,将手里的热茶水泼了出去。 那黑狗被滚烫的茶水浇了个正着,尤其是两只眼睛,剧痛之下它发出一声惨嚎,可凶性也被激发得更彻底,竟然立了起来,大张着嘴扑向林颜希。 它的两只爪子已经搭在她肩上,白森森的犬齿和血红的舌头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往后栽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这条发了疯的大狗撕咬的时候,那条狗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紧接着,她就听到“砰”的一声。 她略显茫然地睁开眼,发现那黑狗竟然飞了出去,撞在了树干上,旁边还落着一柄方头腰刀。 黑狗未死,估计是撞断了背脊,四肢抽搐不已,无法再动弹,林颜希从惊魂未定的状态里逐渐回神,然后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你没事吧?!” 她怔怔地回过头,周朗正快步走来,他先捡起了那把刀,顺手收入了腰间悬挂着的刀鞘中,又抬脚用靴尖碰了碰黑狗的头,皱起了眉:“这狗怎么回事?” 林颜希看了一眼,那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又漫上心头,她张了张嘴,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 “这狗发了狂吧?”黑狗被制服后,不少扛夫和粗使太监都围了上来,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有人瞧出了一点端倪,忍不住出声,“我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就见过这样发狂的狗,见人就咬,更要命的是,人被咬了也会发疯至死……” 林颜希想起方才的血盆大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原来她差点就去见阎王爷了。 周朗看出她的后怕,先前还存了点取笑的心思,见她面色惨白,眼眶泛红,也就把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话给咽了回去:“还能不能走?回马车去吧。” 林颜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能走。” 她说着,站了起来,结果刚要抬腿,就发现腿上完全没力气。 她有点尴尬地看了眼周朗,后者无奈地摇摇头,伸出一条胳膊:“自个儿扶着点。” 林颜希心生感激的同时,也自省了一把:以后不能再仗着嘴皮子利索挤兑人家了,毕竟人周朗救了你一命。 “啊,对了,”林颜希想到这里,对着他拱了拱手,“多谢周侍卫救我一命!” 周朗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谢错人了,救你的可不是我。” 这回轮到林颜希愣住了:“那刀不是你的么?” “是我的不错。”周朗挠了挠头,“不过你被狗追的时候,我正在跟王爷说话,没能注意到你那边的情况……还是王爷反应敏锐,眼疾手快,拔出我的佩刀,投掷出去,这才救了你一条小命。” 林颜希大吃一惊,怎么都没想到,出手相救的人,居然是周穆清。 她不由得朝马车的方向望去,周穆清负手而立,并没有在看她这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脸,同林颜希遥遥地对视一眼,随后掀开帷幔,转身上了马车。 “原来是王爷……”林颜希喃喃道,“没想到,他还有这功夫……” 周朗又不高兴了:“我早说了,王爷什么都会。” 林颜希难得没有跟他争辩,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又转了回去。 见她竟然走回了那条狗旁边,周朗不解:“你回去做什么?” “这狗是哪来的?”林颜希忍着恐惧,蹲了下来,细细地观察着黑狗,它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两只眼睛依旧蒙着一层浑浊的红血丝,死死地盯着她,咽喉里发出警告的呜呜声。 见状,林颜希愈发疑惑:“为什么单单冲着我来?它对……似乎有很大的敌意?” “这荒郊野外的,就是条野狗吧?”周朗抱着手臂,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至于为什么冲着你来……大概是你人品比较差吧?” 忍住,要忍住,刚刚才保证过来着。林颜希深吸一口气,假装自己没听到他的后半句。 “不对。”她很快抛开那点不快,进入了思考状态,“这狗身形壮实,皮毛油光水滑的,不像是野狗,倒似是有人精心喂养的……” 周朗愣怔了一下,而后也跟着蹲了下来,还伸出手薅了一把够脑袋,那狗却毫无反应,仍是固执地瞪着林颜希,还冷不丁地吠了一声,惊得她冷汗直冒。 “这畜生还真是不对劲……”周朗也察觉出一点反常,“怎么就盯上你了?” 但他很快又摇摇头:“但沿路过来十几里路,都没有人家,这狗难道会自己跑上十几里,专为咬你而来?而且它发了狂……就跟人得了失心疯一样,难以用常理度之。” 林颜希紧抿着唇,她并没有被周朗说服,安静了片刻,她缓缓摇头:“但你也看到了,它的的确确就是冲着我来的……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周朗随口道:“可能是你的气味比较吸引它吧……狗鼻子很灵的。” 气味? 林颜希陡然想起自己丢失的那条汗巾,莫非那不是意外?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那条半死不活的黑狗上,也许,它也不是意外…… 她的后背泛起一阵凉意,若她还是陆云曦也就罢了,站在高处的人,总是容易成为靶子;可她现在不过是个小丫鬟,为什么也会招来这种杀身之祸? 林颜希忌惮之余又满腹疑窦,除了周穆清和周朗主仆,她最近还有得罪谁吗?还特意设了这么个局,谈不上多高深,但一时半会儿想找出幕后黑手,却也不容易。 主要是,狗不会说话啊!严刑拷打之类的也派不上用场。 不得不说,对方这一手还挺妙的。林颜希苦中作乐地想着。 她扶着树干慢慢起身,情绪比先前平复了许多,脚下也有了力气,周朗见她已经与往常无异,心下也有些佩服,她胆子算大的,而且被吓成那样,也没有失去理智,反而能分析出那么多有的没的。 “对了周侍卫,能不能先麻烦你照看一下这狗?”见周朗神色古怪,林颜希急忙解释道,“我总觉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这狗还不能死……我准备去找王爷商量一下,啊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向他老人家道谢!” 听她这么说,周朗心里舒坦了不少:“还算有点良心。” 说服周朗留下了照看受伤的黑狗后,她回到了马车。 周穆清正倚在车厢壁上,他还在翻阅那话本。 有那么好看么?林颜希自己觉得那话本一般般,没想到周穆清如此感兴趣。 她正要行礼,他却先出声了:“免了,坐吧。” 林颜希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外裳上沾了不少枯枝碎叶,她想起周穆清有洁癖,生怕自己又被他抓了小辫子,手忙脚乱地拍打起来。 “本王让你坐下,你就老老实实坐着。”不知道为何,她这个举动触怒了周穆清,他放下话本,脸色有些冷,林颜希一怔,接着便规规矩矩地坐正,不敢随意动弹了。 周穆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顿了一下,他的声音缓和了不少:“你都不会痛的么?” 林颜希起初还没反应过来,见他盯着自己的右手手背,她也跟着看了一眼,才发现手背上红了一大块,还起了好几个水泡,其中一个特别大。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一开始只是轻微的疼,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了,痛感越来越明显,直至灼痛难忍,她没忍住,“嘶”了一声。 周穆清看起来有点无奈:“终于懂得痛了?” 林颜希用左手虚虚地捂住右手手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应该是方才不小心被茶水烫到的……不过那会儿我被狗吓到了,所以一时不察……啊对了,奴婢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她刚才的话也不完全是敷衍周朗的,周穆清救了自己,她的确是感激的。 她说着正欲下拜,又被周穆清拦住了:“得了,你在本王面前失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差这一回。” 这语气分明透着些不耐,林颜希却愣是听出了点关切,她严重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奴婢遵命。”她也没多说什么,万一真是自己想多了,估计还得被讽刺自作多情。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同周穆清说了一遍,同时还加上了自己的猜测:“昨晚丢了汗巾,奴婢当时并未在意,结果今日就遭此横祸……奴婢怀疑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周穆清听完之后,没有吭声,他撩起帘子,招手叫过一名侍卫,将自己的腰牌递了过去:“你代本王去请随行的御医过来。” 皇帝出行,自然会带上御医,林颜希对此并不意外,她吃惊的是周穆清的举动。她可没瞧出他哪里不适了。 不会是为我请的吧……她心里犯起了嘀咕。 周穆清看也不看她,重新拿起那话本,一目十行地扫着。 见他一直不做声,林颜希多少有些尴尬,原本想说的话也讪讪地咽了回去。 “先处理了你手上的伤口再考虑别的事。”周穆清翻着书页,声音淡淡的,“顶着这么个吓人的伤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本王苛待下人。” 不管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林颜希仍是心生感激,低声道:“多谢王爷。” 周穆清又翻过一页,恍若未闻。 林颜希突然生出个念头,不过让人家御医去做那种事,八成是不乐意的……若是有了安熙王的命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她觑了眼周穆清,他这么一副冷淡的模样,她又刚受了人家恩惠,一时间还真有些踌躇。 “有话就说。” 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林颜希汗颜了一下,不过既然是他让她说的,那她就说了。 “待会儿御医来了,能不能顺便让他帮忙给那条狗看看?” 饶是周穆清早就熟悉她古古怪怪的性子,也无语了片刻。 “……你知道御医也是六品官员吗?” 更何况,这些御医平日里问诊的对象不是皇帝就是后妃,再次一些,也都是宗亲大臣,本来给你一个下人诊治已经很委屈人家了,现在还让人御医去给一条狗看病? 周穆清的质问让林颜希也有些许的心虚,她干笑了两声:“这……奴婢也是看那条狗伤得不轻……” “真没想到,你还有以德报怨的一面,”周穆清轻笑一声,字里行间满是戏谑,“而且还用在了一条狗身上。” “真说起来,奴婢对那条狗还真谈不上怨,正如您所说,它不过就是条狗,只是被人利用而已,跟一块石头、一把匕首没有任何区别。”林颜希苦笑了一下,“就算有气也不该对着它撒呀。”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再说了,奴婢还指望着通过它,找出它的‘主人’呢。” 周穆清挑了挑眉:“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林颜希厚颜一笑,他摇摇头:“本王会替你说项,不过要是人家御医实在不愿,本王也不好以权压人,你明白吗?” 她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不多时,一名头发花白、蓄着一丛山羊胡的老者前来拜见安熙王。 林颜希一看,发现这位老者她认识,正是太医院的张院判,为人圆滑,医术高明,在太医院的地位颇高。 她原以为来的就是季宁那样的小年轻,不料居然是院判亲自过来了。 周穆清也有些意外。 不过见到张院判身边站着的宦官杨平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果然,手执拂尘的杨平毕恭毕敬地开口:“咱家见过王爷。” “杨总管不必多礼。” “陛下听说王爷身子不适,要召太医,心里着急得紧,特意宣了张院判为您诊治。”杨平转告着皇帝的问候,“王爷可是中暑了?” “区区一点小事,居然惊动了皇上,”周穆清起身,冲着皇帝所在的明黄车舆行了一礼,“本王实在过意不去。” 随后才对杨平微笑道:“本王并无不适,是身边的随从,受了惊吓后,不小心被烫伤。” 杨平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车厢里的另一人身上,他向来心细,对林颜希还有印象:“这是您那个长随小林吧?” 他自然不会忘记这个让皇上颇有好感的清秀少年,其实比起皇帝心血来潮的“讨人”,真正令杨平诧异的是,陛下居然将自己随身多年的扇坠赏给了此人。 要知道,那可是太后留下的遗物啊! 既然陛下喜欢“他”,杨平也对此人上了几分心,出生催促:“张院判,你给这位小哥瞧瞧吧,看着伤得不轻呢。” 张院判发现自己要诊治的并非安熙王,而只是他的长随,原本心中有些不满,但杨总管这句话却提醒了他,杨总管深得皇上的信赖,在宫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而他对这名少年却相当客气……这其中可有门道了。 张院判越想越觉着自己的分析很有道理,他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须,面上的笑意真诚了几分:“这位小哥请坐,待老夫为你敷上特制的烫伤药膏。” 林颜希一眼就看穿这老头在想什么,暗暗一笑,伸出右手:“有劳张院判了。” 张院判虽然爱钻营了些,但医术是毫不含糊的,半透明的药膏敷上后,林颜希立时感到一阵清凉,伤处的热痛也缓解了不少。 周穆清冷眼旁观了好一阵,冷不丁地问道:“会留疤么?” 林颜希心头一跳,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却似是毫无察觉。 张院判有些纳闷,这安熙王不是出了名的淡漠吗?怎的对一名下人如此关心? 腹诽归腹诽,他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回王爷,下官还有另一种特制的舒痕膏,不过并未随身携带,晚些老夫会亲自送来。” 周穆清略略颔首:“有劳张院判。” “王爷客气。” 杨平见安熙王这边并无大碍,并回去复命了,张院判也要告退,林颜希对着周穆清频频眨眼,周穆清无奈,只得开口:“张院判留步。” “王爷还有吩咐?” “本王有个不情之请。”周穆清面露迟疑之色,张院判从来没在这位王爷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多少有些新鲜,笑道:“王爷请说。” 难不成安熙王还有别的仆人要他瞧病? 张院判自认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在周穆清说出他的请求后,他还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下、下官……”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嘴里磕磕巴巴的,“下官并非兽医出身……这,给狗诊疗一事……” 恐怕胜任不了。 他原本是打算这么推却的,结果周穆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尽管什么都没说,但张院判却是周身一凛,立时改了口:“不过凡事总有第一回,众生平等,狗也是一条性命,下官学医便是为了救命,怎可见死不救?” 周穆清满意地点点头:“医者仁心。”说着斜乜了某人一眼:“还不给张院判带路?” 林颜希狡黠一笑:“张院判请。” 第五十九章 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跑 张院判的医术确实不是虚的,那黑狗经过他的治疗,伤势稳定了许多,命算是保住了。 “张院判,您对狂犬症有何了解?” 面对林颜希的询问,张院判很有几分无奈,心说这是真把老夫当兽医使了。 不过看在安熙王的面子上,他还是好声好气地答道:“老夫在医治兽类一事上经验不足,因而也无法确定……” “无妨。”林颜希笑着给他戴了顶高帽,“张院判医术高超,见多识广,就算不曾涉足,也必定有所耳闻。” 果然人人都爱听好话,张院判面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老夫的确在医书上看过狂犬症的记载,不仅仅是犬类,猫类也会患此病。” 林颜希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哦?” 张院判见她面露差异之色,愈发得意,一时兴起,滔滔不绝地讲授起来:“根据症状不同,此症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初期,猫犬会一反常态,日常脾性突变,状态也不稳定,容易疲倦或是精神亢奋。待到中期,猫犬四处游荡,对主人也不如往日亲近,乃至十分淡漠;会无意识地重复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面部咽部时常痉挛,导致喉中发出怪声,还会望空撕咬、嚎叫。直至终末期,猫犬会极度怕水、恐声及畏光,浑身痉挛,嘴角流涎,脾性暴躁,见人便咬。等到了这个阶段,患病的猫犬也没几日可活了,精神萎靡,四肢僵直,呼吸困难,口吐白沫,只能躲在阴冷的角落里等死。” 林颜希咋舌:“若是人被咬了,也会这般痛苦地死去?” 张院判点点头:“正是,且此症药石无医,一旦发病,便是大罗神仙也是束手无策。” 林颜希顿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眉尖微蹙:“那这么说来,那条黑狗也活不了多久了?” 张院判怫然不悦:“你这是在质疑老夫的医术?” 林颜希一怔:“不是您说狂犬症药石无医的么……” “狂犬症的确没得救,”张院判双手拢进袖中,“问题是,那黑狗并未得狂犬症啊。” 林颜希这会儿是真的惊呆了,须臾,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可、可它不是嘴角流涎、脾性狂躁还见人就咬么?” “这只符合狂犬症的部分症状,何况这几种症状也并非狂犬症独有。”张院判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若这狗真得了狂犬症,那么应该已是末期,然而并没有出现怕水畏光等症状……” 林颜希又是一怔,她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喃喃道:“也是,与其说它见人就咬,不如说见我就咬……” 就在这时,张院判又出声了:“依老夫之见,这黑狗健壮得很,不像是得了病,倒像是被喂服了什么药物,被激发出狂性,才致性情大变。” “有这样的药?” “自然有,老夫就知道几种。” 听了他这话,林颜希反而镇定了下来,某种程度上,张院判的结论反而证实了她的猜测——这看似意外的遭遇,的确是个局。 她收敛心神,真心诚意的对着张院判作长揖:“在下谢过张院判。” 张院判摆摆手:“罢了,老夫也是奉命行事。” 林颜希没敢告诉他,他所谓的奉命也是她暗中撺掇的。算了,这也太拉仇恨了。 张院判离开后,她又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之所以成为那条狗的袭击目标,就是因为那条丢失的汗巾,有人通过那条汗巾,让黑狗记住了她的气味。 而那条汗巾,是在宫里丢的。 莫非,暗中算计她的人,竟是宫里的人? 林颜希心头一跳,有种真相比她想象得更加复杂的预感。 她也就在宫里待了一天,怎么就招来了这样的祸事?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周朗嚷嚷起来:“哎,它动了!” 周朗一直在照看那狗,一开始他是不乐意的,但照料了一阵子后,他却舍不得走开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狗有点像他小时候养过的一条。 林颜希闻言转过身,那黑狗挣扎了一会儿,还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张院判不愧是张院判,给狗用药,同样是立竿见影。 林颜希还有些担心,它会固态萌发,谁知那黑狗连瞧也不瞧她,一瘸一拐地往松林里去,它走得十分艰难,看起来很是虚弱,兴许是药性过了。 她这才稍稍安心。 周朗挠了挠头:“它这是要去哪儿啊?” 林颜希望着它的背影,忽然跟了上去,周朗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干嘛呢?” “我怀疑它要去找它的主人。我得跟着它。” 周朗皱起了眉:“仪仗很快就要启程了,你就别乱跑了。而且你不是还伤着么?” 林颜希仍旧盯着那黑狗:“我必须找到是谁对我不利……它是唯一的线索。” 就在这时,几丈外的马车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了布帘,周穆清的声音传了过来:“都愣着做什么?” 林颜希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了一遍,而后眼巴巴地盯着他,想得到他的允许。 周穆清沉吟了一下,望向周朗:“周朗,你去。” 周朗却是迟疑不决:“可是,属下的指责是保护王爷您……” “这么多人在,本王能有什么危险?”周穆清淡淡道:“去吧,若是那狗真是受人指使,你尽量别泄露行踪,免得打草惊蛇。” 他既然这么说了,周朗也不再犹豫,抱拳行礼:“属下遵命!” 随后便转身跨上马背,追着黑狗进了松树林。 好在那黑狗还带着伤,速度不快,周朗没一会儿就跟上了。 林颜希则回到了马车上,不多时,长龙般的队伍就准备动身了。 林颜希往车窗外看了眼,松林里已经不见周朗的身影了。 她放下帘子,觑了眼正闭目养神的周穆清,一股歉意涌上心头,低低开口:“对不起……” 周穆清睁开眼,似是有些意外:“对不起什么?” 林颜希刚要说话,他却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你犯过的错也不是一桩两桩,本王哪知道你认的是哪个错?” 林颜希被他这么一噎,下意识的就要反唇相讥,不过临了又记起他对自己的恩怨,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王爷说笑了。”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奴婢是觉着,您这次出行就带了周朗一个护卫,却因为我的事让他奔波,您这边反而无人护卫……若是出了点什么事的话……” 周穆清挑眉:“你这是在诅咒本王?” “当然不是!”她急忙否认,“奴婢只是假设……不过要真是有危险的话,奴婢一定会挡在您前面的!” 周穆清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你的意思是,你要保护本王?” 那语气里的揶揄林颜希哪能听不出来,她自己也有些心虚,干笑了两声:“奴婢自然是没有周侍卫那等身手的……” 他轻笑一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别瞎吹牛了。” “其实奴婢的意思是,”林颜希有点不服,“虽然奴婢未必有能力保护您,但要是真陷入险境,奴婢绝对不会丢下您一个人逃跑的。” 周穆清失神了一下,他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这话,”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他故作平淡,“你是不是也对陆云曦说过一遍?” 林颜希实在是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突然会问这么个问题。 “这……跟太后有什么关系?”她一头雾水地反问,“还是您怀疑我的诚意?” 周穆清轻咳一声:“你平日总是张口就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王怀疑一下,不应该么?” 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难得表了回忠心,没想到还被嘲讽了;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汗颜,貌似,她在周穆清面前的确是这么个形象。 算了,他不信也没办法。 见她垂了头不吭声,周穆清反而笑了:“既是如此,本王记住你的话了,你自己可别忘了。” 林颜希举起手,赔笑道:“要不,奴婢给您发个誓?” 周穆清好气又好笑:“……不必了。” 皇后的凤辇中,光可鉴人的凤鸟衔环铜熏炉内焚烧着沉水香,袅袅的烟雾从气孔中丝丝缕缕地溢出,清凉甘甜的香气盈满整个车厢,除了那股淡淡的甜香之外,还生出了一种清幽之感。 言梓梦懒懒地倚在厚实柔软的红锦褥上,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能感受到香气的走向,那股蜜香沿着脑门直达百汇,沁人心脾,叫人心神宁静。 言梓梦自小畏热,车厢的一角放置了冰块降温,她的宫女朝霞手里还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为她扇风。 天气炎热,她本就精神不济,午食也没用多少,面色愈发的恹恹。 “娘娘中午用得也太少了。”皇后的奶娘陈嬷嬷忧心忡忡地开口,“这路程才走了不到一半,您这样怎么撑得住……” “反正你们不是备了不少点心么?”言梓梦不以为意,“难不成还能让本宫饿肚子?” 陈嬷嬷又是无奈又是爱怜地看着皇后:“娘娘还是要多保重凤体。” “奶娘方向,梦儿晓得。”言梓梦爱娇一笑,在奶娘面前,她褪去了平日里的端庄稳重,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活泼灵动的少女。 陈嬷嬷还想说些什么,言梓梦怕她唠叨,急忙转向朝霞,转移话题:“对了,方才我听到松林方向似乎有喧哗传来,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嬷嬷如何能看不穿她的心思,摇头失笑:“老奴给娘娘倒杯茶。” 朝霞声音清脆,口齿伶俐:“回娘娘,好像是有人在松林中遇险了,听说差点就没命了呢。” 这一带全是层层叠叠的山林,言梓梦面色微变:“遇险?不会是野兽吧?” “不是野兽,是一条发疯的野狗。”朝霞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不过那狗也挺大只的,据说有小牛犊子那么大,拼命地追着人咬,直接把人扑倒在地呢。” 言梓梦皱了皱眉:“本宫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狗……这也太危险了?之后怎么样了?” “还算命大,安熙王出手相救,那人只是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 言梓梦先是松了口气,不过在听到“安熙王”三字的时候有些意外:“居然是皇叔救的人?” 朝霞告诉她:“因为遇险的那个人就是安熙王身边伺候的人。” “原来如此。”言梓梦的脑海中莫名闪过那个女扮男装的“小林”,心说应该不会是她吧? 朝霞又说道:“还有,安熙王对那个仆人还挺好的呢,还请了御医为那人诊治。连陛下都给惊动了,以为是王爷出了什么事,特意派了张院判过去。” 言梓梦听闻连周靖书都惊动了,对此事又重视了几分,不由得坐了起来:“那个人是被狗咬伤了么?” “伤是伤了,不过不是被狗咬的,‘他’当时手里端着茶,手被热茶给烫着了……” 朝霞话音未落,一道轻微的碰撞声突兀地响起,言梓梦与朝霞都转过脸望去,只见陈嬷嬷手里拿着一只盖碗,茶盅却掉到了地上。 热茶水撒到了她的手指上,她却似是毫无察觉。 朝霞见状,不由张大了嘴,要知道陈嬷嬷是出了名的规行矩止,一举一动从不出分毫差错,今日居然打翻了茶盏,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陈嬷嬷很快恢复镇定,却还是躬身请罪,“老奴失礼,请娘娘降罪。” 言梓梦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责怪她,笑了笑:“是车子太晃了,这如何能怪奶娘。” 陈嬷嬷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一笑:“谢娘娘赎罪。” 随后,她重新坐下,掀开布帘往后看了一眼,安熙王的车舆在长长的队伍里时隐时现。 她暗暗地咬了咬牙:看样子,是失手了。 不过还好,一条狗而已,再怎么样,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第六十章 他们为何会盯上她? 陈嬷嬷的本意,是要毁去林颜希的容貌。 倒也不是她多心狠,非要毁去她整张脸,只是要让她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上多几道疤。 且不说为妃,光是入宫就是一件严苛的事——稍高、稍矮、稍胖、稍瘦都不行,眼、耳、口、鼻、发、肤,包括颈项、肩膀、背部,都有诸多限制。 若是林颜希毁了脸,自然也就绝了她入宫的可能性。 陈嬷嬷也考虑过在宫里动手,不过最后还是打消了这念头,一来是宫中人多眼杂,二来是时间太紧。 但若是等到那女子回到安熙王府,她的手伸不进王府中,就等于彻底错失了机会。 如此一来,陈嬷嬷发现最好的时机便是在送灵的途中,可是她自己,包括皇后身边的人,都是不方便出手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法子可想了,恰恰相反,身在宫外,便可用宫外人,行事也隐蔽些。只要运作得当,便可以做到最大程度的不留痕迹。 这才有了那条发疯的黑狗。 可坏处便是,她无法事事过问,以至于出现纰漏,功败垂成。 陈嬷嬷暗暗摇头,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言梓梦见她拧着眉头,神情凝重,忍不住问道:“奶娘可是被烫着了?” 陈嬷嬷这才回过神,瞥了眼自己略有些发红的手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老奴无事,让娘娘忧心了。” 言梓梦也有自己的心事,她思来想去,还是按捺不住,轻声吩咐朝霞:“朝霞,你找个机会,打听一下安熙王身边那个受伤的随从究竟是谁?” 朝霞闻言,忽然想到了方才陈嬷嬷的失态,一下子就把两件事联系了起来,心说受伤的不会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吧?她下意识地看向陈嬷嬷,后者察觉到了,回了她一个“别乱说话”的眼色。 这下她哪能不明白,还真叫她猜中了。 朝霞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言梓梦见她面色古怪却不吭声,不由蹙眉,陈嬷嬷见状,有意地咬了重音:“朝霞?” 她登时打了个激灵,连忙挤出笑容:“奴婢遵旨。” 朝霞隐约知道陈嬷嬷的打算,不过她并没有要让她插手此事的意思,约莫是嫌她毛躁,怕她坏事。只是朝霞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昨日才起的心思,今日便付诸行动了。 还是这么个借“刀”杀人的手法,说真的,她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完全是看热闹的心态,一点儿没起疑心。谁知竟是陈嬷嬷设的局。 等到言梓梦入睡,朝霞才敢压低了声音问道:“嬷嬷……是您吧?” 陈嬷嬷斜乜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朝霞讪讪一笑:“早知道的话……我就不在娘娘面前提起了……” 陈嬷嬷淡淡道:“无妨,这事儿我也没打算捂着。” “那……我要怎么跟娘娘回话?” “实话实说。”陈嬷嬷瞥了眼即使在睡梦中也依然眉头不展的皇后,叹了口气,“娘娘心地良善,性子偏软,让她有些危机意识,也不是坏事。” 朝霞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队伍行进了已有一个多时辰,周朗却还没追上来。 林颜希有点坐立不安了,时不时就要掀起布帘往外望一眼:“怎么还没追上来……” 周穆清双手拢在袖中,眼睛半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完全不担心下属的安危。 林颜希没得到回应,没忍住,出声询问:“王爷,周朗他……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了吧?” “急什么?”周穆清连眼皮都没动,语气亦是平淡无波,“他至今未归,说明他定是有了什么发现。” “话是这么说……”林颜希却是愁眉未展,“可我还是担心……” 周穆清提了下嘴角:“你和周朗平日里总是针尖对麦芒,吵得不可开交,此时倒是为他担心上了?” 他的语气有些怪异,不过林颜希也没往心里去,反正这人说话不带刺就不舒坦。 她摇头:“闹归闹,可他要是因为帮我的忙而出了什么事,我会良心不安的。”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周朗是上过战场的人,一般的小打小闹难不倒他,不必太过担忧。” 林颜希低低的“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周朗骑着马追了那黑狗一阵,穿过了松树林后,转到了另一条山道,那黑狗着实伤得不轻,四肢一瘸一拐,步履艰难,还时不时停下来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周朗索性下了马,牵着马,远远地跟在后头。 沿着山道走了半个多时辰,周朗发现黑狗的速度忽然快了起来,他原本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蔫,见状顿时振奋了起来,但也没有操之过急,依旧不疾不徐地跟着。 又走了一阵儿,他望见了路边的一个窝棚,乃是竹子和茅草搭建而成,里头坐了不少人。 再走近一些,他才看清那是一个凉茶摊,虽说简陋了些,但至少是个遮阳之所,茶水也便宜,一文钱就有一大碗,不少行人和行脚商正捧着粗瓷大碗,痛快饮用。 而那条黑狗已经小跑了起来,尾巴也跟着摇了起来,周朗可以确定,它的主人一定就在茶摊之中。 周朗的身上还穿着侍卫公服,腰间佩着长刀,还牵着这么匹高头大马,就这么过去的话,格格不入不说,说不定还会引起对方戒备。 于是没有贸然现身,他拍了拍马屁股:“你自个儿遛遛,不过别跑得太远。” 黑色骏马打了个响鼻,好似是听懂了一般,竟真的往草叶丰茂的地方去了。 周朗一笑,这匹马陪伴他多年,还跟着他行过军打过仗,不说多灵性吧,至少同他很有默契。他也并不担心它被盗走,一来这是官马,盗窃可是重罪;二来这是他精心训练过的,在他面前温驯,在旁人面前可未必。想偷走它的人,要先思量思量受不受得了它一蹶子。 眼看那黑狗已经进了茶摊,周朗也施展轻功,几下翻腾,潜藏到了距离凉茶摊不远的一棵树后,将身形隐匿起来。 他来到凉茶摊外的时候, 一个黝黑干瘦的男子正大声地驱赶着黑狗,黑狗却不愿离去,还试图钻进茶摊,男子怒了,手里还握着的柴火高高举起,对着狗头敲了下去。 周朗折了根树枝,正欲阻止,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一个半大的少年从寮子里蹿了出来,抓住了茶摊主人的胳膊:“别打,别打!这是我的狗!” 摊主的动作一顿,紧接着,一个头发斑白、满脸沧桑的中年男子也跟了出来,周朗注意到,他在看到黑狗的瞬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黑虎!”少年扯着他的公鸭嗓,眼里满是惊喜,他蹲了下来,不停地抚摸着着黑狗的头,而黑狗也十分亲近他,热切地舔着少年的手。 “爹,黑虎没跑丢!我就说它会找回来的!”少年背对着中年男子,完全没注意到父亲铁青的面色,紧接着他自己也变了脸色,因为他发现黑狗受了重伤。 “谁这么狠心……”少年正要察看狗的伤势,却被人一把拎了起来,他诧异地回过头,对上的是他爹紧绷的脸。 “咱们走。”那位父亲吐出这三个字后,就拉着少年往外走,那黑狗也想跟上,却被他一脚踹开。 黑狗被踢得飞了出去,发出一声哀哀的惨叫,名为阿贵的少年急了:“爹你干嘛呢?!” 他想挣脱父亲的手,可中年男子的五指却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锁着他。 “少啰嗦,给我回家去!”他父亲的心情显然极为糟糕,根本不顾阿贵的挣扎,强行拖着他往外走。 茶摊主人在后头大声嚷嚷:“哎,这狗——” 中年男子头也不回:“随便你处置。” 有人起哄:“杀了吃肉也行?” 中年男子脚下一顿,扔下的仍是硬邦邦的两字:“随意。” 不过他儿子阿贵的反应却极为激烈,他竟然在他爹的手背上咬了一口,中年男子吃痛,手上劲道有所松动,阿贵趁机摆脱父亲的桎梏,转身跑回了黑狗身边,一把抱住了狗。 “阿贵!” “爹你疯了吧?!”中年男子额角青筋凸起,可见怒气已盛,阿贵却不服气地同他对视,“黑虎又没犯错,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它?!” “你……!”中年人瞪着儿子,表情从盛怒转为无奈,他摇了摇头,“你不懂……这狗会给咱们家招来麻烦的……” 阿贵满眼的不解:“怎么会?黑虎那么懂事,从来不咬人,也不会朝别人乱叫,更偷咬别人家的鸡,还会看家护院……还跟着爹爹你去过军营……” “闭嘴!” 中年男子怒喝道,少年被他陡然拔高的嗓门吓了一跳,一时怔在了原地。 “军营”二字令树后的周朗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中年男子的身上,他黝黑干瘦,落魄潦倒,身形却格外板正,方才踢狗的那一脚也不可小觑,一般人没有这样的脚力。 周朗自己也曾从军入伍,很清楚当过兵打过战的人是什么样,此人与他昔日的同袍有着极为相似的一面,毋庸置疑,这中年男子定然是行伍出身。 除此之外,方才少年阿贵还提到那黑狗似是曾跟着中年男子入过军营……周朗又想起了一桩见闻——军中有专门驯养犬只的军士,在行军征战之时,每当安寨扎营,便会在军帐四周设置“犬辅”,顾名思义,用犬只放哨。一旦敌人来袭,狗便会吠叫,汇报敌情,使营中有所警备。 周朗眸光一沉,原来这一人一狗来历都不一般。 只是,他们为何会盯上林颜希呢? 第六十一章 请您把手给我 从那中年男子的神态和举动可以看出,他没想到黑狗会回来找他,也对黑狗的出现极为排斥。 这是否意味着,他很清楚黑狗去做了什么?甚至就像林颜希推测的那样,黑狗乃是受他指使? 周朗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眼看那对父子就要离开凉茶摊,他打定主意,暗暗地跟了上去。 少年阿贵并不情愿离开,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被他爹强行拽着走了。 他频频回头望着黑狗,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黑虎,黑虎——” 那黑狗原本已经站不起来了,听到小主人的声音,居然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阿贵欣喜极了:“黑虎!” 中年男子也跟着回头,眼里浮起一层戾气,他将儿子推到一旁,顺手抄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快步走向黑狗。 他手里那块石头不小,若是那狗挨了一下,怕是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周朗原本是不打算暴露自己,想继续悄悄跟着,但终究不忍心看那狗送命,情急之下,将手中的树枝用力地投了出去。 他臂力强劲,准头也不赖,树枝击中了中年男子的右臂,他整条胳膊霎时麻痹了起来,石块也掉在了地上。 虽然阻止了他,但周朗也知道自己的行踪是藏不住了,那个中年人身上是有点功夫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中年男子便扭头朝着周朗藏身的方向看来,后者干脆也不再躲藏,直接从树后走了出来。 在视线触到他身上的侍卫公服及腰间配着的长刀后,中年男子骤然变色,眼睛里的愤怒也迅速变为惶恐。 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旋即重新拉起儿子,看样子是想逃跑。 周朗觑了眼身上的公服,他只是一名侍卫,又不是捕快,至于逃得这么快么? 此人还当真是心虚得很。 周朗吹了个指啸,不多时,一匹黑马应声而至,他翻身上马,很快就追上了那对父子。 他骑在马上,横在道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中年男子:“你没事跑什么?” 一人一马彻底拦住了父子俩的去路,中年男子面色发白,他把儿子往身后带,故作镇定:“小人只是要带孩子回家而已……” 搁这跟我装傻呢?周朗冷笑一声:“得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直说了,我是跟着那狗过来的。” 中年男子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小人……不明白官爷您的意思……” “我不是什么官爷。”周朗皱了皱眉,“你这狗差点伤了人,你知道吗?” 他摇头:“小人不知……” “你刚刚的反应,可不像是不知。”周朗冷冷道,“倒像是未卜先知了。” 中年男子还想说些什么,他身后的儿子却突然探出头冲着周朗嚷嚷:“你骗人!黑虎不会咬人的!它最乖了!” 周朗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发颤,显然,这少年对他这个穿着“官服”的人也是心存畏惧的,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相信它原先是不咬人的。” “原先”这个词让少年一怔,也令他父亲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而接下来周朗的话令他的惶惑又加重了许多。 “它之所以性情大变,是因为它被人喂了药。”周朗这话是对着阿贵说的,可眼睛却一直盯着中年人,“它还收到了指示,让它去攻击某个人。” 阿贵惊得张大了嘴,周朗出声询问:“你觉得,能让黑虎这么听话的,会是什么人?” 阿贵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觑了眼他父亲。 中年男子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周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说?” “这只是……”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反而不像之前那般慌乱了,“官爷你的一面之词而已……这狗的确是小人所养,它一大早就不见,在外面咬人的事……小人实在不知。若是它真伤了人,小人愿意赔礼道歉……什么药不药的,小人毫不知情。” 周朗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面带薄怒:“你是拿准了我没有证据是吗?” 他摇头:“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周朗气极反笑,“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好了,断定这狗被喂了药的人是宫内的御医,而险些被咬的是今上的皇叔,安熙王的亲信……” 他每说一个字,中年男子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直至最后,一张脸煞白无比。 御医……皇叔……安熙王……他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他不过是听命行事,传话之人只让他照做,根本没提过目标的来头这么大。 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周朗将他的恐惧无措收入眼底,暗暗发笑,他就不信此人有胆子跟安熙王作对。 “你跟我走一趟吧。”在周穆清身边多年,他也学了点松弛之道,收起了方才的咄咄逼人,态度和气了许多,“王爷乃是宽宏大度之人,只要你如实交代幕后指使,他也不会过分苛责……” “小人不知!”周朗对于自己的话术信心满满,谁知一句话尚未说话,中年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周朗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什么幕后指使……小人完全听不懂。”中年男子咬了咬牙,“都是小人一人所为,跟旁人无关!” 他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地抵在泥土路上:“小人愿意认罪!” 周朗发现对方浑身都在颤抖,分明是怕得要死,却还在嘴硬,他实在不明白这人在想什么。 “你……”他眉头紧锁,刚要说话,他儿子却哭喊起来:“爹,爹!你起来!”随后又向着周朗怒目而视:“你不要抓我爹!他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说了算的。”周朗淡淡道,“既然你不肯说实话,就跟我去见王爷吧。” 那人哆嗦的更厉害了,却仍是一言不发。 周朗又是懊恼又是无奈,只得道:“那就跟我走吧。” 送殡队伍行进了约有三十里路,渐渐西斜的太阳蓦地被一层厚重的乌云给挡住了,天光立时便暗了下来,再然后,便刮起风,下起雨来了。 幸而芦殿就在不足一里处,众人加快脚步,终于在暴雨落下之前,赶到了芦殿外。 从京师到皇陵,一般分作五程,每程一个芦殿,日暮以后,停棺其中,凡遇雨也停驻在此。 芦殿,又称芦棚,一般由竹木框架和布幔捆扎。芦殿分为前殿和后殿,前殿是停放棺椁和举行仪式场所,后殿分东西次间,梢间,都是帝后及王公重臣们临时休息的地方。 芦殿前搭有戗桥,也就是一个木坡道,太后的灵柩首先被抬了进去,接着是帝后的车舆。 安熙王的车舆内,林颜希猛地睁眼。 由于担心迟迟未归的周朗的状况,林颜希一直没睡着,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状,她掀开帘子一看,这才发现外头下起了大雨,而他们的车架正往芦殿里迁移。 随后她听到周穆清的声音:“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变暗了?” 她有点意外,他一直闭着眼睛,她还以为他睡着了。 她侧过脸,周穆清正按着自己的眉心,眼睛里还残余着一点惺忪,她一怔,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次没装睡呀……” 尽管声音很轻,但周穆清听觉敏锐,闻言斜乜着她:“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林颜希连忙转移话题,“天暗是因为外头下雨了,日头被云遮住了。” 周穆清“唔”了一声,马车进了芦殿的后殿,有人恭声请王爷下车休憩,林颜希早就在马车上坐得浑身酸痛,正想下去活动活动,结果余光一扫,周穆清却依旧端坐着,没有动弹。 “王爷?” 周穆清神色如常:“本王看不清。” 林颜希这才反应过来,天色突然变暗,芦殿内又比外头昏暗了几分,他本就眼神不济,在这等光线下,连看路都困难。 此刻的他,怕是跟盲人也没多大差别了。 偏偏他说出那句话之时,表情和语气都平静极了,这让林颜希的心情莫名变得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她还是有点佩服他的。 如果换做是她,想来是做不到这般从容面对的。 “奴婢扶着您。”她说着,先下了车,又伸出手,“请您把手给我。” 周穆清迟疑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去。 他眯着眼睛,手在空中迟缓地摸索了一下,林颜希无声地叹了口气,主动点了一下他的掌心:“奴婢在这儿呢。” 周穆清的手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僵硬。 “您准备好了吗?” “……嗯。” 旋即,他把手放在了她的掌心中,她比他小了一圈的手便虚虚地握住他的手指:“您可以起身了。” 周穆清站了起来,迈了两步,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她却紧张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没事儿,我扶着你呢。” 周穆清心头一动,在他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便反握住了她的手。 第六十二章 苦主 林颜希只觉得自己的手一暖,怔忡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周穆清的手,她有点无措,一时竟忘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周穆清也不曾出声催促,时间仿佛停滞了下来,车厢内静默无声。 片刻后,手背上传来一阵痛楚,她不由得痛嘶一声,声音很轻,周穆清却听见了,他蓦地想起她手上的烫伤,迅速松手的同时,故作镇定地说道:“是本王疏忽了。” 是真的痛,林颜希白瓷般的额角渗出了细汗,不过当着周穆清的面,她没有去擦,只是稳了稳心神,而后收回右手,换成左手,语气轻松:“还好,王爷扶我的左手吧。” 周穆清却是踌躇了一下,没有再伸出手,轻咳一声:“你既受了伤,那便不必了。” 林颜希正要说些什么,周穆清听到旁人走动的动静,便朝着视野里模糊的人影招了招手:“你过来,扶本王一把。” 那宦官原本正指挥着役夫往里抬东西,不过听到安熙王的吩咐后,立即就放下了手头的事,殷勤地上前:“奴婢遵命。” 林颜希见状,退到了一边,她其实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怎么说呢,方才的肌肤相触虽是无意之举,但……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吧。 下面人的动作很快,周穆清才刚下马车,桌椅椅凳俱已经摆好,林颜希引着他在一把交椅上坐下,不多时,便有人捧上了茶盏。 周穆清不欲让人看出他患有眼疾之事,很快打发了其他人,只留了林颜希一个。 周穆清拿起茶盏,却并没有喝,他嗅了嗅,皱了皱眉,又放下:“这茶泡得有些过了。” 林颜希正好有些口渴,见他一脸嫌弃,连忙出声:“既然王爷不喜欢,就这么倒了未免可惜……” 周穆清唇角微弯,不过很快又变为先前的冷脸,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你喝了吧。” 林颜希喜滋滋地接了过来,只见天青色的钧瓷茶盏中,幼芽初展,银绿隐翠,茶汤嫩绿清澈明亮;一闻,茶香清幽,隐约透着花果之香;一品,滋味鲜醇、回味甘厚。 这分明是绝品的洞庭碧螺春,哪里泡过了?依她之见,泡得正好,某人分明就是太挑剔了。 她一边品着茶,一边腹诽周穆清。 殿内早已燃起了烛火,周穆清的眼前依旧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但比先前光线昏暗之时还是好了许多。 他眼角余光一扫,隐约能窥见林颜希嘴角的笑意。 一杯茶而已,就能高兴成这样吗? 还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他心想。 “手怎么样了?”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林颜希看了眼,不在意地笑笑:“好多了。” 周穆清的视线在她的手背上停留了片刻,却还是看不太清楚,只能模糊地看见一片红,衬着白皙的肌肤,格外显眼。 “张院判给你开的药膏,还有吧?” “还有一小瓶呢。” “记得换药。”他嘱咐了一句,说完发现她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清了清嗓子:“周朗外出,本王身边就剩你这么一个可用的人了,赶紧好起来,免得误了本王的事。” “知道啦。”林颜希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句,同时觉得这才是周穆清的正常反应。 外头雨势未歇,雨声又快又急,荒郊野外,临时搭起的芦殿,自然来不及种芭蕉,不过雨水打在野树的叶片上,也别有一番闲趣,乍一听,有那么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味。 周穆清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林颜希看了看案角的铜壶滴漏,回道:“回王爷,申时三刻了。” 周穆清“嗯”了一声,半垂着眸,没有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颜希猜到了一点,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是在担心周朗?” 周穆清淡淡道:“本王担心他做什么?” 林颜希不由一笑:“那怎么好端端的问起时辰了?” 他轻哼一声:“本王问个时辰,还需要理由?”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头的茫茫雨雾,不禁又皱眉:“周朗他不会是迷路了吧?” 周穆清觉得好笑:“这条管道并无岔路,再者,沿途洒了一路的纸钱,傻子也不可能走错。” 林颜希登时语塞,就在这时,帘子外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嗓音。 “奴婢参见王爷。” 安熙王听出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杨平的声音,给林颜希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马走过去,打起了帘子:“杨总管请进。” 杨平见了她,笑呵呵地问道:“手好些了吧?” “好多了。”林颜希笑眯眯地回道,“张院判的烫伤药膏十分有效。” “那便好。”杨平说着,弯腰低头,冲着周穆清行礼:“皇上和皇后欲在太后灵前行奠礼。” 奠礼,便是奠酒上香,焚烧楮钱一类,周穆清当即起身:“烦请杨总管带路。” “王爷请。” 林颜希正欲跟上,周穆清却摆摆手:“你留在这儿吧,换药,顺便等周朗回来。” 林颜希心说也好,自己给自己上香,实在太奇怪了。 她欠了欠身:“是。” 还真让周穆清说中了,她刚为自己换好药,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立即放下小瓷瓶,接着就听到有人朗声开口:“启禀王爷,属下周朗,幸不辱命!” 林颜希急忙掀开帘子,外边果然站着周朗,他浑身湿漉漉的,显然是被雨淋透了。 “王爷有事,刚刚出去了。”林颜希找出一条巾子,递给他,“先擦擦脸吧。” 周朗接过,胡乱地抹了几下:“我找到养狗的人了……你猜得还真没错,那黑狗确实是受人指使……” 林颜希摇摇头,打断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去了这么久,莫非是把人给带回来了?” 周朗点头:“不错。” “人呢?”林颜希并没有在他身后看到旁人,周朗又擦了擦头发:“带进来太显眼了,我把人放在外面的树林里,找了名相熟的侍卫帮忙看着,就进来找王爷复命了。” 林颜希松了口气:“还算你有点脑子。” 这话让周朗不高兴了,林颜希想起他的奔波劳碌,也有些过意不去,拿起茶壶:“先喝杯热茶吧……对了,你要不要先换身衣服?” 周朗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不必了。” 林颜希还想说些什么,周朗却已经转身往外走了:“走吧,别人也有差使在身,不好耽搁太久。” 二人披着蓑衣走出芦殿,才刚进了不远处小树林,就听闻一阵犬吠声,不过很快就戛然而止。 许是听到了动静,一个同样身穿侍卫服的青年男子从树后走出,周朗加快脚步,冲着那人笑道:“多谢了,褚兄。” 那褚姓侍卫笑笑,拍了拍他的肩:“你我何必客气。既然你来了,那我变回了。” 周朗点了点头,见林颜希给他使眼色,便又加了一句:“对了,褚兄……” 褚姓侍卫脚步停滞了一下:“嗯?” “这件事情……还请你保密。”其实周朗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保密不可,但林颜希坚持,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了。 他内心有些不满,搞得他好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褚姓侍卫一怔,旋即爽快地应了下来:“你放心,我绝不对旁人提起!” 他并没有多问,这让林颜希很满意。 等到他离开,周朗才皱着眉望向她:“为什么要保密?” 林颜希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上,不对,是三个,那少年脚边还有条狗,就是那条差点咬了她的黑狗。 想来,这两位便是狗的主人了。 少年正捂着狗嘴,满眼惶然,还有他身旁的中年男子,双手被缚在腰后,一脸愁苦,看起来应该是他父亲。 两人一狗,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 林颜希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她眉尖微蹙:“我没见过他们。” “我问过了,他们也不认识你。”周朗走了过去,从中年男子的身上搜出了一样物事,而后扔给林颜希,“这就是你丢的那条汗巾吧?” “是。”林颜希抓着那条汗巾,眉心愈发纠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 少年一脸茫然,他父亲沉默不言,只有被捂了嘴的黑狗发出呜呜声。 林颜希叹了口气,转向周朗:“怎么回事?” “这父子俩姓崔,军户出身,有一手训狗的手艺。”周朗告诉她,“的确是这崔老五给狗喂了药,又让它记住了你的气味,驱使它来攻击你。” 他顿了一下,面上有些无奈之色:“至于为什么,他死活不肯说。” “军户?”林颜希皱眉,军户地位卑下,甚至不如一般民户,莫非是原身所在的林家同军户有干系? 可周朗刚说了,这父子二人并不认识她。 难道…… 林颜希蓦地想到了什么,忽然盯着那崔老五:“你出身哪支军队?” 崔老五浑身一震,好半晌才闷声道:“小人早年背部受了伤,年纪也大了,早已脱离了军营。” “你面上、手背黝黑,脖颈以下却是正常肤色,看来是晒出来的。”林颜希并不理会他的回避之词,自顾自地说自己的,“北梁与南诏都与我东陵摩擦不断,因而北境和南境都有大量戍军,北边偏冷,阳光并不强烈,倒是南境,终年炎热,日光毒辣……” 林颜希说到最后,有意地拖长了语音,再看那崔老五,面色已经变了。 她微微一笑:“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南境回来的吧?” 崔老五抿着嘴唇,没有作声;倒是他儿子阿贵不由睁大了眼睛:“你好聪明……我大哥也……” “你给老子闭嘴!”崔老五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这个傻儿子,阿贵不敢吭声了,林颜希摇头失笑:“看来我没猜错。” “南境的戍军?”周朗接过话头,“那不就是言家军?” “言家军……”在听到这三个字之时,林颜希骤然变色,“你是言家军出身?!” 周朗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言家军怎么了?” 林颜希直勾勾地盯着崔老五:“军户世代为兵,父死子替,兄亡弟代,你既然出身言家军,想必你大儿子也在南境服役?” 崔老五同她对视了片刻,忽地重重叹气。 “我明白了。”林颜希也跟着叹气,她侧过脸,看着周朗,语出惊人:“你放他们走吧。” 周朗惊呆了,他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放他们走?!” 不只是他,那崔氏父子也错愕不已。 林颜希有自己的考量。 在知道崔老五出身自言家军后,她便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她终于知道自己得罪谁了。 她是真的没想到,言梓梦的醋意这么大。 不过,也可能是底下人瞒着她做的……她自问对言梓梦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心思是有些重,但心地不坏。就算是吃醋,也不至于这么下狠手。 而她在深宫这么多年,见多了那些狗仗人势、欺上瞒下的奴才。 真相还不得而知,不过她知道这对父子八成是被逼的,崔家是军户,大儿子还在言家军服役……无论他们愿意与否,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崔老五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你说的……可当真?” 周朗也极为不满:“你自作主张不好吧?还是过问一下王爷……” “没必要。”林颜希仍是摇头,她不清楚言梓梦究竟知不知情,可既然牵扯到言家,事情的性质就变得复杂了,没必要因为她,拉周穆清蹚这个浑水。 她走了过去,为崔老五解绑,同时告诫道,“你们回去之后,就忘了这件事吧,否则的话……” 她没有说完,少年依旧懵懵懂懂,他父亲却是心知肚明,他冷不丁地跪下,对着林颜希重重磕头:“多谢!” 林颜希连忙避开:“我可受不起,赶紧回去吧。” 等到崔氏父子离开,她一转身,就对上了周朗的臭脸。 也是,他奔波了一个下午,身上衣物都还是湿的,林颜希却莫名其妙把人给放了,他不乐意很正常。 偏偏她不好解释,幕后指使可能是皇后,就算不是皇后,也是言家的人……最后只能摇头苦笑:“王爷那边我会去解释……让你奔波了许久,我真是万分过意不去。” 她放低了姿态,周朗反而不自在起来:“罢了,反正你是苦主,你自个儿不想追究,旁人也管不着。” 林颜希唯有叹气:什么苦主……有苦说不出的主吗? 第六十三章 算她还有点良心 芦殿的前殿,陆云曦的棺椁前陈设着香案,上呈各色供品,香烟袅绕,肃穆庄严。 除了帝后和两名亲王之外,还有不少皇族宗室大臣,都在太后灵前进了香。 周靖书的脸色略显苍白,立时引来众人的殷殷问候,他摆摆手:“只是路途颠簸,朕没什么胃口,并无大碍,众卿不必担忧。” 兴许是在太后灵前,皇帝的眉眼间透着几分郁郁,众人的一言一行也格外小心翼翼,周靖书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随意说了几句后,便示意这些王公贵族可以回去休息了。 其他人纷纷退去,只有周穆清被叫住了。 “皇叔。” 周穆清立即留步:“陛下。” “先前听说皇叔召了御医,”周靖书关切地看着他,“本想亲自探望,不过那会儿朕胃里正犯恶心,便让杨大伴宣了随行的张院判过去,皇叔现下可好?” 周穆清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 “那朕就放心了。”皇帝松了口气的样子,又顺口问道,“对了,那是皇叔身边的人不舒坦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一旁的言梓梦却莫名紧张起来,她之前就好奇受伤的那人是谁,并让自己的宫女朝霞去打听,无奈一直找不到机会,谁知这会儿皇上主动问题。 周穆清含糊带过:“只是臣身边的一名小子罢了。” 他这么说,周靖书反而更加好奇,笑道:“能让皇叔如此关怀,那必定不是普通的小子吧?” 周穆清还没来得及说话,周靖书身后的大太监杨平就笑呵呵地开口了:“老奴斗胆,不过其实皇上您也认识的。” 周靖书一挑眉:“哦?” “就是昨日您赏了扇坠的那个小林。” 杨平这么一提,周靖书立刻就有了印象,他“啊”了一声:“是他啊!朕记得他……对了,他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周穆清不欲过多提这个话题,他堂堂一名王爷,特意给下人请御医,已然有些不妥,若是让那些言官得知,说不定还会被弹劾。 周靖书对“小林”印象颇好,不免多问了几句:“什么伤啊?都要叫御医了,应该是伤得不轻吧?” “伤倒还好,主要是受了惊吓。”见周穆清不欲多言,杨平便主动接过了话茬,将林颜希遇险的事说了个大概,听着听着,周靖书面露惊讶之色:“那野狗是有多大?竟能将人扑倒?” “老奴也没亲自见着那黑狗。”杨平先是摇头,而后又找补了一句,“想来跟小林偏瘦也有干系。” “也是。”周靖书不禁失笑,“他那小身板,确实够单薄的,居然被狗扑倒了,哈哈哈!” 见他没心没肺地乐成那样,周穆清好笑之余也暗暗摇头:陛下什么都好,就是时不时还有点孩子心性。 周靖书乐不可支的模样在他眼里是孩子气,可落在言梓梦的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情形。 在提到杨平说周靖书也认识之时,言梓梦就知道自己的担忧成真了。 而最令她在意的是,一提到那个小林,周靖书就笑得如此开怀,言梓梦心底发酸,嘴里泛苦。 周靖书笑完之后,又正色起来:“那小林子胆子不小,应该不至于被条野狗吓坏吧?” 周穆清心说那丫头胆子确实不小,面上却要做出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皇上何出此言?” “第一回入宫就敢闯进尚未修缮的凤宸宫,还误打误撞的把朕给找到了。”周靖书笑道,“难道胆子还不够大么?” 听了他这话,周穆清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 其他的宫人也在凤宸宫搜寻过,最后却是她一个宫外之人找到了皇帝……真的只是误打误撞么? 虽然她自称是陆云曦的人,但满打满算,那也只是她第二回进宫……可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对凤宸宫似乎非同一般的熟悉。 周穆清很快又发现自己又陷入到某个怪圈里了,总是试图解开林颜希身上的种种难解之谜,可每每都不了了之。 好像并没有所谓的答案。 或许他的疑虑都是多余的。 周穆清暗暗摇头,旋即对着皇帝作揖:“是臣没有管教好下人,幸好不曾冲撞陛下……” “哎,皇叔可别责罚他啊。”周穆清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虎得很,朕就喜欢这样的性子。” 周穆清莞尔:“能博陛下一乐,也是她的造化。” 周靖书也笑了起来,那个小林确实合他眼缘,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因为小林在树干上敲的那三下吧,让他想到了年少时与母后的暗号。 尽管是无心之举,但却令他在某一瞬恍惚间望见了陆云曦的影子,他也因此对小林产生了不少亲切之感。 说到底,他还是太过思念太后了。 皇后却并不知他心中真实想法,她半垂着眼眸,笑得温婉得体:“既然陛下如此喜欢那小林,何不让她进宫伺候?” 周穆清闻言,眼睑微动,看了皇后一眼,言梓梦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分明她才是更尊贵的那个,但在周穆清平淡无波的目光中,却略显狼狈地率先错开了视线。 周穆清重新垂下眼,面上无波无澜。 她一时冲动,没按捺住出言试探,一说完就后悔了,好在周靖书想太多,摇头笑道:“不必,朕又不缺人伺候,而且他那个性子,未必适合伺候人。何况,入宫未必是幸事,宫外可自在多了。” 周穆清听了他对林颜希的评价,心道,陛下看人的眼力倒算是练出来了……被她伺候着,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也就自己宽容大度,才不跟她计较。 言梓梦一笑:“臣妾都听皇上的。” 她面上言笑自若,掩在袖子里的手却是攥紧了帕子。 尽管周靖书并没有松口让那个女子进宫,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皇上……分明是怜惜她。 她身后的朝霞与陈嬷嬷自是察觉到了自家娘娘的异样,二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目中看到了担忧与凝重。 那个姓林的女子,着实不能小觑。 还有这安熙王,果然是打了进献美人的主意,偏偏皇上似乎还很吃这一套。陈嬷嬷眯了眯眼睛,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 周穆清回到他的次间,周朗和林颜希都在,一见到他,俱起身行礼,周穆清抬了抬手:“免了。” 随后目光落在周朗脸上,见他头发还带着些水汽,眉梢微扬:“淋着了?” 周朗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只是头发尚未干透,闻言他有点受宠若惊,他拍了拍胸膛:“回王爷,下属身强体壮,淋点雨不算什么!” “……本王倒也没有担心你。”周穆清的话让周朗一僵,不过他又慢悠悠地丢下一句,“不过还是去喝碗姜汤好了,本王这次出行,就带了你二人,倘若你病倒了,那不就剩她一个……” 他说着斜睨了某人一眼:“不顶用的。” 林颜希望着曳动的烛火,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周朗原本听到要喝姜汤,还苦着一张脸,一听周穆清损了一把林颜希,心里头顿时舒坦了不少,眉开眼笑道:“下属遵命!” 说罢还得意洋洋地瞥了眼林颜希:“听到没,王爷说你不顶用。” 她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每个月就那么点月钱,还想让我多顶用?” 周穆清挑眉:“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不好,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林颜希连忙挤出一个真诚的假笑:“回王爷,奴婢说,奴婢一定会向周侍卫学,努力让自己变得更顶用!” 这话让周朗极为受用,周穆清却听出了讽刺之意,他冷哼一声:“是吗?那等到王府,你也如同周朗一般,每日早起习武好了。” 林颜希的笑容登时僵住:“这……” 周穆清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怎么?不是说要向他学吗?” “奴婢是这么想的,不过……”她眼珠一转,又笑道,“奴婢要是去习武了,不就没时间伺候王爷您了?” “有点道理。”周穆清点点头,“既是如此,那边免了习武。” 林颜希刚要松一口气,却又听到他说:“那往后每日你便早起伺候本王起居罢。” 她呼吸一滞,懊悔不及——反正都要早起,与其伺候他,还不如习武去呢,还能强身健体呢。 结果一抬眼,就撞上了周穆清似笑非笑的眸子,她只得从强颜欢笑:“是,奴婢遵命。” 周穆清拿起茶盅,借着喝茶,掩去了唇角的笑意。 喝完茶,他才看了眼周朗:“说说吧,出去这么长时间,都干嘛了?” 一提起这个,周朗又垮了脸,他将找到崔老五父子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而后指着林颜希,没好气地说道:“之后的事情,你自个儿跟王爷说吧。” 周穆清的目光随之停在她脸上:“怎么回事?” 林颜希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周侍卫找到了驱使黑狗之人。” 周穆清“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不过,”她闭了闭眼,“奴婢又让他把人放了。” 意料之外的,周穆清并未动怒,神色依然十分平静,他只是问:“为何?” “奴婢是觉着,”林颜希轻咳一声,硬着头皮找理由,“毕竟是在送灵途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奴婢听说,那崔氏父子军户出身,世代为兵,连带着他们的养的狗都曾在军营中服役,也算是保家卫国了……且奴婢也没什么大碍,索性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周穆清听罢,盯了她一会儿,直至她浑身上下不自在,才摇摇头:“别告诉本王,你没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颜希陪笑:“小孩子淘气罢了。” 周朗诧异地望向她,显然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替崔老五遮掩;周穆清却是想到了什么,蓦地问道:“那崔氏父子,在哪支军队服役?” 林颜希心里咯噔一下,恰好对上他如锐利的目光,不由暗暗叹气,这厮太聪明,要瞒过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仍然迟疑着未开口,周穆清却已经猜到了答案——方才他还不太明白皇后的反常是怎么回事,前后一联系,倒是一清二楚了。 “这……奴婢也不知。”林颜希装傻的同时,还不忘瞥了眼欲张口的周朗,示意他保持安静。 周朗一头雾水,周穆清却是心如明镜:她之所以打马虎眼,是因为她知道她得罪了言皇后,而且……担心此事波及到自己。 他心头一动,虽说这只是他的猜测,但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算她还有点良心。 第六十四章 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思忖片刻,周穆清忽然说了一句:“你先出去。” 周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幸灾乐祸地瞅着林颜希:“王爷让你出去。” 林颜希没搭理他,只侧过脸去看周穆清,后者闲适地用杯盖拂去茶沫,淡淡道:“你出去。” “我……我?”周朗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而后视线在周穆清和林颜希之间来回游移,一脸“你俩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说的”的委屈,不过在周穆清瞥了他一眼后,他还是乖乖地退了出去。 “下属告退。”临走前,他还颇为幽怨地回头望了一眼周穆清,后者不动如山,自顾自地饮茶,倒是林颜希被肉麻得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她正搓着小臂,周穆清发话了:“你是不打算追究这事儿了?怕得罪皇后和言家?” 听了他的用词,林颜希不无自嘲地一笑:“依奴婢现在的身份,还真不够格去‘追究’谁……何况是皇后娘娘和她身后的言家。” 周穆清神情莫测,捉住了她话语中的漏洞:“你说,‘依现在的身份’,那从前是什么身份?” 林颜希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连忙笑道:“从前……就是个洒扫丫头,还不如现在呢。” 这人的疑心病又犯了……说真的他倒也没怀疑错。她无奈地想着,也不是我非要骗你,只是告诉你真相后,怕你再看到陆云曦灵柩的时候吓晕过去而已 又在胡扯八道了。周穆清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你想息事宁人,人家可未必会善罢甘休。”周穆清回想起皇后先前的反应,皱了下眉,“她是皇后,想弄死你,跟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林颜希并没有被惊吓到,反而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王爷比周侍卫聪明多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周穆清对于她走偏的关注点有些哭笑不得,又见她拿自己同周朗比,没好气地道:“你这是夸本王还是损本王?” “当然是夸您啦!”林颜希厚颜一笑,而后又正色起来,“奴婢毕竟是安熙王府的人,皇后的手肯定是伸不进来的……奴婢近期不再进宫就是。” 周穆清不咸不淡地开口:“哦,这会儿倒是想起自个儿是安熙王府的人了?” 对于他不刺她一句就不会说话的毛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奴婢一直都是啊。” 他一声嗤笑:“别的毫无长进,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了。” 林颜希低眉顺眼,笑得十分乖巧。 “缩头不出,也不是长远之计。”周穆清瞥了她一眼,“说起来,皇后为什么会突然对你下手?” 林颜希扯了下嘴角:“约莫是……吃醋了吧?” 周穆清怔住,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他还以为是言家冲着自己来的,拿他身边的人开刀。 “想必她已经看穿了我女扮男装,又见皇上赏赐与我,便多想了。”林颜希说到这里,也十分头痛,“奴婢当真是冤枉得很……” 周穆清见她眉宇纠结的模样,忽然笑了:“若她真的只是吃醋,那倒好办了。” 林颜希一愣:“王爷有何良策?” “她不就是怕皇上看上你吗?虽然本王也没瞧出你哪里值得陛下看上了……”周穆清提起嘴角,“要打消她疑虑还不简单?找个人嫁了便是。” 她还以为这厮真有什么好主意,结果却是个馊得不行的馊主意。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嫁娶之事非同小可,况且奴婢年纪还小呢……” “你也十八了吧?不小了。”周穆清挑挑嘴角,故意说道,“府内的丫鬟都是这个年龄配人的……” 林颜希扯了扯嘴角:“王爷每日公务繁忙,居然还要操心府上丫头小子的婚事,如此体恤下士,真是感人肺腑。” 早知道这家伙这么多事,当初她还是太后的时候,就应该发动那班老古板大臣,一天八趟催他成亲。林颜希后悔不迭。 周穆清难得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牙尖嘴利。” 林颜希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谁先招惹我的。 转念一想,她还在人屋檐下,须得他的庇护,便又找补了一句:“况且,奴婢也无人可嫁呀。” 周穆清随口道:“想嫁人还不容易?” “嫁人这么容易,”林颜希又没忍住,脱口而出,“怎么不见有人嫁王爷?” 周穆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林颜希咬着舌尖,真想把自己这张嘴给缝起来。 自己这话以下犯上不说,还妄议主子私事,不仅无礼,还不敬。 没等周穆清说什么,她就自觉地跪了。 没办法,不跪不行啊。 周穆清神情莫测,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一直没作声,林颜希的双膝隐隐作痛。 唉,嘴作的孽,却要膝盖来偿还,实是不公。 “本王错了。”他终于出声,说出的话却是令她一愣,“除了睁眼说瞎话之外,你损人不利己的功夫也见长了。” 他这话倒是说在点子上了。林颜希讪讪一笑,做小伏低状:“奴婢错了。” “嘴上认一百回错,你心里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吧?”周穆清淡淡道,“反正下回还是照犯不误。” ……这话说的,怪了解我的。 林颜希没敢吭声,就在这时,小太监前来禀报,说是摆饭的时间到了,兴许是不欲让人见着这场面,周穆清这才开了口:“起吧。” 林颜希起身后,也没敢去揉膝盖,太监们摆好桌,上了菜,林颜希主动盛好了半碗汤,恭恭敬敬地端上,周穆清斜了她一眼,接过后,蓦地轻笑一声:“这会儿又开始装乖了?” 他字里行间里满是挖苦,林颜希又是一声讪笑,赶紧转移话题:“王爷舟车劳顿,一定饿了吧,趁热用饭吧!”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旋即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林颜希见状,认命地为他盛饭布菜,想起前两日的事,突然担心自己又要挨饿。 他却不急着用饭,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隐约猜到了由头,手指在桌沿轻敲两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真觉得我不会处置你?” 得,看来这账还没算完。林颜希无奈地想道,正要再次跪下,下颌处却是一凉,她看过去,周穆清手里多了一支青玉箸,另一端正抵在她的下巴上,玉质冰凉,她莫名有些紧张。 他的目光锋锐似冰棱:“敢招惹本王,却不敢招惹皇后,莫非在你眼里,本王脾气很好?” 她刚要张嘴,玉箸上的力道却大了些,她只得讷讷地闭上嘴。 “有时候胆大包天,”周穆清想起周靖书对她的评价,冷冷一笑,“有时候又胆小如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人若是一味的大胆,不就成了鲁莽?”林颜希回的小心翼翼,“王爷宽容大度,以致奴婢偶尔得意忘形……实在是不该!” 他牵了下嘴角:“哦?你只是‘偶尔’得意忘形吗?” 林颜希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尴尬地重复:“……奴婢错了。” “看来本王真是对你太好了,”周穆清收回玉箸,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才让你这般恃宠而骄。” “恃什么而什么……?”林颜希面色古怪,那“宠”和“骄”二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这两个字放在她和周穆清身上,实在是怪异得很。 周穆清耳朵灵得很:“本王说错了?” “没有!”她立即回道,这会儿他就算说太阳打西边出来,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赞同的。 “在本王面前也就罢了,在其他人面前,还是收敛着点儿。”他挟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否则的话,你这条小命,够皇后折腾几次?” 林颜希被训得灰头土脸。 周穆清向来饮食有度,晚餐更是点到为止,也没怎么折腾她,很快便用完了。 她递过茶盅,他用茶水漱了漱口,指了下桌上的饭菜:“剩下的你吃了吧。” 林颜希刚要应下,却又想起他方才那句“恃宠而骄”,顿时就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奴婢……不饿。” “不饿?”周穆清挑挑眉,“既然不饿,那晚饭也不用吃了?” 见他又要来这一招,她只能咬牙:“不是……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稍后随便吃点就行了……” 周穆清愣怔了一下,才算是咂摸出其中的意味,不由失笑:“本王只是不想浪费而已,明白吗?”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林颜希也没了心理负担,高高兴兴地应了,就算送灵途中饭食跟王府或是宫中没得比,但王爷的待遇自然还是比下人强得多。 她正要去拿筷子,去发现周穆清仍坐在原位,于是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眼角余光扫过她:“又怎么了?” “奴婢怎么能跟您同席呢?” 他坐在这儿,她根本没法好好吃饭啊!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婉了,谁知周穆清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揶揄道:“原来你在本王面前还有不敢的事?” 林颜希忍不住腹诽:还不是你说我那啥啥的…… “还要站桩到什么时候?”周穆清点了点桌面,“难不成你吃个饭,本王还得避讳?” “奴婢哪敢啊?”她也不再磨蹭,拉了张椅子坐下,先喝了小半碗汤,正准备用饭,却是忽地一怔。 她合适开始,就欣然接受周穆清的残羹剩饭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所言倒也不错,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了多不好?再说了, 这桌上的饭菜,一大半都没碰过。 说服了自己后,林颜希就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其间,周穆清一直没有动弹,也不曾开口,始终垂眸饮茶,林颜希吃着吃着就生出了一种怪异之感,她好像还是头一回与他这般同席而坐。 最早他们是单纯的叔嫂关系,疏离而客气;后来一同辅佐幼帝,因政见不合,时常争吵,相看两相厌;如今他们是主仆,按理来说更不可能同席…… 平心而论,作为主子,他对她这个下人,确实算优待了。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就失了胃口,嚼了几口饭菜后,便放下了筷子。 “今儿吃的这么少?”周穆清放下茶盏,目光掠过桌面的杯盘碗碟,“可真是稀奇。” 林颜希撇嘴,这话说的,好像她多能吃似的。 他故作惊讶:“难道昨日那个饿死鬼投胎一样的人,不是你?” 这人真的有读心术吧……她暗暗嘀咕,面上却是带笑:“这……昨儿个不是饿着了吗?” 她这是意有所指,为什么会挨饿?不是因为他。 周穆清自是心知肚明:“你这是在怨本王?” “奴婢哪敢呀?” 她的假笑令他忍俊不禁,不多时,又敛了笑意:“所以,被狗咬那件事,是真的要当做没发生过?” 林颜希苦笑:“也只能这样了。”顿了一下,又纠正道:“没被咬着好吗?” 他又笑了:“该较劲的地方不较劲,不该较劲的地方倒是瞎较劲。” 她只能叹气:“这不是得罪不起吗……” “区区一个言家,”他淡淡道,“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林颜希一怔,心中顿时百味陈杂。 如果她还是太后……她也能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第六十五章 你竟然识字 林颜希并没有把周穆清那句话当真,他又没疯,有什么必要为她一个丫鬟跟言家撕破脸。 她想起他先前那句针对言氏的话,那并非戏谑之言,也不是夸大其词。 林颜希心知肚明,手握兵权的言家是皇帝掌权的阻碍——周穆清当然不会为她那点小事跟言家翻脸,但并不意味着,他会跟言家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与此同时,她也想到了自己出身的陆家,于他而言,陆氏跟言氏并没什么区别,所以那些年……他们才那般针锋相对。 而她也很清楚,周穆清的意志便代表了皇帝的意志,有时候她也会庆幸,陆云曦死的早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夹在皇家和母家之间的她,该如何抉择? 她心中苦笑,面上却是截然相反,故作惊讶地反问:“难道王爷要为了奴婢得罪皇后及言家?” 果不其然,周穆清用看白痴的眼神打量着她:“……本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吃饱了,脑子又有点放空,她忍不住揶揄道:“不是有句话叫冲冠一怒为红颜嘛……” 不过说完又后悔了,直觉周穆清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是有这么句话。”他提起嘴角,“不过嘛,红颜再怎么也得是个美人吧?至于你嘛……”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其意不言而喻。 尽管她安慰自己现在这张脸属于林颜希而非陆云曦,但还是被这厮的语气给气到了,冷冷一笑:“呵,你看得清么你?” 周穆清一个眼刀飞过来,她立即捂住嘴,眨了眨眼,一副“咦?我刚刚说话了么我不记得了”的表情。 虽然视力不好,但眼神倒是怪锋利的,难怪这么多年下来,也没人看出他的眼疾。 “当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他冷哼一声,她讪笑了一下,心里也有些纳闷,她也说不清自己在他面前为何这般争强好胜……在其他人面前,她也不稀得争这点口舌上的长短。 大概还是从前同他吵了太多次,习惯成自然了吧。 她想到这里,觑了眼周穆清,见他面上并没有什么怒意,才稍稍安了心。 外头雨声未歇,时辰也不早了,看来队伍是不会前行了,今晚估计就在芦殿内过夜了。 “找本书来。” 他忽地出声,林颜希应了一声,打开了屋角的箱笼,里头放了好几本书册,她顺口问道:“王爷要看哪本?” 他自然不会如她一般,带的尽是些解闷用的话本,箱笼里全是《左传》《汉书》《资治通鉴》一类。 “那便左传好了。”他回得也很随意,林颜希拿了左传,双手递给他,他却不接,只是挑了挑眉。 “刚刚还嘀咕来着,这会儿就忘了?”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他指的是她方才没大没小的那句“你看得清吗?”,一时汗颜,有些无措地站着。 他叹了口气:“傻站着做什么?念给本王听。” “啊……是!”她这才回过神,坐到了烛台边上,又拨了拨烛心,这才翻开《左传》,只是很快又犯起了难,“王爷想听哪一段?” 在曳动中的烛光,他的眉眼显出一种柔和的清隽来,他阖上双目:“那就桓公篇吧。” “是。”林颜希很快翻到《桓公》一节,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元年春,公即位,修好于郑。郑人请复祀周公,卒易祊田。公许之。三月……” 她的声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咬字清晰,断句也恰到好处,加上音色圆润,让人听着很舒服。 周穆清微微睁眼,不着痕迹地瞥着专心念书的女子,在她秀美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这会儿倒是显得温柔静雅,跟方才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判若两人。 如此南辕北辙的两面,竟能共存于同一人身上。 林颜希原本是抱着伺候人的心态,不过读着读着,自己却被书中内容所吸引,并未发现周穆清的走神。 在念到齐桓公“尊王攘夷”那一段,她顿了一下,眼尾余光不自觉地掠过不远处端坐着的男人,一时好奇起来,他为何点了《桓公》篇?是巧合还是…… 周穆清眼力不行,不过其他感官却因此变得敏锐,就算是晃神他也察觉到了林颜希那若有所思的注视。 《左传》他翻过不知道多少遍,对于各篇不说倒背如流,但也是烂熟于心,就算没认真听,他也能大致推测出她读到了哪段。 他睁开眼,弯起唇角:“想什么呢?” 他言语中夹杂了几分揶揄,林颜希急忙收敛心神:“奴婢什么都没想,只是见了个眼生的字,一时卡了壳。” 又在扯瞎话了。周穆清也没揭穿她,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林颜希知道他是想歪了。 她读到这段,的确心有所感,可并不是怀疑他的也要学齐桓公“尊王攘夷”,事实上,就算是从前二人不睦的时期,她也从未怀疑过安熙王的忠诚。 她很清楚,他绝对是站在小皇帝这一边的,就像她一样。 这也是二人分明不合,却也能共处的原因。 林颜希整理了思绪,继续往下念。 这段结束后,周穆清摆了摆手:“行了,先到这里。” 她却没有合上书册,而是看向他,他心领神会:“还想看?” 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周穆清一笑:“看吧。” 其实林颜希也不是头一回看《左传》,或许是从前不够用心,牛嚼牡丹一般草草翻阅,如今处境心态都大不同,再读起来,竟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颇有些如痴如醉的意思,等看完晋文公一篇,耳边陡然传来周朗诧异的声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王爷这里?而且你居然让王爷自己斟茶?!” 林颜希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这才舍得从文字上移开,她扫过燃烧着的烛火,才惊觉烛泪已堆成盘,不知不觉,竟过了许久。 她这才知道自己读《左传》入了迷,完全没意识到时间流逝,还是周穆清这个主子撇在了一边,一时面露赧色,急忙起身,却忍不住瞧了眼周穆清,他还真在为自己倒茶,心道既是如此,他怎的不提醒自己? 周穆清放下茶壶,淡淡道:“你人来了,也没见你为本王倒茶。” 周朗面上一窘,便要拿起茶壶:“属下知错……” “得了。”周穆清摇头失笑,“倒杯茶而已,累不着本王,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周朗讪讪地应了声“是”,忍不住又看了眼捧着书的林颜希,心里酸溜溜的,心说王爷可真是纵着她。 林颜希觉得周朗的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搭理他,正要将书放回箱笼,却听到周穆清说:“你留着吧。”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周穆清眉梢微扬:“不想要?” “想!”她这才回神,登时眉开眼笑,福一福身:“奴婢谢王爷赏赐!” 周朗在一旁看着,眉心拧成了疙瘩,他想起王爷以前训斥过他不爱读书只知舞刀弄枪……难道这就是她得爷另眼相看的原因? 他登时苦起脸,可他真的一摸到书就会打瞌睡呀! 周朗有些挫败,又忍不住好奇:“哎,你怎么识得字?” 林颜希语塞了一下,下意识地望向周穆清,后者眼睑一动,二人目光对上,她从中品出了一点揶揄,仿佛在说:看你这次怎么编。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确实在想理由,不过被他这么无声的挖苦后,也有点心虚:“……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堂兄开蒙时,我也跟着学了几个字。” 周朗好打发,他完全没觉着这个回答有什么不对,周穆清却是似笑非笑:“认了几个字就能看懂左传了……原来你这小丫鬟,还是个天才呢。” 林颜希厚颜笑道:“奴婢也就是没那个条件,否则的话,倒也想试试科举呢……说不定那金榜上就有了奴婢的名字呢。” 周朗哈哈大笑:“给了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林颜希也跟着冷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周朗一知半解,却也猜到必是奚落他的话,偏偏自己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反击,一张脸憋得通红。 “好了。”眼看这俩又要吵起来,周穆清便支开了周朗,“周朗,去传热水。” 周朗领命而去,林颜希忽然有点紧张,担心周穆清要让她伺候他擦身。 “你怎么还在?” 她正绞尽脑汁想着推脱的借口之时,他却冷不丁地发话了,语气还挺嫌弃。 她一下子愣住:“……王爷不用奴婢伺候了?” “指望你?”他一声嗤笑,“你留在这儿,本王茶都得自己倒。” 饶是她脸皮好,此时也有些难为情了,于是行了个礼:“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他“嗯”了一声,在她打起帘子要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忽地又听到他说:“别忘了搽药。” 她的脚步一顿,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个念头——难道他是顾念我手背上的烫伤才不让我伺候的? 旋即她又甩了甩头,他哪有这么好? 第六十六章 守墓 两日后,浩浩荡荡的送灵队伍顺利抵达了皇陵,除了安熙王的一名亲随险些被狗咬之外,整个路途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守陵的临江王周靖成前来迎驾。 这么些年过去,周靖书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五哥。 若不是杨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提醒,他第一眼还真没认出那个身形臃肿的男子是周靖成,印象中,他五皇兄高挑瘦削,纵使不如三皇兄那般英俊,但也风度翩翩,尤其在得到先帝隆宠那几年,更是意气风发。 周靖书是先帝幼子,跟周靖业、周靖成二人差了好些岁数,当年三皇子和五皇子争得厉害的时候,他才几岁大,说好听点,两位兄长从未把这个幼弟看成威胁,说难听点,就是没把他当回事儿。所以那会儿的他们,自然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们都要在这个年纪最小的兄弟面前俯首称臣。 周靖成的母妃乃是先帝的贵妃,在皇后无所出的情况下,他可以说是出身最高的皇子,他自觉在众皇子中高人一等,也因此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周靖书还记得当初父皇病逝,传位于他的圣旨宣读之后,周靖成面上那难以置信的神情。 而他也没有向新君行礼,他因过于悲恸昏了过去——周靖书也不知道他是真晕还是假晕,总之他五皇兄被太监人抬了下去,他还给了传了太医。 不久后,周靖成就被先帝留下的另一道旨意打发去守皇陵了,临行前也以身体不适的缘故,并未亲自前来辞行,只派了身边的人前来告罪。那时候刚成为太后的陆云曦气得不行,冷笑着数落周靖成,说他都翻不了身了还敢这般拿乔,倒是皇叔周穆清让他忍耐,先帝刚去,前朝后宫都不平静,没必要再另生枝节。 其实那时候的周靖书还相当懵懂,甚至都没有自己已是皇帝的自觉,对于周靖成的不敬也没多大感觉——总之,自他登基以来,周靖成还从来跪过他。 后来再想起这事儿,周靖书也没多少怒气,周靖成一直都是那副高傲的性子,反正人都在皇陵了,也不在他眼前晃悠,他看得很开。 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他五哥这个硬茬子也被磨软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周靖书看着他肥墩墩的身体艰难地下拜,又伏在自己身前,一时有些没回神,直至杨平又低声提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声:“五皇兄快起!” 周靖成抬起他那张圆得过分的脸,许是在烈日下等了有一阵子,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睛几乎被肥肉挤成了两条缝,五官几乎找不出昔日的痕迹,连起身也不容易,需要两名太监一齐搀扶。 他连汗也不敢擦,冲着周靖书讨好一笑:“多谢陛下圣恩。” 跪也跪了,臣也称了,周靖书回想起昔日骄矜的五皇子,感慨之余,耳边却也响起陆云曦那时候的冷笑:“你皇叔说的倒也不错,老五如今不跪,总有一日要跪的。” 看来这守墓的日子不好过…… 周靖书一笑,温和道:“五皇兄不必多礼。” 周靖成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其实也在暗暗地察言观色,他被发配到皇陵之时,老七才满十岁,还是个不到他肩膀高的娃娃,戴着冠冕穿上龙袍,故作镇定,却还是让人一眼看穿他的紧张和忐忑。他当时满心的不屑,心说这样的人也当得了天子? 他真是想不通父皇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把皇位传给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而且他生母原本就是个宫女,出身卑贱,若不是抱上了太后的大腿……是了,定是陆云曦那女人给父皇吹了枕头风!她虽是中宫,却始终无所出,为了地位稳固和陆家的利益,她便看准了老七那个年纪小出身又差的小孩,费尽心思地扶他上位,好让他们陆家继续把持朝政—— 周靖成本以为周靖书必定会成为陆家的傀儡,谁知十年不见,他的个头已经比他还高,而他的言谈举止,和周身的气派……倒真是有了上位者的气势。同十年前那个惶惶不安的孩子全然不同。 周靖成虽被圈禁在皇陵,但他在京师的势力并未完全拔除,宫中的消息传到他这里有些滞后,但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对于皇帝的处境他也有所了解。 说实话,他有些意外,在对待皇帝的问题上,陆云曦的立场似乎并不跟陆家完全一致,她这些年对周靖书倒真是挺好,丝毫不亚于周穆清这个皇叔。 不过她到底是陆家人,周靖成始终觉得她心怀不轨,而他当初争储失利,被先帝贬斥,乃至皇位落到了谁也没料到的老七头上,他都认为与那女人脱不了干系。在听闻她暴病而亡之时,他心中分外痛快。 当然,在守了几年皇陵后,吃尽苦头的周靖成也学会了收敛,这些真实的情绪再不会肆无忌惮地带到脸上了。 纵使再不情愿,他仍是满面悲色,冲着太后的灵柩遥遥下拜,哽咽道:“儿臣不孝!未能在母后她老人家临终前陪伴左右,儿臣实在心中有愧……” 说着,已是涕泪纵横。 周靖书又一次被他的变化给震惊了,要知道当初他这五哥跟陆云曦那个没比他大几岁的继母关系颇为冷淡,不曾想,如今却哭着喊起了母后,还自称儿臣。 周靖书诧异之余,落在周靖成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看来被圈禁的日子确实不好过,都逼得五皇兄不仅变了体型,还转了性子服了软。 至于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周靖书自是心中有数,但这种事,面上功夫做好即可,他也不是那种吹毛求疵的人。 他上前亲自扶起周靖成:“五皇兄节哀,母后她向来慈爱,见到你这般悲痛,心中也定会难过。” 周靖成哭到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泪珠子也落个不停,周靖书又温言安慰了几句,心中却有些想笑,他忍不住想,若是母后看到这幅情形,按照她的性子,怕是会当场笑出声。 事实证明,周靖书确实挺了解他母后的,此刻的林颜希站在周穆清身后,全程观看了临江王的表演,在听到他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母后”之时,嘴角抽搐不已,心说老五啊,凡事讲究点到为止,你这戏演过了,可就显得假了。 守了那么多年皇陵,想必是吃到苦头了,都学会做戏了,虽说假得很,但对于向来目中无人的周靖成来说,也算是长进了。 林颜希的视线又在周靖成痴肥的背影上转了一圈,忽然又有点怀疑自己想错了——说不定这老五过得挺滋润,否则怎会心宽体胖成这样? 她又悄悄地觑了眼周靖业,他就站在周穆清的右手边,她的角度只能望见他的小半个侧脸,尽管如此,她还是隐约窥见他嘴角讥讽的笑。 看老五笑话,倒是她和老三一致的爱好。 她正瞧的乐呵,不防前头的周穆清忽然扭过头来,她猝不及防,面上的冷笑还没收起,被抓了个正着。 周穆清扔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连忙敛了笑意,老老实实地装严肃,心说你就会瞪我,偷笑的人又不只有我一个……你咋不管管你另一个侄子? 周穆清见她绷起一张脸,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子却还是转来转去的,一看就是在装相。 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小姑娘,看她对陆云曦的情谊不像是假的,可在这种与陆云曦相关的庄重场合里,她非但看不出多少伤感,还表现得如此……随性。 周穆清倒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说到底,丧礼是办给活人看的,人死如灯灭,按照陆云曦的性子,她未必乐意被人这么折腾。 只是这道理听起来简单,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的,她今年才多大,就这般通透了? 也可能是他多想了,这丫头片子只是单纯的没心没肺而已。 他扯了下嘴角,又望了眼正对皇后行礼的周靖成,他眼角的泪珠子还没干,他也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老五这番表现,看得出真的是在皇陵待怕了,迫不及待地想回京城了。 言梓梦看着低头行礼的临江王,微微颔首:“临江王不必多礼。” 周靖成这才抬起头,同她对视了一眼,胖胖的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恭敬地道:“多谢皇后娘娘。” 言梓梦神情自若,可在与对方目光相接的瞬间,她掩在袖子里的手便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旁人看来,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安,可言梓梦却是心惊肉跳,方才临江王那一眼,分明是别有深意。 至于其中包含了什么意味,她也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她已经担心了一路——在皇上做出亲自送灵至皇陵的决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与周靖成这一面是避无可避了。 在那之前,周靖成留在宫里的人一次次的找机会,先是试探,后是敲打,言梓梦一直没有搭理,甚至借了旁人的手拔掉了这些眼中钉,才算是清静下来。 周靖成远在皇陵,既没了递消息的人,自然也就失去了音讯,时间久了,她几乎要忘却了此人。 直至今日,周靖成站在她面前,眼底流露出的那点阴鸷,才彻底敲碎了她自欺欺人的美梦。 按照次序,周靖成下一个问候的对象便是周穆清,在与言梓梦擦身而过之时,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在无声地警告她。 “娘娘可别忘了,您是怎么当上皇后的。” 第六十七章 回答 今日抵达之时已近黄昏,加之舟车劳顿,皇帝一行人很快在陵园附近的行宫安置下来。 周靖成显然是下了心思,行宫内的一切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帝后及诸王公的下榻之处也以安排妥当,一应物事均齐备,待周靖书等人梳洗更衣完毕后,那边的素席已经准备好了。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周靖书也发了话,只是家宴,外臣并不参与,随行的大臣们都暗地里松了口气,谢恩后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林颜希没有跟着周穆清赴宴,一想到皇后对她的猜忌,她就头疼非常,如今二人地位相差甚远,她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而且这种事,很容易越描越黑,索性避着点。 她以一贯厚颜的姿态躲懒,说路上颠簸了两日,两条腿都快不会走路了,为了避免御前失仪给王爷丢脸,自己还是不去了,让更加老成持重的周侍卫陪王爷去好了。 周朗被“老成持重”四个字捧得飘飘然,周穆清瞥了他一眼后,先是摇摇头,接着又敲了敲林颜希,就在她以为他会挖苦自己两句的时候,他却点了点头:“那你歇着吧。” 他如此好说话,让她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大概也是考虑到了皇后的心思,不愿再生事端。 无论如何,她还是感激的,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多谢王爷体恤。” 这句话也说得格外真心实意,惹得周穆清多看了她一眼,嘴角微翘:“你倒是好命,比本王还清闲。” 这话倒也不错,既然是皇帝指定的“家宴”,那周穆清再不乐意也不好推脱;他这边不得不去应酬,林颜希一个小丫头却能躲在屋子里睡大觉,可不是比他舒坦? 林颜希嘿嘿一笑:“奴婢恭送王爷。” 周穆清斜了她一眼,这才背着手出了屋,周朗紧随其后。 等他俩离开,林颜希立刻回到了自己的侧屋里,打了水,关上门,拆了发髻,一头乌黑长发瀑布般散落下来。 她拿起木梳,正要梳头,却瞥见了手背上的红痕,张院判的药膏还是很有效的,两日过去,水泡已经逐渐消去,也不怎么疼痛了。 不过伤口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愈合……林颜希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能抵过洗头的诱惑。 她已经三日不曾洗头了,着实把她憋坏了,现下有了条件,自是要洗个痛快。 不过这么些头发,洗起来并不容易,打湿之后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她头上,她顶着一头重发,找了条干的巾子,擦起了湿发。 只是擦着擦着,一阵困意袭来,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她支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能抵挡住瞌睡虫的威力,枕着半干的长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是睡得沉,直至周穆清赴宴归来,她才被外头乱糟糟的动静给惊醒,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也是奇了怪了,虽说是睡了一觉,但她这精神头还不如睡之前,甚至后脑的某处一直在隐隐作痛,整个人说不出的难受。 外边越发嘈杂,隐隐还夹杂着周郎略有些着急的声音,她似乎听见了“传太医”三个字,顿时一惊,那点惺忪睡意也烟消云散。她连忙跳下床,匆匆穿好衣服,就要奔出去,可在经过铜镜时,又发现自己披头散发的,连忙折了回来,潦草地将头发盘起来,用一根银簪子簪好。 等到她回到正屋,才发现周穆清的情况确实不大好,他如同往常一般正襟危坐,一张脸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一旁的周朗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太医怎么这么慢?!” 周穆清还嫌他碍眼:“你能不能别转了?转得本王头晕。” 周朗委屈的不行,张口欲言,就在这时,林颜希走了进来,也来不及行礼,实现停留在周穆清的脸上,蹙眉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胃脘痛。”周朗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多喝几杯酒便这样了……” 林颜希的神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原来他是真的不能喝,而不是装出来的。 周穆清目光一扫,就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轻哼一声:“又在编排本王什么呢?” 林颜希讪笑了一下,但很快又察觉到这样不合适,毕竟他正病着,自己也该表现出一点担心的,立马调整了脸色:“王爷难受么?” 周穆清愈发没好气:“你说呢?” 她也觉着方才那是句废话,干咳了一声,尽管他的表情没有异样,但一只手始终放在腹部,看来确实是很不舒服。 林颜希转过脸,吩咐周朗:“你让人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牛乳,最好是温热的,拿来给王爷饮用。” 周朗正着急呢,没想太多,听了她的话,便亲自去找人要牛乳了,倒是被胃痛折磨的周穆清却留意到了她那句话的不寻常之处。 听她的语气,像是对于处理这种情况极为熟稔,他眼睑微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林颜希:“牛乳养胃,倒是个法子……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颜希眨了眨眼:“奴婢的……伯父也有胃脘痛这个毛病,一旦吃了生冷之物或是贪杯,胃里就不舒服,奴婢幼时常见伯母照料伯父,这才有样学样。” 周穆清略略颔首:“原来如此。” 林颜希微微垂了眸,掩去眼底的心事——她说的并非什么伯父伯母,而是陆府中的父亲母亲。 自重生后,她一直秉持着随遇而安的心态,很少去想前世的旧事,此刻却因周穆清的胃病勾起了回忆和牵挂。 她母亲已在几年前过世,父亲除了胃脘痛之外,倒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只是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其实这回陆相也在送灵队伍中,只是她没机会见着。 不过她父亲位高权重,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他身上真出现了什么变故,周穆清自然会收到消息。既然没有,那就说明陆相身子还算康健。 即使如此,林颜希的情绪还是凝重了几分。 周穆清敏锐地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低落,而且很清楚,那绝不是因为自己。 “思念家人?”他冷不丁地问道,林颜希一怔,旋即点头:“……是有些想念,也许久不曾见过了。” “人之常情。”周穆清说完这一句后,眉宇蓦地纠结起来,嘴唇也抿了起来,林颜希面色微变,急忙上前一步:“王爷……” 想来是疼痛非常,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只摆了摆手,好在这时牛乳端来了,林颜希从侍女的手中接过那只青花鸡心碗,探了探温度,并不太烫,这才递给周穆清:“王爷请。” 他伸手要接,她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她无声叹气,轻声道:“还是我喂您吧。” 说罢,便将碗送到了他唇边,周穆清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稍稍低头,张嘴喝了。 等碗见底,他抬起头,林颜希一眼就看到他嘴边沾着的奶沫,这样的情形出现在安熙王的脸上,不觉有些好笑,嘴角往上提了一下,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他颇为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她便忍着笑,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顺手为他擦去。 只是擦到一半,她蓦地察觉到那名侍女诧异的目光,眼珠一转,又触到周穆清波澜不惊的眼神,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还是小厮打扮,心知对方误会了,要是传出去可不大好听。于是轻咳一声,便将手帕往周穆清手里一塞:“奴婢去看看,太医怎么还没来。” 周穆清捏着那块帕子,不由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周朗却领着张院判进来了。 张院判背着个药箱,面色还有几分紧张,尤其在见到林颜希后,估计是又担心自己被叫去给猫猫狗狗之类的看病。 林颜希看穿了张院判的小心思,忍俊不禁之余,又给他甩了个警告的眼色,示意他别胡思乱想了。 这回病的可是王爷本尊,拿他跟猫猫狗狗类比,他就算脾气再好,怕是也忍不得的。 张院判读懂了她的意思,整肃之余,也有些小憋屈,心说老夫还不是被你给折腾的心有余悸吗? 在王爷面前,他愈发的恭敬,请过脉之后,又问了些症状及发病缘由,林颜希一旁听着,这才知道周穆清是被俩侄子给灌的。 这俩侄子自然是淮阳王和临江王这对倒霉兄弟,其实他们也没太过分,毕竟是太后孝期,也只是多劝了几杯,主要还是周穆清的胃太脆弱了。 见张院判来得这般迟,林颜希就知道周穆清这病没有在皇帝他们面前声张,否则的话,皇帝肯定当场就宣太医了。 林颜希觉得周穆清这人有点讳疾忌医的意思,除非他的近侍,否则很难发现他的身体其实并没有那么好,而他的眼疾更是瞒了许多年。 胃脘痛也不算什么疑难杂症,张院判很快开好了方子,周朗亲自送他,顺便也跟着去拿药,不多时,主屋内又只剩下周穆清与林颜希二人。 “王爷也是,”她忍不住开口,“既然胃不好,何必由着那两位王爷胡闹呢?” 说实话,她作为一名下人,这语气是不妥当的,她一出口就后悔了,好在周穆清没有跟她计较的意思,甚至还解释了一句:“都是本王的侄子,尤其是临江王,更是多年不见,本王不好拂了他面子。” 林颜希这次没敢多话,只是暗暗琢磨起来,老五摆明了想回京城,也不知那老三周靖业会不会暗中使绊子?周穆清又是个什么看法? 不过说到底,最终还是要看周靖书自己的意思。 她正想的入神,周穆清却冷不丁地出声了:“既然思念家人,当初怎么不随你堂兄回家去?” 林颜希很是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题都过了大半个时辰了,他还惦记着呢! 她有些语塞,见他还盯着她,便胡言乱语起来:“这……奴婢要是回家去了,王爷病了不就没人服侍了?” 周穆清不防会得到这么个答案,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第六十八章 原来如此? 好半晌,他才嗤笑一声:“你还真会给自个儿脸上贴金……难不成离了你,本王就没人服侍了?” 林颜希涎着脸笑道:“这会儿不就是吗?奴婢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在服侍人这方面,还是比周侍卫强那么一点的吧?”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你都说他是侍卫了,保卫本王安全才是他的分内事……你怎么不同他比武力呢?” 林颜希觉得他完全是在抬杠,嘴里嘀咕起来:“既然王爷嫌弃奴婢,那就让别人来伺候您吧……反正这行宫里太监宫女也不少。” 周穆清嘴角一翘,随即戳破了她的小九九:“然后呢?放你回去偷懒?” 小算盘被点了出来,她面上也毫无赧色,也笑了笑:“王爷既不肯放奴婢去躲懒,那就只能继续忍受奴婢的服侍了。” 这话绵里带刺的,他瞪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 林颜希撇了撇嘴,又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王爷要不要用点东西?” “待会儿又要喝药。”周穆清一想到那些黑黝黝的药汁,只觉口中泛苦,什么胃口都没了,“不必了。” 她觑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那,是不是得准备些蜜饯果子之类的?” 她话语中的揶揄之意显而易见,周穆清难得有些窘迫,又不愿让她看了笑话去,便冷着脸摇头:“不必。” 死要面子活受罪。林颜希窃笑之余,却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 周穆清嘴硬完就生出了懊悔之意,偏偏这会儿骑虎难下,只能暗暗生闷气。 约莫半个时辰,周朗真的端来了一碗浓浓的药汁,黑得跟墨水似的,周穆清一瞧便发憷。 偏周朗什么都没看出来,恭恭敬敬地把药往他面前一递:“王爷请用。” 当然,依照他的性子,就算看出来了,也还是会苦口婆心地劝说王爷服药。 那碗刚递过来,周穆清就闻到了一股冲鼻的热气,若不是顾及颜面,他很有捏住鼻子的冲动。 “王爷,”周朗到底跟随他多年,对于他的习性也有所了解,他笑道,“属下特意让张院判在药方中加了许多甘草,定然不苦。” 周穆清闻言,眉头略微舒展一些,却没有去接药碗,而是瞥了眼一旁立着的林颜希,后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说很会服侍人吗?你表现的机会来了。 得,又开始作了,这人真不是一般的小心眼……腹诽归腹诽,她还是乖乖地接过了周朗手中的药碗,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奴婢这就来伺候您。” 她的笑容和语调令周朗头皮一紧:“……什么毛病?能不能好好说话?” 林颜希笑意更甚:“王爷就喜欢这样,周侍卫可是有不满?” 周朗惊疑不定地望向周穆清,后者掀了掀眼皮,像是没听见一般,只微微低了头,就着林颜希的手,喝下了第一勺药汁。 周朗见状,心情十分复杂,蓦地转头瞪着林颜希,那眼神很有几分痛心疾首的味道,让林颜希想起了前世某些老臣痛斥带着小皇帝斗蛐蛐儿的太监的情形。 哟,她在周朗眼里,都成奸佞小人了? 她没心思跟这个愣头青角力,因为她的精力全在周穆清这个正主上呢。 她留意到,周穆清在药汁入口之际,面色就骤然改变,一副想吐又不能吐的样子,最后勉强咽了下去,便狠狠地瞪向周朗。 周朗惊出一身冷汗之余,也有些莫名其妙,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还是很苦么?” 苦?周穆清叹气,要是纯粹的苦也就罢了,这药也不知道放了什么,酸和苦都不算什么,就是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搅得他反胃不已,再加上过量的甘草,于是这怪异的味道里又透着一股甜腻,愈发的令人作呕。 周朗并不知自己弄巧成拙,兀自惴惴不安,林颜希却是幸灾乐祸,又要起一勺药,送到他嘴边,周穆清别过脸:“不用你喂了,把碗给本王。” 比起一勺一勺受折磨,他宁愿一口气灌了,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嘛。 林颜希哪能猜不透他的念头,暗暗冷笑了一下,嘴上却是越发殷勤:“这怎么行?这药烫着呢,还是奴婢喂您吧。” 周穆清斜乜着她,明知她是蓄意报复,只是刚张嘴,汤匙就已经探进了他口中,紧接着,那股难捱的甜腥味儿就在他口腔中蔓延开来。 周穆清死死地盯着她,她皮笑肉不笑地回望。 一旁的周朗被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给震住了,一时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出。 什么叫报应不爽?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林颜希有种扬眉吐气的痛快。 她痛快了,周穆清就不那么痛快了,那胆大包天的丫头片子故意折腾他,一勺接着一勺就没断过,把他灌得生无可恋。 周穆清恍惚了好一阵儿,渐渐回神,才发觉林颜希已经不见了。 “她人呢?”他问周朗,后者告诉他:“拿着空碗退下了。” 溜得倒挺快……他还想找她算账呢! 周穆清哭笑不得,又吩咐周朗:“倒杯茶来。” 待茶水冲淡口中的药味,他才算是彻底地缓过气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恰在此时,外边响起了太监的通报声。 皇帝皇后及两名都亲王到了。 周穆清起身相迎,心知是自己召太医的事传了出去,这才惊动了皇帝。 果然,周靖书一进屋,便问了起来:“皇叔又传御医了?不会又是有人被狗咬了吧?” 周穆清一笑:“陛下说笑了。” 周靖书原本还想打趣两句,不过在闻到屋内尚未散去的药气后,便皱起了眉:“皇叔怎么了?” “旧疾而已。”周穆清轻描淡写地带过,“陛下不必担心。” 可周靖书没被他忽悠过去,嚷着要宣太医过来问话,周朗觑了眼主子的脸色,见他无奈地点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向皇帝说明了周穆清的病情。 周靖书听了“胃脘痛”三字就知道定是那几杯酒惹的祸,皇后也蹙眉:“以后可不能再让皇叔饮酒了。” 周靖书有些愧疚:“皇叔怎的也不告诉朕?” 帝后都这么说了,当时劝酒的主力军,淮阳王与临江王对视一眼,这兄弟俩难得有了一回默契,双双向周穆清请罪,后者自是温言安慰,表示自己并无大碍,最后气氛也和缓了下来。 周穆清好歹是病人,加上天色也晚了,皇帝一行人也没有待太久,叮嘱一番后也就离去了。 周穆清也觉得有些疲惫,让周朗去传热水,后者奉命而去,他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又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再然后,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周穆清隐约猜到来人是谁,并未睁眼,只听那脚步声逐渐靠近,直至在自己身边停下。 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动静,应该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下了,接着便是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透着探究的意味。 他一直没有动弹,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化,对方观察了一阵子,轻轻地笑了一声:“真睡着了啊?唉,看来这盏杏仁茶白预备了,端走了端走了——” 她有意地拖长了尾音,周穆清哪能听不出其中的戏谑之意,也明白自己装睡早被看穿了。 听那动静,似乎真要端着甜品走人,他这才睁开眼,不尴不尬地开口:“站住。” 林颜希闻言驻足,慢吞吞地背过身来,一脸的故作惊讶:“王爷醒了啊?可是奴婢吵到您了?” 她眼底的狡黠一览无余,周穆清难得吃回瘪,脸上倒是没多少怒意,一双眼睛也不看她,只盯着她手里的珐琅彩碗:“碗放下。” 林颜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纵然周穆清向来是个淡定的性子,此刻也硬生生地被她笑出了几分懊恼,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把碗给本王……别洒了。” 林颜希眼角湿润,竟是泪水都给笑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止住了笑意。 她头一回发现,这周穆清身上也不是没有可爱之处。 作弄完他之后,才将彩碗奉上:“王爷请用。” 谁知他却摆起了架子,并不伸手去接,反而往后一靠,懒洋洋地出声:“烫着呢,还是你喂吧。” 他用不久前林颜希用来堵他的话把她给狠狠地噎了一把,林颜希登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无奈之下,只得应道:“是。” 言毕,挖起一勺杏仁茶,送到他嘴边:“王爷请。” 周穆清张口吃了,眼里溢出一点得意和惬意,偏还要鸡蛋里挑骨头:“烫了点。” 林颜希忍着白眼,假笑道:“那就晾一晾。” 她说着,又调羹轻轻地搅着杏仁茶,周穆清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停留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唇边漫出淡淡的笑意。 “凉了些。”就在她挖起第二勺的时候,门冷不丁地被被推开,一股凉风冲了进来,林颜希手一哆嗦,调羹里的杏仁茶全都淋在了她的手背上。 怎么说呢,其实也没那么烫了,至少比起前两回那次要好一些——坏就坏在她这右手背已经伤过一回了,这次是伤上加伤。 周穆清皱着眉,捉住了她的右手腕,垂下眼察看她的伤势:“又伤着了?” 林颜希却来不及回他,她侧过脸望向门口,只见一身素衣的周靖书带着两名小太监走了进来:“皇叔,朕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周穆清一句话没说完,就怔在了原地,他望见他皇叔正握着一名清秀少年的手,二人姿态颇为亲昵。 他一下子懵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难怪皇叔一直未娶亲,乃至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原来……是这么个缘由! 第六十九章 误会? 皇帝的去而复返,出乎了周穆清的意料,不过想来,他突然折返,也没有让人提前通报,显然是要避开他人,与自己私下谈话。 他大概能猜到是什么由头。 只是周靖书进了屋后,便停了下来,不也吭声,目光古怪地望着他—— 直到林颜希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外抽,周穆清这才意识到不对,他迅速地松了手,同时起身向皇帝行礼:“臣见过陛下。” 而林颜希更是直接跪在了地上:“……小人参加皇上。” 周靖书这才缓缓回神,目光还在二人身上游移不定,还是一名小太监悄声提醒了一句,他才叫起:“啊,都免礼吧。” 他收敛了心神,又对着周穆清笑了笑:“皇叔坐着罢!朕也不是有意叨扰,而是有事想请教皇叔……不过还是疏忽了些,应当使人先敲门才是……” 小皇帝越说越声音越低,周穆清先是一怔,旋即从他略显尴尬的神情里窥出了一二,顿时哭笑不得,不过这事儿也不好解释,很容易越描越黑,还不如当此时从未发生过。 他瞥了眼垂手而立的林颜希,心说这会儿倒是老实了。 他肯定不能一直让皇帝这么干站着,先请皇帝坐下,林颜希还算有眼色,主动为皇帝伺候茶水。 因着方才那一幕,周靖书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才发现,竟是个熟悉面孔,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小林子?” 林颜希一直埋着头,就是不想被周靖书看出来,谁知还是功亏一篑,这鸵鸟装不下去了,她只得抬起脸,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没想到陛下居然还记得小人……” 周靖书对她印象不错,虽然此刻心情有些复杂,但仍是和颜悦色:“前两天才见过呢,哪有这么容易就忘了?” 他说着又想起了另一桩事,语气里多了几分关切:“听说你被狗追着咬了?” 关切不假,但眼底那几分揶揄也是真的。 林颜希眼角抽了一下,心说这倒霉孩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面上却只能讪讪地笑:“还好小人命大,并没被咬着。” 其实这些皇帝早已知情,只是想逗逗她,目的达成,周靖书哈哈一笑:“不开你玩笑了,朕有话要跟皇叔说,你们都出去吧。” 等到林颜希及皇帝带来的两名宦官都退了出去,安静了许久的周穆清才开口:“陛下为何事烦心?” 周靖书却不急着谈正是,反而好奇满满地打量起了周穆清:“皇叔方才……朕是否来的不是时候?” 皇帝也是人,也会有八卦之心,何况这是他皇叔的八卦,周靖书盯着周穆清的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周穆清心底颇为无奈,扯了下嘴角:“陛下说笑了,此事并非您所想的那般……只是个误会。” 皇帝笑得十分促狭:“皇叔怎知朕是如何想的?” “陛下调侃臣无妨。”周穆清笑着摇了摇头,旋即敛了笑意,脸色肃穆起来,“只是太后娘娘丧礼未完,臣不敢对太后不敬,也不敢起那等心思。” 周靖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不合时宜,面上一赧:“是朕口无遮拦了……皇叔可别见怪。” 周穆清温和地笑道:“陛下言重了,也是臣举止不当,才引来误会。” 周靖书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不过皇叔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吧。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小插曲过去后,他便言归正传:“此次来寻皇叔,是为了五哥的事。” 周穆清丝毫不意外:“临江王说出来了?” 皇帝是他和陆云曦一起教出来的,在处理政务方面同他自然是有一份默契在的,他神情里透着些许玩味:“倒是没直接开口,只是家宴结束后,私下找了朕,声泪俱下地认了错……” 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周穆清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沉吟了一下,而后也跟着提起嘴角:“也是,自先帝派发了那道旨意,距今也过了十年——” 周靖成当然不是自愿留在皇陵,名义上是守陵,实际上就是圈禁,他居住的宅邸外,可是有一队士兵看守的。 周靖书叹了口气:“时间也确实不短了,这回接驾之事也办得不错……” 周穆清抬了抬眉毛:“陛下想让临江王回京城?” 周靖书很诚实地摇头:“朕还没想好……所以才来找皇叔商量。” 周穆清眼睑半垂,心中思绪转来转去,到末了,到底是慢慢地转出了个结果。 “陛下若想施恩,也不是不可,不过不必过早流露此意,反正临江王自己也还没开口,不是么?”周穆清顿了顿,薄薄的唇角微微翘起,“恩典来得太容易,就会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不如先静观其变。” 周靖书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皇叔说得有理,那就等五哥自己开口吧。” 他顿了一下,忽地莞尔一笑:“说起来,朕还有些好奇,他会用什么理由提出来?” “大约是贵太妃吧?”周穆清对于周靖成的行事作风也有几分了解,心里跟明镜似的,“听说近年来,身子愈发不好了,汤药一直没断过……” 贵太妃便是先帝朝的贵妃,也是周靖成的生母。 周靖书一怔,旋即叹了口气:“若真是如此,朕倒不好拦着他尽孝了。” “毕竟是母子天性。”周穆清说完这一句后,便没再作声,周靖书又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多少透着些讥诮之意。 “比起拿贵太妃作伐子,朕更希望他实话实说。”他在周穆清面前,还是说了心里话,“朕本来也没打算圈他一辈子……” 周穆清微微一笑:“陛下宽仁。” 皇帝一时失笑:“别人也就罢了,皇叔可别对朕说这些虚的……听得朕一手鸡皮疙瘩。” 叔侄俩打趣了几句,皇帝便起身了:“皇叔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歇息吧,朕也有些乏了,这便回了。” 周穆清亲自送他出了院子,目送着皇帝一行人走远后,才转身回院内。 在进屋之前,他隐约望见廊柱后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这行宫内如此胆大之人并不多,他大致猜到是谁,声音却颇为严厉:“什么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 果不其然,廊柱后拐出一个身形纤细的人影,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不过脚步声极为熟悉。 “奴婢惊扰了王爷,请王爷恕罪。”这周穆清眼睛不行,耳朵倒是灵敏得很,只得现身请罪。 “躲起来做什么?”周穆清停了下来,负手而立,眼睛望着她的方向,视野却是一片模糊,只能察觉到她越走越近,最后在自己几步外站定,福了福身:“……没有的事,奴婢只是刚好经过,没来得及现身而已。” “是吗?”周穆清不大相信,“不会是为了不给本王行礼才……” 林颜希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这人可真够了解她的。 当然,除了不想行礼之外,还有一层原因,便是先前被皇帝误会的那件事。虽说二人清白,皇帝也不是长舌之人,但正因为如此,林颜希反而感到别扭,尤其她心里是把皇帝当亲生儿子看的。 被儿子误会,心里总是怪怪的。 见她不吭声,周穆清当她默认了,扯了下嘴角:“还真是这样?” 林颜希一愣, 才要分辨几句,他却摆摆手:“省着点力气吧……本王这会儿没心思听你瞎编。” 她讪笑了一下,没再接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地问道:“手怎么样?” 林颜希这才想起来自己那只雪上加霜的右手,说实话,手背还有一点点痛,不过这种小事没必要在他面前说,便作出一副轻松的神情,摇了摇头:“本来也就是一点小伤,如今已无碍了。” “先前张院判的烫伤药膏,还有吗?” “有的。”她连忙回道,“上回还没用完呢。” 周穆清凝视了她片刻,忽而一笑:“既然没什么大碍了,那便回去继续服侍吧……那盏杏仁茶,本王可还没用完呢。” 见她面色一僵,他眼底难得涌出些促狭的笑意:“行了,逗你的——夜深了,你也回去吧。” 林颜希这才松了口气,可依旧站着没动,他见状,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还有事?” “刚刚……”她轻咳一声,口中竟有些期期艾艾的,“皇上他……他是否……” 尽管看不清,但周穆清能听出她字里行间的窘迫,也猜出了缘由,自己也有些尴尬,不由自嘲一笑:“也还好,就是误会本王有断袖分桃之癖之类……” 林颜希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装,啼笑皆非之余,也不禁对周穆清生出些许佩服之心——连这种事都能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口,实乃非常人也。 她忍不住问:“那王爷打算怎么办?” 周穆清眉梢微扬:“什么怎么办?” “难不成就让皇上这么一直误会下去?” “这种事,难免越描越黑,反正陛下也不会闲着到处乱说。”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 林颜希没有立即接话,却是小小声地嘟嚷了起来,周穆清伸长了耳朵,才含含糊糊地听到了几个字:“……也不一定就是误会……” 他沉声发话:“嘀咕什么呢?” 她的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没什么!” 周穆清盯了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要解开这误会还不容易?本王收你当个侍妾,再跟陛下提一嘴……误会不就没了?” 林颜希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第七十章 说笑 周穆清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脑内混沌翻腾了一阵,不得不承认,着实是慌乱了一瞬,不过她很快读出了他眼中的戏谑之意,心头登时一松。 林颜希飞快地整理了思绪,恢复了镇定,微笑起来:“王爷又在说笑了。” 他挑起半侧眉尾:“谁跟你说笑了?” “太后的葬礼未成,丧期未过,”她狡黠一笑,“您怎会犯此忌讳呢?” 周穆清没有错过方才她那一瞬间的无措,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达到了目的——没能骗过,能吓到她也不错。 他的眼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就在这时,有人来唤:“王爷,沐浴的热汤准备好了。” 林颜希还站在原地,感觉到周穆清的目光掠过自己,又带上了那种揶揄的意味,她一下子就猜出他要说什么。 果然,他眉梢一扬:“准备一下,伺候本王沐浴吧。” 这回她丝毫不曾发慌,反而胸有成竹的样子:“奴婢的手伤了,王爷向来宽厚仁爱,必然不会为难奴婢的。” 笑话,她一晚上还能被骗两次? 周穆清自己也觉得同一招不可能对她使两次,他轻哼一声,负着手,兀自回了主屋,她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 一夜无梦。 第二日,便是大葬之日了。 按照惯例,帝后应当合葬,不过先帝十年前便驾崩了,因他去的急,并未留下相关遗诏,关于大行皇帝下葬后陵墓是否要封陵一事,曾引起过群臣的争执。最后还是陆云曦一锤定音,以不敢随意惊动扰先帝为由,做出了不与先帝合葬,另起陵墓的决定。既然太后本人发了话,大臣们也就没什么好争的了,于是先帝下葬后,便将陵墓封死了。 至于太后不与先帝合葬的真实缘由……谁也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测。 大葬是丧礼中最为关键、也最隆重的礼仪,又称为永安大典。皇帝、皇后、王公百官要云集陵寝,按序排立。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繁琐的步骤——先是梓宫登上小舆,由皇帝亲自引梓宫由殿之中阶降,循殿东行;接着,梓宫走陵寝中门,皇帝亲自扶棺下去,前面十名太监执灯引导,钦点之王大臣随同梓宫进入,敬视永安于石床之上,然后撤出龙车,掩闭石门。 至此,太后的葬礼才算是正式结束。 整个过程下来,一天也就过去了,众人都累得不轻,不过林颜希不在其列,她既不是宗室重臣,也不是内侍杠夫,充其量帮忙做点杂活,大多数时候,都混在人群中观礼罢了。当然,跪拜之类是少不了,但跟全程紧绷如弦的帝后诸人比起来,还是要轻松得多。 而且她作为当事人,完全融入不了那种沉重肃穆的状态,反而有种吃瓜看戏的心态,整个人颇为松弛。当然她隐藏的很好,并未让周围的人察觉。 不过在亲眼看见自己的棺木抬入地宫,且陵寝封死后,她的心情还是变得微妙起来——那副皮囊彻底埋葬后,就好似她的上一世也随风而去了。 不过她很快苦笑起来,要是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望着断龙石缓缓落下,除了眼眶略有些泛红的周靖书之外,周穆清也有些恍惚。 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与那人初见的情形。 那会儿他才十几岁,眼疾却已初现端倪,双目视物之时,如同蒙上了一层轻纱,总是看不真切。 他封王开府不久,不愿多生事端,视力虽然变弱,但也不至于影响日常行走,于是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直至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才有些发慌,传了御医。 可就算是太医院的院判御医们轮番为他诊治,他的眼睛却并没有多少起色,而在他的追问下,终于有一名太医对他说了实话,彻底失明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他那时候毕竟还只是个少年,乍然得知此事,自然免不了灰心丧气,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倒霉可怜之人,心绪也变得极坏。 他成日将自己关在屋中,拒绝太医的会诊,不愿用药,也不肯进食,吓坏了王府上下,最后甚至惊动了他的皇兄。 后来一道旨意下来,他被接进宫中养病,在皇帝的关怀下,他也没法继续颓废下去,只得乖乖看病吃药了。 可心境依旧糟糕,除了在皇上面前还能有几分笑脸之外,大多时候仍是郁郁寡欢。 那日他被大皇子,也是年龄相近的侄子拉去比箭,结果毫不意外,视物不清的他输得难看,被侄儿们一通嘲笑,他越发郁闷,找了借口提早离去。 谁知六月的天如同孩童的脸,变幻无常,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瞬便暴雨倾盆,他来不及回到居住的宫殿,只得在太液池边的一个凉亭里避雨。 正值盛夏,满池菡萏亭亭玉立,雨打莲叶,碧盘滚珠,甚是赏心悦目。 只是落在少年眼里,却只是一片混杂的色彩,红的粉的绿的,犹如被打翻的颜料,他并未有半点心旷神怡之感,反而更加烦躁。 跟随他的小太监冒雨回去取伞了,此刻四下无人,他便不再掩饰,任由阴郁一点点爬满了他的脸庞。 就在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茫茫雨幕之时,不远处冷不丁地传来一个清脆甜润的嗓音:“青儿,你望见那支红荷没有?” “在哪儿呢……”另一个声音响起,先是茫然,旋即惊喜起来,“啊,奴婢也望见了……还是支并蒂莲!小姐,这定是个好兆头呢!” 他的视线越过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太液池边上,一柄罗伞下,两名少女肩挨着肩,都背对着他,其中一名个头高些,身形窈窕,一身浅碧色宫装,倒与池中层层叠叠的荷叶相映成趣。 而另一名穿的则是中规中矩的蓝色裙杉,背影显得有些瘦弱。 “似乎是有这么个说法……”少女说着,声音里染上了些狡黠的笑意,“不如,我把这‘好兆头’送给你吧?” 她的同伴显然不明其意:“啊?” “你看,那红荷离岸边这么近,我只要稍稍伸出手就能碰到……” “……我怎么觉着离得挺远的……还是别了吧……” “我长得比你高,手也比你长,别担心。”那少女兴致勃勃地卷起袖子,“青儿的生辰不是快到了,这便是我送你的生辰纲!” “可、可万一被人看见……” “下着雨呢,周围哪有人?” 那绿衣少女蛮不在乎地回道,约莫是忘了假山后还有个亭子,就算记起,也没想到里头还有个人,这一带,在宫廷中向来属于偏僻的一隅。 周穆清一脸漠然地收回视线,两个没规矩的小丫头罢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宫的。 他对太液池的美景也彻底失去了兴趣,侧过脸,遥望着齐整威严的巍峨宫城。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西南角一处并不起眼的院子,那是冷宫,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周穆清的生母出身侯府,风华绝代,一度宠冠后宫,可惜帝王的恩宠便如这六月天一般,说变就变,至今也无人知晓当初怀着身孕的皇贵妃娘娘如何触怒了先帝,一夜之间失了宠,被夺去封号,废去妃位,打入冷宫。 他母亲在冷宫内生下了他,盛怒的老皇帝也并未因新生的幼子而网开一面,周穆清在冷宫内一直长到五岁,那期间,他连个大名都没有。满宫上下,都知道有这么个备受冷落的皇子。 说来讽刺,他出冷宫的原因是老皇帝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不知道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儿子,一道旨意下去,五岁的小皇子才头一回踏出了冷宫。 不久后,他的大名也正式赐下,周穆清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他母亲还留在冷宫中。 而他被放在了位高却无子的贤妃宫中,大概是他已经记事了,清楚自己的母亲是谁,贤妃待他一般般,吃穿用度自然不会苛待他,不过也亲近不起来。 事实上,贤妃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这个便宜儿子身上,因为老皇帝病得越来越重了,太子的人选却始终没有定下来,几个成年皇子斗得厉害,连带着后宫也动荡不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终于找到机会,偷偷回了冷宫,可他母亲不喜反忧,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赶他走。 “你来做什么?”在冷宫里关了好几年的废妃苍白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足有十岁,完全找不到昔日艳冠群芳的风采,“走吧,走吧,别再回来了。” “母亲……” “记住,你的母亲另有其人,”她冷漠地说出了这句话,“不管是谁,反正都不会是冷宫里的庶人!” 周穆清被她吓到了。 她发白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吐出一个字:“滚!” 离开前,他咬着牙许下诺言:“我一定会让你从这里出来的。” 她披着一头凌乱干枯的头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影略显佝偻,始终不曾回头。 那是他们的诀别。 老皇帝驾崩时,权力的更迭也有了结果,获得了陆家支持的二皇子最终上位。 尽管新皇把其他兄弟收拾的差不多了,但对他这个差了快二十岁又毫无威胁的幼弟很不错,几乎把他当儿子宠着,他的待遇甚至比老皇帝在的时候还好了几分。 他母亲被废多年,娘家也早已没落,若是他去求,新皇应该乐意显示他的宽仁大度,只可惜红颜薄命,他母亲在新皇登基前一天,病死在了冷宫中。 周穆清闭了闭眼,他离开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不会再相见吧? 就在他黯然神伤之时,一个猛然拔高的声音突兀地中断了他的思绪:“小姐……还没好么……青儿有点支撑不住了……” “马上,马上就要碰到了!” 那边的动静实在是大到离谱,周穆清皱着眉,不耐烦地回过头,罗伞落在了地上,只见那绿衣少女半趴在池子边上,探出大半个身子,一只胳膊伸得老长,试图去够那支并蒂莲。而蓝衣少女则死死地拽着她的另一只手腕,以保证她不会掉下去 白皙的指尖在红荷上方抓啊抓的,确实只有咫尺之距了。 “很快,很快……” 周穆清冷冷出声:“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突如其来的冷喝令那两名少女同时哆嗦了一下,再然后—— “扑通”一声,有人落了水。 第七十一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因着周穆清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喝,两个手拉手的小姑娘,如同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猝不及防地摔进了池子里。 那两个小丫头在水中中沉沉浮浮,发髻散了,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在层层叠叠的莲叶间时隐时现,尤其是那名蓝衣少女,扑腾的格外厉害,一看就不识水性。 穿绿衣的那个倒是比她镇定些,还试图拉她一把,只是泡在水里,失了依靠,四肢本就乏力,偏偏溺水的人慌里慌张,力道大得出奇,身体也变得格外沉重,绿衣少女反而被蓝衣少女带着往下沉。 一时间,两人都有了下沉的迹象。 就在这时,那绿衣少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冒出来:“你……你就站在那儿看着啊?!还不……还不赶紧救人!” 许是被水呛着了,她连咳了几下,整个人又没入水里。 女子愤怒的眼神令周穆清怔忡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不耐烦的一句话会让局面变成这样,说实话,他很久没有被人这么严厉地斥责了,不过她的话听着是刺耳,却也不无道理。 他抿了抿唇,冒雨走下石阶。 因为看不清路,中间踩空了一次,差点摔了,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旁的山石,脚没怎么样,右手掌心却磨破了一块皮。 他垂眸看了一眼,鲜血迅速地渗了出来,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周穆清没有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太液池边,俯下身,把右手递了出去,沉声道:“抓着。” 绿衣少女看了他一眼,艰难地道:“先救她!” “青儿!”她叫着同伴的名字,“醒醒!” 青儿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对于她的呼唤毫无反应,不得已,她只得努力地托起她的手臂,好让周穆清能碰到。 周穆清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手上用劲,还算顺利地把青儿给捞了上来,后者惊吓过度,神志不清,不过托了她那个小姐妹的福,她并未呛水,没有生命危险。 周穆清把她放在岸边,又转过头去看还泡在池子里的那一位。 他正要再次伸手,不曾想,却被拒绝了,那绿衣少女摇了摇头,眼底透出些许自得:“不用了,我幼时学过游水,自己能起来。” 没有了旁人的拖累,她在水中的确自在了许多,人也不再往下沉,周穆清见状,也不多事,转了身,并不回凉亭,而是打算回居住的重华宫去。 雨还在下,他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沉甸甸的挂在身上,很不舒服,反正身上都湿了,也没必要再等那个小太监的伞了。 只是他才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语调不太稳:“等、等一下。” 周穆清的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又往前迈了一步,果然那姑娘又出声了:“我、我的脚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声势比之先前,尤其是指责他那会儿,不知道弱了多少。 周穆清挑了挑眉,回头一看,那少女鼻子以下的部分全浸在水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们遥遥对望片刻,最后是她略显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心情一直不大好的周穆清终于有了发笑的欲望。 “不是不要我救么?”他一直紧锁的嘴唇矜持的弯了一下,嘴角有点将笑未笑的弧度,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傲慢。 他的倨傲激怒了绿衣少女,她眉尖微蹙,咬了咬牙:“不愿意就算了,本小姐从不勉强别人!” 这大夏天的,初始还没感觉,可真在水里泡久了,一股寒意不知不觉地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顺着经脉流进了骨髓里。 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结了冰。 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她那句话很不客气,周穆清自然听得不舒服,冷着一张脸转身便走,可临了眼角余光不小心扫过那边,这才发觉她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显然情况不太好。 他臭着脸思忖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又背过身回到了岸边。 罢了。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伸出手,那少女见他去而复返,已十分惊讶,对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以及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心情复杂起来。 他显然是被她惹怒了,却并没有放任她自生自灭。 她轻咳一声,缓缓地握住了那只手。 兴许是在水里泡久了,她的指尖泛白起皮,落在他掌心的时候,冰凉得让他皱了一下眉。 不知怎的,心中的怒气消散了一些,虽说主因是她二人胆大妄为,但她的落水多少还是同自己有些干系,他还做不到见死不救。 他正要用力将她拉起来的时候,那小女子不知道发什么疯,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啊!什么鬼东西?!” 她骇然至极,四肢在水中乱动乱踢,完全忘了自己的手还放在别人的手中。 周穆清的右掌心本就破了皮,被她这么一抓,顿时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他猝不及防,反被扯了过去,整个人栽进了水中。 骤然落水,手脚浮空,冰凉的池水灌进口鼻,几近窒息,他不自觉地挣扎起来,手里触到的全是莲枝莲叶,毫无着力点。 这让他有些发慌。 就在这时,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少女的声音:“呃,你怎么也下来了?” ……她居然有脸问? 她的语气十分之无辜,听的人分外窝火,不过周穆清这会儿正挣扎求生,就算想找她算账,也是有心无力。 “喂,你怎么了?!”少女终于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劲,岸上那女孩战战兢兢地回了一句:“小姐……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快不行了?” 周穆清确实已经接近了极限,僵冷的手脚逐渐失去力气,他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混沌,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切切实实将他包围。 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蓦地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还在冷宫的时候,某个清晨,他撒了点米饭粒子,支起一只笸箩,想捕麻雀,正躲在一只大水缸后等着麻雀踏入陷阱之时,却不防背上被人推了一把,再然后,他整张脸被按进了水缸中,一双手死死地压着他的后脑勺,水也是拼命地往他的口鼻里灌。 就像现在一样。 有人想淹死他。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后,他死命地挣扎起来,或许是弄出的动静太大,引起了对方的顾忌,那个凶手被迫松了手,匆匆忙忙地逃离了。 周穆清至今仍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想对冷宫里几乎被遗忘的小孩下手,只记得那之后,他母亲故作疯癫,赶走了冷宫里的其他人,亲自照料他。 只不过那之后,他多了个恐水的毛病。 日常生活还好,但一靠近水量丰沛之地,恐惧就会止不住地冒出来。 他一直掩饰得很好,从来没人知道他怕水——直至今日。 就在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溺死之时,两只冰冷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奋力地往上托。 她似乎激动地说了些什么,可他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听清。 “喂!”他听到她拔高的嗓音,紧接着脸颊一痛,他蓦地睁眼,那胆大包天的死丫头居然竟然敢拍他的脸! “你可比青儿重多了,我可撑不了太久……只能出此下策了。” 大概是他睁开了眼,她立马停了手,有些讪讪地解释道。 他脸色愈发难看,不过她的“下策”也不是一点效用都没有,至少此时,他的愤怒几乎压过了恐惧,肢体也没那么僵硬了。 他冷冷地盯了她片刻,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勉强扯了下嘴角:“就算要算账,也先上了岸再算吧……” 她话音未落,他蓦地伸出手,少女陡然一惊,以为他要把那一耳光还给自己,一边暗骂他小心眼的同时一边下意识地阖上了双目,毕竟这么近的距离,避无可避。 结果想象中的耳光并未到来,她的手中反而多了一样物事。 她诧异地睁开眼,发现掌心里的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自己动手吧。”周穆清方才沉入水中时,隐约望见她的小腿上缠着些柔韧细长的水草,“割断就行了。” 少女还尚未从震惊中回神,愣愣地望着他费劲地游向岸边。 自从他发现自己怕水后,硬逼着自己学了游泳,就是要杜绝那种情况再次出现。 周穆清靠在假山上休息了片刻,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呼吸也逐渐平复,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雨不知道何时停了,他抬眼望向水洗过后的碧空,棉絮般的乌云还没全部散去,云后的金乌却已若隐若现,为云层镶上了一层金边。 这变幻无常的六月天。 “这小刀,还给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唤回了他出走的思绪,周穆清侧过脸,湿淋淋的少女站在不远处,她不知何时也上了岸,一只手拿着他的匕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她笑得有些赧然,“刚刚……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别放在心上。还有,谢谢你出手相救……” 少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有一边微肿,少女觑了一眼,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周穆清接过自己的匕首,收进了袖子里,还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拂袖而去。 “哎!等一下!”不曾想,她还是不肯罢休,他有些不耐烦了,目光不善地瞪着她。 变戏法一般,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支并蒂红莲,上前几步,放到了他手里。 “就当是谢礼了。”她双手合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别生气啦。” 言毕,她扶起刚醒来,还两眼茫然的青儿,而周穆清则垂眸盯着娇艳欲滴的红莲,心中的最后一丝怒意也烟消云散。 他再抬眸的时候,绿衣少女已经扶着青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还能听见她们的私语。 “小姐,他是谁啊?” “不知道。不过看衣服的料子和绣工,肯定不是一般人。” “那咱们就这么走了?” “我已经道过谢了。” “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宫里不是太监的男人就那么几个……我身份特殊,还是要谨慎点,免得惹祸上身。” “……您这会儿想到谨慎了,那还闹着要采红莲?” 周穆清失笑,那小丫鬟问出了他也想问的。 “那不是见四下无人嘛……谁知道他突然冒出来……” 她声音被风吹散,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们反向而行,渐行渐远。 正如她隐约猜到他的身份,而周穆清对于那女子的来历亦是心里有数。 那丫鬟的称呼,她的衣着打扮,而且她又非皇族,加上最近后宫正在选秀……她的身份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 所以他才不想跟此女有过多的交集——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既可能成为后妃,他们绝无碰面的的机会,谁知不仅仅又见了,而且他还得喊她一声皇嫂。 人生就像那六月天一般莫测。 >>> 水珠落在他脸上,冰凉的触感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周穆清望着斜斜的雨线,蓦地一笑,今天也是个阴雨天,倒与葬礼颇为相合。 他毕竟已不是当年那个刚出冷宫、提心吊胆,携带匕首防身的皇子了,如今他是备受信赖、举足轻重的皇叔,于是立即有人为他撑起了伞。 “王爷?”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下雨了,咱们回吧?” 葬礼已结束,林颜希没想到他会在陆云曦的墓前凭吊这么久。 他们的关系……有好到这个地步么? 周穆清低了头,看着为他撑伞的林颜希,视线在她的面上停驻了片刻。 她大概等了他许久,头发上沾了不少细碎的白色花瓣。 他眼力不佳,乍一看,还以为是她突然白了头。 他忽地抬手,指尖拂过她的鬓发,她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他凝视着指尖上的细白花瓣,低低出声:“这是什么?” 林颜希瞅了眼,恍然大悟:“噢,这是六月雪,就长在路边。刚刚我在花树旁站着,许是风吹的。” 她说着指了一个方向,周穆清望过去,矮矮小小的一丛,花朵却是繁盛。 花瓣雪白细碎,层层叠叠地挨在一起,遥遥望去,确实犹如雪落枝头。 “六月雪。”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投向那高耸的陵寝,长叹一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字里行间的惋惜和怅然,听得林颜希不由怔住。 第七十二章 言将军 太后的丧礼结束后的第二天,皇帝并未立即返回京城,因为先帝的陵墓就在几十里之外,东陵崇尚孝道,按照惯例,理应前去拜祭。 于是浩浩荡荡的长队改道前往帝陵。 祭祀住宿等一应事务仍有守陵多年的临江王负责,周靖成大概也存了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的心思,因而办起事来格外的卖力。连夜轻身快马赶往帝陵,就是为了提前过去安排那些繁琐的杂务。 出发前,他向帝后辞行。 周靖书虽然偶尔还有些孩子气,但那都是在太后皇叔或是皇后面前才会展现出来,如今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有皇帝的样子,至少场面话说的并不差。 一番君臣和谐、兄友弟恭的客套,皇帝起身,要亲自送周靖成出去,结果不知怎的,袖子带到了案几上的茶盏,茶水沾湿了袖口,把一旁服侍的小太监吓得面如纸色。 临江王关切询问:“陛下没有被烫着吧?” “无妨,茶水不算太烫。”皇帝温和一笑,又朝那小太监摆摆手,“被傻站着了,伺候朕宽衣吧。” 他歉然地看了眼周靖成,又转向皇后言梓梦:“皇后代朕送五皇兄一程吧。” 言梓梦福了福身:“臣妾遵旨。” 又转过身,冲着周靖成矜持地一颔首:“临江王请。” 周靖成恭谨地还礼:“娘娘先行。” 皇帝的居处外是一个花园,言梓梦与周靖成在众宫人的拥簇下,一前一后地穿过花园。 “皇后娘娘愈发气派了。” 周靖成的脸上仍然挂着谦卑的笑容,压低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刻薄意味。 宫女太监们落后了几步,不至于将这话听走,但言梓梦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 她冷冷地出声:“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的直截了当有些出乎周靖成的意料,他嘲讽一笑:“果真是翅膀硬了。” 言梓梦瞥了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时间紧急,周靖成再不高兴也只能先收起心底的窝火,声音又低沉了几分:“我母妃最近身子不爽利,我远在皇陵无法尽孝,只得将长子送到她身边,由他来待我侍奉母妃。” 言梓梦听得一愣,据他所知,周靖成虽被圈禁,但并没有耽误他生孩子,儿子女儿都不少,不过唯有长子是正妃所出,既嫡又长,身份自然与其他庶出的孩子不同。 贵太妃身子不好么?她回忆了一下,上次见到贵太妃已是半年前的事了,至少那会儿,先帝的那位贵妃看起来还是挺精神的,保养得也不赖。 不过嘛,她是不是真的身体不适并不重要,只要太医出张嘴就行,周靖成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他把最重要的嫡长子送入宫中,名义是代他尽孝,可事实上,是在向皇帝展示他的忠心和诚意。说白了,他把儿子当成了人质,押在皇帝身边,以获得回京的筹码。 思及此处,言梓梦后背一阵发凉,此人完全把亲生儿子当成了一件工具……毕竟是嫡长子,竟然这般视如敝屣。 可转念一想,对他们这些男人来说,儿子还能再生,自然算不得金贵。 周靖成见她面露冷笑,心知她已猜出自己的目的,他也不在一起,反正她还有把柄拿捏他手里,他笑着反问:“母妃那边我已经通过气了,只要娘娘再在皇上耳边为我母子美言几句即可……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言梓梦垂眸掩去眼底的厌恶之色,周靖成不惜将嫡长子当做砝码,所图必然不小,此等狼子野心之人真的能放他回京么? 可是…… 花园即将到尽头,月洞门近在眼前,见她仍不做声,周靖成的脸也沉了下来:“娘娘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 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言梓梦闭了闭眼,只得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在出了月洞门后,周靖成眼底的阴鸷在一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毕恭毕敬地向言梓梦行礼:“皇后娘娘请留步。” 言梓梦也及时地调整好了表情,笑得温婉端庄:“临江王路上小心。” 二人客气告别后,各自转身,面上却都蒙上了一层阴翳之色。 >>> 翌日黄昏,队伍到达了帝陵,那里另有个皇家庄园,名为灵泉山庄,说是庄园,其实也是一座行宫,除了精巧的园林和人工挖凿的湖泊,还起了一座寺庙,日夜为先帝诵经。 除此之外,还有几口天然形成的热泉。 从前先帝很喜欢灵泉山庄,每年入冬后,便会携带后妃子女及大臣来此过冬,因着每次都要逗留至少三个月,也会在此处理政务。 周靖书是幼子,可生母份位不高,又早早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后宫里的透明人,他父皇也总是想不起他,直到他被当时的皇后收养,这才有了到灵泉山庄过冬的资格。 不过他也就来过两回,那之后,父皇便驾崩了。 他少年继位,课业繁重,还有无穷无尽的政务与一班难缠的朝臣,根本无暇来这里泡汤泉。 故而这还是周靖书自登基后,头一回到灵泉山庄来,对于那几口据说有神奇妙用的热泉还是有几分向往的。 杨平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问他,晚上是否要泡汤解乏。 周靖书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太后孝期未过,此行又是为谒陵拜祭而来,不好大张旗鼓地享受,免得落人口舌——毕竟这回跟了好些重臣来呢。 杨平清楚皇帝的顾虑,微微一笑:“那就过两日罢,反正您还要在这里歇上一阵子。” 近日两大邻国西梁与南诏都派了人前来吊丧,因着事务繁忙,周靖书还没来得及见他们。 恰好先皇从前经常在此召见外国使节,周靖书便准备效仿其父,将两国的使节召来此地。 这么一来,他自然会在灵泉山庄多逗留几天,难得出一趟宫,他也不想来去匆匆,早早回宫,怎么也得休息几日。 想是这么想,周靖书行动上却是一点都不敢放松,一杯茶喝完,便立即要去享殿为先皇上香。不然他还真无法安心歇息。 杨平劝说无果,只得着人安排。 >>> 皇帝以身作则,第一时间去享殿为先帝上香,底下的人当然不敢偷懒,也都闻风而动,不多时,原本清冷肃穆的享殿,便挤满了人。 周穆清自然也在其中,他脸色略显苍白,他胃病发作,虽然喝了药好转了一些,但毕竟治标不治本,加上颠簸了大半日,胃口全无;可不吃东西,胃里就愈发不舒服。 这么一番死循环下来,胃脘痛便又发作了。 原本还想躺一会儿,结果又传来消息,皇帝要去享殿上香,他也躺不住了,只能拖着病体,强撑着过来。 那边林颜希还在熬药呢,这大热天的,她对着小火炉,一刻不停地扇风,热得不行,额角挂着汗珠,中衣也浸染了汗意。 没办法,周穆清就带了她和周朗两个人,周朗那个毛手毛脚的干不了这活儿,毕竟是熬给周穆清喝的药,周朗又不放心山庄内的仆从,最后只能她亲自盯着了。 好不容易把药熬好,端了回去,却得知王爷去了享殿,林颜希原本是想坐下吹会儿风的,可一想到周穆清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且祭奠之礼繁杂琐碎,不知道他要耽搁多长时间,她叹了口气,到厨房寻来一只小巧的食盒,将药碗放了进去,打听了一下享殿的所在,提着食盒送药去了。 她对灵泉山庄并不陌生,她以前还是皇后的时候,几乎每年都伴驾来此,不过享殿是先帝去后才修建起来的,这些年她忙于教养新帝,一来是没有闲情逸致,二来也怕勾起旧事,触景伤情,便不曾再来过。 幸而隔得不远,走上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药汤不至于冷却。 她远远就望见一座巍峨大气的建筑,汉白玉石阶,楠木圆柱,还驻守了不少大内侍卫,看来她没走错路,这定是先帝的享殿了。 外边这么多人把手,看样子里头还没完事,林颜希便寻了个树荫,坐了下来,等着周穆清出来。 >>> 好在周靖书自己也挺累,杨平更是暗示礼官,反正也不是正式谒陵,尽量精简步骤,能快则快,从上到下,大家伙儿都累着呢。 大内总管那可是天子的心腹,礼官连声应诺,只挑了最重要的几项礼仪,这才堪堪将上香的时间控制在了半个时辰内。 包括皇帝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唯有胃里翻江倒海的周穆清备受折磨,全身无力,却只得暗自忍耐,这么一个严肃的场合,是万万不能出纰漏的。 忍耐或许是周穆清最擅长的事之一,一直到整个流程完毕,除了脸色白了些,他的表现丝毫挑不出错处。 等到皇帝一声令下,众臣有序地散去,周穆清下台阶的时候,一阵眩晕陡然袭来,眼前发黑,他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踏空。 还好有人扶了他一把:“王爷担心!” 周穆清仍旧无法视物,却也从声音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彬彬有礼地回道:“多谢言将军。” “王爷客气了。”言大将军声音粗豪,人却细致,“我看王爷脸色不大好,可是不大舒服?” 周穆清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是有些,这不,准备回去喝药呢——” 他一句话没说完,冷不丁地听到熟悉的声音:“王爷。” 眼前的黑渐渐散去,周穆清的视野里多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 就算看不清,他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过来了?” 她似乎叹了口气:“给您送药啊,来吧,趁还没凉,赶紧喝了。” 难得有良心一回。 周穆清眨了眨眼,将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压了下去,却忍不住问道:“等了很久?” “也不是很久。”林颜希抹了把汗,眼角余光一扫,这才发现周穆清旁边还有个人,而且也是她认识的,正是皇后的父亲,言将军。 “小人见过言将军。”她手里还提着食盒,只是略略行了礼,言大将军也没闲到要跟个下人计较,也随意地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少年。 可这无意间的一眼,却着实他脸色骤变。 第七十三章 王爷每天都在打脸 周穆清没注意到言大将军突变的脸色,林颜希倒是看到了,不过也没想太多,以为是他不满自己的敷衍了事。 不过她颇有些有恃无恐,毕竟她是安熙王的随从,言大将军再怎么样还是要给周穆清几分面子,不可能当众发难—— 不料,下一瞬,她的胳膊猛地一疼,那言大将军毫无预兆地拽住了她的右臂,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怎么……这么像……”他喃喃了几句,忽然又摇起头来,“不对,那是个女孩……” 林颜希傻眼了,她完全判断失误,她是真真儿没想到这言大将军一把年纪了还如此无礼,就为了那么点小事,就当着周穆清的面寻她麻烦。 至于他语无伦次的念念有词,她没太听清,她很有几分恼火,正要挣开言大将军的手,周穆清却发话了。 “将军,”他的目光在言大将军抓着林颜希胳膊的那只手上停留了片刻,面上并无怒意,反而笑得十分客气,“可是我这不懂事的随从哪里得罪了将军?若是如此,我代她向你道歉,这孩子缺心眼惯了……” 林颜希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这也是个小心眼的,居然在外人面前损她! 言大将军并不迟钝,自然听出了周穆清的言外之意,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妥,急忙松了手,面带歉意地笑笑:“是老夫失礼了!真是对不住了王爷。” 言毕,他又去看林颜希:“老夫乃是武人出身,手劲大,小兄弟没事吧?” 他虽是一副关切的口吻,但林颜希还是能察觉到他在一刻不停地打量自己,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扯了下嘴角:“小人皮糙肉厚,并无大碍。” 他瞥了眼沉默不语的林颜希,温声道:“你先回去吧。” 林颜希眨了眨眼:“这怎么行?王爷身体不适,小人怎么能撇下您一个人先回去呢?” 周穆清很配合地咳嗽了几声,加上他苍白的脸色,这病情显得很有说服力。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言大将军也终于彻底从那股子恍惚中回神,发觉了这对主仆的不虞,顿时有些讪讪:“老夫见这位小兄弟颇为面善,令老夫想起了一位故人……一时有些失态,王爷请勿见怪” 他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失魂落魄,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借口还真是……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周穆清也觉得不像话,这言大将军平日里挺严肃的,也不知道今天抽什么风。 面上却仍是笑得如沐春风:“也不是什么大事,将军言重了。” 双方又客气了几句,总算了却了此事,各自告辞,周穆清想回居所,林颜希却不肯挪步:“您先把药喝了吧。” 她在这件事上,还真是莫名坚持,周穆清笑了一下:“这里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你要本王在这里喝药?” “那又如何?”林颜希撇了撇嘴,“您的身体难道不比那几分面子重要么?” 顿了一下,又嘀咕道:“而且您好歹是皇叔,谁敢当面笑您?” 至于背后笑不笑,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听不着,就当不存在。 周穆清哑然失笑,她这话倒也有几分歪理,而且……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汗津津的额头,神情柔和了几分,摇摇头:“行了,把药给我吧。” 好歹也是冒着暑气一路送过来的,也好拂了她的好意,被人非议几句也不算什么。 林颜希这才高兴起来,从食盒里取了药碗,递给他,顺便用手背贴了下碗壁:“不烫了,您可以直接喝。” 周穆清微微一笑,倒也没再嫌药汁难喝,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脖颈修长,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微微滚动,林颜希瞥了一眼,很快又挪了视线,暗暗叹气,他一个男子,倒是生了截漂亮的脖子。 她前世也在宫中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也听说过一些宫廷秘闻,据说周穆清的生母曾是太宗皇帝最得宠的妃子,乃是个绝色美人,不过后来失宠,被打入冷宫,连带着她所有的画像都被销毁。 于是林颜希也不清楚那位曾经宠冠六宫的大美人究竟有多美……不过从她儿子的容貌倒是能窥出些许痕迹,或许传闻并没有夸大。 她的思绪继续发散,又忍不住猜想那位宠妃当年究竟是怎么冒犯了天颜,竟然连怀着身子都未能避免被打入冷宫的命运,甚至连画像都被烧得干干净净。 周穆清喝完了药,胃里暖和了许多,确实比方才好受了一些,不过嘴里还是一股子难闻的药味,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正要将空碗递给林颜希,却发现那丫头正一脸出神地盯着旁边的一株柏树,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当然想不到,她正在琢磨他的八卦。 他轻咳一声,总算拉回了林颜希的注意力,她连忙接过空碗,居然又从食盒里掏出一小碟奶酥:“冲冲苦味吧。” 周穆清不妨她连这都考虑到了,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总觉着自己好像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待了。 真论起来,大庭广众下喝药跟大庭广众下吃小食,那可是两回事。 这回随行官员里不乏言官,这帮人平时没事干,就指望通过骂皇帝骂宗室骂外戚骂重臣沽名钓誉,立个刚正不阿的形象。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时时刻刻都预备着挑别人的错处,一个不慎,他搞不好就会多个纨绔王爷的名声。连皇帝都忌惮着这些言官,方才还私下里同他抱怨不敢去泡汤泉,就是怕挨说。 想到这里,周穆清摇了摇头:“算了,本王不想被言官挑错处。” 林颜希面露诧异之色:“您的脸皮有这么薄吗?” 笑话,安熙王老大年纪也没成家,不知道被人嘴过多少回,也没见他妥协啊。 周穆清斜乜着她:“你是在说本王脸皮厚?” 林颜希嘿嘿一笑:“您想多了,奴婢可没有这个意思。” 周穆清瞪她。 其实他不是担心自己风评变差,只是单纯不乐意在每次上朝的时候都有苍蝇在耳边嗡嗡叫。 他摆了摆手:“你自个儿吃了吧。” 林颜希见他这么说,也不客气,真的捻了片奶酥送进嘴里。反正她一个下人,骂她也得不到好处,没人会费劲盯着她。 周穆清不妨她真的大喇喇地吃了起来,嘴里的药味还没散尽,见她吃得无所顾忌,心中便有些微妙的不平衡起来。 林颜希察言观色,窃笑不已。 等回到周穆清居住的松鹤斋,那碟奶酥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她嘴边还沾着碎渣子呢。 周穆清这会儿格外的看她不顺眼,没好气地问道:“味道如何?” 她竖起大拇指:“不错,甜度适中,奶味很足。” 既然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周穆清也那么多顾虑了,摆摆手:“去厨房再拿一碟。” 谁知林颜希赧然一笑:“已经没有了,那一小碟就是最后一份了。” 周穆清呼吸一滞:“……没有了?” “对啊。”她粲然一笑,“这里不比京城,鲜奶供应有限,这类奶食做得不多,奴婢运气好才赶上呢。” 周穆清凉凉地道:“哼,你若不是打着本王的旗号,运气怕是也没那么好吧?” 他酸溜溜的语气着实叫她乐不可支,面上却是故作委屈:“早知王爷如此舍不得,奴婢说什么也不敢吃。” 周穆清冷笑:“得了吧,你平日里吃得还少么?” 她继续作死:“像奶酥这么好味,还真是不多。” 他瞅了她片刻,冷不丁地伸出了手,林颜希还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对自己不利,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那本来就是您自己赏我的……” 话音未落,她只觉唇边一暖,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擦过她的嘴角,再然后,她望见周穆清的大拇指按在他自己的嘴唇上。 林颜希这才回过神,原来方才擦过她唇角的,是他的指腹。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人在干什么呢?! 周穆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出格之举,心底有些懊恼,面上却丝毫不显:“听你夸得天花乱坠,想验验真伪而已……味道也就是过得去而已,没见过世面。” 她都还没说什么,他竟然数落起她了?! 不过碍于他的身份,林颜希只得咽下这口气,敢怒不敢言。 他眼尾余光掠过她气鼓鼓的脸颊,不易察觉地提了下嘴角:看你下回还敢这么嘚瑟。 “本王有些饿了,”周穆清心情愉悦,挥了挥手,“去弄点吃的来。” 林颜希不情不愿地去了。 不曾想,她刚走不久,松鹤斋就有人登门造访。 周朗领着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爷,这位是言大将军身边的随侍。” 周穆清见此人手里提了不少东西,便猜出了他的来意,果然,那男仆恭恭敬敬地道:“小人见过王爷。老爷派小人前来赔礼道歉,今日多有得罪,还望王爷海涵。” 周穆清免不得客气了一番,最后收下了那些礼物,那男仆道:“这是老爷的一点小小心意,给那位小哥压压惊。” 送客之后,周朗返回,有些好奇地向周穆清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周穆清没有多说,只是指着那些东西:“待会儿都给了那丫头吧。” 他不肯说,周朗也无计可施,只得应了:“是。” 周穆清本来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偏偏周朗收拾东西的时候嘀咕了一句:“茯苓糕,云片糕,枣泥酥,奶酥……都是些小娃娃小姑娘才喜欢的玩意儿。” 周穆清听到“奶酥”二字,挑了挑眉,伸出手:“那包给我。” 周朗愣住了:刚刚您不是说都给她???这就自打脸了?! 周穆清哪能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冷冷一笑:“除了小孩跟姑娘之外,本王也喜欢。” 第七十四章 新的烦恼 周朗被周穆清严令决不可走漏风声,于是对着那堆来自言将军的赔礼发呆的林颜希,并不知道其中的一包奶酥被某位天潢贵胄贪了去。 她还是一头雾水,搞不懂言大将军这番操作是怎么回事。 虽然周穆清地位超然,但言大将军手握兵权,又是今上的岳父,同是皇亲国戚,平日里与周穆清井水不犯河水,见了面彼此都很客气,这般放低姿态,倒还是第一回。 若他不是忌惮周穆清的身份,难道是真心实意要给她一个下人赔罪? 怎么说呢,言大将军身为皇后的父亲,平日里没有什么倨傲张扬的名声,不过也不是礼贤下士的儒将……况且林颜希也自认为自个儿没什么地方值得他人刮目相看。 不过……管他的呢!礼物不收白不收,就算真有什么阴谋算计,还有周穆清顶着呢。 于是她跟只过冬的松鼠一般,将那些点心糖果囤了起来,准备慢慢享用。 而周穆清面对着不知情还偷着乐的林颜希,先前那点心理不平衡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还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愉悦。 于是他把庄内进献的据说是用热泉培育出的珍贵樱桃赏了一盘给林颜希。 周朗也得了一份,不过他心知肚明自己是沾了林颜希的光,他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明白王爷了:说他对林颜希好吧,偏偏平日里总喜欢挖苦她,堂堂王爷,连下人的慰问品都贪;说不好吧,又对她格外大方,动不动就赏点什么给她,还容许她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偶尔他这个多年的老部下都有些羡慕颜儿那丫头的优待。 在光亮润泽的琉璃盏的衬托下,饱满圆润的樱桃如玛瑙般晶莹剔透,林颜希颇有些爱不释手,同时也有种恍若隔世的唏嘘,她上一回吃到,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周朗的那盘只剩核儿了,见她还对着樱桃发呆,不由得调侃道:“没见过好东西吧?蒙圈儿了?” 林颜希横了他一眼,这才慢吞吞地捻起一颗,送入口中,笑了一下:“今年的果子倒是比从前甜了几分。” 把个周朗听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才嗤之以鼻:“没看出你个丫头片子,还挺能吹牛。” 林颜希也不在意,周朗不是周穆清,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这也是她能在他面前畅所欲言的缘故——反正他也不会当真。 这些日子,因着言梓梦对她的忌惮,林颜希仍是深居简出,周穆清也不带她出门,容她光明正大地蹲在松鹤斋内躲懒。 事实上,林颜希多虑了,因为言梓梦早已将她忘在了脑后,原因很简单,她有了新的烦恼。 在拜祭先帝的典礼结束后,周靖书休息了两日,又得到消息,西梁南诏两国的使团以及入了东陵境内,不日将抵达灵泉山庄。 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务,本来是轮不到言梓梦头疼的,她身为皇后,只需操持好接待事宜即可。 坏就坏在,她得到内幕消息——南诏使团里,有一位王女随行,听说南诏国王的亲笔信里,提到了要将爱女献给皇帝,以示联婚友好。 言梓梦知道这件事后,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南诏国的王女,跟安熙王府里的婢女,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名婢女,她可以轻易地将她挡在宫门外,就算真入了宫,她也有无数个手段拿捏她……可南诏国的王女就不一样了,皇上若是应了南诏国国王的请求,凭着她的身份,一旦进宫,至少也是个妃位。 言梓梦半阖着眼,任由陈嬷嬷轻轻揉着她胀痛的太阳穴,须臾,蓦地睁眼:“那南诏国的公主,相貌如何?” 陈嬷嬷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边的宫女朝霞就快人快语地开口了:“听说是个美人呢……” 只是她话音未落,就被陈嬷嬷锋利的眼刀刺了一下,周身一凛,急忙改口:“不过嘛,南诏乃是蛮夷之地,那里的夷人皆是身材矮小,体格精瘦,皮肤黝黑……依奴婢看,那南诏国的公主的艳名八成是吹出来的,必然不如娘娘……” “大胆!”她一句话还没说,就被陈嬷嬷严厉地打断了,“你怎可将那夷人女子同娘娘相提并论?!” 朝霞立时噤声,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言梓梦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陈嬷嬷斥责完朝霞,又柔声劝慰皇后:“不过朝霞有句话倒是没错,南诏之地,光照强烈,从前老奴的丈夫也在咱们言家军中服役,从南境回来后,整个人黑了一大圈,老奴差点没认出他来。” 她的话并没有让言梓梦松快多少,就算南诏公主黑成碳,也不会阻碍她入宫为妃。 陈嬷嬷要比朝霞精明得多,一眼就猜透了皇后的心事,附到她耳边低声道:“娘娘何必担忧?皇上怎会看上一名夷人女子?他的心,一直都在您这儿呢。” 言梓梦闭了闭眼,嘴里喃喃道:“南诏国……” 她忽地冷笑了一下,令陈嬷嬷和朝霞两人不寒而栗。 她见状,疲惫地摆了摆手:“本宫小睡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 等到两国使团到达灵泉山庄之时,南诏将要进献公主的消息已然不胫而走,上上下下,全都传了个遍。 林颜希这几日闲着没事,总往厨房跑,帮忙做点洗菜择菜之类的杂活,她嘴甜,生得友好,很快和那里的厨子厨娘打成一片,除了时常能得到些零嘴点心之外,也能听到灵泉山庄内最新的八卦。 当然她是不会承认前者才是她的主要目的。 “你们说,”一个胖乎乎的厨娘一边片着鱼肉,一边摆起了龙门阵,“咱们皇上,真的会娶那个什么国的公主吗?” 这是近来下人们茶余饭后最喜爱的话题,其他的厨子、帮工也都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 “会的吧。咱们东陵不是跟南诏打仗么?那边送个公主过来,算是和亲吧?那就不用再打仗了。” “跟南诏打仗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那边被咱们打怕了,近几年安分着呢。听说南诏人都生得丑,我寻思着,皇上肯定看不上那边的公主。” “不是说公主娘娘都是美人吗?” “嘿,公主也是人,有美的,自然也有丑的。” “你胆子够肥的啊!要是被那些个儿小心眼的太监听见了,一状告到皇上面前,你可就倒大霉了!” “我说的是南诏国的公主,又不是咱们东陵的……” “不过,皇上不是还在服丧么?这就要娶新人了?” “你懂个屁!天子服丧那跟咱们能一样吗?皇上日理万机,只能以日代月,服满二十七天就行了。” “这……也是,皇上一个孩子都没有,是给多娶几个,开枝散叶……” 见他们越说越离谱,剥板栗剥到指甲痛的林颜希拍了拍手,笑道:“你们啊,不懂就别瞎猜了。” 有人立刻反唇相讥:“你懂?那你来说说!” “不敢说很懂,也就比尔等懂那么一点吧。”说完俏皮话,她又正色起来,“咱们东陵确实与南诏休战多年了,所以言大将军才能班师回朝,只留部分驻军在南境。” 先前那人得意起来:“我就说嘛……” 不过他还没得意完,林颜希又出声了:“不过呢,南诏那边算是安分了,北境与我东陵却是摩擦不断,西边也是异动频频。” 北边是北齐,那是一个常年在大草原生活的游牧民族建立起的国家,在大多数东陵人眼里,也是一群蛮子。 奈何他们在马背上长大,乃是天生的骑兵与马弓手,个个骁勇善战,对于富饶的东陵虎视眈眈,时常闯过边境,骚扰边民。 如今言家军的大部分兵力,也都派往了北境,用来抵御北齐骑兵。 至于西边便是西梁了,那也是个贫瘠之地,大半个国境都是沙漠戈壁,常年干旱少雨,对于风调雨顺的东陵亦有觊觎之心。不过西陵不如北齐彪悍,明面上以中立自居,斡旋在另外三国之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西梁就是株骑墙草罢了。 而在林颜希的眼中,西梁又要恶劣几分,先帝时期,对待西梁以怀柔政策为主,开放边境,同西梁人做生意,不知道给了那边多少好处,可西梁一转身却仍是与北齐勾勾搭搭,小动作不断……那根本就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 “北齐与西梁俱是狼子野心,彼此还眉来眼去,一旦形成夹击之势,我东陵危矣。” 林颜希的语速不疾不徐,音色悦耳,其他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便被吸引了。 “这么一来,南诏的站队,就变得举足轻重了。” 她说着,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其实南诏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只是目前为止,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说到底,还是东陵不够强大,否则的话…… “这么说,皇上若是纳了那公主,便是为了拉拢南诏?” 林颜希宛然一笑,竖起食指:“不可妄议朝政——” 周朗本是去找林颜希为王爷熬药的,结果刚到厨房门口,恰好听见她在高谈阔论,便站了一会儿,将她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这都不知道妄议了多少个回合了好吧! 第七十五章 这般好看的男子 周朗觉得林颜希这小丫头片子真是不得了。 不过他就跟厨房里的那些人一样,将她的“见多识广”归功于王爷——定是跟随在安熙王身边,耳濡目染,才懂了这些。 其他人顶多是赞叹她的聪明伶俐,而周朗却又多了几分羞愧:他在王爷身边待的念头比林颜希长得多,可还是想不透这些,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脑子确实比他灵活得多。 算了,反正我是个粗人。周朗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忽然也能理解为何王爷对这个丫头多了几分偏心。 尽管他在尽力开导自己,但到了王爷跟前,还是不免流露了几分,先是转述林颜希对于四国时局的分析,然后大肆赞美王爷的智慧,连身边人都感染了,最后略带酸意地询问王爷会不会嫌他不够聪明。 周穆清听完后,静默了片刻,打量了周朗两眼,提了下嘴角:“也还好,你也有你的好处。” 周朗一听这话,整个人顿时就舒服了,仿佛泡在温泉里,每个毛孔都往外散发着蒸汽,还得寸进尺地追问:“那,属下的好处是……” “有自知之明。” 周朗初时还美滋滋,可走了几步,越想越不对,这是在夸自己吗?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接着他听到周穆清蓦地轻笑一声,还自言自语道:“有意思。” >>> 南诏国的使团比西梁国的提前一天到,周穆清被委以重任,同陆相一齐前往三十里外的驿站迎接南诏使团。 周穆清与陆相对坐饮茶。 二人同朝十数年,但私下并没有什么来往,因而陆相的问候相当的礼貌与客气:“听闻王爷近日身体欠安,不知是否有所好转??” 周穆清报以微笑:“经过太医诊治,好了许多。” “那是极好的了。”陆相说着,举起茶杯,“老夫以茶代酒,敬祝王爷身体安康。” 周穆清自然要给面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方才道:“多谢陆相。” “说起来,”陆相十分善于交际,立时提起了新话题,“我见陛下这两日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周穆清怔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皇帝的表现,谈不上闷闷,不过确实有些索然。 他既是皇帝最信赖的人,同时也是最了解皇帝的人,陆相自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发问。而周穆清也的确没让他失望,略一思忖,便猜到了怎么回事,他笑了笑:“约莫是,没泡成汤泉吧。” 除非昏君,否则当皇帝从不意味着随心所欲,恰恰相反,很多时候,皇帝都是束手束脚,受到的限制比一般大臣还多——尤其皇帝年纪还小,大臣们也是见风使舵的。 周穆清说的含蓄,不过陆相是什么人?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就猜到了皇上的烦恼源于何处——不就是顾忌言官的那几张嘴嘛!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立时想出了为皇帝分忧解愁的法子:“让太医为陛下请个平安脉,说陛下长途跋涉,筋骨酸痛,需要舒筋活血……” 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没再继续往下,周穆清笑着颔首,不得不佩服这头老狐狸的急智。 想必,他也是从自己身上得到的启发。 又谈笑了一番,陆相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听说言将军得罪了王爷?” 周穆清执着茶盏的手一顿,哂然一笑,看来言将军派人上门向他赔礼道歉的事已经传开了。 陆相跟言大将军乃是老对头,自然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这次又牵扯上了安熙王,性质又有所不同,就算老谋深算如他,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缘由,索性便直接问了。 周穆清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很正常,这些国之栋梁,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因小见大、见微知著——说白了,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想。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身居高位,谨慎些是应该的。 不过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没太琢磨明白,便摇了摇头:“小事而已,更谈不上得罪,委实是大将军客气了些。” 陆相露出冷笑:“那厮可不是什么客气的人——” 他当着周穆清的面,便对言大将军出言不逊,周穆清也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只笑了笑,权当做没听见。 陆相也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周穆清,他觉得对方没说实话,但人家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要是不想说,他也无可奈何。 不久后,有人来报南诏使团已在五里之外了,彼此对视一眼,都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正襟肃容,一齐向外走去。 >>> 华美的马车内,一个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面若寒霜,低垂着眼睑,睫毛伸长。 一名十三四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精致的银杯:“公主,用点玫瑰露吧。” 那女子睨了她一眼,忽地抬手打翻了银杯,玫瑰露倾洒在侍女的衣裙上,车厢内顿时盈满了芬芳的香气。 侍女连擦拭都不敢,赶紧跪下,战战兢兢地请罪:“都是奴婢的错!请公主息怒!” “够了!” 车厢另一侧的青年男子沉声喝道,他生着一张端方的国字脸,五官周正,肤色微黑,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盛装女子,语气严厉:“马上就要到了,你给我收敛一点!” “阿兄!”那女子仰起头,眼角微微泛红,“我不要见东陵的人!我要回南诏去!” “玉罕!我、我真不明白你,东陵富庶强盛,地大物博,嫁给他们的皇帝有什么不好的?!”那青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瞧瞧这外头,处处是良田,不比南诏强?” 名为玉罕的女子咬了一下嘴唇,忽而冷笑起来:“既是如此,那阿兄怎的不嫁?” “你!”她的兄长气到脸色发青,很快又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一些,“玉罕,阿兄知道你乍然离家千里,心中不安,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可再任性妄为。” “我怎么任性妄为了?分明是你和阿爹自作主张!”玉罕眼眶越发红了,咬牙切齿道,“还有玉香那个贱婢!明明阿爹当初是要选她的,结果她和她那个奴隶母亲设计了我……” “够了!玉香是你的姐妹,她是贱婢,那你是什么?” “哼!我的母亲可不是奴隶出身!” 青年望着妹妹,无奈地摇头:“你真是被阿爹宠坏了。” 他顿了一下,又压低了声音:“我不管你怎么想,待会儿见到东陵君臣,若是出了岔子,我也保你不住……别忘了你阿娘。” 玉罕闻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兄长:“你、你们想对我阿娘怎么样?” “不是我,是阿爹。”青年先将自己摘了出来,这才叹了口气,“谁让你任性惯了,阿爹也怕你不听话,这才……当然,只要你乖乖的,你阿娘还是会好端端地待在王宫里,享受锦衣玉食,毕竟她也跟了阿爹这么多年,阿爹待她,还是很有情分的。” 方才还同他针锋相对的玉罕,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青年满意地笑了:“前边就是驿站了,东陵皇帝就在三十里外,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别丢了咱们南诏国的脸。” 接着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况且东陵的皇帝不过弱冠,年轻英俊,同你正相配,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别人求都求不来。” 玉罕惨然一笑,不再作声。 >>> 车马队自官道而来,陆相远远地望见了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头绣着北斗七星,正是南诏王族的标志。 “到了。”他对周穆清说道,后者点点头:“迟了半个时辰。” “夷人嘛,不知礼数。” 周穆清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不多时,南诏使团的车队停在了驿站前,最为华丽的马车里下来了一名个头不高但身材精壮的青年人,他笑着走向周穆清与陆相,右手放在左胸前,微微欠身:“在下岩糯,见过王爷,见过陆大人。” 陆相急忙作揖还礼,周穆清却只是颔首致意:“岩糯王子远道而来,本王代表我东陵皇帝陛下,前来迎接。” 岩糯又朝着东方鞠了一躬:“多谢皇帝陛下的礼遇。” 陆相顺势发出邀请:“王子殿下长途跋涉,必然辛苦,不如先到驿站中歇息一个时辰,再前往灵泉山庄觐见。” “恭敬不如从命。”岩糯的汉话说得极好,虽带着些南诏的口音,但行文用字极为流畅,他说着,回头望着马车,“在下的妹妹还在车中……” 陆相笑道:“请公主一道。” 旋即,马车的帷幔掀开,一阵环佩叮当,香风袭来,在侍女的搀扶下,一名身姿曼妙的佳人优雅地下了马车。 她头发乌黑,发辫垂到腰后,上头缀满了细碎的彩珠,耳上坠着玉珰,手臂上戴着许多金银玉质的镯子;身着一袭颜色斑斓的百褶长裙,上面用丝线绣着各类花鸟走兽,五彩缤纷;肩头却围着一袭黑羊皮披肩,上面只用银线绣了依次排列的七星图案,倒是中和了首饰衣裙的花哨,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岩糯笑着介绍:“这便是舍妹,玉罕。” 这名南诏公主身材娇小,面上围了纱巾,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未发一言,只是双手抱胸,福了福身。 周穆清侧过身,只受了半礼,微笑道:“公主不必多礼。” 玉罕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却被对方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如长风划过,木叶摇曳;清音朗朗,温润醇厚。 因着这动听的音色,她微抬眼睑,便见到一长身玉立的男子,眉眼清隽,气度高华,令她想起幼时被迫学习的《诗经》中的一句。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她无声地吸气,没想到,这世上竟有生得这般好看的男子。 第七十六章 想嫁! 周穆清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美貌暗中倾倒了来自南诏国的王女,在驿站歇息了一个时辰后,他们领着南诏使团再次出发,目的地便是三十里之外的灵泉山庄。 岩糯王子仍是与玉罕公主同乘一舆,在过去的一个时辰中,他一直与东陵的那两位王公大臣谈笑风生,而玉罕作为女眷,驿站为她专门准备了一间屋子休息,岩糯并没有机会同她私下接触。 故而在上车后,他有些紧张地盯着依旧蒙着面纱看不出表情的妹妹,半是警告半是劝说:“等见到东陵皇帝,你可别再拉着个脸了,汉人皇帝都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讨了他的喜欢,以后在他的后宫里也过得好些。” “我要当众讨好他么?”玉罕冷冷地说道,“我倒是丢得起这个脸,就是不知道咱们南诏国丢不丢得起这个脸。” 岩糯被她狠狠地噎了一下,面露不快:“阿兄也是为了你好,日子是自己的,我迟早要回南诏,看顾不了你太久,之后就剩你自己了。” 玉罕沉默了片刻,忽地叹气:“阿兄莫要见怪,我只是……太慌乱了。” 岩糯敏锐地察觉到妹妹的态度软化了许多,至少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他只当她是想通了,又高兴起来,拍拍她的肩:“阿兄怎会怪你?不过是一心盼着你好罢了。你一个小姑娘要去嫁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有些紧张也是正常的。不过东陵皇帝可不是普通人,你嫁给他做妃子,总比嫁给那些土司酋长强得多吧?” 玉罕未置可否,岩糯趁热打铁:“再者,你方才也见到那位安熙王了吧?他乃是皇帝的亲叔叔,叔叔都这般清雅俊美,侄子定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玉罕想到方才那惊鸿一瞥,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今日前来迎接我们那位便是安熙王?” “不错。” 玉罕微微一笑:“我以前倒是听说过此人,只知道他是东陵皇帝的叔叔,还以为年纪一大把了,却没想到……这般年轻。” “所以说东陵的水土养人啊。”为了让玉罕老老实实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岩糯不放弃任何一个赞美东陵的机会,“你不是爱漂亮吗?连出门都要打伞……这里日照温和,不必担心被晒黑了。” 玉罕并没有接兄长的话茬,反而把话题引回了安熙王身上:“他身份高贵,又生得这般俊美,他的妻子,一定是东陵的世家贵女吧?” “这你倒是猜错了。”岩糯时时关注妹妹的情绪,见她不再一味自怨自艾,而且逐渐恢复素日的活泼,也乐意多同她说些东陵的事情,“这位安熙王,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成亲。” 玉罕难以置信:“……真的么?” 岩糯也觉得稀奇:“阿兄骗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嘿,这安熙王也是个怪人。” 玉罕只是心血来潮试探一番,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她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喜意。 她确实被那个人的俊雅出尘所吸引,不过一开始也没想太多,可从她兄长的口中得知他并无家室之后,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想嫁给周穆清! 玉罕之所以抗拒嫁到东陵,除了离家千里、人生地不熟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愿做东陵皇帝的小老婆。 事实上,她不愿做任何人的小老婆。 她那个曾经是南诏王宠妾的阿娘曾在年老色衰失宠后,光景凄凉,不止一次对着她垂泪:“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玉罕,你以后千万不要走上阿娘的老路。” 嫁给东陵皇帝就等于入宫为妃,妃,不也是妾么? 但安熙王就不同了,他竟然不曾娶妻……! 若是能嫁给他,那她便是他唯一的妻子。 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一开始只是破土而出的嫩芽,在一个合适的契机下,嫩芽霎时间长成了藤蔓,迅速盘踞了她整个大脑。 而她的心脏,一半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另一半则架在了烈焰上炙烤。 她似乎注定要嫁给皇帝做妃子,而抗旨不遵,别说是东陵皇帝了,就算她父亲南诏王也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如果她能成功嫁给安熙王,那就不一样了。 她父亲的目的就是为了跟东陵交好,而安熙王同样是东陵皇朝举足轻重的人物,嫁给他同样能达到南诏王的目的;至于东陵皇帝……他后宫三千,大概也不会把一个异族之女放在眼里吧? 这么一看,这个念头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切实际。 而她要做的事情,怎样才能让周穆清娶她? >>> 灵泉山庄内,周靖书为远道而来的南诏使团举办了一场接风宴。 虽说国丧期间不适宜饮宴作乐,但两国交往,礼不可废,自是另当别论。 当然也不至于怠慢南诏使团,各种仪仗、欢迎仪式、排场,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官员和外国使者依照级别,分别坐在正殿、侧殿,级别低些的,就只能去走廊了。 因着这场国宴,灵泉山庄上上下下都进入到一种类似“战斗”的状态,尤其是厨房,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跟打仗也没什么区别了。 在人手短缺的情况下,林颜希也被拉过去帮忙,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何况她这些日子又吃又拿的,自是责无旁贷,成为了厨房帮工的一员。 她削完萝卜削土豆,择完菜叶又洗碗,总之,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正用袖子擦汗时,一名太监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声音都急得变调了:“有闲着的人吗?赶紧过来帮忙!” 听到“帮忙”二字,厨房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林颜希,她被这么多道目光盯得一哆嗦,心说为什么都看我?难道我看起来很闲么? 旋即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手来:“我来吧。” 那太监看了她一眼,见她容貌清秀,身条单薄,目光一亮,满意地点点头:“你跟咱家来。” 林颜希跟在步伐匆匆的太监身旁,他的语速跟他的脚步一样快。 “活儿不难,就是斟酒和布菜。原本那个突然发了急病,上吐下泻的没法伺候了,只能先让你顶上了。” “斟酒和布菜?”林颜希一挑眉,“莫非是要到宴会上服侍?” “不错。待会儿我把各项规矩跟你细说一遍,你要谨记于心,千万不能出了岔子,更不能手抖,否则御前失仪,可能会连小命儿都没了的!” 吓唬完林颜希,他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别被大场面吓软了腿,做好分内事即可,都是些大人物,谁也不会闲着没事为难你。” 林颜希暗暗冷笑,心说老娘见过的大场面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面上却极为乖巧,颔首应了:“是。” “对了……”太监面露为难之色,“还有件事,要你做……” 见他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她略略蹙眉:“可是什么难办的事儿?” “也不算吧,就是……脸皮不能太薄。”太监含糊其辞的,蓦地摆摆手,“算了,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林颜希被他说的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将一套豆绿色的交领齐腰儒裙递给她,并让她赶紧换上的时候,终于明白所谓的“难处”是什么了。 “这不是宫女的衣服么?” “对。”太监讪讪一笑,“群英殿内侍奉的都是宫女,我们实在找不出多余的宫女了,只能出此下策了……” 林颜希忽然有点想笑,她本就是女子,这趟出行为了方便扮成了男子,结果阴错阳差的,又穿回了女装。 这让她想起幼年时期,曾收到过一种来自罗刹国的木制玩偶,好像叫什么套娃,大小不一的娃娃一个套着一个,颇为新奇有趣。 如今的她,身份叠加在一起,跟那套娃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过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她捧着衣物,犹豫不决:“这……不太好吧?要是被看出来……” “看不出来的!你瞧你,肤白貌美,身量又细,毫无阳刚之气,跟个小姑娘也没多大区别。”宦官艳羡地看着她白皙光洁的肌肤,忽然凑过来,尖着嗓子问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已经净身了?” 林颜希:“……” 不多时,换上了宫女装的林颜希重新出现在太监面前,后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咱家果然没有看错,奇了怪了,你穿了女装,反而比方才顺眼了不少……这是为何?” 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有一刻钟就开宴了,还是赶紧跟我说说注意事项吧。” >>> 在经过一番“紧急培训”后,林颜希匆匆上岗,她随着一群宫女,列成两队,鱼贯而入。 群英殿内的准备工作早已就绪,大殿的正中央放好龙椅,铺好黄麾;龙椅的西面设酒亭,东面设膳亭,并在酒亭和膳亭的东西两侧各设珍馐美味亭,御宴则放到龙椅前的东西两方。皇后的座位在龙椅的东侧,呈面向西方,而那些诸王大臣们则依次由南而北东西相向而坐。 宫女们手持酒壶,在一张张案几后垂手而立。林颜希也被安排到一张案几后,不过人还未到,她也不清楚自己要为谁斟酒。 群英殿内肃静无比,宫人们连大声呼气都不敢,随着仪礼司一声唱喏,宫廷乐师们开始奏乐,帝后首先坐上御座。 而后亲王贵族等依次上殿,接着便是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分为东西两队,进入殿中,五品以下的只能站到殿外。 最后则是以岩糯王子与玉罕公主为首的南诏使团在丝竹声中隆重登场,同群臣一起向帝后行大礼。 行完大礼,乐队停止奏乐,众人落座,而林颜希也终于知道自己服侍的对象是谁了——正是南诏国的那位王子。 还真是给我安排了个重任。她握着酒壶的手心冒出了一点热汗,不过她的压力并不完全来自于异国王子,确切地说,绝大部分是来自坐在他对面的人。 作为御座下首的首席,岩糯王子的对面,便是周穆清的案几。 她颇为心虚地低了头,抱着一点侥幸心理:依照他的眼力,应该是认不出自己的……吧? 第七十七章 本王能认出来 之后,乐声再起,群臣起立,向皇帝敬酒。 多亏了之前伺候某人用膳的经历,林颜希在斟酒布菜一道还是颇有心得,完成得不赖,至少没出什么差错。 而她的眼角余光暗暗地留意着对面的动向,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向皇帝敬酒,他自然也不例外,根本无暇理会她。 于是林颜希放下了心口的大石头。 国宴有固定的一套礼仪和流程,前世她见得多了,各个环节都是千篇一律的。 皇帝发表了祝辞,表达了对于邻国使团的热烈欢迎,接着又是一轮敬酒,再然后,则是歌舞表演了。在每演完一项节目之后,都如同初轮一样,照葫芦画瓢地敬酒谢酒一番。 这一回倒是跟一般的国宴有所不同,增加了一支满是南诏风情的舞蹈,这自然是投其所好,果然,岩糯王子看得津津有味,末了,还特意向皇帝谢恩。 “多谢皇帝陛下的盛情款待。我兄妹二人受宠若惊。” 言毕,他瞥了眼旁边端坐的妹妹,林颜希注意到,那位南诏公主的背脊似乎僵硬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同兄长一齐起身,双臂环胸,向皇帝谢恩。 说实话,这些日子听了不少这位公主的八卦,林颜希也有些好奇她是否如传闻中一般美貌。 只不过她总是垂着头,又背对着林颜希,以至后者完全没机会一睹芳容。 这样回去可不好同厨房里那帮人交待了……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她又被皇帝的声音拉回了思绪,见他面带微笑地说着场面话,表现十分得宜,林颜希心中既是欣喜又是安慰,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之感。 就在她饱含深情地望着皇帝的方向时,突然感到一阵芒刺在背,她转了转眼珠,恰好撞见了一双凌厉的眼睛。 完了,被发现了! 林颜希被周穆清瞪得一哆嗦,以至于手中的酒壶也不太稳,酒水从细细的壶嘴里洒了几滴出来,落在了案几上。 其实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不过还是被她服侍的对象,也就是岩糯王子察觉到了,毕竟那几滴酒就洒在他手边。 他倒不至于动怒,一来这虽有些失礼,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来这是别人的地盘,就算要追究也应由东道主来。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对上一张略有些发白的脸,不过除此之外,这名侍女还算镇定。 岩糯有些欣赏她的冷静,只是…… 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呆滞了片刻,又转过头去看他妹妹。 玉罕公主察觉到兄长古怪的目光,有些纳闷,自己刚才表现得不是中规中矩吗?这样他还不满? 她眉尖微蹙,低低出声:“阿兄?” “啊?”岩糯这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酒气有些上头,有些头晕。” 玉罕这才松了口气,她拿起白玉杯,浅啜了一口金茎露,半垂着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斜对面飘去。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空了的酒杯,低眉敛目,神情沉静,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眼下微微泛红,出尘中却又流露出一抹风流。 玉罕看得有些痴了。 大概是她的眼神流连太长时间,周穆清眼睑微动,视线也跟着投了过来,玉罕猝不及防,二人短暂对视,须臾后,她强作镇定,垂下了眼眸。 事实上,她的耳根发烫不已,狂跳的心脏更是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来了。 他……他刚才是看了她吧?他是否满意她的容貌呢? 公主心中的小鹿蹿得更厉害了。 不过现实却要让她失望了,周穆清根本没看清她的脸,他只是皱了皱眉,觉得那位公主的窥视之举有些失礼。不过两国国情不同,或许南诏国民风开放,女子看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他身边就有个没规矩的,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说实话,周穆清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这些日子她总是以男装示人,突然换回女装,他没有反应过来。当然,也是因为他眼睛不顶用。 直到对面那个侍女跪坐着斟酒时,他无意间望见她手背上的新月形红痕,那是那次被烫伤后留下的疤痕,他记得很清楚。 他目光一凝,再次望过去,不只是否心理缘故,总觉着那侍女的轮廓越看越眼熟。 而事实上,那死丫头也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不知道她这回又在打什么主意……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林颜希察觉到他的侧目后,战战兢兢地回看,一看他的神情,她就知道她想岔了。 她疯狂用眼神鸣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老天爷啊,我真的只是被抓苦力而已!你当我愿意跪在这儿给人倒酒么! 要是群英殿里有面鼓的话,她当场就能敲给他听! 可惜周穆清完全不相信她无声的辩白,反而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下嘴角。 林颜希从这个笑容看出了四个大字——秋后算账。 她一激灵,索性继续给岩糯王子斟酒。 不料,一抬眼,她就发现那个南诏王子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还好这一次她控制住了自己,没再手抖。 只是浑身极度不自在,对方这目不转睛的注视……莫名熟悉。 想了想,上回那言大将军似乎也是这么看她的,难道……是她生得太过貌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两个人的形象在她脑海里过了一下,接着林颜希便感到一阵恶寒:一个糟老头子,一个黑胖子,不行!她都不行! 她迫切地有了逃离此地的冲动。 上首的皇帝又说话了,那个王子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她暗暗地叹气,额角似乎渗出了冷汗。 如果这个王子真的看上了自己,向皇上要人怎么办? 他既是南诏王子,也是使臣,而她区区一个丫鬟,皇帝八成是不会拒绝的……那周穆清呢?他会答应吗? 林颜希想到这里,忍不住觑了眼对面的人,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神态举止也带着些慵懒,有种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傲慢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他比平日里顺眼了两分。 可能是被糟老头和黑胖子衬托出来的吧。 周穆清察觉到她的僵视,挑了挑眉,传达的意思很明显:看什么看? 林颜希心情不好,便胆大包天地回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就看你,怎么地? 周穆清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尽管他迅速举起酒杯,放到唇边,掩饰自己的笑意,但她还是看出来了。 她都不高兴成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林颜希有些灰心地想,算了,不能指望这家伙保她。 若是这个岩糯真的对自己心怀不轨,那她只能自寻出路了……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补中,没有留意到岩糯兄妹的对话。 玉罕也发现兄长频频回头,他身后除了一名侍女外并无他人,而岩糯在南诏的时候也挺好色,后院里妻妾不好。 她沉声质问道:“阿兄,你看什么呢?” “我……”岩糯还是那副喝多了上头的样子,晕晕乎乎的,“妹妹,你有没有觉得,那侍女的容貌,似乎跟你有几分相似?” 玉罕一怔,旋即大怒,不过她没忘记场合,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阿兄就算对我有所不满,也不必这般折辱妹妹!” 竟然拿她跟一名卑贱的侍女对比! 岩糯很清楚自家妹子自视甚高的性子,也怕不分场合地撒气,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不,你自己看看?” 玉罕觉得他是醉糊涂了,不过还是勉强偏过头去,那名侍女也正提着酒壶直起身,二人恰好凑了个面对面。 其实这是林颜希精准把握了时机的结果,她本来就对南诏公主的相貌很感兴趣,这可是她在之后唠嗑的资本! 好不容易见到了公主的芳容,林颜希立时就定住了。 虽然公主确实挺美丽,但她在后宫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还不至于被惊艳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这位公主看着……有些眼熟。 像谁呢……林颜希的思绪仿佛生了锈的铁器,滞涩了好一会儿,直至她在光可鉴人的银质酒壶上瞥见了自己略显呆滞的面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像她自己么? 至于玉罕公主那边,初始的反应也跟林颜希差不多,不过震惊过后,便是震怒。 她的纤纤玉指,几乎要捏碎手中的玉杯。 一个下人,一个奴仆,凭什么长得跟她相似?! 就算只有几分相似也不行! 玉罕的目光犹如两道利箭,恨不得立时刺穿她,林颜希逐渐回神,对方愤怒又锋利的视线毫不掩饰,她哪能感觉不到? 只是她完全无法理解那位公主的怒气从何而来,就因为她们生得有几分相似? 不过玉罕到底还没失了理智,克制住了用酒水去泼那侍女的想法,继续优雅地端坐着,只是心中的愤懑有增无减。 >>> 在九轮敬酒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被折腾得饥肠辘辘,而这时候,宫女们将酒盏与看盘撤下——终于到了群臣们盼望已久的进大膳的环节了,乐队奏乐,群臣起立,再谢过皇恩之后,宫女们便依次开始上菜。 膳食自然都是珍品,鲜果和鲜食都是从全国各地紧急调配,由水、陆两路加急送来的,到达灵泉山庄后再经御厨精心烹制,可算是绝世佳品了。 两个时辰后,这顿宾主尽欢的筵席终于到了尾声,两边又是一阵客套,最后仪礼司宣告宴会结束,皇帝偕皇后首先退场,接着才是群臣依次退场。 周穆清身份尊贵,是继皇帝之后第二批离去的人,林颜希满腹心事,见他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也就停下了收尾工作……若是被追究的话,也有他顶着。 “你……”走出群英殿后,周穆清才起了个头,就被她急急打断:“王爷,你有没有发现南诏公主的容貌似乎……” 她踌躇了一下,还在斟酌用词之时,周穆清却觉得她是在有意转移话题,冷哼一声:“她的脸怎么了?” “呃,你没看过她么?” “看了一眼,没看清。” 周穆清回答得干脆利落,林颜希怔忡了片刻,忽然疑惑起来:“既然你没看清她的脸,为什么却能认出我啊?”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眉梢微扬:“呵,本王就是能认出来,你待如何?” 第七十八章 情调 “不如何。”林颜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见他一个眼刀飞过来,赶紧换上一副笑脸,“这样都能认出奴婢,可见王爷英明。” “油嘴滑舌。”周穆清负着手往前,她颠颠儿地跟在后头,听到他问,“说吧,今儿个又是唱哪一出?” “江湖救急啊。”林颜希三语两语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周穆清是什么人啊,立时就品出了她其中的名堂:“哦,这些日子,到厨房混吃混喝挺开心的吧?” 林颜希冲着他露出了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拍了个毫无灵魂的马屁:“我就说王爷英明吧!” 他当然不买账:“又想挨罚了?” 林颜希当然不想,所以急忙转移话题:“对了,我刚才的话才说了半截呢。” 周穆清这才想起她那半截话似乎是关于南诏公主的,他不是很感兴趣,漫不经心地问道:“她的脸怎么了?” “她……同我生得有点像。” 林颜希的回答令周穆清有些意外,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不过还是没能记起那位公主的样貌,自然无从分辨她究竟与林颜希像不像。 林颜希想了想,又开了口:“我不是为南诏国王子,就是她的兄长斟酒嘛,其间他好几次打量我,当时我还以为……咳咳,后来仔细想想,他应当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忍不住看我。” 周穆清的关注点却落在了别的地方,他嗤笑一声:“你以为他怎么了?对你有兴趣?” 林颜希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确因此脑补了一出大戏,于是装傻道:“啊?我没有这么觉得……我是这么自恋的人吗?” 周穆清冷笑:“嘴硬。” “反正奴婢没这么想过。”反正又没证据,她就不承认,还顺便倒打一耙,“倒是王爷非要这么觉得……那奴婢就当您是在夸奴婢了。” “夸你什么?” “夸奴婢长得美啊。”林颜希厚颜笑道,“若您觉得奴婢不美,又怎么会产生南诏国王子看上奴婢的联想呢?” 她的强词夺理让周穆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感慨道:“本王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林颜希干笑了两声,周穆清斜了她一眼,侧过脸去:“不过,若是连岩糯王子是这般表现,看来你与玉罕公主确实像。” “那可不?当时同那位公主打照面,我差点儿以为在照镜子呢。”她说着,蹙了蹙眉,“不过,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周穆清不以为意:“乍然撞见一个同自己相像的陌生人,觉得怪异也很正常。” 林颜希挠了挠头:“话是这么说,不过公主与我年纪相近,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周穆清略略皱眉:“既然恢复了女装,就不要再做这些小动作,不雅观。” 林颜希有些赧然,便解释了两句:“这不是扮了好些日子的男人嘛……又常混在下人堆里,耳濡目染,就……习惯成自然了。” 他轻哼一声:“你不也成天待在本王身边吗?也没看你学点好的。”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她狡辩道,“奴婢毕竟只是个下人,若是学您的王爷做派……那岂不是猪鼻子插葱——装相嘛!” 毋庸置疑,她这俚语,定然也是从那些厨子们身上学到的。 周穆清说不过她,也懒得继续掰扯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小事,于是将话题引回正轨:“你方才提到的蹊跷,是指什么?” 一说到这个,林颜希登时来了兴致:“譬如……我跟南诏公主,会不会存在某种特殊的关系或是联系?” 周穆清失笑:“你该不会想说,你同她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吧?” 林颜希笑嘻嘻地又说出了那句话:“王爷果然英明。” 怎么听怎么假。 要不是顾忌着自己所谓的“王爷做派”,他也挺想翻个白眼的。 “够了。”周穆清好气又好笑,“至于你跟南诏公主是不是姐妹……那得问问南诏王了。” 林颜希撇了撇嘴:“其实奴婢也就是开个玩笑,也没真想跟那个公主当姐妹……” 她想起玉罕公主那不善的眼神,扯了下嘴角,她看不起她这个侍女,而她这个侍女也未必看得上她一个边陲小国公主。 >>> 另一边,岩糯王子和玉罕公主也在谈论同一话题。 “妹妹,你说……”岩糯王子欲言又止,玉罕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在兄长面前照样摆脸色:“阿兄到底要说什么?” 岩糯向来让着她,况且她马上就要嫁入东陵皇室,便更加宽容了,面上没有丝毫恼怒之色,只是若有所思:“我在想,那个和你生得像的宫女会不会是……” 玉罕不耐烦地催问道:“是什么?” 岩糯吭哧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出了口:“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是咱们的姐妹?” 玉罕本就不喜欢那宫女,听到兄长的猜测,更是火冒三丈,下意识地便要反驳:“怎么可能——” 只是否认到一半,想到自己父王的德性,她忽然就哑火了。 南诏王有多好色,身为子女的他们心知肚明,就在玉罕出发前半个月,他刚收了个比她还小两岁的少女入宫。 南诏王宫内他们的兄弟姐妹加起来已经有几十号人了,至于养在宫外的有多少……估计连南诏王自己也不清楚。 故而,岩糯在见到一个同妹妹容貌年纪都相近的人之后,忍不住产生了怀疑;而玉罕居然也无法否决这个可能性。 这点倒是跟林颜希想到一块儿去了,虽说后者纯粹是胡思乱想。 “可她不是汉人嘛……”玉罕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这里离南诏多远啊,阿爹可没来过东陵帝都。” “阿爹不是收过几个汉女吗?”岩糯却坚持自己的想法,“何况,那个宫女也未必就是帝都人……” 玉罕有些恼火了:“阿兄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咱们还要自作主张替父王认下一个私生女吗?让全天下都知道南诏王有多好色你就高兴了?” 岩糯讪讪一笑:“阿兄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世间这么大,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倒也不是稀奇事。” “她就是只是一个下人罢了,”玉罕冷冷地出声,“同咱们半点关系也没有。” “是,是,你说得是。” >>> 夜深了,杨平正安静地侍立在周靖书左右,除了他之外的宫人,全都被屏退了。 周靖书靠着椅背,歪着头,正在闭目养神,杨平的呼吸放得极缓,就是怕打扰皇帝小憩。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杨平耳力极好,尽管对方有意放轻了脚步,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也听出了脚步声源自何人。 屏风后映出了一个苗条的身形。 是皇后娘娘。 他张了张嘴,有些犹豫要不要向皇上通报,谁知,屏风上的人影朝他摇了摇头,他思忖了片刻,做出了决定——他暂时退到了堂屋之外。 言梓梦端着一盅醒酒汤,缓缓踏入堂屋之中,来到周靖书身旁——他看起来很疲惫,连厚重的礼服都来不及换,额角有汗意,身上还带着些许酒气,在那种国宴上,他作为君主,统共九轮的饮酒,避无可避。 言梓梦很心疼,她放下食案,拿出手帕,想为他揩去细汗。 不过就在手帕贴上额角的时候,周靖书冷不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轻笑了一声:“抓住梦儿了!” 言梓梦先是一怔,旋即莞尔,周靖书的力道不轻不重,颇有些亲昵的意味,这让她忍不住扬起唇角,轻拍了下他的手背,略带嗔意地说道:“陛下故意捉弄臣妾。” 周靖书还挺喜欢她这样对自己撒娇,他们成婚后,言梓梦不得不处处以母仪天下的标准要求自己,从前那股活泼劲被一点点消磨掉——周靖书知道这不是她的错,甚至根源就在他自己身上,她也是为了维护他这个夫君的体统和颜面,才努力地去适应宫廷生活,扮演皇后这个角色。 但他不得不承认,偶尔还是会感到那么一丝无奈和无趣。 宫廷太容易把人给同质化了。 他又看了看言梓梦,她换下了盛装,身上是一身杏子色的常服,头发松松地挽着,面容白净,毫无脂粉。 他伸出手,把她往怀里拉,言梓梦半推半就,坐在他膝盖上的时候,十分害羞:“这……要是被看见了多不好?” 周靖书不以为意地笑笑:“谁敢进来?” 他半是调笑的口吻让言梓梦有些脸红,她轻轻捶打了一下他的肩,那力道约等于无,嗔道:“杨大伴还在外头呢。” “那个老东西,就算听见了也会当做听不见的。”周靖书调侃了杨平一句,随后又坏笑起来,“梦儿担心什么?我们……也没做什么,不是吗?” 言梓梦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现在这个姿态不符合帝后的威仪,虽说她很喜欢……但若是让宫人们看去,说不定就会流传开来。 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要的话……她心跳如鼓。 周靖书见她的红晕几乎泛滥到脖颈,羞怯得惹人怜爱,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放心吧,母后孝期没过,朕有分寸的。” 不知道为何,他好像从言梓梦的眼中看到了一点失望之色,他楞了一下,不过再看,又失眠都没了。 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第七十九章 他在和谁对话? 言梓梦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情绪,低声道:“皇上知道就好。” 周靖书也觉得自己的玩笑过分了些,赧然一笑,眼角余光瞥见桌案上的炖盅,便伸手拿起盖子:“这是什么?” 言梓梦从他的腿上下来,理了理衣裙,才笑道:“这是臣妾让膳房为陛下准备的醒酒汤。” 她说着,用勺子把汤水盛到碗里,周靖书忍不住又调戏她:“原来不是梦儿亲手做的啊?” 言梓梦听出他的戏谑之意,没忍住,斜了他一眼:“臣妾倒是想,可惜一整日都在操持国宴事宜,连小指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您就将就一下吧。” “是朕的不是。”周靖书连忙认错,“梦儿辛苦了!” 言梓梦没绷住,笑了出来:“行了,赶紧喝了吧。” 周靖书一口气喝完醒酒汤,言梓梦要接过空碗,却被他阻止:“让杨平来收拾吧。” 而后他又温言道:“今日早些歇息吧,明日不是还要带着那些命妇陪南诏公主游园?” 听到“南诏公主”四个字,言梓梦心下一沉。 她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 她深吸一口气,让脸上挤了点笑容才出声:“皇上,您……要纳了南诏公主么?” 周穆清正要去拿茶盏,闻言手悬在了半空中。 原本温馨甜蜜的气氛烟消云散。 >>> 南诏国王递交的国书上,的确隐晦地表达了想把女儿嫁给周靖书的意思;虽说岩糯王子还不至于在第一次正式觐见就提出要把妹妹献给东陵皇帝,不过南诏使团千里迢迢地带个公主过来,当然不是为了让她来游山玩水,体验东陵的风土人情。 关于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周靖书也很头痛,尤其在他看出妻子极力掩饰却还是没能藏住的不安和忐忑。 他好像总是让她没有安全感。 周靖书叹了口气,纠结了一阵儿,最后诚实地摇头:“……朕还没想好。” 言梓梦心酸地笑了一下,怎么说呢,他也在犹豫,他也很无奈,这样就足够,至少这意味着他本人对那位公主并没有什么兴趣。 她身为皇后,又是言家出身,对于边境局势不可能毫无了解,也知道拉拢南诏,乃是朝中主张的对策。 她没有反对的立场,那点小情小爱,怎能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 于是只得强颜欢笑:“臣妾定会招待好南诏公主的。” 她没有追问下去,这让周靖书松了口气之余却也愧疚非常。 “我……”周靖书还想说些什么,言梓梦却不愿再听下去,低下头,福了福身:“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安歇吧。臣妾告退。” 不等他回话,她就逃似的离开了屋子。 她忽然发现,这种试探、询问毫无意义,周靖书纳不纳南诏公主,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决定。 周靖书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烦闷。 不只是因为伤了言梓梦的心,也因为那股由内而外的无力。 就算是皇帝又如何,在这样的政治博弈中,他跟一颗棋子,也没多大的区别。 >>> 回到松鹤斋后,林颜希借口要伺候周穆清洗漱,赖在他身边不肯走。 “无事献殷勤。”周穆清一边接过她拧好的热毛巾,一边毫不留情地挖苦道,“又打什么主意?” 林颜希却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她眨了眨眼:“王爷觉得,皇上会纳南诏公主吗?” 这应该是近日来,大多数人关注的焦点了。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声音淡淡:“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吗?” “很多人都关心啊。”林颜希笑了一下,“毕竟关乎国运。” 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嘲讽的味道,周穆清皱了皱眉,关乎国运这个说法是朝堂上主张不同的两派大臣吵架时弄出来的,以陆相为首的文臣派,极力主张收下南诏公主,既然南诏王觉得非要走联姻这个形式,那就答应呗。反正皇帝的后宫里多个美人,他怎么着也不吃亏。 不过以言将军为首的武将派,却对南诏王相当敌视,认为老匹夫不怀好意,万一那个南诏公主是细作那可怎么办? 两边吵了一阵子,文臣指责武将霸着兵权不放,成日就想着穷兵黩武;武将则大骂文臣骨头软,只会求和,毫无气节。 关乎国运是陆相阵营中某个大臣慷慨陈词时脱口而出的,后来被武将阵营拿去作伐子,嘲讽对面,说堂堂一个大国的国运难道还要系在一个女子身上吗? 从林颜希的嘴里听到这句话,让周穆清很是意外,难道这朝堂上争论的内容,都已经传到民间了? 他平静地发问:“你想说什么?” 林颜希也在暗悔自己口快了些,便找补道:“也没什么……只是觉着,那南诏公主,有些可怜。” 周穆清又是一愣。 须臾,他才开口:“我听你提过,那个公主似有些跋扈,你并不喜欢她。” “我是不喜欢她,不过同为女子,”林颜希轻轻叹气,“我还是很同情她的。” 她养成那般性子,看得出来,在南诏也是受宠的,到头来,还是被父王轻飘飘一句话就当成礼物送了出去,心里想必也是苦闷的。 林颜希并不只是嘴上说说,事实上,她对于这公主的遭遇,颇有些感同身受。 当年的陆云曦,十几岁就被陆家送进了宫,跟如今的南诏公主有何不同? 当时年纪小,还不觉得,认为当了皇后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荣耀。直到她死于非命,重活一世,才幡然醒悟。 她们都只是家族的工具而已。 周穆清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低落,显然并没有说假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她却又出声了:“其实也不止南诏公主,我觉得皇上……也挺可怜的。” 周穆清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反正说都说了,她便说个痛快,“您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女子,同情被当做贡品的南诏公主很正常?可您有没有想过,身不由己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周穆清冷眼观她,并未作声。 她好似没发觉他包含威胁的目光,自顾自往下说:“可就算是男子,被迫娶自己不喜欢的人,难道就可怜了吗?” 她说着扯了下嘴角,视线落在周穆清脸上,笑道:“如果王爷您明日被赐婚,必须得娶一个未曾谋面的王妃,您乐意吗?” 周穆清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你扯到本王做什么?” “打个比方嘛。”她露齿一笑,“便于您理解。” 她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继续说:“不过看你这反应,应该是不太乐意了。那么将心比心,皇上自然也不乐意……当然了,那班老头子会说,这是作为天子的道义和责任,况且娶个美人又不是吃亏的事,男人嘛,本就应该三妻四妾……嘿!至于天子乐不乐意,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她说着,转过脸来,对着周穆清,莞尔一笑:“王爷也觉得,这是幸事一桩么?” 她的讥诮简直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周穆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你今晚喝酒了?” 林颜希被噎了一下,而后摇头:“没喝。” “喝了多少?” “……说了没喝?” “你最好是喝了。”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林颜希对着他那张格外严肃的脸,忽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王爷觉得我醉了,那我便是醉了。” 虽然她嘴上促狭,但还是隐约猜到,周穆清是在给她台阶下,约莫……也是有些关心她的。 这份心意,她还是领的。 周穆清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胆子倒真是不小,在厨房里指点江山也就罢了,还敢跑到本王面前大放厥词。” 她还委屈上了:“奴婢也没说什么坏话啊……” 周穆清冷笑,都可怜上皇帝了,某种程度上,比说坏话还严重。 “而且,”她又是一笑,“王爷又不是长舌之人,所以奴婢才敢直抒胸臆……” 周穆清盯了她一会儿,冷不丁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本王不是?” 她撇了撇嘴,学着他先前的口吻:“反正……奴婢就是知道。” 周穆清心中一动,那感觉就像是沉静的湖水里突然坠落了一块石头,掀起了波澜。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怕在她面前露了端倪,索性别过脸去,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你又怎么知道陛下他不乐意?” 我养大的孩子我还能不了解?她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只能另寻理由:“之前,陛下不是跟王爷讨要过奴婢吗?虽说是玩笑性质,但奴婢只是稍有犹豫,他便改了口,甚至还反过来宽慰奴婢……那时候,奴婢就觉得,陛下定然是个君子。” 周穆清淡淡道:“为君者,并不需要成为君子。” 林颜希一怔,她想起昔日她常与周穆清冲突的一件事,便是关于周靖书的教育。 她想让周靖书长成一个好人,周穆清却告诉她,好皇帝通常都不是好人。 当时的陆云曦对他满怀敌意,只觉得这是歪理邪道,完全听不进去;而如今心境转变,不得不承认,这话还是有些道理。 她自认为陆云曦是个好人,至少在那个凶险的后宫中,一直努力地在做好人,结果结局……不提也罢。 “我明白你的意思。”周穆清再次出声,“不过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又坐在那个位置上,这些事情,就由他自己决定吧。” 林颜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只是等到她激荡的心绪平复下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周穆清最后,是在跟谁对话? 对林颜希?亦或是陆云曦? 第八十章 第三种可能性 林颜希的愕然,也让周穆清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处。 他也不知道方才为何会对着她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话,就好像他们曾经发生过无数次类似的争论。 自己也是昏头了。他有些疲惫地按着眉心,被她传染了胡言乱语的毛病。 林颜希见状,轻咳了一声:“王爷放心,奴婢也不是长舌之人……” 周穆清一愣,旋即失笑,他担心的是这个吗? “罢了。”他摆摆手,“你退下吧。” 闻言,她也松了口气,忙碌了一晚上的劳累也潮水般涌了上来,她揉了揉眼角,福了福身:“是。” 周穆清眼尾余光一扫,见她一脸疲态,忽地出声:“泡过汤泉么?” 林颜希脚步一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云曦泡过,但林颜希肯定是没有的。 她脑子有点发钝,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小心翼翼地摇头:“……不曾。” “过两日可以试试。” 周穆清说完这句话后,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吧。” 林颜希“哦”了一声,又走了几步,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周穆清见她猛地回过身,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他挑起半侧眉梢:“怎么?” 林颜希定定地瞅了他好一会儿,生锈的脑子才开始运转,她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想谢谢王爷。” “那就平日里少气点本王。” 他虽然这么说,唇边却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突然觉得自己本就混沌的大脑好像更迷糊了。 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您笑得我都要晕了……” 周穆清怀疑自己听岔了:“……什么?” 她眨巴眨巴眼睛:“太好看了。” 周穆清:“……” 她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您笑得太好看了。” 周穆清:“……”我听清了你不用再说一遍。 片刻后,他默默地侧过脸去:“……今晚到底喝了多少?” “奴婢今晚只有看的份儿,哪有喝的份儿?” “……你喝了。” 林颜希噗嗤一声笑:“好好好,王爷说奴婢喝了,那奴婢就喝了。” 说完,她就跟只撒欢的狗子一样溜了出去。 周穆清望着她欢腾的背影,嘴角抽搐了一下,就这幅倒霉样,怕是灌了几斤都有。 >>> 一觉醒来,林颜希觉得头有点痛,真有那么点宿醉的后遗症。 以至于她真的恍惚了一下,回忆自己昨晚是不是真的饮了酒? 不过很快,她就甩了甩头,自己还真是被周穆清给绕进去了。 不过这人也当真好玩,平时拍他那么多马屁,也没见他于心不安,怎的夸一句好看,脸皮反而薄了起来? 大概是他坚持自己喝多了,她也就借机放飞自己了。 至于其中有没有借插科打诨冲散异样气氛、浑水摸鱼的心思……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反正周穆清那边是被糊弄过去了。 她洗漱过后,刚要出门去解决朝食,却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见好些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林颜希也不甘落后,伸长了脖子。 再然后,周朗便扯着一个黝黑精瘦的少年进了院子,那少年脸很生,反正林颜希没见过,周朗脸色不太好看:“别磨磨蹭蹭的!跟我去见王爷!” 那少年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不过看得出,他还是挺害怕的。 林颜希有些好奇,凑了过去,问周朗:“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周朗摇头,又瞪了那少年一眼,“我一早起来练武,就发现这小子鬼鬼祟祟地扒在院墙上偷窥!定是居心不良!” 林颜希有些意外,她打量着那黑瘦少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窥视松鹤斋?” 黑瘦少年木着一张脸,充耳不闻。 周朗冷哼一声:“他一直都是这幅死样子,怎么问都不吭声。” 林颜希眉尖微蹙,这少年身上穿着的是灵泉山庄常见的杂役服,乍看没什么,不过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衣服并不合身,袖子和裤脚都偏长了。 灵泉山庄毕竟是皇家行在,就算是下人也要打扮得体,因而每个人的衣物都是裁缝量过尺寸才做的,目的就是保证合体。 而这个黑手少年的衣服却明显大了不止一号……莫非,这不是他的衣服? 刻意伪装成山庄的仆人,窥视亲王居所,那可不是小罪过。 林颜希的脸色也肃然了几分,沉声问道:“你不是山庄的仆人吧?这衣服是你偷来的?” 那一直装聋作哑的黑瘦少年在听见“偷”这个字的时候,一改方才的木然,陡然抬头,满眼气愤:“我没有偷东西!” “原来会说话啊。”周朗嘲讽道,林颜希却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少年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而这种腔调,她觉得似曾相识。 “那你身上的衣服哪儿来的?”她故意引着他多说话,对方果然上钩了,梗着脖子,一脸倔强:“反正不是我偷的!” 这下她终于想起在哪儿听过这口音了——昨夜她为南诏国王子斟酒时,听他说话,便带着同样的口音。 她眉梢微扬:“你是南诏人?” 黑瘦少年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闭上了嘴,又回到了先前装傻的状态,可在林颜希的眼中,他的反应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 “看来我猜得没错。” 一旁的周朗也张大了嘴:“原来是南诏人……看来南诏人果真是居心不良!这下更得告知王爷了!” 言毕,他更大力地拖着黑瘦少年往里走,林颜希没有干涉,反而跟在了后头。怎么说呢,既然牵扯到南诏,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周穆清也刚起不久,还穿着晨衣,肩上披了件月白色的长袍。 见周朗与林颜希一前一后走进来,还扯了个面生的少年,他也没多大反应,只是瞥了眼某人,又看向茶壶。 林颜希现在对他这些眼色暗示一类的,已经了然于心了,她立即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 周穆清接过茶杯,喝了之后,才望向周朗和黑瘦少年:“怎么回事?” 周朗把少年窥视松鹤斋的事又说了一遍,又特意强调:“王爷,他是南诏人!” 周穆清一直波澜不惊,其间还示意林颜希为他添了一次茶,直到周朗的最后一句话,才让他抬了下眼皮。 “南诏人?”他看了南诏少年一眼,语气依旧平淡,“你的主子是谁?岩糯王子?” 黑瘦少年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干瘦的肩膀瑟瑟发抖,不过在听到周穆清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一些。 林颜希看似冷眼旁观,实则一直在留意少年的一举一动,刚才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也没有躲过她的眼睛。 这小子好像在听周穆清说出“岩糯王子”的名字后,便松了口气的样子? 难道……周穆清猜错了? 林颜希冷不丁地开口:“不对,他应该是南诏公主派来的。” 南诏这边就两个级别高的,既然不是岩糯王子,那就是玉罕公主了。 此话一出,周穆清和周朗都吃了一惊,而那少年在错愕,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眼林颜希,像是在说,怎么每次都是你这个女人多嘴? 林颜希见了他的神色,不禁失笑,柔声问道:“是不是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被我看穿的?” 黑瘦少年重重点头。 林颜希走了过去,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原因很简单,你还是太年轻了。” 心里想点啥就全写在脸上了,她又不像周穆清,眼神不好,也不像周朗,脑子不灵光,能看不出来吗? 那边周氏主仆不约而同的鼻头发痒,想打喷嚏,原因不明。 少年偏过头,试图避开她的手,顺带怒目而视:“老女人!” 林颜希大怒,轻拍改为重拍:“皮痒了是不是?” 周穆清见她跟个小孩耍得不亦乐乎,皱了皱眉:“差不多得了。” 他一发话,林颜希只得乖乖地收起了爪子,却还是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弹了下少年的脑门。 少年痛得龇牙咧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周穆清使了个眼色给周朗,后者会意,清了清喉咙:“你真是南诏公主的人?” 一提到南诏公主,那小子就萎了,垂头丧气,不言不语。 “她派你来做什么?是不是想对王爷不利?” 少年还是一声不吭。 周朗怒了,捋起袖子,指节坳得嘎吱作响,冷笑道:“我看你确实是皮痒了——” 眼看沙包大的拳头就要落下,少年面露惊恐之色,终于开口:“公主想知道那个什么王吃了什么,在做什么,去了哪里!” 周朗与林颜希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周穆清身上,后者眸光微沉:“她让你打听本王的动向?” 南诏少年汉话一般,没太听明白他的措辞,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 周穆清沉吟着,周朗却是勃然大怒:“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打听得这么详细,肯定是想谋害王爷!” 他一手按在佩刀上,一脸凝重:“王爷,让属下带人去把那个劳什子公主给抓起来吧!” 周穆清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老是这般莽撞。” 他侧过脸,看着那少年:“你有在他身上搜出利器或是毒药吗?” 周朗一时语塞:“这倒没有……” 周穆清垂眸:“或许他只是奉命来刺探情报,并非要行刺杀之事……” 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林颜希听了他俩的对话,忍不住插了一嘴:“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性——” 两个男人同时转向他。 “我猜,真相大概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复杂……”他俩的神情让她有点想笑,“那位公主应该只是单纯地对某个人感兴趣吧……?” 他二人都怔住了。 第八十一章 丢东西 “南诏公主对王爷感兴趣?为什么?”周朗还没拐过弯儿来,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头发都快被他自己给薅秃了,“我知道了!她是不是想绑架王爷!” 林颜希和那个黑瘦的南诏少年都差点绝倒,唯有周穆清神色怪异,见周朗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王爷莫慌!属下一定会誓死保护王爷!” “闭嘴。”他面无表情地挤出这两个字后,又瞥了眼嘴角疯狂上扬的某人,轻哼一声,“还有你,憋着,不准笑。” 林颜希扁了扁嘴,只得把笑意压下去。 笑一笑怎么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她轻咳一声,瞥了眼惴惴不安的少年,正色起来:“那您打算怎么处置他?还有南诏公主那边……” 周穆清沉思片刻:“放他回去吧。” 黑瘦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周朗也吃了一惊,脸上写满了不赞同:“王爷,这……” 唯有林颜希毫不意外,依照周穆清的性子,定然会顾全大局,不会因这件事让东陵与南诏两国的关系出现裂痕。 周穆清淡淡道:“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不管她打什么主意,下不为例。” 黑瘦少年被带走的时候,人还是懵的,林颜希望着他呆滞的背影,摇头失笑,而后又瞅了周穆清两眼,唇边的笑弧加深了些许。 周穆清见她笑得一脸戏谑,就知道同自己有关。 他绷着一张脸:“都出去。” “有人倾慕,不是应当高兴吗?”她见缝插针,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就为了嘲笑他一番,“王爷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话是对周朗说的,声音压得不高不低,偏偏让周穆清听得清清楚楚,一听就是故意的。 她促狭的小心思让周穆清有点不快,又有点想笑,矛盾且无奈。 周朗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南诏公主是倾慕咱们王爷?” “你真是傻到家了。”林颜希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就你这个迟钝的脑子,八成要孤独终老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呵,就算有姑娘喜欢你,你也看不出来。”林颜希挖苦道,“这可不久得孤独终老了?” 周朗一时无言。 末了,才嘴硬道“孤独终老就孤独终老,我还嫌你们女子妨碍我练武呢。” “我可记住你这句话了。”林颜希冷笑,“千万别自己打自己的脸啊。” >>> 黑瘦少年回到玉罕公主下榻的院子外,徘徊了好一阵,还是不敢去推那扇门。 公主交待的任务没能完成,甚至还被对方抓了个正着,依照公主的性子,他怕是要狠狠挨顿鞭子。 少年迟疑了许久,最后打起了翻墙的主意。 他身形瘦小灵活,从前在南诏的时候,也经常攀爬高大的树木,对比那些长满青藓的滑溜溜树皮,这院墙虽高,但也难不住他。 可他没想到的是,院子里站着好几个带刀的护卫,听到动静,齐刷刷地转过脸来,目光不善地瞪着他。 少年一张黝黑的脸差点给吓白了。 原来他出去许久,一直没有音信,玉罕便起了疑心,调派了人手,黑瘦少年便不幸地被守株待兔了。 “阿帕?”为首的护卫走上前来,只用一只手就卡住了他半边的臂膀,“怎么去了那么久?公主很不高兴!” 阿帕细瘦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满脸的沮丧:“我……我被那边的人发现了。” 护卫面色骤变:“你是逃出来的?” “没有,他们抓住我了,”想到这个,阿帕还有些茫然,“之后又放了我。” 他也知道自己的所为相当于细作,若是在南诏,他最轻也要被砍掉手脚,没想到那些汉人却轻易地将他放了。 不过在听闻玉罕公主生气之后,他反而想回到松鹤斋,至少那里的汉人没有动手打他。 护卫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什么?你被抓住之后,又被放了?这种鬼话,谁会相信!” 他神情凶狠,阿帕慌得打起了磕巴:“我、我撒谎……是真的……他们问了我几句话之后,就放了我……” 护卫搡了他一把,他脚下趔趄了一下。 “你去跟公主说吧,看她信不信你。” 不多时,阿帕的嘴被堵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赤裸的背脊上。很快,他的背部就布满了红肿的痕迹。 >>> 装饰华美的屋内,玉罕公主翻着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上头有墨迹,她用手展平之后,才看出是一幅画。 “这真是安熙王的手迹?” “回禀公主,绝对没错。”一名侍女低声回道,“据说是安熙王的练手之作,他不满意,所以成了废稿。” 另一名侍女抱着一个红木匣子:“这是安熙王用过的茶杯,这是他擦过手的巾帕,这是他用过的熟悉,上边还缠着几根头发呢……” 她如数家珍般列了一堆周穆清使用过的物事,最后喜滋滋地道:“这些都是咱们花了重金从山庄杂役那里买来的。” 玉罕公主的注意力却全在那副画上。 看起来,那是一幅仕女图,不过画像并不完整,除了眉眼之外,其他五官都是空白。 只是…… 玉罕盯着画像看了半天,忽然招了招手:“你们俩过来。” 两名侍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畏惧,却不敢不从。 “你们看……”玉罕公主纤细洁白的手指缓缓地滑过画中女子的眉眼,“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像我?” 两名侍女不假思索,异口同声:“是!” 玉罕不满地瞪了她们一眼:“你们敢敷衍我?给我睁大眼睛,仔细瞧瞧。” 两名侍女肩膀瑟缩了一下,其中一个壮着胆子,盯了画像片刻,又看了看公主,比对了一番后,忍不住“咦”了一声, 玉罕居然没动怒,眉毛微抬:“怎的?” “还真是有些相像。”这回倒不是纯粹的迎合,侍女又看了眼画中人的眉眼,柳眉杏眼,连眼角的弧度都颇为相似。 令一名侍女也跟着点头:“奴婢也这么觉得。” 玉罕目中异彩连连,她捧起那张画,爱不释手:“他、他居然暗地里画了我……你们说,这是为何?” 侍女察言观色,立即回道:“那当然是因为……他倾慕公主啊!否则怎会为您作画呢?” 玉罕笑了起来。 另一名侍女不甘落后,也跟着急急出声:“公主光艳动天下,那安熙王定然是对您一见钟情!” “他竟与我一般心思……”她喃喃自语,“难怪他轻易地就将阿帕给放回来了……定是不想让我为难……” 见公主心情大好,两名侍女长出一口气。 玉罕爱惜地摩挲着画像,唇角不住地上翘。 原来,他也喜欢自己。 “来人——”玉罕原本准备把这话装裱起来,不过临了又改变了主意。 “先这样吧。等到成婚后,我要他把这幅画像完成。” >>> 这两日,林颜希照旧到厨房里混日子。 刚进去,就看到一帮厨子厨娘凑在一起,议论不止。 “怎么了?”她大喇喇地发问,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而厨房的人也确实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一个帮工愁眉苦脸,连连叹气:“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接连丢了东西。” 林颜希疑惑道:“有人偷吃?” “不是吃食,是茶杯。”对方纠正道,“我平时就是负责洗刷的。” 林颜希见怪不怪:“皇家御用的茶具都是名贵的瓷器玉器,想必是有人手脚不干净……” “若只是如此,也不至于这般大惊小怪。问题就在于,”另一个厨娘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神秘秘的口吻,“这回丢的用过还没来得及洗的那种……” 林颜希顿时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 “谁会偷用过的杯子和碗呀?太奇怪了!” “我也觉着有猫腻。” “不管怎么样,”林颜希一锤定音,“这厨房里,一定是进贼了……八成还是个内贼。”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逐渐充满怀疑。 结果厨房内调查了一番,发现少的茶杯,居然是松鹤斋的。 林颜希张大了嘴:“搞了一圈,是我们家遭贼了???” >>> 那边厨房的偷碗贼还没找出来,松鹤斋里却也丢起了东西。 先是周穆清闲暇时想要写字,却无意间发现自己上回画到一半的美人图不见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虚,便叫来周朗,询问他最近是否有人进过他的书房,还特意点了林颜希的名。 周朗一头雾水:“她没进过吧……这些日子,她一有空就往厨房钻,成天就想着偷懒。” 得知林颜希没进过他的书房后,周穆清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皱起了眉:“那本王的画稿怎么不见了?” 周朗没想太多:“兴许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下人顺手给收拾了吧?那下属把人找出来问清楚吗?” 周穆清也不愿这事儿传开,免得被某人知道,他不好下台,便挥挥手:“算了。” 只是过了一日,他起床后,林颜希正要为他束发,却发现铜镜前的梳子不见了。 “王爷,您常用的那把檀木梳怎么找不到了?” 周穆清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睁眼:“本王怎么知道?” 林颜希找了一圈,还是不见梳子的踪影,愈发纳闷:“前日还用这梳子给您梳头的……才过了一日怎么就找不到了?” 周穆清一般是不把这些小事放在眼里的,只是听到她的嘀咕:“奇了怪了,这阵儿怎么老丢东西……” 周穆清想起自己失踪的画稿,心头一跳:“还有什么东西丢了?” “一只茶杯。”林颜希补充了一句,“您常用的那只。” 周穆清先是松了口气,但很快就越想越不对劲。 丢的好像都是他的东西??? 第八十二章 钓鱼 如果这些物事消失的时间点并不那么密集的话,他应该不会想太多,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毕竟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可在它们连续丢失后,事情就变得怪异起来。而仔细一想,他喝过的茶杯,未完成的画稿,以及用过的木梳……每一样都可以说是他贴身的东西,这让周穆清尤其感到不舒服。 而林颜希更是语出惊人:“王爷,您说,您丢失的那些东西……不会都落到同一个人手上了吧?” 向来镇定自若的周穆清在听了她这句话后,微微变色:“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太巧合了。”林颜希一脸认真地猜测道,“我怀疑,这就是冲着您来的……” 周穆清眉宇纠结,若是有人盗窃了贵重物品或是机密文书,他能理解,而丢失的偏偏是些不起眼却贴身的物事,这就很莫名了。 林颜希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起来,奴婢听季宁说过一桩宫廷秘闻……” 周穆清看着她:“什么?” “咳咳,说是有个太监,常年生活深宫中,极为寂寞,想找个伴儿;可人长得太磕碜,又混得一般,没有宫女愿意做他的对食。日积月累,他整个人就变得有些癫狂了,失了心智,竟然做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周穆清有了不祥的预感,却又忍不住追问:“他做了什么?” “他……”林颜希神情古怪,“他盗窃了许多宫女的贴身衣裳,每晚都要闻着入睡……” 说到这里,她觑了眼面色十分难看的周穆清,火上加油:“您说,会不会有人对您起了同样的心思……” 周穆清一想到有人拿着他的东西一脸迷醉地嗅个不停,平生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毛骨悚然”。 他面色不虞地瞪着林颜希:“你以为本王会被你吓唬住吗?” 林颜希暗暗地撇了撇嘴,虽说她是有那么点危言耸听的意思,但这个可能性也的确是存在的嘛。 而且看他的神色,分明是被吓住了……真是死鸭子嘴硬。 至于太监偷窃宫女衣裳的事,其实并非季宁所言,但也不是她信口胡编的,而是她亲身经历——那会儿她还是皇后呢,宫里出了这么桩丑闻,闹得宫女们人人自危,跟着捅到了她面前,最后是她亲自处理的。 “一定要找回那些东西。”就在她回忆往事之际,周穆清冷不丁地开口,语气冷厉,“还有盗窃之人,也必须找出来,严惩不贷!” 看得出来,这位爷是动了真火了。 不过换位思考一番,如果她是周穆清,遇到这种事,也会被恶心得吃不下饭。 想到这里,她也有些同情他了,当即应下:“奴婢遵命!” 之后,林颜希开始思量应对之策。 首先,她基本能确定,窃贼就在下人之中。 怎么说呢,在皇宫大内,这等宫规森严的地方,失窃之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而灵泉山庄毕竟只是行宫,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是空着的,对于下人的管束又要宽松几分。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受不住诱惑,倒也正常。 另外,那几样东西丢失的时间地点各不相同,茶杯是在后厨被窃走的,画稿是在书房,木梳则是在他的卧房……林颜希并不认为是同一人下的手,因为她想不出有谁能同时进出这几个地方。 但那几个窃贼却很可能是听命于同一人。 在这样的假设前提下,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钓鱼”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不过既然要“钓鱼”,那自然得准备“诱饵”,她思忖了一番,去找周穆清商量。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位爷居然毫不留情地否决了她的提议:“不行!你想都别想!” 林颜希嘀咕:“不是您自己说要尽快找回失物,抓住小偷的吗?” 周穆清冷笑:“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理直气壮:“可这就是最快的法子呀。” 他被噎了一下,却还是坚决拒绝:“总之,那个不行!” 林颜希气鼓鼓的盯着他。 在一旁听他俩吵了好一会儿的周朗一头雾水:“‘那个’是什么?为什么不行……” 他话音未落,周穆清目中的寒光让他难得机灵了一回,立马闭上了嘴。 尽管他心里还是很好奇。 周穆清当然不会告诉他,林颜希所谓的“诱饵”,便是他的中衣,还要穿过的那种。 她的说法是:“如果对方真的对您怀有那样的心思,那绝对是一击必杀……” 不过她还没说完,就被他用一个滚字堵了回去。 周穆清觉得那死丫头绝对是趁机算计他,而他绝对不会叫她得逞。 二人对峙了一会儿,林颜希总算欣赏够了他尽力克制但还是没能掩饰好的恼羞成怒,退了一步:“好吧,既然王爷抵死不从,那就换一个‘饵’。” “抵死不从”四个字又一次成功地引来了周穆清的怒目而视。 林颜希见好就收,把笑意憋了回去,一本正经地道:“那您写副字,总可以吧?” 他冷哼一声,勉强算是应了。 当夜,安熙王在书房练字到深夜,直至贴身侍女前来催促,才放下笔,他似乎对写出字并不满意,随手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若是在安熙王府,有专人打扫,闲杂人等是不允许进入他的书房的,而他留下的废稿,也全都要焚烧掉。不过在外头,就没法讲究那么多了。 翌日清晨,东边天际才出现一抹鱼肚白,整座松鹤斋还静悄悄的时候,就有人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 他先取下墙壁上挂着的鸡毛掸子,将书房内的灰尘清了一遍,最后又用布沾了水,把书架擦得锃光瓦亮。 最后,便是整理书桌了。 书桌有些凌乱,看样子安熙王昨日在书房内消磨了不少时间,他将狼毫一支支洗净,归位,又清理了砚台,拭去了桌面上的几点干涸的墨汁,眼看收拾得差不多了,慢吞吞地收起了清扫工具,这才弯下身,去检查竹编的纸篓。 王爷并非每日都会进书房,进了书房也未必每次都有兴致写字作画,所以,产生废稿的几率也并不那么高。 不过今日,该他走运,纸篓里躺着好几个纸团,他心中一喜,立即展开察看,大部分都只有星星点点的墨渍或是一笔两笔,幸好有一张是写满了字的。 他并不识字,对于纸上的内容一窍不通,不过这不妨碍他心花怒放——对他来说,那都是银子。 他将那副字小心地叠好,收进怀中,随后带着工具和那几团真正的废纸离开了书房。 >>> 那个仆人比想象中更谨慎,周朗暗中盯梢了足有两个多时辰,一个上午过去力量,对方终于在午饭时有了异动。 乔装后藏在饭堂暗处的周朗在窥见那个仆人借着进食的掩护,从怀里掏出了什么,悄悄地塞进了同桌之人的手中。 周朗觉得时机到了,再拖下去,就该错过这个人赃并获的时机了。 于是他果断出手了。 那俩都只是普通人,身手和力道没法跟周朗这个王府侍卫相提并论,周朗轻松把两个人都制服了。 突如其来的动静在饭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周朗无视围观者的议论纷纷,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一张折好的宣纸,周朗展开一看,却发现上头没有字,只有寥寥几个墨点。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又听到周边一片惊呼,接着目光一扫,发现先前那名仆人正把一团碎纸拼命地往嘴里塞。 周朗面色骤变,连忙松开另一人,那家伙竟然趁机溜了,周朗也没空追上去。他忙着上前掰开仆人的嘴,试图力挽狂澜,可仍是迟了一步——那厮已然咽下大部分碎纸,噎得两眼翻白,周朗虽从他嘴里挖出了一些纸屑,但展平后却发现只是边边角角,证明不了什么。 他嫌弃地将手上沾到的口水蹭回那人身上,又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越想越意难平,索性扯着那两人要回松鹤斋。 一边拖拽,一边挣扎,就在场面一片混乱的时候,气急败坏的周朗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周朗,你在做什么?” 周朗抬头一看,来人是林颜希。 他原本是要痛斥那小偷,不知为何,一张口却带出了几分委屈:“他、他太卑鄙狡猾了!” 他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林颜希三心二意地听着,因为她发现那个小偷好像快被噎死了。 “快倒碗水来!”她见情况不妙,急急出声,被打断的周朗满脸不快地看着林颜希给那小贼喂水:“你救他做什么?” 喂了水之后,那个仆人嗓子眼儿里堵着的纸团终于被冲了下去,他也缓过了一口气,林颜希这才侧过脸看着周朗:“他要是这么噎死了,那他背后的人就别想找出来了。” 周朗说的原本也是气话,闻言哼哼唧唧道:“那现在怎么办?” 林颜希扫了眼躺在地上装死的仆人,唇边浮出一抹浅淡的笑弧:“先带回松鹤斋再说……这里众目睽睽的,不便行事。” 或许是她阴恻恻的语气暗示了什么,那厮脸色一白,接着就被周朗抓着后领,直接拎回了松鹤斋。 途中,周朗不止一次质问他究竟受谁指使,谁知那厮却是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他便是仗着销毁了证据,死猪不怕开水烫。 林颜希冷眼旁观,只是冷笑。 等回了松鹤斋,院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后,那窃贼发现平日里活泼爱笑的侍女跟变了个人似的,她似笑非笑,伸手拔出了周朗的佩刀,刀尖对准了他。 “你最好识相点,不然我就剖开你的肚腹,看看你吞下去的,到底是不是我们王爷的那副字!” 那仆人望着雪亮的刀刃,和那女罗刹的残忍的笑容,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第八十三章 教训 周穆清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恰好望见那丫头摆弄着一把长刀,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厮身前比划,还一口一个“我们王爷”。 好一副狐假虎威的场面。 周穆清忍不住提了下嘴角。 “你到底说不说?”刀刃贴在了那仆人胸前,缓缓地往下移,配上林颜希阴森的冷笑,对方更是惊得面如土色,周朗在一旁看得也有些提心吊胆,忍不住出言:“你……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林颜希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你看我像是来假的么?” “喂……”周朗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伺机夺回刀,没办法,他真的担心她这么乱来,一个手滑搞出人命,毕竟他那把刀可是很锋利的! “逼供有很多种方式,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要是传了出去,王爷的头上岂不是要落个‘残暴’的帽子……” 林颜希却完全听不进他的苦口婆心,皓腕一番,手里的刀狠狠地劈了一下空气,带起一股凉飕飕的风,那小厮彻底熬不住了,跪在地上没命地磕起了头:“我说我说!女侠饶小人一命吧!” 林颜希得意地冲周朗抛了个眼色,后者嘴角抽搐一下,才知道她纯粹是虚张声势。 吓破胆的仆人哆哆嗦嗦地开口:“小人猪油蒙了心,一时见钱眼开,万万不该偷拿王爷的东西,可小人只是收钱办事,也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指使……” 他话音未落,就感觉到脖颈一凉,却是那女罗刹手里的刀抵了上来。 他哭丧着一张脸:“小、小人真的不知啊……” 林颜希蹙眉,又问:“跟你接头那人是谁?” 谁知对方却仍是战战兢兢地摇头:“小人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周朗已经快被他的一问三不知气疯了,恨不得抢过林颜希手里的刀,一刀劈死他。 “你还想耍我?” 他认定那厮是装的,林颜希却摆了摆手,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你别总是这么莽撞好么?” 周朗想起她方才的举动,无语至极:“……你有资格说我吗?” 林颜希不再搭理他,而是盯着那面无血色的仆人:“你之前,并不认识他?” 仆人点点头。 “莫非,那并非灵泉山庄之人?” 仆人一怔,旋即迟疑着点头:“有可能,他脸生得很,我之前没见过他……” 若同是皇庄的下人,不说相识吧,至少也不至于脸生,林颜希心中隐约有了怀疑对象,她收起了先前做戏时浮夸的阴狠和冷酷,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连对方是什么来头都不知道,你就敢偷了安熙王的手迹卖给人家,你就不怕落个通敌卖国、九族全诛的下场?” 那仆人闻言,整个人仿佛被剥离了所有气力,变成了一滩烂泥,泪珠子颤颤巍巍地从眼角掉了出来:“我、我家中还有六十岁的老母,最近病得严重,小人这才脑子勾了芡,铤而走险……要罚便罚小人一个,我老娘是无辜的……” 周朗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可惜晚了!” 林颜希依旧面无表情:“我再问你,那人说话可有奇怪的口音?” 听了这话,周朗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是他,也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果然,那小厮回想了一下,惶然点头:“好像是……发音吐字是有些奇怪。” 林颜希把佩刀还给周朗,转过身去,对着台阶上的人遥遥行了一礼:“王爷,您都听见了吧?” 周朗和那仆人俱是一惊,抬眼望去,周穆清负手而立,神情淡淡,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听到林颜希的话,他不答反问:“刀沉么?”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让她怔了一下,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腕确实有些酸痛。 周朗那刀,分量不轻,接近十斤重,她一个从未碰过刀剑的女子,单手挥动,不吃力是不可能的。 她赧然一笑,坦然点头:“是挺沉的。” 周穆清缓缓步下台阶,目光巡睃了一圈,在那形容狼狈的窃贼身上停驻了片刻,最后还是落到了林颜希脸上,后者会意,连忙走到了他身侧,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遍:“想必您也猜到是谁在搞事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周穆清的情绪不似昨日那般外露了,就算心底怒火中烧,面上却没有显出分毫,只淡淡道:“既然真凭实据,那便不好闹大。” 林颜希闻言,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周穆清原本还自认心平气和,结果却硬生生被她那一眼给看得又生出了些许恼意,冷冷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她支支吾吾道,“奴婢只是感慨……美色误人罢了……” 南诏公主见色起意,竟然私下里暗戳戳地搞出这些小动作……怎么说呢,倒也不是多罪大恶极,可就是怪恶心人的。 而且这事儿传出去怎么都是不好听的,除了国家大义之外,还有周穆清的个人名节……啊不对,是个人清誉,那定是会受到影响的。 除了周穆清个人,搞不好连带着整个皇族都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周穆清都会低调处理此事。 林颜希心思回转,只见周穆清眼沉如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这次是真的惹着他了。 平日里在他面前没大没小惯了,他也没真的同她计较过……这一回着实是放肆了。 她心生悔意,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又跪了下来:“奴婢无礼,请王爷责罚。” 周穆清仍是毫无反应,她垂头半晌,一阵脚步声传来,再然后,眼前多了一片阴影,她抬起眼睑,对上周朗不明所以的一双眼:“王爷已经走啦……你又怎么惹他生气了?” 她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头往台阶上看了一眼,那里早已没有人,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怅然。 “王爷他……”她喃喃道,“很生气吗?” 他没瞪她也没骂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去,林颜希却觉得他若是跟往常一样,挖苦自己几句,她会好受得多。 周朗的神色有些凝重:“依照我对王爷的了解,估摸着是气得不轻。” 旋即奚落了她一把:“你可真够能耐的。” 林颜希立时垮了一张脸,用力地咬着嘴唇,竟然有些无措。 该怎么办呢?向他赔礼道歉的话,他会原谅她么? 林颜希心里麻麻的,像有蚂蚁再爬,却又听周朗嘀咕起来:“这家伙要怎么处置?还有那个南诏公主……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做出这般没皮没脸的事?偷藏陌生男子的贴身物品……这夷人就是不懂礼数,不知羞耻!” 若是平时,她也会同周朗争辩几句,这事儿是办的不地道,该骂,不过这不分男女,没必要拿对方女子和异族的身份说事儿。 不过此刻她心烦意乱的,没心思跟他打嘴仗,只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闷闷不乐地拔着石板缝隙里冒尖儿的杂草。 见她不吭声,王爷那边又没个指示,周朗毫无头绪,还指望着她拿主意呢,便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哎,你吱个声儿啊。” 她这回倒是吱声了:“你说,他会赶我走么?” 周朗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王爷,他很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而后一脸严肃地颔首:“会。” 林颜希面色一白。 周朗难得让她吃了一回瘪,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嘿嘿,你也有今日啊!” 林颜希眼刀嗖嗖地飞了过去。 周朗笑够了才揉着肚子开解她:“放心吧,咱们王爷念旧情,你好好认个错,他也就原谅你了。” “问题就是,该怎么认错啊?我总觉着,我在他面前说什么,都像是在嘲讽……” 周朗极为无语的看着她,她自己也有些尴尬:“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你教教我吧?” 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正儿八经地跟人认过错道过歉,是真的不懂。 周朗眨了眨眼:“你真的要我教?” 她明知他心里暗爽得不行,但这会儿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连连点头:“嗯!” 周朗一本正经地道:“眼前不就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南诏公主搞出来的破事儿让王爷头疼,你若是替他处理好了,功过相抵,他一高兴,也不会再追究你说错话的事儿了。” 绕了半天,他又把话题绕回来了。 不过林颜希却被他给说服了——周穆清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而且鉴于对方身份特殊,既不能闹大,也不好亲自出面,如果有人能替他分忧解劳,那自是再好不过。 她瞥了周朗一眼,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周侍卫最近智商见长啊。” 周朗大怒,刚要反驳,却又怕激怒了她,她就不管这摊子事了,便又忍气吞声地憋了回去。 “行!”挖苦完周朗后,林颜希一下子恢复了元气,干劲满满地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笑了一声,“事不过三,是该给那不知好歹的公主一点教训了!” 第八十四章 鹊桥仙 在连续灌了三杯茶后,周穆清胸腔中涌动的郁愤之气才渐渐平息。 说实话,林颜希没大没小牙尖嘴利也不是头一回了,更损的话也不是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他向来是一笑了之,最多小惩大诫,让她吃点苦头,不过从来没有真的往心里去过。 周穆清自认为是个豁达大度的人,也正是如此,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回会如此气恼。 是的,比起生气,更多的是烦懑。 真要论起来,虽说语气揶揄了些,但本质其实是在赞美他的容貌——类似的话,她也不是没有说过,就在不久前,她说他好看来着,还说了不止一次,周穆清记忆犹新。 可那回他并没有出现这种气恼的情绪。 所以,这次是怎么回事?是自己变小气了? 他皱着眉思忖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反省起来了,于是之前压下去的懊恼又有翻起来的迹象了——他作为苦主,自我检讨个什么劲啊?! 周穆清霍然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好几圈,却是越转越不快:他被那个南诏公主惦记、纠缠,她却丝毫不在意,甚至还说起了风凉话……个没良心的东西。 恼了一阵子,他的脚步蓦地一僵,有种电光火石般的东西直击内心.。 他忽然明白了,他懊恼的并非她的风凉话,而是她的不在意。 周穆清的大脑空白了一下,而后想起他在书房信手作的那副画——画到一半,他才发现自己画的是谁。 那之后他匆匆放下笔,难得生出了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受控制地画出那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张未完成的美人图——撕了也不是,扔了也不是,索性晾着不管,结果第二日就不见了。 而此时此刻,那些被他搁置的问题都一一浮了起来,更糟糕的是,答案也接踵而来。 他不想面对都不行。 怎么会这样?他重新坐了下来,无奈又狼狈地叹了口气。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 南诏公主下榻之处名为清溪苑,算是灵泉山庄里很不错的居所,除了方位采光通风之外,院落的结构与装点也颇费了一番心思,院中栽着一株高大的紫玉兰,树形婀娜,枝繁花茂;而玉兰树下还别具匠心地挖了一条沟渠,从外边引来活水,造出了一条极为雅致的小溪,潺潺地从玉兰树下淌过。 每当风起,总会有淡紫色的花瓣落下,如轻舟般浮在水面,亦是一道极风雅的景致。 将清溪苑拨给南诏公主居住,可见东陵对南诏的礼遇。 玉罕公主也很喜爱院子里的花木与小溪,每当闲暇时,定要凭栏欣赏一番。 今日,应东陵言皇后之邀,大半日都花在了游览灵泉山庄的景色上,玉罕公主慵懒地斜倚在美人靠上:“上茶。” 婢女小心翼翼地询问:“可是言皇后今日赐下的茶叶?” 听到“言皇后”与“赐下”两个词,玉罕的眸中泛起一丝厌恶:尽管皇后客气有礼,但她能察觉到对方藏在礼数后的冷淡疏离,这还勉强在她接受范围内;最可笑的是皇后身边的那些奴仆,她们看她的眼神既鄙夷又忌惮,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如此——鄙夷她来自边陲小国,又忌惮她将会入宫成为东陵皇帝的妃子。 一帮狗仗人势的东西! 玉罕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还真当你们那个皇帝是宝了,以为是个女子就想嫁? 那次晚宴,玉罕见到了皇帝,他的确很年轻,长得也不赖,跟她那个大腹便便、目光浑浊的父王完全不同。 若是她没有先遇到那个人,大概不会排斥他。 只可惜,珠玉在前。 一想到那人,玉罕的心就柔软了几分,她开始有些喜欢这个中原国度了。 黄昏日暮,夕阳西下,淡金色的余晖暖融融地倾洒她身上,连带着她手里执着的茶杯都被镀上了一层昏黄色的光辉。 玉罕垂眸,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茶盏中的情形。 她在南诏王宫时,曾精心修习过茶艺,对于品茗一事虽谈不上内行,却也不生疏。 只见棵棵茶芽立悬于杯中,大小均匀,呈橙黄色,外裹一层白毫,如金镶玉一般;浸泡在沸水中的芽尖沉沉浮浮,三起三落,浑然一体,实为奇观。 一闻,清香沁人;一尝,齿颊流芳。 “这便是中原鼎鼎有名的‘君山银针’么?”她还在回味苦涩后的甘甜,叹道,“果然名不虚传……也难怪,他会喜欢。” 她费了不少周折才打听到周穆清为数不多的喜好便是饮茶,而他最喜欢的茶叶便是这“君山银针”。 南诏多产红茶,尤其是普洱茶,闻名天下,但她还是头一回尝试“君山银针”这种黄茶。 侍立左右的婢女见玉罕心情不赖,极有眼色地逢迎道:“安熙王的品味,定是极好的……就像公主您一样。” “油嘴滑舌。”玉罕白了她一眼,精致的唇角却翘了起来,婢女知道自己没说错话,暗暗地松了口气。 玉罕微笑着,又浅啜一口,她用的茶杯,正是周穆清丢失的那只;她不由想象着周穆清喝茶的模样——尽管是不同的时刻,但他们用过同一只茶杯,喝过同一种茶叶。 口中茶水的滋味又有了些变化,缱绻又甜美。 而她的双颊,也渐渐发烫。 她不可自拔地沉浸在这种奇异的缠绵中,直至婢女小小的惊呼把她拉回现实。 “咦,那是什么?!” 玉罕不悦地瞥了婢女一眼,后者面上的兴奋之情迅速消失,战战兢兢地说道:“公主,您看,溪面上漂着一只小船?” 玉罕一怔,定睛一瞧,溪面上确实漂着一只小船,顺着澄澈的水流缓缓朝她而来,通体碧绿,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是落叶。 玉罕觉着这有些蹊跷,不过眼看小船已然十分接近,她立时下了吩咐:“你去,把它捞起来。” 不多时,婢女便捧着那艘绿油油的小船回来复命:“公主您看,这船是芭蕉叶折成的,叠得怪精巧的,就是容易散……啊,船里还放了张纸?” 玉罕吃惊之余,又伸出手:“给我。” 婢女很快把一张折起的纸递给她,玉罕接过,展开,发现那是一张极为精致的花笺,右下角寥寥几笔,画了一株古松,横斜的枝叶上,停了两只意态悠闲的白鹤。 “松、鹤?”玉罕蓦地睁大了眼睛,“莫非是指松鹤斋?” 她怎会不知道,周穆清的居处,便是松鹤斋。 除此之外,花笺上还题了一首词。 她忍不住轻声念出:“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再看,行书温润闲雅,笔道停匀,玉罕曾暗中收集过周穆清的手迹,一有空就对着灯细细揣摩,早已熟识他的笔迹。 她可以确定,这首《鹊桥仙》正是周穆清亲手所书! “这……”玉罕又惊又喜,她的视线沿着溪水往上看,最后越过院墙,映入眼中的,乃是一片灿烂的晚霞。 竟然以芭蕉为船,用溪水传书,他果真风雅浪漫。 玉罕思忖片刻,让婢女呈上纸笔,回了一首晏几道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写完后,她又摘下一朵紫玉兰,将花瓣夹在信笺之中。 吹干墨迹后,她将信笺小心地折好,并放进芭蕉船,并目送着它顺水而下,直至流出院落。 婢女有些懵,小声问道:“公主,这样他……就能收到您的回信么?” 玉罕自信地笑道:“一定能。” 她坚信,他们心意相通。 >>> 周朗的小溪的下游,等了有一阵儿了。 “哎,南诏公主真的会回信么?”他忍不住问身边的人,林颜希抱着膝盖,眯着眼,托着腮,被暖洋洋的夕阳照着,有点发困:“应该会吧。” 周朗有点不高兴:“什么叫应该?那就是也有可能不回?”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凡事无绝对嘛。” “那这样的话,咱们岂不是白忙一场?”周朗嘀嘀咕咕的,“还让我叠的那个劳什子芭蕉船,弄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你以为就你有鸡皮疙瘩?”林颜希睁开了眼睛,搓了搓自己的小臂,“我写那首酸词的时候,忍受的折磨可比你多多了。” 想到那首词,周朗的心情登时复杂起来:“……你竟然能模仿王爷的笔迹?你什么时候学的?” 林颜希发唇边浮起迷之微笑:在她还是陆云曦的时候,就暗中学了周穆清的字迹,一来他是对头,仿他的笔迹,以备不时之需;二来则是……他的字的确写得不错。 当然这些她不会说出来,只敷衍道:“自然是同你一样,敬重仰慕王爷,这才将他的字当成字帖,每日勤加练习。” 果不其然,作为周穆清的忠实狗腿,周朗接受了这个解释,还以前辈的姿态拍了拍她的肩:“孺子可教。” 林颜希失笑:“这该不会是你唯一会用的典故吧?” 周朗瞪她:“你说什么呢?” 她笑着否认:“没什么。” “说起来,王爷要是知道咱们这么干……会不会生气?” “你别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可是……” “再说了,咱们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林颜希一脸的不以为然,视线落在某个方向,“况且,你想撤也来不及了。” “啊?” “回信来了。” 周朗扭头望去,一艘碧绿的小船正顺着溪水,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 第八十五章 她写给谁的? “芭蕉传书”持续了几回,玉罕公主的回信越来越炙热,以至于林颜希不得不绞尽脑汁同她东拉西扯,从诗词歌赋聊到风土人情,还要探讨一番人生哲学,不过比起这些有的没的,回以同等浓烈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花前月下,也是一件辛苦事儿啊。 “要是王爷知道我们借他的名号做这种事,一定会把我们都赶走的……” 周朗长吁短叹,正奋笔疾书的林颜希听到“王爷”二字,手下的笔锋一顿,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又冒了出来。 这两天周穆清完全没有传唤她,她也很知趣地没有往他身前凑,谁让她的“过”还没补起来呢? 不过,就算没有她,他的衣食住行也依旧如常,他的身边除了周朗之外,还多了一名侍女。 暗中观察的林颜希也会说不上为何,总之就是有点酸溜溜的,这才多久就找了新的侍女,那她是不是也该另攀高枝? 当然,也就是想想,这两日她几乎的心神都用来同南诏公主周旋,一心想着将功补过呢。 她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那名新来的侍女,叫什么?” “好像叫小雪吧。你别说,她人还真不错,乖巧安静,人又勤快,做事周到。”周朗夸了这么一长串后,斜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总之,和你完全相反,王爷对她满意的不得了。” 她忽然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一滴墨汁就这样落在了花笺上,将她的努力毁于一旦。 周朗似乎看出了什么,贱兮兮地笑了一下,“怎么?吃味了?” 林颜希心头一跳,刚要否认,又听他继续说:“怕自己差事丢了?” 林颜希一听这话,顿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难怪她这么不舒服,原来是因为自己差事被抢了。 “哪能不担心呢?”她坦然地点点头,“虽然王府给的月钱不是太多,但好歹管吃管住,要是没了这份差使,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说着又叹起气来:“你好歹还有一身武艺,我却是身无长物……” 周朗嗤笑一声:“你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无是处了?” 林颜希垂眸,重新找出一张花笺,提笔落字,唇边却是勾起一抹冷笑:“得了吧,其他人就算了,你个斗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家伙,没资格数落我。” 周朗被戳到痛处,差点跳起来:“我认识的字儿多着呢!” “行。”林颜希说着,把那张废了的花笺丢给他,“上头写了什么,念给我听听。” 周朗捏着花笺,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寒……什么复惊什么……” 林颜希似笑非笑地乜着他,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屁股像是被火烧一般,腾地起身,快步往屋外去:“忽然想起了,还有点事要忙……” 她笑完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误——那张写了大半的花笺就这么被周朗那个二愣子给带走了,早知道就应该留下了照着抄啊! 这会儿又得重新写了! >>> 新来的侍女确实温驯安静,循规蹈矩,除非周穆清有吩咐,否则她从不主动出声,默默无闻地立在角落,从不打扰他。 不过一旦有事要做,又极为警醒麻利。 周穆清觉得自己很奇怪,他本是极为习惯并享受这种进退有度的服侍,在他看来这才是合格的下人。 只是…… 他放下手中的书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竟然觉得这屋子着实安静了些。 尽管他的叹息声几不可察,却还是被名为小雪的侍女捕捉到了,她不安起来,猜测着方才是否有不妥之处让王爷不满,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敢开口,就在她越来越纠结的时候,周穆清却说话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自扰。” 小雪一怔,刚要松口气,又听到他说:“去把周朗叫来。” 她一凛,垂首应道:“是。”随后退出屋子,几乎没有发出步伐声。 周穆清拿起茶盏,饮了一口,新来的侍女的一言一行显然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泡茶的手艺也比某人强得多,至少水的火候是对的。 只是不知为何,那茶水喝到嘴里,滋味却略显寡淡了些。 或许是本王太过挑剔了。这么想着,周穆清又是自嘲一笑,心说他最近还真是自谦过了头,动不动就反思己过。 小雪出了屋后,定了定神,找了个人询问周朗的去向,对方告诉她:“方才我过来的时候,恰好撞见周侍卫在西侧院呢。” 小雪谢过后,去了西侧院,发现周朗正在院子里跟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院内转来转去,一脸愤愤,嘴里还念念有词,看起来气得不轻。 “周侍卫。”小雪轻轻出身,待周朗侧目望来,她又福了福身,“王爷让我来请您。” 她说话总是这般温言细语,彬彬有礼,极易让人生出好感,周朗先前被林颜希嘲讽的怒气都消散了不少,不好意思地笑笑:“小雪姑娘不必如此客气……王爷找我什么事啊?” “王爷并不曾言明。” 周朗忽然有点紧张,回头望了眼虚掩着门的小屋,小雪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了他面上的迟疑之色。 她也跟着望了一眼,窗户上钉了窗纱,朦朦胧胧的,只能窥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伏在桌上,似乎在写字。 从苗条纤细的剪影可以判断,屋内的是个女子。小雪心中一动,想到自己的前任,据说是说错话惹恼了王爷,之这才换成了她。 小雪是灵泉山庄里的人,还是头一回伺候安熙王这等身份高贵之人,她很珍惜这份差事,并希望自己能被带回京城的王府内。 大概这个缘故,尽管没有见过面,但她仍对屋内的女子仍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敌对情绪。 没办法,谁让她们是竞争对手。 屋外的小雪下定决心要做到最好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屋内的林颜希却是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大张纸的情书。 “我自己看了都要被感动,何况是那情窦初开的南诏小公主。”她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胸有成竹,“这回再不上钩我就把这张纸给吞了!” >>> 周朗进屋的时候,周穆清眼皮都没动一下,直到他行礼问安完毕,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干嘛去了?一整天不见人影。” 周朗本就有些忐忑:“下属……下属闲得无聊,耍刀去了。” 周穆清这才瞥了他一眼,提起嘴角:“这样啊。” 周朗胡乱点头:“是……王爷可有吩咐?” “没什么。”周穆清慢条斯理地说道,“就是感慨一下,今儿个可真热。” “这倒是。”周朗虽然不太明白王爷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得这么快,但还是很捧场,“今天日头毒辣,在外边走上一圈,就该冒汗了。” 周穆清轻笑一声,却是话锋一转:“那你耍了一下午的刀,怎么一点汗意都没有呢。” 周朗一下子僵住了。 周穆清冷哼一声:“说实话。” 周朗一凛,单膝下跪,或许是动作幅度偏大,一样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掉了出来。 周穆清扫了眼,隐约见到一张纸:“那是什么?” 周朗觑了眼,才想起那是方才林颜希刁难自己的诗词,又怕被王爷知道他们暗中进行的计划,偏偏脑子跟打了结似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嘴里越发磕巴:“这、这是……” 周穆清愈发狐疑,伸出手:“拿来。” 见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周朗无可奈何,只得捡起那张纸,递到他手里。 周穆清对着光线明亮的地方,展开一瞧,发现那竟然是张散发着幽幽香气的精致花笺。 上头还写了首李太白的《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周穆清看完后,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时,那周朗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回王爷,这是一个倾慕下属之人,写给下属的。” “倾慕你的人?”周穆清又看了看花笺,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了,冷笑一声,“莫非这个人,就是本王?” 周朗浑身一震,绝望地发现自己忘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林颜希写这首诗的时候,用的可是周穆清的笔迹! 他很想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 周穆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对自己这个护卫的智商,也有些绝望了。 “这字究竟出自何人?”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竟敢模仿本王的笔迹?!” 周朗支支吾吾的,半晌过去,也没说出句囫囵话。 周穆清还要再问,可对上周朗心虚的眼神后,他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猜到了答案。 这么胆大妄为的人,除了她之外,还能是谁呢?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花笺上,掠过上头的字字句句,心底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喉咙有些发涩:“这是……她写的?” 周朗张大了嘴:“王爷英明……唉,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他虽承认,但周穆清的情绪反而更糟糕,他无意识地捏皱了那张花笺,直直地盯着周朗。 “她写给谁的?你吗?” 他骤然冷沉的语气让周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第八十六章 这不是把柄是什么?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周朗能够很明显地察觉到王爷的不悦,他当机立断地否认了:“当然不是!王爷莫要误会!” 其实周穆清自己也转过弯来了,林颜希就算要给周朗或者其他说明人写情诗,也没必要用他的笔迹。 在想通这一点后,他松口气之余却又莫名心虚。 他轻咳一声,神情恢复常态:“你在说什么?本王哪里误会了?” 周朗一怔:“您刚不是说……” 周穆清面无表情地瞅着他,周朗硬生生地改了口:“是,是,那必然是属下误会了。” 周穆清拿起茶盏,却发现茶水已经见底了,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这才淡淡问道:“她,或者说你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周朗寻思着王爷从一张花笺就猜得七七八八了,自己也没必要隐瞒了……主要是他这个人太实诚,实在是不会说谎,索性实话实说。 他便将林颜希的计划大致说了一遍,而后小心翼翼地觑着王爷的脸色。 见周穆清神情古怪,周朗以为他因林颜希的自作主张而动怒,便为她说了句公道话:“您别怪颜儿,她也是为了将功补过,所以才……” 想了想,又咬牙加了一句:“除此之外,也有下属拜托她的缘故。我等都想为您分忧……” 周穆清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所以她那首情诗,是写给南诏公主的?” 周朗点头。 “还真是……”周穆清好气又好笑,“亏她想得出来!” 周朗这会儿听他的语气,似乎也不是十分生气,甚至隐隐透着点笑意。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眨巴眨巴眼睛:“王爷……您不生她气了?” 周穆清一怔,旋即挑起半侧眉尾:“她让你问的?” “这倒没有。”周朗摇头,“她这两日都忙着同南诏公主写信,没提过您啊……” 他话音刚落,发现王爷的脸好像黑了一下。 周朗惶恐,下意识的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提过他?周穆清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压下心头的恼意。 一次都没? 他有点想问,却又拉不下脸。 见周穆清绷着张脸,周朗愈发不安,舌头也打起了结:“王爷,可是说错了话?” “没有。”周穆清冷冷道,“错的不是你。” 周朗咋舌,心说那丫头还真是把王爷气得不轻。 至于火上浇油什么的,那是不存在的。 “那,”周朗试探道,“属下这就去让颜儿向您请罪……” “不必。”他还没说完,就被周穆清冷冰冰地打断了,“本王可不乐意看人装模作样。” 周朗很疑惑,为什么王爷的怒气好像越来越盛了? “咳咳!其实她还是挺后悔的,”周朗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号以德报怨之人,那个死丫头没事就挖苦嘲讽他,他还搁这儿帮她说好话,“下属觉得她应该是知错了……” “你觉得?应该是?”周穆清怒极反笑,“难不成你还代她赔礼道歉?什么都要你替她说,她自己没有长嘴么?” 周朗彻底不敢吭声了。 周穆清闭了闭眼,收敛了面上的表情,而后挥了挥手:“好了,退下吧。” 周朗连大气都不敢出:“是。” 随后逃一般出了屋子。 周穆清想起他方才那句“她没提过您”,还是气得牙痒痒。 行,有本事就一辈子别来见他! >>> 林颜希终于收到了她想要的回信。 玉罕公主的信笺上,只有一句话:“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她念出这句的时候,周朗听得一头雾水:“……啥意思啊这是?” “她这是借李后主的词约我见面呢。”林颜希微微一笑,“总算引得她主动发出邀请了,不枉我费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同她周旋。” 周朗“哦”了一声,又皱眉道:“不过她没告诉你时间地点啊?怎么见啊?” 她笑道:“南诏公主已经告诉我了。” 周朗一双眼睛瞪得老圆:“那上头不就一句话吗?哪有时间地点?” “都在这句话里头了。”林颜希解释给他听,“她约我今宵月暗之时相见,地点便是繁花盛开、雾气笼罩之处。” 周朗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就这么几个字儿,你就能分析出这么多信息来?” “所以让你多读点书。”林颜希说完这句话后,原以为那家伙会勃然大怒,谁知他一反常态,只是略显局促地站着,看了她一眼,眼里似有些羞愧。 她感到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周朗吭哧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对不起……” 林颜希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分明是她嘲讽了周朗,周朗却反过来跟她道歉? 他也还没傻到这地步吧? “先前我去见了王爷,本来想为你说点好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周朗挠着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好像更生气了。” 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大致能猜出他说了什么。 “……我知道了。”她倒是挺平和,“我觉着,问题也不全在你,八成是某人借题发挥……” 周朗又睁大了眼睛:“……你说的是王爷?” 林颜希撇了撇嘴:“除了他还能是谁?” “难怪他生你的气……” 周朗的嘀咕让林颜希一怔,心仿佛被细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她忍不住想,自己这幅牙尖嘴利的样子,应该挺讨人嫌的…… “对了,今宵月暗我懂,繁花盛开我也懂,不过雾气笼罩我就不懂了……到底啥意思?”周朗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她稳了稳心神,随后将那点难以言喻的情绪给收了起来。 她正色道:“我问你,灵泉山庄为什么叫灵泉山庄?” “因为有热泉……”周朗说到一半,顿时茅塞顿开,一击掌,“‘雾气笼罩’就是指热泉冒起的水汽吧?” 林颜希一哂:“还好不算太笨。” 周朗瞪她,她却提起笔,沾了点墨汁,又写起了字。 “你在写回信?” “嗯。” 待墨迹干后,她便将折起的花笺递给他:“去回信吧。” 说起来,这几日,芭蕉船换了好几艘,南诏公主似乎很喜欢这个“传情”的形式,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可周朗知道,她曾经派人暗中蹲守过,约莫是想知道放船的人是谁。 当时他及时藏到了暗处,后来他将此事告诉林颜希之后,后者思忖片刻,让他下回别藏了,正好让他们看到传信的人的确是安熙王身边的亲信,也好彻底打消南诏公主的疑虑。 “看到就看到,别让他们抓住把柄就成。” 周朗不解:“都被看到了,还不算把柄啊?不是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嘛。” “话是这么说,可说到底,这个‘实’也不是那么实。”林颜希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只要死命否认,说他们信口开河,他们的‘眼见为实’不就变成一面之词了?” 周朗看着她的眼神几乎有些敬畏了。 林颜希眉梢微扬:“怎么?” “没什么。”他嘟嚷着,“就是觉着,你刚刚说那话的时候,有那么点王爷的风采了……” 林颜希失笑:“……我当你是在夸我了。” “本来就是!” 林颜希没再作声,她端详了南诏公主的信笺片刻,又提起笔,顺手抽过一张纸,唰唰写了几笔。 不多时,她把两张纸摆在一起,盯了一会儿,冷不丁地问道:“怎么样?” 周朗指着自己:“问我?” 她无语了一下:“……不然这里还有别人吗?” 周朗有些讪讪:“你不是嫌我肚子里没有墨水……怎的又问起我来了?” “不是让你看内容如何,”林颜希把两张纸往他那边推了推,“让你看的是笔迹……像不像?” 他一愣,旋即仔仔细细地比对了一番,然后,他对这个丫头的认识又多了一层,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还挺像的……不过,你怎么这么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 “脑子灵活,手也灵活。”她莞尔一笑,“你学不来。” 周朗:“……你是觉得我提不动刀了吗?” “开个玩笑而已。”林颜希伸了个懒腰,随后又练起了南诏公主的字迹,“行了,赶紧去吧,争取早点把这破事给了结。” 周朗转身走了几步,却突然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急急回过身:“你刚刚说,不要让他们抓住把柄……” “对啊,怎么了?” 他一对浓眉皱得厉害:“可你冒充王爷给南诏公主写了那么多信,这不就是实打实的把柄?” 笔锋不停,她孜孜不倦地临摹着玉罕的字迹,口吻分外的轻描淡写:“放心吧,你能想到的事,我怎么能想不到?” 她一顿,又笃定道:“放心,在这件事中,王爷自始至终都会置身事外,绝不会牵扯到他。” 周朗还想再问,她却不再理会,专心致志地练字,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但不得不承认,她是比自己要聪明那么一点,应该不至于把事情办砸。 毕竟,她还指望着这件事将功补过呢。 第八十七章 哟嚯你谁? 戌时刚过,灵泉山庄还亮着几盏星星点点的灯,却已基本沉寂下来,除了巡逻的侍卫,和一部分还在忙碌的下人之外,大部分人已经准备安寝了。 不过对于一些人来说,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玉罕公主在一番精心装扮过后,在侍女的陪伴下,提着一盏小灯来到了山庄的西南隅。 这里有一挂热泉瀑布,温热的泉水从半山悬崖上飞泻而下,瀑布流经处形成了壮美的石钟乳群,并在长年累月的冲激下,形成数个天然水潭。水潭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的通过一个狭小的通道到达,有的通过潜水才能到达,有的隐藏在瀑布里面,难见庐山真面目。 总之,这是灵泉山庄的一大奇景。 之前言皇后带着她与东陵贵妇们游园之时,曾经欣赏过此处的美景,玉罕印象深刻。 入夜后,这里的情形与白日不大相同,别有一番风情。 一批批白练般的冲进深潭里,带起了大量的氤氲水汽,让一整个区域都浮着一层薄纱式的雾气。 山庄里的花匠在周围栽种了许多果树花木,还有不少喜爱温湿环境的花卉,借着灯光,玉罕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脚边成片的扶桑花,艳丽夺目。 加上今夜无月,倒真是应了那句“花明月暗笼轻雾”。 玉罕特意选了李后主的这句词,将夜会的时辰地点都融合在词中,十分含糊,但她相信,以他与自己心有灵犀的程度,定然能找出其中的玄机。 还未走近,哗哗流淌的水声就先传了过来,还有热泉特有的,一股类似臭鸡蛋的气味,不过夜风将这个味道冲散了许多,只是若有似无,倒也不算难闻。 这里水汽太盛,为了避免沾湿衣裳,弄花妆容,侍女一手提灯,一手为玉罕撑伞。 在距离瀑布只有几丈远的地方,侍女看到潭边影影绰绰地立了个人影,身形高大,显然是个男子。 她急忙出声提醒:“公主,前面有人……” 玉罕停了下来,抬眼望去,雾气缭绕中,果然站着个人,负手而立,看不清容貌,却被夜色与水雾衬出了几分超脱出尘之感。 她一颗芳心不受控制地跃动起来,这两日虽然一天传三回书,但其实并没有真正见到周穆清;而在通信之后,他们有了更深入的交流,她惊喜地发现,他的才情学识都和她想象得一模一样,跟她十分契合。 尽管汉人有个“见字如面”的说法,可玉罕对周穆清的思念犹如泛滥的河水,时时刻刻都在增长,倒是应了另一个说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如今他就近在眼前,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深深地朝那边望了一眼,随后伸手接过侍女手中的灯和伞,轻声道:“你就在这儿等我。” 侍女立即应了:“是。” 玉罕按捺着越来越激荡的心跳,撑着纸伞,轻移莲步,袅袅娜娜地朝潭边走去。 她没有穿南诏服饰,而是选了一件素色的广袖流仙裙,愈发显得她的身段窈窕玲珑。 她希望给他一个惊喜。 水声过大,她的脚步声又轻,对方对于她的到来毫无察觉。 玉罕在距他几尺之外的地方站定,盯着男子伟岸的背影,忽然起了点促狭之心,她轻手轻脚地挪过去,踮起脚尖,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双眼。 她的双手柔滑细腻,出门之前还特意擦了香露,被捂住双目的男子只觉一阵温软芬芳,一阵心猿意马,不由得覆在了那双俏皮的小手上。 玉罕的身子颤了一下,南诏虽是边陲小国,但她在王宫内也颇受南诏王宠爱,从来没有人敢这般失礼地抓她的手……还是个男人。 不过此刻她半点怒气也无,反而觉着被对方碰触的肌肤酥麻无比,而她的心尖也似有蚂蚁爬过,隐隐作痒。 “王爷……”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想挣脱他的桎梏,却又舍不得,只得含含糊糊地嗔道,“您先松手……” 对方将她的手完全地包裹在手里,紧紧地握着,笑道:“我不松。” 他的声音跟平时不大一样,似乎粗哑了几分,玉罕先是一怔,旋即猜到了原因:定是在风中等了她许久,吹了风,嗓子吹哑了。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又柔软了几分:“是妾身来迟了。” “不迟,不迟,刚刚好,嘿嘿!” 对方一边笑,一边揉捏着她的掌心,玉罕这回却忍不住蹙眉,音色粗哑也就罢了,这油滑的语调…… 她肢体的反应比大脑更为迅速,已然下意识地要抽出自己的手,可那人却并不肯松手,挣扎间,她的手背蹭到了他的脸,接着——摸到了一手的大胡子! “你……!你不是王爷!”玉罕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用力地挣扎起来,“你究竟是何人?!” “你在说什么?”那人转过身来,箍着她的腰,把玉罕往怀里带,距离如此之近,四目相对之间,她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形容。 他身形颇高,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一张脸方方正正,蓄的络腮胡爬满了下半张脸,怎么说呢,倒也颇有男子气概,但……这绝不是安熙王啊! “你放开我……大胆!”对方力气极大,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抽出手来,恼羞成怒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对方捂着脸,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你、你打我?” “打你又怎么样?!登徒子!你可知本公……”玉罕咬牙切齿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险些脱口而出。 她狠狠地瞪了那个大胡子一眼,转身就要走,不料,对方却被她那一巴掌和那一瞪给激怒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个小娘皮横什么横?!不是你自己写情诗约我在这儿见面的么?” 玉罕柳眉倒竖,正要说话,他却又冷笑一声:“而且一上来就投怀送抱的,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心里没数吗?这会儿又跟我装上贞洁烈妇了……嘿!” 玉罕又羞又怒,一边挣扎一边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我的信怎么到了你手里?!” “嚯,真能装啊,情信都寄到老子那儿了这会儿说不认识老子了?”他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咧开嘴笑道,“倒是有几分姿色,好歹没白跑一趟。” 玉罕羞愤欲死,她脑子有点发懵,不明白自己写给周穆清的信,怎么就到了另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 她特意让人暗地里查过,确定每日在上游放芭蕉船的人的确是安熙王身边的护卫。 不是周穆清本人的话,谁能指使得动他的护卫? 可、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等她略微回神,那张满是络腮胡粗犷面孔已经离她很近了,恐慌之下,玉罕尖叫起来:“救命啊——!” 先前她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要是旁人见了这“私会”的情形,她就该名声扫地了。 本来她作为南诏女子,对于名节一事没有中原这般在意,可问题是,她如今背负了和亲的重任,要与东陵皇室联姻,原本不重要的东西,自然也就珍贵起来。 其实这场“私会”的确是她有意私会,可她预想中的对象是周穆清,若是嫁了他,就算没嫁成皇帝,南诏他父王那边也不会有意见。 而现在…… 她望着那张恼怒的脸,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把她从失去理智的状态中扯了回来:“行,你再大点声儿叫,把整个山庄的人都叫来都无所谓,反正老子不吃亏!” 她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打了个寒噤,而匆匆而来的动静也终于让她意识到方才那一嗓子的后果。 不知是她的侍女,附近巡逻的侍卫、还未收工的下人……全都往这个方向来了。 四面八方的嘈杂汹涌而来,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动干戈,不过落在她耳膜里的时候,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的后背爬满了凉意,若是她无法发挥联姻的用处,那就成了一颗弃子,而她父王有多翻脸无情,她很清楚。 直至此刻,她方知道怕了。 偏偏就在这时,她的侍女一边朝她跑来一边大喊:“公主!你没事吧?” 玉罕两眼一黑,那络腮胡也吃了一惊,目光在她面上扫来扫去:“你是公主?”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没有出声,他低笑一声:“难怪这般跋扈。” 她的身体如筛糠般抖了起来,接着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 玉罕为了出门方便,找了理由把南诏的护卫队调走,于是这会儿清风苑里只剩下一些负责洒扫的仆役,而且一大半人都已经睡下了。 天时地利人和,周朗与林颜希顺利地潜了进来。 他们直奔正屋,经过一番搜寻翻找,将周穆清丢失的那些物品基本全都找出来了。 “茶杯,梳子,手帕……我去,不会连这头发都是咱们王爷的吧?!” 周朗一边清点东西,一边恶寒不止,林颜希好笑之余又觉得周穆清有点惨,摇头道:“小点声,别让人发现了。” 顿了一下,又问:“都在这儿了吗?” 周朗想了想,摇头:“应该还有一副王爷的亲笔画。” “亲笔画?”林颜希有些意外,同时在屋内张望起来,“画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没告诉我。只知道还未完成,是副草稿。” 他这么一说,就好找多了,林颜希立即放弃墙壁上挂着的那些装裱精致的画作,再一次翻箱倒柜搜了起来,周朗在一旁举着油灯为她照明。 最后她竟然是在南诏公主的床榻上找到的——在她的玉枕下压着。 在触到宣纸的手感后,她就知道自己八成是找着了:“找到了!” 说着,她将纸张展开,说实话,对于南诏公主珍藏在自己枕头下的画作,林颜希还是很好奇里头究竟画了什么,才令对方这般珍而重之。 在油灯昏暗的光线的掩映下,画纸虚虚展开,乌黑的头发,弯弯的柳眉,最后是一双大而有神的杏核眼,含着笑意,静默无声地同她对视。 林颜希一怔,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第八十八章 奴婢错了 她还在冥思苦想之际,却是周朗一语道破天机:“我寻思着,这画上的人,怎么有点像……你?” 林颜希一怔,下意识地想反驳,可一转眼,却瞥见床边梳妆台上的铜镜,恰好映出了她的脸,她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睛,发现镜中的眉眼的确与画上有几分相似。 她的嘴唇动了动:“我觉着,也挺像那位南诏公主的……说不定王爷画的是她呢。”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有些心虚,不自觉的就想否认。 周朗听了这话,仔细地看了看画像,又瞅了瞅她的脸,最后摇头:“不对,我觉得就是你。” 林颜希有点期待,又有点抗拒,怀着无比矛盾的心情,问出了口:“……你怎么看出来的?” 周朗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笑的那么狡猾,一看就是你。” 林颜希又愣了一下,目光不受控制的再次回到宣纸上。 周穆清的画工向来不差,眉眼间的神韵传递得很到位,两个瞳孔里的狡黠笑意乃是点睛之笔,令这双眼睛完全生动起来,因而就算其他五官并未描绘出来,给人的感觉却仍是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对于周朗这等对林颜希十分熟识的人而言,更是一眼就能把人给认出来。 她还在发呆呢,又听到旁边的人嘀嘀咕咕:“再说了,王爷连那公主长什么样都没记住,怎么可能会画她?” 那他为什么会画我? 这个问题险些脱口而出,幸好她及时地刹住了车,这个问题问旁人并没有意义,再说了,迟钝如周朗,怕是也答不出。 她抿了抿嘴唇,卷起了画像,收了起来。 “既然东西找齐了,那就走吧。”林颜希将画像的事情暂时抛之脑后,对周朗说道,“免得惊动清风苑里的人。” 周朗却有些迟疑:“你冒充王爷写的那些花笺也得带走吧?毕竟你模仿了他的笔迹,万一南诏公主把事情捅出来,一口咬定是王爷亲笔所写,还是会给他惹麻烦。” 林颜希无奈,只好附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周朗两只眼睛亮了一下,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笑道:“你个小丫头从哪里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的?” 她又露出那小狐狸一般的狡猾笑意,周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猜到她要说什么,连忙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你看的书多……走吧走吧,再待下去该被南诏人发现了。” 林颜希一时哭笑不得,二人又偷偷摸摸地溜出了清风苑。 周朗刚带着她翻过院墙,就听到某个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了动静,细细听了会儿,周朗判断出声源正是东南方向,他嘿地一声笑:“你花了那么多功夫,费了那么多笔墨,布了这么个局,要不要去瞧瞧热闹?” 林颜希思忖片刻,摇了摇头:“算了,先回松鹤斋吧。” 周朗一拍脑门:“也是,把这些东西还给王爷,也好叫他安心。”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也没有不安心吧?” 顶多的是被膈应到了。 “还有你的事儿,别忘了,”周朗提醒道,“将功补过,王爷可还没消气呢。” 他一说起这个,林颜希顿时头大如斗。 她又想起那副未完成的美人图了……比起这个,周穆清的怒气似乎都没那么棘手了。 啊……早知道会这么头疼,宁愿不看那副画。林颜希暗暗苦笑。 她心神不宁了一路,连走到松鹤斋大门前都未察觉,若不是周朗拉了把,险些就一头撞了上去。 “……你走路不看路的啊?” 林颜希这才回神,揉了揉鼻头,瞥了眼紧闭的两扇门:“咱们是不是又得翻墙了?” “我跟看门的老张打了招呼,应该还没落锁。”周朗说着用力推了一下,厚重的木门吱嘎一声,果然开了。 进了松鹤斋,林颜希那一包东西递给周朗:“时间不早了,王爷说不定已经就寝了,我不好打扰他,你去把这些东西交给他吧……” “你不好打扰就让我去打扰?”周朗冷笑一声,“小算盘打得挺溜!” 林颜希有点讪讪的,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周朗推了一把:“行了,别拖了,本来就是你做错了,张嘴认个错有那么难么?咱们王爷也不是小气的人,你说点软话也就过去了……实在不行,痛哭流涕一番,他怎么着也该心软了……” 林颜希听他越扯越离谱,不禁摇头失笑,又望了眼周穆清居住的正院,那里中了一大丛竹子,将主屋掩去大半,也看不清里头是否还亮着灯火。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应该去跟他道个歉的。 周朗又把手里的油灯递过去:“去吧。” 林颜希接过灯,深吸一口气,朝主院走去。 庭院内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林颜希的鬓发也跟着被吹乱,她腾出一只手,理了理头发,同时抬眼望去,发现窗纸内,隐隐透出了些光亮。 她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慢腾腾地朝着正房的方向挪去。 可真到了门外,准备敲门的那只手却仿佛坠了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不敢敲门?我分明已经将功补过了,为何还这般没底气? 两辈子加起来,她还是头一回这般进退维谷,纠结不已,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 房门毫无预兆地打开的瞬间,她才被迎面而来的微风而惊动,她抬了抬眼睑,对上了一张清秀的面孔。 林颜希怔住了。 那个姑娘的眼中也露出了意外之色,不过一晃眼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沉静。 林颜希能察觉到,那姑娘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而她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应该就是那位新来的侍女小雪了。 就在她和小雪大眼对小眼的时候,屋里蓦地传来一个声音:“是谁?” 林颜希自然能分辨出那是谁的声音,后背登时紧绷一下,竟然有转身拔腿而逃的冲动。 林颜希身上僵硬,但面上并没有任何异样,小雪收回了视线,转过头,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王爷,是颜儿姑娘。” 闻言,林颜希又愣了一下。 那小雪回过头,冲她抿嘴一笑,轻声道:“我没猜错吧?” 林颜希也回了她一个笑容:“没错。” 她其实有些忐忑,屋内的人仍然沉默着,小雪又压低了声音:“这么晚了,颜儿姑娘找王爷有事?” 林颜希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时,里头冷不丁地又传出了声音:“让她进来。” 林颜希心一紧,小雪怔了一下,旋即又微笑起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颜儿姑娘跟我来吧。” 小雪相当客气有礼,就算是林颜希也挑不出她的不妥之处,可这反而令她分外不自在。 她跟在小雪身后,被领进了室内,在瞥见那个低头饮茶的闲适人影后,她忽然有些恍惚。 她的目光快速地掠过周穆清的脸,他半垂着眸,侧脸陷在烛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眉眼鼻唇都被笼罩上一层半明半昧的光晕,看上去比平时柔和许多。 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率,见小雪请安行礼,她才反应过来,福了福身,嗓子眼有点发涩:“奴婢见过王爷。” 她低了头,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过了会儿,才听到他出声:“你先出去吧。” 小雪起初没反应,直至周穆清又瞥了她一眼,她才恍然意识到这是对她说的。 她克制住自己,没去看身旁的林颜希,只是垂着头应了,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依旧不曾叫起,于是林颜希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腰和腿都有些受不住了。 她垂着眼,咬牙坚持着,同时能感觉到两道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多时,她又听到他的声音:“起吧。” 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站直了身子,两条腿有些打颤,她尽可能地挺直背脊,不愿表现出异样。 不过周穆清还是看出来了。 他隐晦地端详着她,她脸色略显苍白,眼底透着两块青黑,疲惫之态很明显,他想起周朗的话,大约是跟南诏公主写情书耗了她不少精力。 一想到这里,他除了好气和好笑之外,又有些不忍。 其实她不必这么做,他也没那么生气了,甚至……已经准备原谅她了。 他还在斟酌怎么开口的时候,她却先双手呈上了一个布包:“禀告王爷,奴婢把您丢失的东西找回来了。” 周穆清怔忡了一下,却并不伸手接过,厌恶地挥了挥手:“都扔了……不,还是烧掉吧。” 林颜希对于他的处理方式并不意外,只是…… 她略略抬头,轻声问道:“全都……烧了吗?” 周穆清皱了皱眉:“不然留着做什么?” “哦……”林颜希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奴婢知道了。” 周穆清扫了她一眼:“就这样,没有别的要说了?” 林颜希呼吸一滞,随后低下头,跪在了地上:“奴婢口不择言,请王爷恕罪……” “还有呢?” 她一怔,随即换了个说法:“奴婢言行无状……” “还有呢?” 结果他用同样的三个字把她堵了回来,林颜希忍不住抬头,同他对视片刻后,又埋下了头,闷声道:“总之,奴婢错了。” 周穆清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离开了椅子,弯下身来,伸出两只手覆上了她的脸颊。 在她错愕的眼神中,他近乎无奈叹了口气:“既然知道自己错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认错?” 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她怔怔地看着他。 就在她心脏狂跳之时,两边脸颊蓦地传来一阵痛楚,竟是他捏着她脸上的肉用力一扯,硬是把她一张脸给扯变形了! 第八十九章 本王有眼疾呵 “你、你……”因着脸颊两侧的肉被拉扯着,以至于她一说话就漏风,“你肿么……能则样……!” “换、换手!” 听着她含糊不清的语声,周穆清忍俊不禁,恶作剧的心思更甚,不仅没有放手,还微微使了点力,把她的两颊肉往里一推,于是她被迫张开的嘴又被迫嘟了起来,像是一个包子的褶儿。 他眼底的笑意更甚。 林颜希总觉得周穆清把自己的脸当成了一个面团,揉来揉去,玩得很是开心。 她使劲地摆头,以至于发髻都有些散了,鬓发零零碎碎地散了下来,凌乱地贴在脸侧,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地瞪着他,看起来反而有点可怜巴巴的。 周穆清有点心软了。 他卸去了力道,林颜希脸颊上的肉终于归位,正想去揉揉自己饱受折磨的脸时,却发现指尖碰触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脸。 周穆清的手并没有离开,依旧放在她脸上。 他的掌心干燥、粗糙,就那么温热地贴在她面上,连带着她的脸颊也开始发热。 “你还没回答我。” 他声音又轻又柔,仿佛有一片蒲公英拂过她的心尖,泛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痒意,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片蒲公英,无所倚仗地浮在空中,随时都要被风吹走。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又无助的感觉,只知道自己在他的注视下,心跳的愈发厉害,那股轻飘飘的眩晕感也在不断加重。 林颜希终于没能抗住,有些狼狈地错开了视线,嘴里也打起了磕巴:“我……我怕你不肯见我……” 他们似乎达成了默契,都没有使用昭示着身份的自称,而是最简单直白的“你”和“我”。 他继续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见你?” 于是她也结结巴巴地继续回:“因为……我惹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说……”她吭哧了半天,憋出了几个字,“你长得好看……” 说完,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尽管她很努力地克制了,但还是没忍住,嘴角悄悄地弯了一下。 周穆清自然没有错过她的偷笑,也大致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他冷哼一声:“不对。” 林颜希懵了:“啊?” “惹我生气的原因没说对。”他绷着一张脸,“可见你并不是真心认错。” 林颜希张口结舌,觉得他是在故意为难自己,偏偏他的大拇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下颌,犹如蚂蚁爬过一般,酥酥麻麻的。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率又开始乱了,即将捋顺的口条又结巴起来:“这……是我的语气太过嘲讽了……?” 周穆清的手一顿,随后微微用力,她饱满的脸颊立时陷出了两个小小的坑:“不对,再想。” 林颜希这下彻底傻眼了。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见她满眼的茫然,周穆清就知道她对自己不高兴的真正原因一无所知。 他有些着恼,可更多的是无奈。 “想不出来?” 林颜希闻言,急忙点头。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复又开口:“那就继续想。” 她张大嘴的样子又呆又傻,同往日狡黠又嘴欠的模样大相径庭,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可爱。加上她面部的手感也不错,他的怒气不自觉地消散了一点。 林颜希冥思苦想了一阵儿,还是没想出这位爷到底在气什么,她躲躲闪闪不敢看他,他好气又好笑,放开了她的脸,屈指弹了下她的脑门:“行了,回去吧。” 林颜希以为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正要松口气,却又听到他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回去继续想,什么时候想出来,什么时候来见我。” 林颜希的嘴角很是抽搐了一下。 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对了,王爷,您就不想知道南诏公主怎么样了吗……” “不想。”周穆清干脆利落地把这个话题打进了冷宫,“她的事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林颜希只得讪笑。 “那……”她扶着茶几慢慢地站了起来,“奴婢就先回了?” 他“嗯”了一声,又瞥了她一眼,加了一句:“若不是说出来,写出来也是可以的。” 写出来?林颜希又头大了,那得写多少字啊?难不成要她写一篇文章出来? 周穆清眼尾余光一扫,就知道她在犯什么嘀咕,轻嗤一声:“你不是挺能写的么?” 连她跟玉罕公主通信的事情他都知道了……林颜希赧然一笑:“哄哄小姑娘而已。” 周穆清摆摆手:“去吧。” 林颜希如释重负,转身就想溜,不料方才跪了太久,膝盖僵硬酸痛,她步子又太急,结果膝盖一打弯,脚下便趔趄了一下。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摔个五体投地的时候,腰上搭了一只手,将她往后一拽,轻松地化去了她前倾的力道。 再然后,她蓦地往后一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林颜希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一双墨玉般的瞳孔,到没有她想象中的嘲讽或是戏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她有些尴尬,周穆清却出声了:“你笨手笨脚也不是头一回了,本王都习惯了,你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也有道理……她在周穆清面前丢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丢脸的时候都有,这个程度算什么? 这么一想,她感觉好多了。 “咳咳……多谢王爷。”林颜希清了清嗓子,人也自在起来,“那奴婢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问道:“能走?”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能!” 周穆清没说什么,收回了自己的手,她又行了一礼,准备往外走去,然后,她又踉跄了一下。 之前那一下,把脚踝给崴了。 还是周穆清伸手拉了她一把。 这回林颜希是真的抬不起头了。 她听到他又问了一句:“能走?” 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笑意和揶揄。 林颜希灰头土脸,无言以对。 就在她拼命思考着对策,好摆脱这窘迫境地之时,身下陡然一轻,接着人就在半空中了——周穆清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王爷,其实奴婢可以自己……” “怎么?”他淡淡地将她的话堵了回去,“还想摔第三回?” 她又没话说了。 周穆清抱着她迈出房门的时候,险些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还是对方先反应过来,立即跪下,战战兢兢地道歉:“请王爷恕奴婢无礼!” 原来是侍女小雪,她显然是守在门外等候主人的传召,倒是尽职尽责。 周穆清自然不会因此责怪她,语气平淡:“无妨。” 他说完,抱着林颜希继续往前走,在擦身而过后,小雪才敢抬起眼,望着他怀中人的乌黑长发,仍是难以置信。 那个颜儿……她跟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周穆清忽然又停了下来,小雪以为自己的窥视被发现了,吓得一激灵,立时恢复到先前低眉顺眼的模样。 “对了,”他没有回头,不过话显然是对小雪说的,“去弄点冰块来。” 他没说用途,不过小雪大概猜到了:应该是为颜儿准备的,她应该是扭到了脚,无法行走,冰块则是用来冰敷的。 想通了这些后,小雪的心情愈发复杂,她发现,王爷对颜儿未免好得过头了。 别说他们这样的下人了,就算是其他的达官贵人,也未必能从他那里得到这般悉心的照顾。 见小雪没有回话,周穆清皱了下眉,侧过脸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满,这令小雪立时警醒过来,立即应了:“奴婢遵命!” 周穆清没再说什么,抱着人继续走。 小雪没有那个胆子去跟踪王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就往厨房去了,所以她没发现周末去险些撞上廊角的柱子,也没听到林颜希的惊呼声。 “你没撞着头吧?” “没有。” “……王爷,这边太暗了,要不,您还是放下我吧?” 周穆清倒是淡定得很,他指着前方的一团光亮:“前面有灯,待会儿你摘下来,为我指路。”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步履不疾不徐,林颜希倚在他胸前,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下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什么都没做的她,心跳反而有失控的迹象。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随后在他经过一盏宫灯的时候,伸手摘了下来。 这下前方的道路明晰多了。 接着她就发现了一个事实:“王爷……” “嗯?” “您好像走错路了。” 周穆清又停了下来,面上依旧波澜不兴:“你也说了,这里太黑了,本王有眼疾,看不清是正常的。” 林颜希也觉着有道理,便又提醒道:“奴婢住在西跨院。” “西跨院。”他点点头,随后换了方向。 走了几步,林颜希又发现不对了:“……王爷,是西边。” “这不是西边吗?” “……这是南边。” 他不吭声了。 林颜希试探着开口:“您是不是……辨不清方向啊?” 周穆清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前后左右不好吗?非要弄个东南西北出来。”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九十章 你不想嫁人? 经历了一番曲折,周穆清终于把她送回了西跨院。 好在时间够晚,天够黑,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下了,没有目睹王爷抱着林颜希回来这一幕,否则,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林颜希也不想收获太多异样目光以及满天飞的绯闻。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周穆清把人放下后,环顾了四周一圈,不过扶着墙勉强站稳的林颜希很清楚,他应该什么都没看清。 林颜希笑道:“是,多谢王爷送奴婢回来……时辰不早了,您……” 她本想说“您回吧”,可对上他那双看着漂亮却比摆设强不了多少的眼睛忽然就哑火了。 白天也就算了,这大晚上的,这位爷又是眼疾又是路痴的,她能放他这么上路么? 先不说能不能找回他的正院,万一路上没看清,撞上了什么,或是踩空了一脚……林颜希不敢再往下想。 她揉了下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现在她要拿他怎么办? 周穆清也从她扶额的姿势和叹气声中察觉到了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尽管他很清楚她为难的缘由,但还是有点不高兴。 没良心的小东西。 林颜希也并不迟钝,立时就感受到了他的不快,赶紧挤出个笑,打开自己的房门:“王爷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到奴婢房中稍坐片刻?” 她已经想好后续了——先让他在自己房中坐会儿,之后小雪应该会把冰块送来,到时候让她把人领走就成了。 周穆清没有作声,却是往前迈了一步,显然是同意了她的邀请。 林颜希急忙递过手里的灯笼:“里头黑灯瞎火的,您拿着灯。” 他站了一会儿才接过宫灯,似乎有些勉强,林颜希也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毕竟这会儿她脚伤着,实在没法伺候他。 进了屋后,林颜希正咬着牙,准备找出火折子把灯给燃上,不曾想,周穆清却冷不丁地出声:“坐着。” 约莫是平日里习惯了他的发号施令,她下意识地就坐下了,等到屋内一片光亮,她才反应过来,是周穆清点得灯。 林颜希顿时就坐不住了,她闲着,却让周穆清做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只是刚起身,他的目光就掠了过来,眉宇纠结:“不是让你坐着吗?” “我……”这分明是在她的屋子,她却莫名局促起来,“我给您上杯茶吧。” 周穆清一撩袍子,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姿态倒也闲适,闻言斜了她一眼:“平时也没见你多勤快……这会儿也不必献殷勤了。” 她讪讪一笑:“也是,奴婢懒散惯了,屋内有些凌乱,您可不要嫌弃。” 听她这么一说,周穆清便巡睃起了这间屋子,具体的看不太清,但两盏灯亮着,也能看个大概,物事陈设不甚整齐,但总的来说,还是挺干净的。 林颜希注意到他在打量各处,见他视线扫到另一张椅子,停留了片刻,她也跟着望过去,结果却发现椅背上搭了件杏子色的小衣……想了想,应该是今早换下,顺手搭在那儿了。 即使知道他视力不济,八成是眇眇忽忽看不真切的,但她还是如坐针毡。幸而她的位置距离那张椅子不远,她估摸了下距离,手臂伸长的话,还是可以够到的。 于是趁着周穆清不注意,林颜希使劲地抻着胳膊,终于勉强碰到了,她指尖一勾,还算顺利地将小衣勾到了手。 她暗暗地松了口气,立刻揉成一团正要藏起来的时候,却好死不死地感受到了两道灼灼目光。 林颜希僵硬地侧过脸去,周穆清果然在瞅她,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幅神情令她不得不多想,真的有点担心他张口就问:你偷偷摸摸的藏什么呢? 好在他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她却并没有觉着松快些,反而感到了一丝丝尴尬。 讲道理,今晚她出丑的频率是否高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周穆清差点撞到头,又暴露了自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事,其实也没比她好多少。 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悄眼望去,不知道又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周穆清侧脸对着她,并未发现她的窥察。 林颜希有些纳闷,心说她这小庙有什么值得他这尊大佛东看西看的?难不成是头一回来到下人房,觉着新奇? 就在她暗暗腹诽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问:“这书,还在看吗?” 林颜希一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盯着的是镜台,除了木梳银簪以及几盒脂粉盒子这些零零星星的东西,还有一本《左传》,正是上回他赐予的那本。 “看了。”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囫囵吞枣,理解太过浅薄,奴婢想着,闲暇之余还是应该多读几遍。” 周穆清不由得提起唇角:“反正你这阵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在屋里好好读书吧。” 顿了一下,又道:“若有其他想看的书,也可告诉本王。” 可林颜希脸上并没有浮现他想象中的欣喜之色,反而有点委屈和失落的意味,他不由疑惑:“怎么?” 林颜希迟疑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开口:“那,奴婢以后都不用在您身边……伺候了?也是,新来的小雪应该比我好多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恍然惊觉这有点自怨自艾的意思,立时就闭上了嘴。 不用服侍人了?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不是吗?好不容易要实现了,临了却莫名怅然起来……不该!实在不该! 咋的,给周穆清当牛做马,还乐在其中了? 她忙着鄙夷自己之时,周穆清在短暂的怔忡后,咂摸出了一点别的意味——最后那是……吃味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嘴角就是忍不住往上提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呢?”他笑着摇头,“你脚伤成这样,还怎么伺候本王?怕是要本王伺候你还差不多。” 林颜希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赧然道:“哦……” “至于小雪,”周穆清挑了挑眉,“她安静寡言,做事妥帖,确实比你强多了——” 林颜希撇了撇嘴:“是了,奴婢牙尖嘴利,又笨手笨脚,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奴婢更差的了。” 周穆清笑意更甚:“原来你也挺有自知之明的。” 林颜希明知他是故意的,却还是忍不住瞪他:“既是如此,那我便——” “既是如此,你也是本王身边的人,再怎么着,也只能凑合用了。”他笑着打断她赌气的话,“至于旁人,再伶俐也不过是借用几日罢了。” 林颜希扁了扁嘴,没吭声。 “再说了,善于服侍的下人多了去了,倒是能模仿本王笔迹,还敢冒着本王名义去撩拨别国公主的……就你一个。” 他大约是在反讽吧,但林颜希就是听着怪顺耳的,甚至还生出了一点自得——那一封封打动南诏公主放心的情书,所需要的才情和精力,都跟端茶倒水的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至于冒用周穆清的名义……那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怕是整个东陵都没几个人有这胆子。 不愧是我。她越想越佩服自己。 周穆清见她眉宇间隐隐流出得意,无言了片刻,这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起了染坊。 “你还真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她,就在这时林颜却蓦地转向房门:“好像有人来了?” 他眯了眯眼,也发现门外隐隐有个人影,林颜希扶着桌沿要站起来:“应该是小雪来了,我去开门。” “坐着吧。”她的肩膀覆上了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把压了一下,她还有点懵,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向门边了。 其实吧,让他开个门也不算什么,也不是什么辛苦活儿,主要是,这夜深人静的,让人瞅见,他逗留她的屋子里,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遐想的事…… “王爷!”林颜希叫住他,“您就这样去开门,想过后果么?” 周穆清的指尖已经碰到了门把手,听了她的话,回头看了她一眼:“怕影响你嫁人?” “我?”林颜希好气又好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丫鬟,没那么多讲究。”嫁人的想法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要担心的是我?” 她一愣,旋即点头:“毕竟您的身份摆在那里,要是影响了您的清誉……” 他忽然就笑了:“那又怎么样?”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他这个身份地位,这种所谓的“清誉”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尤其对于男人来说,风流也谈不上坏名声。 “倒是你,”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该介意一下才是。” 林颜希也笑了:“我没想过麻雀变凤凰,甚至连嫁人的想法都没有,没什么可介意的。” 他皱了皱眉:“你不想嫁人?” “王爷不也没娶妻么?”她狡黠一笑,“那奴婢为什么非要嫁人不可?”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拉开房门:“总之,没人敢传闲话。” 小雪正端着一盆子冰块,正屏息凝神地站在门外,门开的时候,她措手不及的同时,周穆清的那句话也清清楚楚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冷厉,可她就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一时间悔恨不已,她真是鬼迷心窍了,居然起了偷听的心思! 第九十一章 我一定要嫁他 小雪惊惧之下,立时就要下跪,不过周穆清并没有兴趣听她请罪,他看了眼盆里的冰块,转身进了屋:“先把冰块拿进来。” 小雪不敢怠慢,赶紧照做。 她进屋后,发现林颜希正脸色苍白地坐在灯下,见了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这么晚了,真是麻烦小雪姑娘了。” 她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觑了眼王爷,却没敢说话。 林颜希也跟着看了眼周穆清,见他一脸不虞,想必是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于是轻咳一声:“王爷先跟小雪姑娘回去吧?毕竟时辰也不早了……” 不过周穆清没说话,目光落在了她的右脚上。 林颜希心中一暖,莞尔道:“崴了一下而已,不碍事的。待会儿我自己冰敷一下就好了。” 周穆清皱了皱眉,还要说些什么,林颜希不着痕迹地掠过他身后的小雪,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您要留下了看着我……” “敷脚”两个字她吞了下去,但他还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一时也觉得有些尴尬。 不管怎么样,在女子的闺房里待太久并不妥当,周穆清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之后我会让人把药油送来。” 说完这话,他便朝门口走去,不过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养伤归养伤,别忘了正事。” 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别忘了继续思考她犯错的缘由。 这算什么正事啊! 小雪愣了一下才跟上,林颜希叫住她:“把这盏灯带上吧。” 小雪提起宫灯,又朝她点点头,林颜希见她还是忐忑,便安慰了一句:“不用担心,王爷是个大度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小雪闻言,登时有些脸红,看来她方才站在门外偷听的事,林颜希也知道了。 虽然知道她也是好意宽慰自己,但那一副十分了解王爷的口吻令她微妙的有些不舒服。 当然,她并没有把这些情绪表现在脸上,只是感激地冲林颜希甜甜一笑:“多谢颜儿姐姐。” 林颜希前世在后宫那种时时勾心斗角的女人堆里打滚,哪能瞧不出这小姑娘的笑容并不那么真心,眼底的笑意褪去了两分,却也不把小姑娘的那些小心思放在眼里,只淡淡笑道:“不必客气。” 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关上房门后,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鞋袜,检查起了她那只命运多舛的右脚。 只见脚脖子肿了一大圈,薄薄的皮肤被撑得几乎透明,稍微动一下,就痛得钻心,她“嘶”地吸了口凉气,无意间瞥见铜镜里的自己龇牙咧嘴,别提多难看了。 在被自个儿丑到的同时,林颜希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还好没让周穆清见着。 不过很快,她就别扭起来:让他见了又怎么样?有什么可心虚的?!不就是……被他笑两句吗?反正平日里,他也没少挖苦她。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庆幸了一下下。 之后,她用干净的手帕包了冰块敷在脚踝上,沁凉压下了些许剧痛,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终于有空去想南诏公主的事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热泉瀑布那边,应该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 想到这里,她觉得脚崴好像都没那么痛了。 >>> 岩糯王子原本已经搂着姬妾睡下,睡的正香,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惊醒了,起初火气不小,可在听闻来报事由后,困意登时烟消云散,立马爬起来,披了衣服一路小跑地出了门。 待他匆匆赶到时,场面已然一片混乱,许多人围在温泉边上,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岩糯带着人强行挤开人群,接着一眼就见到他妹妹玉罕公主倒在一个男人怀里,旁边的侍女正手足无措地站着,见到了岩糯跟见了救星似的,情急之下用南诏话喊了出来:“殿下!公主晕过去了!” 这幅情形差点没把岩糯的鼻子气歪,他黑着一张脸,走过去,一把扯过玉罕,咬着牙吩咐手下:“把人都给我驱散了!” “是!” 护卫们领命而去开始驱散人群,岩糯这才目光不善地打量着那个身形高大、满面胡须的男子,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男子的目光在玉罕脸上转了一圈,才笑着开口:“原来你们是南诏人。” 他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嘲弄,岩糯自是恼火,但目前还不清楚此人的身份,他不愿再生事端,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火气压了下去,旋即扭过头,瞪着玉罕的那名侍女,用南诏话说道:“扶着你们公主,回去再说!” 看到妹妹和这陌生男子的拉扯,岩糯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外是些私相授受、暗通款曲那点儿事。 岩糯几乎要晕过去,若还是在南诏,他才懒得管妹妹这些破事,总归南诏民风开放,玉罕又是南诏王的女儿,怎么着也不愁嫁。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在东陵,而玉罕是准备嫁给皇帝的。 现在她居然跟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私下见面,肌肤相触,最要命的是,还被这么多人看到了! 别说皇帝了,就算是个普通男人,怕是也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岩糯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这联姻怕是不成了! 这下该怎么回去跟父王交待?!王位之争也没他什么事了! 岩糯盯着还昏迷不醒的玉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死丫头!这几天看着老实,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他还以为她真的认命了,结果暗地里就勾搭上一个姘头,把这重要差使彻底给搞砸了! “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差不多是吼出来的,把侍女吓得一激灵。 就在南诏国一行人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又传来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就这么走了?不商量一下亲事?什么时候派媒人上门?什么时候过定?什么时候迎亲?” 岩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到那家伙痞痞一笑:“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我家里已经给我定了门亲事,我未婚妻贤良淑德,我可不能平白辜负了人家;再者,凡事讲究先来后到,管你是什么公主,嫁过来之后也只能做小。” 玉罕正悠悠转醒,结果一睁眼就听到要她做小这番浑话,差点没又晕过去,她甩开侍女搀着她的手,回过头怒目而视:“混账!想得倒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嘿!我东陵的公主金尊玉贵,在她们面前,我的确是癞蛤蟆。”大胡子冷笑一声,“不过你这等边陲小国的酋长之女就别觍着脸自称天鹅肉了……你说,这世上有主动投怀送抱的天鹅吗?” 他的尖酸刻薄精准地踩到了玉罕的痛脚,俏脸气得发白,声音也有些打颤:“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了吗?”大胡子说着,从袖口里摸出一张花笺,放到鼻子边上嗅了嗅,一脸的陶醉,“这上头,可还有公主你写给在下的情诗呢。” “胡言乱语!这不是写给你的!”急怒之下,她脱口而出,那人倒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问道:“那是写给谁的?” 玉罕一伸手:“少废话!把那个还给我!” 大胡子个头甚高,都不需要怎么躲避,只抬了抬胳膊,她便怎么都够不着了。 “那怎么行?”大胡子不仅占了身高的便宜,还要占言语上的便宜,“这可是咱们的定情信物呢。” 再三被调戏,玉罕差点咬碎银牙,就在这时,她听到岩糯的怒喝:“够了!” 她哆嗦了一下,某子一转,触到了兄长阴沉至极的双目,她也知道这次自己捅了大篓子,而比起岩糯,更让她惧怕的是远在南诏的父亲。 “阿兄!”她也没心情跟那个可恶的大胡子打什么嘴仗了,她转过身,带着哭腔试图解释,“不是他说的那样……我、我也是叫人给设计了……” 岩糯沉着脸打断她的辩解:“别继续丢人现眼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玉罕抹了把眼泪,又狠狠地瞪了眼那抱着手臂看热闹的大胡子,低眉敛目地跟着兄长离去。 只是走了几步,那个可恶的家伙又出声了:“真的不考虑一下?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岩糯一个眼刀飞过来,玉罕只好按捺住反唇相讥的冲动,憋着一肚子气跟着他走了。 边走岩糯边低声吩咐:“去查下这人是什么来头。” 玉罕咬着唇,除了愤懑之外,她还有股难言的委屈,她真的很想知道,她写给安熙王的信,为什么会落到别人手里? 难道……他一直在耍着她玩? 玉罕一直不愿往这个方向想,可接踵而来的事实不断地告诉她,这确实是最大的可能性。 她深吸一口气,嘴唇有些发颤。 >>> 清风苑内灯火通明,岩糯一反往日的和颜悦色和疼宠有加,目光凌厉地审视着玉罕:“老实交代,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好好的皇帝不嫁,非要勾搭些不三不四的人?!” 玉罕沉默着,她也在思索对策,最后她发现——除了死抓周穆清不放之外,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在岩糯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她猛地抬头,一字一句到:“阿兄,我要嫁给安熙王。” 岩糯登时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你、你说什么?” “跟我暗中来往的那个人是他。”玉罕下定了决心,面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我一定要嫁他!” 第九十二章 一箭三雕 “你说……安熙王?”岩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是什么人?是你说能嫁就能嫁的么?!” “我为什么不能嫁他?”玉罕不服气地同他争辩,“他未娶我未嫁,他是东陵王爷,我是南诏公主,身份地位都相配,为何嫁不得?” 岩糯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可父王是要安排你嫁给皇帝的……” “他只是要南诏与东陵联姻罢了。”玉罕纠正他的说法,“对父王来说,我嫁给皇帝还是王爷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阿兄别忘了,安熙王可是东陵的实权王爷。” 岩糯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顾虑颇多:“你若是能嫁他也就罢了,可问题是,他乐意娶你么?” 玉罕想起那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传书,咬了咬牙:“当然!我与他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岩糯却是半信半疑:“若真是如此,又怎会出现今日之事?”他说着,冷哼一声:“你只是与自称是安熙王的人通信,却未见其人,只得其信……你就这么确定,与你通信之人,便是真正的安熙王么?” 玉罕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当然能!那便是他的笔迹,千真万确!” 岩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如何能确定那是安熙王的笔迹?” “我……”玉罕才吐出一个字,就想起了自己不甚光彩的行径,迟疑了一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她一副心虚的模样更是惹得岩糯满腹狐疑:“你到底干了什么?” 他自己的妹子他当然了解,长了张乖巧甜美的脸,实则性格乖张,任性妄为;从前在南诏的时候,她曾经因为一个姐姐出言嘲讽而怀恨在心,表面言笑晏晏,毫无芥蒂,结果一转身就抢走了人家的未婚夫;抢便抢了,可这门亲事一拍两散,男方转而向她求婚之后,她却又矢口否认,说是对方一厢情愿,自己从未说过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敢情她根本没看上人家,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报复那个嘲讽过她是小妾生的姐姐。 若非他是亲妹子,岩糯对这种女子绝对是要敬而远之的。 “我……也没做什么,”玉罕被问得急了,索性牙一咬,心一横,老实交代了,“就是私下里收集了他的手书,所以我很清楚他的字迹。” 岩糯惊得目瞪口呆:“你从哪里弄来的?” “总之……你别管了。”玉罕含糊带过后,蓦地起身,她走到梳妆台边,打开了自己的妆奁,打开了最底层抽屉上的银锁,“若阿兄不信,我可以把他写给我的书信给你看。” 岩糯也跟着站了起来,听她语气这般笃定,也信了几分,不过仍是心存疑虑:“可笔记毕竟是可以模仿的,如果他就是不认……” “可他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不是他写的吧?”玉罕目中流露出决绝之意,“无论如何,只要有那些书信在,他就难以脱开干系……”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管那些信笺是否出自周穆清之手,她都会一口咬定是他,如果能闹到东陵皇帝面前更好,届时,她将跪在皇帝面前,请他为自己做主。 虽说周穆清是皇叔,但他更是臣下,她不信他连皇帝的话都不听。 想到这里,她稍稍安定了一些,拉开精致的抽屉,拿出了一沓散发着幽香的信笺。 “阿兄你看……咦?”玉罕正要把信笺递过去,可不经意地一瞥,眼睛却陡然睁大,“怎么……不见了……” 她着急忙慌地翻起了那些信笺,神情从震惊到绝望,面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双手颤抖的捧着那些信笺发了会儿呆,最后彻底崩溃,用力地摔了手中的信笺,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的尖叫下了岩糯一跳,他弯下身捡起几张看了看,发现是极精致的花笺,可上头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 他不解:“你不是说这是安熙王写给你的信么?” “原本是有字的……”玉罕花容惨淡,掩着脸哭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全都消失了……” 她这下不得不信,自己确确实实是被人下了套,算计了。 岩糯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怒极反笑:“蠢货!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妹妹!” “这下好了,还指望安熙王会娶你?”岩糯背着手在屋内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本来父王与我安排得妥妥当当,你只管被迎入宫中,等待你的自然是锦衣玉食、安稳无忧的生活……结果全让你作没了!不识好歹的东西!” 他气得将空白的花笺全扔在玉罕身上,后者肩头瑟缩了一下,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好在这时,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及时中断了岩糯王子愈盛的怒气,原来是先前派去打听那大胡子底细的护卫回来了。 “属下见过两位殿下……”护卫正欲行礼,岩糯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些虚礼就免了!直接说吧!” 护卫便将打听到的情况一一道来:原来那个大胡子竟是言家人,就是那个同南诏缠斗了多年的言大将军的儿子。 “言家的……”不管是岩糯还是玉罕,都吃了一惊,随后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尽管东陵与南诏已休战数年,但言大将军率领的言家军杀死了无数南诏士兵,甚至如今还有部分言家军镇守在两国边境,双方可以说是血海深仇。 “我知道了!”玉罕目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暗中算计我的定是这言家!他们本来就与我们南诏有仇!” 岩糯瞪了她一眼:“是若真是言家干的,你的情信落在言家人手里,岂不是更丢人?!” 岂止是丢人,对于南诏王室来说,可以说是耻辱了。 玉罕脸色一白,咬着嘴唇不做声了。 那护卫见两位主子都面色阴沉,原本想说的话也默默地咽了回去,岩糯见他面色迟疑,皱眉道:“还有什么?” 护卫别无他法,只得战战兢兢地开口:“属下刚刚还听说……那言少将军……连夜去面见了帝后。” 玉罕呼吸一滞,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她颤声问道:“那姓言的要干嘛?” “据说……”护卫支支吾吾,在玉罕眼神的威压下,才硬着头皮出声,“是去求皇帝赐婚了……” 玉罕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而岩糯脸色阴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不过……”护卫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因时辰太晚,皇后并未召见,而是派人让他先回去了。” “你……”岩糯狠狠地被噎了一下,忍不住瞪他,“下次说话别这么大喘气!” 护卫连忙请罪。 玉罕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很快,烦躁又席卷而来——今夜很快会过去,明天那个混账还是会去面圣。 更何况,皇后就是他的亲姐妹…… 她满眼急切地转向岩糯:“阿兄,怎么办?” 岩糯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现在知道怕了?” 玉罕低眉敛目,轻声道:“我知道错了,阿兄尽可以责怪我,可使其一旦捅到东陵皇帝面前,丢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脸,而是整个南诏的……” 笑话,她怎么能嫁给死敌的儿子?! 听了她的话,岩糯更加生气:“这会儿倒是想到南诏了?没用的东西!” 不过骂归骂,这个烂摊子却不能不收拾,不然他们南诏王室的脸确实丢大了。 他沉吟片刻,然后吩咐道:“派人去见那位言少将军,先稳住他……”他说到一半,忽然摇了摇头:“罢了,还是我亲自去拜访他吧。” 他猛地拔高嗓门:“来人!宽衣!” 岩糯急匆匆地往外走,临出门前回过头,盯着愣愣出神的玉罕,警告道:“你给我乖乖待在屋里,若是再搞七搞八,别怪我这做哥哥的翻脸无情!” 玉罕打了个寒噤,低低地应了:“是。” >>> “你是说,她不仅模仿了本王的自己,还学会了南诏公主的笔迹?” 另一边的松鹤斋里,回到主院的周穆清宣来了周朗,问起了事情的经过,周朗不敢怠慢,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正是。”周朗觑着王爷的脸色,发现并没有转阴的迹象,登时安心了不少,又道,“她模仿南诏公主的笔迹,给言少将军写了封信……将他引到了热泉边上。” 周穆清静默了片刻,忽地失笑:“胡闹。” 给一对死敌的儿女牵起了红线,亏她想得出来。 当然,他不认为林颜希有给别人做媒的兴趣,这出乱点鸳鸯谱,主要还是为了给那位南诏公主,乃至是整个南诏王室一点教训。 她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帮他出气? 周穆清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想得深一些,她或许还存着搅黄这桩亲事的心思;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言家乐于见到的结果——言皇后是担心自己的地位,而言将军父子,对南诏则是彻头彻尾的主战派,一直都不赞同联姻之事。 想得越多,他越发现那女子并不简单。 该感慨一声,不愧是被陆云曦选中做眼线的人么?这一箭三雕,玩得很不错。 第九十三章 没好处也没坏处呀 若是林颜希知道周穆清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哭笑不得——其实周某人真的想多了。 虽然她事后诸葛亮一下,也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得挺妙,但起初倒真没想太多,纯粹是因为不齿南诏公主的所作所为,想恶心她一下而已。 之所以选择言大将军的儿子,除了言家跟南诏国的恩怨之外,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言少将军跟他老爹一样,说好听点是风流,难听点就是好色,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然,林颜希向来认为,所谓的“风流”就是男人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偏偏这帮狗男人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不过也正是言天旭这等自诩风流的自恋货色,才会一收到女子的书信就欣然赴约,换个端方君子,这个圈套还设不成了。 至于南诏公主会怎么样……反正入宫封妃是不成了,当然她本人应该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愿,否则也不会打周穆清的主意了。 周穆清那边自然也不可能,先不说别的,依照周穆清的性子,光是她用的手段,就绝了他们之间的可能性。 而南诏公主和言家之间也不大可能会有什么亲事,南诏王室对言家耿耿于怀,反过来一样,言家对南诏同样心怀芥蒂,倔脾气硬骨头的言大将军跟南诏打了一辈子,现在也还是主战派,说什么也不可能让自家儿子跟南诏公主结亲的。 所以的事情走向大概就是,东陵和南诏的联姻是成不了的,但双方也不终于因为这点事打起来,大不了就是南诏使团灰溜溜地返回南诏,维持现状不变。 这样没什么好处,但也没什么坏处,而且,这朝中上下,应该也不止她一个人想看到这个局面的吧? >>> “哦?南诏公主出了什么事?” 皇帝刚换上寝衣准备就寝,可临睡前,大太监杨平却匆匆前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具体怎么回事咱家现在也不清楚,只知道玉罕公主和言少将军夜会汤泉之畔,不少人都见着了。” 听到“言少将军”四个字,周靖书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是言天旭吗?” 杨平恭敬回道:“正是。” 言天旭乃是言夫人所出嫡子,也是言梓梦的兄长,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言大将军上了战场,也算得上是骁勇善战,在言家军中颇有威信,如无意外,就是言家军下一代的继承人了。 周靖书扯了下嘴角:“朕知道这位大舅子贪花好色,不过没想到,他连南诏公主都敢招惹。” 杨平习惯性地揣摩皇帝的每一句话,周靖书这话虽带着揶揄的笑意,但落在他耳里却是胆战心惊—— 南诏公主是准备入宫的,无论陛下喜不喜欢她,她都已经是后妃的预备役了,这言天旭竟然胆大至此,敢去招惹皇帝的女人。 杨平思及此处,愈发的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去瞧皇帝,之间后者笑得一脸玩味:“杨大伴,你说,言家在打什么主意?” 周靖书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态,与逝去的先帝极为相似。不知不觉,原本天真烂漫的少年帝王,也有了叫人捉摸不透的城府了。 杨平的心境很矛盾,既心惊又欣慰,作为宦官,他比谁都清楚“伴君如伴虎”的滋味;可作为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人,他又乐于见到他的成长。 若是太后娘娘还活着…… “杨大伴?”杨平正感慨着呢,难得走了回神,周靖书半晌没得到回应,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后者这才恍然回神,就要下跪:“老奴该死!” 周靖书登时哭笑不得地扶住他:“朕也就是随口一问,大伴何须惶恐至此?倒显得朕的脾气有多坏似的。” 杨平当然不敢说,从前的先帝年轻时也是平易近人,可随着年岁增长,帝王心术日益成熟,心思也越来越难以揣测,后期更是阴晴不定,喜怒难测。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杨平才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见他又要告罪,周靖书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了通报声,说是皇后求见。 这大晚上的,那边南诏公主跟言天旭刚出了那档子事,皇后就来求见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杨平轻声问道:“陛下,宣吗?” 周靖书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让皇后进来吧。” 不多时,一名小太监便引着皇后走了进来。 言梓梦显然也准备休息了,面容肃静,长发披散,外面罩着件披风,隐约可见里头素色的寝衣。 周靖书走上前去:“山里比外头凉一些,夜晚更是风大,你穿的这般单薄,可别着凉了。” 言梓梦原本面色略显苍白,听了他的关切之语,眼眶微红,却仍是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臣妾见过陛下。” 周靖书笑着扶着她圆润的肩头:“梦儿似乎心情不好?” 言梓梦心知他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却这般明知故问,心底涌起一股委屈,轻轻挣开他的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垂首闷声道:“臣妾是来请罪的。” 周靖书苦笑一声:“一个两个的都急着请罪……朕倒是不知道你们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过。” 言梓梦一开始没听懂“你们”的那个“们”指的是谁,直到杨平冲她使眼色,才明白了几分。 “国丧期间不准歌舞声色,可臣妾的哥哥实在是不像话,管不住自己的花花肠子,贪花好色,有辱门风。”言梓梦冷冷出声,“请陛下责罚。” 周靖书闻言失笑,言梓梦语气严厉,实则却将言天旭的行为简单归为丧期犯禁,应当斥责,但比起勾搭天子的女人来说,也谈不上什么大罪过了。 “梦儿先起来吧。” 他声音温和,却并不接茬,言梓梦心下一沉,咬了咬牙:“陛下,并非臣妾袒护,但哥哥收到的信笺并未署名,他也不知对方是何人……但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冒然赴约,实是不妥……不过您也知道他那个性子,那类情信平日里就收得不少,这回也没有多想……” 她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了,周靖书朝她伸出一只手:“先起来。” 言梓梦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里,周靖书微微使力,将她拉了起来。 “朕也不瞒你,这事儿朕也是刚刚知道的。”周靖书拉着她坐下,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梦儿何必如此忧心?” 言梓梦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怎么了?”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臣妾只是怕……陛下多想。” 周靖书蓦地有些心虚,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多想了。 不过言梓梦的态度,倒是打消了他些许疑虑。 他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这么急匆匆地过来找朕,可是你兄长来见过你了?” “他是想要求见臣妾,不过臣妾不想见他,就找借口打发了他。”言梓梦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赌气的意味,两家微微鼓起,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几分俏皮的可爱。 周靖书心中微动,忍不住伸手去捏她颊上的肉。 言梓梦被他亲昵又夹着几分促狭的动作给弄得好气又好笑,嗔道:“……臣妾在说正事儿呢!” “朕听着呢。”他却没有收回手,仍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她脸颊上的软肉,直到言梓梦板起脸瞪他,他才收回了作妖的手,正色道:“为什么不见你哥哥?” “八成是来向臣妾认错求情的,臣妾才不要为他求情呢,”言梓梦撇了撇嘴,“他就是狗改不了……”她说到一半,陡然发觉剩下那两个字太过粗俗,再看皇帝,果然憋着笑呢。 言梓梦脸一红:“不许笑!” 周靖书眼底笑意不见,面上却是一本正经:“那就不笑……既然你不不要为他求情,怎么又跑了这一趟?” 言梓梦的小心思被他揭破,有些赧然,趁着气氛轻松,索性撒起娇来:“臣妾才不是为他而来,只是担心陛下多想而已。” 周靖书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包裹起来:“是吗?朕倒觉着,这些日子,是梦儿你想得比较多。” 言梓梦一怔。 “其实,朕并不想娶南诏公主,但你也知道,朕要顾虑的东西很多。”周靖书说出心里话,“这两日也在思索如何才能让各方都满意……没想到,却是南诏公主那边出了问题。” 他说着展颜一笑:“说实话,朕在听到这消息后,也松了口气,至少不是咱们这边理亏。” 言梓梦过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惊喜,试探地问道:“这么说,陛下并没有生臣妾哥哥的气……” 周靖书微微一笑:“朕有什么好气的?还得多谢他为朕解决了一个麻烦呢。” “那你……会怎么处置他呢?” “看南诏那边的态度吧。”周靖书微微一笑,“再说了,比起朕这里,你哥哥更需要担心的是言将军吧?他脾气暴躁,若是知道了此事,你哥哥估计……” 言梓梦自然了解父亲的脾性,苦笑道:“反正皮肉之苦,应该是是少不了了。” 见周靖书没有要重罚言天旭的意思,言梓梦也放下了心口的大石头,起身要告辞。 不料,却被捉住了手腕:“这么晚了,留下吧。” 言梓梦面露迟疑之色:“可是……” “怎么?”周靖书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拥着她,附到她耳边轻笑道,“就准我大舅子赴佳人约,不准咱们这正头夫妻共处一室?” 言梓梦登时面上飞红。 第九十四章 你觉着本王怎么样? 言梓梦在知道这件事后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大大松了口气。 不管南诏公主跟她兄长是否真的有私情,既然此事已人尽皆知,那她再不可能成为后宫妃嫔了。 无论如何,南诏公主无法进宫,对她来说,绝不是坏事。 除了南诏公主的身份之外,她让言梓梦忌惮的原因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但她确实有些在意,那便是——她发现南诏公主与安熙王身边那名侍女长得很有几分相似。 周靖书似乎一直没发现那个小林是女扮男装,却始终对她心怀好感,而南诏公主又与小林相像,待她入宫封妃,陛下是否会移情呢? 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思虑过多,可就是控制不住。 除此之外,她也有些好奇,这两人怎么会这么像呢?不过这属于一想而过的范围,她并未就此深思。 言梓梦虽是庶出,但从小养在嫡母膝下,与言天旭这个哥哥颇有情分,何况他这次阴差阳错为自己解决了心腹大患,于情于理,她都要尽力保他。 而周靖书的态度也让她安心了许多,其实还真让他给说着了,比起皇帝,她更担心父亲的态度,言大将军一生戎马,总喜欢把军中那一套搬到家里,她这样的女孩也就算了,偏偏言天旭从小就喜欢跟父亲对着干,父子俩凑在一起,总是火药味十足。她那个哥哥,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多少回“军法处置”。 尽管挂念着兄长,但今夜她留宿在周靖书的院子里,不方便派人回去调和,只希望父亲不要太下狠手。 事实证明,言梓梦的担忧不无道理。 岩糯王子放低姿态,亲自前往言家的下榻之处拜访时,却被言家的下人以少爷身体不适为由给拒了,岩糯只当是言天旭拿乔,不肯见自己,懊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悻悻地打道回府。 而事实是,言天旭确实身体不舒坦,他刚挨了言大将军一顿结结实实的打,这会儿是真的下不了床了。 回去之后,岩糯还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无处发泄,索性将玉罕叫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后者灰头土脸地挨骂,心中愈发惶然,自己由云端坠落到谷底,如无根浮萍,前途渺茫无比。 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回南诏后会怎么样……比起未知的命运,姓言的的那点羞辱,根本不算什么了。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在兄长疾风骤雨般的斥责声中,玉罕紧抿着嘴唇,指甲深陷到掌心之中。 她必须做点什么,决不能坐以待毙! 在众人或喜或忧截然不同的心境中,这个格外漫长的夜晚,终于慢慢地过去了。 >>> 林颜希或许是心情最放松的那个,按理来说应当睡个好觉,偏偏前一夜脚踝崴了,之后小雪又跑了一趟,给她送了药油来。不过林颜希嫌弃药油味儿重,又怕疼,没有下力气去揉,只上了点药油了事。 她怕起夜麻烦,睡前连水都不敢喝,不过睡着后的事,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反正醒来后不仅人换了个方向,连脚脖子都肿了一大圈,她试了一下,别说下床了,连鞋袜都穿不上去了。 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她就恨不得砍掉这只脚。 这可怎么整?她会不会饿死在屋子里?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咬着后槽牙忍了那一时的“短痛”,也好过现在这“长痛”。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她只能空着肚子,抱着受伤的右脚在床上发呆。 好在没多久,门突然被敲响了,她像是听见了天籁之声,愣是瘸着一只脚一跳一跳地去开了门。 她原以为是小雪来送早点,不曾想,外边站着的却是周朗。 周朗被她单脚站立的滑稽姿态给逗笑了:“看来伤得不轻啊。” 林颜希见他双手空空,还出言嘲笑,便没好气地回道:“知道你还幸灾乐祸。没事我就关门了,脚往边上稍稍——” “嘿,火气还挺大!”周朗咧嘴一笑,“我可不是专门来看你笑话的,没这么闲——走吧,去见王爷。” 林颜希一扁嘴:“你瞧我这样,像是能走得动道儿的吗?” 周朗见状,只得不情不愿地背过身:“我背你过去。” 林颜希这才露出笑容,不过又纳闷起来:“王爷让我过去做什么?我这样也伺候不了他啊?” 周朗轻轻松松地将她背起,大步往前:“总归是有事吧……反正我只管听从命令。” 等到了主院,周穆清已然梳洗完毕,好整以暇地坐着,身前的桌上摆好了各色早点,林颜希被包子的香气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她急忙从周朗背上下来,结果一不留神,又牵动了右脚,痛得直吸气。 他皱了下眉,林颜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五官没有移位,应该不至于太难看,这才冲着他笑了一下:“王爷早!” 周穆清没有搭理她,而是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原本侍立在他左右的小雪闻言,面露诧异之色,觑了眼林颜希,却什么都不敢问;周朗要直接得多:“那谁来服侍您用朝食啊?” 周穆清淡淡道:“不是还有她么?” “她?”周朗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她连站都站不稳……” 周穆清又看了他一眼,他一激灵,剩下的话便默默地咽了回去,乖乖告退:“是,下属遵命。” 见状,小雪也只得福了福身:“奴婢也告退。” 她心中的危机感又重了几分,这颜儿有那么好么?王爷就这么离不开她? 待屋内就剩下他们二人,林颜希这才耷拉着一张脸,苦笑道:“王爷,您该不会真要让我服侍您用餐吧?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周穆清自顾拿起一碗豆浆,往里头加了两大勺糖,思忖了片刻,又加了一大勺。 林颜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两大勺糖给吸引,一个猜测脱口而出:“王爷,您把那两人打发走,是不是不想暴露您这么能吃糖的秘密?” 周穆清的手一顿,随后剜了她一眼:“哪儿那么多废话,坐下。” 她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您让我坐下?” “这儿还有旁人吗?” 她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这……不好吧?” 周穆清慢慢地搅着豆浆,嘴角往上提了一下:“是吗?那行,你站着看本王吃便是了……” “王爷体恤下人,奴婢实在感动!”她说着,便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奴婢就不客气了。” 她说着,就对着馋了好久的小笼包伸出了手,不过那笼包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她胳膊不够长,没能够着。 算了。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周穆清却不声不响地将那笼包子放到了她手边,林颜希先是一怔,回过神后道了声谢,他却好似没听见,自顾自地喝着豆浆。 她夹起小笼包,忍不住笑了一下。 吃完一只包子,她望向周穆清:“王爷要尝尝么?味道还不错。” 周穆清看了她一眼,然后点了下头,却坐着不动,林颜希愣了会儿才知道这厮饭来张口惯了,在等着人伺候呢。 好在这活儿只要动手就行,她用筷子夹起一只小巧玲珑的汤包,放到他的碟子里,又贴心问道:“您要蘸醋么?” 周穆清还是没吭声,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木筷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用的是她自己的筷子! 林颜希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奴婢一时疏忽了……奴婢这就换双筷子,重新给你夹过一只!” “不必,别浪费粮食。”周穆清说完后,面色自若地将那只小笼包给吃了,林颜希很是怔忡了一会儿,接着面颊开始慢慢发烫。 他真的不介意旁人的口水啊……奇了怪了,这人不是一向最讲究的么? 这个小插曲过后,她旺盛的食欲消退了几分,再吃其他餐点的时候,就品尝不出美妙的滋味了。 就在她心不在焉之际,忽然听到他问:“喝豆浆吗?” 她愣了一下,看了眼离她老远的豆浆壶,有些迟疑地点头:“好……好啊。” 她刚做出些不切实际的猜想,不料周穆清就身体力行地验证了——他真的站了起来,亲手为她倒了碗豆浆。 还问了一句:“要加点糖么?” 林颜希来不及感动,就想到他方才一口气加三大勺糖的情形,也拿不准他的“一点”究竟是多少。 于是婉拒道:“不必了,奴婢口味清淡……” 周穆清将那碗豆浆放到了她手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口味清淡?那以后你喜欢的枣泥山药糕也别放糖了。” 林颜希默默地闭上了嘴。 周穆清摇头失笑,又糖罐挪了过来:“得了,不放心的话就自个儿加吧。” 她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喝了一口豆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没有放糖,她却感觉到了一丝甘甜。 正喝着,又听他问道:“药油没用?” “啊,不是。”她闻言讪笑了一下,“是奴婢自己怕疼,没敢揉开……” 周穆清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她愈发赧然:“奴婢真的下不了那个狠手……” 他挑起半侧眉尾:“看来,得找个下得了狠手的人来帮你上药了。” 林颜希叹了口气:“的确……王爷可有人选?” “有啊。”他冲她莞尔一笑,“你觉得本王怎么样?” 她惊得连手中的筷子都没拿稳:这家伙连放糖都能放三勺,的确是个下得了狠手的! 第九十五章 男人心海底针啊 周穆清见她一副胃口全无的模样,心里门儿清着,却是明知故问:“不吃了?” 林颜希蔫头耷脑地回了一句:“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别吃了。”周穆清也放下筷子,起身净了净手,“药油带着吗?” 林颜希骤然变色,舌头都有些打结:“您、您真的要帮我上药啊……” 周穆清的目光在她的右脚踝上停留片刻,满是戏谑地反问:“昨晚洗脚了吧?”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当、当然洗了!” 他一颔首:“脱鞋吧。” 林颜希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脚,面色越来越红:“这、这……于礼不合吧?” “平时倒是没看出来,你是个守礼的。”周穆清挑了挑眉,“再说了,你觉得是礼法重要还是痊愈重要?” “这……”她还是期期艾艾的,“其实可以让小雪帮忙……” 他还不高兴了:“难道本王比不上她么?” “不是……”林颜希觉得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还有点想叹气,“王爷,您毕竟是王爷,帮我揉脚上药……这算怎么回事?” 他也跟着笑了一下:“居然不是因为顾忌男女大防?” 她怔了一下才回道:“这个倒还好……反正门一关也没人看得见……” 不知道哪里戳到了他的笑点,他笑意更甚,林颜希被他笑的越发不自在,忍不住嘀咕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不懂。”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正色道,“崴脚也算是伤筋动骨,上药也是有讲究的,不是谁都可以的。一旦用错了力道,或是按错了穴位,反而会雪上加霜。” 林颜希听得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这么说,王爷您深谙此道?” “也谈不上。不过幼时调皮,经常受伤,我娘亲常帮我上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睑半垂,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眼底的真实情绪,“次数多了,也学着了一点手法。” 他的回答令林颜希相当意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嘴里的“娘亲”应该就是当年那位宠冠后宫却又一夕失宠的皇贵妃,他的神态和语调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并不那么明显,但她就是听出了一点怀念和柔软。 “这样啊……”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不好意思再拒绝了,“那就……麻烦您了。” 周穆清一开始还没觉着有什么,直到她垂下头,缓缓地除去鞋袜,他目光一掠,无意间发现她的耳垂已然泛红,那片红晕甚至有蔓延到脖颈的迹象,瓷白的肌肤上透着淡淡粉色,犹如一层最动人的釉色。 他一时竟有些挪不开视线。 林颜希光着一只右脚,本就浑身不自在,一抬眼,又发现周穆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后颈处,愈发无措,顺手抚了一下:“……您看什么呢?” 周穆清这才回过神,轻咳一声:“药油呢?” 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子,周穆清将掌心搓热后才接过,往手心里滴了几滴,而后蹲了下来,托起她的脚。 她的脚趾也生得圆润可爱,指甲盖只有一点点,不安地蜷缩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主人真实的心情。 周穆清不敢多看,目光落在肿胀的脚踝上,顿时眉头紧锁:“怎么肿得这么厉害?冰敷一点都没用么?” “本来是有点用的。”林颜希难为情道,“可能是我睡姿太差了,不小心乱蹬,这才伤上加伤的。” 周穆清无奈地摇摇头,又道:“会痛,忍着点。” 林颜希一脸紧张,紧紧地抿着嘴唇,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周穆清将沾着药油的掌心贴在了她的脚踝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一阵温热的酥麻感随之荡开,林颜希的呼吸紊乱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然觉得有几分舒服。 不过下一瞬,她就确定那绝对是错觉——随着他手用力一按,一股钻心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她浑身一激灵,觉得自己即将三魂升天,七魄入地了。 周穆清自然察觉到她的应激反应,见她面色惨白,死死地咬着嘴唇仿佛是受酷刑一般,不由得放缓了力道:“痛就喊出来,别把嘴唇又给咬破了。” 林颜希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继、继续。” 她连声音都在打颤,周穆清叹了口气,柔声安抚道:“长痛不如短痛,忍忍就过去了。” 他语气有多柔和,手上的力道就有多狠,林颜希眼前一黑,终于没忍住,痛呼了一声。 既然喊出了第一声,那后边也憋不住了,她一迭声地哭喊着:“啊啊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痛!!!您老能不能轻点?!……我不行了!我要昏过去了……我怎么还没昏过去?” 周穆清听着她无意识的乱喊乱叫,好笑之余,又有几分不忍:“让你喊也没让你喊这么大声……待会儿整个松鹤斋的人都要听见了。” 林颜希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待药油全都被吸收后,他终于停了手,抬起眼,见她满面泪痕,哭声虽止,却哽咽不断,肩头一抽一抽的,同平时的狡黠伶俐比起来,此刻梨花带雨的模样,莫名叫人心头泛起怜意。 周穆清抬起手,用袖子拂去她面颊上的泪珠,低声道:“好了,药上完了,让你的眼泪歇歇吧。” 疼痛逐渐消散,她本来也哭不下去了,听了他这话,怔忡了片刻,突然就破涕为笑了:“原来您也会哄人啊。” 周穆清微微一笑:“也不是什么人都哄的。” 她脑子还有些迷糊,这才没大没小地同他开起了玩笑,谁知他却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一时倒令她无所适从起来,脑子又陷入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混沌之中,嘴唇翕动了几下,仍是不知说什么好。 周穆清也没有出声,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屋内变得极为安静,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鼓动的心跳声,慌乱之下,再不敢同他对视,猛地往后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周穆清眉梢微扬:“怎么?” 林颜希慌里慌张的,连个囫囵话也说不完整:“您、您……手上的药油味儿,熏到我了……” 周穆清愣了一下,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好心帮你搽药,你还敢反过来嫌弃我?” 林颜希连忙否认:“奴婢绝对没有……阿嚏!” 她话音未落,就被浓郁的药油味儿刺激得鼻腔发痒,没控制住,打了个喷嚏。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她冲着他讪讪一笑。 周穆清面无表情地瞅着她,忽然间,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鼻子:“这下闻不着了吧?” 林颜希猝不及防,只得张大了嘴呼吸,用手去掰他的手指:“您怎么能这样——放手!” 周穆清也起了捉弄的心思,挑了挑眉:“就不放!” “你、你……救命啊!” 二人正闹着呢,不防门猛地被撞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急吼吼地道:“王爷!您三思而后行——” 周穆清与林颜希俱是一怔,齐刷刷地转过脸去,那指头愣脑的,可不就是周朗? 周穆清皱眉:“你刚说什么来着?” 周朗望着他夹着林颜希鼻子的手,讷讷道:“没、没什么……是属下误会了……” 周穆清从他面红耳赤的神态中基本猜到了他在“误会”什么,额角青筋乱跳:“你在外面偷听?” 周朗愈发羞愧:“下属不敢!只是方才……颜儿喊得太大声了……” 林颜希一看把自己也扯进去了,不由纳闷:“我喊了什么?” “就……”痛,轻一点,放手,救命,这些词语单独拎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此时此刻,周朗就是说不出口,吭哧了半天,忽地冲着周穆清单膝跪下,“总之,是下属想多了!请王爷责罚!” 林颜希更是云里雾里:“说话啊。” 周朗面露难色,总不能跟她说,他误以为王爷要对她用强……就在这时,他脖子蓦地一凉,一转眼,发现王爷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没什么……”周朗的头低得更厉害,差点埋到地上去了,“你别问了……” 林颜希的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莫名其妙的。” 周穆清余怒未消,心说平时还真没看出来,这个周朗的心思如此龌龊。 不过这个问题不能深思,毕竟他也是第一时间就领会到了周朗的意思,按照这个思路,难道他也…… 呵,怎么可能?周穆清拒绝再往下想。 “对了,外头就你一个人?”周穆清想起了什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周朗果然没想太多,老老实实地交待:“小雪也还在外头候着呢。” 果然……周穆清冷笑了一下:“这么说她也在偷听?” 周朗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让本王猜猜,是不是她‘提点’了你两句,你才多想的?” 周朗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行过听壁脚之事,倒是那个小雪才来几天,昨夜就被他抓住了一次。 昨晚没心思同她计较,不料那丫头不仅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了。 周朗回忆了一下,一开始他的确没多想,确实是小雪一脸担忧地说了些“这还在国丧期间,要是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对王爷多不好”之类的话,才开始想歪的。 难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行了。”周穆清面色不虞地挥挥手,“笨得要死,被人牵着鼻子走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心?” 周朗被骂得灰头土脸,头都抬不起来。 “算了,先退下。”周穆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告诉小雪,让她从哪儿回哪儿去,本王身边容不下这等心术不正之人。” 这话不可谓不重,不只是林颜希吓了一跳,周朗亦是大吃一惊,但觑到王爷眼底的冷意后,他什么也不敢问,郑重地应了,迅速地退了出去。 虽然他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但王爷的判断,总是不会错的。 林颜希望着周朗的背影,还是有些不解:“周朗不聪明,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至于生那么大气吗?还有小雪……她怎么了,让您这般不留情面?” 她只知道那小姑娘心思有些重,不过瞧周穆清这反应,应该是犯了他的忌讳。 周穆清不愿再谈论此事,一甩袍袖,背过身去:“别老是说旁人,本王问你,你反省得怎么样了?” 他骤然提起这话题,林颜希立时心虚起来:“啊?这个……您也知道,奴婢受了伤,那个精力有限……” “你伤的是脚脖子,又不是脑子。”他冷冷地打断她的狡辩,“这两件事完全可以同时进行。” 林颜希支支吾吾道:“暂、暂时还没想出来……” 他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是没去想吧?” 林颜希暗骂这男人又开始小心眼了,不过想到他方才亲手帮自己上药,又觉得这样腹诽不好,便叹了口气,苦笑道:“也许是奴婢太过愚笨了,实在是想不出……” “没关系,慢慢想。”周穆清微微侧过脸,斜乜着她,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本王不着急。”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颜希真的很想问问他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答案,不过直觉告诉她,若是问出口,八成又要惹恼他了。 男人心,海底针啊。 >>> 院子里,小雪见他匆匆而出,急忙迎了上去:“里头……怎么样?” 周朗想起王爷的话,自己似乎被这个小丫头利用了一把,本就一肚子闷气,这会儿更是没有好脸色了:“这院子里的事儿,以后都跟你没关系了。” 小雪眼皮一跳,心下一沉:“这、这话怎么说?” “是王爷的意思。”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身边不需要你这种心术不正的人。” 周朗冷冰冰的话语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炸得她眼前发昏。 怎么会……她做了什么,就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第九十六章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尽管只在松鹤斋呆了几天,但小雪临走之时得到的工钱却堪比过去半年的总和,安熙王自然不会小气,可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更不甘心。 她能得到的,原本应该更多的。 她真的很想去问问王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这般误解于自己……是了,一定是误会!小雪扪心自问,自己一向谨小慎微、用心做事,王爷对自己也向来和颜悦色,从未有过不满,为何那林颜希一回来就对她下了这样的重话……一定是她在王爷面前说了些什么,才让王爷态度大变! 她二人算是竞争关系,小雪也确实有取代她甚至更进一步的野心,她若是要反击也无可厚非,只是进谗言、空口污人这等手段实在是下作! 小雪满腔怨愤,可在周朗冷厉的目光下,她性子里的怯懦又占了上风,只得默默地收拾了包袱,被周朗“送”出院外。 “你放心,我不会在旁人面前提起那些话。”周朗语气淡淡,“你回去之后,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你病了,不适合继续在王爷身边伺候。” 小雪眼角含泪,咬着嘴唇:“周侍卫,真的不能网开一面么……我会改的!一定会改的!” 周朗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见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也懒得再去计较她算计自己的事,他撇开视线,叹了口气:“小雪姑娘,你对着我哭也没用……这不是在下能决定的事。” 小雪心知此事再无转圜,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不再出声,只默默垂泪。 “留在灵泉山庄也没什么坏处,京城纷争颇多,也没用你想象得那么好。”周朗读书不多,性子又莽,时常热血上头,冲动犯二;但心地纯良,为人正直,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绝非朽木,相反,偶尔还有几分大智若愚……当然,这是他自认为的。 因而,尽管他并不清楚小雪具体做了些什么,但能猜到她那些小动作的目的——无外乎是看看上王爷的权势及王府的富贵,想背靠大树好乘凉罢了。 其实人往高处走很正常,只是她的手段不讨人喜欢,至少不讨王爷的喜欢,那就没办法了。 “你好自为之吧。”周朗把人送到院门口,给了一句忠告。 小雪恍若未闻,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松鹤斋。 周朗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摇了摇头,旋即,关上了松鹤斋的大门。 而门外的小雪,听到动静后,又回过头,目光复杂地盯着紧闭的两扇门,而后,从袖口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精致的花笺,上头还写了字,是先前周朗撞门闯入时动作太大掉出来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小雪也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地将这张纸捡了起来。 她识字不多,但记性颇佳且心思细腻,这几日在周穆清左右服侍,已然识得他的字迹,只扫了一眼,就认出那上头的笔迹同王爷的极为相似。 那是一首未写完的诗,纸面上沾着几点墨迹,显然是废稿。 她迷惑起来,这是王爷写的?可为何会在周朗身上? 不够很快她又消沉起来,想明白又怎么样?就像周朗说的那样,这个院子里的人和事都与她无关了。 她心烦意乱地将那张花笺重新收起,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我究竟是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 对自己发出质问的,并不止小雪一人。 南诏公主玉罕,也算是和她同病相怜,甚至处境还要更糟糕一点。 周朗为人厚道,并没有把王爷对她“心术不正”的评价广而告之,就算她没法继续在松鹤斋待下去,也只是回到原点而已;可玉罕,却是从云端跌倒了泥潭里。 而她身为王女,更加高傲自尊,更加无法接受现状。 岩糯的怒气和怨气已经够让她喝一壶的了,在得知姓言的已经将事情捅到皇后面前后,玉罕就变成了一个等待判罚的囚犯,时时刻刻,坐立难安。 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后,她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干等枯坐下去了。 她要去找周穆清,为自己搏一把! 反正都被认为是私相授受了,再离经叛道一点,来个私定终身也无不可! 反正她本来就不是中原女子,根本不在意那些名节规矩。 对她来说,能抓住那个男人,比虚名实在得多。 她的兄长已经安排了不少人手将清风苑把守了起来,就是防止她乱跑;玉罕一面威逼利诱侍女配合自己,一面暗暗感慨,阿兄确实了解自己。 不过水来土掩,事在人为,她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她换上了侍女的衣服,又强迫侍女扮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屋里,还算顺利地出了自己的屋子,可院门诸多护卫把守,进出都不容易。 她在院子的角落里焦躁地转悠了一会儿,肩膀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有个笑嘻嘻的声音响起:“阿脆姐姐!” 阿脆正是她那名侍女的名字,玉罕垂眸一看,是个青色的小橘子,骨碌碌地在地上滚着。 她扭过头,紫玉兰树后探出了一张黑瘦的脸,正冲着她笑,玉罕认得他,是少年阿帕。 不过在看清她的面容后,阿帕笑容一下子就僵住,取而代之是畏惧和惶然。 “公、公主……”阿帕才刚开口,就被玉罕不耐烦地打断了:“闭嘴!” 少年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 玉罕心绪不佳,没什么好脸色,可转念一想,这少年或许能帮上自己,于是便挤出一个笑容:“你叫阿帕对吗?” 阿帕还记得上回在她手下挨了一顿鞭打的事,畏她如洪水猛兽,畏畏缩缩地点了下头,转身就想跑。 玉罕急了:“给我站住!” 阿帕趴着树干,看着越走越近的公主,满眼恐惧。 “听着,我现在想翻过这道墙,你得帮我。待事成后,公主我绝不会亏待你。”玉罕好声好气地许诺了一番后,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凌厉,不无威胁,“可你若是不肯听话,不只是你,还有阿脆姐姐,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阿帕瑟缩了一下,在她发狠的眼神中,怔怔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阿帕的协助下,玉罕终于翻过院墙,逃离了清风苑。 至于阿帕和阿脆会不会为她保密,她已经不在意了,从翻过藩篱的那一刻起,她就没再给自己留下退路了! >>> 言天旭小心翼翼地支起上半身,正试图下床的时候,门上悬挂的帘子忽然被撩开,一个妇人带着一名小丫鬟走了进来,那小丫鬟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哎哟!谁让你乱动的!给我趴回去!”妇人虽是疾言厉色,但眼底却透着心疼,她五官端正,气质端庄,通身富贵,正是言将军的正妻庄夫人,也是言天旭的母亲。 言天旭被庄夫人吓了一跳,那挨了一顿板子的屁股一不留神磕在了床沿,登时痛得直咧嘴。 “母亲,你进门前,就不能先出个声儿吗?”他扶着床柱起身,苦笑着望向庄夫人,后者蹙眉,先瞥了眼身旁的小丫鬟:“把药给他端过去。” 小丫鬟连忙照做,言天旭叹了口气,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将空碗还给小丫鬟,又冲母亲笑道:“挨父亲打是家常便饭的事,儿子又是皮糙肉厚的,您何必担心?” “少跟我嬉皮笑脸的。”庄夫人坐了下来,板着脸打量着他,“昨晚你父亲怒气正盛,我没来得及问,现在没有旁人,你把事情交代清楚……怎么就跟南诏国的王女扯上了关系?” 言天旭目光闪烁了一下,微笑道:“这些事儿等我回来再说,儿子这会儿急着去见我妹妹和妹夫呢……” “你!”庄夫人又被气到了,一拍桌子,“那可是陛下和娘娘,什么妹妹妹夫……是你能乱叫的?” “那就是陛下和娘娘。”言天旭装模作样地朝她作了一个揖,“儿子正准备去负荆请罪,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 庄夫人听到“请罪”二字,面色骤变:她虽是后院妇人,但也听闻南诏王女即将入宫为妃,没想到自己这个孽子竟然真的胆大包天到去招惹皇帝的女人! “你……你……”她指着言天旭的鼻子,指尖颤抖,“你这是要害死全家啊!” 言天旭却是蛮不在乎地笑笑:“母亲想多了,区区一个南诏国的小娘儿们,陛下怎会为了她难为咱们言家?更何况,”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寻思着我那位妹夫,说不定还要谢谢我呢……他本来就没想收下南诏国那份大礼。” 庄夫人一怔:“这是皇后娘娘告诉你的?” “嗐,妹妹怎会跟我说这些。”言天旭外表粗犷,但同他老爹一样,心思却细密,“就算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在您老的教导下,也不可能宣之于口呀。” 庄夫人拿这混不吝的儿子是真的没什么办法,有气无力地道:“你怎可妄自猜测陛下和娘娘的心思?!” “不猜就不猜,我这不就去向他们请罪了。”言天旭面带笑容,却是语出惊人,“顺便,向我妹夫请旨求婚。” 庄夫人震惊之下,竟将手边的茶盏给打翻了。 “你、你说什么?你要娶南诏王女?!” 第九十七章 你这是什么审美? 随着瓷器碎裂的响声,小丫鬟也慌里慌张地惊呼起来:“夫人!” 言天旭立马奔过去,察看起庄夫人的手:“没伤着吧?” 面对儿子的关心,庄夫人却没什么好脸色:“你到底什么意思?!” 言天旭见她并未被烫着,松了口气,又挂起那懒散的笑容:“您不是都听见了嘛。” “你疯了?”庄夫人捂着心口,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个逆子给气死,“你想让你父亲打死你?!” “等到陛下赐了婚,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尽管刚挨了顿打,但言天旭显然没有吸取教训,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庄夫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就算你父亲同意我也不会同意的。” 言天旭一怔,他母亲又拍起了桌子:“我问你,你这样做,置你表妹于何地?” 庄夫人口中的“表妹”便是言天旭的未婚妻,也是庄夫人的亲外甥女。 言天旭摸了摸鼻头:“那肯定是表妹为大妇,那南诏小娘儿们做小啊,我不会委屈表妹的。” 他顿了一下,又嬉笑道:“表妹跟母亲一般贤良淑德,定然不会行那等拈酸吃醋之事。” 庄夫人一脸怒容:“还没娶妻就想着纳妾了?而且还是门贵妾……荒唐!” 他嘀咕道:“父亲不也是这样” 庄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就不能学点好的……再说了,他再怎么样,也没有把南诏女人娶到家里来。” 言天旭闻言,有些意外:“听您这意思……难道我爹当年也看上了南诏女子?” 庄夫人一愣,旋即别过脸去:“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 “哦。”言天旭不愿再跟母亲掰扯下去,行了个礼,“总之,儿子已经跟皇后娘娘说好,今日再去面见,时辰差不多了,儿子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庄夫人回话,便转身往外走,气得他母亲又扔了个茶盖:“你别拿皇后娘娘来压我……反正我是不会松口的!” >>> 言天旭到的时候,言梓梦刚用过早膳,正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听到下人来报,她蹙了蹙眉,这回倒是没再给闭门羹,而是让人把言天旭请了进来。 回到堂屋,言天旭已经在那儿候着了,只不过他并未落座,而是站着的。 言梓梦大致猜出了由头,冷笑一声:“哥哥怎的站着?倒显得本宫待客不周了。” 言天旭放下茶盅,苦笑起来:“皇后娘娘这是拿我打趣呢。” 言梓梦又是一声冷哼:“又挨打了?” “可不是。老头子下手够狠的,”言天旭跟这个妹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就算她已贵为皇后,说起话来仍是一如从前,亲昵且家常,“我这会儿连坐都不能坐……” 见他唠唠叨叨地抱怨起了父亲,言梓梦冲左右使了个眼色,陈嬷嬷与朝霞都会意地退下了。 “行了,还不是你闹得实在过火。”在言天旭面前,言梓梦也很放松,不需要时时刻刻端着皇后姿态,她白了他一眼,“说说吧,怎么回事?是不是想让我跟陛下求情?” 言天旭嘿嘿一笑:“陛下会责怪我吗?不见得吧。” 言梓梦斜睨着他:“哥哥又在说什么浑话呢?” “妹妹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言天旭一笑,又有滋有味地品起了茶,“还是妹妹这里的茶好喝。” 言梓梦摇摇头:“既然你不是来找我说情的,那还来这做什么?直接去见陛下不就成了。” “虽然不是说情,但臣的确有求于娘娘。”言天旭放下茶杯,语气措辞都严肃了几分,“臣是来求娶南诏公主的。” 言梓梦不至于像庄夫人那般失态,可也足足沉默了好几秒才吐出三个字:“你疯了。” 这话倒是跟嫡母如出一辙,言天旭无奈一笑:“母亲不懂也就罢了,难道妹妹也不懂?愚兄这是在为您和陛下分忧解难啊。” 言梓梦正在饮茶,闻言口中的茶水差点没喷出来:“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 言天旭挑了挑眉:“皇上不想要她,您也不希望她进宫,恰好那位公主又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自个儿送上门来,那臣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也免得她声名狼藉,结局凄惨。” 言梓梦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抢白:“妹妹在愚兄面前无需装大度,您就实话实说,是不是不希望她入宫?” 言梓梦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反正她已经进不了宫了,不足为虑,并不需要你做出这等‘牺牲’,平白惹得父亲母亲不悦。” “可臣心意已决……” 言梓梦是真的不懂:“为何?” 言天旭想起自己挨的那两个耳光,不由一哂:“她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反正她跟个烫手山芋似的,大家伙儿都嫌弃,不如就让愚兄做回好人好事……” 他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字里行间满是调侃,言梓梦打量着兄长,忽地生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别告诉我,你真的看上她了?” 言天旭卡了一下,索性点头认了:“我是有些私心,但也有别的考虑。” 言梓梦显然不信,没好气地道:“您能有什么正经考虑?” “我也不瞒你,我不愿再留在南境。”此刻的言天旭比之前都要正经和严肃,“若是我取了南诏王女,于公于私都不再合适留在南境戍边了,不是吗?” 他的答案倒真是出乎言梓梦的意料:“这是为何?难道你不愿继承父亲的言家军……” “不,我只是觉得,言家军不该只是一味地盯着南诏了。”言天旭神色肃然,“比起南诏,如今对我东陵威胁最大的乃是北齐,可父亲却只始终盯着南境那一亩三分地……他自己不肯挪动也就算了,也不肯放我去北边……唉,英雄迟暮,连目光也短浅起来。” 他用词不可谓不刻薄,言梓梦是真的生气了:“哥哥怎么能这样说父亲?” “愚兄也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整个言家着想。父亲战功赫赫,可那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况且,老本再厚,也有吃完的一天。” 言天旭眼底像是燃起了一团火:“再者,我也不愿总是躲在父亲的羽翼下,堂堂七尺男儿,自然应当在新的战场建功立业。” 同庄夫人一样,言梓梦拿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叹气:“你在我面前发几句牢骚也就罢了,可别在父亲面前提起……” 言天旭淡淡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老头子若是能听进去,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言梓梦仍是眉头紧皱:“那陈家表妹怎么办?” 言天旭有些老神在在地答道:“我当然不会辜负陈家表妹,她自是正妻,至于那位南诏公主,只能委屈做小了。” “你的意思是,要让南诏公主做妾?”言梓梦咋舌,怎么说呢,虽然入宫封妃也是做妾,但皇家的妾自然是非同一般。 就算她那么不喜欢南诏王女,不过让她给自家兄长当妾,她也觉着有些委屈人家了。 “你就那么笃定人家会愿意?”她摇头,“怕是父亲母亲也不会同意的。” 言天旭的笑意很有几分讥诮:“爹娘那里我自会说服……至于王女那边,她根本没得选了……要是她够聪明的话,就会知道,我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哥哥未免自视甚高了些。”言梓梦忍不住数落道,“你这幅尊容,除了陈家表妹之外,哪个女子瞧得上?” 言天旭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半信半疑:“这不是很有男子气概么?” 言梓梦嘲笑道:“你的审美就是被父亲给带歪了,现在的姑娘根本不喜欢你这样的。” 言天旭不服气,还想为自己的胡子辩护几句,不料,外头传来宦官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他顿时就忘了胡子的事,笑道:“来得正好。娘娘可要为臣美言几句啊。” 可转眼一瞅,言梓梦哪有方才奚落他的刻薄劲儿,端庄温婉得像是换了个人。 这变脸的绝活儿令他叹为观止,冷不丁地又想起南诏公主那两巴掌,嘴角泛起笑意,心道还是那样的小辣椒带劲些。 第九十八章 这么失败? 玉罕自然听不着言天旭那番傲慢的话,否则的话,她怕是又要当场给那个混账大胡子一耳光。 此刻的她,终于来到了松鹤斋外,只是望着紧闭的大门犯起了难,她该怎么越过这道门见到周穆清呢? 此时天色已大亮,外头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她一身南诏服饰,又杵在松鹤斋大门外,便格外惹眼。 玉罕虽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前来此处,但也并不乐意被当成热闹围观,她有些懊恼,却又不好发作,只得低下头,避开旁人的视线。 她绞尽脑汁,还是没想出进入松鹤斋的法子,总不能也是翻墙吧? 就在她无计可施之时,院门忽地开了,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里头是个头发半白的老头,他眯着眼睛,目光扫过门边的玉罕,后者被看得很不舒服,正暗骂这老头无礼的时候,却听到他扯着嗓子对她说:“颜儿丫头?傻站在外头做什么?不懂敲门哪?” 玉罕怔住了,疑心对方认错了人,不过见老头又冲着她招手,她陡然间醒过神来:这不就是进入松鹤斋的好机会么! 她打定主意,十分自然地迈过门槛儿,不忘对那门房甜甜一笑:“我这不是怕吵着您老嘛……” “嗨,平时可没见你这么客气。”门房老头笑了笑,又关切问道,“之前听说你病了,这两天都没在王爷身边伺候……一大早就出了门,这是病好了?” 玉罕听着他的话,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看样子,这松鹤斋里有个丫头跟自己长得很像,所以才被认错。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初到灵泉山庄时,在晚宴上见到的那名侍女……她的面貌就与自己很有几分相似。 莫非……就是她? 玉罕一面应付门房,一面思忖不停:听老头的话里的意思,那个侍女似乎还是在周穆清身边伺候的人…… 思及此处,她目光一亮,这也是个接近周穆清的好机会啊! 这会儿她也不计较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女同自己长相相似的事了,此刻那名侍女反而成了她的“东风”,为她省了不少力气。 “这会儿王爷在哪儿呢?”她试探地问道,门房老头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你难以置信:“你怎么跑来问我?王爷的行踪一向不是你最清楚的么?我这看大门的哪能知道?” 玉罕有些失望,正准备再想办法的时候,又听到老头说:“不过今儿个王爷没出过大门,应该是在主院里吧。” 主院……玉罕暗暗地记下后,又笑着敷衍了几句,便告了辞,步伐轻快的往里走。 她没来过松鹤斋,不过这院子的布局跟她的清风苑也没差太多,她大致能判断出主院在哪个方位。 果然,她顺利地来到了坐北朝南的主院外,途中遇到了不少人,她多少有些心虚,但那些人大多忙着做事行色匆匆,有些也会主动向她打招呼,基本都是以“颜儿姑娘”或是“颜儿姐姐”相称。不得不说,一开始她还揣着几分被识破的不安,但一路走过来,旁人并没有瞧出异样,顶多好奇她今天怎么穿的跟平时不一样。不过林颜希前几天还总是以男装示人,今儿个换了身南诏的衣服,好像也不奇怪。 有几个小丫头片子好奇地打量着她身上的服饰,问东问西的不算,还非要摸摸她衣裙的料子,末了还要加一句:“穿在颜儿姐姐身上挺好看的呢,有机会我也想试试南诏国的衣裳!” 玉罕心中不屑,面上却丝毫不曾表现出来,同那些小丫头谈笑了几句,才步入了正院。 只是她刚走到那一丛青翠的竹子旁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个问题——真正的颜儿,此刻会在哪儿呢?不会就在安熙王身边吧? 怎么说呢,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于是玉罕硬生生地刹住脚步,没有贸然闯进去。 她想了想,转到了竹丛的另一侧,那里距离窗台也就几尺的距离,她蹲了下来,挺拔的竹子将她完全遮掩了起来。 窗棂中,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声,具体内容听不明晰,但能分辨出来,是两个声音,一男一女。 其实目前为止,她跟周穆清也才见过两三回,他也不怎么说话,可她就是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以至于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的声音。 它们每日都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怎么能不熟悉? 欣喜之余,却又狐疑起来,此时屋内同他说话的那个女子是谁?会是那个颜儿么? 事实证明,女子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等疼痛过去后,林颜希的胃口又神奇地回来了,那会儿周穆清正要让人将剩下的餐点撤走,她急忙阻止:“你先前还说,别浪费食物的!” 周穆清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怎么,这会儿又想吃了?” 林颜希朝他粲然一笑:“知我者,王爷也。” 这话莫名让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他扫了眼桌上的食物,皱了皱眉:“都凉了。” “奴婢就是一个下人,没那么娇气。”她毫不讲究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蒸饺送入口中,两颊松鼠一样鼓鼓囊囊的,含含糊糊地道,“而且凉了也挺好吃的……” 周穆清不太相信的样子:“是吗?” 她用力点头:“真的!” 看来之前那两只小笼包和半碗没加糖的豆浆不怎么顶饱,她是真的饿了,一碟蒸饺眼看就见了底,她吃得又快又急,却并不显粗鲁,反而还有几分可爱。 不知道为何,他又想起了以前的事——那时候他从冷宫里出来,刚进贤妃宫中没多久,吃着冷宫里残羹剩饭长大的他觉得热乎乎的御膳简直是人间至味,在陪贤妃进早膳的时候,忘了身边宫人的叮嘱,一不小心就吃得多了些,吃相嘛,估计就跟她现在差不多。 他还记得,贤妃被他的吃相逗笑了,那会儿还小没多想,可长大些再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琢磨出贤妃的笑容里夹杂了多少东西。 那些鄙薄和嘲讽,一度让他感到极度的难堪。 以至于那之后,同一道菜,周穆清的筷子绝不会伸出超过三次,尽管如今他已经不在意幼年时的那些恩恩怨怨了,但少食的习惯却还是养成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太久,以至于厚颜如林颜希,也无法再继续装作无所察觉,心安理得地吃吃喝喝了。 她停下了筷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是不是奴婢的吃相太过不堪,碍了您的眼……?” 周穆清一怔,并没有立马作声,而是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她手边。 这下轮到她发愣了。 “没有。”他看着她的眼睛,笑容浅淡,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你想吃多少、怎么吃都可以,在本王面前,无需任何顾忌。” 林颜希不防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原本已经平复的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啊?没事干嘛对一个下人说这种话啊? 就算她在某方面格外迟钝,但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出门只带着她和周朗,几乎包容了她所有的不敬,不止一次与她同桌用饭,在她伤了脚之后抱着她回房……甚至亲手为她上药。 这么一想,他对自己还真挺好的啊! 好得简直不像是……主子和下人了。 而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林颜希的第一反应是抱着脑袋尖叫:啊啊啊啊啊!这是为什么啊?他没事对自己这么好做什么?! 冷静,冷静。林颜希强迫自己镇定,随后想到了自己跟青儿。 说起来,她当年对青儿也是极好的,珠宝首饰不知道赏了多少,遇着什么稀罕的瓜果也会给她留一份……对比起来,她当太后那会儿,可比他周穆清大方多了。 可话又说回来,青儿很早就跟在她身边了,又陪着她入宫,情分非同寻常;且她善解人意,心灵手巧,凤宸宫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对她另眼相看,也是很正常的。 她对标了一下自己,然后心虚地发现,在当侍女这件事上,她完全没法跟青儿相提并论:别说善解人意了,她有事没事就跟周穆清顶嘴,还笨手笨脚,连个茶都泡不好…… 原来她这丫鬟做得这么失败? 既是如此,那他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么好? 她抬起眼,很是认真地打量起了周穆清……他看起来,不像是脑子进水的样子。 那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周穆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皱起眉:“你盯着本王做什么?” 林颜希习惯性地同他抬杠:“您先前不也这样看我吗?就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哪?” 周穆清被噎了一下,继而失笑:“行,想看就看吧。” 她被他翘起的唇角晃了一下眼,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唾沫。 他笑起来,可真是好看。 “好了,吃完就回去养着吧,午时之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之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泡汤泉,正好你扭到脚,汤泉有助于活血化瘀,是极好的……” 连声音都怪好听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他的脸,听着他说话,竟然有些痴了。 不过下一瞬,他另一句话打破了这份沉浸。 “养伤归养伤,反思的事也不要忘了。” 他旧话重提,成功地令她变了脸色,周穆清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也没指望她突然开窍。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好像真的突然开窍了。 因为她发现,她好像知道他一直执着的那个答案是什么了。 第九十九章 不愧是他呢! 玉罕躲在竹子丛里,着实是不太好受。 太阳冲破云层,阳光逐渐强烈起来,将清晨的最后一丝凉意驱散。 她的额角和后颈都渗出了汗水,又热又黏,竹叶的边缘还时不时会磨过她的皮肤,刺痒交加,简直是雪上加霜。 最可恨的还是,她受着日晒流汗的辛苦,窝在这个角落里,里面人的对话,却是一句都没听清。 就在她耐心即将耗尽时,屋门终于开了,玉罕听到动静,立时打起了精神,满是期待地望了过去。 可令她失望的是,出来的人并不是周穆清,而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撑着一根竹杖,行动间极为迟缓不便,看样子是脚受伤了。 但很快,玉罕的失望就转为了惊讶,尽管她早就知道这里有个人生得与她很像,之前也打过一会照面,但那是在晚宴上,远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得清楚明了,而冲击性也要强得多——她们俩的样貌体态,至少有七分相似。 南诏王风流好色,内宠颇多,玉罕有十几个姐姐妹妹,却没有哪一个和她如此相像。 当时岩糯提起的时候,玉罕还恼羞成怒,拒绝承认,可此刻她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这个婢女不会真是她老爹流落到中原的私生女吧? 当然,不管是或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成为她的契机。 “那,”玉罕听到那侍女转过脸,对着门内的方向开口,“奴婢就先告退了。” “走得了吗?”那清雅醇厚的嗓音令玉罕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甚至整个背脊都在一瞬间绷直了。 是他的声音! “能走啊。”那侍女倚着门框,笑得很爽朗,还挥了挥那根竹制拐杖,“您为我准备的竹杖很好用……多谢王爷!” 她的语气和举动却玉罕蹙起了眉:她一个下人,竟然这么同安熙王那么说话呢?未免太没规矩了些。 可比起失礼,真正让她不舒服的是,那女子神态口吻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 她原以为安熙王会大怒,因为若是她的话,定然会狠狠教训一番这种尊卑不分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是,周穆清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怒意,甚至还透着一点笑意:“就是院子里的竹子随便砍了一截……能派得上用处就行。” 那侍女笑得十分揶揄:“都说竹子乃是君子的象征,坚韧不屈、高风亮节,您倒好,说砍就砍了……” “竹子就是竹子,哪来这么多有的没的。”周穆清轻声嗤笑,不以为然的样子,“都是一帮一厢情愿的闲人牵强附会罢了。” 那侍女听得忍俊不禁,躲在竹丛里的玉罕却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她从小学习中原文化,诗书礼经读了不少,不管喜不喜欢,都深受影响。花中四君子的说法,以及中原读书人对于竹子气节的推崇和赞美,她自然也是知道的。 却没想到,会从她钟情的安熙王嘴里听到这般……与众不同的评价。 要是换一个人,玉罕定会心生鄙夷,认为此人不学无术、粗鄙不堪,可周穆清那张俊美出尘的脸完全颠覆了她的想法,她只觉得他自成一家,不流于俗。 不愧是他呢! 周穆清当然不知道他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心悦于他的女子解读那么多含义,若是知道了,八成又要说一遍“牵强附会”了。 林颜希垂眸看了眼青翠的竹杖,忍不住问道:“真的是您亲手砍的竹子?” 周穆清眉梢微扬:“骗你做什么。” 她的心上像是浇了一层蜜糖,甜蜜地战栗着,不过很快,她又甩了甩头,暗自告诫着,这是不对的。 至于为什么不对……她现下不愿深思。 “总之,多谢您了。”她紧紧地攥着竹杖,突起的竹节膈得她的掌心隐隐有些发疼,或许是整个人太过紧绷,她的感知力似乎比平时敏锐了一些。 她能感觉到,周穆清的目光在她面颊上巡睃着,轻声问道:“真的能走?若是不能的话,我……” “真的能!”林颜希急忙回道,“这大白天的,还是……不麻烦您了。”她可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啊! 周穆清眼底满是戏谑,微微一笑:“本王是想说,要不要找个人送你回去……你想什么呢?” 林颜希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顿时有些赧然。 这时,她又听到他说:“对了,要泡汤泉的话,午食就别用太多。” “奴婢又不是饭桶……”林颜希小小声地发了句牢骚后,又好奇问道,“这其中有什么讲究么?” “有可能会导致消化不良。” 林颜希“哦” 了一声,不忘恭维一句:“您知道的可真多,不愧是王爷。” 显然,她的马屁拍在了马脚上,他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一副怪嫌弃的模样:“行了,既然能走那就快走吧。” “奴婢这就走了。”她讪讪一笑,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下了石阶,周穆清仍然站在门边,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直至她略显吃力但还算顺利地出了院子,他才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屋。 在玉罕的方位,她只能堪堪窥见周穆清的小半张侧脸,但还是能察觉到,他的眼神专注而柔和,像是一池被风掀起涟漪的湖水,流淌出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玉罕在沉醉之余,心底的嫉恨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他的眼睛,看的并不是她。 她很多时候都高傲过了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愚蠢的,甚至在某些方面的,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准确直觉。 而这个认知反而让她愈发不忿,其中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他那样高贵的一个人,怎么能看上一个卑贱的婢女呢? 难道他也是为美色所获……就像其他猥琐好色的男人一样吗? 玉罕咬了咬嘴唇,片刻的迷惘后,她很快又开导了自己:如果他真的喜欢那张脸,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另外,她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虽然躲在竹子下吃了些苦头,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至少,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见周穆清已经房门掩上,她悄悄地起身,快步走了一阵子之后,很快追上了行动不便的林颜希。 这个时间段,下人们都各司其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唯有小花园里的花匠在修建枯枝杂叶。 “平叔,忙着呢?”林颜希熟稔地同花匠打招呼,后者笑呵呵地回应道:“是颜儿姑娘啊,哟,这脚怎么了?” 林颜希停了下来,苦笑道:“不小心崴着了。” “这么不小心啊,吃苦头了吧?”说着,平叔剪下一只娇艳的红色月季递了过去:“来,拿去戴,好快些。” 林颜希乐呵呵地接过,顺手插在了鬓边:“这花儿养得真好,多谢平叔。” 老花匠冲她挥了挥手,又低头忙碌起来。 日头慢慢毒了起来,一滴汗水掉进了花匠的眼睛里,他难耐地眨了眨眼,恍惚间,又看到了一个窈窕的人影,乍看过去,很是眼熟。 平叔咋舌:“这……刚刚颜儿又回来了?” 他还想仔细瞧瞧,不想那个身影迅速地在他视野里消失不见,他更吃惊了:“奇怪……她脚这么快就好了?” 怔忡了片刻,他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声:“八成是人老眼花了,唉。” >>> 回到西跨院内,林颜希先是挪到了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鬓边那朵红色月季格外惹眼。 搁从前,她会觉得这样大红的花朵戴在头上太过夺目俗艳,可重活了一回,心境也不同了,这会儿觉得这红花也挺好看,彰显着一种热烈又生动的活力。 之后,她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 不得不承认,周穆清的上药手法是比她强多了,才过去一个时辰,她脚踝上的红肿就显而易见地消了一圈。 他还真有两下子,她心想,要是哪天不当王爷了,还能去医馆讨生活。 不过她立时反应过来,要是周穆清这个亲王真沦落到那一天,说明东陵皇朝也变天了……算了,好歹上一世是一家人,还是别这样诅咒他们老周家了。 百无聊赖之下,她又随手拿起镜子边上《左传》翻了起来,不过大概是状态不对,她没能把文章内容读进去,反而被周穆清从前留在纸上的笔记所吸引。 这应该是他读这本书时的感悟与心得,字写得很小,但很工整,比起现在,笔力不足而青涩有余,林颜希猜测,应该是他少年时期写下的。 除此之外,有部分见解有愤世嫉俗之嫌却又透着一针见血的尖锐,透过这些字句,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满是棱角却外冷内热的少年在奋笔疾书。 她缓缓地将《左传》覆到面上,掩去唇边的笑意。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若有似无的呼吸声,抬起眼,却无意间在镜面里瞧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那个人已然来到了她身后。 林颜希心下一惊,下意识地要张口呼救,谁知那不速之客动作更快,用一块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一股腻得发慌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林颜希的意识逐渐涣散,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第一百章 你是把脑子也给崴了? 南诏国光照充足,雨水丰沛,盛产鲜花和香料。 而那些五花八门的香料,除了沁人心脾的芬芳之外,其中一些种类还有着无穷的妙用,包括药性和毒性。 玉罕谈不上多了解那些香料,毕竟种类太多太杂了,她身为王女,自然能用上调制好的成品。 她平时用的最多的是熏香,除了熏衣染被、驱逐蚊虫之外,还有镇定安眠的效用。 她手里这块帕子,便是在镇定安眠的香包里加重了某些原料的分量,以至于效用发生了偏颇。 在迷昏目标后,玉罕深吸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已,她也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不免有些紧张。 她连坐几个深呼吸,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过就察觉到了不对——那个侍女,毫无动静,似乎连呼吸都快没了。 玉罕这才意识到帕子还捂在她的口鼻上,她慌慌张张地收起帕子,又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探她的呼吸,幸好,人还活着。 她只是想把她弄晕,并没想杀人。 玉罕用床单将不省人事的林颜希的四肢给捆了起来,又往她嘴里塞了块布,最后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她藏进了衣柜中。 等做完这一切,她坐下来,往肚子里灌了整整一壶茶水,等到喘息和心跳平复后,才起身,换上了林颜希的一套衣服。 之后,她又对着镜子,改变了发式,又往脸上涂抹了一点脂粉,好让自己的脸色变得更苍白,如此一番乔装掩饰后,她与林颜希的相似程度,从七分变为了九分。 玉罕盯着镜子里的人,自己都恍惚了一下。 做完这些后,太阳已经升到了正当空,就在这时,门冷不丁地被敲响了,玉罕浑身一激灵,本能地心虚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镜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让她迅速地镇定下来。 我现在就是她。 在一遍遍自我暗示后,她站了起来,正准备去开门,可走了几步,眼角余光注意到放在靠在桌沿上的那根竹杖,这才想起那个颜儿伤了脚,没法正常走路。 她走过去,拿起周穆清亲手做的那根竹杖,模仿林颜希,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 她忍不住又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房门。 “颜儿姐姐!”外头站着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手里提着个食盒,一张圆脸笑得十分讨喜,“我给你送午饭来了!” 玉罕一怔,旋即笑道:“麻烦你了……先进来吧。” 小丫头轻快地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又打开来,将里头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摆好,嘴里不停:“听说你脚给扭着了,厨房里的赵大娘特意给你熬了骨头汤,让你一定要喝完……” 玉罕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过是个丫鬟罢了,受了点伤,居然有人专门熬汤送饭,这待遇还真是非同一般。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打断了小丫头的喋喋不休:“是……王爷让你过来送饭的?” 小丫头眨了眨眼,似乎不太理解“颜儿姐姐”为什么会这么问,笑道:“除了王爷还能是谁……说起来,” 她冷不丁地凑近玉罕,挤了挤眼睛:“王爷对姐姐你可真好,大家伙都在猜你会不会成为王爷的……嘿嘿,若是你真成了咱们的主子,可别忘了咱们的情谊啊。” 许是刚从厨房过来,小丫头身上带着一股油烟味儿,十分呛人,加上听到周穆清对那个婢女的种种特殊照顾,玉罕心绪不佳,那股味儿熏得她更加烦躁,她得不由得往后仰了仰,不动声色地拉开她们的距离。 小丫头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察言观色很有一套,尽管玉罕刻意掩饰,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嫌弃。 小丫头有些委屈,平日里颜儿姐姐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今日却莫名流露出了一种距离感,。 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根本不愿同她多说。 “颜儿姐姐,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小丫头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玉罕听得后背一凛,她陡然意识到,光是外表相似,还不够。 只是她对那个侍女的了解很有限,再加上她本人就在衣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万一发出点什么响动就麻烦了。 思及此处,她挤出笑容,找了个现成的理由:“我伤了脚,心情不大好……对了,差点忘了谢过你,特意跑了一趟。” 小丫头一寻思,她身上不舒服的时候,心情自然也好不起来。想到这个,她也就忘了方才那点不快,笑着摆手:“嗐,这有什么好谢的?你平时这么照顾我,送个饭算什么。” 说着她站了起来,将一碗白米饭放到她手边:“那你吃吧,我就不打扰啦。” 玉罕起身,做出要送客的架势:“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你伤了脚,还是好好坐着吧。”她说着,朝门口走去,“晚点我过来收拾碗盘。” 等人离开,玉罕脸上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漠然地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想到那一身味儿的小丫头是一边说话一边摆饭的,顿时嫌弃不已,根本连碰都不想碰。 她之后还要再来,为了避免麻烦,玉罕将饭菜倒在了窗子外头,很快,桌上只剩下一堆空碗盘了。 处理好饭菜后,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于是又走到衣柜边,把柜门拉开一条缝,里边的人依然处于昏迷状态,一动不动地蜷缩着。 玉罕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关好柜门,又回到桌子边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约莫半个时辰后,敲门声又起了,听声音,还是那个小丫头。 “我来收碗筷啦!”开门后,她笑眯眯地走到桌边,“颜儿姐姐吃完了吧……咦,吃得这么干净?” 她有些意外地瞅了玉罕一眼:“今儿个胃口很好呀!” 玉罕图省事,将饭菜带汤水一股脑全倒了,听小丫头问起,也不甚在意,笑着点了点头:“啊,今日有些饿,就多用了些。” “哦,胃口好是好事。你把骨头汤喝得这么干净,赵大娘肯定很高兴。” 玉罕从善如流地扯谎:“是啊,味道很好,替我谢谢她。” 小丫头麻利地收拾好碗筷空盘,很快告辞离去。 玉罕想到周穆清说过午时后会派人来接那侍女去泡汤泉,这会儿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来……她的伪装应该不会被识破吧? 她心烦意乱地等了一阵子,敲门声第三次响起,她蓦地起身,有些紧张。 这一回,应该是来接她的人。 她做好了十二万分准备,拄着竹杖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他扫了眼玉罕,目光在竹杖上停留了片刻,“啧”了一声:“拐杖都用上了?” 玉罕认出他正是周穆清的侍卫,也是一直在暗中给她送信的人。 她冲着他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浅笑,心里却在想,他应该知道那些书信,究竟是谁写的吧? 不料,她笑完之后,周朗却跟见了鬼似的,竟然往后退了一步:“你是把脑子也给崴了?干嘛笑成这样……怪吓人的!” 玉罕懵了一下,她刚才笑得不对吗? “我……”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些讪讪道歉,“对不起……” 谁知对方受到的惊吓反而更厉害了:“你……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可以直说,别这么吓唬我……” 他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玉罕更是一头雾水,心说她演得有那么差吗?一个两个的都说她奇怪。 那个叫颜儿的侍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想多了。”大眼对小眼了好半晌,玉罕才想到了转移话题的由头,“对了,是要去汤泉那边吧?” 周朗也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愣愣地点了点头:“啊,对,王爷让我送你过去。” 又是王爷……玉罕心里不自觉地泛酸,略略颔首:“那有劳周侍卫了。” 听着她客气的言语,周朗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又反思了一遍,最近有没有得罪林颜希。 想了又想,还是没想出来,周朗纳闷极了,总觉得对面的人阴阳怪气的,便收敛了先前幸灾乐祸的态度。 这丫头很有几分小聪明,又颇得王爷亲眼,得罪了她,可没什么好处。 “不敢当。”他耸了耸肩,“准备好的话,就走吧。” 他顿了一下,又道:“要是你行动不便的话,我可以背你。” 玉罕正要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屋内蓦地传来一声响动。 动静不算大,但他们都听得很清楚,周朗往屋子里瞟了一眼,随口问道:“什么声音啊?” 幸好脸上施了一层脂粉,才不至于暴露玉罕此刻惨白的脸色,她用力地咬了下嘴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啊……应该是猫吧。”玉罕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你也知道,灵泉山庄有挺多野猫的。” 话出口后,她仍是提心吊胆,生怕衣柜里的人又闹出新的动静。 好在那之后那个侍女就老实了,屋里安静下来,周朗也没多想:“你是忘了关窗户吧?才让猫溜了进来。” 玉罕顺水推舟地点点头:“那我去关下窗,顺便换件衣服。” 听她说要换衣服,周朗便背过身去:“那我在门外等你。” 掩上房门后,玉罕长出一口气,旋即阴沉着一张脸,快步走到衣柜边。 她猛地拉开柜门, 却发现里头的人仍然阖着双目,只是脑袋耷拉着,看起来,应该是无意识地转了下脖子,结果撞到了柜子。 她狐疑地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手里的小瓶子收了起来。 那里头装着研磨好的粉末,药性比香料更甚,原来想着,若是她真的中途醒来,她只好给她下猛药了。 她随手取了件外裳,又小心地关好门。 待屋内没了动静,衣柜里的林颜希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一百零一章 探口风 林颜希刚醒来那会儿,睁眼一片黑,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发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方寸之地,而且嘴巴被封住,四肢也都被捆住了,完全无法动弹。 她头昏脑涨,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痛得像是要裂开,记忆和意识都不甚清晰,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就在这时,周朗的说话声传来,林颜希乍然听到熟悉的人声,心下一喜,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撞去。 所谓的“用尽全身力气”,也是她自以为的,事实上,在药力的作用下,她身上根本没什么力气,因而发出的动静并没有她想象中大。 接着她就听到一个女声轻描淡写地说是野猫作怪,而周朗那个头脑简单的,居然也就信了。 头痛缓和了一些,她也想起了昏迷前的那一幕——一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女子,迷晕了自己。 林颜希也短暂地怀疑了一下是否自己看错或是记错了,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那就是事实,因为灵泉山庄内,确实有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人。 南诏公主。 她还是没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松鹤斋,还对自己下手,但肯定跟周穆清分不开干系…… 啧,谁说只有好看的女人能成为祸水?好看的男人也一样啊! 林颜希腹诽的同时,也在留意外边的动静,她听到南诏公主说自己要换件衣服,心知她定是起了疑心,要来察看自己的状况,心中一阵惶然。 而周朗那厮不要太好糊弄,完全不能指望他。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林颜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她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这会儿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千万不能跟先前脑子还不清醒的时候一样莽撞了,一个搞不好,就要任人宰割了。 她决定继续装晕。 事实上,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虽说周朗在门外,但南诏公主离她只有咫尺之距,要是她贸然做出些什么,谁知道她会不会狗急跳墙,对她下黑手。 为了营造出之前那声响动只是意外,林颜希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以一个很可能会损伤的颈椎的扭曲姿势迎接南诏公主的检查。 柜门被打开,带起了一阵冷风,林颜希的心脏也悬到了半空中。 她闭着眼睛,看不到南诏公主的脸,但能感觉到对方在审视自己,冰冷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 怀疑、戒备、厌恶、还有掩饰不住的慌张……这些都是林颜希从她的眼神里察觉出的情绪,看样子,南诏公主也并不那么镇定。 在想通这一点后,林颜希反而冷静了许多,身体也松弛了些,最后成功地骗过了对方,片刻之后,柜门又被关上了。 出于谨慎,林颜希没有第一时间睁眼,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庆幸对方至少没有杀人灭口的心思,否则的话…… 等到屋子里彻底沉寂下来,她才敢睁眼,而后又用头撞了一下柜门,这次的力道比上次大得多,可柜门并没有被撞开。 林颜希心下一沉,又试了几次,撞得自己头昏眼花,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脑门肿起了一个大包,却还是没能把柜门撞开。 她这才彻底死心,衣柜的门肯定是让南诏公主给锁起来。 这可怎么办?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么……好吧,不至于会没命,按理来说,周穆清应该会安排人来给她送晚饭,不过那至少是几个时辰后的事了。 况且,那南诏公主假扮成她,究竟想做什么? 莫非是要对周穆清下手…… 依照她对周穆清的迷恋劲儿来说,想来不会危害他的性命,她打得应该是别的主意…… 不过一想到这个,林颜希想挣脱束缚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 要是她去晚了,周穆清上了当被占了便宜可怎么办?! 顶着她的名头去骗男人,她决不能容忍此事! >>> 另一边,周穆清正在接待突然到访的客人。 能成为他座上宾的人,普天之下也没几位,他看着上首的正在饮茶的皇帝,有些无奈:“陛下怎的不说一声就来了?” 周靖书笑吟吟地回望:“朕不告而来,可是打扰到皇叔了?” “陛下言重了,臣闲来无事,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周穆清失笑,“只是底下的人被吓了一跳而已。” “朕就是不愿兴师动众的,这才静悄悄的,谁知反而事与愿违。”周靖书摇头苦笑,随后又抱怨道,“皇叔既然闲着无事,怎么也不来寻朕?朕近日新得了一副棋谱,正想找您切磋一番,看看能不能一雪前耻。” “陛下棋艺日渐精湛,”周穆清微微一笑,“臣早就不是您的对手了。” 周靖书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朕的棋艺有没有精进不知道,倒是皇叔您让棋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上回下完那一局,朕回去琢磨了好一阵儿,才发现您又不知不觉地让了我两子。” 周穆清但笑不言。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安安静静喝茶的高大青年,在他面上很是停驻了一会儿,后者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冲他一笑:“王爷这里的君山银针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言公子喜欢就好。”周穆清很少这般失态,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言天旭,眼底有些好奇,皇帝注意到了,不由抚掌大笑:“皇叔是不是要认不出他来了?” 周穆清笑着颔首:“今日言公子看起来有些不同……” “岂止是有些不同?”周靖书揶揄道,“别说你我了,就算是皇后也疑心自己的兄长换了个人呢。” 成为话题中心的言天旭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自嘲一笑:“看来臣平日里做人甚是失败,在众人眼里,就是一把行走的胡子。” 此言一出,周靖书与周穆清叔侄俱是忍俊不禁。 不过话说回来,突然刮了胡子的言天旭确实与平时判若两人,别的不论,那把络腮胡至少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刮了胡子后,整个人便年轻清爽了不少,完全是一名英武青年。 “本王也有听闻,言公子极为爱惜自己的美髯,并引以为傲。”周穆清微笑道,“怎么舍得刮了?” 周靖书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言天旭也不忸怩,爽朗笑道:“为了讨姑娘喜欢。” 周穆清有些意外:“哦?言公子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皇帝带着言天旭来造访松鹤斋之时,周穆清是吃了一惊的,因为他同言天旭并没有什么交情;现在看来,他有点怀疑,这是要让他做媒? 周靖书多少猜到了一点周穆清的迷惑,差点笑出声:“皇叔多虑了,做媒这事儿找谁也不能找您啊……” 言天旭也笑了:也是,安熙王至今未婚,哪有让未婚者去当媒人的? 周穆清也知道自己想岔了,也跟着笑了起来:“那臣可就松了口气。” 不过他心中一动,皇上并没有否认“做媒”这件事本身,难道…… 周靖书笑完后,正色起来:“其实,此次来寻皇叔,是为了公事。” 话题突然从“亲事”跳到“公事”,倒是让周穆清找到了些头绪。 周穆清这两日没怎么出门,不过不代表他就断了外界的消息,顶多就是不大关心, 但该知道还是会知道。 譬如昨夜传得沸沸扬扬的夜会之事,他突然想起,主角正是这位以风流著称的言公子,以及南诏公主。 难道,他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 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可是与南诏公主有关?” 周靖书与言天旭对视一眼,双双点头。 周穆清察言观色,心中明了:看来那丫头说的没错,陛下确实是不想娶南诏公主,不然也不可能还有闲情逸致帮言天旭善后。 想到林颜希,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这事儿还是她搞出来的。 “所以,陛下和言公子想好怎么处理此事了?” 周靖书似是有些为难:“天旭觉得南诏公主因为他损了名节,心怀愧疚,欲求娶佳人。” 周穆清已经猜到了这一节,不过皇帝的态度说明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 于是并未出声打断,而是耐心地等待下文。 “不过问题就在于,天旭他已经定了亲……”这话连皇帝说的都有些吞吞吐吐,“南诏公主若是嫁入言家,顶多也是个平妻……” “这……”周穆清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言天旭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所以才想请王爷出面,跟南诏那边探个口风。” 他说着叹了口气:“毕竟我言家同南诏王室的关系……不大好。” 周穆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想娶死对头的女儿当小,谁都不会同意吧?所谓探口风,不就是替你挨骂吗? 言天旭也意识到自己的请求有些过分,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先前我曾求见岩糯王子,但他以玉罕公主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说起来,这托辞怪熟悉的,他昨晚好像也用过,可他那是真的挨了顿打,没法见客。 言天旭认定是岩糯怀恨在心,有意报复,根本没想到,岩糯此刻正派人满世界地暗中寻找玉罕。 “对了,”周穆清始终沉吟不语,见气氛有些僵硬,周靖书连忙开口打圆场,“来了灵泉山庄这么些日子,都还没去泡过汤泉,恰好今日闲暇,两位爱卿都在此,不若随朕一同前去?不然再过几日,可就要打道回宫了。” 周穆清和言天旭自然不会驳了皇帝的面子,二人都起身应道:“臣遵旨。” 第一百零二章 都挺酸 周朗同“林颜希”一前一后地走在林荫小道间。 虽说他跟林颜希的关系谈不上多和睦,但碰到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冷场。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周朗总觉得她怪怪的,下意识地就同她保持了距离。 不过玉罕却在想着怎么从周朗那里套出一些她迫切需要的东西。 譬如,关于那些信到底是不是周穆清写的? 于是在静默了一阵子之后,她忍不住出声:“周侍卫。” 周朗略略侧过脸:“嗯?” “你……”玉罕瞥了眼自己握着的竹杖,轻声道,“你走得太快了。” 周朗一怔,旋即有些赧然,他的眼角余光掠过身后的人,她拄着竹杖,走路姿势很不自然。 不过这也很正常,她本来就伤了脚,而他居然忘了这一点。 他愈发愧疚,停了下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要不,我背你吧?” 玉罕本想拒绝,不过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她羞涩地垂下眼睫:“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男人一般都很迟这种欲拒还迎的套路,不过谁让周朗不是一般人。 “林颜希……”他深吸一口气,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啊?”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女人究竟想怎么样?对他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啊!这么暗戳戳的恶心人有意思么?! 玉罕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时有些尴尬,此人简直就是根木头,丝毫不解风情! 她满眼古怪地看着周朗,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周朗皱了下眉,矮下身:“来吧,我背你。” 玉罕着实有些懊恼,不过她还是想从这人嘴里撬话,便暂时咽下了那口气,忍辱负重地趴在了他背上:“多谢了。” 周朗背起她继续往前走,健步如飞。 又沉默了一阵,玉罕没有贸然开口,她现在真是有点怵了此人,就在她想着酝酿着合适的言辞之际,那个侍卫却主动说话了。 “我怎么觉着……” “嗯?” “你比之前重了。” 他一开口差点没把玉罕给噎死,偏偏他还是一副一本正经的口吻:“最近吃多了吧?” 放屁!她今天根本什么都没吃! 这回轮到玉罕额角青筋暴起,恨不得勒死这个大放厥词的家伙。 “是吗?看来是我变胖了……”她努力地维持笑容,不过在说到“胖”这个字的时候,还是咬了一下牙,“因为厨房给我熬了骨头汤,看来以后还是少喝点……” “噢,你误会了,我没有在挖苦你。”周朗还是那个调调,“你本来就在养伤,多吃点也是正常的,而且胖点说明有福气。” 本来他的前半句还让她稍稍舒服了一点,结果后半句一出,又差点把她给送走:到底是有多重啊?! 以至于玉罕也开启了自我怀疑——难不成她真的发胖了? “原来如此……”她有气无力地说道,“难怪我最近照镜子,觉得自己变丑了。” 周朗完全没听出她以退为进的自谦之意,再次发挥了他一根筋的本性:“还好吧,一般丑,也不是特别丑。” 再这么跟他聊下去,玉罕觉得自己迟早会被他气死:“……要不,你还是别说话了?” “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周朗也发现自己太过耿直,有些伤人,“反正王爷眼神不好,他看不出来。” ……玉罕再次怀疑人生,她从小到大都被夸是美人,难不成那些人都是在阿谀奉承? 不对!分明是他胡说八道! 就算周朗现在损的是那个婢女,可她们长得那么像,根本无法割席,他说婢女丑,就等于是说她丑! 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还敢说安熙王眼神不好,我看你的眼睛才有问题……等等,安熙王眼神不好? 玉罕骂到一半,忽然抓住了重点:“……王爷眼神不好?” “咳咳,虽然在背后议论王爷不好……不过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吧?”周朗对于那个叫“颜儿”的丫头似乎真的没什么戒心,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该多花点时间在找大夫上,可这些年,他为国事所累,一直抽不开身……”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忧心忡忡:“而且我总觉着,他的视力好像越来越差了,真怕哪一天……” 一开始,玉罕还以为周朗说安熙王眼神不好是个夸张戏谑的说法,没想到却是字面上的意思——听起来,安熙王似乎患有眼疾,而且还很严重。 “对了,”他还在说,“你在王爷面前说话比我管用,有机会劝劝他。宫里的太医不行,就到民间去寻访神医……反正陛下也亲政了,他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玉罕若有所思:“我……说话有那么管用么?” 周朗完全没听出她试探的意味,轻哼一声:“你是在我面前炫耀么?你先前惹得他那么生气,随便认了个错之后,他还不是原谅你了。” 这语气,还真够酸的。 不过玉罕很能了解他的心情,因为她也挺酸的。 “是吗?我觉得,那也不是什么大错吧……?”接触了一段时间,玉罕也察觉到这个周朗有些一根筋,属于好糊弄的类型。 酸归酸,该套的话还是得套。 “模仿他字迹,顶着他的名义戏弄南诏公主,这样还不够吗?下回你是不是该把天捅破了?”周朗揶揄道,完全没意识到他随口一句玩笑话在她心里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当然,他也不知道,趴在他背上的,就是南诏公主本尊。 玉罕终于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耍了? 她被人耍了! 回过神后,她怒目切齿,几乎咬碎牙关,原来这些日子,跟她传书的根本不是周穆清,而是那个贱婢! 一时间,那些曾撩拨她的心弦颤动、辗转难眠的字字句句,都排着队来到她眼前,嘲笑着她的愚蠢和可笑。 她突然后悔没有毒死那个贱婢了,早知道的话,她就不该手下留情! “说起来,我还是挺佩服你的,连用墨鱼汁写信这种鬼主意都想得出来。”毫不知情的周朗继续出卖林颜希,“听你说了之后,我也去厨房要了点墨鱼汁,试着写了几个字,没想到过了一天,那些自己真的都消失了……哎,你从哪本书里看到的?那书借我瞧瞧呗。” 平日里,林颜希最爱挖苦他不学无术,难道他主动生出了一回向学之心,本以为她会欣然应允,谁知她却只是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忘了叫什么,等我回去找找。” 周朗“哦”了一声,就算他大大咧咧惯了,但也能感觉到,她好像又不高兴了。 他有些纳闷,心说自己明明在夸她聪明,怎么又得罪她了?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她问:“我模仿的字迹,真有那么像么?” 她说着,似乎是笑了一下:“说实话,我一直担心,被那位公主发现呢。” 周朗失笑:“要发现早发现了,她还能跟你通那么多回信?” 听到这话,玉罕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把上涌的怒火给压下。 “而且你不是很有自信么?”周朗抓紧机会嘲讽了一句,“南诏公主的笔迹不也让你学去了?” 原来……言天旭那边也是那个贱婢搞得鬼…… 玉罕闭了闭眼,她自诩聪明,万万没想到,这次栽在了一个小丫鬟的手里。 中原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不过比起那个贱婢,更令她在意的是周穆清的态度。 他是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此事、甚至默许纵容这件事发生? 他就这么看不上她?竟然让人这般羞辱、戏耍于她? 不……玉罕不愿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她用力地咬着嘴唇,眼角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却因此落到了这个境地。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周朗感觉到几滴水落在了颈窝里,抬头望了望天,有些疑惑:“太阳还在天上,怎么下起雨来了?” ……这个蠢货! 被他这么一打岔,玉罕也没了哭的兴致,接着又想起了,这家伙也是那个贱婢的同伙,帮着她一起挖坑给自己跳。 一时间,她恨不得咬死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周侍卫!噢,还有颜儿姑娘,二位往哪儿去呢?” 这声音让周朗和玉罕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小花园里,花木扶疏,蜂游蝶舞,老花匠戴着一顶草帽,正冲着二人笑。 周朗也跟着笑了笑:“颜儿这丫头不是伤了脚么?王爷体恤下人,让我送她去泡汤泉,说是能活血化瘀。” 老花匠蓦地睁大了眼睛,目光落在玉罕身上:“奇怪……颜儿你的脚不是好了么?” 玉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朗就先出声了:“没有啊,还走不动道呢,这还得让我背呢……重得要死。” 玉罕狠狠地瞪他。 平叔挠了挠脸:“可我先前分明看到她从我面前跑过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玉罕骤然变色。 好在那老头儿甩了甩头:“不过……也可能是我看花眼了,唉,人老了就是容易糊涂……” 他都这么说了,周朗自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那平叔,我们先告辞了……”只是他话说到一半,眼角余光冷不丁觑到脚边的花丛里游出了一条黑黝黝的蛇,还吐着信子。 周朗打过仗,杀过人,偏偏天生就对蛇虫鼠蚁怵得不行,乍然见了这蛇,脑子一阵空白,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不仅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把……背上的人给甩出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 大家……一起泡个澡? 玉罕也没想到自己突然飞了出去,不过落在了厚实的草地上,虽然有些疼,但并没有大碍。 周朗却是愧疚得不行,他还记着她的脚伤,要是再把她摔着了,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你怎么样?”他十分紧张地蹦到她身边,有些无措地察看起她的状况,“没受伤吧?” 他伸手要拽她,却被恼怒非常的玉罕打开,她白了他一眼,自个儿站了起来。 周朗尴尬极了,正要道歉,却发现那阴魂不散的蛇居然还在附近,他控制不了恐惧,声音颤抖:“蛇……蛇就在你旁边……” 南诏毒虫毒蛇都不少,玉罕还真不怕这玩意儿,她满脸鄙夷,抬脚踩了下去,精准地卡在了黑蛇的七寸上,那蛇一下子就蔫了。 她冷笑一声:“废物!” 瞧着那条在她脚下半死不活的长虫,周朗灰头土脸,无话可说。 “我就说吧,”就在这时,那个瞧了好一会儿热闹的老花匠平叔忽然出声了,“颜儿姑娘的脚好了的。” 这话一出,玉罕跟周朗都怔住了。 见周朗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脚上,玉罕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把右脚给藏起来。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刚被她指着鼻子骂废物的周朗当然不会忘记她方才一脚踏在黑蛇七寸上的情形是多么当机立断、英勇无畏。 看起来,可不像是个受了脚伤的人。 见周朗的目光逐渐狐疑起来,玉罕心知,自己还是不慎露出了破绽。 她不着痕迹地瞟了眼老花匠,目光有些冷,要不是这老头多嘴的话…… 平叔发觉“颜儿姑娘”的眼神有些吓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而周朗的眉头也拧成了疙瘩,他正要开口质问,不曾想,“林颜希”突然动了一下。 她的动作幅度不明显,在周朗和平叔看来,她只是抬起了脚,可事实上,她试了巧劲儿,把那条蛇踢向了周朗。 紧接着,她就看到那人高马大的家伙一脸惊恐地跳了起来,那个老花匠也过来帮忙,而她趁着这时候,狠了狠心,用力地将右脚用力一崴! 下一瞬,她面无血色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手挽起裤脚,脚踝显而易见地肿大了一圈。 而在老花匠用树枝将气息奄奄的黑蛇挑走之后,周朗总算勉强恢复了一些,又想起了之前的事,他转向“林颜希”,却发现她现在的状态也没比自己强多少,正一脸痛苦地抱着右脚坐在草地上。 “你怎么了?”他走过去,蹲了下来,玉罕的额角全是冷汗,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方才逞强,忘了自己脚受了伤,结果这会儿又发作了。” 周朗看着她红肿的脚脖子,先前那点疑心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焦急:“我怎么觉着好像变得严重了?要不,还是去瞧瞧大夫或者回去搽药吧?” 玉罕忍着剧痛,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毕竟王爷都安排好了……” 周朗劝道:“王爷大度,不会为这个生气的。” “可……他也会去汤泉那边吧?” 玉罕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周朗一怔,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小喽啰的想法。 “既然你坚持,那就去吧。”周朗也没再劝,不过神态语气都冷淡了几分,他觉得有些不舒服,总觉着“林颜希”这个心急劲儿跟那些总想着攀高枝的小丫头们没什么区别。 脚踝处阵阵痛楚袭来,玉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多,如果得不到那个人的话,她怎么都不会甘心的。 周朗正要重新背起她,胳膊却被拽了一下,他转过身去,发现老花匠正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怎么了平叔?”周朗随口问道,后者却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你离她远点……这是个妖怪!” 周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才好,心说这平叔确实是年纪大了,脑子都有点糊涂了。 “我可没老糊涂!”老花匠怒道,“我告诉你,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看到两个颜儿姑娘,一前一后从我面前过了,一个跛着脚一个健步如飞……我先前也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后来才察觉出不对。你瞧瞧那边那个,除了皮相之外,哪里像颜儿姑娘了?方才她瞪我一眼,阴森森的,差点把我这条老命给吓没了!” 周朗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挑了挑眉:“那您说,她到底是什么人?” “野猫变得!”平叔一张口就让周朗哭笑不得,他自己却是深信不疑,“咱们这灵泉山庄野猫不少,平时就老去厨房偷东西吃,赵婶他们不知道设了多少陷阱,甚至在肉里下了药,那些畜生们从来不上钩……都说成精了!” “行。”周朗也懒得跟老头子争辩,敷衍道,“我待会儿弄几条鱼试探试探她。” 平叔见他不信,有些懊恼:“如果不是妖怪,那从哪里蹦出个跟颜儿姑娘这么像的人呢?” 闻言,周朗唇边挂着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他当然不信什么“野猫成精”的事,不过平叔最后那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灵泉山庄里有没有妖怪他不知道,但的确有个跟林颜希生得相似的人。 另外,野猫……也令他回想起一件事,不久前,林颜希屋内传来的那声动静,她也说是野猫弄出来的。 本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他忍不住打量起了还坐在草地上的人,后者脸色苍白,也在朝他这里看。他们视线撞在一起后,她迅速地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她的眼神里透着股心虚劲儿。 再联想到她今日处处古怪,周朗那比摆设强不了多少的脑子难得运转了一下,结合种种痕迹,他陡然得出一个惊人的推测——他眼前的“林颜希”,是假的。 望着楚楚可怜的女子,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缓缓地爬上了周朗的背脊。 如果真让他猜中了,那真正的林颜希在哪儿? 而开始思考的周朗几乎是立时得出了答案——野猫!那所谓的“野猫”就是林颜希。 天哪,她那时候是在向自己求救吗?! 周朗简直想给自己一拳,若是林颜希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向王爷交待…… 想到这里,他再次转向那个可能是冒牌货的女子,想抓住她问问是怎么回事。出乎意料的是,草地上已空无一人了! “她……她人呢?!”周朗赶紧问老花匠,后者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刚还在呢……我就说她是妖怪吧!不然突然就消失了!” 周朗眼沉如水,那女子肯定不是妖怪,而是南诏公主。她应该是察觉到不对,所以趁机逃跑了,不过她狠下心弄伤了自己的脚,肯定跑不远。 “平叔,你去叫人,一定要抓住那女人!我去救真正的林颜希。” 说着,他转身沿着原路狂奔起来。 你可要撑住啊!周朗心急如焚地想着。 >>> 幸好前几日才被言皇后领着游览了灵泉山庄,玉罕凭着记忆,还算顺利地找到了汤泉所在。 淡淡的硫磺味同氤氲的水汽一同蔓延在空气中,这里便是浮梦池了。 不过浮梦池并不是单指某一口汤泉,而是一个占地不小的宫殿,里头有好几口热泉,大小不同,最大的那个名为浮梦池,只有皇帝能享用。当然,他要是高兴,也能当做恩典,赐予旁人沐浴的资格。 总之,一个贱婢肯定是没这福气享用。 当然,玉罕来此也不是为了泡泉水,而是为了周穆清。 她注意到院子里停着步辇,心知周穆清已经到了。 只是不知道他会在哪个池。 就在她暗自心焦时,突然听到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颜儿姐姐吗?” 玉罕猛地扭头。 >>> 周靖书虽然不是头一回泡温泉,但却是第一次享用浮梦池。 周穆清本来没想下水,可皇帝非要拉着他共浴,还说要一边泡一边跟他下棋,乃是一大乐事。 “这……浮梦池乃是您的御汤,臣怎么能……”他还想推却,却被小皇帝一把拽进了浴殿:“皇叔别讲究这些有的没的了,反正又没御史在……快来与朕对弈!” 周穆清无奈,回头看了眼一脸迷之微笑的言天旭,额角青筋乱跳:“那言公子他……” 不会也要一起吧? 跟自家侄子泡澡也就算了,再多一个,他真的接受不能。 三个男人一起泡温泉,这画面……想想周穆清就浑身鸡皮疙瘩! 好在皇帝没那个意思:“让他到隔壁池子去,别打扰咱们下棋。” 言天旭望着兴致勃勃的皇帝和连背影都写着不情愿的安熙王,忍着笑意,躬身行礼:“谢陛下恩典。” 能瞧一回安熙王的笑话,这趟就不算白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王爷的清白啊…… 西跨院的屋子里,林颜希还在努力自救。 其实她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还是用那个笨办法——撞,用力撞,拼命撞。 事实上,在口唇被封、四肢被缚的情况下,就算想出别的法子,也没那个条件去实行。 为了避免让自己一不小心变成傻子,她没再用头去硬碰硬,而是用了整个身体的力量去对抗柜门。 在黑暗逼仄的衣柜内,她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撞了多少次柜门,只知道她的肩膀从最初的剧痛到此时的麻木,她每撞一次,就喘上几口气,等稍稍恢复,接着再来。 尽管这种刻板的周而复始很容易将体力和耐心消耗殆尽,但林颜希有信心,这些并不是徒劳无益的。 这是下人居住的屋子,里头的家具摆设样式质量都很一般,譬如她这个衣柜,就是松木所制,木质偏软。也正是因为如此,林颜希才选择了强行撞开这个简单粗暴的方式——她的目标不是那个锁,而是这扇门。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虽然不怎么高明但确实行之有效,在她力竭之前,只听“咔啦”一声,连着两颗铆钉脱落,木门松松垮垮地掉下半边,一道光亮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林颜希心下一喜,又振作起来,再撞了两三回,柜门算是彻底报废。而她也因为惯性,从柜子里摔了出来。 就在她眼冒金星之际,两扇紧闭的房门陡然破开,有个高大的人影匆匆而入,林颜希尚未完全回神,略显茫然地仰起脸。 “我去!”来者自然是周朗,他乍然见到被捆得跟粽子似的林颜希,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懊悔至极,连忙弯下身,手忙脚乱地为她松开绳子,又拿掉她嘴里的那团布。 他注意到她额头高高肿起的大包,再看破损的柜门,便猜到了怎么回事,愈发愧疚:“真是对不住,我……我太笨了!” 林颜希浑身的骨头像是要裂开一般,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虚弱地道:“先别说这个了……南诏公主呢?” “那女人警醒得很,发现不对就逃了,我让人去抓了。”周朗扶起她,“不过她为了冒充你,愣是把自己的右脚也给扭伤了,应该是跑不远的。” “王爷……”林颜希挣扎着要起身,“……王爷现在在哪儿?” 她这么一说,周朗也终于醒悟过来了:“原来那女人是冲着王爷来的!难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急不可耐……”林颜希神情古怪地重复了一遍,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周穆清被南诏公主扑倒非礼的情形,嘴角抽搐了一下,“……先去找王爷吧,不然……事态可能会有点复杂,” 周朗却是不以为然:“她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女子,不至于把王爷怎么样吧?” “你以为我是怎么晕倒的?”林颜希叹了口气,“南诏公主手里有迷药一类的东西!” “迷药?”周朗面色骤变,“那王爷岂不是危险了?!” “人身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就是……”林颜希扯了扯嘴角,言语里不乏揶揄之意,“清白可能会不保……” “那也不行!”周朗比方才的林颜希还忧心几分,扛上她就往外跑,“咱们快去救王爷!” >>> 玉罕回过头,狐疑地打量着叫住她的人,那是一个容貌平平、身材瘦弱的姑娘,也是一身侍女打扮。 应该又是那个颜儿的熟人,玉罕有些心焦,没心思跟对方周旋,只冷淡发问:“有事吗?” 侍女似乎是被她的态度吓到了,愣了一下才怯生生地开口:“我离开松鹤斋后,就回去领了旧差使,负责清理浴池……刚才我听说王爷过来了,又见到颜儿姐姐,心想你应该是跟着过来伺候的吧?” 这位侍女正是被逐出松鹤斋的小雪,她突然看见“林颜希”独自在院墙外徘徊,暗中观察了一阵儿,见她满眼焦色,忍不住现身试探。 玉罕闻言,双眼一亮:“是……不过我腿脚不便,所以迟了一步……你知道王爷在哪个池子吗?” 小雪的视线掠过她的右脚,微微一笑,指着一个方向:“浮梦池乃是天子浴池,王爷去了隔壁的春和池。” 玉罕不疑有他,转身即走。 小雪望着她的背影,讨好的微笑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阴郁。 她认定是林颜希从中作梗,害她被逐出松鹤斋,现下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回报”一番。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林颜希”竟是个假的。 >>> 春和池外,水雾弥漫,眼前的景物似是蒙着一层轻纱,玉罕匆匆赶来,见春和池外有两名侍卫站着,眉尖微蹙,恰好有一名小太监端着茶水和点心经过,她连忙把人拦下来。 “小丫头快让开!别耽误咱家做事!” 玉罕懒得跟他废话,从头上摘下了一枚银簪:“我替你送。” 小太监眨了眨眼,见这女子颇有姿色,春和池里那位爷又名声在外,心说又是一个想麻雀变凤凰的。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接过银簪,掂了掂,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行,那咱家就成全你一回。若是真攀上高枝了,可别忘了这份恩情。” 玉罕总觉得对方是在嘲讽自己,颇有些恼羞成怒,不过时间紧急,她只狠狠地瞪了眼太监,便端着食案走了。 那两名侍卫见她端着茶点,也没有过多为难,只略略搜了身,没搜出什么利器,便把人放了进去。 在踏入春和池后,玉罕才松了口气。 她放缓了脚步,轻轻地进了内殿,也就是浴池所在,里头水汽更甚,温度也更高,视野也更加模糊。 缭绕的水雾中,她隐约望见池子上靠着个人,看不清面容,只能窥见赤裸的上半身,肩宽腰细,精壮结实,毫无赘肉。 玉罕不禁红了脸,却没舍得挪开目光。 尽管她动静很小,但对方听觉灵敏,还是察觉到了,蓦地侧过脸来:“什么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里沙哑了几分,玉罕面红耳赤,心跳如鼓,端着食案,一步步朝他走去。 “奴婢是来给您送茶水和点心的。”她柔声细语地道,在汉白玉的池边跪坐下来,为他倒了一杯茶水,姿态优雅柔美。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目光灼热,连带着她被凝视着的那处肌肤也开始发烫。 “爷,”她半垂着眸,朱唇微启,“请用。”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的面孔,片刻后才伸手接过茶盏。 玉罕有些忐忑,在进来之前,她往茶水里加了料,有点担心他会尝出茶水里的异味。 不过事实证明她多想了,浴池里的男人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将茶杯递回,玉罕抿唇一笑,正要去接,谁知纤纤玉指反被捉住。 她的喉间刚发出一声短促的娇呼,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温暖的汤泉包裹着了。 她竟被对方拉进了浴池中! 而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牢牢地锁在了怀里,她的脸颊贴着他光滑结实的胸膛,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没想到,那药见效的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玉罕面上惊慌失措,心内却是欣喜不已,她还想矜持一下:“你、你怎么能这样……唔!” 只是话音未落,嘴就被堵住了,对方的嘴唇滚烫,亲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等、等等……我快喘不上气了……”她娇弱无力撑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嘴唇细碎的吻过她的下巴、脖颈,最后停留在耳边,流连忘返。 “你还真是有意思……”他轻轻地咬上她的耳垂,惹得她浑身一颤,“一会儿闭门不见,一会儿主动献身……这叫什么?欲擒故纵?” 半边身子酥麻的玉罕听到最后一句,骤然察觉到不对,这个嗓音,这个语气……绝对不是周穆清。 “你不是安熙王?!”她仿佛坠入了冰窟,浑身发冷,猛地推开那个人,“你……你是什么人?!” “原来你想勾引的是安熙王?”那个男子虽然还在笑,声音里却透出了几分冷意,“玉罕公主的眼光还真是非同一般的高。” “你……你……放开我!”玉罕挣扎不停,扑腾出大量的水花,无奈手腕被紧紧地攥住,他的力气很大,轻易地就抓住她的手,往他的脸上贴:“怎么?刮了胡子就认不出了?” 原来是他,那个姓言的。 他字里行间满是讥诮,让她倍感羞辱,偏偏言天旭还在火上浇油:“两次想送上门,结果都送错了……我忽然不是很想要你了,万一生下来的孩子也这么蠢,那可怎么办?” “你……混账!”她气得浑身发抖,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他的唇角裂开,渗出血丝,也不作声,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玉罕忽然觉得身上越来越冷。 须臾,她忍不住哭泣起来:“你、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然后呢?”言天旭冷笑起来,“都这样了,你还妄想着嫁给安熙王?他会要你吗?” 她呼吸一滞,绝望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而来,甚至这下,被凿穿了底的船真的沉了,捞都捞不起来的那种。 第一百零五章 一起泡个澡吧? 浮梦池边上,周穆清与周靖书叔侄俩正在对弈。 周靖书执黑子,眉头微皱,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棋盘,手悬在空中,犹豫不决;而执白子的周穆清则神态闲适,嘴角含笑,拿着茶杯浅啜。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下水,因为周穆清推说自己适应不了热泉的那股硫磺味儿,不管周靖书怎么劝说温泉水滑对身体有好处,他都不为所动。周靖书也拿皇叔没办法,最后两人在雾气缭绕的池子边上架起了棋盘,你来我往地较量起来。 纠结了将近一刻钟,周靖书手里的黑色棋子终于落下,周穆清瞥了眼,唇边笑意更甚,捻起一枚白棋,随意地放在了一堆黑子之间。 他看似信手拈来,不过周靖书很了解这位皇叔的下棋风格,在他纠结的那段时间里,周穆清看似云淡风轻,但事实上却在揣摩着对手可能进行的所有部署,再反过来思考应对的法子。 正如此刻,他一出手,就堵死了周靖书的后路。 在看明周穆清的棋路后,周靖书瞬间有了悔棋的冲动,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幼稚的念头,只苦笑摇头:“唉,看来这局朕又要输了。” 周穆清却是淡淡一笑:“也未必,黑子还有生路。” 他的话令周靖书一怔,周穆清点到为止,不再赘言,周靖书垂眸抿唇,又沉思起来。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了喧哗声,周靖书的思路乍然被打断,他有些懊恼地把黑子丢回旗盒里,没好气地问道:“外边怎么了?” 片刻后,绘着大片山水的精致紫竹帘外就有人轻声回复:“禀陛下,是春和池中出了点意外。” “言天旭?”皇帝还是比较关心大舅子的,也顾不上生气了,“他怎么了?” “言公子晕倒在了浴池中。” 皇帝闻言,骤然变色:“怎么回事?” 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尽管周穆清跟言天旭交情一般,但听到人出了事,也不好太过冷漠,便也收了棋子,准备起身。 “奴婢们听到响声,已经把人给抬起来了,言公子并无大碍。只是……”帘子后回话的宦官话说到一半,忽地支吾起来,周靖书又不耐烦了:“有话说话!” 宦官的声音哆嗦了一下:“……同言公子一齐昏倒在池中的,还有一名女子。” 此话一出,空气里顿时静默了下来。 周靖书很清楚自个儿那大舅子是什么德性,却没想到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还敢这般乱来。 可以想象,那个场面必然是有些尴尬的,为了给言天旭留点面子,他冲着周穆清讪笑了一下:“要不皇叔还是留在这儿休息会儿,看看棋谱,朕过去瞧一眼……毕竟是皇后的兄长。” 周穆清自然知趣,略略颔首:“是。臣恭送陛下。” 待皇帝出去后,周穆清安静地坐了片刻,忽然想到了林颜希,既然皇帝来了,那其他人必然要回避,她应该也被送回去了。 虽非他本意,但终究还是食言了,该补偿于她才是。 这么想着,他拿起周靖书爱不释手的棋谱,心不在焉地翻阅了起来。 >>> 周穆清随皇帝前往浮梦池的消息并不难打听,周朗和林颜希也很快赶到此处。 “王爷应该没事吧?”周朗忍不住嘀咕,伏在他背上的林颜希不由失笑:“要是王爷知道你这么担心他……的清白,他应该会很欣慰。” 周朗回怼:“我看你也挺担心的啊。” 林颜希一下子磕巴起来:“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朗嗤笑道:“不见得吧?明明之前还拼命催我来着。” 她绝口否认:“胡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们进入宫门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躲在假山后无声窥视的人。 小雪的视线落在那个女子的侧脸上,心里不是不惊讶的。 两个林颜希? 不,不可能。她立时推翻了这个可能性。 结合种种迹象看来,现在周朗背着的这个才是真正的林颜希……难怪她觉得先前那个怪怪的。 不过……之前那个是谁呢?为什么要假装林颜希呢? 小雪并没有亲眼见过南诏公主,所以并不知她与林颜希容貌相像的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周林二人也进了浴殿内,就在这时,春和池方向传来了嘈杂声。 有两名小太监急色匆匆地往那里赶。 周朗拉住一个问:“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有个丫头胆大包天,瞧上了里头那位爷,偷偷溜进去,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在浴池里胡天胡地的时候,那位爷突然鼻血横流,最后还晕倒在了汤泉里,这会儿不省人事呢……连陛下都给惊动了!” 小太监说起八卦来那叫一个神采飞扬,好似他就躲在池底见证了全程一般。 “哎,不跟你说了,咱家奉命去请太医呢!” 周朗的大脑轰的一声,认定自家王爷已经中了南诏公主的下三滥手段,又听到鼻血横流、不省人事一类的描述,登时心惊肉跳。 比起王爷的身体,清白都不算什么了! 思及此处,周朗放下林颜希,语速飞快:“我去找王爷!你腿脚不便,先留在这里吧。” 林颜希也慌了神,扶着梧桐树干:“你去吧,王爷的安危要紧,别管我了。” 周朗一点头,飞速地往春和池方向奔去。 林颜希靠着树,望着乱哄哄的春和池,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他还是中招了…… 只是气叹到一半,她蓦然意识到不对——之前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周穆清被皇帝拉去浮梦池对弈了么? 刚刚出事的好像是……春和池? 不对啊! 林颜希眨了眨眼,目光转向了隔壁更加气派的浮梦池。 周朗已经不见人影,她想叫住都来不及,想了想,她决定自己去浮梦池瞧瞧。 做了决定后,她就一瘸一拐地往浮梦池去了,许是春和池出了事,连皇帝都被惊动了,也带走了大部分的人手,浮梦池的守卫反而十分松懈。 她被一名宦官拦了一下:“你是?” “婢子是安熙王的侍女。”林颜希笑道,“来给我们王爷送点东西。” 宦官左瞧右瞧也没看出她带了什么,还一瘸一拐的,又想起隔壁言少将军的事,不由得起了疑心,生怕又是个心大的。 他摇头:“空口无凭,咱家不能随便放你进去。” “这个简单。”林颜希的神情不变,“您去通报一声就行了,就说,颜儿来了,求见王爷。” 她这么一说,那守门的宦官的疑心反而去了不少,面上也有了点笑意:“那行,你稍等一会儿,我进去禀报一下。” 周穆清已经放下了棋谱,将黑白棋子收起,清空棋盘后,又重新落子。 他先落黑子,又下白子,竟是自己跟自己下起棋来。 落在旁人眼里或许是百无聊赖之举,可事实上,周穆清却是自得其乐。 紫竹帘后多了道人影,周穆清余光瞥见,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主动开口询问:“何事?” “回王爷,有个叫颜儿的丫头自称是您的侍女,意欲求见……” 周穆清捻着棋子的手悬在空中,心中一动:“让她进来。” 突然之间,他就没了下棋的兴致。 不多时,紫竹帘上映出另一道纤细的身影,他看到她微微躬身:“王爷,是我。” 周穆清扬起唇角:“进来。” 帘子打起,少女略显吃力地走了进来,周穆清立即起身,朝她走去:“怎么突然过来了?脚好些了么?” 林颜希将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一番,见他安然无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王爷无事……奴婢这就安心了。” 周穆清不解:“本王能有什么事?” 林颜希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整件事都分外荒诞,最后只能摇头苦笑:“这……说来话长,之后再跟您细说吧。”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糟了!我得去把周朗叫回来,别让他闹了乌龙……” 周穆清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她急急转身,皱眉提醒道:“小心脚……” 结果还真叫他说中了,浴殿内的地砖虽有防滑效果,但对于林颜希这个腿脚不便的人来说,还是危险了些,她脚下一滑,努力地想保持平衡,可身子晃了两晃,还是一头栽进了水池里。 其实浴池不深,淹不死人,只是她头重脚轻地落进去,不可避免地灌了几口水,本能地扑腾了几下。 水雾憧憧,池边的周穆清看不分明,只听到水声不断,只当她溺了水,心下一沉。 他素来畏水,这也是先前百般推脱的原因之一,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时间去想太多了。 他入了浴池,温热的泉水漫到他胸口,并不似印象中那般阴冷彻骨,周穆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后,他伸手将还晕头转向的林颜希拽了过来,后者趴在他胸口上,略略回神:“……您怎么也下来了?” 周穆清没好气地回道:“怕你淹死。” 林颜希刚想顶嘴,却意外地发现他身上的肌肉紧绷僵硬得厉害,隐约猜到了什么:“您是不是……” 周穆清垂眸看着她,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临时改口:“咱们还是快点上去吧。” 谁知他却道:“不必,反正都下来了,那就泡一会儿吧。” 他被她倏地瞪圆的眼睛给逗笑了,伸出手为她拂去贴在眼角上的鬓发,轻声道:“答应了你的,总要做到的。” 第一百零六章 自欺欺人 林颜希怔怔地望着他,止不住的恍惚。 他的呼吸与蒸腾的温热水汽交织在一起,像是无处不在,缠缠绵绵地同她的交融在一起;他的中衣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隐约透出胸膛的轮廓;他的心跳清晰有力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一时之间,她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大脑仿佛生了锈,迟钝滞瑟地运转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心跳声不止是他的,还有她自己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个疑惑缓缓升起,不过很快,她就从自己狂乱的心率中得到了答案; 林颜希忍不住去看周穆清,却发现后者也在看她。 他的眼神凝着,修长的手依然在她的头发上流连着,他的身体越靠越近,林颜希微仰头,感觉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笼罩上来,平日里的疏离都推远了,慢慢升出一种迷人的温柔。 林颜希忽然觉得自己眩晕得更厉害了,明明不曾饮酒,却陷入到微醺的状态。 只是下一瞬,新的困惑接踵而来——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呢? 周穆清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比如,他很想收回摩挲着她头发的手,偏偏那只手怎么都不听使唤;他也知道这样抱着一个姑娘不合适,可他就是不想松开,甚至还想得寸进尺…… 他缓缓低下头,慢慢地靠近她,他们的距离不断缩短,以至于他能闻到她头发若有似无的香气,能瞧见她肌肤上的细小绒毛,还有她瞳孔里不断放大的自己。 我一定是疯了。 那一瞬间,他们的思绪不约而同地重合了一下,他们都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危险,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要停下或是躲开的意思。 这或许也是一种默契。 就在林颜希合上眼睛,周穆清气息压下的那个时刻,紫竹帘却蓦地被掀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耳熟的声音:“朕那个大舅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就在朕的眼皮底下跟女子胡来!皇叔你说……呃!” 周靖书的抱怨戛然而止,而周穆清与林颜希的吻同样仓促地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有种偷情被撞破的心虚,尤其撞破的人还是被他们视为儿子的周靖书。 林颜希尤为尴尬,尽管此刻的周穆清并不知她的身份,可那种狼狈和赧然还是牢牢占据了高地,让她在慌乱中做出了本能地应对——她整个人缩进了水里。 整个浴殿静默了下来。 周穆清望着她漂浮在水面上的长发,登时哭笑不得,心说这姑娘是属鸵鸟的么? 其实周靖书是心情也很微妙,他还跟皇叔抱怨言天旭的风流放荡,却没想到,向来洁身自好的周穆清居然也在做同样的事…… 说好的泡澡,一个个都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就他泡了个寂寞……早知道,就把言梓梦带上了。 腹诽归腹诽,他方才飞快地觑了一眼,发现对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躲到水里的那个女子,好像有些眼熟。 就在周靖书努力回忆着在哪里见过的时候,周穆清已经冷静了下来,他面色如常地对着周靖书笑道:“请陛下赎罪,臣这会儿不方便行礼。”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此刻,这句话就应验在了周靖书身上,周穆清这么若无其事地一开口,他反而不好意思再继续揣测那女子的身份,只得讪讪一笑:“皇叔言重了……既然皇叔不方便,那朕就先告辞了。” 说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皇叔请便。” 或许是他的笑容和口吻都太过暧昧,周穆清没能绷住,老脸一红。 周靖书的眼神很好,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耳朵上的可疑红晕,原本已经压下去的八卦之火再次熊熊燃烧,心底浮现一个猜测。 皇叔他……不会是第一次同女子这般亲近吧? 暗笑的同时,周靖书又想到上回周穆清同一名小厮的亲近……原来,皇叔还是喜欢女子的。 也可能是……都喜欢? 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周靖书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疾步匆匆地往外走,他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可以分享八卦的对象。 这也算是人的天性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免俗。 周穆清见紫竹帘重新落下,垂眸一看,水面上正咕嘟咕嘟地冒出了一串气泡,顿时哭笑不得:“行了,人都走了,可以出来了。” 水面波动,水花四起,林颜希从水里钻了出来,发髻已经完全散落,浸了水的黑色长发犹如一匹厚实的缎子,周穆清正想让她擦擦头发,结果她先一步甩起了头发,溅了他一头一脸的水。 “你还真是……”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看你应该是属狗的。” 林颜希贪婪地吸着气:“差点没把我别说……” 他好气又好笑:“平时怎么没看出你脸皮这么薄?” 林颜希白了他一眼,脱口而出:“是啊,王爷脸皮倒是不薄,只是脸红而已!” 周穆清一时语塞,二人对视着,忽然都想起了周靖书进来之前的事。 然后,他们又同步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林颜希手忙脚乱地想靠岸,却忘了自己脚伤的事,刚一动脸色就变了,周穆清见状,一把将她抱起,顺着汉白玉石阶走了上去。 林颜希的眼前又开始发晕了。 他把她放下之后,二人静默了好一阵儿,接着她的头上忽然落下了一样东西,她一怔,扯下一看,发现是一块棉巾和一件素色长袍。 她捧着长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擦擦头发,再换上这个吧。”周穆清的声音压得很低,“这里没有女子衣物,你将就一下吧。” 说完,他便转身往外走,她连头都不敢抬,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刚刚……她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嘴唇,方才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重演,是碰到了还是没碰到呢? 应该没有吧…… 虽然这么想着,嘴唇上反而生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触感,很轻,很柔,如羽毛般若有似无,却炙热非常,她不自觉地抿了下嘴唇,想要驱逐那种酥麻之感,却是适得其反。 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那是她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触碰。 她叹了口气,而后用柔软干燥的棉巾擦起了头发,之后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上了素色长袍。 袍子穿在她身上,明显宽大了许多,看来是他的衣物。 想到这个,她心头一动, 望向紫竹帘上隐隐可见的修长背影,心上似乎有一面小鼓在不停敲击着,轻一下重一下,勾得她喜一下,愁一下。 她很清楚,自己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可与此同时,又有些不甘心,凭什么他把她的世界掀得天翻地覆,自己却云淡风轻呢? 第一百零七章 王爷如此坦诚? “王爷突然这么坦诚……”林颜希轻咳一声,“奴婢还真有些不习惯。” 周穆清侧过脸去,瞥见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一哂:“彼此彼此。” 二人对视片刻,周穆清忽地捉住了她的手腕,林颜希一怔,随后感觉到他的掌心将自己的手裹了起来,渐渐收紧。 等到反应过这个举动的意味之后,她连耳根都在发烫。 “真的没事了?”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却莫名透着一股温柔,她心跳得厉害,垂下眼睑,轻声回道:“真的没事。” 周穆清手上的力度又加大了一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肌肤也跟着发烫。 二人都没有说话,屋内静寂下来,都呼吸声都分明了起来。 良久,周穆清才重新开口:“你向来聪慧,想必不需要我多说,也能……明白我的心意……” 他没有用高高在上的“本王”,而是用了同“你”对等的“我”,林颜希心中微动,抬起眼,深深地看着他:“奴婢不明白。” 周穆清一怔。 回望过去,那小女子唇边挂着惯有的狡黠笑意,忍着笑道:“王爷不说明白,奴婢怎么会懂?” 周穆清心知她这是要让自己彻底把话说开了,无奈摇头的同时也忍不住一笑:“以后在我面前,无需再自称奴婢。” 林颜希盯着他,不做声。 她看似平静,可事实上,脑子嗡的一声,蓦地变得一片空白。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她想的那样吗…… 周穆清把她的手送到唇边,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低声道:“你想听,那我便说给你听——我衷情于你。” 干燥温热的嘴唇在她的手背上轻柔地摩挲着,又酥又麻,于她而言,这是十分陌生的体验,一阵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 谁知,那边却不肯松手。 略微回神后,她对上了周穆清幽深莫测的视线,一阵心慌莫名袭来,嘴里也磕磕巴巴起来:“你……你……你……” 周穆清听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寅卯出来,看着她涨红的脸,又是一笑:“怎么?太过直白了?” 林颜希只觉得晕晕乎乎的:“是有点……” 他一脸黑线地反问:“不是你非要我说出口的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 眼看她支支吾吾,目光闪烁,就是不敢直视他的双目,周穆清摇头失笑:“今日也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叶公好龙了……” 林颜希也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不过……也没办法啊,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按理来说,她前世也是给人当过妻子的人……不巧的是,她嫁的是个皇帝,还是比她大了十几二十岁的那种,自然不能指望高高在上的君王来哄她。何况,比起爱慕,她觉得自己对先帝更多的是敬畏。 而那个深沉莫测的帝王对于年轻的继后也并未做到交心的地步,甚至,他们相伴的时间都不那么多,也就短短数年。 林颜希发现,她记忆里的先帝总是难以捉摸,她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从来看不懂他。 而此时此刻,他的弟弟却对着她说出来钟情于她的话…… 林颜希不由恍惚,直到一声冷哼响起,才将她唤回现实。 “这种时候都能走神……你在想什么?” 她楞了一下,抬眼一瞧,周穆清沉着一张脸,斜睨着她,尽管尽力掩饰,还是叫她看出了几分懊恼。 她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干笑了两声:“没、没什么……咦,这些饭菜都凉透了……您一直没吃么?我去厨房再让他们做些热乎的来。” 她显然是打着逃之夭夭的注意,说着转身就想走,却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人扣着,一个不慎,脚下趔趄了一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经栽到了某人怀里。 这一变故让他二人皆是一惊,林颜希对着周穆清神情不定的脸,颇为赧然,搞得好像是她投怀送抱一样。 于是挣扎着要起,嘴里不忘未雨绸缪地为自己分辨:“我……我可不是故意的……你别多想啊!” 周穆清一怔,旋即额角青筋一跳:“我可没多想,多想的是你吧?” 他顿了一下,勾起唇角:“否则何出此言?” 林颜希扑腾的两只手僵硬了一下。 周穆清看得好笑,决定就坡下驴地吓唬她一把,一把拽起了她:“你觉得我会怎么样?或者说,你希望我怎么样?” 他说话间,不疾不徐地贴近了她的脸,她显而易见地失了方寸,连连往后缩,直至退无可退。 而这时候,周穆清也发现自己的玩笑略微过了火——他们的距离太近了,鼻尖几乎碰在了一起,呼吸也交缠在一起,嘴唇……亦是咫尺之距。 不知道为何,他的喉咙开始发干,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而她的气息如雨后树林般清新动人,勾得他不自觉地凑了过去。 至于林颜希那边,她眼睁睁地看着周穆清那张漂亮得过了头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只觉得眩晕感越来越重,她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咬他一口的欲望,却没想到,鼻腔一热,有什么流了出来。 她自己还没意识到,只看到周穆清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颜儿你……” 林颜希傻乎乎的,只觉得鼻腔发痒,于是抹了一把,却没想到,手背一片鲜红。 周穆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流鼻血了……” 她怔忡了片刻,旋即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如潮水般将她包围,她挣扎得更厉害了:“你……你你你……没事不要离我这么近!都怪你!!!” 周穆清看着她源源不绝的鼻血,没心思计较她的倒打一耙,他按住她乱动的手:“行行行,都怪我……别乱动了,我先帮你止血。” 他说着,便用衣袖去擦拭她的鼻下、唇上的血渍,谁知林颜希反而更加慌乱:“都说了别理我这么近……” 腥甜的血味漫进了嘴里,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随后眼前一黑,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意识彻底消失前,耳边还隐隐回荡着周穆清焦急的呼唤:“颜儿……!” >>> 矫健的黄狗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鼻头耸动,时跑时停,言天旭一言不发地跟着停停走走。 随行的训犬师时时注意着少将军的脸色,万分的小心谨慎:“少将军,有小的跟着就行了,您不必亲自……” 言天旭没有说话,只略略摇了摇头,那善于察言观色的士兵立刻乖觉地闭上了嘴,脑子里的那根弦却依旧紧绷着,希望那狗子能够发挥点作用,别再带着少将军东奔西跑了。 兴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祈祷,那黄狗又跑了一阵后,蓦地停了下来,似乎是闻到了什么,言天旭他们自然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狗子使劲地嗅了一会儿,很快又兴奋地一跃而起,朝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训犬师精神一振,殷勤地对言天旭说道:“少将军,看样子,阿黄是闻到味道了。” 言天旭眉毛一扬,心底泛起一点得意:果然,还躲在这山庄内。 明日一早便要起驾回京,幸而在离开前,还是叫他找着了那女人的踪迹。 当然,他并没有将这些真实的情绪展露给一个外人看,面上仍是淡淡的,只是点了点头,旋即快步跟上已经将他们甩了一段距离的大黄狗。 黄狗颠颠儿地跑了一阵儿,七拐八拐后,最后停在了一个院落前,它冲着紧闭的院门“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转过头来望向训犬师。 训犬师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少将军,看来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头了。” 言天旭盯着两扇紧闭的大门,神情凝重,须臾,他沉声问道:“你确定?” 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训犬师总觉得他的语调有些冰冷,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过出于对自己调教出的狗子的信心,他还是点了点头:“阿黄的鼻子很灵,绝对不会找错地方的。” 训犬师一直在军营待着,还是头一回来到皇庄,见到这气势非凡的院子,感叹之余又忍不住好奇:“这一定是哪位贵人的居处吧……”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两道视线利刃般划过他的脸,他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言天旭的脸色阴沉至极,训犬师后悔不已,恨不得把自己这张嘴给缝起来。 不过下一刻言天旭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转身:“把狗叫回来吧,今日之事,不许跟任何人透露。” 他声音虽淡,但其中的威胁之意却叫人无法忽视,训犬师又是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小的遵命!” 言天旭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个院子里,住的是三皇子。 玉罕躲到他那里去了? 言天旭无声地冷笑起来。 那个南诏女人还真是慌不择路啊,勾搭不上安熙王,又立刻把主意打在了淮阳王身上……就是看不上他言天旭是吗? 本来是可有可无的乐子,这下,他却偏偏要把她弄到手了! 无论对方是谁! 只是……言天旭眼角微眯,淮阳王可不是什么大善人,相反,他无利不起早,冒着风险收留那女人,是为了什么呢? 第一百零八章 对手冤家小叔子 林颜希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京城的安熙王府了。 她只觉得后脑勺像是被狠狠砸了一下,钝钝的发痛,那是昏睡太久的后遗症,她呆坐了好一会儿,那不适才缓缓散去。 她按摩了一会儿眉心,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饥饿感后知后觉地传来,她正要下床找点东西吃,结果门就被敲响了。 林颜希听到动静,忽地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扯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才清了清嗓子:“请进。” 门推开后,走进来的却是有一阵子不见的季宁,他手里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不知道是药还是粥,见到醒来的林颜希颇为欣喜:“丫头,你总算醒了啊!” 不得不承认,在发现来人并不是她想的那个之后,她是有一瞬间的失落,不过见到季宁的喜悦迅速将那点失落压了下去,她笑道:“季御助!好阵子不见了,最近还好吧?” “我是个大夫,最擅长养生之道,当然好了。”季宁将还冒着热气的汤水递到她身前,“倒是你,身体越来越差了?怎么就突然昏过去了?” 因着他的问话,林颜希不得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她竟然因为承受不住周穆清的美色而大流鼻血,最后还晕了过去……丢人!太丢人了! “王爷……王爷他……”她试探地问道,“有没有说什么?” 季宁挠了挠头:“王爷什么都没说,只说你需要好好补血……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又没受外伤,怎么还失血了?” 林颜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好歹周穆清还是给她留了面子的,她直接无视了季宁的追问,只说道:“那你就给我开点补血的药呗。” 季宁努了努嘴,看了眼那碗黑漆漆的汤药:“这就是,趁热喝了吧。” 林颜希可不像老周家那几位,怕苦不爱喝药,她接过药碗,一口气把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让季宁这个大夫十分满意,也就忘了追问她失血的缘由了。 药汤微苦的味道叫人彻底清醒过来,林颜希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嗝,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你怎么来我们王府了?”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们家王爷宣召了啊。”季宁这个一根筋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藏着掖着的那点小心思,这让林颜希安心了不少:“也是,我睡了太久,脑子还有点混沌。” 季宁发出一声嘲笑,她把空碗放好,又掩耳盗铃般自言自语:“按照规矩,我得去跟王爷谢恩……就是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不在府中……” “王爷这两日忙得很呢,一大早就进了宫。”果不其然,季宁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成功地被她套话,“南诏公主失踪之事已经传开了,事关两国颜面,闹得沸沸扬扬,上上下下都在为此忙碌呢。” 原来还在忙啊……难怪没有来探望自己。 林颜希释怀后,也认真地思考起那位任性跋扈还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异族女子,以及她惹出来的那些事。 说实话,林颜希倒没觉得玉罕公主的逃婚行径有多么罪大恶极,无论如何,不愿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并不是一件应该受到指责的事。 麻烦的是,她身份太过敏感。 季宁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她逃到哪里去了……说起来,要是被找到的话,她会怎么样呢?” “按照今上的作风,大概会把这块烫手山芋交还给南诏国吧。”林颜希淡淡道,“没有必要因此影响两国的关系。” 季宁忍不住打量她,每每她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他总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陌生是因为这跟平时的林颜希反差颇大;至于熟悉……他总觉着,这种冷静而理智的口吻,他从另一个人嘴里也听到过。 至于是谁……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多谢季御助,这碗药下去,我感觉好多了。”先前的深沉仿佛是季宁的错觉一般,少女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眉开眼笑地道谢,还是他熟悉的那个林颜希,季宁也莫名松了口气:“有用就好。” >>> 周穆清忙得够呛,因着朝政的缘故,不管是皇帝还是他都无法继续都留在灵泉山庄,不过他留下了足够的人手,足以将灵泉山庄掘地三尺。可回京两日,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却仍是令人失望。 他的人已经把灵泉山庄翻来覆去搜了几遍,却还是没有找出南诏王女。基本可以确定,玉罕已经不在山庄里了。 那是她早早逃出了山庄,还是浑水摸鱼跟着仪仗一同进了京城呢? 周穆清琢磨了许久,排除了许多选项后,最后只剩下这两种可能性。 而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挺佩服那位王女。 若是第一种,意味着她拥有非同一般的生存能力,对于她这种出身地位的人来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是第二种……难度就更大了。 虽说这次出行的护卫军有限,但都是精英,她居然能混在其中丝毫不被察觉,着实让周穆清高看她一眼。 话说回来,依照他对那位王女的印象,并不认为她有这样的本事。 刨除她本身的能力后,其实还有个能达到目的的途径——有人包庇了她。 而这绝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办到的事,这意味着,窝藏了玉罕的人,身份也非同一般。 这么一来,倒是能将嫌疑目标的范围大大缩小。 排除掉自己以及皇帝之外……剩下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周穆清想到这里,唇角微弯,这令正苦恼着的皇帝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情:“皇叔?” 周穆清微微欠身:“陛下,请给臣一个月的时间,臣必然会找出玉罕公主的下落。” 周靖书有些意外:“……朕还以为,皇叔不愿接手此事呢。毕竟……”那个玉罕公主就是为了皇叔才这般搅风搅雨,何况,他还听说那女子先前还用了些不甚光彩的手段去接近皇叔,惹得他很不痛快。 依照他对皇叔的了解,他对那女子绝没有半分好感。 “臣只是为陛下分忧罢了。”周穆清神色淡淡,并没有掩饰自己对南诏王女的不喜,周靖书无奈一笑:“若是皇叔不愿,那交给旁人便是了……” 周穆清叹了口气:“无妨,说到底,此事也是因臣而起。” 他顿了一下,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何况,关于她的去向,臣已经有了些眉目。” >>> 周穆清还未回府,吃饱喝足的林颜希顺理成章地偷起了懒,她找出了市面上最新的话本,只是翻了几页就失去了兴致;索性又爬上床继续躺着,可躺了一会儿就不受控制地辗转反侧起来。 百无聊赖了一阵子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一样物事,于是立即掀开枕头,下头压着一张折起的宣纸,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展开后,是一副未完成的肖像画。 林颜希注视着画中人那熟悉的眉眼,唇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心中甜蜜:原来,从那时候他就对自己…… 她的脸有些发烫,虽说林颜希的外表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可她的灵魂却足够沧桑,此时此刻,却全然一副小鹿乱撞情窦初开的模样……她自己都有些鄙视自己。 可是,真要说起来,这确实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喜欢一个人。 都到了这个程度了,她也不打算自欺欺人了,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单纯看脸,总之,她确实是喜欢上了周穆清。 她曾经的对手、冤家,和小叔子。 说起来似乎有些尴尬,尽管周穆清自己并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层因缘,林颜希也没准备叫他知道,所以也就是她自己微妙一阵子。 可她毕竟已经不是陆云曦了,也不会闲得发慌,自己给自己套上一层枷锁,重活一世,她感悟到的最深刻的认知就是——要让自己活得痛快。 所以说嘛冤家路窄、叔嫂禁忌都到一边去吧,她不会让这些阻碍她的! 这么想着,她又打起了精神,不过同时,对周穆清的思念也更加难以克制,为了能尽快见到他,她决定去他的书房里等他。当然,名义上是去清理书房,这本来也是她的本职工作之一。 王府里的人见她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纷纷同她打招呼,恭贺她恢复如常,林颜希一一笑着应了,这才到了书房。 王府里郑管家和周朗都是深得周穆清信赖的人,他们有资格出入周穆清的书房,但那通常都是在特殊情况下,而林颜希是唯一一个除周穆清自己之外能够自由出入书房的人了。 对此,就算郑管家有所不满,可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他有预感,就算说出来,王爷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林颜希进了书房。 不过林颜希也不是恃宠而骄的人,并没有去翻动他那些重要的文书,只是进行了常规的打扫。 将一架架书册字画整理了一番后,她自觉收拾得差不多了,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薄汗,正要去休息一阵子,不料,转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书架上的一幅卷起的画轴,“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林颜希连忙弯腰捡起,结果意外地在画轴背面发现了一个脚印,她楞了一下,觉得这个脚印有些眼熟。 这张画,她见过的。 紧接着,她也想起了这幅画的内容。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幅画画得是…… 似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慢慢地打开了画轴,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是个巧笑嫣然的少女。 这幅画里的人,她也很熟悉。 上一次她没想太多,这一回,却忍不住多想。 她看着自己年轻时的面容,一种异样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来。 周穆清……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画下这幅画的呢? 他对画里的人……对陆云曦,是否也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情愫? 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都被吓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我想娶你 周穆清刚回府,见郑管家带着一堆仆从请安行礼,他略略颔首,快速地扫了一圈,不见林颜希,登时便担忧起来:“她还没醒?” 郑管家何等精明,立即躬身答道:“回王爷,颜儿姑娘已在午时后醒来,服了药,已无大碍。” 周穆清身后的周朗鄙夷地扫了眼那老头,暗骂他鸡贼,这会儿都开始称呼起“颜儿姑娘”了。 周穆清松了口气,走了两步,脚下又是一顿:“她这会儿在哪儿?” “回王爷,颜儿姑娘正在打扫您的书房。” 周穆清一怔,旋即失笑:“她居然没有趁机偷懒,倒是难得。” 不过很快又摇头:“大病初愈,瞎折腾什么呢?” 言毕他加快步伐,匆匆地往书房方向去,周朗正要跟上,不料胳膊却被人扯了一把,他回头一看,是郑管家。 他皱起眉:“管家有事?” 郑管家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这会儿跟上去做什么?” 周朗不解:“我还要保护王爷呢。” “王爷一心要去见颜儿姑娘,压根不希望有旁人在场。”郑管家叹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周朗挠了挠头,觉着似乎有些道理,不过还是有些迟疑:“可王爷也没发话不让我跟着啊……” 郑管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王爷那脸皮薄着呢,这话哪好意思说出口。咱们做下人的,难道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反正已经回了王府,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周朗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他冲着郑管家讪讪一笑:“我以为您老看不上颜儿那丫头呢?” “那丫头惯常偷奸耍滑,连泡茶那种小事也做不好,作为丫鬟确实不大合格。不过嘛……”老头子眯着眼睛,眼底流露出些许狡黠的笑意,“咱们王爷也没打算拿她当丫鬟就是了,我自然也没有挑剔的立场。” 他说着叹了口气:“再说了,王爷孤身一人多年,终于有人能与他作伴,我也是高兴的。” 向来一根筋的周朗却一反常态的没有附和而是保持了沉默。 郑管家有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 “我只是觉得,”周朗的神情难得凝重起来,“他们的身份差的有点大……” 郑管家有些意外:“确实如此,不过京城的达官贵人中,收一名丫鬟做通房也是常有的事,咱们王爷也不算出格。” “通房?”周朗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我怎么觉着,不管是王爷,还是颜儿,他们都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他声音越压越低,郑管家年纪大了,耳朵不那么好使,没听太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王爷跟其他人可不一样。” 郑管家不明所以:“啊?” “等着瞧吧。”周朗伸了个懒腰,“我有预感,咱们家王爷,怕是要做一桩出格之事了。” 郑管家一脸莫名地瞅着他。 >>> 周穆清推门而入的时候,少女正背对着她,她跪坐在纱窗下,正低头看着什么,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下了,在她纤细单薄的肩背上镀上了一层碎金。 为了不打扰她,周穆清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而她也确实很专注,一直到他走到她身后仍然不曾察觉。 “颜……”周穆清才吐出一个字,林颜希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猫,浑身一颤,周穆清有种她头发都要竖起来的错觉。 他觉得她这样很可爱,不由得笑了起来:“找到什么好书,看的这般投入?” 他说着,上前一步,在她身侧席地而坐,饶有兴致地看过去,不曾想,林颜希却反射性地把正在看的东西藏到了裙裾里,随后才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王爷走路怎么不出声的?吓了我一跳……” 她动作虽敏捷,但周穆清还是窥见了一点——至少他能确认,她方才看的不是书,而是一幅画。 原本也没什么,他并不介意她翻动这书房里的东西,可林颜希下意识藏起东西的举动反而让她的行为变得极为反常。 如此一来,周穆清也不得不多想:“……你在看什么?” 林颜希面色微微发白,抿了抿嘴唇,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这让他愈发疑惑。 周穆清想了想,伸手拂开藕粉色的裙摆,果然露出一卷画轴,他伸手欲取过,不曾想,林颜希的手掌却紧紧地压在上头。 他们的视线接触在一起,无声地对视片刻后,林颜希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泛着淡淡的金光,在眼底投下一圈阴影。 她松开了手,同时轻轻出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周穆清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太对劲,他眉心一动,拿起那卷画轴,展开一看,目光也跟着凝滞了一下。 这是他先前所作的……陆云曦的画像。 说起来,这并不是林颜希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他还记得那一回阴错阳差的还引发了啼笑皆非的误会;而这一次……她显然已经不再迟钝。 否则不会是那种表情。 周穆清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临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他跟陆云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画她的画像呢?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林颜希依旧半垂着眼,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的情绪,一时间,连周穆清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难耐的沉寂没有维持太久,须臾,林颜希开口打破了这静默:“我和她……是不是很像?” 闻言,周穆清愣在当场。 少女淡淡一笑:“王爷不止一次试探于我,想必……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林颜希的心情也很微妙,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那些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而她分明比谁都清楚,她和画里的人,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回事啊?她暗暗咬牙,竟然自己吃起了自己的醋?! 尽管心知肚明这很荒唐,但有些事情却也不是理智能控制的。 她觉得很嘲讽,不久前还以为自己看开了,可事实上,她完全没有她以为的那么洒脱。 虽说她知道自己就是陆云曦,可周穆清他不知道啊……那他对林颜希的感情……是否也是源于陆云曦呢? 因为她们某些极为相似的“特质”。 啊啊啊,她要疯了……为什么要纠结这种事! 偏偏一时半会儿摆脱不了这别扭的情绪。 更令她吃味的是,周穆清并未作出任何辩解。 你随便找个理由也好啊,糊弄我一下嘛。她愤愤地想着,一声不吭,愈发叫人不知所措。 就在她羞愤交加之际,一只手落在了她头顶,她一怔,旋即听到他略显无奈的声音:“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蓦地有些心虚,同时思绪也变得更乱,事实上,她并没有被这句话给安慰到。 “王爷对太后……”半个问题脱口而出后,她才发现这有多不妥当,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再也无法收回,她索性破罐破摔,只是换了个稍微委婉一些的问法,“您作下这幅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真的说不清这会儿是什么心情,她既是在替陆云曦询问不为人知的过去,也是在为林颜希打听茫然若失的未来。 她觉得自己正拿着矛和盾相互攻击,左右互搏。 真是不可理喻。 自省的同时,也没有妨碍她等待周穆清的回答,说真的,或许身处在漩涡中心的安熙王才是最处境尴尬的人。 连她这个始作俑者都忍不住有些同情他……虽说这同情略显虚伪又矫情。 周穆清凝眸注视她半晌,直到她略显心虚地挪开视线,才淡声道:“怀念故人罢了。” 不能说是假话……但肯定不是完全的真话。 林颜希也不知道自己失不失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并非她想要的答案。 算了,反正都是自己,也没必要这么计较……她这么想着,便暂时将那点纠结搁置,关心起了他的身体:“噢,我明白了……啊,王爷用过饭没?离饭点还有些时辰,我去让厨房准备些小食可好?” 还没等他说“好”她就扶着墙准备起身,一看就是借故开溜,周穆清又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她,在她懵圈之余,毫不费力地将她圈进了怀中。 回过神后,林颜希不太老实,不过才折腾两下,头就被按在他胸前,半张脸贴在他心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传进她耳朵里。 搞得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了许多。 “我和她既是对手,也是搭档,她是个聪慧、要强、坚定却又苦命的女子,我尊重她,佩服她,也……”他停顿了一下,而后低低道,“有些怜惜她。” 林颜希愣住了,她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却没想到周穆清会向她解释。 “不过,大概是立场相对,我同她从来没有真正的互相了解过。”周穆清自嘲一笑,“所以,最后也没能救她。” “我同她清清白白,也将你二人分得很清楚。”他捧起她的脸,眼神柔和的不像话,“你就是你,绝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林颜希怔怔地盯着他。 “上次没做完的那件事……你应该没有忘记吧?”周穆清轻笑一声,“不过,这回可不准再流鼻血了。” 她面上一红:“我才不会……” 话音未落,一个吻就落到她的唇上,带着猛烈的侵略气息;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嘴唇上涂了什么麻药,才会让她从那个地方开始,产生轻微的酥麻感,直至蔓延全身。 以至于她忘记了还有个很想问的问题。 这么多年的孤家寡人,是为了陆云曦吗? 在她情迷意乱之时,他凑到她耳边轻轻出声。 “我要娶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当真俗气啊 林颜希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周穆清了。 那天在他说完“我要娶你”这四个字后,呆若木鸡一阵子后,她居然很丢脸地逃跑了。 落荒而逃这个词就是用来形容她当时的狼狈之态。 那之后她连借口都懒得找,就窝在屋子里不出门也不见人,谁来敲门都不开。若是来人是周穆清,那更是了不得,林颜希直接搬了好几张桌子椅子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周穆清无可奈何,只能命人每日给她送饭,幸好那丫头还没有傻到绝食的地步,相反,食欲倒是挺好,他问过了,每次收回的杯盘碗碟都挺干净的。 怎么说呢,有胃口不是坏事。 周穆清好气又好笑,不过静下心仔细想想,他也知道是自己的那句话吓到了她。 他也反思了一下,是否自己太过突兀了,姑娘家,约摸还是喜欢委婉迂回一点的。 不过那会儿他也是为了让她安心所以才脱口而出。 可那确实是情之所至的真心话,虽说鲁莽了些,但他确实是打算这么做的。 只是真正操作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说白了,还是他们之间的地位差距过大,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先前林颜希拒绝了堂兄的赎身,以至于如今还是贱籍,这样的身份,是绝对无法称为安熙王妃的。别说正妃了,连侧室都勉强。 当然,周穆清要为她除去奴籍,乃至为她出身的林家捐个小官都不算难事,他一句话扔下去,会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为他办成这件事。 那样的话,林颜希也算是勉强挤入了“士”的阶层。尽管这种变化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就像是从一百步减少到了九十步。 但只要她能迈出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就由他来走完。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周穆清不确定林颜希愿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她如今这幅龟缩不出的逃避态度,让向来淡定的周穆清头一回尝到了患得患失的滋味。以至于行事也不免瞻前顾后,就譬如脱离贱籍及为林家捐官之事,要是以前他早就下令了,可此时此刻,他考虑得更多的却是林颜希的感受。 虽然她坚持留在王府中还有别的原因,但从她拒绝堂兄赎身时的态度能看得出来,她对林家人颇有嫌隙。周穆清不希望她不开心,这才没有自作主张。 他本想探探她的口风,谁知好几日过去,那丫头还是不肯见他。 他的耐心耗尽了,今日下朝后,他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怒气冲冲地直奔她的居处。 周穆清本来准备强行破门而入,结果真到了那边,在那扇紧闭的门前,他高高抬起的手最终却是轻轻落下。 “在乌龟壳里缩了这么些天,也该冷静下来了吧?” 他初开口时,语气还带了几分余怒,可等了一会儿,里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他的声音里便多了几分无奈,仔细一听,似乎还有点委屈:“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本王了?” 幸好他一开始就屏退了所有人,周朗也没让跟着,要是让他们见着自己这幅低声下气的模样,以后也不用提什么主上的威严了。 兴许是他的姿态放得够低,屋里终于传来了一丝动静,周穆清精神一振,眼巴巴地盯着门。可他等了好一会儿,门还没开。 ……这丫头。周穆清暗骂一声,想了想,接着抛出了杀手锏。 “算了,本王还得去寻找南诏公主的下落,也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走了走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两扇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而林颜希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原地踏步的周穆清。 林颜希登时默然,她正是听见脚步声才急急开的门,没想到向来一本正经的安熙王也学会玩这些不入流的小计俩了。 她的神色第一时间将她内心的想法出卖了,周穆清也觉得自己这番算计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轻咳一声:“谁让你一直不见我的?” 林颜希先是一怔,旋即有些动容,原来堂堂亲王,也有这样放下身段的时候……而且,是为了她。 她垂首,掩去了唇边压不住的笑意。 周穆清将她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而后发出邀请:“陪我到花园走走吧?” 他用了“我”而不是“本王”,林颜希的心又柔软了几分,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 她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低声道:“王爷的命令,我自当遵从。” 周穆清失笑,笑完又摇头:“行吧,你若要把这当做是命令也无妨……只要陪我散步就行。” 林颜希心头一甜,心说这个男人怎么越来越会说话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虽然已入秋,但在王府花匠的巧手装点下,后花园里遍布着各色菊花,跟春夏之际的姹紫嫣红没法比,不过也别有一番风致。 贴身侍女跟在主子左右再正常不过,花匠和其他下人的目光似乎跟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林颜希就是莫名感到了不自在,甚至还生出了几分心虚。 事实证明,周穆清真的变了,不仅说话好听了,处事也体贴许多——他一抬手,就将其他人都遣散了。 等林颜希回过神来,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先是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察觉不对——本来旁人或许没觉着怎么样,周穆清这一番操作,怕是不多想都不行。 偏偏那始作俑者还笑着向她邀功:“这下没有别人了,满意了吧?” 林颜希却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笑容,反而皱了皱鼻子,不咸不淡地刺了他一句:“王爷自己图清静,这才屏退左右,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穆清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整了个此地无银的昏招,相当于变相地昭示“我们俩之间就是有事”,难怪林颜希不乐意了。 尽管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在他看来这种事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但林颜希不喜欢,他也不愿强人所难。 平日里脸皮也不薄啊,这会儿怎么就扭捏起来了……周穆清孤家寡人这么多年,在这方面并不似处理政务那般得心应手,因而思索了一会儿才得出了结论。 她这是……害羞了? 周穆清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喜,至少说明,他不是一头热。 “好,是我考虑不周。”他好脾气低姿态地主动认错,又把林颜希吓了一跳,她耳边又蓦地回响起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我要娶你”,于是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周穆清看在眼里,皱起了俊秀的眉,想说些什么临了却生硬地转了话题:“你不是对南诏公主的去向很好奇么?隔这么远,听得清么?” 他故技重施,林颜希撇了撇嘴,却又不得不上钩,于是方才拉开的距离又消弭于无形。 周穆清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其实也不难猜,我的人已经把灵泉山庄翻了个遍,还是不见玉罕的踪影,那就意味着她确实已经离开那里了。”周穆清分析给她听,“不过她一个异族女子,溜出去的时候匆忙,身上也没来得及带什么钱财细软,加上金枝玉叶的身份,我不认为她有独自漂泊在外的能力。” 听到这里,被转移注意力的林颜希同样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暗中相助?” 周穆清的眼底满是赞赏,他微微一笑:“不错,而有能力帮助她的人……” 他欲言又止,林颜希柳眉一挑,竖起手掌晃了晃:“不超过五根指头。” 二人相视一笑,对视中是极为相投的默契与欣赏。 不过很快,林颜希又固态萌发,迅速地错开了视线,尽管她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周穆清还是注意到她面颊那一抹微红。 他弯起唇角,并没有揭破,而是静静欣赏着这份独属于他的风情。 “所以……你最怀疑谁?”她低眉垂眼,藕粉色的交领里露出半截纤长白皙的脖颈,周穆清的视线偶然滑到了此处,一时有些流连忘返。 直到她抬起眼,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提问,他这才心虚地挪开目光,掩着嘴轻咳一声:“现下还不好说……我准备都探查一遍。” 这话等于没说,林颜希一时哭笑不得,又忍不住追问:“反正这会儿也没有旁人,我有些好奇……王爷打算怎么做?” 我屏退左右难道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周穆清亦是啼笑皆非,可在接触到她那双明亮澄澈的眸子后,又不争气地妥协了:“先试探一番再说。” 他没有说试探的法子,林颜希觉着这是他还没想好——当然这话不好当着他的面吐露,只适合腹诽。 不过敏锐如他,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眼底的揶揄,冷不丁地伸出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又在暗中编排我了,是不是?” 林颜希笑着拍掉他的手:“王爷何不给自己留点台阶?” 周穆清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淡淡笑道:“在你面前,不需要。” 林颜希没能掩饰住,她的脸颊瞬间布满了红霞,嗫嚅着嘴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人真是……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啊?她嗔怪地想着,却又藏不住上扬的嘴角。 偏偏她还挺喜欢听的。 果然,她也只是个俗气的女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好好想想 林颜希终于知道周穆清说的试探一番是个什么意思了。周穆清的生辰就要到了,太后丧期未过,加上安熙王本人向来不事张扬,便只在府中设宴,邀亲友小聚,权当是庆祝。 不过周穆清身份特殊,他的亲友更是非同一般,侄子要么是皇帝,要么是亲王,差一点的也是丞相和将军。于是这所谓的寿宴,却也是规格超凡,毕竟参加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有分量。 “我算是弄明白了,”林颜希笑道,“原来您今年这般上心,主动提出要过生辰,原来是打算把所有怀疑目标聚到一起……嘿,这个方法虽简单但是有效。” 她说着,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周穆清挑起半侧眉尾:“你说得好像本王往年都不过生辰一般。” “反正不太乐意吧?”林颜希宛然一笑,“每每宫中设宴为你祝寿,你总是推三阻四,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常常装醉早退,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 他确实是不太乐意过生辰,说是庆贺,但和无数面目不清的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与他而言,着实是一种折磨。 “我没有装醉。”他当即否认,“是真的不太能喝……”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毫不留情地揭破了他的托词,“您喝酒只是容易上脸罢了,意识根本还是清醒的。” 周穆清被噎了一下。 不过……他抬起眼睑,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眼底带了些探究:“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就好似……你亲眼见过一般?” 林颜希心说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但明面上却不好说实话,便笑笑,找了个现成的由头:“郑管家告诉我的。” 周穆清闻言暗骂:死老头子,这就开始巴结未来的女主人了?真是越老越精。 不过一转眼,又瞥见她蕴在嘴角边上的狡黠笑意,忽然就对她回答的可信度产生了怀疑。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着这丫头……没有说实话。 他的眉头拧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他轻咳一声:“不过有句话你倒是没说错,本王确实许久没有正经过生辰了……” 林颜希一开始没有领会到他话里的深意,笑得满是揶揄:“看来今年也没指望了,毕竟设了个‘鸿门宴’,还怎么好好过寿?” 周穆清见她笑得没心没肺,登时有些懊恼,声音也淡了几分:“也是,反正也无人在意,过不过、怎么过,又有什么重要?” 林颜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爷是在暗搓搓地卖惨呢……至于卖给谁看,这会儿除了她,也没有别的观众了。 她登时忍俊不禁,而她那噗嗤一笑让周穆清脸上有些挂不住,忍不住瞪她:“笑什么?” 林颜希强忍笑意:“好好好,不笑了。刚刚是我迟钝了……那,王爷想要什么生辰礼?” 周穆清心头一喜,面上却依旧紧绷着,冷哼一声:“毫无诚意。” 居然大喇喇地张口询问,这女子知不知道送人礼物最重要的是惊喜? 林颜希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脱口而出有些不妥,可也有些无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毕竟您好像什么都不缺。” 周穆清的脸色并不见好:“那就好好想想。” 林颜希失笑:“我还以为您会说,‘只要是颜儿你送的,本王什么都喜欢’……啊呸呸呸!”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被肉麻得说不下去了,周穆清被她的反应逗笑:“从头到尾,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林颜希撇了撇嘴:“您不肯说点好听的哄哄我,还不兴我想想?” 周穆清一时语塞。 她抿唇一笑,捋起袖子,揉着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啧啧,算了,您还是别说了,免得我连晚饭都吃不下。” 周穆清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等你送了生辰礼,我就说点好听的。” 林颜希顶着他那双黝黑长眸,又忍不住笑意:“王爷还真是一点都不吃亏。” 周穆清的眼底也盛了些笑意:“那是自然。” >>> 三日后,安熙王府摆起了寿宴,受邀的客人们准时赴约,一时间,府内热闹非凡,郑管家忙得团团转,谁让客人们都尊贵非凡呢? 而且真正的大佛也就是帝后还未到,因而淮阳王、陆相及言将军等人落座后,却迟迟没有开席。 周穆清命人上了茶水,一群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们此刻相聚一堂,一副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的模样。 谁能想得出来,其中有些人根本不对盘,隔三差五就在朝堂上互相呛声,也不乏是表面和睦,内心却恨不得弄死对方的。 周穆清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正同众人闲聊饮茶,他虽不喜交际,但不代表他不会,他话说的不多,不过寥寥几句,句句都恰到好处,一派宾主尽欢的氛围。 不多时,隔着几重门,便传来了太监特有的尖尖细细的嗓音:“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一时间,所有人都整衣敛容,以周穆清为首,到院子里跪下迎接帝后。 “臣等见过陛下、娘娘——” “今儿个可是皇叔生辰,怎好让你这寿星多礼?”周靖书加快步伐,亲手扶起周穆清,又和颜悦色地摆摆手:“众卿请起。” 周穆清恭敬地对皇帝行了一礼,才微笑道:“陛下这话,可是折煞臣了。” 周靖书龙颜大悦,促狭道:“都别站着了,总不能皇叔过寿,让咱们都喝风饮露吧?” 周穆清哈哈一笑,而后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倒是臣怠慢了,陛下请,娘娘请,诸君请。” 众人落座后,又是一番觥筹交错,周穆清乃是话题中心,有些事情不方便做,好在他还要林颜希。 除了斟酒布菜这些琐事之外,侍女这个身份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很少人会注意到安熙王身后的她,而她也能借机暗中观察各人。 在见到陆相的时候,林颜希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头发合胡子都白了,眼角的纹路也深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苍老许多,谈话间时不时就咳嗽,还得应付言将军一杯接着一杯的劝酒。 陆相身居高位,公务繁忙,加上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入宫,其实她与这个父亲相处的时间相当有限,之后她成了皇后、太后,二人再相见已是君臣有别,没有机会叙父女之情。所以说实话,陆云曦与陆相之间要说有多父女情深,这一定是假的。 但要说毫无情谊,却也是假的。 尤其在得知陆云曦死讯后,陆相嘴上没说什么,形容却迅速衰老,可见女儿的死对他并非毫无影响。 尽管她不再是陆云曦,而是林颜希,但见到这般意气不再、衰老憔悴的陆相,她还是心下一酸。 陆相乃是文臣,酒量不比言大将军这个常年镇守边塞饮惯烈酒的武夫,眼看他被这个老冤家劝了一杯又一杯,面色发红,已露醉态,林颜希皱了皱眉。 她端着两杯酒,借着添酒的机会,手腕一翻,酒水便洒在了陆相的外衣上。 陆相拧眉,瞅了那侍女一眼,林颜希一脸惶恐地矮下身去,连声请罪,这下引来众人侧目,周穆清自然也看了过来。 大概碍于她是安熙王府的人,陆相皱了皱眉,倒也没有加以苛责,只淡淡道:“无妨。” 倒是言大将军颇为不满,瞥了眼周穆清,半真半假地笑道:“王爷府上这丫头可有些毛手毛脚了……” 周穆清的视线在林颜希低垂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旋即转向言将军,我问一下:“确实是有些没规矩,让诸位见笑了。颜儿,扶陆相去更衣。” 说归说,但他并未对那毛手毛脚的丫头有任何责罚的意思,皇帝等人自然也不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继续饮酒谈笑;倒是言皇后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那侍女,意外地发现是张眼熟的脸。 她又瞥了眼身旁的皇帝,见他并未注意到那侍女,松了口气,也不再把精力放在此人身上。 林颜希也没想到周穆清会下这道命令,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才低眉顺眼地应道:“奴婢遵命。” 约莫是喝多了酒,陆相脚下不太利索,身形趔趄了一下,幸而一边的淮阳王出手相扶:“相爷要当心哪!” 陆相站稳后,冲着淮阳王歉意一笑:“老朽垂垂老矣,让王爷见笑了。” 淮阳王一笑:“相爷为国为民,操劳至今,乃是我辈楷模。” 陆相连连摆手,林颜希上前一步,搀扶着他:“相爷请随奴婢来。” 陆相瞥了她一眼,略略颔首,二人同往门口方向去。 只是在与淮阳王擦肩而过之时,林颜希的目光却被他腰间的一个荷包所吸引。 确切的来说,是荷包上的兰花绣纹。 林颜希瞳孔骤然收缩,一时屏住了呼吸,那刺绣的针脚与手法极为熟悉,也相当独特。 她能确定她见过类似的刺绣。 青儿。这个消失许久的名字,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切有我 林颜希思绪纷乱,直到淮阳王和陆相都略带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相爷,往这边走。”她在二人的目光中恭恭敬敬地开口,同时搀着陆相往门口去,而后跟上,淮阳王的视线追随着二人,眉梢微扬。 刚刚那侍女好像盯着自己的腰间看了好一会儿? 他垂眸一看,自己腰间悬挂着玉佩荷包,都是极为常见的饰物,并没有任何逾矩出格之处。 皇帝在场,他免不了要谨慎一些。 不过现在看来,他的配饰并没有出问题,那她究竟在看什么? 淮阳王思忖的同时,伸手捻了一下荷包,指腹触到光滑缎面上的凸起,他仔细一瞧,发现那翠绿的兰草上竟然绣了个不起眼的字。 青。 他这才想起,临出门时,为他打理衣着的正是青儿。 回忆起那女子小心翼翼将荷包为他挂上时的情态,淮阳王心知这荷包必然是出自她手。 只是这么一来,他忽地就有些坐立不安,青儿虽然已经在他的运作下假死,又以新的身份进了他的王府,成了他的侍妾,但毕竟出身特殊…… 那侍女究竟在看什么?莫非是认出那荷包出自何人之手吗? 不会吧?青儿说过,自太后去世,原本的宫人遣散回乡后,整个京城再也没人能认出她…… 尽管如此,淮阳王还是后悔出门时佩戴了这枚荷包。 就在他懊恼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唤他,一抬头,原来是皇帝招呼他喝酒,他立时恭谨地举杯。 可心底焦灼的烦忧却挥之不去。 >>> 林颜希将陆相带到客房,又命人端上解酒茶,不过陆相饮下后,却仍是咳嗽不停。 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寒冬时节不慎落水,肺里落下了病根,每到天气转冷,便会咳嗽不断,是他的老毛病了。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这毛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眼看陆相咳得撕心裂肺,林颜希有点担心下一刻他就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了眉头紧蹙:“您该去瞧瞧大夫了……最好是请宫中的太医瞧瞧。” 陆相似乎没想到这丫头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他又袖子掩着口鼻,咳嗽的间隙中瞥了她一眼,好不容易平息了一点,才苦笑着摇头:“瞧了,没什么用。” “老方子也没用了?”情急之下,林颜希脱口而出,直到撞见陆相错愕的表情,她才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陆相狐疑地打量着她:“老方子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相素有“老狐狸”之称,林颜希一时口快,现在想遮掩也迟了,主要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该怎么糊弄她这个狡猾如狐的老爹。 于是只能含糊其辞:“呃,王爷曾经交代过奴婢,陆相身体不适,要好生照顾。” “呵呵,原来安熙王这般关心老夫?连老夫用什么药方都知道?”陆相笑呵呵的,眼神和言辞却藏着锐意,老头子年纪大了,反应倒是一点都不慢。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把锅全往周穆清头上甩,干笑了两声:“不错,我们王爷的确很关心相爷您,毕竟您老乃是国之栋梁……” 陆相被这小丫头片子逗乐了,没绷住脸,笑了起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 一时间,他连腰都直不起来,林颜希骤然变色,转身叫来了一名小丫头,语速飞快:“赶紧去派个人出府到最近的药铺抓药,然后煎了给相爷服下!” 小丫头一头雾水:“抓什么药?” 听着陆相一声声的咳嗽,林颜希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快速地报出了一长串药材的名字,把个小丫头听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小丫头匆匆离去,林颜希侧过脸,陆相坐在太师椅上,佝偻着身子仍在咳个不停,可一双精光四溢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 在他的审视之下,林颜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拿周穆清应付了事了,就在她做好对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理准备之时,陆相却垂了眼睑,一言未发。 面对他出人意料的反应,林颜希反而惴惴起来。 一直到她亲自煎好药并奉上的时候,陆相还是一个字都没问,而是接过了药碗,一口气喝完。 林颜希并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她总觉着,这个老头,像是洞察出了什么。 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抿了起来。而陆相眼角余光带过这个年轻女子,确定这是头一回见过她。 可心底的狐疑却是挥之不去。 这个小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对他这般了解?连他平日里常用的药房都一清二楚? 而她方才同他对话时的神态,实在是很像……曦儿。 想起早逝的女儿,老头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 寿宴结束了,周穆清戳着一盏清茶,面色微红,眉宇间透出些许疲态。 他的周身带着淡淡的酒气,说实话并不难闻,林颜希却还是皱了皱眉:“喝了不少吧?” 周穆清抽了抽鼻子,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抱歉地望向她:“熏到你了?” 林颜希觉得他这个举动很可爱,微笑起来:“没有,只是担心酒喝太多,伤身。” “也就偶尔一回。”周穆清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知道的,我不喜饮酒,但我今晚做东,陛下和一众宾客都在,我也不好不给他们面子。” 林颜希越发觉得好笑:“我也就是随口一问,您可是安熙王,这种小事,哪需要向我汇报啊?” 谁知周穆清却没有笑,而是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一直到她莫名羞涩起来,轻咳一声,扭开脸:“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就是愿意跟你说这些小事。”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叫她心头一甜。 “别忘了,你要成为我的妻子。” 周穆清又补上一句,威力不亚于平地惊雷,虽说这话不是第一回听了,但林颜希还是难以置信。 “你……” “当然,近期还行。”周穆清说着,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将她的手完全拢在自己掌中,淡笑道,“等一年后,国丧结束后,那时我们便可成婚……” “可是,你我的身份差距如此之大……” “只要你愿意,那些都不是问题。”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让她心中一热,嘴唇微动:“王爷,我……” “你不愿意吗?”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冷静,可不由自主地紧握着她的那只手,还是出卖了他真实的情绪。 他在紧张。 他是真的担心林颜希不愿意。 林颜希缓缓地笑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朝他点了点头:“我愿意……当然愿意。” 管他的,那些麻烦就交给他来解决吧。至于前尘往事,反正她已经不是陆云曦,那些都无关紧要了! 他目中露出喜色,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这对于向来自矜的周穆清来说,已经是不得了的事了。 “颜儿,我真高兴!” 从他紧锢着自己腰身的双臂,她能感受到那种纯粹的喜悦和爱意。 这种被珍视的感觉……她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心房剧震之下,她踮起脚尖,主动在他的薄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而后将脸埋进他的胸口:“我也是。” >>> 当然,温情过后,重要的事情也不能忘。 “青儿可能在淮阳王身边。” 林颜希把这个情报告知了周穆清,饶是后者,也忍不住面露讶色,他倒是没追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自嘲一笑:“幸好,今晚的酒没有白喝。” 林颜希却是心中一动:“你就这么相信我么?” 周穆清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才莞尔道:“信啊,为什么不信?” “我也有可能会骗你……” “那就骗。骗一辈子都行。”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我甘之如饴。”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肉麻了……林颜希一边觉得鸡皮疙瘩爬了一身,可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受用。 约莫是瞧出了她的矛盾心里,周穆清也没有趁机取笑她,反而替她出谋划策起来:“下一步准备怎么做?找出青儿?” 林颜希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怎么说呢,虽然嘴上喊着前尘往事,但有些谜团她还是想弄清楚,不然就没办法彻底跟过去划清界限。 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中,也想知道,情同姐妹的青儿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她同周穆清对视了片刻,略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嗯。” 她有点担心周穆清会问她一些别的,毕竟他向来聪慧,不可能觉察不出她的反常。 她没想到的是,他只是点了点头:“好,我来帮你想办法。” 除此之外,他没有要追问的意思。 按理来说,她应该松口气的,可神经反而紧绷了起来。 他和陆相的反应,还真是如出一辙。 林颜希默默叹气,总觉着,自己不知不觉暴露了很多东西,而那两位似乎都在装聋作哑。 周穆清像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摸了摸她的脸:“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一切有我呢。” 林颜希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认,最近,这个人还真时时刻刻都令她心动不已。 不过这话,她才不会告诉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到底是谁 周穆清说到做到,还真让她见着了青儿。 他的法子简单粗暴却有效——让人找到青儿的那个妹妹,用一些特殊手段逼迫她写信,把青儿钓出来。 说实话,周穆清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但这是最行之有效的一种,他没有告诉林颜希,不过后者还是猜出了一些。 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也没觉得他的手段有什么不好,青儿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不用点特殊手段,还真不好让她从暗处走出来。 林颜希是在一所寺庙里见到青儿的。 她梳起了妇人的发髻,看起来成熟了许多,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价值不菲,如今完全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身上散发出的仪态,和昔日的宫女判若两人。 以至于林颜希第一眼没认出她来。 青儿下了马车后,混在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中,手中虽然也提着装着香火贡品的竹篮,但她整个人却是漫不经心,视线在周围的人群中游移不定,看样子,是在找人。 她一如既往的谨慎,居然连个侍女都没带,看来是瞒着淮阳王府的人出的门。 林颜希怀着复杂的情绪,穿过人群,慢慢地挪到了她身边。 她这张脸过于陌生,一开始,青儿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个少女,直到她开口。 “跟我来吧。” 听到这四个字后,青儿面色骤变,再看过去,那陌生少女已经转身,她晃了晃神,快步地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青儿紧跟着那名少女的脚步,最后停在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小院子里。 “你是什么人……”自从进了淮阳王府,青儿很久没有一口气走这么多路了,一时间上气不接下气,“我妹妹人呢?” 林颜希转过身,没有出声,只是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打量着她。 青儿蓦然有种被审视的感觉,更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觉得这种眼神似曾相识,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了她的……旧主。 可仔细一瞧,这张脸上的五官,没有一处跟陆云曦相似,而且年纪也对不上,可莫名其妙的,就是会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 “青儿。”那少女冷不丁地出声了,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这个名字,青儿一时没回过神,因为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叫过了。 她现在的身份,跟从前那个宫女毫无关联。除了淮阳王之外,这个京城,再没有人知晓她的出身,更遑论她的小名。 可这少女,却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究竟是……”青儿眼神晦暗,神情沉重,“什么人?” 林颜希却是神色恬淡,微微一笑,指了指院中的一处石桌石椅:“先坐下来吧。” 青儿想起被当做诱饵的妹妹,内心焦灼,却也不得不照做。 等落座后,她正要出声追问,那少女却主动开口了:“青儿,我的陆云曦。” 青儿登时僵住,整个人犹如木雕泥塑,仿佛随时都会裂开。 可奇怪的是,她虽然震惊,但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假。 从第一眼开始,她就能从这少女的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她和陆云曦,相伴了将近二十年,可以说是这世上最熟悉她的人,甚至超过她的父母和夫君。 “您……”她不由自主地换了称呼,透出了敬畏的意味,“您真的是……” “你也可以选择不幸。”林颜希淡淡笑道,“说实话,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自证身份的证据。” 这笑容,这口吻……青儿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过去,恰好触到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再也坐不住了,扑通一声地跪在了地上,满眼是泪地看着那少女。 “小姐……”她的声音和肩膀一样,颤抖得厉害,乍然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林颜希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青儿在私下里一直称她为“小姐”,哪怕她成了皇后、太后之后,她也固执地这么叫。 林颜希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鼻腔有些发酸:“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小姐……那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青儿浑身一震,怔怔地望着她,眼角的泪水滑落:“您、您知道了……?” 听到她这话,林颜希只觉得心凉彻底:“真的是你……你在糕点里下了毒?” 青儿浑身战栗不止,泪流满面,重重地磕头:“青儿恩将仇报,青儿对不起小姐!” 她说着,忽然一头撞向石桌,林颜希还算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怎么,你这是打算一死了之?!” 虽然被她拦下,但青儿的头还是碰上了桌角,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看着很是骇人。 见她垂头不语,林颜希怒从心中来:“我倒想知道,我哪里亏待你了,你要这样背叛我?!” 青儿啜泣不停:“奴婢无话可说,就让奴婢把这条命还给您吧……” “少来这一套!”林颜希面色冰冷,“你要死,也等到把幕后主使告诉我之后再死!” 青儿肩头又是一颤:“您、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林颜希扣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同自己对视,冷冷一笑:“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到底是谁?” 青儿阖上双目,面如死灰:“没有什么主使,都是青儿一人的罪过。奴婢的命,任凭小姐处置。” “你……!”林颜希对她失望至极,“看来,我这个相伴多年的小姐,在你心中,还是不如男人重要?” 青儿一脸的错愕:“您……为什么这么说?” “装什么啊?”她冷笑不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躲在淮阳王府中,还成了他的侍妾。” “跟王爷无关……”青儿急急开口,“都是奴婢一人的主意!” 林颜希再也按捺不住,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青儿被打得偏过头去,一边的脸颊高高肿起。 “看来,幕后主使就是淮阳王了。否则你为何对他百般维护?”林颜希阴沉着一张脸,站了起来,往院外走去,“哈,原来害死本宫的凶手便是淮阳王……” “真的不是!”青儿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真的不是他……” 林颜希豁然回身,拧着她的下巴,咬牙道:“那到底是谁?!你要是不说实话,你妹妹保不住,淮阳王那边,也休想有好日子过!” 青儿僵硬在那里。 “你别以为我换了副皮囊,就没有本事报仇了。”林颜希眼神锋利如刀,“我自有我的手段,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寻着你的下落的?” 青儿呼吸一滞,在对上少女那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威严的眼神后,她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要了您性命的人……”她闭了闭眼,吐出了一个让林颜希难以置信的名字,“是先帝。” 宛若晴天霹雳一般,她整个人被极度的震惊钉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林颜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你在骗我……先帝都去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 “奴婢没有说谎。”吐出了这个惊世绝密后,青儿如释重负的同时,也似乎被抽走了什么精气神,“奴婢真正的身份是先帝留下的暗子……” 随着青儿的低声诉说,林颜希逐渐了解了整个来龙去脉。 原来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淮阳王并没有夺嫡的打算,却因母亲淑妃之死,意识到权利的重要性,而毅然参与夺嫡。可他不知道的是,看似很器重他的先帝,其实并没有看上他,他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既不是他,也不是五皇子,而是没有强大的外戚的七皇子。 故而,他的母亲淑妃之死乃是先帝一手造成,却嫁祸给五皇子的生母贤妃,就为了挑起三皇子与五皇子相斗,等他们两败俱伤,再让暗中相助七皇子上位。 在元后去世后,他心知肚明,下一任皇后肯定要从陆家选,便精心挑选,早早在陆家埋下了一枚暗子。并留下密旨,命令青儿在合适的时候毒杀陆云曦,利用陆云曦的死离间陆家与言家,瓦解陆家,拿回兵权,以巩固周氏皇朝的统治。 听完青儿的讲述后,林颜希如坠冰窖,连骨头都在发冷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所有人,包括她陆云曦、三皇子以及五皇子在内,都只是先帝的棋子,用来为七皇子继承大统、亲政铺平道路。 真正杀死她的,竟是她向来尊敬的先帝。 就算他们之间没有夫妻之情,但相敬如宾这么多年,他竟一点情分也不顾念,这般彻底地利用她……不愧是帝王家,当真冷血。 不过比起去世多年的先帝,林颜希发现在更在意的是另一个人——周穆清。 他被先帝委以重任,辅佐幼帝,可以说是托孤了……那他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先帝对她的设计吗? 林颜希的大脑仿佛变成了一锅沸腾的浆糊,只剩下一片混乱,先帝、周穆清、周靖书……这些名字在她的脑海里沉沉浮浮,令她头痛不已。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青儿的惊呼:“小姐!小心!”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青儿给扑倒了,等她回神,才发现几支利箭深深地扎进了青儿的后背,几乎将她整个人穿透。 温热黏腻的鲜血,洒了她一身。 林颜希被满目的鲜红刺痛了眼睛,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堵住青儿身上不断喷血的窟窿,却是无能为力。 “青儿……你……”她看着这个背叛了她却又救了她的女子,心底苦涩难言。 “一命……还一命……罢了……”在剧痛之下,青儿五官扭曲,嘴边却挂着笑意,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先前我苟活着,却每日都辗转难眠,现在好了……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小姐……奴婢对不起您……”青儿喃喃道,“奴婢这便去了……” 繁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颜希想看看来者究竟何人,可后脑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别来无恙 自从把人从寺庙里救回来之后,周穆清就觉得林颜希越来越奇怪。 说起这个,他如今还是懊悔不已,当初他要派人贴身保护林颜希,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她有些话要跟青儿说,不想被第三人听见。 她的态度难得强硬,最后周穆清妥协了,只让人在外围保护。 没想到,最后竟出了那种事。 有几个蒙面人暗箭伤人,青儿当场身亡,林颜希幸运许多,没有受伤,却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直到送回王府中,她还是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他特意请了太医,对方开了宁神的药,但效果不大,林颜希像是被吓傻了,成日把自己关在屋中,谁也不见,包括他。 说起来,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周穆清并不着恼,但很焦急,他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可不管他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见他。 周穆清无可奈何,只能每日派人送饭送药。有时间的时候,他回到门外同她说上几句话。 只是能得到回音的时候很少。 见她如此消沉,周穆清愈发自责,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 玉罕来到安熙王府第五天了。 可她还是不敢轻易出门,轻易去见周穆清……虽然她很想。 这里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也是她费了许多力气才来到的地方,可她这会儿却不敢轻易踏出房门。 她怕露馅。 她暗中投靠了淮阳王,那个野心勃勃的王爷不仅为她瞒过了南诏的耳目,还为她想出了这个移花接木的法子——让她以“林颜希”的身份,进入了安熙王府。 那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婢女此时大概已经殒命了,淮阳王可不是什么好人,相反,他心狠手辣,当时收留她,也是打着把她安插在安熙王身边的主意。 玉罕知道自己卷进了东陵皇朝争权夺利的风波中,也知道淮阳王在利用她,可她实在不愿回南诏,又对周穆清情根深种,能够待在他身边,就算有再大的风险她也甘之如饴。 不过她初来乍到,还没有摸清这王府中的情况,一切都要谨慎行事,这得之不易的机会,可不能白费了。 因此,她强行压制着亲近周穆清的冲动,将自己关在屋中,只暗中收集王府中的信息,以求尽善尽美地扮演“林颜希”的角色。 还好,她这招还是很有效,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对“林颜希”起疑,包括周穆清在内。 可要是等到进一步接触后,她就不能保证了。 所以她还不敢见他。 再花些时间吧,她心想,等到她把这个人和这个地方摸透后,她就会彻底取代林颜希,成为他的女人。 玉罕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言天旭的手里。 >>> 那日周穆清下朝后照旧来门外同她说话,言谈间,玉罕听闻了一则好消息——南诏使团在寻找王女未果后,已经打算打道回府。 玉罕喜出望外,恰好周穆清小心翼翼地询问“林颜希”能否陪他前往猎场参加今年的秋狩,想着王兄以及其他熟悉她的人都已经离开,再加上这段时间她将王府的情况也打听得七七八八,心里也有了几分底气,玉罕便心花怒放地应了下来。 周穆清也松了口气,得寸进尺地问她能不能开门,玉罕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可目光触见门上的剪影后,却忽地生出了怯意。 “对不住王爷,我最近……”她慌乱之下,随口编了个借口,“我……我最近上火,脸上长了些红疹,不想叫王爷见着……” 落在周穆清耳朵里,敷衍的意味显而易见,他有些郁闷了:“颜儿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听到他这低声下气的口吻,玉罕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有些不忿:他凭什么对那个婢女这般迁就?! 这么想着,语气不免生硬了几分:“王爷误会了,我并没有生气。” 不过在周穆清听来,反而更像是赌气了,一瞬间,他有破门而入的冲动,只是很快又按捺住了。 “罢了。”他最后叹了口气,“过两日便出发,你好好准备一下,缺了什么,只管跟郑管家说。” 脚步声渐远,玉罕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的那股酸意却是有增无减。 那个婢女究竟有什么手段,竟然迷住了这天人一般的周穆清。 不过她可以,那我也可以。玉罕对于自己的美貌信心十足,转了个圈,栽倒在床上。 无论如何,这个男人,是她的了。 >>> 两日后,皇家狩猎场。 这是东陵皇朝的开国皇帝传下来的老规矩,一年一度,尽管今年因着太后丧期低调了许多,但整个围场仍是热闹非凡,一场大型狩猎,正热火朝天的展开。 搭弓射箭,纵马驰骋,好不快活。 玉罕一直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帘缝隙,望着漫山遍野的人马弓箭,登时眼热不已,想当初她在南诏的时候,也时常出宫骑马。 陪侍左右的小丫头很有眼色,看出了她眼底热切的渴望,便笑吟吟地开口:“颜儿姑娘可是想骑马?王爷吩咐过奴婢,若是您想骑马,只管去找他。” 同周穆清一起骑马?说不定还能同乘一骑……想象着这个画面,玉罕兴奋又羞涩,矜持地点了点头:“既是王爷的吩咐,我自然只能遵从了。” 小丫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心下犯起了嘀咕:总觉着颜儿姐姐跟平时不大一样呢…… 不似往常那样爽朗大方,反而有些拿捏做作。 不过……听说她前阵子受了惊吓,大概是还没缓过神来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 周穆清见到她的时候很高兴,他牵着一匹白色的母马朝她走来,那毛色鲜亮,四肢修长,神态温顺,想来是他特地为她准备的。 玉罕很喜欢这匹漂亮的白马,登时脱口而出:“好马!” “喜欢就好。”周穆清唇角微弯,牵过那匹白色骏马,“不过,你之前没有骑过马吧?” 一个卑贱的婢女,当然没有学骑马的机会。玉罕一面鄙视,一面却想着他教自己骑马时的旖旎情形。 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是没骑过。” “那我教你。”在周穆清说出她最期待的四个字后,她还没来得回应,就又听到他笑着说:“看来你的心情恢复了不少,胃口不赖,吃胖了一些。” 玉罕一怔,旋即摸着自己的脸:“我……胖吗?” 她一向认为自己的身形窈窕,周穆清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但却着实令她深受打击。 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那个叫林颜希的婢女,比她更为苗条。 就算是在周穆清面前,玉罕的笑容也有点维持不下去了,好在那个小丫头打圆场:“王爷,您就别开玩笑了,赶紧教颜儿姐姐骑马吧。” 周穆清伸出一只手,让她搭着上马,玉罕这才转怒为喜,扶着他的手,利落地跨上了马背。 她一气呵成的动作让周穆清有些意外:“你上马倒是挺熟练的?” 玉罕身体一僵,一不留神,就暴露出自己擅长骑马的事了。 “我……”她有点慌张,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好的说辞,周穆清沉默地注视着她,她有种被审视的感觉。 玉罕更慌了,四肢也跟着僵硬起来,生怕自己被他看出什么不对来。 周穆清眼神不好,加上阳光强烈,除了觉得马上的女子比先前圆了一圈之外,看得并不分明。 但就是觉得……她有些奇怪。 行为举止、看向他的眼神、对着他的笑容,似乎都跟先前不大一样。 是还没彻底恢复过来么……周穆清一时有些恍惚。 “我让你很紧张吗?”他蓦地发问,玉罕一怔,正想着如何作答的时候,一旁的小丫头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周穆清陡然回首,发现是一条黄色大狗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奔而来,原先他以为这是猎犬,可仔细一瞧,它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也就是马背上的女子。 是冲着林颜希来的? 周穆清一惊,眨眼之间,那黄狗已经冲着白马扑去了,那马受了惊,撒开了四个蹄子狂奔起来。 玉罕猝不及防,险些被甩下马背,好在她骑术还算精湛,很快稳了下来,抓着缰绳,抱着马颈,伏在了马背上,确保自己不被发狂的马匹甩出去。 周穆清呼吸一滞,随手扯过路过的人的一匹马,翻身越上马背,那马的主人一开始还很生气,不过发现是安熙王后,立时变了脸,笑呵呵地说道:“王爷瞧上属下的马是属下的荣幸……” 可惜王爷根本没心思听他奉承,一扬马鞭,一眨眼,已在数丈之外。 周穆清担忧“林颜希”的安危,目光始终追随着受惊的白马,却惊讶地发现那女子并没有被甩出去,而是牢牢地趴在了马背上。 这么一看,她不仅会骑马,而且骑术不赖。 周穆清愣住了,心说她是什么时候学的骑马?前阵子他们闲聊的时候,她分明还对骑马又怕又向往。 但不管怎么样,人还是要救,总不能让那马一直跑下去。 他夹了夹马腹,只是他骑着的那匹棕马资质平常,跟那匹神骏的白马无法相提并论,二者的距离被越拉越远,他一时焦躁起来。 就在这时,山道的另一头忽然跳出一匹黑马,险险地拦住了白马的去路。 他的棕马也追了上去,前后夹击之下,终于迫使白马停了下来。 在马背上颠簸了许久的玉罕几乎要吐出来。 还没等她缓过气来,她忽然听到有人轻笑一声:“玉罕公主,别来无恙?” 她的后背陡然发冷。 她支起上半身,转过脸,恰好对上了言天旭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嘴角弯起,眼底却是阴冷无比。 玉罕彻底僵住了。 是他……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追到这儿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认出你?”言天旭猜到了她的想法,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手绢,在她眼前抖了抖,“我们言家军中豢养的军犬,鼻子可是很灵的。” 旁观了有一会儿的周穆清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叫她什么?” 玉罕如堕冰窟。 言天旭冲着周穆清一笑:“王爷,看样子,您被骗了。” 周穆清的视线在她僵硬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冷声问道:“林颜希在哪里?不要说谎,否则的话,我要你死无全尸。” 他眼神冷沉,同先前的温情截然不同。 她知道他绝不是在说假话。 玉罕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终章 容身之处 事实上,除了跟玉罕公主是表姐妹之外,作为言大将军的女儿,那她跟当今皇后还是……亲姐妹。 林颜希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啼笑皆非。 她之前跟言梓梦可是婆媳关系,这才多久,居然成姐妹了。在感慨人生如戏的同时,林颜希其实对于多出来的新身份没有什么实感,那都是属于“林颜希”的,而非她本人。 说白了,她是游离于“林颜希”这个身份之外的。 可是陆云曦已死,只剩下一捧焦骨,那活在这个人间的她,究竟是谁呢? 只是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来思考这个高深的问题,趁着言大将军合周靖业还在扯皮,她趁机探听四周的情况。 她注意到所处之地并不是寻常的屋子,而是一顶宽敞的毡帐,再加上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的马蹄声和鼎沸人声,林颜希大致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再算算时间,也确实差不多了,这是皇家秋狩。这么说,他们应该在围场之中。人多眼杂的,她或许能找到机会逃跑。 就在她冥思苦想着脱身之计时,周靖业却忽然笑了一声:“将军,您不必一口拒绝,再回好好考虑考虑吧。” 言大将军皱了皱眉:“老夫敬你是皇子,这才再三忍耐,否则如你这般大逆不道之人,就算是圣上兄长也难逃一死……” 周靖业面色阴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何况那龙椅本就应该是我,周靖书那黄毛小子,何德何能能坐在那位置上?” 言大将军冷哼一声:“狼子野心!” 林颜希也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说谁让你那个死鬼老爹看中了那黄毛小子呢?你再不甘心也没用。 “再说了,”周靖业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言大将军,“犯下大逆不道之事的,难道只有本王么?” 言大将军骤然变色,林颜希也跟着一愣。 怎么说呢,私通敌国公主,还隐瞒不报,这肯定是犯了欺君之罪。 不过周靖书向来宽仁,加上言大将军也确实没有叛国之举,看在他战功赫赫的份儿上,应该能逃过一死。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怕是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连贵为皇后的言梓梦也难以幸免。 林颜希觑着言大将军的脸色,他目光冷厉地盯着淮阳王,面部肌肉紧绷,心绪显然极为恶劣。 反观周靖业却是气定神闲,就算对那位故去的南诏公主感情再深,言大将军只要没得失心疯,都不会为了一个自小失散的私生女赔上整个家族。 林颜希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刹那之间,她感觉到言大将军望向她的眼神变了。 有歉意,有愧疚,也有……杀意。 林颜希暗自冷笑,看来是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了。 只不过…… 她同样从容不迫,果然,下一句便听到周靖业懒洋洋地出声了:“将军,时辰不早了,今夜陛下宴请群臣,你也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言大将军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林颜希他不能带走。 林颜希原本还觉着如果能跟着言大将军离开的话,或许能找到出逃的机会,可是方才那一眼,让她清醒过来,若是真跟着走了,怕是不久就要殒命。 而周靖业这边,还存着利用她的心思,反而暂时性命无忧。 言大将军外貌粗莽,人却精明,哪会听不出周靖业的意思,这分明是要留着林颜希作为把柄拿捏他。 他阴沉着脸,同淮阳王对视了片刻,随后一躬身:“那请王爷容许老夫先告退。” 周靖业微微一笑:“将军慢走。” 许是心虚,言大将军的视线再没在这个“女儿”的身上停留过,林颜希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冷冷地勾起。 周靖业瞥着她,将她眼底的轻蔑鄙夷看得清清楚楚:“你对这个亲爹倒是半分尊重也无。” “他视我如草芥,我还上赶着去尊重他,岂不是犯贱?”林颜希冷声冷气地回道,周靖业听得颇为有趣:“你这个小丫头,气性倒是不小。” 林颜希不愿跟他废话,正色道:“你真的觉得,那个老匹夫会受你要挟么?” 周靖业冷笑一声:“他别无选择。” 她没再作声,不久后,淮阳王的人又送来了一碗汤水,林颜希一闻那个味道就知道是喝了会让她昏睡的东西,她连忙主动开口:“这样吧,你们把我绑起来,别让我喝药了。” 端药的丫头望向周靖业,后者扫了眼林颜希瘦弱的身躯,笑道:“既是你的要求,那本王便遂了你的意。” 片刻后,林颜希的四肢都被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夜色降临后,趴在地毯上撞死的林颜希听到纷杂的脚步声,看样子是周靖业出帐了。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她能逃跑了,因为那个小丫头就在一旁盯着她呢。 都把她捆成粽子了,居然还要派人监视她,这周靖业还不是一般的谨慎。 就在林颜希有些绝望的时候,场面陡然生变。 空气中一股呛人的味道弥漫开来,那小丫头咳嗽起来,林颜希也觉得鼻腔不适,再然后,她们就发现有黑烟蹿了进来。 她们所在的这顶帐子,着火了。 这种毡帐乃是羊皮所制,一点就燃,一时间,火势飞速蔓延开来。 小丫头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一开始还哇哇大哭,后来被烟熏得连呼气都费劲,也哭不出声了,眼泪鼻涕和面上沾上的焦灰糊作一团,整张脸黑乎乎的。 恰好一阵风吹来,火舌变大的同时,也将帘子吹开了一条缝隙,小丫头咬了咬牙,冒着火星冲了出去,全然不顾林颜希的求救:“哎!这还有个人啊!别忘了我啊!” 可惜她跑得飞快,林颜希干瞪眼了一会儿,越来越凶的火势让她也开始害怕,她一边咳嗽,一边思考着自救的法子。 眼看火舌就要烧到她了,在恐慌的同时,一个主意却也冒了出来——正好借此机会,用火烧断缚着她双腿的绳子! 费了一番周折,林颜希只觉两个脚踝一松,绳子如她所愿烧断了,可她的脚腕也被烧伤了。 不过比起葬身火海,那点小伤不算什么。 她咬着牙,心一横,憋着一口气,朝着正在起火的出口冲去。 >>> 周穆清以身体不适为由,缺席了夜宴,此刻他正骑着马,视线紧随着一条体型偏大行动矫健的黄狗,只是那黄狗走走停停,东闻西嗅,却始终没有找到目标。 周穆清紧抿着唇,神情凝重,那个南诏女子只说应该是周靖业掳走了林颜希,但对于她的去向以及生死都不清楚。 见拷问不出更多的信息了,周穆清也懒得再同她周旋,向言天旭借了军犬,亲自去搜寻林颜希的下落。 言天旭本来也要一起来,却被周穆清阻止了:“言公子,本王给你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何?” 言天旭挑挑眉:“愿闻其详。” “周靖业原本是想杀掉颜儿的,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将她藏了起来。”周穆清沉声道,“想来,是发现颜儿身上有可利用之处。” 言天旭皱了皱眉:“恕在下无礼,可王爷怎么知道,那颜儿姑娘还活着?” “若是要取她性命,那本王赶过去的时候,那寺庙里留下的就应当是两具尸首。”周穆清淡淡道,“而他也没必要费心思用南诏公主来混肴视听。” 言天旭点点头:“王爷明智。” 周穆清继续往下说:“颜儿只是个小丫鬟,身份卑微,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那张和玉罕极为相似的脸。”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言天旭若有所思的脸:“人有相似,这不算罕见。只是太多的巧合撞在了一起,反而令人生疑。” “正是如此。”言天旭越想越觉得安熙王这话不无道理,他直视着周穆清的眼睛,“那王爷方才所言的‘建功立业’……究竟是何意?” “本王也不清楚淮阳王究竟想怎么做?但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周穆清神情严肃起来,“本王听闻,言公子手下也有一队兵士,还望公子前去护驾。” 言天旭面色微变:“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周穆清微微摇头:“不可不防。” 言天旭面露迟疑:“可未经准许,擅自调兵,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周穆清打断他:“本王为你担保。” 言天旭深吸一口气,陷入了沉默,周穆清淡淡一笑:“本王看得出来,言公子心怀抱负,不愿沾父辈的光……这不正是大好的机会?” 这话算是说到了言天旭的心坎上,他目光一亮,随后抱拳道:“如此,那末将便去了!” 至于言天旭具体怎么部署,周穆清也没有过多干涉,他现在最想的就是找到林颜希。 就在他深思之时,突然响起的狗吠声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抬眼望去,那黄狗冲着某个方向叫个不停。 周穆清望过去,发现不远处的一处毡帐正冒着滚滚黑烟。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一跳,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一夹马腹,催马前行,朝着起火的方向奔去。 >>> 林颜希好不容易逃生,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要去面圣,告诉他淮阳王的阴谋,以及言大将军的真面目。 怎么说呢,纵使先帝的所作所为令她寒心至极,但周靖书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不忍心让他就这么被人害了。 再者,谋朝篡位,政局动荡,人心惶惶,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脚腕痛得厉害,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一阵,她不知道皇帝在哪儿,不过想来,最大最华丽且最热闹的,应该就是皇帝的帐子了。 她冲着能望见的最亮的方向走去,可连续几天灌药,又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身子着实支撑不住了,她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倒在了路中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她心想完了,自己没被火烧死,却要被马踏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马背上的人及时地拽住了马,那高头骏马的两只蹄子高高扬起,而那人利落地跃下马背,手臂一展,迅速地捞过了她。 林颜希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马蹄。 她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 “颜儿……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她勉力睁开眼,在月光下隐约见着了一张熟悉的脸,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想伸手摸摸他,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是有点晚……”她叹气,“不过,看在你这般俊美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 周穆清正被巨大的负罪感折磨着,整个人难受的不行,乍然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而后失笑。 他将已然昏过去的女子紧紧地抱入怀中:“你说得对,幸好还不算太晚。” 可他的后背早已是一身冷汗,他才经历了此生最大的恐惧——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我带你回家。” >>> 林颜希昏迷了好一阵子,那晚的后续,还是周穆清说给她听的。 “那火是言大将军放的吧?他也是狗急跳墙,想着把我烧死了,周靖业就没有证据了。” 她自以为这就是真相,没想到周穆清却摇了摇头:“他比你想象的还要狠厉……他不仅想除掉你,还想除掉周靖业……甚至是陛下。” 林颜希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想……谋反?” “嗯,然后推到周靖业身上。”周穆清冷冷一笑,“一箭双雕,他好大的胃口。” 林颜希凝眉思忖片刻,才试探地开口:“是因为兵权?” 周穆清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不错。” 林颜希想起言大将军对周靖业说的一句话:“不管是你们谁当皇帝,反正都想着削我的兵权。”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纯粹的宣泄不满,谁知还有后话——“那倒不如,我自己来当这个皇帝。” 或许,这个念头很早就扎根于他的心底了。 “那之后……”林颜希才起了个头,忽然笑了,“看来,他的图谋没能成功。” 周穆清刮了下她的鼻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然的话,他们怎么可能这般悠闲地说话。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真的很好奇言大将军一石二鸟的计策是怎么被挫败的,不想,周穆清的面上浮起了玩味的笑意。 “你应该猜不到,阻止了他谋反的,正是他的一双儿女。” 林颜希愕然,好半天才出声:“皇后和……言天旭?” 周穆清颔首:“不错。我先前总疑心皇后,现在看来,她对陛下却是一片真情。至于言天旭……他不是个利令智昏的人,相反他很冷静,判断出他父亲成事的可能性不大,权衡一番后,他趁其父不背,把他捆了起来,送到陛下的帐中请罪。” “那周靖业呢?” “言大将军一口咬定他是受淮阳王指使,不管是真是假,陛下已经下令拿下他。”周穆清笑意淡淡,“陛下再温和,也容不下一个野心勃勃的兄弟在一旁虎视眈眈。” 林颜希终于松了口气:“那便好,他也算是成长了。” 顿了一下,她又道:“这个言天旭倒是个拎得清的……就算是父亲,要拿整个家族的荣辱甚至是安慰来做代价,也是不被允许的。” “不错。”周穆清深以为然,“这小子心机谋略都不缺,如今又立下大功,前途无量。” 林颜希促狭一笑:“那玉罕公主应该愿意嫁他了吧?” “这就不清楚了。”周穆清对于旁人的八卦没什么兴趣,比起别人,他更关心自己的婚事,他直视着林颜希的双目,“我已经向陛下请旨赐婚了。等你身子大好之后,咱们便成婚。” 其实这话也不是他第一回说出口了,但不知道为何,她还是听得面红心热。 “也太着急了吧……” “若不是你尚未康复,我一刻钟也不愿意等。” 她索性将自己缩紧了被衾中。 周穆清顿时失笑,正要拉开被衾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报:“王爷,陆相前来拜访。” “为何而来?” “说是来探望颜儿姑娘。” 话音刚落,周穆清能察觉到被子里的人僵硬了一下。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知道了,请陆相到花厅内稍候片刻。” “是。” 周穆清拍拍被子里的人:“起来梳洗一番,去见见他吧。” 林颜希却没动弹,过了好半晌,周穆清才听到她低低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周穆清只是笑:“猜到如何?没猜到又如何?” “如果我真的是陆……” “那不重要。”他将她露在被子外的洁白手腕窝在掌心中,语气坚定,“只要你在我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屋内岑寂了许久,久到周穆清以为她睡着了,正要悄悄拉开被衾时,里头的人却主动起身,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周穆清,天上地下,你便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