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霸王无独》 第 1 章 大方赫亮,富丽堂皇的秦宫中,不论是昔日尊贵的嬴子婴,还是宫婢侍从,都是心中惶惶,并无着落。 哪怕殿门虚掩,嬴子婴也能清晰嗅到一股极为浓郁的,混杂着腥臭与灰烬的气息。 自他那日开城,率军屈从于那刘季以来,这股难闻的气味便不曾真正散去。可想而知,那嘴称秋毫无犯的刘季,并未少对宫中秦臣进行清理。 隐约听着远处传来宫侍痛苦的啼哭声,子婴不由闭上眼,揉了揉紧锁的眉心,无奈充耳不闻。 ——他眼下是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别人呢。 从投降那日起,他被人表面客客气气地引入华阳宫中暂住、实则软禁起来后,原秦的宫婢侍从也被征走。 唯一被留下,还肯为他冒死打探些许汉军那头的消息的,就只有这位忠心耿耿的李姓内侍了。 子婴于是清楚,尽管他那日降得干脆,叫刘季肯口头允诺任命他作那傀儡相国,但汉军中仍不乏要将他杀死的喊声。 也因此,他的处境始终困窘,尴尬地不上不下,却也不知何时能等来最终宣判。 子婴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这时刻苟且偷生,无疑万分煎熬,但……他终归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 见尊贵的主子如此痛苦,李姓内侍亦是心中难受。 “还请公子稍安勿躁,臣下这便出门去,看能否探得几分进展。” 面对他的主动请缨,子婴疲惫地点了点头,低声叮嘱道:“务必小心行事。” “喏。” 内侍谨慎应下,轻车熟路地溜了出去。 他一走,殿内倏然重归沉寂,子婴的面色也越发黯淡了。 别看殿外看守他这前秦王子的卫兵并不算多——大多集中到刘季身边去了,但宫门外的驻守却极为森严。 他哪怕能趁着空隙,逃出此殿,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得出宫外的重重守军的。而一旦被捉,便是必死无疑。 一是必死结局,一是或有一线生机,子婴自会选择后者。 等待的时间显得极为漫长,子婴浑身一动不动,除却胸口细微起伏,就如一樽冰冷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忽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纷乱脚步渐渐远去的声响。 ——怎么回事? 子婴不禁一诧,潜意识地感到有诈,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就在他犹豫着、不知是亲自出殿门探看、还是在殿内继续等待时,殿门被人猛力推开。 竟有一道身着轻甲、昂藏非凡的身影阔步而入,在随着骤然开启的殿门所撞入刺目日光的映衬下,更显威风凛凛、气势惊人。 此人目标明确,大步流星地走到殿中发愣的子婴面前,微低了线条利落的下颌,惜字如金询道:“秦王?” 他近到跟前时,僵在座上的子婴怔怔地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 这人面部轮廓极深刻,肤色略偏白皙,剑眉斜飞入鬓,乌眸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哪怕身着粗陋薄甲,也难掩肩阔腰窄的健躯。 此时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眉眼间分明显得年岁极轻,一身凛凛气势却强烈到近乎扑面而来,居然震得子婴半晌说不出话。 对方被盯着看也泰然自若,只等了片刻后不耐烦了,冷冷地重问一次:“足下可是秦王?” ——既肯唤自己为秦王,而非直呼名姓,显然不是汉军那边的人。 回神后的子婴心念电转间有了如此猜测,顿觉绝处逢生。 不难猜想,方才那些守卫传来的骚动、八成是出自此人手笔。 如此英武不凡的壮士,肯孤身深入这遍布汉军的秦宫中来,又唤他为王 ……只能是先王深谋远虑,为血脉所留的保命符! 终于被生路眷顾,子婴双目发亮,鼓起精神,傲然起身回道:“正是——” 话刚起头,子婴却做梦也不会想到,下一刻迎来的不是忠心下属的跪礼,而是一道带着极快破空声的雪亮剑光。 哪怕腰间所配的只是刚从门口卫兵那‘取’来的小破剑,由天生巨力、又具精湛剑法的吕布使来,对付一个毫无戒心、武力粗浅的前秦王,简直易如反掌。 吕布经过精心谋算,又是一番仔细谈听,瞅准了缝隙混入秦宫,就是要冲着子婴来的。 为防止惊动子婴所住华阳殿前的守兵,打草惊蛇,暴露了他的目的,他还故意先在刘邦用于临时储放部分由始皇帝宝库搜刮来的珍宝的平阳宫那放了把火,果真就顺利引走了距其最近的华阳宫的卫兵。 被留下的那区区两名守卫,连他一击都吃不住,自然不可能防得住他的长驱直入了。 ——毕竟在汉军看来,这仅在位四十六天的前秦王是生是死,也只是他们刘邦将军一句话的事,宫中遍布汉军,只需防着前秦军的余孽惹事,哪里会有人闲着无事去行刺一无足轻重之人呢?自然不可能分出重兵保护。 吕布顺利钻了这空子,就一眼看到了殿中的华服男子。 哪怕殿中就这么个符合前秦王身份装扮的人在,出于谨慎考虑,吕布还是决定亲口问清楚身份再动手。 子婴此话一出,他是彻底确认此人的确为前秦王了,于是再不犹豫,眼也不眨地挥出腰间短剑,便将还带着一脸欣喜的子婴的脑袋,给干脆利落地削了下来。 “滋——” 几乎是剑刃削断血肉骨骼、鲜血迸出的那一瞬,吕布即眼疾手快地揪住了子婴头上的发饰,右腿朝前一蹬,身体往后左侧退了两步,便从从容容地把失去头颅、激迸出血柱的身躯给踹了开来,没让身上衣裳被溅坏一星半点。 可怜子婴为苟活而煎熬多时、却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就悄无声息地毙命在了这本该在数百年后才出现的大煞星手里。 然而在之前那十数年的沙场驰骋中杀敌无数的吕布,又哪会在意一个死不瞑目的子婴的心情? ——这作为他的投名状,该够分量了罢? 他将还淌着血的子婴的脑袋顺手掂了掂,顺手扯了边上的桌布一裹,又半蹲着在子婴身上翻找了下,找着个姑且能证明其身份的小金令牌。 这么一来,哪怕到时候对方认不得其相貌,靠这金牌,也足够证明脑袋主人的身份了。 顺利达成目标,吕布遂不再逗留,潇洒地沿着潜入的来路,从这在他眼里简直是疏漏百出的秦宫撤走了。 他走了近一刻钟后,灭了那来历不明的火的汉兵们才姗姗归来。 他们先是见着两具同袍尸身,吓得一身冷汗,赶紧一边派人通知将军,一边匆匆查看殿内。 殿门一开,他们彻底傻了眼。 原想着或许前秦王是被内应救出,却不料对方身躯仍在,唯独,少了颗头颅…… 秦宫之中被闹得人仰马翻,作为始作俑者的吕布却已悠然地换上了提前偷来的一身汉卒衣服。 他这身形高大,面孔也与身边人大有不同,是以并未指望能混入军中,却是反其道而行,大摇大摆地敲开了一户惶惧闭门的普通百姓家,‘强征’了一匹布和一身衣裳。 他寻了一巷道,把血液干涸的投名状给包得严严实实,再往肩上一甩。 哪会有人想到,那看似寻常的鼓囊包袱,竟是一颗还热乎着的人脑袋? 吕布耐心观察一阵,最后趁骚乱刚刚传出而导致的守备疏漏,偷偷顺了匹马,才混入商队,顺着稀疏人潮,朝城门走去。 此时都城是进城管得严,出城则因刘邦为彰显仁义之师,管得颇松,他敛了一身锋芒气势、畏畏缩缩地混入商队,倒也没多引来瞩目,顺当地出了城。 他不走大路,转闯山路、小道,目标亦很明确——此时被刘邦军拒之函谷关外的项羽军。 吕布虽为一势之主过,过了一阵称得上奢靡的好日子,但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活却过得更多。打猎取食、觅水汲壶,他只不过是重温旧梦,绝不生疏。 窜了几日后,眼看着再有一日功夫,便可迂回出关…… 吕布斜躺在一树桩子边,翘着二郎腿,啃着剩下的一条烤兔腿,望着天上明亮星子,眼前浮现的,却是白门楼下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幕幕场景。 先是侯成、宋宪和魏续反叛,累陈宫受缚……再是他见大势已去,叫部下将他的首级斩下交予曹操换取活路,部下却是忠心耿耿不愿听从,于是他下城投降…… 吕布将最后两口兔肉咽下,紧咬牙关。 他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既以头颅赠手下不成,再被当畜牲捆绑至曹操跟前,他也就抱存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心思。 谁知他主动请缨为曹将,眼看曹操已然动心,却被那他过去还相待不薄的大耳刘贼给横差一眼,故意害死…… 他娘的!!! 吕布双眼冒火,无意识地将光秃秃的兔腿骨咬得咯吱咯吱响。 原本这世间成王败寇,他是技不如人,兵败死在曹操手里,他对其着实也无甚怨恨。 偏偏断了他舍下脸面、求得的最后一条生路的人,竟是他深瞧不起的大耳刘!!! 他怀着对大耳刘的无限怨恨而死,却不知这贼老天究竟是为戏弄于他,还是怜英雄壮志未酬,把他来了个返老还‘童’不说,还丢到这三百多年前的破地儿。 咋不知少倒退些,只退个几年,好叫他先下手为强,把当年落在他手里的大耳刘给活烹了?! 吕布将兔腿骨泄愤般地用力一丢,油腻腻的手往身上衣裳随意擦了擦。 他只要想着自己好不容易练出的一身腱子肉和指头间的那些好用老茧不翼而飞,全成了刚及冠时的‘孱弱’状态…… “娘希匹的。” 吕布愤愤地嘟囔了句,身边没有可以撒气的玩意儿,只好压下满身戾气,只往包裹里的人头上用力一拍。 罢了,具体缘由,他既捉摸不透,也懒得琢磨了。 既然被这重活一回的大好事儿砸中,功名利禄他曾有过,也无心追求。 最大执念,莫过于亲手斩杀仇人——既大耳刘还要几百年才出来,那这份刘家的孙债,就索性由他祖宗十八代往上数着,轮着哪代哪代还。 没了刘邦这罪魁祸首,还能有大耳刘那不知哪代玄孙么? 可惜刘邦身边守备森严,他不好轻举妄动。 吕布不甘心地想:否则他方才就直接将那仇人的根给绝了,哪里还需去项羽帐下送投名状,走那既麻烦又迂回的路线! ※※※※※※※※※※※※※※※※※※※※ 努力日更! 第 2 章 刘邦虽远不及项羽强势,但作为一个混混出身的,如今绝对比卖草席的十几代倒霉玄孙刘备要光鲜得多:占了先入关的便宜,按偏心肝肺的楚王心之约可为关中王不说,手底下还有扎扎实实的十万兵马,身边更有一帮忠心耿耿的能臣弟兄帮衬。 吕布是想报仇,可不是想寻死的。 他倒也曾想过不如假意拜入汉营,争功绩混到刘邦身边,再伺机而动。 但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难道就为斩下仇人首级那一瞬间的快活,他得憋屈隐忍地为血仇的祖宗给浴血征战、出生入死个好几年? 开甚么玩笑! 况且,吕布颇有几分自知之明——他好端端的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远不似大耳刘那奸贼会装腔作势、口蜜腹剑、到处拜把子。 要真叫他憋屈上好些年、去装出忠诚不二的模样瞒过一干聪明人的眼睛,那不仅是莫大牺牲,更是强人所难。 若叫人瞧出端倪,暗中整治死了,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么! 于是,为了确保能够达成诛杀刘邦这一最终目的,吕布不得不破天荒地仔细谋划了一番。 这也是无奈之举——他这倒霉催的孤身一人晃到三百年前,成了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身边那些能给他出谋划策的人皆无踪影,可不就得逼他自赶自鸭子上架了? 以前他嫌老在耳边嗡嗡嗡,嚷嚷着‘这不可’‘那不可’的陈公台烦人,又不乐意搭理平日不知说好听话、踹一脚也崩不出半个屁来,只知道闷头干活的无趣高伏义…… 但等他真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知如何是好,愿意听他们唠叨时,人却都不在了。 横竖他已叫大耳贼一句话给害死了,但愿唠唠叨叨的那俩人能识时务点,甭瞎钻啥牛角尖,赶紧降了曹操去。 以曹操爱才的性子,哪怕他们再唠叨,也决计不会予以为难的。 ……可千万别傻到把命给丢了。 想着想着,哪怕是一贯没心没肺的吕布,也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心不在焉地抄着一根树枝,蹲在一片砂土地前鬼划胡图一阵后,迅速瞄上了名号响彻史书的那西楚霸王的阵营,尤其是那么一场鸿门宴。 他早年能在丁原手底下混个主簿当当,显然不可能是一些人以为的胸无点墨的莽夫。 然而书籍珍贵稀少:在他年少时还乐意去念念书时,因家贫而得不到几本,等他功成名就,压根儿不稀罕念了,洛阳宫中却有无数送上门来。 不过他历来更好兵书,念的也是行兵打仗类别的居多,极少碰史书甚么的,诗经更是从来不沾。 得亏西楚霸王与汉王刘邦争霸的史料着实响亮,才有幸被他囫囵吞枣,翻了几回,但具体要他说出什么细节来,可就只剩双眼发直了。 ——可即便是记性再差的,也绝不可能忘了鸿门宴这茬。 若他所记不岔,刘邦赴宴时可是只带了一百多名随从、四名将军。 于他而言,可不就是天赐良机! 一想到此,吕布不由双目放光,激动地搓了搓手。 决不可错失良机! 理清楚这点后,吕布心知自己接下来需解决的难题,便是要如何混……加入楚营,还最好能获得赴鸿门宴的地位。 不过,他好歹也曾为一势之主,将心比心自清楚为主公者疑心病多重。 他一来路不明的人,再有高强武艺,却没个身家背景、引荐友人,哪怕作为壮士投军,也只能从普通士卒混起,一步步靠资历朝上爬。 等他爬到能参加鸿门宴的那级别时,显然黄花菜都得凉透了。 而重活一世的吕布想报仇归报仇,还不至于不择手段到脸也不要的地步——要换做十几年前的他,保不准要故技重施,大不了再无耻地认个便宜义父,好快些获取信任。 最好能说服项羽,趁着势强,赶紧把那姓刘的混蛋给尽早灭了! 丝毫未意识到单是说服项羽这点、便是难于登天的吕布,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凝。 项羽这会儿多大?二十出头? ……哪怕顶着自个儿刚足二十时的嫩壳子,他也不可能有能对个毛才刚长齐的小子喊出‘义父’的厚脸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来想去,吕布还是决定仿效豪侠悍匪的作风,设法搞个投名状再去。 ——前秦王子婴的项上人头,从那刻起就被吕布给惦记上了。 靠着大树桩子,吕布想旧事归想旧事,到夜深了该睡觉时,却一点不含糊。 他提前采来防虫蛇的草药,在身边洒了一圈儿,熄了火后就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 到晨光熹微,他才睁开了精神奕奕的双眼。 养足精神,他借着朦胧晨光,用水囊里剩下的那点水漱漱口,又就着露水,略微打理仪容。 再悠然遥望函谷关的方向一阵,他方继续骑上马,朝着楚营继续出发。 相比起心眼大、怀揣人头还能美滋滋地睡个好觉的吕布,楚营中因巨鹿之战而名扬天下、成了诸侯皆俯身叹服的联军统帅的项羽,这些天却都是脸色阴沉,满腹火气,丝毫没有大战得胜该有的意气风发。 自叔父项梁战死,他便处处受由项氏一手拥立的楚王心的遏制反咬,眼下更是到了他无法容忍的地步。 先是立下一莫名其妙的‘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约定,接着用心险恶地逼他北上救赵,与秦军主力交锋,却将兵力空虚的关中留给刘邦。 他破釜沉舟,历经九死一生,才将秦军主力歼灭,诸侯无不臣服,却也因此硬生生地晚了捏软柿子的刘邦军整整两个月来到秦都,甚至遭对方蛮横无礼地堵在关外! 项羽强压怒火,第一时间冲楚王报告刘邦这小人行径,却不想怀王非但不训斥刘邦,反倒轻飘飘地回了“如约”二字。 如约?可笑,他熊心也好,刘邦也好,不出工亦不出力,倒是想摘走最大的那颗桃! 究竟凭得甚么! 项羽凭一身无双武艺,于疆场杀伐素无敌手,现居高功,却三番四次受不公对待,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他从刘邦手下左司马曹无伤处得到密报,道“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时,更是怒不可遏,当场乘怒做出了“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的重大决定! 项伯一听此事,倏然大惊。 在委婉劝说项羽不成的情况下,他只有冒险,连夜私见挚友张良…… 吕布为绕出把守函谷关的重重汉兵范围,不得不多耗了几天在行程中,等他终于抵达楚营时,正卡在一个不知幸还是不幸的尴尬时间点上。 ——说不幸,是因项伯刚在前夜见过张良。他不仅把项羽的计划供得一干二净,还叫刘邦花言巧语哄得服服帖帖,甚至口头定下了儿女亲家之约。等回营后,他便将刘邦那套‘解释’的鬼话给加油添醋地转述给了项羽。 自项梁故去,项伯便为项氏族长,平日更是深受项羽尊敬信重。他轻松地凭‘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这一句,博取了从不曾怀疑过他的项羽的信任,平息了对方的怒火,让一场本将给刘邦带来灭顶之灾的大战化为无形。 ——说幸,则是吕布耽误这几天后,终归赶在了鸿门宴发生的两个时辰前。 还好,对史书只是囫囵吞枣的吕布,对自己绕路期间所发生的诸多事情不得而知,自还轮不到他暗恨得捶胸顿足。 等他一路跋涉,终到了楚营营门前,那匹跟随他穿梭在山路之间数日的劣马终于支撑不住,口吐白沫地瘫软在地。 “来者何人!即刻止步!” 吕布下了马,只背着裹着投名状的包袱,懒散一站,泰然自若地对警惕地质询他的楚兵回道:“现有壮士慕项王之威,不远千里来投,却受如此呵斥,难道便是楚营的纳人之道么?” 他身形颀长,足有八尺余,一身肌肉线条利落,哪怕身着布衣,也无损他的傲气与强势。 哪怕在身形雄伟的楚兵面前,他也这身长也显得鹤立鸡群,一下脱颖而出,所自称的那声‘壮士’,决计是当得起的。 守兵们一时被他气势所镇,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开口时,气势不免就弱了几分,口吻也客气起来:“壮士若真有意相投,还请报上名姓。” 吕布自得势后放纵自我,大多时候都爱粗暴地直来直去,但早年过得坎坷时,不免教出他几分圆滑来。 方才的先发制人,是未免被小觑了,但他说到底是上门来送投名状、又非是来踢馆找茬的,见楚兵语气软了,他便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报上名姓:“某姓吕名布,字奉先,现携一投名状来投,请项王召见。” 此话一出,楚兵面上神色复又微妙。 连年战乱,百姓颠沛流离,能念得起书,出口文绉绉的不多,能拥有表字的,便更少了。 然而投名状这玩意儿,大多都是鲜廉寡耻,浅薄不肖的豪侠狂匪间好通行的……未免与前者予人的印象自相矛盾。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无名浪客,竟是一开口就要求见项将军? 哪怕真有几分本事,未免也太轻狂了。 况且只能骑一匹劣马的无名浪客,还能有什么稀罕宝物献上不成! 若换做旁人,他们只怕当场就要嗤之以鼻,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撵出去。 ——他们并不知晓,若真这么做了,便要被只是勉强按捺着暴躁脾气的吕布给当场殴打一顿。 只观此人身量胆略气势皆瞧着不凡,总不好寻常待之。 就在他们左右为难,不知该上报于谁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人经过,不由心下一喜,赶紧将人拦住。 这人姓韩,官居郎中,虽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却是个半天蹦不出话来的闷葫芦,孤僻寡言得很。 之所以能叫他们记住,是因为他现任执戟、是份随侍项王身边的差事。 那韩姓执戟不过路过,却莫名叫他们拦住,不由蹙起眉头。 听他们讲完后,他抬起眼来,就与毫不遮掩、直勾勾盯着他们看的吕布对上了目光。 二人对视片刻,吕布挑眉一笑,韩郎中微愣了愣。 他也不知为何,就已点了头,让吕布跟在自己后头走了。 第 3 章 这韩姓郎中官微言轻,哪怕在项羽身边随侍已有年余,却并不得重视。 他虽凭那一眼之缘,品出这携投名状来的壮士似有几分不凡之处,但毕竟不知根底。 自不会直愣愣地把人朝项将军处领——尤其近几日来对方正因入关之事焦躁易怒,易触霉头。 于是略婉转些,朝着范增所在的军帐行去。 尽管独自置身于陌生的楚营之中,吕布却始终是泰然自若,心态轻松。 他所想的,不外乎是这营里人归多,瞧着却没一个抵他能打的。 哪怕一言不合,要想强行突破离开,于他而言也不是难事。 吕布有心与这韩郎中聊上几句,不料对方不仅面上木然淡漠,接话时还惜字如金,却叫他想起高伏义那个闷嘴葫芦了。 “到了。” 韩郎中喃喃一句,若非吕布耳力过人,根本听不到他这句自语。 他昂然站定,扬声道:“还请通报一声,今有壮士来投,携投名状,求见亚父。” 亚父?范增? 吕布瞬间回过神来,不过他也不挑,项羽见不着的话,只要见着范增也应能达成目的。 孰料那兵士听闻他们来意,当即回道:“亚父此时不在帐中,你们迟些再来罢。” 这确非推诿敷衍之词:午时刚过,范增便急匆匆地出了帐去,带了亲随二人,不曾知会任何人要往何处去。 这么不巧? 韩郎中颇感意外,蹙了蹙眉,略为难地看了吕布一眼。 若吕布当初精读了史书、而非囫囵吞枣的话,便能推测出此时范增是寻项庄去了,所谋的,自是要在宴中设局行刺刘邦。 他这会儿只感叹运气不好,倒不难猜出这郎中在踌躇什么,便抢在他开口打发走自己前,将背上包袱取下,放在右手掌上,爽快道:“不瞒郎中,某现下确是身无长物,这份投名状子,于旁人眼里多是一文不值。” 他微微点头,以眼神示意皱着眉头的韩郎中,将掌心覆在那包袱之上试试。 韩郎中虽是将信将疑,却毫不犹豫顺着他的话将手放了上去,结果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投军已有两年许,亲手杀敌不在少数。哪怕隔了几层布料,也不难感觉出掌心传来的触感,是独属于人的五官轮廓。 ——这是一颗人头。 吕布一双虎眸一直紧盯着他的面色,在捕捉到那细微的变化后,微微眯起,扬唇补充道:“但在项将军眼中,或能抵万金。” 韩郎中默然。 “劳烦郎中带路了。” 吕布不假思索地再次开口道。 他的这份自信,绝非出自盲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而来的。 他之所以惦记上嬴子婴的人头,便是因为想到了项氏一族与秦间的血海深仇:先有楚国先君怀王受欺诈死于秦,再有负刍受俘后遭幽闭至死,再往近些年看,不论是项羽的祖父项燕,还是叔父项梁,皆是死于对秦的战役中。 只要项羽不是个吃斋念经的修佛性子,那必然是对秦王血脉怀有不世之仇——将心比心,他且对断了自己舍下脸面所求的最后那条生路的刘备恨之入骨,何况是这份累祖复年的罪孽? 韩郎中微微点头,便不再多问,干脆地转了身,当真朝着项羽所在的军帐走去。 若此人只是无知狂妄,项将军多半不会让他活着出来,自将付出惨重代价。 自己刚刚那番话是好言难劝要死鬼,充其量被余怒殃及,之后吃些训斥。 ——若此人真有成算,将他领到项将军跟前,便更无错了。 而在他眼中,单是这份敢直接求见盛怒中项将军的勇气,已当得起‘可嘉’二字。 范增的军帐距项羽的并不远,在沉默中,二人很快来到帐前。 韩郎中这回亲自入内通报,进去前是面无表情,出来时仍是面无表情,只冲吕布轻轻点头:“进去罢。” 吕布大大方方地颔首,正要入内,忽想起一直未问对方名姓。 一会儿倘若顺利的话,保不准要一道共事好一阵子,于是顺口问道:“多谢郎中,不知某可否请教郎中名姓?” 韩郎中显然也想到日后许是同僚这点,尽力在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在下为项将军之执戟郎中,韩信也。” 话音刚落,他已颔首一礼,先行转身离去。 ——殊不知吕布先是双目呆滞,后微微张大了嘴,惊异万分,差点没爆出句‘他娘的’。 他如何猜得到,这顶着一脸灰扑扑的倒霉丧气的闷葫芦,竟就是史书里大书特书的无双国士! 不愧是西楚霸王帐下,卧虎藏龙,随随便便都能撞着个了不得的人物。 吕布砸了咂舌。 他好歹曾做过一势之主的狠人:上至太师前秦王、下至兵将都由他亲手斩过,这会儿更是惦记着取那汉高祖刘邦的脑袋。因而在始料未及所带来的惊诧过后,他很快便回了神。 大步流星入帐时,却还忍不住想起自己一介布衣,纵有一身高强武艺,却需靠舍下颜面、认了俩义父才得以出人头地的艰难往事。 换在项羽这,则是名臣名将主动送上门来。 ——如此强烈对比,不免心酸。 帐中灯火亮堂,静坐一人,手中持樽。 樽半满,水液微微摇曳,似在沉吟什么。 此人其身高至少在九尺开外,端正坐着,也高得醒目。他未着战甲,而是一身黑色锦袍,中衣亦为黑色,上以金线绣展翅大鹏。腰扎犀牛宝带,配金勾玉内嵌八宝,足踏乌云豹虎头战靴,鱼皮鞘藏龙渊剑。 即便人静静坐着,未发一言,一身利落装束也丝毫不掩他那宽肩蜂腰、板肋虬筋。 ——好威武的大丈夫! 楚营中能有如此形容气质、摄人威仪者,非那位史书上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莫属。 吕布一边徐徐走近,一边将目光缓缓上移几寸。 项羽的面皮被经年日晒得似麦色,被烛光照得透亮。细看面皮几眼,最惹人注目的不是饱满前额、或是锐利眉峰,亦非那英挺的鹰钩鼻、冷抿薄唇,而是那双神异的乌色重瞳。 尽管是生平头回见‘重瞳子’是何模样,于男子外貌并不甚在意的吕布也只看了一眼,就淡定移开了目光。 他不通以华词相褒,在看清项羽样貌后,唯一的感叹便是:此人不仅生得高壮,模样也怪俊的。 ——想当年,他也不逊。 吕布心生骄傲,不由自主地将胸膛更往前挺了挺。 不过最让他意动的,还属项羽在帐中召见一名自称来投的生人时、竟连护卫都不留一名这点。 如此行事,显然是对自身武艺极具信心,丝毫不惧他包藏祸心,有意行刺。 吕布唇角傲然上扬。 ——哈,想老子当年,不也是如此潇洒? 见从他走到中间的这一小段路程,一直近乎无礼地端详自己,项羽竟也未动怒,只坦坦荡荡,任他端详。 他自幼便心气高,要学那万人敌的本事,长成后也是武艺极高,军中无人可与他比肩者,哪怕是最得他青眼的龙且、英布与钟离眛,也全然算不上他的对手。 然而他从来是惜帅才,爱将士的。 吕布瞧着年纪轻轻,却器宇轩昂,丰神俊朗,举手抬足间都明显是个颇有本事的练家子,当即得了他的欣赏。 吕布俯身行礼,自报姓名后,越看越满意的项羽已基本定了留用之心。 布衣无字,王侯无字,有字者,多为士人。 旧战国王公贵族中吕姓不多,但也不算稀少,只不知是哪家的了。 他微微颔首,示意吕布坐下,旋即客气问道:“壮士为何而来?” 他嗓音偏低沉,厚重有力,直贯入耳。 “在下与那汉营刘邦有不共戴天之仇,”吕布忍住想那无端发痒的掏耳朵的冲动,坐下之后,不卑不亢地来了个开门见山:“然仅凭在下孤身一人,难以报仇雪恨,因此愿为项将军鞍前马后,效死力尔,特奉上投名状一份,还望在军中求个一官半职。”最好是个能当前锋斩刘邦的要职。 吕布内心的补充,项羽自是无从得知的。 他不说与刘邦结下仇怨的具体缘由,项羽便也不问,只轻轻点头,表示知晓,便将目光挪到了被吕布随意放在身前案上的布包上:“打开罢。” “喏。” 吕布应着,一脸严肃地扯了扯包袱顶上的绳结。 ……未能解开。 帐中二人,显然都没预料到会出这种情况。 项羽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了吕布面上。 吕布面不改色,稍加了两分力,再扯了一扯:然而大约是因结一开始就是胡乱打的,两回好似都扯反了方向,不仅没解开,反倒更紧了。 ——他妈了个巴子! 吕布心里暗骂这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破包袱,面上却丝毫不显,而是在再次动手时,使出了六分力。 “刺啦”一声,那很是粗糙结实的布料瞬间被他以蛮力撕开,且因用力过猛,嬴子婴那颗双目圆睁、表情狰狞的头颅还直接弹落了一小段,就要坠地。 得亏吕布眼疾手快,未叫它滚落地面,而是靴尖直接一勾一挑,似勾蹴鞠一般,立马就重新回到了手里。 得亏天不算热,闷了这几天没咋臭,只气味也的确不可能好闻便是了。 吕布一本正经道:“请项将军过目。” 到底是初次收到人头做投名状,项羽忍住将这腥臭物一脚踹开的冲动,缓慢地眨了下微跳的眼皮,毫无表情地定睛看去。 ——只是项氏虽与秦有宿世之仇,他却不曾亲眼见过嬴子婴,自是认不出来这死不瞑目的倒霉鬼的身份的。 吕布自是从这份沉默中察觉出几分意思来,当即从怀里取出那块为保险起见而取的金制令牌,双手奉上,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此乃嬴子婴之首级。” 项羽呼气一顿。 他目光凝滞于金牌上片刻,语气喜怒难辨:“嬴子婴?” 吕布肃容颔首:“天上地下,仅此一颗。” 除非嬴子婴比被缢死后回到三百年多年前的他还牛气,能长出第二颗来。 然而接下来项羽的反应,却不知为何,叫他全然吃不准。 项羽盯着令牌沉思一阵,又将那颗人头仔细看了几眼,面上神情似有些微妙的难以置信,又有着心神不属的疑惑…… 沉吟许久后,项羽似是才意识到吕布仍在一旁耐心等候,于是道:“壮士远道来投,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已然疲敝,不若先沐浴稍歇。” 吕布本身就没指望当场就能得封个什么,况且同是做过主公的,他清楚通常在这封前越是慎重,结果往往就能如人之意。 遂爽快应下,由人领着出了军帐。 吕布人刚走,项羽面色倏然一沉,眼底更是翻涌着滔天怒火,扬声道:“去人,速请亚父与……”叔父这二个字分明已到了喉头,却被他生生咽了下去,硬是截住了“来此议事。” ※※※※※※※※※※※※※※※※※※※※ 这会儿不光是韩信,陈平也还在项羽麾下。 第 4 章 范增作为一年逾古稀之人,平日既要为大多时候不肯听的项羽出谋划策,又要防备着好似心怀鬼胎的项伯,与之勾心斗角之余,还想在不至于太过触怒项羽的情况下迂回达成目的……一天过下来,已觉心力交瘁。 这天上午,他眼睁睁地看着项伯靠着一通简直是狗屁不通的鬼话硬是将项羽安抚住了,还取消了攻关灭汉的决议,险些没气得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木已成舟,他的话注定不比身为项氏族长、又为项羽血亲的项伯要来得有份量,是无法劝动被蒙骗的项羽再改主意的了。 何况出尔反尔,于一军主帅而言,本也是件影响极坏的事。 思来想去,唯有另作谋划,通过对项羽忠心耿耿、相较起来更能派上用场的项庄等人,设法在之后那场闹剧般的鸿门宴上将刘邦铲除。 范增心知,此事要成、需得瞒住项伯;而要瞒住项伯,就必须得先瞒住项羽。除非万不得已,一个字都不得透露。 当然,瞒主自行其事,实为臣子大忌,可这大好时机面前,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于是范增在攒了一肚子气回帐后,连午膳也无心思用,便火急火燎地去寻项庄等人,一番苦心劝说,终于达成秘议。 孰料刚回帐中,就得了项羽召见。 这时机卡得如此之巧,不免叫范增心惊,怀疑项羽是否暗中派了人、一直窥探他动态。 不过范增很快反应过来:他自认一片赤诚忠心,哪怕私下里做了些违背项羽口令的小手脚,也是为楚军大局着想。 真是受了盯梢,也不当惊惧,倒是他始终难以相信,天性骄傲、最不屑上下其手的项羽会骤改脾性。 范增如此想着,坦坦荡荡地来到了主帐之中。 甫一入内,他便敏锐地察觉出项羽的面色不知因何缘故,竟比昨日受刘邦挑衅、盛怒要发兵时,还来得阴沉几分。 “将军。” 范增正要行礼,项羽已抬了手,制止了他,竭力拿出了温和的语气,彬彬有礼道:“亚父请坐。” ——果真只是巧合。 范增迅速做出了判断。 若项羽不满他的小动作的话,定会选择当场发难,而非这般客气。 还能维持风度,足见致其发怒的源头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其他。 他暗暗猜测着召见自己的缘由,面上则丝毫不显,不疾不徐地依言落座。 也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才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小案上的黑红色物件,仔细一看,登时让他悚然而惊,当场站了起来,骇道:“这是——” 怎会有一颗整个□□涸透了的乌血所糊住、面貌狰狞的人头在此! 项羽安安静静的,似在沉思,待范增很快回神、重又坐下后,才将这人头与那小金牌的来历给简单相告。 范增也怔住了。 他还在消化这信息时,项羽面无表情地将手边刚派人翻出来的、今日收到的那件血衣给抛了出来,淡淡吐字道:“亚父认为如何?” 他此时心情极其恶劣,虽努力克制着,简单的几个动作间,仍透出了几分火气。 范增早习惯了多怒寡笑的项羽,也知对方此时的怒火绝非冲着自己而来,于是他这会儿的全幅心神,则都落在那颗刚还显得面目可怖的人头、以及边上的小金牌上了。 ——这血衣的具体来历,还需从秦宫事发那日说起。 刘邦自入关后,虽对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前秦宫婢与数之不尽的库中珍藏十分眼馋,却也还是在听了谋士们对大局的分析后,为着长远的野心而竭力忍住了,除将宝物搬空外,基本做出了秋毫无犯、不扰百姓的高尚姿态。 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他除了在筛查前秦骨鲠之臣时分外卖力,便是整日召开军事会议,焦头烂额地想着如何应付怒气勃勃的项羽了。 他哪里料到,自己尚在为是否要处死前秦王子婴一事上犹豫不决时,就有人捷足先登,代他做了这决定? 当刘邦从大惊失色的卫兵口中得知,幽闭殿中的嬴子婴遭到暗杀,且人头都被残忍割下的消息时,顿感不寒而栗。 当他急匆匆地感到子婴殒命的殿前,望着门外那两名神色平静、显然是在反应过来前就被人击碎颈骨、一下毙命的汉军精兵时,更感到颈后阵阵发寒。 虽不知一个基本上已毫无用处的前秦王,究竟是招惹了哪方仇家,才落得在宫中遭暗杀割首的下场…… 光是看着那干脆利落、残忍无情的手段,便让他心有余悸。 这等计划周密、敢于潜入重军把守的宫中,简直来无影去无踪,武艺极为高强的杀手,倘若是冲着他来的,那还得了? 理智上知晓自己身边护卫众多,饶是荆轲在世也难有机可乘,但刘邦还是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冷汗。 相比起暗暗后怕的刘邦,晚一步赶到的张良则在起初的错愕后,就在那具彻底失去温度的无头尸前迅速冷静了下来。 与光看这具无头躯体所着服饰、就认定是嬴子婴的旁人不同,他明显要慎重得多。 为防止是有心人以其他体态相仿的尸身所演的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他先将旧秦宫人一一传来,问清楚子婴体貌特征后,再让人逐一进行核对。 一番折腾,很快得到了明确答案:确为嬴子婴。 张良不禁蹙眉。 他十分清楚,此刻浪费兵力去追查那已然踪迹全无的刺客实是毫无意义,现今重点是加强刘邦身边的守卫,再便是该如何善后。 毕竟世人皆知,在巨鹿之战中大显神威的项羽被拦在函谷关外,把守关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邦的十万汉军。 如果叫世人知晓,看似严密的汉军实则守备无能,竟让前秦王子婴在刘邦眼皮底下,被一刺客刺杀得手……即使不至于颜面扫地,也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光彩。 既然寻不着那刺客,索性便以刘邦顺应诸侯王的心意、亲手将象征前秦□□的最后血脉诛杀,对外认下此事。 刘邦顿觉惴惴不安:“当真要认下?” 他原还想着以子婴为傀儡相国,来彰显汉军仁慈,也便于他更好的吸纳前秦兵士,待用途耗尽,再将人给暗中解决掉。 结果一觉醒来,美好计划泡了汤不说,还得捏着鼻子认领诛子婴之事,实在叫他难以甘心。 见刘邦犹豫,张良不免多劝几句:“子婴为国相一事,历来不可取。须知秦灭六国,各国血脉投降之后,无不遭到迫害,克死秦国,就以倍受楚民同情的楚怀王为最,哪有保全性命的?先祖血债累累,若子婴妄想苟活、不以死来偿还,将军又要如何去平息诸国百姓之怒?况且秦都宫室巨大,不成体统,将仿造六国宫室的离宫用于囚禁六国宫人,如此奇耻大辱,诸侯岂会轻易原谅? “子房所言极是。”刘邦自知主意颇馊,不免有些讪讪,狡辩道:“可惜我原想着以启用子婴做幌子,激怒项藉,叫他犯错,眼下却不成了。” 张良皱了皱眉,不认同道:“项羽军盛势大,以将军之力,绝非楚军对手,贸然激怒于他,恐会惹来灭顶之灾。” 莫说项羽此时足有四十万士气高涨的楚军,刘邦仅有十万,单是主将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的本事,就无法比肩。 刘邦面上点头,却偷偷撇了撇嘴,对此不以为然。 直到三日之后,项伯连夜来访张良,告知项羽盛怒之下欲要出兵伐汉时,他才惊慌失措,知晓大难临头,攥着张良手连连问“为之奈何”了。 尽管对刘邦不听劝告、过早暴露真实野心、利令智昏的莽撞感到无奈又失望,但张良此时见他愿意及时悔改,还是心下稍安。 既有这个主动送上门来的糊涂虫项伯,他便放手以‘义’相压,加上刘邦放下身架,厚脸皮极力配合,总算齐心协力,暂把这杀身之祸给暂时蒙混过去。 为能更有效地取信于项伯,也为了揪出那个告密的内奸,刘邦灵机一动,将嬴子婴浸透血的袍服交予项伯,口中道:“……至于立嬴子婴为国相之事,实乃奸人信口雌黄!秦与将军一族有血海深仇,我岂会予以重用?早命人将他首级斩了,尸身尚存于棺椁之中未曾下葬,可随时鉴看。” 不然倘若项羽要求看一眼嬴子婴的尸身,他们却只交得出一具已然发臭的无头尸,而拿不出头颅来,定要令其生疑。 只有利用项羽那股子自认无人胆敢愚弄于他的心高气傲,来试图蒙混过关了。 张良在旁看着,隐约感到不安,却未来得及阻止刘邦递出这件在他眼里犹如双刃剑的血衣,只得淡淡微笑。 应无碍罢…… 张良暗忖,毕竟这三日间,观楚军反应,项羽仍是焦躁不安,日日派使者来谴责怒骂刘邦,回回提及诛子婴之事。 倘若刺客是楚军中人,那作为指使者的项羽,应正为先祖报仇雪恨而大感快意、甚至羞辱刘邦军中看似严密、实则疏散的守备才对。 实在是既无必要、也不似有那城府会在此事上揣着明白装糊涂。 既非自楚军手笔,那样凌厉娴熟的身手,恐怕真是哪位深居浅出的隐士高人,来秦宫专程手刃仇人的罢。 “既是误会一场,愚兄定为贤弟向项将军澄清。” 项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血衣,刘邦喜出望外地握住他双手,愁苦道:“还望大兄代愚弟替将军说项几句,莫要听了小人谗言,误了愚弟一片诚心啊!” 项伯究竟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且不说,待他回到楚营,寻着项羽说话时,的的确确是没辜负他的‘刘贤弟’,未来的儿女亲家的嘱托的。 见着子婴血衣,知晓祖祖辈辈的仇人血脉已然伏诛时,项羽面色稍霁,加上项伯费心说合,遂应了让刘邦次日来鸿门赴宴,亲口解释的请求。 ——证明刘邦‘清白’、亲手诛杀嬴子婴的血衣,赫然便是此刻躺在项羽与范增前的这一件。 范增心念电转,已决心将此事利用起来,更有了要一见竟敢孤身潜入秦宫、轻松取来首级做投名状的那位艺高人胆大的壮士的强烈心思。 他抬了眼,仰望身形高大、面有黑云冷凝的项羽,不慌不忙道:“将军只将臣下召来,想必心中已有定论,只不愿相信罢了。” 嬴子婴不过一条性命,却硬是被人分作了两份功劳‘认领’,可谓荒唐滑稽。 二者必有一假:要么是刘邦耍花样,要么是那壮士贪功冒领。 前者纵有花言巧语,实际上却牢牢把住了函谷关未曾放行,更只拿得出一件真假难辨的血衣;而后者话少,却独自来到楚营,揣着子婴的头颅与令牌。 两相诚意比较,高下立现。 范增倒不怀疑那吕姓壮士是刘邦派来的细作:若对方真因刘邦授意、要凭此接近项羽的话,汉军那头配合还来不及,又岂会之后闹出血衣这自相矛盾的一茬来,才导致漏了陷? 现有铁证如山,那谎言简直不攻自破,连对政治无比迟钝的项羽都再瞒骗不住。 对范增的反问,项羽拧了拧眉,不置可否。 他对亚父与叔父不和之事心知肚明,此时便有意忽略了范增的暗示。 只是,他虽不认为将此事传达于叔父项伯知晓真相,也不认为项伯参与了其中骗局…… 但他却清楚,若非吕布主动来投,成了他们计划中的最大破绽的话,那刘邦就已成功他们叔侄二人耍弄在股掌之间了。 说不准刘邦正翘着一条腿、得意洋洋地嘲笑他太好糊弄吧! 思及此处,项羽重瞳中便是怒火炽炽。 第 5 章 项羽自始至终最看重的,非武艺莫属。 他始终不屑耍弄甚么政治技巧。在他看来,那都是旁门左道,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心思,配不上称无双霸业。 因有良好教养,他愿客气唤刘邦一声‘沛公’,也愿承认对方一介贩夫走卒得以有今日权势、足证本领不俗,更愿正眼看对方身边那些个赤胆忠肝、悍勇果烈的壮士。 ——却并不代表,他有将刘邦视作堪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对手。 他坐拥楚兵四十万,不久前更于巨鹿破釜沉舟,大破主力秦军,叫主将章邯等人兢兢臣服,诸侯无不真心拥戴他做联军领袖。 他一手打出了铁血威名,而看刘邦,靠那十万汉兵舒舒服服地西进入关,不过是捡了漏子罢了! 就这么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竟不知天高地厚,要拿那楚王的话当令箭,真坐关中王的话,无异于蔑视他的威名战功,简直是奇耻大辱。 说白了,项羽之所以会轻易信了项伯转达来的、刘邦确实无意真心与他作敌的说辞,既有项伯的因素,更因双方实力太过悬殊。 双方战力上的巨大差距,让他打心底地难以认为对方竟有了击败他的心思。 ——除非刘邦疯了,或是当他傻了。 正因从未将刘邦视作值得正眼看待的敌手,当此时此刻的项羽得知刘邦极有可能上下其手、将他耍弄在手掌心里且暗自得意时,就如遭到猴子愚弄的猛虎,更是怒不可遏,火冒三丈! 项羽彻底在心里下了受到愚弄的定论,面色登时黑如锅底,狠狠一掌拍下! “竖子尔敢!!!” 他有扛鼎的惊天之力,这一掌更是裹挟滔天怒火,竟是生生将厚实的木质桌板给拍裂开了。 见项羽盛怒,范增微敛眼皮,掩下眸底笑意。 在他看来,不论行事做派耐人寻味的项伯在此事中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在项羽怒火已经直指关内汉军的此时,暂不宜多作纠缠。 唯有项羽看明白了刘邦的险恶用心,重启对其用兵的计划,才是重中之重。 吕布哪里知晓,自己不过挑了个在他眼里较为妥当的投名状,就导致了这诸多连锁反应。 他不记清楚鸿门宴究竟发生在甚么时候,但估摸着也就在这一阵子了。 眼下只能静候,急也急不来,他乐得在项羽亲兵的带领下去了趟大棚,用缸里的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草草擦干后,又换了身簇新的便服。 因项将军虽将他留下了、却还没明言授予何等官职,便暂只是身不分品级的便服。 待他换好衣裳后,那亲兵便客气问他是要先用饭、还是先去歇息。 吕布自昨晚将那最后半条兔腿啃完后,便懒得去打猎了,这会儿经人提醒,才察觉已是饥肠辘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去填饱肚子。 天已擦黑,军中伙夫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而在冲澡大棚的隔壁,就是吃饭的地方。 生得年轻英俊、却是不输将军的罕见高大,还是张生面孔的吕布,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所有楚兵的注意。 而他早八百年前……三百年后即习惯了引人瞩目这点,不仅毫不客气地要了三人份的饭食,还自若地穿过诸多楚兵的好奇目光,一屁股坐到了四周都是无人地带、宛若被孤立的韩信身边。 韩信看似在专心致志地用饭,实则已然神游天外,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素来孤僻寡言,不爱搭理人,身边楚兵在几次套近乎失败后,也就彻底放弃了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 区区一执戟郎中还如此孤高,他们何不巴结别人? 吕布全然不在意渐渐变得微妙的楚兵目光,以鼻音哼着小曲儿,大喇喇地坐到韩信身边后,只一挑眉,冲着投来疑惑目光的对方随意地“哟”了一声,便算打了招呼了。 韩信不禁迟疑了一瞬。 ……他难道也要‘哟’回去? 就在韩信踯躅、不知如何称呼他时,吕布已低下头,难掩一脸嫌弃地拨弄了几下这在他看来、简直称得上是难以下咽的粗粝伙食,才将心一横,皱着眉狼吞虎咽起来。 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吕布皱着脸将这三份伙食一扫而空,肚皮虽是饱了,却觉得远不如这几天自己从林子里打猎来、那些没撒盐巴的烤野物好。 更别提与当年他尝过的那些个山珍海味去比了。 罢了罢了。 吕布很快调整心态:横竖他来楚营,本身就不是为混口饭吃,更不是为出人头地,纯粹是冲着刘邦的项上人头。 “之前幸得韩郎中引荐,”吕布看向韩信,咧嘴笑道:“他日寻着机会,定请郎中用顿好的。” 韩信略一迟疑,冷淡道:“不必。” 换做旁人,只怕已被韩信这冰冷疏离的态度劝退,但知晓他‘兵仙’之名的吕布显然不在其中,甚至对他充满好奇。 吕布自不指望初回见面,对方便要与他推心置腹,促膝长谈。可凭他本事,加上占了清楚韩信好兵法的便宜,总能扯出几个对方感兴趣的话题,稍微聊上几句的。 得亏韩信好兵书而非诗书,否则他纵有面皮如铜墙铁壁,也只哼哧哼哧地接不动话。 聊行兵打仗的,那可是他结结实实的拿手好戏!不管是读过的兵书、还是亲身主持过的战役之多,可真够一口气说上几天几夜都不见难。 此韩信虽心气高、天赋强,到底还资历轻,经事较少——绝非之后那运筹帷幄、用兵如神的彼韩信。 因而当久经沙场的吕布使出浑身解数时,要想忽悠住他,自是不在话下。 一直以眼角余光偷偷关注这处动静的楚兵们便惊讶地看到,平日惜字如金,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儿来,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韩信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由起初的拘谨到渐渐放开,说到高兴时还拿筷箸比划比划,神情认真地与这新来的青年谈论着什么。 额滴娘啊,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吕布可不管他们如何惊诧,感觉时机差不多了,遂甩出称兄道弟这一招来:“实不相瞒,某初至楚营,人生地不熟,心中不免忐忑。幸是先得郎中照看,后有项将军赏识,有此二获,已然不枉此行。且不知何故,与郎中方才那番交谈过后,竟如旧相识般亲近不已。” 嘿,大耳刘会的招数,他还能不会? 不过是以前认个义父便能迎刃而解,懒得去琢磨多的罢了! 韩信浑然不察吕布心里的得意。 他自仗剑投军以来,即便屡屡卖力杀敌、为君主出谋划策,却始终无人重视,内心挫败之意难以言喻。 身边亦只是一群心思粗浅的莽兵,并无志同道合之辈。 长久以来的失望落寞无人值得倾诉,才导致他这般寡言少语。 韩信定定地凝视着吕布,微微出神。 偏偏眼前这人,自开始便尤其不同,罕有地合了他眼缘。 对方在见过项将军后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也意味着之后多半将受擢用,二人或将成为同僚。 最难得的是,吕布是军中唯一一个能与自己相谈甚欢,甚至令他隐约生出几分意犹未尽、快慰开怀之感的人…… 思及此处,韩信哪里领会不出刚那番话里的亲近之意,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某亦如此以为。敢问君生辰几时?” 这寻常一问,却把吕布给问愣了。 他那生辰远在三百多年后,真说出来,可不得成疯话。 见他面色犹豫,韩信却当场误会了,以为吕布虽是士人出身,却身世坎坷,或有难言之隐,才连生辰都说不出来。 于是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话围:“粗观相貌,某应是粗长几岁,若君不嫌,某便厚颜自称一句愚兄了。” 吕布原怀揣着的,是顺势认了史书上大名鼎鼎的兵仙韩信作自个儿小老弟,占占嘴皮子上便宜的坏心眼儿。 却忘了自个儿这返老还童得来的嫩脸皮,愣是被‘坑害’了。 他有苦难言,不过在转瞬即逝的些许别扭,很快恢复过来。 ——罢了罢了,横竖义父他都认过俩了,哪怕没能占成唤韩信一声韩老弟的便宜,也可惜不到哪儿去。 ......不管年岁上到底谁大,反正他的鸟掏出来总比韩信的大。 吕布奇迹般地找到了心理平衡后,痛快地接受了现实,厚脸皮道:“求之不得!愚弟谢过兄长,他日还望多多赐教。” 尽管非是正儿八经地烧香拜把子,仅是口头兄弟相称,但韩信还是感觉与吕布的关系无形中近了几分。 先前他为避嫌,未问起那人头主人的身份,心里却很是好奇。 现既已称奉先为弟,便在二人回帐歇息途中,趁四周人少,而问得出口了。 吕布也毫无瞒他的心思,而在他眼里,这本身也称不上甚么机密:“嬴子婴也。” 平平静静的一句话,却在韩信心里倏然劈开了一道雷。 前秦王子婴?! “奉先这是……”韩信恍然出神,愣在远处半天不动,末了喃喃道:“身具庆卿之才啊!” 庆卿,即荆轲。 先前他只靠眼力判断,拥有这健美体魄的吕布实力应是不错。 现得知对方竟能孤身深入秦宫、视汉军守卫如无物,摘来嬴子婴的人头还全身而退,堪称勇谋兼具,不由对他重又刮目相看了。 吕布打了个哈哈,就想要把这话题糊弄过去。 先是孤军镇守虎牢关一场战三将、后是八百轻骑破十万黑山军,有过这两场连他都累得够呛的艰难战役垫着,他真心不认为宰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前秦王能有多了不得。 而且他骨子里桀骜不驯,孤傲得很,也不乐意有甚么‘庆卿’之才——若是荆轲刺秦成了也就罢了,刺秦未成,还被人斩了,实在运气不佳。 思及此处,吕布不由得摸了摸此时完好无损的脖颈,隐隐回忆起被人生生缢死的痛苦。 见吕布无意多说深入秦宫之事,韩信却更忍不住佩服他这份谦逊沉稳。 “前王子婴与将军一族血仇累累,奉先提他头颅来奔,难怪有十足底气。”这才连项羽正值心情恶劣也不在乎。 闻言,吕布一脸傲然地抬了抬下颌,并未多作谦词。 不错,他同样以自身武力为傲,这也正是他敢孤身辗转于汉军楚军主营的底气。 要是正面干一场的话,他或是真不敌西楚霸王的。 可若他只是一心逃跑的话,靠个出其不意,这帐中怕还是真没人能拦得住他。 当然,话不能这么讲。 “若真不慎触怒项将军,要命人将布烹了,”吕布一本正经地信口开河:“布还需提醒一句。” 韩信一挑眉,耐心等他下文。 “布之大,一釜炖不下,”吕布懒洋洋地一笑,痞气十足:“需备口大的。” 第 6 章 还能拿这打趣的吕布,自是不会被烹的。 倒是此时的项伯,焦虑如被烹了一般,在自己帐中满头大汗地不住踱步。 ——饶是范增有意隐瞒,这楚军中骤然有所动议,是不可能不去惊动身为左尹的项伯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范增老儿究竟趁自己在营场忙碌的这下半个白日里,对项羽进了什么谗言。竟让早上还被他劝动的人,转瞬又改了主意! 项伯的心情被迫跟着大起大落,脸色实在难看。 方才在帐中不是没看出项羽脸色不好,其实并不敢多劝,然他只是试着问了几句缘由,项羽便怒而翻脸,字字铿锵表示心意已决。 比起他几天前初次做这决定时的草率,这回他的的确确要认真得多:不仅将各部将军召来,紧急开完了一场军机会议,还做好了基本的战术部署,只等二日之后,便对关内汉军用兵。 项伯登时大惊失色,绞尽脑汁地正想以‘出尔反尔,何以立信’等借口再去阻拦,项羽却只板着脸,将他客气地打发回去了。 从未遭过这等对待,项伯顿感惊疑不定,更不敢强留。 项羽根本未曾怀疑素与他亲厚的小叔父已同汉军勾结,只将心比心,自己在察觉遭到老奸巨猾的刘邦愚弄后暴跳如雷,同样的羞辱,就不必叫小叔父再经历一次了。 连这次出征,他都是专挑了项伯不在的空档进行的军议,省得察觉受骗真相的叔父受损。 他素来不会作戏,既不想说,又不愿瞒骗,索性便板着脸含糊几句,将人直接打发走了。 殊不知这一含混,反而让做贼心虚的项伯惊跳不已。 若非他了对项羽了解颇深,都快要以为侄子是发现了他与刘邦那日夜谈定下的儿女亲事、以及他在这其中的微妙立场了。 既然眼下他还算安全,只不知为何被排除在这场战事之外,那他首先当做的,还再访张良,将这紧急状况告知。 项伯为刘邦即将面临的危险,几乎是操碎了心。他原想着亲自去一趟,但为防范增那老匹夫暗中派人盯着、导致节外生枝,索性只遣了心腹一人,连夜过关去旧秦宫。 刘邦这会儿正与张良面对面地坐着,针对明日那场凶险的鸿门宴的应对细节反复进行推演,却不想惊闻此噩耗。 “此话当真!” 刘邦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来到那秘使前,顾不得仪表,紧攥着对方肩头反复问询道:“项羽当真将于二日后以大军破关?!” “绝无虚言。” 项伯所派的心腹亦是紧张万分,把项伯反复叮咛的话复述一遍后,不敢多加逗留,匆匆离去了。 饶是刘邦有意将他留下,多问楚军动态上的细节,却因项伯也被瞒得死死的,所得信息极为有限。 因而饶是他巧舌如簧,又肯舍下架子,却除了‘楚军将于二日后开拔入关’这要命的噩耗外,其他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完了,完了。” 原本一场鸿门宴,就已叫刘邦心绪紧绷,忧愁不已,结果这宴固然不必赴了,却是一场更要命的灭顶之灾! 纵使刘邦一向性情坚韧,这会儿也生出一股‘天要亡我’的悲愤,尤其那以为盘算尽中、逃过一劫的侥幸与得意还未散去,就途逢大变,实在叫他灰心丧气不已。 他倒在榻上,双目无神地喃喃自语着,对这消息同样感到始料未及的张良则已冷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疏漏究竟出在何处? 张良头个怀疑的对象,便是立场理应更为亲楚、偏偏对他们更为亲厚的项伯。 凡事反常即有妖,难道项伯并非是公私不分、为‘义’卖主告密的愚蠢,而是范增所行的反间?为的是骗取刘邦信任,赴这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好一举秦王,歼灭汉军势力。 众所周知,范增与项伯不合,但若那只是假象…… 张良微微摇头,很快自己否决了这一猜测。 若项伯那晚的急迫与坦诚,真是口蜜腹剑者所演出来的话,未免也太过惊人了。 最重要的是,项羽若铁了心要对刘邦下手,以他贯来做派,多会选择堂堂正正地与之开战,光明正大地一决雌雄。 双方实力本就悬殊,又有现成借口——汉军把手函谷关不让楚军入,楚军大可以此为由,向他们发起征讨。 楚军要灭杀汉军,实在是轻而易举。 何必多此一举,驱使堂堂楚国左尹亲自出动,孤身赴汉营? 哪怕是非对错双方各执一词,贸然歼灭盟友,大义上难免惹人诟病。 但在诸侯分封在即、少刘邦即能少一人裂土封王的情况下,诸侯也只会乐见其成地作壁上观,而非口诛笔伐。 至于项羽其人,不久前才做出坑杀二十万前秦卒的暴行,哪似会在意口碑风评的。 将整件事反反复复地想了好几回,张良隐约察觉出,应是刘邦画蛇添□□出的那件血衣所坏的事。 然而嬴子婴遭刺杀割首之事发突然,项伯上门告密亦是不期而至,临时想到的应对之策,疏漏何止一处,叫一直忌惮他们的范增洞察也不足为奇。 不论如何,追思旧事已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要如何应对二天后的楚军压制。 刘邦神色惶惶,如丧考妣,在他想来,此事简直与死局无异。 在利令智昏的那阵子过去后,他在张良这几天的提醒下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做之事,究竟多么愚蠢:十万汉军,怎能与四十万骁勇善战、由项羽所带领的楚军抗衡?更别提还有诸侯军虎视眈眈。 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趁着楚军尚未反应过来,将这秦宫中投降的旧秦禁军与汉军精锐进行替换,然后带上那几万精锐兵,快往巴郡蜀郡的方向逃。 仗着巴蜀地区的天险,外头追兵难入,项羽应也不稀罕深入腹地,那他尚可凭数万精兵割据自守。 只是外人难入,自己也难出。 这么一来,无异于将自己困守于前秦后院,再难有进取之途,更别说去实现他心里的宏图霸业了。 不过片刻功夫,刘邦已清醒地做出了只留心腹精兵,抛下其他人跑路的决定。 张良听他这么说后,沉默一阵,忽道:“待计穷之时,退居巴蜀,确不失为一条上佳后路。” 他目光雪亮,自然清楚仅靠汉军一支,是断无可能与雄震天下、一呼百应的项羽抗衡的。 眼下要争取的,就是讨好项羽,好在之后分封中得到一块位置不算太坏的封地,才好积蓄实力,发展盟友,徐徐图之。 刘邦眼前倏然一亮。 他哪里听不出来张良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说汉军还有一线生机! “劳请先生教我!” 情况紧急,张良自不会卖什么关子,而是将计划全盘托出,让刘邦立即着手去做两件事。 一是派使者紧急前往楚国都城彭城,将因非要履行‘先入关者为王’的约定、而被项羽刻意忽略冷落的楚王心护送来此。 二是派使者去楚营周旋,不计一切代价,务必将开函谷关、令楚军通行之日,拖延到楚王心抵达为止。 项氏亲自拥立的楚王,到头来因熊心不愿为傀儡,而渐渐反噬项氏,才有了刘邦的崛起之机。 楚王心为保有权力,便必须要牵制势头炽盛、实力如日中天的项羽,纵观天下诸侯,最得用的人选,莫过于刘邦了。 楚王心必将不计代价地约束项羽,保住汉军,这点毋庸置疑。 刘邦自也明白这点,一边对张良千恩万谢,一边火急火燎地召来心腹部下,将这两件要紧事给吩咐下去了。 计策得以执行,张良心中却始终不安。 他仓促制定的计策所含的变数,实在太多了。 最难以把握的,便是楚王心对项羽所剩的约束力、或是项羽的忍耐力……到底还剩多少。 倘若项羽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哪怕公然违抗楚王心,也要铲除汉军的话,那他们确确实实就只有带上残部,狼狈逃往巴蜀了。 这时的吕布哪里知晓,他为取个投名状的横插一脚,竟成了投入湖心的一刻巨石,彻底搅乱了多人的布局,掀起了万千波澜。 等他在军帐里那临时的铺位上舒服地睡了一觉,铆足精神,就只等刘邦上门的鸿门宴来到时,才愕然得知,这场原定新丰鸿门的宴席竟已取消了! “岂有此理!!!”一切准备就绪、磨剑霍霍的吕布惊闻噩耗,猛然瞪大双眼,骤然站起,短剑也‘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然而他这会儿哪还有心思管那柄小破剑,整个脑袋都快被难以置信给炸开了! “这贼老天!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吕布猛力跺脚,愤怒吼道。 ——到底是那大耳刘的奸诈祖先太言而无信,还是太史公欺他?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混账玩意儿,竟丧良心地把这事儿给整没了! 他娘哦,这下可咋整! 全然不知自己便是那‘丧天良的混账玩意儿’的吕布实在太过悲愤,激动异常地踱来踱去,满嘴都是‘绝无可能’‘天杀的某某欺我’。 刚还好端端的人,一听这本无甚干系的事后,便露出这么一副六神无主、生无可恋的绝望模样,直让告知他此事的韩信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满心不解。 “……项将军待下慷慨,虽暂未定下对贤弟的赏赐,”韩信不知所措地站了会儿,想起吕布那晚与他一道用饭时不掩挑剔嫌弃饭食粗糙的模样,以为明白了症结所在,于是略想了想后,设法安慰道:“区区酒肉,你只需开口,定不会少。” 何况在他看来,哪怕按时召开宴席款待刘邦,以吕布的尚未明晰的身份,也不见得得以留在宴上。 吕布一脸麻木,仰天长啸一声,彻底倒地不动了。 ——他惦记的是个屁的鸿门宴上的酒肉!分明是那颗姓刘的脑袋! ※※※※※※※※※※※※※※※※※※※※ 吕布:我骂我自己,顺便失去梦想。 第 7 章 吕布还在为无端取消的鸿门宴怏怏不乐,茫然地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时,忽得项羽的传召。 整整一天过去后,项羽终归没忘了给楚军决策带来大转折的这位有功壮士,等一腾出手,即将他唤了过来。 吕布在韩信带领下再次来到主帐,刚一入内,便看到里头不止项羽一人:左右两侧,分别坐着一瞅着七老八十、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以及一不惑岁数上下的将领扮相的人。 二人坐席虽近,眉宇间却都氤氲着几分愠怒,应是才争执过、关系不睦。 吕布的那对招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 凭前者这把老骨头还能呆在兵营的,除亚父范增外不做他想;而后者……旁的不好说,眉头则与主位上的项羽有几分神似,他便猜是项伯了。 这二人身份,确如吕布所猜想的那般,确为范增与项伯。 刘邦为争取时间,为自己谋取生路,一天里先后派出使者三人,皆携厚礼,奋力对项羽进行解释。 项伯虽不知刘邦还藏有搬来怀王心的后招,却也知事态严峻,倾力为其周旋;范增哪里愿见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识出刘邦奸诈嘴脸的项羽再入迷局,自是全力阻止;于是每当汉军使者前来,便是一场二人间的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叫项羽烦不胜烦。 在项羽看来,一方是忠心耿耿的谋士,一方是至信至亲的小叔父,二人平日皆为楚军谋划倾尽所有,未藏私心,却不知何故偏偏与彼此过不去。 他本就不善言辞,更别说居中调和了,每回遇着这种情况,唯有一边心下无措,一边木着张脸,由二人吵闹,自己充耳不闻。 吕布眼皮微跳。 这微妙一幕,竟透着似曾相识。 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曾经夹在妻舅魏续与高伏义间的争吵,而落得一个头两个大的自己…… “参见将军。” 吕布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扬声行礼,话语铿锵有力。 哪怕低眉敛目,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出三人的目光都瞬间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范增看向他的目光充满‘孺子可教’的和善,项伯的视线宛若平静、实则充满质疑,唯有项羽的眼神含着欣赏,还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必多礼。”项羽沉声应着,旋即赐座:“坐下吧。” “喏。” 吕布不似旁人还嘴上推辞几句,而干脆得很,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得奉先来投,我不胜欢喜,还有那投名状……” 说到这,项羽略顿了一下。 原想的‘郎中’之位,分明已到了嘴边,但一凝视着分外英武昂藏、堂堂能言,眉目里又带着几分凌厉桀骜的吕布身上,那股子欣赏劲儿就莫名地不住往上涌。 ——英雄难得,不当以常法拘束。 下定决心只在瞬间,项羽眼也不眨,干脆利落道:“封你做连敖,你看如何?” 范增淡定听着,不做反应,项伯则拧紧眉头,投向吕布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和震惊。 眼前这人,到底有何能耐,又是在他眼皮底下建了甚么他所不知的奇功?!才得了心高气傲的项羽这般隆重赏识? 须知连敖由连尹、莫敖二职合来,仅居令尹、右尹、大司马、右司马、左司马之后。武官之中,虽只称得上是中等武官,但对于吕布这无名小卒而言,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就如韩信投身入楚军已有二载,先是追随项梁,后并入项羽军中,期间辗转征伐,浴血拼杀,积功多时,才受提拔至执戟郎中。 就这升迁速度,在旁人眼里已是相当不错的了。 哪想吕布这一下直接飞跃,超他前头去了! 最叫项伯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项羽的口吻里,还破天荒地带上了明确的征询意思——难道眼前这人若是贪得无厌、再索要高官的话,项羽还愿任他讨价还价、甚至允了不成? 吕布眼底一片茫然。 连敖是啥子哦? 他对三百年后早已废除的楚国官职陌生得很,认的那便宜老哥韩信虽给他大致讲解了一通,但因没料到他能连跳那么多级,解释时也止步于郎中,哪会讲到在这之上的连敖。 他眼睛亮亮的,满含期待:“请问将军,这连敖……能领多少兵?” 项羽默然。 范增眼角微抽,好心解围道:“连敖虽无领兵之能,却负有辅佐长官督运粮草之重务……” 吕布这一听,顿时傻眼了。 甭管说得多好听,这不就是个运粮草的么! 他可不能干! 他这当惯了发号施令的大将军的,会心甘情愿来这楚营里再重头当个小兵,哪是为了重温在军中积功步步升迁、得爵禄官职封赏的旧梦,而是为老仇人那祖宗的性命而来的! 眼看着他已被这贼老天坑害,莫名其妙地丢了鸿门宴上刺杀刘邦的良机,当务之急,便是再寻个接近刘邦的机会。 得亏他问了个清楚,否则真若当了这鬼帮着运粮草的小官吏,那怕是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摸着滑不溜秋的刘邦一根毛! 有这闲工夫,他哪怕去前线当个冲锋的小兵,也要靠谱太多啊! 见他一副虎目圆瞪,俨然颇有异议的模样,本就为刘邦面临性命威胁而忧心忡忡的项伯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烦躁了,嘲道:“你初来乍到,虽有几分不俗,但疆场未赴,于军中寸功未建,若非将军赏识,岂会跃居连敖之高位?再有凌云壮志,也未要过于好高骛远。” 他是不知这吕姓毛头小子究竟立了何等奇功,但这不识抬举的狂傲模样,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吕布眯了眯眼。 对项伯这等吃里扒外、还厚颜无耻没点儿自知之明的,难免叫他想起能力平平、却因妻舅关系而被他尤其厚待、最后却因升米恩斗米仇而叛得比谁都干脆的魏续瘪犊子了。 既是瞧不起的蠢蛋内奸在旁阴阳怪气,他只当是嘴里放屁,哪里会恼? 只慢悠悠道:“左尹莫要误会,在下方才连连敖为何官职尚不清楚,岂会狂妄至嫌那太低?倒是自知功微,贸然居此高位,亦是难以服众……某慕将军巨鹿神威,若将军不嫌,还请赏某执戟郎中一职,如此既可陪侍将军身旁,还可与韩兄作伴。” 说这漂亮话时,吕布心里的小算盘也拨得哗哗响。 在项羽身边做执戟郎中,自有他的好处:闲时可与便宜兄弟兼同僚的韩信扯扯犊子,平日还更容易监看汉军动态。 况且最有法子见着刘邦的,除却先锋,便是项羽本人了。 做先锋得冒死杀出一条血路,还不见得接近得了刘邦,但刘邦若想不开了见项羽,必然是在需轻装简从出现的特别场合,更有利他伺机而动。 从前他也做过好一阵子董贼名为义子、实为贴身侍从的活计,应付此职,可谓驾轻就熟,远比那破运送粮草的差使要好应付。 谄媚奉承的话语,项羽近来听得极多,不止耳朵长茧,也鲜少往心里去。 但这极合他眼缘的壮士,一脸直率道出口的夸赞与佩服,到底是不同的。 ——项羽嘴角微微上扬,心情甚佳。 况且执戟郎中一职本便是他想为吕布准备的职位,见其进退有据,陈述时条理通顺,更是满意不已,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了。 范增听了这话,则是对眼前这壮士的印象里添了‘机灵’二字:与其在难以出头的粮运处任连敖,官职虽要更高一些,但确实不比日日伴项羽出行的执戟更能入对方眼。 浑然不知自己脑门上被盖了个前所未有的‘机灵’章子的吕布,在离开主帐后,便勉强重新打起精神去领亲兵服饰与那执戟郎中的印绶了。 而在汉营之中,真正的机灵人张良,则在看到使者们全都铩羽而归、大难近在眉睫之内后,不得不对计划做出了新的调整:加紧令人伪造一份楚王心的诏令,再着人装扮成彭城使者,送去楚营。 刘邦先是大惊,后是犹疑。 不论是伪造王诏的下场或是难度,都比之前那件画蛇添足的血衣要严重得多,而血衣姑且穿帮了,更何况是王诏? 张良冷静道:“且请将军安心。只要王不予以揭穿,那诏作得再假,也就成了真的。” 仅靠短短两日,哪怕使者快马加鞭,也只能堪堪赶到彭城。 再等楚王做出反应,派出使者,又要耽误两日——只怕汉军已被楚军雷霆全灭了,哪还有搬救兵的意义? 既然拖延时间不成,那便只能伪造王诏。 只要光明正大地送出,哪怕范增怀疑、要证明王诏为假,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便争取了他们反应的时间;而项羽若因此暴怒,更佳,怒火即冲着偏倚汉军的楚王去了,他们便有了喘息的空隙。 而要验证诏书真伪,关键皆系于楚王一人。 而楚王只要不愿做一项氏傀儡,要试图制衡势大的项羽,便离不开汉军的支持,自会默默替他们作此掩护。 刘邦听了,未免心动:“那这送王诏的人选……” 注定九死一生,他舍不得派出心腹干将,但此行又攸关汉军危亡,绝对不容有失。 不等张良开口,郦食其已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请求将军授命,臣下愿意携此王诏,出使楚军。” 第 8 章 执戟郎中这一职位并无定额,只随项羽心意而定。 是以这任命一下,被临时加塞此职的吕布只由人带着领了几身亲兵的衣服,再将昨晚紧挨着韩信的临时铺位成了固定铺位,这两趟一跑完,他便一身焕然地走马上任,正儿八经地成了项羽帐中一员执戟郎。 吕布犹对错失摘取刘邦脑袋的良机而耿耿于怀,乍然重温一场做他人随身侍奉的旧梦,自是感意兴阑珊。 得亏项羽于自身那天下无双的武艺深为自傲,除少数场合外,通常不会叫执戟郎留在帐中、摆些毫无必要的排场。 因而身为执戟郎中的他们,多是在军中自由行走,还无人敢呼来喝去。 本身就没打算干啥活的吕布,对这尤其满意。 特别同上一个有幸得他侍奉的便宜义父董卓一比,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董太师自知招人恨得很,凡事小心谨慎,惜命至极,哪怕如厕也非得把他当贴身侍卫般呼喝,逼他等在一旁瞅那堆满肥肉的坠臀。 “贤弟,”吕布正无所事事地站在校场边,懒洋洋地抱臂观看兵士训练,就被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韩信给叫到了名字:“你……” 吕布心不在焉地回过头去:“唔?” 韩信顿了顿,道:“这衣短了些,不若愚兄带你寻人去,稍改上一改?” 在这楚营之中,吕布这八尺多近九尺的高个头,简直是鹤立鸡群的醒目,能与他比的只有项羽,自寻不出合他身的亲兵旧衣。 吕布浑不在意地吐了嘴角叼着的一根杂草,摆了摆手:“衣可敝体足矣,不叫韩兄费心了。” 他的确懒得折腾那些。 从前得势时,绫罗绸缎也不是没穿过,但到底是军旅中人,那穿着冰冰凉凉,轻软得跟没穿似的、哪里有能抵御刀枪的霜衣铁甲来得讨他欢心。 倒是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娘子们好那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净送她们去了。 连好衣料制的新衣他都毫不在乎,更何况是一身旁人穿过的糙衣?缝缝补补的也就那个劲儿,这天渐热,衣服短上一截虽略显失礼,但露出的那截臂腿却是凉快了,还不如随这去。 吕布微眯着眼,将目光重又投到场上顶着烈日、大汗淋漓地操/.练着的兵士身上,神情深沉莫测。 啧啧。 他越看越觉得意,唇角抑制不住地轻轻上扬。 ——场上人虽卖力,却都天资平平,根本没一个能在自己手下走出三招的。 好意被回绝的韩信却未离开,在抿唇嗫嚅一阵后,又开口道:“贤弟识几字?” 吕布虽被问得有些莫名,答得倒是大大方方:“未曾数过,凑合够用。” 韩信仿佛松了口气,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卷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铺盖底下、叫他摸得外表光滑无比、最心爱的竹简来:“此书,你可曾读过?” 吕布对他突然掏出的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儿好奇,附上去瞄了一眼,即刻失去了兴趣:“多谢韩兄,已读过了。” 那不是孙武的兵书么?早在任主簿前,他便读了许多次,上头的内容不说倒背如流,也是滚瓜烂熟了。 韩信哑然无言。 眼看着吕布又将注意力放回了场中兵士身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犹豫片刻,重开口道:“贤弟可要入场练练?” 这话一出,的确叫杵着看了半天、早生出几分技痒来的吕布颇感意动。 只是在顺嘴答应之前,他后知后觉了什么,不禁一挑眉,转身看向脸上无甚表情的韩信。 他刚便寻思究竟是哪儿怪得很——原来是平日里对旁人十问一答、对他额外优待些、十问十答的韩信,竟前所未有地主动搭茬不说,还一搭便是三回! 被吕布那双充满探寻的虎眸盯得浑身不甚自在,韩信轻咳一声,催道:“贤弟?” 吕布不置可否地“喔”了一声,始终琢磨不通韩信为何一反常态。 莫说是对韩信的了解只基于史书和兵书里那几十行冰冷文字、和一宿交谈的吕布了,哪怕是韩信自个儿,也丝毫未察自己行为举止的反常之处。 ——原因其实简单得很,他不好酒肉美人,在这楚军中孤孤单单地过了两年多,终于有个能说得上话、颇有本事的投缘人要与他共事,当差起居都在一起,叫他心里深为欢喜。 只他内敛寡言得多了,饶是浑身腾腾朝外冒着着欢喜的泡泡,一时间除忍不住多主动搭话以外,竟也不知如何表达这份喜悦。 吕布想了想,没想明白,索性也懒得想了。 横竖这世上叫他捉摸不透的事海了去,鸿门宴的莫名取消便是一桩…… 思及此处,吕布更不免意兴阑珊。 罢了,这校场里有啥好去的?虎牢关战刘关张时,虽那厚脸皮的三个假兄弟同时上场拼校,不合规矩,但也正因是各自武艺还不错的三人齐出,加着实力还成,一时间能打个旗鼓相当。 换做这这场里的楚兵,哪怕全加起来一道上,也不见得是他一人对手。 至于韩信……更不必提了,用兵如神者不意味着勇武无双,他总不能揪着刚认的便宜兄长暴揍一顿吧。 吕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如此向来,在偌大楚营里唯一叫他生出浓重的一战之欲的,恐怕真只会是西楚霸王。 吕布遗憾地咂了咂嘴。 ……可惜啊,暂时挑衅不得。 他与韩信正在场边大眼瞪小眼时,营门处忽传来响动,惊动了几名校尉,纷纷朝那疾步行去。 吕布同韩信飞快交换一个眼神,下一刻便默契地也凑去查看情况了。 引起方才那点儿不大不小的动静的,非是这半天一夜里已来了三回不同人的汉军使者,而是……伪装成奉楚王诏而来的、穿着华丽无比的汉军使者。 至于主动请缨的辩士郦食其,则因其相貌多为楚军知晓,难掩汉军重臣身份,根本伪装不得奉楚王诏的彭城来使,唯有另派一人。 此人虽也是刘邦近臣之一,却鲜少在外露面,不为外人所知,平日也毫无建树、并不起眼。 一是见他有着这份在危难时挺身而出的胆色,二则是身边一时间无合适人选、却迫在眉睫的刘邦不得不点头答应,就当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吕布一听是楚王所派,倏然丧失了兴趣。 他疏懒地目送那行人被带到项羽帐中,就准备要转身离开,继续瞎溜达去了。 同样将刚才那一幕看在眼里的韩信,却不安地叹息一声。 吕布随口问道:“兄长何叹?” 韩信摇头,难掩惋惜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出尔反尔,为将者大忌,将军已犯了一回。若发兵入关伐汉成了,得可偿失,然王使忽至,定为护汉而来,不论来使真伪,原定明日开拔的大军,怕都难以如愿了。” 三番两次遭到阻碍,楚军锋锐受折,也不知会有何等长久的影响。 吕布缓缓地吞了口唾沫,严肃道:“若是其甚与?” 韩信默然。 “事态如此严重,”一听汉军要得好处,吕布可不能坐视不理了:“兄长何不向将军谏言?” “区区郎中之话……”韩信自嘲一笑:“若愚兄姓项,将军或才肯用罢。” 所献计谋不用,所做规劝不听,相似的失望,他已品尝过无数次了,才会这般心灰意懒。 吕布听得双眼发直,渐转肃然。 韩信不察他微妙的神态变化,早已对其此习以为常了,正想开导看似受到打击的吕布,不料便对方倏然伸出一臂,搭在自己肩上,微微使劲儿,愣是将人连拉带拽地往主帐那边走了。 “奉先这是作甚!” 韩信不敌他那一身巨力,瞬间被拽动了好几步,急问道。 “自是献策去。”吕布力大无穷,拽个高大的韩信也轻松得很,闻言理所当然道:“布虽是粗人一个,只粗读了一些书,却也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的道理。纵是郎中献计,也是输诚奉忠,嘉奖不见得有,却也不可能予以呵斥惩处。至于所献之策,将军可用亦可不用,却当在听过后,有了选择余地再说。韩兄也莫为数策不被启用,便要灰心丧气,多献个几条,到头来总有中的。” 与屡遭挫败,便干脆选择放任自流、沉默不言韩信不同,吕布所站的,自然是项羽……咳,也是曾经的自己的角度思考。 陈公台在他眼里曾经最大的毛病,便是好卖关子,不爱解释,还老发脾气、总挖苦人——只要自己一旦不用计、导致事后吃了亏,那可真是不得了了,总得挨上好一阵子的酸言酸语,冷嘲热讽,叫他心里气恼憋屈不已。 相比起来,高伏义便要强多了——他不听,人也不啰嗦,只事后默默帮他收拾烂摊子,逆来顺受的态度反叫他脸皮发烫,也更愿意亲近。 但即便如此,吵吵闹闹过的陈公台也至多消沉一阵,不至于闹得一言不发,该建言还是得建言。 .....如此看来,那臭脾气的陈公台可也比韩信来得好哄多了。 韩信既看出这事儿有多要紧,事关楚军士气高低,咋就不肯多提醒几句?多叨叨几句,项羽又不至于随意烹人,没准就钻进耳朵里去了。 吕布越想越忍不住将韩信的行事做派代入到陈公台身上。 想着陈公台倘若生气便刻意藏事儿,有意不提点自己、宁可之后一起倒霉,那他可不得气昏头了! 韩信不知他这千转百回的心路历程,听得一愣,旋即感到几分哭笑不得。 他理智上清楚项羽定然听不进去,但既吕布这般坚持,他心里到底不舍得彻底放弃,便软了抵抗的力气,由着吕布把他硬拽去主帐了。 第 9 章 吕布拽着韩信来到帐前,却未忙着进去。 他光明正大地偷听一阵后,意识到项伯那吃里扒外的东西也在里头,八成得坏他事。 项伯那厮近来在项羽身边阴魂不散,显然还一颗真心向汉军,想着给刘邦周旋。 吕布不悦地撇了撇嘴。 他寻思着,项羽那天生缺了的心眼子,应该是都长到眼珠子里头了,不然哪儿来的重瞳子? 这才能傻得瞧不见藏身边的这个大内奸。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决定先等一等。 毕竟自个儿虽是是秉着恁死刘邦那厮,大仇得报后便脚底抹油的目的而来的,但韩信却还得在军中接着混。 他大可出言不逊,甚至一怒下大打出手,将人得罪狠了后来个逃之夭夭。 但项伯到底能仗着亲戚身份继续得意,总不能将韩信这便宜老兄给坑了。 吕布难得厚道一回,也不讲小心思说明白,只拽着一头雾水的韩信在附近闲逛一圈,待那楚王使者放完嘴里的屁了、项伯殷勤地自发去送后,他才与韩信溜入帐中。 听着他们掀开帐帘的动静,早已察觉了二人脚步声的项羽,才漠然抬起眼来,难掩不耐地询道:“何事?” 他身形高大魁梧,此时身着战袍,极威武的身影被满帐明亮烛光在背后拉出老长的身影,更显威严凛然。 任谁在定好军议、决心拿下小觑自己的敌军后、却被一个更瞧不上的傀儡王肆意拿捏在手,生生阻拦住时,心情都会恶劣到了极点,况且还是一向心气高的项羽。 吕布丝毫不惧他这副心情甚不爽利的模样,趁着那项伯还未回来,中气十足道:“回将军,我等有策要献!” “……” 项羽目露疑惑,倒是未出口打击,只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他欣赏吕布孤身入宫、刺杀嬴子婴的出色身手,却不料对方还是个能谋能划的智将苗子? 这好奇心一生,倒真让他添了几分洗耳恭听的意兴了。 孰料吕布得他允应后,便后退了半步,将话全还给了韩信去说:本身那策便不是他出的,他更不是好占别人风头的人,自不会夺了韩信的谋划。 一看又是韩信这一总爱纸上谈判、嘴皮子耍得煞有其事,冲锋陷阵时表现泯然众人,资历不过寻常的在出谋划策,项羽倏然丧失了兴趣。 他微耷拉着眼皮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韩信的嘴巴一张一合,不一会儿似是完事儿了,便煞有其事地微微点头:“我已知晓,尔等退下罢。” 这一冷淡反应,即已宣告了此番献策的结果。 纵使韩信早已不抱期望,还是心绪一沉。 然因回数太多,他已是习以为常,在难以抑制地那阵小失望后,他便迅速收敛情绪,平平静静地同吕布一道退出了。 叫韩信意外的,反而是吕布的淡然反应。 他悠然出神,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当余光捕捉到韩信的探究目光时,才忽地回神,看了过来。 那对招子里神采奕奕,锐意逼人,哪有丝毫献策不成的气馁或恼怒? 吕布误会了韩信盯着他瞧的缘由,略憋了一憋,努力安慰道:“韩兄莫要气馁,将军纵不用计,我等也不见得将坐以待毙。” 他的确未将这小小失利放在心上。 毕竟在他看来,项羽拿着这么招人眼馋、如袁本初那般的顺畅开局,最后却能落得自刎乌江的下场,除了人是真倒霉外,脑子恐怕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可惜那一身武艺高超,脑袋瓜里却只是个憨瓜一个。 啧啧。 吕布充满怜悯地露出一个微笑。 ——毕竟他虽偶尔一意孤行,但大多时候,还是听得进谋士的意见的。 无妨。 既然这西楚霸王傻乎乎地不肯听计,他便可自行其是了。 不论是当初逃出东都洛阳、还是半夜离开袁本初那,催使吕布或是突然抛下一切、或是无端更改决定的,都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野性直觉。 只可惜这种直觉准虽准,出现得次数却少之又少。 但每回出现,都能于偌大危机中救他一命。 刚巧,吕布此时便萌生了类似的、朦朦胧胧的直觉………待楚王心至,即也是他‘自行其是’的机会来临的时候了。 却说主动去送楚王使出营的项伯,纵使一心向着还没影儿的亲家刘邦,也还是被多疑的对方排斥在伪装王诏的计划外头,被彻底蒙在鼓里。 他全然不知此王使为汉军假冒,却发自内心地为对方的及时到来而高兴:有楚王心居中调和,饶是脾气爆裂如项羽,也不可能公然无视,只能按诏中所说,暂时按兵不动。 由彭城来新丰,并不算远,若王此时已在路上,应再有个四五日便到了。 后闻此事的范增对此极为不满,但他亦未想到汉军为自救竟如此胆大包天、伪弄王诏以稳住楚军军势,只当素来偏向汉军的楚王故技重施、对此强行进行干涉,唯有忍着气,冷眼看着项羽在项伯掩饰不住的欣喜下,再次取消了这回征伐汉军的计划,静候楚王的到来。 而楚军之中,除有意将计就计、利用此事行自个儿计划的吕布外,便只有两人还猜出了这楚王使的真正底细了。 一为献策不被用的韩信,二为身居卿位,为项羽幕僚之一的陈平。 只不知为何,陈平亦抱持沉默,宛若无察,仅顾自己低调度日,甚至颇为悠闲。 相比之下,吕布则要忙得多了。 他这些天一直在暗中观察,是既稀罕,又羡慕:即便项羽两回突然决定出征,又两回都不了了之,莫名其妙混了两顿出征前的饱饭的楚军上下,氛围竟是丝毫未曾松散,甚至也没冒出过半句质疑的声音。 须知此时集结在项羽手底下的楚军,足有四十万之众,最精锐的那十万兵里包括了当年追随项羽渡江北上的江东子弟兵。若只有他们始终军纪严整,视主将项羽为唯一支柱,全然服从的话,吕布并不觉稀奇——就如他当年乍闻叛军响动,也是立马□□窜到最信任的高伏义营里一样。 但剩下那三十万、后期才被编入楚军中的兵士,竟也心服口服尊项羽为军神,便显得不可思议了。 按理说人越多越乱糟,军纪也越难维护,这西楚霸王的确了得,只是他究竟是咋整的,屡出昏招,竟还能引得那么多人死心塌地地追随? 为越发嚣张的楚王烦心不已的项羽,自是无从得知,在那些偶尔会出现在眼前的执戟郎里有一人,正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想挖掘其中奥妙。 在楚军下层一团傻气,上层一团微妙的奇异氛围中,楚王心的大驾终于抵达新丰。 心惊胆战地熬过头两日、见楚军那还是安安静静地毫无动静的刘邦,才终于敢相信张良一计奏效。 项藉那蠢东西,竟真被骗了! 一口憋了整整两天的气徐徐吐了出来,等几天后,远远望着楚王心的车驾进入楚营,他更清楚自己这下再不必担心楚军半夜发难、大军压顶,而是真正地安全了。 他拽着张良的手,感激万分道:“得亏先生神机妙算,将项藉那莽夫戏耍,才在那楚军铁起下救出我军整十万人性命啊!” 张良面色却未真正轻松,闻言苦笑道:“不敢当将军谢,况且眼下这难,还不能算解了。” 刘邦一颗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失色道:“这是何故!” “有楚王在,至多能让项羽稍有忌惮,不好对将军痛下杀手。”张良不疾不徐地分析道:“然项羽战功赫赫,威名天下,早已震主,所受约束,早已微乎其微。仅凭这些,将军想迫使项羽遵守‘先入关者王之’之约,怕是难如登天,还是尽早放弃的好。” 才刚经历了轻率地激怒项羽、招来对方雷霆之怒的恐惧,心有戚戚的刘邦这会儿也不敢眼高手低、妄想靠怀王之约真做这关中王了。 他唉声叹气一阵,忍痛道:“确如先生所言,待怀王到了,我便大开函谷关,让出这关中之地。” 既然保不住,那还不如痛快交出去,起码姿态上好看一些。 张良微微颔首:“只要将军稍作退让,楚王从中说和,将项羽安抚住了,那在之后分封中,将军所得封地总不至于偏远至巴蜀一带。”还可以去求家人所在的那片沃土,以寻求团聚为由,说不定能得项羽首肯。 汉营在算计项羽时,项羽正于楚营之中,面对神色傲慢、一来便冲他颐指气使的所谓主君。 他面上无动于衷,心绪却未似从前那般纷扰不宁,而是燃起了一抹下定决心后的残忍杀意。 楚王心虽坐在主位上,项羽坐次位,但任谁看来,项羽都是气势彻底凌驾于王之上大权实握之人。 项羽也的的确确不曾将所谓的楚王放在眼里。 楚王熊心,当初不过一蒙昧无知的放牛娃,倒是怀揣着天大的野心,非但不满足于做一面被他们拿来做召集军士用的旗帜,反妄想主政,做起了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美梦。 真是荒唐可笑,若无昔日项氏,谁人还将记得一区区放牛娃的高贵血统,又有谁会将其放在眼里? 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楚王心,那些个围绕在其身侧,对他大放厥词的大臣们,又有哪个不是项氏所任命的? 楚王心在对项羽下达命令、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时,自觉颜面上过不去,又直觉与一莫名安静下来的猛虎单独处于帐中,自身处境十分危险。 遂果断在撂下“待入关后当宴于秦宫、与沛公赔礼道歉、释去嫌隙”的要求后出了帐,在卫士的簇拥下徐徐离开。 项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在外头等了半天、还未得吩咐的项伯忍不住了,主动入内问询时,他才淡淡道:“便依照王意,遣使叫那沛公备宴罢。” 他纵对政治极不敏锐,也十分清楚,楚王之所以要求办这场荒唐宴席,不外乎是要将他颜面撕开了、公然丢到地上踩,还顺道给刘邦作威风。 原本应当是无礼拒他于函谷关外的刘邦来楚营赴宴,亲口解释,而在楚王的要求下,却成了项羽傲待盟友、需向对方‘赔礼道歉’的荒谬了。 忍无可忍,便无须再让。 玄异重瞳中流出一抹嗜血的阴鸷。 ——便容他得意这最后一回。 ※※※※※※※※※※※※※※※※※※※※ 吕布(怅然):全军上下皆憨子,唯有靠我一个机灵人拯救了。 第 10 章 翌日午时刚过,项羽即依照楚王的命令,过了刚与汉军守兵完成交接、现由楚军把守的函谷关,前往秦宫赴宴。 许是楚王下令时心绪过于紧张,竟忘了对项羽带去随宴的随从数上进行缩减。 只是项羽素来自傲于强大武力,并不屑于钻这空子,仅带了足够在宴后接管旧秦宫的千余楚兵,并未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这场非好宴上耀武扬威。 余下那近四十万兵士,要么正在项羽麾下楚将的引领下有条不紊地入关,要么已屯驻于咸阳城郊,只等他的号令。 千余历经无数鏖战的精锐楚兵入秦宫,皆是一身霜冷铁甲,步履之整齐划一,硬生生地走出了万人的磅礴气势,令宫中数目分明占优的汉军心中戚戚。 刘邦立于昔日始皇帝所伫立的金殿玉阶上,俯瞰那乌压压的楚兵在那高大魁梧如神将天降的项羽引领下,威风八面地步步逼近,只觉胸腔里的心脏仿佛也跟着那震动地面的沉重脚步而缓缓下坠。 吕布作为由项羽亲口任命的执戟郎中,自也在入宫的这千余人中。 他目力惊人,隔老远地便看到了站在玉阶上、似自老窝里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的可憎耗子般的刘邦,漆黑如夜的眸底倏然间点燃了两簇火苗。 纵使这贼老天三番四次坏事,终究还是叫他见着死仇的老祖宗了! 头回距目标如此之近,吕布只觉浑身热血都瞬间沸腾起来。 然正是因他投降刘邦的视线中所蕴含的敌意过于灼灼,项羽迟钝未曾察觉,却让一直警惕四周的项伯给注意到了。 项伯先惊后骇。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在顺着吕布莫名凶煞的目光望去后,的的确确是落在了刘邦的身上,顿感极其不安。 他虽不喜项羽有时行事过于残暴,自视甚高,但却从不质疑对方鉴才如炬的能耐。 这凭空冒出的吕姓小子能在四十万楚兵中脱颖而出,深得项羽青眼,那个人武勇上,必然是有着常人难及之处的。 不论吕布缘何如此仇视刘邦,为对方安危起见,他都绝然不可叫这不知底细的小子赴宴! 项伯下决心后,行事也十分果断。 在项羽率先入殿后,他故意落后几步,沉声将吕布叫到一边:“吕布,过来。” 他出声时,并未看到吕布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已因极度克制而指尖泛白、手背更是泛起了青筋。 他心知在宾客皆已列席、三方兵势交汇的情形下,哪怕目标尽在眼前,也绝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还需想脱身的法子。 况且忽然暴起杀人,哪怕是冲着刘邦去的,项羽顾忌在场的楚王颜面,难说不会出手妨碍。 哪怕是殿中人齐上,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大不了豁出去受点伤,也能将刘邦脑袋斩了。 西楚霸王那响彻史书的盖世武勇,他却不想冒险领教。 因而吕布纵使心中杀意极盛,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勉强按捺下来。 当项伯这吃里扒外的鳖孙明显不怀好意地点了他名时,吕布微敛眼底杀气,不急不缓地踱了过去。 韩信微微蹙眉,不由以余光瞥了项伯一眼,方随项羽入内。 见吕布一脸不加掩饰的漫不经心,项伯心里是既忌惮,又不喜。 他身为堂堂楚国左尹,要对一区区执戟郎中下令,自是轻而易举,也无需做多的解释:“宫中人多眼杂,赴宴从者已足,你便去趟宫门,迎将军骏马乌骓来此,负责照看一二罢。” 吕布微眯了眼。 他哪里看不出项伯胡乱编造借口、刻意将他调开的企图? “喏。” 临时发派了个看马的差使,出乎项伯意料的是,吕布却是一改那日在主帐里的嚣张,一副低眉敛目,很是老实巴交的模样,居然丝毫未有质疑之意。 但方才那凝如实质的浓烈杀意,他可是无论如何都不曾看错的。 项伯不及细思,见吕布痛快地接了军令,便不再在外耽搁时间,而赶紧转身入殿了。 他自是不知,自己刚转过身去,低着头的吕布就骤然抬起了眼,目光如刀子般锋锐,冷冷一笑。 ——无碍,他原本便不打算在殿内动手,省得人多碍手碍脚。 于是乎,身着楚军亲兵战袍的吕布,便慢悠悠地朝宫门的方向走着。 他身形颀长,相貌英武,愣是将身边那些个以雄壮勇猛闻名的其他楚兵给比了下去,分外引人注目。 吕布早习惯了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泰然自若地走到宫门前,正遇着由三人合力牵着、才未挣脱的乌骓马。 入楚营这么些天,却还是头回见着霸王心爱坐骑的吕布,眼睛一下就亮了。 哎哟他滴个乖乖,好神骏的马儿! 乌骓生得极高大,通体如被无暇黑色绸缎覆盖般毫无杂色,唯四蹄踏雪,莹白夺目。 叫油光水滑的皮毛所包裹的筋腱,是一眼便能看出的蓄满力量的壮实鼓胀,日光一晃,更显高达威武,气势非凡。 乌骓性情桀骜不羁,较其主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泱泱楚营数十万众,唯有世之英杰的项羽能让它心甘情愿地俯首,随之于疆场飞驰冲撞。 乌骓正焦躁不安地对抗着将它带入全然陌生的秦宫的三名楚兵,黑漆漆的眸子忽就与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对上了。 自来这三百多年前后,除偷来的那匹劣马外,就没碰到过一匹稍像样些的好马的吕布,还是初见这名头响亮、品貌也足以与他的爱驹赤兔比肩的踏雪乌骓。 他险些将心心念念了好多天的刘邦给彻底忘在了脑后,满心满眼,都只有乌骓神骏雄武的身影。 一人一马的目光对上的那一瞬,乌骓面对这雄姿飒爽、卓尔不群、竟不逊于它主人的生人,倏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警惕来。 然而吕布见猎心喜下的反应,可比它的警觉回退还要快得多——几乎是那三名楚兵意外看见他、惊讶下正要询问的下一刻,瞅着乌骓蠢蠢欲动了好一会儿、根本移不开眼的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毫不费力地按住了对他而言刚刚好、却比其他人头顶还高了一截的马背。 肌肉紧扎有力的蜂腰暗一发力,众人眼前一道因过□□捷而产生的残影掠过,就听平日除项羽无人敢近的乌骓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上身暴躁地高高立起!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看傻了眼,直到这胆大包天的吕布与暴跳如雷的乌骓陷入搏斗后,才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这愣头小子,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蠢到连命都不要了! 他们心中的震惊,与其说是怕项羽暴怒,倒不如说是因从未想象过,傲得只肯听从将军驱使、脾气狂暴不驯、力气极大的乌骓,还有被第二人跃乘于背上的一天的难以置信! 他们如何作想,吕布自是毫不在意。 他全幅心神,都放在身下狂烈蹦跳,试图将他甩下背脊、以蹄踏死的乌骓身上了。 然而与乌骓初会时并无经验,纯粹凭借一身拔山神力将其生生震服的项羽不同的是,吕布于力气上稍逊些,技巧上却要高出一大筹来。 乌骓见反复原地甩跳都不能摆脱背上稳如泰山的大块头,不由愤怒长嘶一声,双目简直被这奇耻大辱逼得快喷出火来,下一刻索性改了主意,猛然朝前飞驰而去! 吕布对此早有准备,在乌骓前蹄落地,势头要改的前一瞬,就灵活的不可思议地完美趴伏在马背之上,不仅没被忽然改变的冲劲甩掉,还连口冷风都没吃上。 甚至还能抽了空子哈哈大笑几声,顺道在被乌骓带着跑远前对目瞪口呆的楚兵们大声嚷了句:“——左尹令我将乌骓领去殿前!” 横竖项伯在寻借口时,未交待过他要如何将乌骓带来。他将乌骓骑过去,岂不更快? 吕布的如意算盘打得哗哗响。 ——今日宴一毕,便去杀了刘邦,之后楚营是不必呆了,那他还顾忌个球儿? 当然是能骑一回算一回! 乌骓本就是当之无愧的日行千里的神驹,更何况是激怒下的全力驰骋? 等吕布被风拽得老长的尾音刚落定,呆在原地的楚兵们便只能望见绝尘而去的一人一马的背影了。 他们面面相觑,油然生出几分敬意来:“——将军身侧之执戟郎,竟是这般深藏不露?!” 竟连无人敢近的乌骓马也敢尝试驾驭! ※※※※※※※※※※※※※※※※※※※※ 这一章是过渡,晚上7点还照常更(没错今天双更) 第 11 章 于楚营横行霸道数载,除项羽外无人敢近的乌骓,平日连马夫都伺候得战战兢兢的,还真是头回受外人欺凌。 以它之心气,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而在被这闻所未闻的一幕给震得目瞪口呆的众楚兵汉兵眼里,这一人一马的身影就如飓风席卷,携裹着滔天怒意的踏雪蹄宛若交融,化作黑白交杂的焚天烈焰。 伏在乌骓背上的吕布,却丝毫没有要被这神骏宝驹报复的胆战心惊,反倒越是见其显神威,便越是欣喜。 他不知何时起摸顺了乌骓的去势,不满足于趴贴伏其背上的姿势了。 随着紧扎而不失柔韧的腹部微微收力,他就如猫般躬起背脊,缓缓直起了上身,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拨弄手中缰绳,叫被气晕了头的乌骓下意识地跟着他所指的、举办宴席的主殿方向行进。 来时叫他走了小半盏茶的路,因乌骓暴怒下全力驰骋的神速,竟是眨眼就到了。 却不知它的拼命奔驰,更叫吕布乐坏了。 ——不愧是霸王视若至宝的稀罕坐骑,竟与他那赤兔宝马不相上下! 吕布享受着久违的乘风凌云的快活,看到不远处那主殿的琉瓦后,更有意地拽动马缰,叫还在愤怒狂奔的乌骓不知不觉地沿着这所宫殿绕起了圈儿,也让疏疏落落守在四周的卫兵们由起初不明情况的如临大敌,到认出他身份后的惊诧难信。 不知过了多久,乌骓终于跑累了。 令它深陷绝望的无疑是经刚那么一番濒近疯狂的抵抗,背上那阴险狡诈的流氓,竟始终纹丝未动! 多年来随霸王征战疆场,所向披靡的乌骓,做梦也没想到还将遇上这么位横空出世的克星来。 竭力反抗也无办法,它无可奈何之下,唯有选择顺从。 见傲气十足的乌骓逐渐低下了高昂的颈项,放慢了踏蹄的速度,汗水打湿了黝黑的皮毛,鼻腔里不住地喘着粗气,由愤怒的嘶鸣化成了示弱的咴咴咴…… 有过驯那烈性不亚于它的赤兔马经验的吕布,哪里不知它这是服软的意思? 他原以为还要多遛几圈,或是多使些小技巧,不料乌骓发作起来比赤兔厉害,认服时也干脆爽快。 吕布满意地揉了它那汗湿的鬃毛一把——倒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重新体会了风驰电掣的极速后,他越看这油光水滑皮毛下起伏的结实马躯,就越是难抑对它的喜爱。 美酒佳人,终归不如宝剑神驹来得叫将军朝思暮想,爱不释手。 与垂头丧气、无奈认栽的乌骓相比,潇洒骑于其背上的吕布一尝夙愿,英气逼人的眉目间,欢喜得意几要满溢出来。 如今看来,他虽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鸡不下蛋的三百多年前,还真不坏。 不仅与兵仙称兄道弟,亲眼见着了西楚霸王,还骑上了这举世无双的神驹,又将要手刃仇人……他祖宗。 撇去最后一点稍有些美中不足外,吕布只觉此行近乎圆满,只等刘邦人头到手,即刻远走高飞,过他潇洒快意的日子了。 哪怕在屈辱地选择顺服后,就得到了心情甚好的吕布安抚地拍着脖颈和脊背一带、颇为舒服的好待遇,突遭横祸的乌骓也还是蔫蔫的。 它没精打采地踱着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宫殿的西侧偏门附近。 因楚汉二军仍处于楚王‘居中调停’的敏感时刻,只完成了对函谷关守军的交接,而咸阳城,尤其是楚王所在的秦宫之中,因楚王到底对项羽极不放心,还有近半汉军驻守。 楚汉二军虽未明面上起任何冲突,却是暗波涌动,隐隐有着针锋相对的意思。 这道偏门处,吕布只瞥了一眼,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 宴虽非好宴,然赴宴者却都是极尊贵的人,哪怕只是一处不起眼的侧门,怎会诡异地只派了四名汉兵驻守? ——不对。 仔细一看,那四人虽着着普通汉兵的装束,却具都身形高大,气势不凡,不似寻常兵丁,倒更像是发号施令的将领的气质。 再看那腰间所配长剑,也不像是一般兵卒配得起的。 吕布眼毒,瞅出这几点破绽后,不免心生疑窦,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轻扯了扯手中缰绳,身下乌骓便心领神会。 不仅停止了朝前踱步,还往边上偏了偏,仗着一身乌漆嘛黑的皮毛,躲进了园中草木的阴影。 他滴个乖乖! 吕布眼睛一亮。 ——项王身-下这大宝贝儿,可真是太机灵讨喜了! 他对灵性无比的乌骓登觉更加喜爱,要不是自觉不好把项羽得罪狠了,都快忍不住事成之后将马给顺道捎走的冲动了。 就在吕布对项羽羡慕嫉妒得紧、又对乌骓眼馋万分时,那道一直紧闭的偏门处,忽地有了动静。 几乎是偏门被人轻轻打开的同时,原本警惕驻守在门两侧的四名汉‘兵’,便有一人动了。 只见他稍走了十数步,进了一拐角处,没一会儿,竟牵出一匹高大军马来! 吕布倏然睁大了眼。 须知在这偌大秦宫之中,尽管汉楚二军兵士混杂,但敢将坐骑带进宫来的,理应只有二人。 其中一人,自为威风霸道、实权在握、是以毫无顾忌的项羽。 另一人,则非其名义上的主君,楚王熊心莫属。 哪怕刘邦先被封了沛公,后又做了大将军,但在形式比人强前,也是行事极尽低调,乘车至秦宫前后,步行入殿的。 这匹马儿,究竟是刘邦事前派人藏得,或就是楚王心的那一匹? 吕布不及细思,当他目光顺着那牵马的汉兵、投到自偏门内鬼鬼祟祟溜出的那人面孔上时,一下钉住了。 满打满算,他虽一共见过三面,但那张仿佛能与他最恨的大耳刘重合起来的可恶嘴脸,却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吕布只觉一阵阵热血疯狂上涌,直冲脑门,胯,下乌骓犹如感觉出他那犹如实质的杀意,无比配合地朝前迈了几步。 身后阳光刺目,完完整整地将他那如煞神临世的高大身形拉得触目摄人。 本就心绪紧张的汉兵一行,乍然面对无声杀出的吕布时,胆子险些给当场吓破。 更遑论他所骑不的不是其他,而是在巨鹿一战后、随其主名声远扬的神驹乌骓! 却说刘邦赴宴后,没坐上多久,便察觉出宴中杀机四伏、情势极其不妙。 楚王到底深居后方,未曾亲临战场,根本不清楚项羽的可怖程度。 而这一点,却也多少是刘邦的有意为之——倘若楚王真正意识到项羽勇武势强、丧失了制辖对方的勇气,甘心作为傀儡的话,人虽能苟活,自己却是再无染指天下的机会了。 他刻意引导楚王轻看项羽能耐的苦果,如今就轮到他在宴上心惊肉跳的品尝了:楚王这头初生牛犊,丝毫不察项羽那濒临耗尽的耐心,在酒席之中当着赴宴众人的面一昧呵斥项羽、强命其与汉军握手言和,消除误会。 楚王不知自己在生死界限上反复徘徊,刘邦却能轻易察觉出始终沉默不言、对楚王不予理会的项羽隐忍的浓烈杀意。 当项庄在范增的传召下入殿,借舞剑为由,频频向他比划后,纵在项伯和楚王的倾力相护下未被伤及,刘邦还是不安到了极点。 如坐针毡一阵后,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与张良眼神一交汇,迅速定下了抛下楚王、由对方留下善后,自己不辞而别的决定。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刘邦心忖,项羽到底是名义上的臣下,除非丧失理智,定然不敢公然弑君。 可要迁怒到他头上的话,却是容易的很——若非项羽好礼讲颜面,大可随便寻个借口将他给加害了,再把十万汉军顺势吞下,那又找谁说理去? 没了刘邦的汉军,便是一盘散沙,哪怕在楚王处,也没了继续维护的价值。 倒不如先离开项羽这刀俎,彻底保住性命,之后再在楚王或项羽的分封下进行争取。 度过这一危机,只要别是太偏远的封地,日后便还有机会。 面临着近在咫尺的杀身之祸,刘邦不知有多懊悔阻止项羽入关、公然递去刀柄的轻率之举,倒是再不心疼要亲手割让出去的战果了。 只是刘邦没想到的是,他的霉运,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吕布虽不知宴中详情,但见刘邦这鬼鬼祟祟的架势,哪怕是傻子也能瞧出他要悄然逃席的意图! 眼看着仇人……祖先的大好头颅送上门来,吕布岂有任其溜走的道理! “刘——贼———休———走!!!!” 他虎眸冒火,一股视敌为草芥的凌人气势骤然炸开。 随他那声爆咤一出,乌骓闻声一昂首,长啸一声,一扫方才疲态,精神抖擞地撒蹄前冲起来! 他器宇轩昂、纵使静立不动,也是十足的威风凛凛。眼下与马心意相通,一致向敌,更显他修罗临世的英勇无敌! 分明仅是一人一马,却硬是跑出了令地面震荡、耳边嗡鸣,叫人心惊胆寒的千军万马的冲天气势! 刘邦做梦也没想到,这天底下还能有第二人驾驭得了那匹无比烈性的乌骓,还是一位一瞧便知常人难以匹敌的英雄人物。 若非项羽那对重瞳此时无双,单观那冲天气势和雄健身躯,他几要以为是对方看破自己逃席意图、设法先一步来此堵截了! 然刘邦到底是个能实力悬殊时、也敢与项羽作敌的老辣角色。 见来者不是项羽,他一颗心在起初的惊骇过后,就迅速落了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心里清楚,经此人一声爆喝,殿中人虽不见得,周遭楚兵却定将察觉,说不准很快便赶来此地。 一旦被人控制扣押下来,那他之前的心血便将彻底白废,更因这无端逃席的鬼祟之举、而将一大好借口拱手奉送给了项羽。 他不可与其缠斗,当务之急,应是趁着宫中无马,还有近半汉兵、城门还未彻底落入项羽之手时,先逃回汉军阵地再说! 刘邦心念电转间,手底下却片刻不曾耽搁。 他一边利索地翻身上马,一边飞速催马离开,一边还不忘对他最心腹的四名步将果断下令道:“先砍了他那马腿!” 第 12 章 正如吕布看穿的那般,得刘邦事前下令驻守于西侧殿门的这四名所谓“汉兵”,分别为樊哙、夏侯婴、靳强和纪信。 这四人要么追随他时日已久,要么与他沾亲带故,皆是深受他倚重的得力干将。 但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哪怕是刘邦平日称兄道弟、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也只是逃生路上的垫脚石罢了。 精明能辩的张良被留在宴中善后,而刘邦在赴宴前虽着人在侧门处偷藏了马,却为防引人注目,仅藏了一匹,堪够他本人骑乘。 至于因无马而不得不步行的四员大将,倘若一切顺遂还好,也可一道脱身,若运气不好遇着楚军阻拦,则必须挥起手中兵器拼死格斗,无形为刘邦脱身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可惜刘邦一行人此番运气实在不佳,遇着吕布这拦路虎了。 对乌骓那日行千里,迅疾如电的能耐所知甚详的刘邦,自是清楚凭这匹仅勉强算得上良驹的坐骑,是绝无可能跑得过这员气势汹汹的无名楚将的。 因而他当机立断,命部将们斩将先斩马,既是为了迫使吕布下马步战、丧失骑战的优势,也是为了让自己逃脱时速度上还能保全优势。 “跑你奶奶个腿儿的!!!” 见那老奸巨猾的刘贼一声大喝后,便不管不顾地策马飞驰,吕布简直气得目眦欲裂,咆哮一声后,不管不顾地就要催动乌骓,迫它撞开这四员大将的重围去追。 随刘邦征战多年的这四员汉将,即便心里对刘邦牺牲他们也要保全自身的阴刻一面心知肚明,仍是忠诚不改。 他们虽未亲身见识这面生的楚将武艺如何,仅从对方能接触、甚至驯服烈马乌骓这点,便知晓不容小觑,自要拼死阻拦他继续前追。 此时他们虽作寻常汉兵打扮,装备却绝非一般兵卒能抵的精良,单是那材质难得的长剑,攻击时便占了距离上的便宜——别看吕布虽作了执戟郎中,却没正经执过几回戟,近来也无需他上阵杀敌,是以兵器亦未发放。 且这回还因项伯从中作梗,连殿都入不得,才叫他眼下竟是除了腰间那柄当初由汉兵身上扒下来的可怜巴巴的小破短剑外,连件稍趁手些的长兵皆无。 眼瞅着那四员汉将非但没叛了抛下他们飞走如风的刘邦,反倒听命挥剑,要冲越发逼近的乌骓的腿砍去时,吕布呈赤红的虎目被逼冷静下来。 “他娘的,他娘的,他娘的!!!” 他暴怒地连骂三声! 纵他再恨刘邦,也知此时绝不能不管乌骓! 莫说他确实心疼这世间难得的神骏宝马,哪怕真拼着废了乌骓的狠心冲过去,接下来没了可骑乘的坐骑,仅凭他一双腿,也无可能追得上骑马逃窜的刘邦。 更遑论还注定陷入与这四员步将的缠斗之中,一时半会是注定脱不了身了。 可恶! 吕布狠狠地骂了几句脏话。 若有随他征战四方、心意相通的赤兔马,加上有方天画戟在手,他大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哪会丢脸地被这几条杂鱼挡住?! 偏偏手中只得一把短剑,身下又是头回骑乘的乌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真得先解决了这四人再说! 吕布深吸口气,下一刻便如游鱼甩尾般,右腿以叫人眼花缭乱的飞速朝外猛一飞踢,不仅靠单腿的巨力踹飞了离得最近的那矛头,更歪了乌骓听命前冲的势头、令它自然避开了密集相汇、一道刺来的兵器,人亦从马背上顺畅无比地翻滚下来。 “上天有路不走,那阴曹地府无门,你们偏闯进来。” 吕布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阴沉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已彻底错失了离刘邦最近、也是最佳的一次刺杀机会。 胸腔中那滔天怒意翻涌沸腾,死死地盯着不知死活地阻挡他追人的四名汉将,这会儿哪怕他们想跑,他也决计不允。 既成功拦住了他,那便要将命给留下。 他仅持一短剑,简简单单地立定了,一身疆场杀伐多年凝练出的悍勇气势,却渐渐释开。 由明面上看,他既无趁手兵器,还舍了乌骓与他们步战,以一敌四,分明该处于绝对劣势。 但不知何故,樊哙等人却无一丝轻松,心甚至不住地往下沉着。 “我吕奉先从不斩无名之辈,”吕布蔑然一笑,虎眸微眯,臂持一看似不起眼的小短剑直指四人中最魁梧威壮、神色凛然的樊哙,倏然咤道:“报上名来!” “竖子狂傲!”樊哙长吸一口气,毫不示弱道:“吾乃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话音未落,樊哙越发难忍按下那股越发强烈的不祥预感,当即决定先下手为强,大喝一声“竖子受死!”后,便在其他三人的配合下,吃长矛朝吕布刺去! 他早年以屠狗为生计,生得壮实,力气甚大,这会儿更有兵器、人数之利,满心以为全力对战的话,这无名楚将的性命自是手到擒来。 孰料吕布以短剑相迎,第一下硬接,叫那劣质短剑崩了个豁口;第二下灵活一转,稍卸了力,但那短剑还是不堪重负地惨遭劈断,裂成两截;只握住剩下半截短剑的吕布,眼看着就要迎来第三下—— “见你忠勇份上,已让足二招。” 吕布傲然一哂,视围攻上来的其他三将于无物,一双幽深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难掩错愕的樊哙,竟对逼近的矛势不管不顾,两步径奔至其身前,同时手臂后甩,手腕翻转,居然还习惯性地挽了半圈借力的剑花—— “樊小儿,”他浓眉蹙起,爆喝道:“受死吧!!!” 臂上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许是要将方才眼睁睁看着刘邦在眼皮底下逃脱的滔天怒气宣泄在樊哙身上,竟是凭着那股子天生神力,把手中剩下那半柄短剑给生生地横着贯入了对方的脖颈! 短剑断处虽顿,力却是雷霆千钧,硬是撕裂了血肉、撞碎了颈骨。 热血自仅是半断、仍有一半骨肉相连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吕布不躲,便有些溅到了他毫无表情的面庞上。 深刻英挺的五官骤溅上猩红热血,再顺白皙皮肤朝下流淌…… 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樊哙,却已成了一具表情痛苦狰狞,下意识地捂住脖颈,徒劳地在地上痛苦翻滚的躯体。 他双目圆睁,好似还想说着什么,却因气喉也被撕裂,很快在最后一阵浑身痉挛后,身躯呈古怪角度歪曲,彻底绝了生机。 四周鸦雀无声。 这森然可怖的一幕落入眨眼间就看到他们中武艺最强的樊哙毙命的夏侯婴等人眼里,一时皆张嘴无言,心下悚然而惊,竟纷纷忘了继续冲其攻击。 他们都曾亲眼目睹项羽仅凭一声怒吼、即能吼破人胆,令人手拿不住兵器,双股颤颤不能前的神威。 可他们却不敢想象,世间既已有一项羽,又为何还要再赐楚营一员如此狂勇的神将! 吕布咧了咧嘴,毫不犹豫地舍了那柄彻底报废的小短剑,顺手拾起樊哙脱手而出的长矛,略掂了掂,一个翻转,以矛柄那头捅了捅地面,接着冲不知何故发着愣的他们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冷然道:“下一个是谁?” 换了更趁手兵器的吕布,简直如虎添翼,挥得呼呼作响。 他许久未大开杀戒,现有了勉强能入眼的对手,又怀揣着满腔怒火要宣泄,难得杀得无比兴起。 吕布最先解决了瞅着最能打的樊哙,剩下三员各自分开虽算得上有些实力,却不曾与另几人有过配合作战的经验,这会儿不过是仓促合战。 且到底都是号令兵士的将军,若比单兵作战的武勇,自然不会是吕布的对手。 ——更不可能与三人一心同进退的刘关张三兄弟相比较了。 酣战不过十数回后,吕布很快看穿他们那转灯儿间的花里胡哨的招式、常有互相干扰的生疏后,便毫不客气地揪住了这致命弱点,决定不再继续有他们拖延时间,要逐个进行击破。 最先被吕布看穿招数破绽,利落手起一挑,刺中脖颈滚倒在地生死不明的,是余下三人中实力最弱的纪灵。 只剩夏侯婴与靳强夹攻于他时,他也不得已,先瞅着一空隙,故意先冲着夏侯婴虚晃一矛,趁着夏侯婴朝后急闪时,却让矛锋霜雪一晃,转了势头,刺斜里直向势未及减的靳强。 “嗯?”吕布甚至还有余暇讥嘲了句:“朝哪儿看呢?” 靳强哪里躲闪得及? 还沾着樊哙与纪灵热血的矛尖当场贯穿了他的右眼,瞬间血流如注,失目的剧痛,更是常人所难忍。 他禁不住地捂目哀嚎,手中兵器也控制不住地脱了手。 四人眨眼已失三人,独留一个夏侯婴。 他自是独木难支,只堪堪再撑上两个回合,便被吕布随手抬矛一刺,一下就被扎透了护心的胸甲,直贯心房,连血都未留多少,很快便在几下抽搐后,绝了气息。 吕布面无表情地将还在翻滚的靳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的纪灵给割了脖子补了刀后,随意将血糊糊的脸一抹,听着耳边越发接近、姗姗来迟的脚步声,神情严峻。 他连杀四将所耗的时间,于樊哙等人自是漫长无比,但真实情况,却不过是一场仅用了数十息的功夫的速战,甚至都不够让其他卫兵闻讯赶来。 ……人给杀光了,接下来该咋善后? 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吕布无措沉默。 原想着能将刘邦一下毙命,自然不必操心擦屁股的后续。 却不料那鼠辈脚底抹油溜得贼快,这会儿怕是早已回到汉军阵地了。 且他在刚那照面后,已是打草惊蛇,再没了杀人个出其不意的效果,要想对付刘邦,还得……设法继续留在楚营。 站在一地尸首中的吕布正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收拾残局、冲项羽解释时,刚不知跑哪儿去的乌骓已一边撒娇般“哕哕”叫着,一边四蹄“哒哒”小跑过来,讨好地舔着吕布被血胡得乱七八糟的脸,显是要帮他清洁。 乌骓何等灵性,方才肯听吕布之命、无视冲它腿砍来的兵器拼死前冲,自然也能感觉出吕布心疼它、不忍它受伤的一番爱护之情。 吕布一脸深沉地站着,由乌骓亲热地把自己的脸给舔干净后,忽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趁着卫兵还未露面,他果断一挥手,把乌骓赶跑,接着三步并作两步,一边往那半掩的侧门里钻,一边把溅了些血滴的外袍褪下,反着穿上。 当卫兵们赶来时,就只看到四员穿着汉兵衣服的高大汉子僵硬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一旁还大大方方地站着上一刻还无辜茫然、下一刻便不屑地冲他们高昂起头,吐了口唾沫的乌骓。 卫兵们哑然无言。 即使明知不可能,目睹这一幕的众人,脑海中还是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恐怖的猜测来。 ——该不会是乌骓干的吧?! ※※※※※※※※※※※※※※※※※※※※ 不管是抛弃了那一百多骑从,还是让四大将步行,唯有刘邦骑行的安排,都是鸿门宴逃席时真实发生过的……纪信更是再后来的荥阳之战中做刘邦的替身,掩护对方逃跑,被项羽发现后杀了。 第 13 章 项羽身处宴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闷头喝酒。 楚王或是指桑骂槐,或是盛气凌人地冲他发号施令,他也连眼皮都不带掀的,只默然示意从者继续斟酒。 在他心里,先前那点对耍弄小手段的刘邦此人的厌恶,已然彻底被对不知死活的楚王的杀意所盖过了。 只是君主再无道,以臣身弑君,到底为天下难容的大逆。 项羽昨夜连夜与幕僚们议过,定下了‘架空、迁徙、再暗杀’的计划。 待这场宴毕,他将函谷关中数城全数把持,用不着楚王再指手画脚了,便可先尊其为义帝,自封霸王,代帝者分封行事。 以楚军现所具有的威慑力,加上此事撼动不了待封诸侯的利益的大前提,他要将这三桩事依次执行起来,应当不会遇上多大阻碍才是。 心不在焉地饮着酒、规划着宴后事宜的项羽,浑然未察在范增安排下的这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戏码;更未留神他最为信任的小叔项伯下场游走、奋力替刘邦格挡的身影;亦未注意楚王勃然大怒,强行喝止这出闹剧,将项庄撵出去的做派;还错过了刘邦与张良的眼神交汇,及前者借‘如厕’离席半天未归的可疑…… 宴中有丝竹舞乐,觥筹交错,又隔着重重宫室,以至于外头由吕布一声爆喝而起的那场不小骚动,竟丝毫未传递进来。 被刘邦委以“候我至军中,乃辞行”这一重任的张良,手持酒樽,气定神闲地与人推杯换盏,令人浑然不察他与主公所做的盘算。 张良虽知由秦宫归汉军驻地,单走仍由汉兵驻守的小宫殿群,只需一炷香的功夫。 但他更清楚,途中易生变数,他这拖得时间越久,刘邦那边便更好做出别的安排,是以全力稳住席上。 就在这时,自宴启便紧闭的殿门忽地被人推开,匆忙闯入一人,高呼:“大事不好,下臣有要事需禀!” 这不速之客的闯入,顿让宴中丝竹舞乐戛然而止。 一直心神不宁的楚王,更是不假思索地当场站了起来,先声夺人道:“有何事矣?缘何如此慌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忽然入殿的吕布身上。 能认出吕布的,场中显然少之又少,却除韩信外,无一不是楚军高阶武将或心腹。 宴席之中,阶上有席者为数不多,其中楚王面东而坐,为最尊者的席位;项羽面向南坐,为次尊贵之席;范增等人与刘邦一致,面向北坐,为再次一等的位次;张良面西,为最末等的席位。 包括韩信这执戟郎在内的随者,这无资格列席,只随侍在旁。 韩信看着忽然出现、一身污糟的吕布,不由捏了捏袖中刚为错过宴席的对方偷偷藏起的肉食,掩下眼底的震惊不解。 项羽喝得半醉,视线并不清晰,只因忽然停止的乐声而多了几分警觉,顺势将目光投向突兀立于场中的吕布,却出现了一丝重影。 他拧着眉,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低声询道:“来者何人?” 韩信听得清楚,出列回道:“回将军,为吕郎中。” “奉先?”项羽迟钝地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吕布一直未在席上:“奉先何时出去的?” 项伯轻咳一声,怒瞪又闹出幺蛾来的子吕布一眼,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将军爱马缺人看护,我便自作主张,吩咐吕郎中去了。” 项羽皱了皱眉,虽只是半醒,还是表示了极不认同的态度:“岂可驱使壮士行马夫之事?” 几人私语间,吕布亦未答楚王的话,只犹豫地看向项羽。 这一微小迟滞,顿时惹怒了本就恨极了项羽专权的楚王——好哇,身为楚兵,却只肯项羽这所谓诸侯上将军的话,却公然对堂堂楚王视而不见! 楚王身边近臣及时挺身而出,趾高气昂地问道:“君上有问,何不答话?” 张良默不作声地放下酒樽,凝眉看去。 这身形高大的楚兵纵使一身狼狈,衣服也不知为何乱七八糟地反着穿,却是器宇不凡,称得上白皙的面上……更是干净得出奇。 张良心中忽生疑窦。 只是不等他细思,吕布已抬起头来,再度踯躅道:“此秘事攸关甚大,宴中人多眼杂……” 楚王看他手无寸铁,也未生疑,闻言不耐烦道:“那便允你近前几分!” 吕布先瑟瑟地瞟了项羽一眼,到楚王心头火气、几要再度开口催促了,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 吕布昂首挺胸,刚朝着楚王所在方位迈开第三步,仍有近十丈之遥时,项羽终于动了动上身,稍换了个姿势。 他不过是因坐久了发酸,微挪了下,但以余光瞥到他这小动作的吕布,却倏然暴起!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名孤身入殿、打断宴席的楚兵忽夺了身边乐者的古琴,毫不犹豫地将古琴往地上一砸! 方才为减轻殿中人的戒心,吕布自不好携带任何兵器入内,索性就地取材。 那颇有份量的琴身到他手里后,简直轻若无物,接着他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拽着一半参差不齐、碎裂残缺的琴身冲上前去,气势汹汹地直取楚王熊心! 且不说吕布是有心算无心,哪怕是起了疑心的张良,在他受楚王之令上前的那一刻,就已然无力阻止。 殿中唯一有能力阻止吕布的,非项羽莫属。 只是项羽先前一直思忖着宴后架空楚王之事,此时则是半醉之身,哪会想到吕布会骤然发难,直接要了楚王的命! 吕布目标明确,且充分吸取方才叫刘邦逃走的教训——下手前绝不废话,先杀了再说。他几个箭步跨上前,而楚王周边随从只瞪大了眼,压根儿来不及护驾,他已眼都不眨地拿着破碎琴身,以那凹凸不齐、充满锋锐碎木的一侧冲着楚王的脑袋重重砸去! 由楠木所制的琴身在乐伶手底,是件能弹奏出悦耳乐曲的乐器;到了一身巨力的吕布手里,就是件不折不扣的杀器了。 当他使出八成力气,冲楚王看呆了的脑袋砸下,只是简单一记,虽不至于直接将整颗脑袋砸得平扁,也足够当场叫人面目血肉模糊。 楚王眨个眼的功夫,就落得头骨碎裂,就此一命呜呼的凄惨下场。 宴中众人齐抽一口冷气。 ——好狠暴的手段,好强猛的力气! “你!!!” 离楚王最近的那位官员几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尖叫着后退数步:“愣着作甚,还不速速拿下这刺客!” 离得稍远些的楚王随从,则恢复得更快一些,怒不可遏地拔出腰间长剑,向吕布扑来! 然而这时的吕布,可不再是刚刚那寸铁也无、需借琴来行凶的落魄样了。 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官员他没去理睬,却很是稀罕被对方丢下的长剑,当场弯腰拾了。 十八般兵器,他虽都能使得出来,但若论最精的,当属长剑与弓箭。 终于拿到了最擅使的兵器,吕布也彻底找回了当初在疆场上东西冲杀、如入无人之地的轻松自如。 他大笑两声:“来得正好,省得你爷爷我还得亲自挨个去逮!” 下一刻即拔剑出鞘,面对团团围裹上来的楚王随从,眼也不眨地迎了上去。 吕布以一敌百,酣畅淋漓地血战时,楚军却先是一脸茫然,再是目瞪口呆。 公然弑君者,可是他们的袍泽,将军的执戟郎…… 按常理而言,他们身为楚军,必当将刺杀楚王之人格杀勿论。 可楚王待项将军素来恶劣,君臣关系不和,他们随将军征战多年,也为此愤愤不平。 实在不知这究竟是真正的刺客,还是项将军忍无可忍了,私下对吕布所下的命令? 事关他们究竟该配合王随,将这刺客拿下,还是该帮吕布的忙……最后做决定的,自是项羽。 而瞧着面无表情,实则一脸迷茫的项羽,也搞不清楚了。 他们还迷茫间,吕布却是杀得兴起,以一当百,士气却是越战越盛。 一柄在那臣子身上只是华丽装饰的宝剑,在他手里,则成了刃人无数的利器。 ——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回殿杀了楚王的决定,虽是他临时所想,却也是眼下最合适的抉择。 他虽在计谋上一窍不通,却是一等一的灵机应变。 楚王一日不去,项羽便要始终受那偏心刘邦那地痞流氓的臭毛孩儿的制掣,保不准还得在刘邦那吃不少亏,那他还需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遇着二军光明正大交锋的时机? 方才,他盯着那四具身着寻常兵卒服饰的汉将一阵后,便下定了‘杀楚王、嫁祸刘邦’的决心。 不管是刻意被刘邦调开值守的西侧门,还是为装作普通兵士的汉军将领,以及莫名逃席,不翼而飞的刘邦……在他眼里都是彻彻底底的落人口实,正好往上头多泼几桶脏水。 他虽不记得项羽究竟容忍楚王至何时,但最后既成了楚汉争锋、自封西楚霸王的局面,这破楚王必然已被项羽给磨刀霍霍了。 臣弑君,为天下之大不容,之后前去讨伐,也掌握了大义的旗帜。 曾亲眼见过杀了刘辫那倒霉蛋儿皇帝的董卓,最后是如何不得民心,被一群打着除暴安良的旗号的诸侯给冠冕堂皇地瓜分了战果、却还顺利糊弄住了老百姓的……吕布,自是不会第二次掉进同一个坑里的。 与其事后叫刘邦占了便宜,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来个一步到位,把弑君的帽子扣到逃之夭夭的对方头上,让人有嘴也难辩。 吕布不知疲倦地不住手起剑落,眼都不眨地就在楚兵们还在犹豫不决时,速杀了大吵大闹的两名楚王近臣、六十名王随。 刚还欢歌曼舞的殿中,已是血流成河、尸身堆砌。 刚还敢将吕布团团围住的王随与刘邦所留下的骑从,此时已被他这天降煞神般的凌厉神威给吓破了胆,纷纷推搡着,却只敢手持兵器,不敢上前。 吕布浑身浴血,却浑不在意,只大步向前,以剑抵在他刻意留下的、楚王近臣中品阶看似最高、此时颤抖最剧的那人的下巴上,沉声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那人见他接近,却双股颤抖而不能行,此时已被吓得痛哭流涕,以为要一命呜呼,却不想吕布未直接下杀手,而是好整以暇地开口问询。 他先是一愣,旋即颤着声音回道:“愿、愿听将军吩咐。” “老子是你奶奶个腿儿的将军,少拍些无用的马屁。”吕布一嗤,冷冰冰的剑身在这抖如筛糠的人脸上威胁性十足地拍了拍,顿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他拧着眉,嫌脏地收回了剑,往后退了一步,懒洋洋道:“你若想活命,一会儿便需有用一些,莫说些自寻死路的屁话,可明白了?” 见这人傻不愣登的,张着嘴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来,吕布暗骂一句蠢货,不耐烦地给他起了个头:“刘邦这厮为独占秦宫宝藏、觊觎王位,密谋反楚已久……君上明察,阴令上将军于宴中杀之,然刘贼狡诈,使四将乔装打扮入宫,于宴中行刺君上……万幸上将军勇猛无双,虽令刘贼得逞,却也将刺客当场格杀……” 早在洛阳跟着董卓混时,这些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有多能说会道,他已看得清清楚楚。 与其全杀了,倒不如留个活口,一来省得他多费唇舌,二来也更方便蒙骗外头那些傻子。 毕竟是君王身边近臣,他所讲的话,总比一般人的好使。 吕布一点也不担心他将阳奉阴违:这些纯粹为利益聚集在楚王身边,又因恐惧而针对项羽的,在利益消失、身家性命受到直接威胁时,往往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长见风使舵。 吕布一口气讲完,面无表情问:“明白了?” 那人颤颤巍巍地拼命点头。 吕布满意了,转身看向被刘邦丢在宴上的那些人……毕竟自己已经不是能做一势之主的侯爷了,而是个衣服都捞不上一件好的的破执戟郎。 他木然看向不知何时已倏然起立的项羽与范增,以及激动万分,要冲他扑来的项伯……尤其对后者,他还不怀好意地咧了咧嘴角,带着几分挑衅地提醒道:“依臣下看,这宴中余下贼子,一个也留不得,将军以为如何?” 他娘的,这呆货项霸王究竟干不干?若连这都不干,那他也不干了! ※※※※※※※※※※※※※※※※※※※※ 每天打开评论区,都会看着激动地喊打喊杀的你们陷入了沉默…… 第 14 章 遭吕布这一问,项羽沉默良久,不知在斟酌什么。 就在吕布等得快不耐烦了、开始怀疑这西楚憨王是不是醉糊涂了的时候,项羽才点了点头。 让吕布满意的是,项羽思考所用的时间虽长了些,态度却很明确。 只见他先向仍沉浸在极度震惊中的范增微微颔首,旋即侧过身来,淡然向身后楚兵下令道:“照吕郎中的话做。” “喏!” 一直呆愣的楚兵们终于能有所作为,他们沉声齐应,纷纷上前,毫不犹豫地挥剑场中其他人。 殿中瞬间血肉飞溅,哀嚎四起。 楚王心的随从但凡敢反抗的,已被吕布砍瓜切菜,落得人首分离;余下那不多的人力,无一不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 当他们亲眼目睹了刚那愿意配合这尊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杀神、承诺对外说瞎话的人死里逃生的示范后,更是争先恐后地冲吕布痛哭流涕,表忠乞命。 至于被刘邦舍弃的那百余骑从,他们自知难逃一死,索性拼死一搏,于是先结阵而上,结果就被一力降十会的吕布给酣畅淋漓地杀了一批。至于剩下那一半,也根本不是楚兵对手,很快便被就地格杀了。 才过去眨眼功夫,殿中唯一能与‘汉军’再搭上关系的,便只剩席上张良一人。 项伯悚然而惊,想也不想地站到了与自己情同兄弟的张良跟前,想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向张良涌去的兵士,脱口而出道:“项将军请三思!此事实在不可为啊!此子来投不过数日,却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今日敢害楚王,他日便敢害将军!” “哦?”吕布早瞧他不顺眼了,这会儿见他迫不及待地挡在了张良跟前,不禁恶意地挑了挑眉,玩味道:“臣下即便哪日活腻了,害不害得动盖世武勇的项将军,且不说,单瞧项左尹这……” 面对怒目而视的项伯,他丝毫无惧,还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这会儿还没长出几根毛来的光溜溜的下巴,故作苦思冥想的神情,半晌猛一击掌:“护一敌军智囊的殷勤架势,简直快与那畜牲护崽时的奋不顾身无异了。” “无耻!”项伯几被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暴怒拔剑,剑尖直指大放厥词的吕布:“血口喷人!我今日必斩——” 吕布懒洋洋地把玩着手中剑柄,闻言嗤笑一声,拇指微顶,还鲜血淋漓、余温未散的剑身猛然出鞘。 他微眯着眼,颇感期待地打断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方:“楚左尹当真与臣下一决雌雄、生死不论?” 他可巴不得项伯在不堪受辱下主动寻死来——若真如此,甭管项羽面子有多大,他都必得叫对方得偿夙愿,命归黄泉。 在他眼里,最该死的‘汉军余孽’,俨然就是这个身在楚心在汉、还毫无羞愧之心的狗内奸项伯。 若非对方还为项氏一族之长,又为项羽亲叔,关系非同一般,他早要顺势将人给剁了。 项伯很恨咬牙,握着剑柄的手却微微颤抖。 即便他脑子充血、恨意沸腾,却也不至于彻底丧失理智——于是才痛苦地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根本不是方才以一当百、大杀四方的吕布的对手。 面对吕布咄咄逼人的挑衅,他只觉五内俱焚,却还是耻辱地沉默不语,已然退缩。 范增见他脸色变幻莫测,显有万千屈辱翻涌,不禁冷笑一声,直白问道:“奉先所言极是。左尹如此急切相护,安与张良有故?” 范增方才一直沉默,全因事发过于突然。 且亲眼目睹吕布行事如此大胆残暴,叫他心里惊疑不定,一时间神思受到扰乱,才未有半点反应。 在稍冷静后,他不得不承认顺着吕布的话走下去,是最能化险为夷的路径了——哪怕他们现将吕布拿下处死,因其楚军执戟郎中的身份,眼睁睁看着楚王遭遇刺杀的楚军也注定脱不了干系,必将授人话柄。 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在场之人要么灭口,要么逼至同一阵营,将罪责推到因逃席而百口莫辩的刘邦身上,虽不见得骗得动天下聪明人,却至少能把水彻底搅浑。 旁人不清楚,范增却是对项羽切切实实地对楚王动杀心这点心知肚明的:既迟早要走到那一步,不如干脆利落一些,省得留下无穷后患。 只是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行事甚是低调的吕布自行其是时,竟比他还厉害得多。 他算计刘邦,还需寻项庄之助,最后不仅没成,还更招了楚王厌恶。 有这鲜明对比,更衬出吕布祸水东引此计之毒,出手速杀之狠辣,实在叫他震惊无比。 饶是自诩‘好奇计’的自己,也只能对楚王处处对项羽使绊、项羽怨恨楚王、杀心愈盛这几点束手无策,最后亦是无奈地任由项羽定计架空楚王、后徙再杀。 孰料吕布不单定计狠辣,且下手果决,丝毫不惧战力不足遭反噬。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既不怕项羽忌惮、更不忌项羽不愿配合而过河拆桥……这份对项羽性情的精准把握,更隐约透出此人深不可测的一面。 范增越想越心惊,也越想越迷惑。 偏偏这样一位智勇双全、行事高深莫测的奇士,竟甘心在执戟郎中这一职屈就了整整数日,实在叫他困惑不解。 “哦?” 听完吕布与范增的话后,项羽微微蹙眉,看向项伯的目光里,首回掺了几分疑虑。 项伯遭被范增与吕布接连质询,不免心虚。 然他始终自诩以‘义’为先的光明磊落,建立在收受贿赂的些许心虚之上的,更多还是恼羞成怒:“胡言乱语!将军枉顾汉军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将军为楚王之臣,纵弑君者颠倒黑白,更为大不义!主上不义,臣下自当劝谏,与是否有旧又有何干系?” 听完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后,吕布只面无表情地掏了掏耳朵,才慢悠悠一边提剑上前,一边痛快骂道:“放你娘的屁!休扯些有的没的,是个大老爷们,甭管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溜溜——要么让开来,要么拿剑同我好好比划,再要么干脆些拿你那最看重的‘义’来发个誓,说诸如你若与张良有故方刻意相互便猪狗不如天打雷劈不仁不义……瞅项将军肯信你不。” 见项伯双目圆瞪,还要再狡辩,吕布倏然拔剑,直接拿剑尖对准了他那鼻尖,大义凛然地开始睁眼说瞎话:“布虽是个书读得不多的粗人,却也知忠于主公,主辱臣死的粗浅道理。这黄口小儿寸功未立,却为争权夺势,枉顾百姓疾苦一昧打压项将军,捧着刘邦那坨滚刀肉似的老匹夫,这是哪门子的义?!亏你还是堂堂左尹,将军叔父,却成日以义相压,非逼着英雄气概的将军继续受那些个酒囊饭袋的欺负,这会儿甚至还歪着屁股、立于敌军幕僚身前,摆出个要与他作亡命鸳鸯的架势!” 说到这,吕布还趁机公报私仇、冲项伯那张他老早看不顺眼的臭脸的方向呸了一口。 可惜呸得不够远,没呸到项伯脸上,却不妨碍他全神入戏,掷地有声道:“布这破命一条,哪怕豁出去不要了,也得给将军出一口气,非还将军一个公道不可!” 项羽:“……” 听着这字字铿锵的话,又看着刚还武勇盖世、豪气冲天,这会儿却为他怒气冲冠,冲项伯大骂的吕布…… 浑然不知自己已被对方在心里扣了个‘西楚憨王’的破印戳的项羽,心底竟不自觉地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微小涟漪。 他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神,指节在戟上轻轻一敲,似在沉吟,实则一片空白。 项伯被吕布连番逼问,已是哑口无言。 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突变,自知局势已彻底脱离轨迹,无力回天的张良,终于结束了长久的沉默。 他放下心里对刘邦的担忧,轻叹一声,潇洒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出项伯身躯的庇护范围,平静道:“项将军帐中有能人,技高一筹,良甘拜下风。如今君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而我人之将死,求个光明磊落,不必多余牵扯旁人。” 项伯悲怆道:“子房!” 他如何不知张良此时主动上前寻死,是为护住饱受怀疑的自己? 吕布微眯着眼看这感人肺腑的生死离别,在张良那白净无须的面庞上晃了一圈,略飘了一下,忽改了主意。 这人皮相生得还真不错! 若是论男儿的俊,那吕布自认是不输任何人的,哪怕是天生重瞳异相、英武俊美的项羽,在他眼里,也屈居第二。 但张良眉眼柔和细腻,有几分美丽女子的阴柔…… 吕布眨巴了下眼。 ……罢了罢了,哪怕此人对刘邦那狗贼忠心耿耿,注定无法被他们所用,但留着当香饵,钓几条傻鱼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悄然改了主意的吕布刚拔了小半截的剑就给干脆利落地收回去了,嘴上还假惺惺道:“既然左尹与这敌军军师兄弟情深,布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处置。” 项伯差点没被吕布的惺惺作态给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娘的,这竖子忒不要脸!狗嘴里简直没句人话! 尊贵如楚王,吕布刚都敢眼都不眨地拿琴身将那脑袋砸个四分五裂,现却在项羽前装腔作势、对他阴阳怪气起来了?! “无碍。” 始终一言不发的项羽忽走上前来,右手松松搭在长剑剑柄上,面如寒霜,嗓音低沉冷酷:“奉先不便动手,我来。” 项伯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目露绝望。 他敢奋力为刘邦在项羽前周旋,敢在察觉范增派项庄刺杀刘邦时挺身而出,更敢对步步逼近的吕布大声呵斥。 可他与项羽的武力差距,就如天与地一般悬殊…… 因此刚已惧了武艺超绝的吕布的他,最最不敢的,便是直面阻挡杀意溢出的项羽。 更何况他心知肚明,自己回护张良的举止已是过于明显,连迟钝如项羽都瞒不过去了。 要当着他的面将张良诛杀,亦不乏是对他的警告。 被吕布方才那莫名举动惹得有些困惑的张良,此时自知尘埃落定,倒释然一笑,甚至还自我打趣了句:“可得项将军亲自动手,良甚幸。”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刚还杀气腾腾,要亲手取张良性命的吕布,这会儿却成了场中唯一站出来、胆敢阻止气怒上的项羽的人:“项将军且慢。” 更让在场人吃惊的是,项羽竟当真驻足,漠然回望,赏脸问道:“何事?” 吕布咧嘴一笑:“事关机密,还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尽管最初收了对张良的杀心,是因着张良那叫人眼前一亮的清秀容貌,但冷静下来仔细思忖后,吕布更意识到此时把张良留着,用处可远比简单杀了、只得个一时的痛快要大得多。 项羽微微拧眉。 就在众人以为项羽将要大发雷霆时,他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而向吕布行去,更由着吕布的话附耳过去! 二人毫不讲究,就在一干人前,光明正大地商量起了不知哪门子的机密。 吕布显然极为了解此时项伯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煎熬,一边眉飞色舞地在项羽耳边说着,还一边冲项伯递去意味不明的眼色,直叫项伯气得狠咬牙根,敢怒而不敢言。 “那便依你所说,先留着罢。” 也不知吕布方才到底说了什么,听着项羽毫无波澜的最终决定,楚营所有人都无比震惊。 这哪里是他们认识的项将军? 项将军一被彻底触怒,便将大开杀戒,简直无人可阻拦得住。 偏偏吕布如此神通广大,愣是说服了盛怒下的对方,当真将张良给留下了! 殊不知从没扯过那么多屁话的吕布,在风波暂且平静后,也悄悄捏了把冷汗。 不愧是老子!脑子就是机灵! 既然逃避不了惩罚,干脆就把能罚他的人给宰了了事——这招由他用来,果真屡试不爽。 第 15 章 楚营里的吕布凭一记奇招跻身项羽主帐、一跃成了具有名姓和几分话语权的人,以他的高眼界,虽远称不上春风得意,却也总算顺风顺水起来了。 黑锅需扣到刘邦头上,连杀楚王与其六十多王随的功劳自不能光明正大地记下来。 但因项羽从来不屑贪部下名声,是以吕布一人堵杀四将的辉煌战绩,还是随楚王遇刘邦所派步将刺死的轰动谣言一同传出。 再经范增刻意派人传播,不过片刻,即传得大街小巷尽人皆知,也随着细作的耳目,更早一步刮入了汉营。 相比起吕布的顺心,孤身逃回汉营的刘邦则是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接连听闻‘四将遭斩、子房受押、楚王遇刺、楚军将以讨伐逆贼为由攻击汉军’的噩耗。 尤其樊哙与夏侯婴之死,哪怕冷心冷肝如刘邦,也不由淌了几滴真实的热泪。 那不只是他器重的得力干将,更是对他掏心掏肺的连襟,肝胆相照,唤了他好多年“三哥”的好兄弟啊! 一波接着一波的,叫性子坚韧如刘邦都一时气急攻心,当场昏厥了过去! 在部将们手忙脚乱的救助下,潜意识里也知汉军大难临头的刘邦并未昏迷多久,便醒转过来,呕出一口血后,那股堵在胸口的气才稍稍好些。 他此时还不知是吕布的主使,也刻意忘却了自己将四将留下步战、将他们视作挡箭牌的安排,满腔怨恨全冲着项羽去了:“好阴毒的项藉!” 不论是他,还是智谋多出如子房等谋士,都彻底低估了平日以高傲做伪装、可一旦耍起阴谋诡计来却比谁都心狠手辣的项藉! 他哪里想到,一直讲究光明磊落、甚至妇人之仁的项藉,会忽然受到点拨般开了窍,生生揪住他这偌大破绽? 就因为一时贪念,到头来不仅全给大敌做了嫁衣,还被人生生泼上污水,落得必须狼狈逃窜的结局……刘邦简直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时光倒流,狠狠甩那日得意忘形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这一招使出,项羽不仅成功弑了一直妨碍只听令于他的楚军行事的主君,还极好地利用了他以将充兵、私藏马匹逃席之事大做文章,对不肯听令的随者进行灭口之后,利用那些贪生怕死的楚臣,便可将这大不义的污名给严严实实地扣到他头上去了! 一向巧舌如簧、头脑灵活的刘邦,还是头回尝到这百口莫辩的滋味。 项藉虽骗不了天下所有聪明人,但人心向背,指得多是大字不识一个、道听途说的平头百姓。 况且势盛的楚军即将大军压阵,对他赶尽杀绝,他又能对谁去澄清解释、恳请谁来主持公道? “将军,时间紧迫,还请速速下令。” 张良一去不返,在刘邦六神无主、倍感绝望时,萧何不得不出列提醒了声。 说起心中悲意,同与樊哙与夏侯与自沛县时便相识相交的萧何也好,曹参也罢,此时并不亚于泪流满面的刘邦。 可大难当头,轮不到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感伤了。 咸阳共有八处城门,六处已由楚军把守,只有四处还在汉军控制之中。 然而刘邦麾下的十万汉军,还有近半滞留城内。 想带多少,又能带多少,都需在楚军彻底出动前,尽快做出决定。 刘邦怆然深吸口气,抬起赤红双目,哑声道:“城中楚军仅有二万,项藉人在宫中,若聚齐十万兵力,不逃反攻,冲进宫中杀项藉个措手不及,能否与他拼个玉石俱焚?” 这疯狂决策一出,引得他身边近臣悚然而惊,纷纷劝阻。 “此事决不可为!”包括曹参、周勃和灌婴在内的一干老臣,皆纷纷下拜:“还请将军慎虑!” 他们虽未真正奔赴那场叫项羽名震天下的巨鹿之战,但对方凭天生将帅之才,叫士气高昂的强大秦军将亡军溃,强横的秦卒遭楚军入捕羊捉兔地无情屠戮的惨状的传闻,却已让天下人所知。 刘邦虽也有几分领兵打仗的本事,但有项羽珠玉在前,便被衬得黯然失色了——更遑论项羽最得意的,便是以少胜多的速战。 眼下楚军人数占绝对优势,汉军又怎能与之匹敌呢?这哪是同归于尽,而分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啊! 刘邦被他们逼住,虽还梗着脖子、气喘如牛,但拿十万汉兵去强袭项羽的话,到底是不再说了。 自刚才那句提醒后,便一直沉默的萧何,见他已然冷静许多,再度上前道:“现局势固然恶劣凶险,却非绝境,仍有生机可寻。” 刘邦神色微动,嗓音喑哑道:“此话从何说起?” 萧何却不答反问:“若有日日醇酒,夜夜美人,将军可会欣然享受,放任意志遭其消磨?” “莫说笑了,”刘邦苦笑道:“眼下命都快没了,何来的醇酒美人?” 萧何不语,只默默注视刘邦。 刘邦于是正了正色,认真答道:“醇酒佳人,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消遣,岂能与天下大事相比?” 萧何微微露出一个笑来,这才继续说道:“项羽军势强盛,不可硬克,只可智取,盲然突进,何谈玉石俱焚,只不过自取灭亡罢了。” 刘邦难堪地皱了皱脸,倒是未开口反驳。 萧何话锋一转:“将军可还记得商汤王、越王勾践之事?天下大事只可徐图,不可速取,不可因一时之得而激突猛进,也不可因一时之失而畏缩不前。唯有看清形势时肯弯折腰身,忍一时之难者,日后方可得天下人的信服。将军既无惧锁国磨人的戒惧,那臣下望将军愿痛快割舍身边赘物,前往巴蜀,收人心、用贤人、以二郡为王业基础,待风云动荡之时,再征盟友,集二郡之力,反攻关中。” 萧何未提及的是,项羽身边看似从者如云,却因用人唯亲,而忽视了蛀蚀树心的全蠹项伯。 以张良的聪明才智,灵机善变,不见得会就此殒命。只要他活着一日,项伯便可为他们所用,那他们所盼望的转机,或许会比设想中来得更早一些。 刘邦凝神细听萧何此话,半晌长叹一声,沉重地点了点头:“依先生之计。” 巴蜀二郡虽地处偏远,一度贫瘠落后,但称得上地大物博,民风也素来安逸自足。 尤其受前秦精心经营后,水利得到兴修,城郭得到修缮,秩序井然,各方各面已是焕然一新。 以此为根基,本就是刘邦一度考虑过的最终后路。 最重要的是,巴蜀四周有天险环绕,高山耸立,道路狭窄崎岖,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 莫说大军了,即便是小股部队行在上头,也是胆战心惊,经不得一丝一毫的大意。 如此难行之道,项羽纵恃兵众追杀,也无用武之地。 况且他已将污水泼到自己头上,最终目的已然达成,并无必要对他赶尽杀绝,日后只需在汉中布置重兵,便可将他软禁其中了。 刘邦强压下满心悲怆,对悄悄撤军入巴蜀的决策,做了最快的安排。 他苦中作乐地想到:得亏先前就曾动过此念,有过颇为详略的规划,他这会儿重启旧的计划,倒不算难。 可惜蜀道难行,兵带不得多的,且楚军来势汹汹,他必然需舍下大部分军势阻挡对方,为自己的撤离争取时间。 等项羽所派出的得力悍将黥布和钟离眛所领的楚军杀入汉营,汉兵却是群龙无首,任人宰割时,才赫然发现他们晚到一步,叫狡诈冷血的刘邦只带着一干亲信并五千本部精兵,沿小路朝西边跑了! 当并无领兵之职,只能留在宫中,干巴巴地等消息的吕布得知被留下的九万多汉兵里被屠了三万,剩下六万多尽降,却不幸叫刘邦等人跑了的噩耗时,也未暴跳如雷,而全然麻木了。 ……他能说啥呢。 被赐座在项羽身侧、坐了平常由项伯坐的精贵座位的吕布,嚣张地支棱着两条大长腿,与一旁正襟危坐的项羽相比,全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坐相。 他却只将一双死鱼眼饱含怨念地定格在了意气风发、正激动地朝项羽汇报战果的黥布身上。 就不说项羽拖拖拉拉,且自个儿碰上的姓刘的,怕都是天生属耗子的,跑得比啥都快了…… 倘若让他领兵去追,而不是这同名布的憨子带头,那必然是手到擒来! 黥布的注意力全放在沉默听着的项羽身上,丝毫未发觉一旁吕布的灼灼目光,倒是闷不吭声的钟离眛的余光瞟到了。 钟离眛瞥了瞥口若悬河的黥布,又瞥了瞥项王身侧坐着的吕布,品出那莫名的敌意后,不由露出几分迷惑来。 难道,这便是一山不容二布? 钟离眛脑海中灵光闪现。 他微皱眉头,开始乱想:看在袍泽情面上,他虽与黥布无甚交情,怎么着也得对其提点一二。 ——毕竟他虽不知殿中详情,但对方的‘吕毒士’之名,可是由那几个吓得膝行的楚王旧臣嘴里传出来的,做不得假。 看亚父待吕布如此客气有加,也足见其智略非同一般。 苦大仇深地瞪着办事不力的黥布的吕布,哪怕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这脑袋瓜子,竟还有被扣‘毒士’之名的一天。 而项羽的想法,的确就如刘邦所预测的那般。 虽未能斩下刘邦首级,对‘天下’有个更漂亮的‘交代’而略感遗憾,但他最敌视的对象,自始至终都是锲而不舍地与他针锋相对的楚王。 眼下楚王已死,而刘邦这个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借楚王之势、才得以兴风作浪,还好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现都狼狈逃窜巴蜀一带了,显是不足为患。 日后只消汉中一处驻下重军,便能将蜀中人堵得死死的。 这点但凡是稍通打仗的将帅,都能一眼看出,吕布自也无比清楚。 这却让他更着急了:刘邦若一直憋着不出来,那他还能怎么着那鳖孙?总不能跟着钻进耗子洞里吧! ——不可不可。 在杀刘邦这茬上屡次受挫、却越挫越勇的吕布眼珠子一转,一下便有了新主意。 他凭身上这份不便张扬的大功绩,以项羽的慷慨,日后肯定要赏。那他大可向人讨要个至少领兵的将官职位,再请求亲自镇守那汉中。 以刘邦那鳖孙的狼子野心,一旦瞅见甚么机会,定然是不甘心一辈子窝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悠然养老的——他大可诱敌出洞,再予以当头痛击! 吕布盘算得正高兴,忽肚皮里闷闷地“咕噜”了一声,才猛觉饥肠辘辘。 他脸皮向来厚得很,且因项伯从中作梗,他未能赴宴,之后又速杀七十余人,虽不可思议地毫发无损,体力上也消耗得厉害。 而召他随帐,一道参谋的项羽等人则在先前的宴席中饱食过,这会儿只会神于如何收尾上,自就忽略了吕布一整天下来,竟还未进食这点。 那声响不大,离得最近的项羽却听得清楚,他微微蹙眉,回想片刻,才意识到有所疏忽,默然回头,看向身后执戟。 韩信俨然是场中人唯一还惦记着吕布仍饿着肚子的,不等项羽开口,他已抢先出列,低声道:“臣下这便去命人备晚食。” “多谢项将军,却不必劳烦韩兄了。”韩信站得近了,嗅觉灵敏的吕布便捕捉到了那股极淡的、却独属于混了香料的肉味,登时眼睛一亮。 他嘴上这么说着,想也不想地就冲韩信袖里一顺,顺出了用干净布巾小心裹好的几份肉干,旋即毫不嫌弃地就着身前冷汤啃了起来,还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谢了句:“也多谢韩兄。” 项羽默默地盯了会毫不讲究的吕布一阵,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将视线移开,倒是忘了再提要叫晚食的事了。 而韩信则在怔楞过后,望着大快朵颐,将已变得干巴巴的肉片嚼得颇有滋味的吕布,心里竟莫名生出一种……投喂猛虎的奇异满足感。 第 16 章 毕竟还高举着“兴大义,斩逆贼”的旗帜,在刘邦一路朝西鼠窜、毫不反抗的情况下,项羽还是派了钟离眛点三万骑兵紧追后头,争取斩草除根。 钟离眛虽耽搁了小半日才重新出发,但汉军对巴蜀一带亦是人生地不熟,在崎岖山路间迷了好几回路,尾巴便给钟离眛所领的楚军给吃住了。 于是这五千精心筛选出的精兵,就又被如狼似虎的楚军给歼了一千余。 刘邦当仁不让地逃在最前,钟离眛虽锲而不舍地追到了入巴郡的门户处,还是没能逮住他。 且因汉军队列已彻底消失在身前的芒芒山路间,他斟酌过后,决定按照项羽事前下达的‘适可而止’的军令,稳住兵士,开始有条不紊地折返。 钟离眛的小心举动,很快便得到了回报——眼看着楚军朝来时方向回返,刚走出三里路,亲自坐镇后军的钟离眛便遭遇了灌婴所领的一千骑兵。 原来刘邦被这群豺狼撵了这整整一路,硬是又折了千余亲兵进去,实在恨意难消,想着利用楚军放弃追击、撤军时难免有所松懈的空档,便指挥最信任的骑将灌婴带人反攻过来了。 灌婴早年靠贩卖布匹为生,游走于各郡县间,不仅由此练出了一身好骑术,更养成了机警谨慎的习惯。 他先派出了十几骑试探、见他们全都有去无反,便猜出后军定有强将坐镇,甚至八成是钟离眛本人。 “可惜了。” 灌婴喃喃自语道。 既然钟离眛有所防备,那便占不得多少便宜了。 灌婴心知此时汉军不比以往强势,接下来在全然陌生的巴蜀要站稳脚跟,也并非易事。 刘邦能否出这口气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再折不起将士了。 虽是无功而返,但灌婴清楚自己这位老三哥绝不至于为争一时之气、便不分事态轻重紧急,因而并不担心会被怪罪。 他当机立断,赶在钟离眛有所反应前领着这一千骑兵重回前往巴郡的路上,寻刘邦会合去了。 虽说对压根儿便不认识的钟离眛的办事能力不怎抱有期望,但在前秦宫里难得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月后,还是等来刘邦成功脱身的噩耗,吕布既觉意料之中,又觉失望得很。 因他心情极度恶劣,更定下可劲儿折腾项伯、以作宽慰的决心了。 ——他不痛快,就必须让项伯更不痛快。 项伯自是不知自己已被头黑心的布老虎给盯上了,比主殿中人只晚一步得到刘邦已顺利逃脱追击、依计入蜀的消息后,他当场长松了口气。 万幸,万幸。 思及自己先前既险些未能在杀意浓重的项羽前保住张良,又在明明已然察觉吕布不怀好意的前提下、仍是让对方兴风作浪,累刘邦糟了难,项伯便感万般羞愧。 得亏刘邦已然脱险,一切仍可徐徐图之。 刘邦被困巴蜀之事,他可等项羽消了火气,再从中周旋;张良身陷囹圄,他这边也不难照顾,还可待到风平浪静了,将人偷偷放走。 若处理得当,还可在放走张良时,把疏忽职守的罪名嫁祸到那吕布头上,好让项羽莫那么器重他的好。 一想到吕布洋洋得意地在殿中信口雌黄、血口喷人,才将刘邦害至如此狼狈,叫数万汉军殒命的那股卑鄙劲儿,项伯便觉胸口一窒,越发气闷。 比起吕布害得刘邦身败名裂的那回,他这小小报复,实在理所当然。 打定主意的项伯目光阴沉沉的,在帐中稍踱了踱步,消磨了一阵在他眼里显得万般漫长的时光后,便趁着项羽又召臣下议事时,寻了借口,去了关押张良所在的牢狱。 早在叛军四起,秦军兵卒短缺时,少府章邯被封为大将,征集关中地区兵员组建中部军时,便用上了狱中刑徒。 而随着秦宫被汉军接管、后又换了楚军,受人关注的皆是宝库中的金银珠宝、那些个宝光奕奕的死物,而牢狱中因老弱病残、未被充入军中的其他刑徒,竟都被彻底忽略,而活活饿死了。 他们名如草芥,被发现时已然烂臭,只让人捏着鼻子拖出去,拿张破席子一裹,便丢到了乱葬岗里。 至此,张良才成了这秦宫狱中唯一的囚徒。 项羽虽未刻意折磨他,更不曾对他严刑拷打,逼问刘邦之事,但狱中数日,还是让张良迅速消瘦下来。 只他心性坚韧,处变不惊,纵使不曾沐浴、也食不果腹,一身仍是光华灿灿。 他这憔悴模样,却当场叫项伯落下泪来。 张良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靠近,停下了,也未抬起眼来,直到听着细微的啜泣声,方睁了眼,微诧道:“项兄。” “愚兄无能,叫贤弟受苦了。”项伯满嘴泛苦,原想着多等一阵子再做计议,但看着张良如此瘦削,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得:“刘兄已顺利入蜀,待——” 张良却不让他接着说下去,而是迅速比了个手势,轻声道:“隔墙有耳,不可倾谈。” “贤弟勿忧。”项伯叹气道:“愚兄虽不如那小人得意,却也不至于连这狱中小卒也驱使不动。” 他踏入这狱中之前,就已让亲信以珍珠贿赂那贪婪的狱卒,把守住四处了。 而且吕布弑王之事,虽已将在场敌军该灭口的灭口,改逼胁的逼胁,到底是瞒不住楚军内部高官的。 反应最激烈的,便是早年追随项梁,后被楚王一手提拔,亲封为上柱国的陈婴,以及同受楚王擢用之恩的令尹吕青和司徒吕臣这对父子。 他们在受楚王重用后,便已决心忠心拥戴这位年幼君王,惊闻恶讯后,虽不至于大骂项羽,却都默默留下印绶、举家离开,以行动表示决裂。 项羽素重情义,虽对他们离去略感不快,到底未开口阻拦。但要填补这些人忽然离去所留下的空缺,还是叫他一时头痛不已,自然无空监看这监牢里的动静。 张良始终觉得项伯这探监的举动过于高调,仍摇了摇头,未满足项伯冲他推心置腹、将机密和盘托出的愿望:“项兄不宜来此,快请回吧。” 项伯神色讷讷,无奈张良说完这话后,便重新闭上了眼,他不好强行搭话,只有意兴阑珊地先回去了。 既张良反对,他也不好自行其是,于是只暂时只以珍珠贿赂那狱卒,命令其三缄其口,好生照料张良后,才颓然离开。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刚还一脸谄媚的狱卒后脚便变了脸,寻了韩信说话。 韩信拿到手里没一会儿,便交给了吕布,称赞道:“果真如贤弟所言。” 吕布眯了眯眼,确定那珍珠上有秦宫印戳后,登时满意了:“多谢韩兄出手相助!” 韩信再寡言寡交,到底在这楚军里摸爬打滚了俩年,一些人脉还是有的。 吕布喊他帮着做事,也不是白占他便宜,心里已打好了以后干啥都帮着提一提这便宜老哥的念头——苟富贵,莫相忘,在吃了韩信特意为未能赴宴的他偷偷藏下的那些酒肉后,他便当真将这实心眼子的兵仙给当个弟兄了。 于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由项伯亲信作贿赂物的珍珠黄金,就落到项羽手里了。 项羽把玩着这明显刻着秦宫宝库印戳的珍珠,面色阴沉不定。 楚军接管秦宫,不过半个月,而那些被刘邦搜刮来、列单清点的金银珠宝,都还留在库里纹丝未动。 项伯能从哪儿弄来这库中宝物? ——唯有从刘邦手里。 范增哪里会放弃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他固然不认同项羽以臣身弑君的决策,但更早就厌恶透了那项伯嘴上大义凛然,实则卑鄙卖主的行径。 只是他刚准备开口,吕布已懒洋洋地抢先一步,假惺惺道:“到底是左尹……这,应就是大爱无私罢?想当初布护身后婆娘,都不曾这般利索,实在叫布深感惭愧。” 项羽的脸色一下黑如锅底。 范增暗暗捏了把冷汗,心忖这吕壮士果非常人,如此伤将军面子的话,也敢直说不转。 只是被伤了面子的项羽却未发怒,甚至连声都不曾吱,只猛然站起身来,闷头朝外走。 范增并未起身去追——他追随项羽数载,大致也熟悉了对方的脾气。项羽性子虽是出了名的暴烈,但鲜少对臣下动怒,大多时候都彬彬有礼,更不至于为献策的话难听便进行施惩。 他听得实在心里烦躁,不知如何决策时,都会骑上乌骓去城外策马狂奔一阵,发泄满腔怒气。 吕布却不知项羽要骑马解压了,只当项羽不愿接受项伯吃里扒外的事实,有意蒙混过去。 他可还有第二个陷阱等着项伯去踩,叫他辨无可辨,哪肯让项羽逃避,二话不说就跟了出去。 只见项羽微敛英目,以右手食指、拇指抵住薄唇,气一提,便呼出一记悠长悦耳的口哨。 吕布不由瞪大了眼。 未等多久,一身黑毛油光水滑的乌骓,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踏着雪蹄,“哒哒哒”地跑来了。 项羽在原地静候片刻,待乌骓近在跟前时,就要按住马背,翻身上马。 孰料刚还一脸傲气的乌骓,一瞅见在旁站着的做贼心虚的吕布后,顿时眼睛一亮。 它毫不犹豫地撇下随时都能见着的主人、亲昵地对着吕布蹭了上去,舌头一伸,就要似上次那样去舔吕布的脸。 项羽:“…………” 被乌骓热情地以口水洗脸的吕布,木然站着。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瞥见连当初楚王毙命身前、都未面露震惊的项羽面上破天荒地写着‘吃惊’二字时,心里罕有地一凉。 他娘的……明明只是一时见猎心喜,偷骑了会儿别人的宝马,咋跟睡了对方婆娘似的叫他心虚得紧? 第 17 章 出乎吕布意料的是,项羽在诧异过后,非但未因遭爱马冷落而勃然大怒,只在敛了面上的吃惊后,若无其事地在铁了心要亲近吕布的乌骓马颈上揉了揉。 一贯神色冷峻的面皮破天荒地柔和几分,线条冷硬的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他以一种吕布从未听过的、称得上饶有兴致的口吻道:“乌骓脾性可傲得很,奉先是如何驯服它的?” 须知项羽是既傲又闷的脾气,又大约有着贵族必具的良好修养,除了偶尔因骄傲受创、勃然大怒外,大多时候,都是一座比韩信还爱板着脸沉默的冰山。 莫说是跟着他混的日子极短、满打满算也就大半个月的吕布了,哪怕是其亲叔父项伯、亚父范增,也几乎未见过他露出微笑的模样。 吕布虽不知项羽的和颜悦色简直数载难逢,单是见多了这憨王平日的故作冷肃,乍见其态度变得春风暖人,顿感亲眼看着积聚了千年霜雪的冰山缓缓消融的稀罕。 见项羽大度、丝毫没怪罪的意思,又想着自己身上还有个杀楚王的大功未赏,吕布刚那股因偷骑人爱驹的心虚气短,就一下被轻松从容给盖过了。 吕布随手捏了捏乌骓的耳朵,厚颜无耻地回道:“许是乌骓天生机灵,识得英雄。” 话音刚落,他就因下手没轻没重,捏痛了原本真心讨好他的乌骓,登将乌骓气得甩头挣脱,毫无留恋地窜回项羽身边去了。 吕布瞬间臭了脸。 才刚夸它!这臭脾气! 吕布话里明晃晃地自称英雄,见识了他那不同凡俗的武智兼济的项羽,也丝毫不觉有夸大之处,甚至深以为然:“不错。” 随着重牵了匹骏马的马夫的到来,项羽唇角微噙的微笑也就昙花一现,消失无踪了。 他重肃着脸,威严十足地翻上马背,自高大马背上睥睨吕布。 只是吕布正忙着盯住这匹通体一色雪白,高大神骏的马儿瞧,丝毫未察项羽的注视。 项羽看着难掩喜爱之情的吕布,惜字如金道:“玉狮赐你,随本王出城。” ——楚王死后,项羽充分汲取教训,自然不会再自寻麻烦地另立他人为王来碍手碍脚,索性直接自封霸王,代王主事。 因此事楚军军势最盛,项羽威望最高,距他最近的刘邦则有了‘贪权弑主’的污名被逼远走巴蜀,诸侯纵不乏心存嫉妒者,却也无人胆敢做那出头鸟出声反对。 自封霸王那日起,项羽才开始了‘本王’的自称。 “谢大王赏赐!” 而他话虽少,却无一字不合吕布心意。 妙极!不愧为西楚霸王,果真慷慨! 吕布美滋滋地翻上了这匹刚到手的玉狮,而玉狮竟也出奇乖驯,低头由他骑乘,全然不似乌骓那般殊死抵抗。 丢下那句话后,项羽便调转马身,先行催马离去了。 吕布虽慢了一步,且还需与玉狮磨合,速度称不上多快,但项羽未全速行进、乌骓还不住回头偷觑他的放水减速下,还是轻易跟住了前头的诸侯上将军。 因频繁易主,战火不断,咸阳城中人心惶惶。 能投奔别处亲眷的,早已走了,此时还留在城中的,皆有着不得不了的理由,无不紧闭门户,除非必要绝不离家。 哪怕对有意释放善意的刘邦,他们且戒备无比,更何况是对亲口下令、于新安坑杀了二十万秦卒的死敌项羽? 若换做惜命的刘邦,一直是让武艺高超的其他将领行在前头,一旦遇着袭击,还可有人挡上一挡。 但不论是项羽还是吕布,皆是以一当百、令万人慑服的豪勇悍将,哪里会惧宵小刺客? 咸阳城已彻底换了楚军把守,因而二人二骑一路向南,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一到城外,吕布便看着刚还极为节制的项羽气质大改,再不掩饰满腔的不解与怒气,全速催动身下乌骓,撇下吕布,朝旷地方向肆意狂奔而去。 到底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凡事毛毛躁躁。 吕布嘴上感叹,却也被勾起几分技痒,横竖他来投楚营,就没做过掩藏身手的打算,是以也一夹马腹,就催玉狮倾力跟上了。 一黑一白二道闪电于碧绿林木飞驰闪掠,马蹄踏过之处,无不有印记深陷,白烟滚滚。 乌骓跑了个酣畅淋漓,痛快地扬首‘哕哕’二声,声刚落,望着远处山林沉思的项羽便听闻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吕布到了。 项羽头回遇着能跟上乌骓全速奔驰的马术高手,不免有些意动。 见项羽下了马,吕布也顺势一个鹞子翻身,轻松落地。 乌骓与玉狮结了伴,自寻水饮去了,吕布大大咧咧地走向抄手而立,不知思忖着什么的项羽。 走至还有二步之遥时,项羽忽转过身来,一对幽深重瞳平视吕布,淡淡道:“再有半月,本王将主持封王裂土之事,此事一毕,便将领军回王都彭城。” 吕布面无表情地听着,偷摸着抹了把脸,只觉满面辛酸泪。 这人比人,真他娘的得气死人啊! 想当初他为留在洛阳那风水宝地,连王允那明摆着瞧不上他的臭老头儿都能捏着鼻子忍了,愣是被骗着信了对方那共同把持朝政的鬼话。 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倒霉地被李郭那不知哪儿来的大军撵了出去,之后就东奔西跑地四处流窜。 先是白给那阴险狡诈的本初小儿出了大力、苦哈哈地拿八百轻骑灭了十万黑山军,却啥好处没捞着,若非他机灵,还差点给对方害了!再是狼狈不堪地跑到大耳刘那地盘上,靠坑蒙拐骗把人地儿给抢了,就此叫那满肚子黑水的鳖孙给惦记上…… 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歇上多久,就被曹操给淹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被妻舅魏续那几个忘恩负义的混账玩意儿给捆了,最后被大耳刘一句话彻底害死。 相比起他的颠沛流离、万般坎坷,项羽好命得简直跟生在蜜罐里似的! 那么多上好的地方任其先挑,却愣是不肯留在肥的流油、易守难攻的关中之地,而非要跟初出茅庐的小毛孩似地惦记归乡炫耀! 项羽难得肯主动与非幕僚的臣下说自己打算,浑然不知眼前这人已把他腹诽上了,还自顾自地解释道:“奉先固有大功在身,然那熊心毙命之由,到底不好公之于众,只凭速杀四汉将之功,也不足封王侯。” “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耳。” 侯已做过了,至于王位……他实在不稀罕做三百多年前的,更何况这局势千变万变,天知道能做个几年? 眼下这瞧着威风八面的霸王,不也没当上几年王就没了哩。 吕布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扬,咧嘴道:“只盼大王肯封臣下一个将军做做……”能领兵打刘邦那种最好。 项羽正有此意。 他向来惜才,更何况数事过去,足证吕布盖世英武,偌大楚军中,他最看得起的人非吕布莫属。 见吕布豁达泰然,确实不在乎错失那王侯之位,更无居功自傲之姿,他心中顿时好感更盛。 吕布直接开口索要将军之位,落在他眼里,也是武艺在身、成竹在胸的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他满意地微微点头,一扫因项伯或已与汉军暗通款曲而生的狂躁不安,将之前便想好的职位痛快说出:“本王欲以奉先为中军左司马,奉先认为如何?” 吕布双眼放光。 ——比起他闻所未闻的那劳什子连敖,这‘中军左司马’里,既带了‘军’又有‘司马’二字的,那妥妥是能领兵打仗的没跑! 不等吕布开口细问,项羽已忆起上回对方于军职一窍不通、直白发问的事,干脆补充道:“中军主帅不在、或有令时,左司马可居军中统帅,单独将师出战。” 印证了心中猜想,吕布登时更乐了。 甭管那些有的没的,能领兵便好! 在一口应承下来之前,他总归还记得问上一嘴:“不知中军主帅是……” 他只记得项伯那混球为左尹,自个儿定然不会落到对方手下。 就不知道是在他眼里还算过得去的钟离眛,还是那办事不牢嘴上一套的傻子黥布了…… 吕布毕竟来楚军不久,先前还想着速杀刘邦便潇洒拂衣去,哪会关心楚军将帅都有谁。也就是这阵子认清还得跟刘邦接着耗的倒霉气了,才略问了韩信几句。 除这俩之外,他便只认得个听着也颇受项羽器重的龙且了。 “中军主帅,”项羽傲然道:“自为本王。” 中军不比左右二军,最为紧要,其主帅历来由楚王亲自担任。 现无楚王,自是由霸王取缔。 项羽这番安排,既是因满腔爱才之心,也显然为了在不能光明正大封立下大功的吕布为王侯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对他进行补偿了。 可惜吕布毫不领情。 回过这话的味来后,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他娘的,就知道这贼老天没那么多好事给他! 若真做了这个劳什子的中军左司马,那他岂不是混成了高伏义那惨样! 甚至就他看来,还远不及高伏义的运气好呢:人好歹跟了个自己这般难得英明神武、不计较他蹦不出屁来的主公,他却得同个憨子霸王朝夕相处! 想到以后的日子,吕布便不寒而栗。 他不仅得帮这憨王跑前跑后,累死累活,最重要的是还得同奔那破彭城老家去,哪儿还能留守汉中、逮得着刘邦的耗子尾巴! ※※※※※※※※※※※※※※※※※※※※ 嘿嘿,晚上7点第二更。 第 18 章 项羽还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与他四目……六目相对的吕布好险将面上的震惊与嫌弃之色敛住,被迫飞速动起脑筋来。 他娘的,自个儿咋就这么倒霉?自打来这三百多年前后,他成天都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才险之又险地蒙混过关。 好不容易松快几日了,咋这憨霸王又给他抛了个烫手山芋来? 吕布满心悲愤——咋在过去那短短一个月的功夫里,他都得没日没夜地动脑筋? 自个儿给项羽所费的心思,简直快赶上整个上辈子加起来的了! 危急迫在眉睫,经过一番面上平静、脑袋瓜里疯转的苦思,忽似一道闪电劈过,灵感姗姗袭来,将他一下照亮堂了。 吕布神色一肃,声音稍稍压沉,郑重其事地来了个不答反问:“敢问大王何故弃关中肥饶之地不取,宁远归彭城去?” 关中顾名思义,为四塞之地,四面环山:东有函谷关,南边武关,西有大散关,北边萧关。如此地势,哪怕是在不通兵法之人,也能轻易看出为易守难攻的宝地。 军事设施上,有着前秦打下的坚实基础,而在享乐方面,只瞧这堂皇的宫殿,可都是始皇帝才命人盖成未久的。 再看楚国都城彭城,四面皆为平原,根本无险可守,有关中之地珠玉在前,哪里适合做霸王王都? 吕布只琢磨了一小会儿,便已有了好几套如何牵制骚扰城中主力、攻其薄弱的战略。 项羽微微敛目,亦沉声回道:“离乡数载,楚兵无不思恋故里。” 这秦宫再富丽奢华,也只是以人血骨肉堆成、罪孽深重的死物罢了,旧六国之人无不对前秦恨之入骨,岂会入住其中,而冰冷死物,又如何抵得过故乡予游子的怀恋。 只消将财物带走,余下宫殿付之一炬,即可风风光光回归故里。 项羽神情深沉,此言一出,更衬得被日头拉长的身影伟岸光辉。 无奈唯一的在场者吕布,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放屁! 吕布嘴角微抽,腹诽这死爱面子的憨王倒是将话说得漂亮。 若不是他刚巧记得史书里那句由对方亲口道出的“富贵不归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怕都得被这……呸!他如此英明睿智,岂会被这表面话给骗到? 话虽如此,洞察对方那点翘尾巴炫耀的小心思的吕布,也知实话是讲不得的。 然而就在他沉默的那一小会儿,素来迟钝的项羽竟罕有地察觉出什么,主动发问:“奉先在想甚么?” ——在想你是个憨子! 吕布心中暗骂,嘴角却痞痞一咧,一开口便是句直戳项羽心窝子的话:“依布之见,大王不肯留,因是因新安之事罢?” 此言一出,项羽重瞳倏然紧缩! 他因难制降卒晔变,且因粮草不多,兵数不广,于新安命部将坑杀秦卒二十万之事。 做时虽是迫于无奈,却也切实血债累累,既叫他背上了无数弑杀的骂名,于些事上举步维艰,也注定叫他难留于百姓对他恨意最为深切的前秦之都。 吕布见项羽神色倏变,却仍沉默着,便知还真说中了对方心思,不由松了口气。 ……得亏他一直瞅项羽于处事决策上颇肖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便顺着自个儿的想法去猜,竟真蒙对了。 印证了这猜测后,吕布的信心就彻底回来了,接着又问:“大王先封章邯做雍王,打的可是以秦治秦的盘算?” 项羽神色复杂地看着吕布,忽开口了:“不错。” 吕布毫不客气道:“秦人恨大王残暴,更恨章邯纵暴,民心尽弃下,这雍王怕是不出三日,就得成庸王了!”再不出三月,就成扁王! 民心向背的厉害,吕布可是亲身尝过的,堪称刻骨铭心。 初始看似难见分晓,一待风平浪静了,便是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刃。 他当初与王允那老头儿坐镇洛阳,有王允那司徒在朝中的威望,又有他无双武力的震慑,最后却愣是稀里糊涂地败在李郭那群带着破铜烂铁的游兵散勇、甚至平头百姓构成的大军手下。 虽有着他兵力过少的原因,主要还是得怪王允那老头儿为个鸡毛蒜皮的缘由斩了蔡邕,既不干好事也不指挥他干好事,才丢尽民心,叫李郭那俩疯狗有了可乘之机。 项羽不置可否,半晌问道:“那奉先认为当如何分封?” 若叫范增听着这话,定要大吃一惊:项羽除非必要,皆是十足十的刚愎自用,完全听不进不姓项的人的话。 哪怕是被客气称一句‘亚父’的他,也常只被当场耳边风,不予采用。 哪知还有项羽亲口询问部将见解的时候?! 偏偏得此殊荣的吕布浑然不知这有多难能可贵,项羽既问,他便狡猾道出了偷偷夹带的真实心思:“章邯既是个做惯人臣的,又颇有几分能耐,唯独不适合居秦之地,做那雍王——大王何不将司马之位许之,带至身边?想必他也愿意得紧。” 章邯既已投降楚军,又因降卒被坑杀之事而绝了后路,必然只能依附项羽。能留在项羽身侧做一楚国高官,可比在倍受仇视的秦地做王要来得安心。 项羽浑然不知,自己已彻底被吕布的诡计给绕了进去。 也是因他自矜甚高、又有楚军之横扫天下的威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还有被人嫌弃堂堂左司马之位的一天。 闻言,他凝神沉思片刻,觉确实有几分道理,竟真顺着吕布的话继续问道:“那依奉先看来,秦都应封何人?” 好!上当了! 吕布强压大喜,谎话和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彻彻底底地拿出了当初他在董贼前屈膝的本事:“前秦之都,四塞之地,拥王霸之资,如此重地,岂容他人鼾睡?可镇此地龙威者,非大王莫属。” 项羽一听他老调重弹,不由皱眉,言简意赅道:“不妥。” 闻此断然否决,吕布却是神色如常。 ——项羽反对不奇怪,要他能被自己轻易说动,当真舍彭城、迁王都到咸阳来了,那才叫天上下红雨了! 然而项羽究竟是要傻乎乎地东归彭城,继续以彭城为楚国王都;还是忽然开窍,决心留在关中之地怀柔民心,化解仇怨,以徐徐占下这沃野千里……又干他吕奉先鸟事? 他可不管楚国国运,是否好守,只知眼下唯需将项羽给蒙住,好拿章邯替了这烫屁股的左司马位,再让他顺理成章地留在关内,那才是正理! 心怀鬼胎的吕布为了叫项羽不起疑心,卖力地开始鬼扯,净是些他当年从陈公台那唠叨鬼处听来、却从来懒得去干的车轱辘话:“新安之恨虽深,仍可归作兵争之难。暴征暴敛兵卒,为前秦之国,既赴疆场,生死便已难料,降者更是将身家性命交予旁人之手,”说到这,一不留神戳着自个儿痛楚的吕布暗恨咬牙,继续拿歪理鬼扯道:“真叫杀了,大多时候只能自认个倒霉……我若是兵卒家人,最恨的,也该是那胡乱征兵的前秦之官。” 项羽听得入神,见吕布忽听了,不由催促:“讲下去。” ——还没听够? 吕布一通胡说八道,却不想还得继续被逼着往下编,登时傻眼了。 无奈这霸王还目光炯炯地听着,他只有在借着口干、灌了几口茶后,便苦大仇深地在项羽无声的目光督促下,接着瞎编:“……因而新安之事,倒也非全无回旋余地。凡事宜疏不宜堵,与其置之不理,或抛于他人管辖,倒不如大王亲自出面安抚秦地人心。譬如将秦地的租税徭役免个几年,再拨些小恩小惠,贿……酬谢三老,好哄骗他们忠心辅佐新派下去的楚人官员,帮着引导民风一二。而新安降卒家眷,亦妥善安置,不论他们是否领情,只消将那恩惠给得漂漂亮亮、光明正大的,便足够了。” 干巴巴地扯到这儿,吕布一时半会的实在想不起陈公台以前还唠叨了些啥了,索性在变得磕巴之前,就偷偷摸摸地停了下来,偷觑项羽面色。 万幸项羽听到此处,再度陷入了沉思,一双重瞳里的神光已然飘远,也终于没再让他接着胡扯。 瞥了眼那张如石刻般深邃英俊的面孔,吕布忍不住一边腹诽这霸王越发难伺候,一边吁了口气,又灌了几口水,缓缓刚那一大通话讲下来、可谓劳心劳神、口干舌燥的劲儿。 只是他出行得突然,带的水囊还是韩信之前所借出的那个小的,刚才又已牛饮过几口,于是他没“咕咚咕咚”几下,水囊就已空了。 吕布舔了舔还显得有些干燥的下唇,也懒得去寻水源了,只将空荡荡的水囊挂回马上。 待他重新转过身来,差点就被一不知从何时起、无声伸到他身后的金丝镶边、嵌有宝石、身价不俗的水囊给撞到了脸上。 这水囊的主人,自是项羽。 见吕布愣愣接过,项羽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率先翻身上马。 他微微低头,大约是为了显得不那么居高临下,口吻淡而委婉,却切切实实地承认自己已被说动了:“奉先方才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啥? 吕布一脸茫然。 ——啥道理? 因他站得正背光,项羽又心事重重,并未看清他面上空白一片,只缓缓道:“然攸关紧要,还需先回城,召人议过再做定夺……本王先行一步,奉先饮足之后,也速速跟上罢。” 吕布:“……………………” ※※※※※※※※※※※※※※※※※※※※ 通知一下,这篇文10.7号入v~~~ 如果亲们看着喜欢的话希望能支持一下正版qaq毕竟题材真的很冷,求求别让我扑太惨了 第 19 章 其实相似的话,以亚父范增为首的一干幕僚,早已不止一次向项羽提及。 只是一来范增献策时,惯来爱将事摊开了讲时,明白归明白,公允归公允,却未顾虑到项羽自矜的脾气,斟词酌句间还显得冗长而干瘪,自然叫项羽听得昏昏欲睡,无法意动;二来项羽所率领的楚军将士确实多是楚国本土本乡的出身,背井离乡多年,对故乡生出了浓重的思念之情,倘若勉强留下,恐怕也需面临斗志锐减的窘境;三来还有心怀鬼胎的项伯在其中扰动周旋,陈平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放任自流…… 安在吕布这,情况却是截然不同。 他将这憨子霸王那傻不愣登的行事看在眼里,无形中就当作少时莽莽撞撞、摸爬打滚间走了许多坑人的弯路的自个儿看待,便理所当然地代入了对方所想。 这才有了那一通夸赞带激将、劝说加建言的切合,看似误打误撞,最后却无一不挠到了项羽心里那先前无人碰触过的痒处,竟就倏然点亮了原本乌茫茫的霸王脑子里的灵光。 有这桩大事在前,项羽已彻底忘了叔父项伯的可疑行径给他带来的烦恼。 他决心一下,便想将事立即办成。 望着项羽那道心急得片刻都等不得,就骑着乌骓绝尘而去的背影…… 胆子一向大得狠,放任自个儿往前莽的吕布,竟破天荒地于后背上冒了一层白毛汗。 他娘哦,一会儿项羽该不会还打算叫他与那群叽叽呱呱的儒生纵论天下、唇枪舌剑吧? 思及此处,冷汗更是倏然而下。 吕布杵在原地,十分痛苦地在‘就此脚底抹油,别面对那烂糟事了’还是‘不舍前功尽弃,回去设法应对’间踌躇半天,终于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就不信了,难道他死活不肯开口的话,天底下还有人能勉强得了他? 都怪那憨子霸王,他辛辛苦苦忙活这大半个月,就想着宰了刘邦报仇雪恨,孰料这仇还没报成,麻烦倒是越折腾越多了! 吕布将心一横,暗骂了几句给他瞎找事干的项羽,一声唿哨,召来还在附近溜达的玉狮,黑着脸骑了上去。 ——他倒是真心希望项羽莫蠢到叫他去舌战群儒,若真有那么回事儿的话……群儒怕是一个都没法在他剑下存活。 已休息好了的玉狮浑然不知新主人的满腹愁肠,意气风发地“哕”了一声,撒开四蹄便往前飞驰而去。 玉狮虽抵不过当世无双的乌骓,却也是日行千里、迅疾如风的难得良骏。 吕布只绷着脸,稍出了会儿神,就看着这咸阳城门近在眼前了。 玉狮雄赳赳、气昂昂地载着满身黑气的新主人,好似熟门熟路地穿梭于街道之间,不过片刻,便抵达了秦宫。 此时楚军上下,基本已无人认不得吕布这号深得项王信重的奇士了,见是之前随项王出征的吕布归来,连盘问的步略都径直省去,直接开启宫门,予以放行。 吕布一路畅通无阻,很快来到临时重做议事用的宫殿,一脸苦大仇深地下了马,梗着脖子行入其中。 不出意料,大门一被推开,他一眼便看到里头已乌泱泱地坐满了人,皆是头戴高冠,身着行动费事的宽袍大袖的幕僚。 吕布显是来得最迟的,也是身形与寻常士人的清瘦截然不同、高大威武不逊于项羽的,更是最叫幕僚们深感惊奇、是帐中除身为血亲的项伯以外、得以屡次改变项羽已然做出决定的唯一一人。 项羽神色漠然地居于主位,瞥见吕布入内,轻轻点头,身后执戟韩信便瞬间会意,将他贤弟仍是领到了原本只属于左尹项伯的位置上。 吕布不着痕迹地环视一周,竟未发现项伯踪影,不禁挑了挑眉,却未多做反应。 一被韩信领到位置上后,他便大刀阔斧地坐下了。 瞧他那坐姿放肆狂野,落座前更丝毫未有客气推拒的意思,叫座下幕僚们不禁皱起眉头。 然而主位上的项羽显然爱极了吕布之才,哪怕对方在自己眼皮底下表现如此狂傲,也未露半分愠色。 许是为了平息众人心里的酸气,一向惜字如金的项羽,居然特意开口吩咐了随从几句,不一会儿,便有小食送到未来得及用午食即被招来、此时已有些饥饿的众人跟前。 众人受宠若惊,谢项王赏食时,韩信面上的神色却略显微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贤弟跟前的、份量是旁人足足的三倍的小食上。 那因还覆盖着冒腾腾热气的酱汁、而显得尤其诱人的肉片,却是无比眼熟……与他前阵子在宴中为对方偷藏、又叫贤弟毫不在乎地啃完了的肉干,简直毫无二致。 韩信若有所思。 ——要是他没猜错的话,在座诸人,应是都沾了他贤弟上回饿肚子、叫项王惦记上的光了。 吕布不似韩信这般心细,径直大快朵颐,转眼便将这三倍份量的肉食给一扫而空。 而他能如此安心地进食,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项羽唤他赴这场庭议,却无让他与幕僚们相辩的意思。 项羽一旦决心迁楚国王都至咸阳,便要对麾下士卒进行安置。 愿留的,他便予以一定官职,不愿留的,他便予以一定赏赐,有他们自信抉择。 实际上,出乎项羽意外的是,他设想中的极度思恋故乡、归心似箭的楚国子弟兵,只占那泱泱四十多万大军的极少数。 余下的大多数人,要么是后来被编入项羽军中、家人已然离散失亡、归无可归的他国将士,要么虽是楚人,却不肯就此满足于回乡去过娶个婆娘热炕头的寻常生活,还想继续追随实力强劲的项羽趁乱拼上一把,博得更多功名利禄,并不在乎吃些苦头的。 对同样渴望名满天下、出人头地的士子儒生而言,追随一位既有王霸之资,具备雄心壮志,还能做出理性有益的抉择的大王,自然比侍奉一位行事仅凭心意、惦记着衣锦还乡的虚荣的大王来得令他们满意。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彭城与关中之地相比,毫无优势可言。舍关中沃野不取而东归彭城,便如将天赐之物拱手让人,幼稚之至,实是不折不扣的败笔。 如今一向刚愎的项王幡然醒悟,要拨乱反正,他们自是乐见其成,岂有反对之理? 即便是场中少数唱反调的,也只是忧心收拢民心上恐会过于艰难罢了。 项羽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人热烈讨论,不时颔首,示意认同。 他将吕布召来,纯粹是为了让众人知晓功劳该归到何人头上,还是为其作脸,才特意安排在原左尹项伯的坐席上。 若换做旁人,面对项王如此用心的提拔,早已感动涕零,誓死效力了。 而在吕布身上……他只在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的同时,决定看在方才那肉尝着不赖的份上,少骂这憨王几句。 对一向固执、这回竟不声不响地改了主意,做出英明决策的项羽,范增老怀欣慰的同时,看吕布是既敬佩,又喜爱。 如此智勇双全、竟连执拗的项王也能屡屡劝动的奇士横空出世,却是不重名利,只忠心耿耿地伴于王侧…… 只能说是上天赐给霸王的气运了。 范增作为项王身侧的幕僚之首,待方略定下后,自是制定具体委命之人。 他也充分汲取了项羽在函谷关前大怒讨刘、冲动之下三番四次改主意的教训,为防止夜长梦多,项王再次出尔反尔,他这次是连明日都不乐意等,当场就将事务逐一安排下去了。 吕布吃饱喝足,撑着一侧下巴懒洋洋地看了会儿热闹,很快就觉无聊透顶。 既司马之位应要改许原为雍王的章邯,那他应当能讨个别的做做? 看着范增那发须雪白的老头儿在辛辛苦苦地安排职事,吕布生怕被砸个搞内政的差使,赶紧寻了个借口,想着溜出殿去。 吕布一开口,一直板着脸发呆的项羽才回了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他自不难看出一直变换坐姿、愁眉苦脸的吕布的确坐不下去,还真一抬手,不仅随了他意,还将一向与他交好的韩信给一道放出去了。 项羽骤改主意,定下迁王都于咸阳的决策时,项伯自是无从得知的。 他也全然不知,自己由早前刘邦送来的财物里取出贿赂狱卒、好令他们多看顾狱中张良的行径已然暴露,还因那前秦宝物上特有的宝库印记,导致连迟钝如项羽都能顺藤摸瓜,怀疑上了他早同刘邦暗通款曲。 他自尊心同样极高,并不亚于项羽,且始终认为自己一举一动,皆顺‘义’而为,因而不论是将楚军动向告知张良,私会刘邦,收受宝物,还是在项羽前奋力为刘邦周旋,为此不惜损害楚军利益……他也奇异地始终不曾问心有愧过。 那日宴中当他不得不挺身而出回护张良,却公然受吕布这一无名小卒挑衅与羞辱,奈何武力悬殊,他纵然气怒,也心知不是对方对手,只能忍气吞声。 单就此事,已让他郁气难解,然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素来对他超然信重,尊敬有加的项羽,竟是铁了心地纵容吕布待他如此无礼! 想他身为项氏族长,多年来栉风沐雨,为晚辈鞍前马后,却落得如此一个凄凉下场,不免让他对项羽生出满腔怨恨。 项羽不来请他议事,他既为自己在对方心中地位骤降而默默不安,更觉颜面再次受损,如何会去卑躬屈膝地请和? 他在加深了对吕布和项羽怨恨的同时,索性除了去牢房里探看张良外,大多时候都只留在自己殿中,于外头的动向的感知,自就晚人一步了。 唯一不变的,是他要私放张良的决心——项羽喜怒未定,杀性甚重,张良在狱中多关一日,便注定多一分危险。 待分封之后,大军启程回了彭城,身处楚国王都,就更难有出逃的机会了。 项伯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决心不顾张良先前那回会见时的反对之意,先设法将人救出再说。 第 20 章 项伯原还想计划再周全些,这会儿却顾不了那些了。 他认为自己毕竟是项羽血脉相系的叔父,又有着汗马功劳,只要他坚决不予以承认,纵有旁人进谗,项羽也不至于信了他们,大可蒙混过关。 子房可就不同了。 他可是亲眼见着那日宴上,项羽所表现出的浓重杀心的——若非那满腹阴谋诡计的吕布打了什么坏主意,出面拦了一拦,他的确不敢直面阻止。 明知项羽对敌暴戾,他岂能安然坐视子房立于危墙之下? 一想到子房当年救下他性命所施的恩义,项伯便愈发感到义不容辞。 他一狠心,决定不再犹豫。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她索性就挑在项羽召尽重臣、守卫最为空虚的此时。 为免引人注目,他只点了二十亲兵,便悄然朝牢房去了。 下到狱中后,面对主动迎上来的贪婪狱卒,他只以眼神下令,身后亲兵即刻会意,趁那几名狱卒俯身行礼时,利落将人尽杀了,摸出了身上钥匙。 在牢房中闭目沉思的张良自不可能漏听了这些动静,一睁眼,便见昨日才见过的项伯神色紧张,正亲自低头开锁,匆匆问道:“子房可还无恙?” 张良吃惊道:“项兄这是……” “项王脾气暴戾,于子房业已起了杀心,”项伯终于将厚重锁扣打开,松了口气,飞快解释道:“愚兄即便豁出性命,也绝不肯目睹子房再受其胁迫……锁已开,贤弟,快随愚兄来!” 事发突然,饶是机智善谋如张良,除了强行按下心中不安,由着项伯将他连拉带拽地带出了牢房,又在囚衣外套上楚兵装束,混入亲随队列出了牢狱外,也来不及有更好的提议。 项伯还是首次直接违背项羽的意愿、行下除‘报救命之恩’这名头外,连块像样的遮羞布也难寻出的叛徒之举,心中紧张之剧,可想而知。 一行人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监牢,朝宫门处行去。 即便项伯近来不似从前那般受项羽亲近,到底是多年来最受看重的堂堂左尹,是以他脸色阴沉地带着一行亲随朝宫门快步行去时,路途上的楚兵们虽心中疑惑,倒也无人敢出口问询。 且因项伯平日予人随和好亲的印象,骤然沉着脸,更是将楚兵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无暇留神混入亲随从中的那张生面孔,以及他那格格不入的步姿。 项伯脑海里那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途中只闷头速走,加上头顶上日头正高,天气炎热,一身将官装束的他已然汗流浃背。 他不开口,张良还在消化这忽然转变的事态,也是无话。 他毕竟在牢中被关了半个月,精神虽称不上萎靡,此时却也还艰难地适应着刺眼的阳光、竭力走得与身边亲兵步态一致、不至于过显步伐虚软。 在对自己所行之举的严重性心知肚明的这一行人看来,这段已走熟了的路途此时却显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守兵最少的南宫门才终于遥遥显现。 几乎是看着那熟悉宫门的瞬间,一直心绪焦虑的项伯,才猛然松弛下来,面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微转过头来,看向身后张良道:“子——” 一个‘房’字还未来得及出口,所有人皆听到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倏然划过,同时出现的,则是一道不知从何冒出、疾掠而下的细长影子,仿佛险之又险地刚巧擦着刚侧过头的项伯的脸颊而过。 在蹭破他面上油皮,叫一缕血花溢出前,那道携着千钧之力而显得迅捷无比的细长影子,便在所有人的余光中继续前去。 ——既似电光穿云,又如火光坠地。 直到它气势万钧地嵌入了项伯距靴尖一尺之遥的那块硬实土砖,才终于停下势头。 也就是到了它彻底静止的那一刻,对此猝不及防的众人,才看清它的真面目。 ——这是一支楚军中所用的寻常箭矢,只是那锐利的箭头,竟已彻底没入了土砖之中,所激起的一缕白烟还未静止。 如此狠准的箭势,如此张狂的警告,直让本就惴惴不安的他们悚然而惊。 被发现了!!! 项伯当场似被大锤砸中脑门,脑海中嗡嗡地叫着,浑身暴汗雨下。 上一刻以为进展顺遂、得以成功,下一刻就被这充满威慑的箭矢所拦住,大起大伏所带来的绝望滋味,非常人所能忍,况且还是素来顺风顺水的项伯? 他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他的生死之交,就如一头被逼疯的狂犬,当场失控地朝四下环顾,一边试图寻到射箭之人,一边大吼道:“是谁?!是谁!!!” “抬头,”一声谑意十足的口哨响起,接着是极为疏懒、透着主人十足的漫不经心,与方才那箭矢的凌厉形成鲜明对比、也让项伯记忆犹新的嗓音,自西边遥遥响起:“你爷爷奉先在此。” 项伯哼哧地喘着粗气,猛然转身,抬头朝声源处望去! 那坐在足有一百五十步开外的一处殿宇檐角上,威风八面地翘着二郎腿,神色轻蔑而傲然的高大楚将,可不正是叫项伯恨得深入骨髓的吕布?! 他手持弓箭,正哼着不知名的怪异小曲儿,一边往箭囊里又取了一支箭,不慌不忙地要往弦上搭。 “不可能!” 项伯双目圆睁,脱口而出道! 一说到神射手,首先令人想到的,自是前朝的养由基。 其百步穿杨的赫赫神射之威,为世人津津乐道,也令戎者悠然神往。 他曾亲眼目睹了吕布手持残破古琴、面无表情地砸破楚王脑袋的狠辣;他也曾亲眼目睹过吕布手持刚拾来的长剑,以一当百,盏茶不到功夫速杀六十余人的神勇;更曾在事后查看过刘邦身边最受看重的大将身首分离的尸身,其中就有被誉作刘邦身侧第一勇士的樊哙。 可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是,竟有人天赋异禀、得天独厚至此,不仅一手长剑使得精湛,还如此深藏不露,藏了一手可与养由基比肩的强悍射术,直到今日才露出锋芒! 他如何敢信,又如何愿信?? 吕布闻项伯质疑,却丝毫不恼,甚至唇角微微上翘,挑眉一笑:“哦?” 他若得知项伯所想,定要觉得这话蛮不讲理,简直莫名其妙。 他哪有刻意去藏?不过是没有机会展现罢了。 况且人在屋檐下,能少一事则少一事,他可不乐意闲得无事去表明自己还有别的看家本领——从他自个儿如何对高伏义,就可品出‘能者多劳’这四字来。 说白了,他只是为杀刘邦才暂投项羽麾下,又不是真要为其拼死效命,那混个能领兵杀刘邦的小将官也就绰绰有余了,何必劳心劳力、累死累活,叫人掰开了当好几个使唤? 项伯那声大吼过后,吕布懒得辩解。 老子在辕门射那百步开外的画戟尖时,这鳖孙还没出……已死了好几百年了。 他虽嫌弃这从韩信处临时借来的弓箭太脆,叫他使不出八成力气省得断了弓身,只能斟酌着用个六分,用着却毫不含糊。 他对此所做的回应,便是直接放下翘着的腿,弯弓搭箭,微眯一眼,瞄准还傻愣愣杵在原地的项伯,爆喝一声:“去!” 一道与先前那相似的凌厉箭影瞬如流星、寒若霜凌,毫不客气地再次直扑项伯而去门面去! 项伯质疑归质疑,心底却是明白的,因而多少已有准备。 即便如此,当吕布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射出这第二箭时,他竟还是躲闪不及! “嗖”声刚出,就在项伯大叫一声,慌乱笨拙地扑倒于地时,吕布只纳罕地挑了眉,嘟囔道:“太慢了!吃得这么大个头,却慢成这德行,莫不是比范增那老头儿还老?” ——相比起那凌厉箭势,项伯的反应的确太慢了。 当项伯满头冷汗地在随从的搀扶下爬起身来时,还顾不上拍身上灰土,就因头皮上传来的锐痛而倒吸了口冷气。 就像刚挑衅地擦过他面颊掠过的第一箭,这出自当世无二的神射手的第二箭火,看似冲着他门面而来,实则瞄准的不过是他的头皮。 头皮被划开一道不小的口子,经汗水一浸渍,那火辣辣的痛楚,险些当场逼出项伯几滴泪来。 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也不敢再看吕布,只低头追那第二支箭的落点。 令他心惊胆战的是,第二支箭再次在擦蹭过它后、还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的履跟后一尺所在,且因所携之力更胜前一支,将地砖给击碎了如蛛网般的一大块。 二支箭一前一后,将他履前后一尺的路已然封死。 同样将这一幕纳入眼底的项伯亲兵,面上亦纷纷露出震愕,惧然不敢动弹。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箭,却已将他逼得狼狈至此,更让他半步也不敢再往前行。 他纵痛苦极了,也清楚吕布要凭这手出神入化的射术取他性命,简直称得上轻而易举,却不知何故,只一直不住戏耍于他…… 项伯不懂的道理,张良却不可能不明白。 一直沉默的他未理睬颓然坐在地上、被吕布耍弄得如困兽般疯狂着恼的项伯,只抬起了头,哪怕再难受,也还是冒着被灼伤的刺痛望了望炽热的日头,又遥望了眼巴蜀的方向。 他轻叹一声,微敛眉目,掩下满心不舍,再睁眼时,便是一片宁静淡然。 吕布射箭阻拦而不杀项伯,唯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 就在吕布掂量着箭囊,寻思着人咋还没到,是不是要再射一箭吓唬吓唬项伯时,眼角余光便瞥到了什么。 得嘞。 吕布见事主已至,便不再逗留,只优哉游哉地站起身,将弓背回身上,利索地翻回栏内了。 虽费了一小番功夫,但还是将项伯吓得屁滚尿流,又揪了个助敌逃跑的现行后,甭管项伯是啥下场,亲眼欣赏了对方惨状的他自己,起码是痛快极了。 ——嘿嘿,项伯要怨,就得怨项羽那说一出是一出的狗脾气。把老子给折腾得跟着一惊一乍的,还去听了好一会儿的那些士人的罗里吧嗦。 这口劳什子气,他不好找那憨子霸王出,总能往那狗屁内奸项伯头上撒吧? 吕布美滋滋地来了个功成身退,落得神清气爽。 留给场中人的,却是犹如炼狱的可怖情景。 得了韩信的报信后,一脸木然的项羽带着最后的那点侥幸赶至此地,却只收获了‘人赃俱获、证据确凿’这八字。 项伯在看到那熟悉的伟岸英挺身影的瞬间 ,也想明白了关窍。 他面如死灰,自知无从抵赖,默然俯首,颤抖着跪拜在面无表情、心绪难测的项羽面前。 “叔父,”项羽沉默良久,未喊项伯起来,却当着众人之面地露出了一缕迷茫,轻声问道:“……何也?” 因项氏一族纷纷获罪,早年随叔父项梁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他已是疑人成性。 随军多载的众亲信里,他疑过范增,疑过钟离眛,疑过黥布,疑过龙且,疑过太多太多人。 ——唯独未曾疑过血脉至亲的小叔父项伯。 偏偏,就是他最重视的小叔父背叛了他,且证据确凿、毋庸置疑。 面对这句简单的质问,满心满脑只是恐惧的项伯,才终于后觉出几分浅淡的羞愧,几分浅淡的后悔。 只是此时此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何鬼迷心窍地为着他的生死之交,为着他那还没影子的儿女亲家,将最倚重他的亲侄子给彻彻底底的背叛了…… ※※※※※※※※※※※※※※※※※※※※ 明天就要入v啦,中午12点会掉落三更! 除了v的这天外,更新时间还是定在晚上7点-v- 保证日更的基础下,随机掉落加更(由我工作繁忙程度和卡文程度决定) 再次恳求求各位小可爱,如果你们看得还算喜欢、又有条件的话,还请解囊支持一下qaq就算扑街,也有脸朝地和脸砸地的区别呀! 鞠躬,谢谢~我会继续努力,尽力不让你们失望的!